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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试阅] 渔歌子《太后有喜》
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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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试阅] 渔歌子《太后有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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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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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10 16:15:06
|
阅读模式
出版日期:2021年11月24日
【内容简介】
宫斗已经不稀奇,翻转人生新主张──
手撕塑胶假闺蜜,气死凉薄贱渣夫,喜迎真爱第二春!
做太后真难,要做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后更难!
温溪觉得很忧郁,想她才二十八岁,正是如花一般的年纪,
却已是皇宫里至高无上第一人,就是皇帝儿子也对她唯命是从,
可代价却是要起得比鸡早,在朝议时边打瞌睡边听底下的鸭子们吵架,
在儿子忙不过来时还要代他批覆又臭又长的文言文奏摺,
这对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成为宫斗赢家后只想懒散躺平的她实在太残忍,
所幸这些烦心事在遇到大召第一能臣秦敛时都轻松化解了,
武将出身官至阁老的他有颜也有脑,能打更能说,
总是抢先帮她解决明里暗里的麻烦,更在刺客来袭时以身为盾护着她……
温溪从没想过正经严肃的秦敛追起人来如此热情而痴狂,
一句「下官有罪,斗胆肖想太后良久」,逼得她心头小鹿乱撞,
她去温泉行宫养身子,这人神奇地出现,带着她游家乡、忆儿时,
当她意外摔倒,他比她还紧张,又是哄又是揉的,不舍她受到一丝伤害,
这样一个好男人,谁放弃谁傻!她终于选择抛开世俗枷锁为爱勇敢一把,
而他果然没辜负她,把她摆在第一位,耍起浪漫更是令人毫无招架之力,
精心准备了满地的玫瑰花瓣,还带着她在湖中楼阁赏雪景,
殊不知暗处有人发现了这一幕,伺机准备对他们出手……
第一章 陛下真该死
五黄六月,京师赤炎。
午时末,正是一日之中暑气蒸腾最盛之时,那金碧辉煌的龙楼凤殿亦不能幸免被滔天热浪席卷。
夏日可畏,蝉鸣声声阵阵,不绝于耳,巍峨禁宫也被蝉鸣所充斥,扰得人燥意更甚。
然内廷正殿附近却是一片寂静,闻不到一声蝉鸣,帝王寝宫前历来禁栽大树,而附近一片的夏蝉早在半月之前第一声鸣响起之时便被小内侍们捕了个干净,生怕扰了天子的清净。
帝寝重地,四周静得连一丁点儿响动都不曾有,静得让人心慌。
此时的寝宫四周皆被身披铁甲手持利刃的禁军层层围住,密不透风。
华丽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从里鱼贯而出三个手持空托盘的小宫女。
她们自殿里出来,在夹道两边浑身煞气的禁卫军锐利注视下,个个都将自己的脑袋埋得低低的,连呼吸都不敢放重了,加快脚步匆匆退下。
内侍们三日前早已将承乾宫殿外廊前地砖上溅满的血给擦拭干净,那铺地金砖依旧如往常那般光可鉴人,但冲人的血腥之气却犹在鼻腔萦绕,怎么也散不去……
帝寝暖阁内的陈设奢华气派,尽显天子威严气势。
云顶檀木作梁,金砖铺地绒衣,紫檀灯架搁放羊角琉璃灯,一盏又一盏,偌大寝宫,即使关窗闭门却依旧能亮堂堂,殿内各个角落皆置了冰盆,正散着眼见白烟的寒气,殿外燥热得叫人心浮气躁,殿内却是丝丝缕缕的凉气,却也平静不了心气,反倒生了些透骨的阴冷之感。
金狻猊兽香炉正燃着袅袅青烟,殿里一片寂宁。
「叮当。」
一声轻响在静谧之中尤为明显,是玉石镯子不小心碰到黄花梨木案面时发出的清脆响声。
一只嫩白纤长的素手轻轻端起来案桌上陈放着的那一碗黑褐色药汁,汤药已放置了些时候,温热不烫手。
面貌瞧着约莫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身着一袭月白缎百褶暗凤纹月裙,一头墨缎的青丝只用发带束着,一根素簪绾了一个松散的髻,瞧着倒是一派惬意闲适。
她端着汤碗,步子轻缓,踩在厚重的绒地衣上也不曾发出什么响动。
女人行至那张奢华的龙床前,抬手撩起垂下的帐幔,踩上脚踏,在床边施施然坐定。
龙床之上直挺挺平躺一人,男人约莫三十逾半的年纪,双目紧闭,眼下一片青黑,面颊枯瘦颧骨高突,面色灰败,分明早已是一副油尽灯枯之相,露于锦被之外的手苍白僵瘦,只余皮包骨,青筋脉络于皮肤之下清晰可见,若非胸膛偶有细微起伏,乍看之下已然是一具死尸。
这男人便是如今大召王朝第五代君王仲德帝赵韫。
只可惜万岁不万岁,仲德帝赵韫分明才三十过六,哪怕是高高在上掌控千万人生死的天子帝王,亦无法摆脱自己生死轮回的宿命。
女人坐在床榻边,端着药碗怔怔地看着床上昏睡的赵韫,虽已是垂死之相,但还是依稀能瞧出曾经俊逸的轮廓。
女人盯着赵韫出了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而后兀自一声轻笑,果然哪,都道风流亦无情,最是帝王家。
她回过神,换一只手端药碗,微俯下身,在昏迷中的赵韫耳边轻声道:「陛下……陛下醒醒,该吃药了,陛下……」
女人一派闲适,似乎有得是耐心,轻声唤着「陛下」,一声接一声,直到将陷入深度昏睡中的赵韫生生喊醒。
赵韫似从噩梦之中挣扎转醒过来,吃力地动了好久的眼皮后才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他呼吸粗重,舔了舔乾裂苍白的唇,浑浊的目光扫到了坐在他边上的女人。
在看清女人面容后赵韫蓦地睁圆了双眼,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呼吸也越发急促,喉间像是被堵住一般发出「呵哧呵哧」嘶哑声。
「你……温温溪……你这个……这个毒妇!皇后、皇后……你好好得很……呵——咳咳咳……」
短促的一句话才说完,过于激动之下急促喘气,喉咙聚拢浊痰,发出一阵咕噜声,紧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咳嗽。
被骂作毒妇的女人却依旧气定神闲,杏眼之中盛着贤淑温柔的盈盈笑意,她将药碗搁在床边矮柜上,捏着帕子,蜻蜓点水般在赵韫胸口囫囵拍了两下,算作替他顺气,「陛下可莫要再动怒火,本就没几日活头了,再如此盛怒,指不定立时便伸腿瞪眼驾鹤西去了呢!」
赵韫被这一句话气得眼中瞬间爬满了红血丝,但还真将她满含戏谑的话语听了进去,强逼自己稳下情绪,缓下呼吸,可双眼却是狠狠盯住她,那刻骨的恨意似要血淋淋地撕下她的面皮。
女人薄施粉黛却依旧姿容娇妍,面色白皙透红、光滑润泽,朱唇红润饱满,眸中水光微敛,那是寓意年轻康健的生机活力……
似是相当满意赵韫这般反应,她又端起矮柜上的药碗,此时的汤药已经完全凉透了,女人用汤匙叮叮当当地搅了几下,舀起一勺褐色的药汁递送到他嘴边,「来,陛下,莫气了,还是先进些汤药吧,也好多活些日头,骂人的时候也能有些力气。」
赵韫盯着这勺药汁良久,颤巍巍抬起一只枯瘦如柴的手一把挥开面前的汤勺,连同女人手上的药碗皆被挥扫出去。
药汁挥洒开来,落在锦被上、女人月白色的宫装上,碗勺叮当一声轻响,而后跌落在厚实的绒毯里,剩余的药汁渗入地衣中,只余一声闷响。
「你……你皇后,你这个毒妇!你你……你这是在祸乱朝纲,你想……你想弑君杀夫呵呵——这药、这药定有毒,朕不、不吃,滚……滚开……咳咳咳……朕要废后咳咳咳……」
对于皇帝再次激动的情绪及诛心之语,女人毫不在意,始终表情淡然,她用罗帕慢条斯理地将沾在手上的药汁拭去,「这罪名可大了,陛下莫要冤枉了臣妾才好,这是徐院使开的百年老参汤,给您吊命用的,如今太医院库房里两百年以上的老参所剩不多了,全为您熬制了参汤,再者臣妾若真想弑君,何必用下毒这种蠢笨的下三滥招数给自己招惹麻烦,只需再耐心等上几日便成……」
女人拭完自己手后起身又去远些的案桌上拿了另一碗一同备好的汤药,她端着汤药往回走,声线温和恬柔彷佛就是在与自己的丈夫闲话家常,「还有,阖宫的人都可作证,如今陛下躺在此处可与臣妾无一星半点的关系,陛下莫不是忘了,您可是从淑妃的床上被抬下来的,怎到最后反倒怪起了臣妾的不是来?」
赵韫是倒在女人肚皮上的。
雄心壮志的帝王,正是春秋鼎盛之际,还未成就自己的宏图霸业却即将英年早逝,想让自己做个名留青史的千古明君,最终却只将得到名声尽毁的死因。
赵韫深深地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几下,脸上垂死的灰败之色更浓了几分,他认为自己勤政爱民、日理万机,呕心沥血地操劳政事,只偶尔放纵几次而已……
为何?为何上天如此不公?为何会落得如今的这番局面?
赵韫强咽下喉间不断翻涌的血腥气,声音犹如钝刀刮骨,「淑妃……皇后你将淑妃如何了?」
女人漫不经心地用汤匙搅动瓷碗里的汤药,闻言一声嗤笑,「看来陛下对淑妃的情谊真真儿是天地可鉴,自个儿都到了这般田地,心里还念着淑妃。陛下宽心,淑妃没事,能吃能睡,她应是能比您尚且多活几日。」
赵韫咬牙,「毒妇!咳咳咳……朕……终究还是小看了你,竟从不知皇后本事如此之大,朕都不晓得什么时候起朕的人已经被你笼络了泰半,江进忠被你收买,居然连秦敛都被你拉入了太子阵营,咳咳咳……好手段啊皇后……」
他昏厥之后中途被太医救醒过一次,奄奄一息之际,亲眼看着他的好皇后号令禁卫军围了他的寝宫,捆了淑妃,他的心腹及暗卫不是叛变就是被当场格杀,他甚至亲眼见到皇后拿着剑亲手捅穿了他大女儿平宁的肩膀,他早已拟好的易储圣旨则被当场燃成灰烬……
他目睹了一切,却连动一下唇的力气都没有,他身边的人都被换成了皇后的,只能那般眼睁睁看着皇后兴风作浪,把持全域,而他已无力回天。
女人红唇微扬,「陛下过奖,夫妻多年,陛下的那些手段臣妾虽学不来精髓倒也能仿了一二,您只当替您办事的那些人是巩固你龙椅的工具,却忘了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人就总会有弱点和私欲,就算臣妾抓不住他们的弱点和私欲,但总归不是铜皮铁骨,会疼会死,好手段谈不上,只是些小聪明罢了。至于秦阁老,臣妾倒也真是意外,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臣妾赢了,不是吗?」
皇帝于淑妃床榻之上突然昏厥,天家这场明争暗斗数年之久的夺储风云终于是到了你死我活的终局之战,朝中众官员早已站队的站队,只内阁首辅秦敛手握重权却是纯臣,从不偏颇任何一派,深得赵韫器重,也对他颇为忌惮。
从前各皇子党派都正面侧面试图拉拢其人,但秦敛从未对任何人的示好表露过意动。
直至此次皇帝病危临死,她本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在平宁公主拿出那张赵韫易储三皇子的圣旨且被她刺伤后,秦敛竟突然站出来亲自将圣旨焚毁,而后步出殿外,向着外间不知真相的众臣道,平宁公主孝顺忧父,忧思过重,重病胡言,还调来了禁卫军……
她也方才明白,原来禁卫军统领是秦敛的人。
她知道,最后关头,秦敛最终是选择站在了太子这一边,那么这场夺储之争她就胜了!
她管不了跟秦敛合作是不是与虎谋皮,她现在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别无选择,必须赢!
赵韫一时间再说不上话来,只怔怔地看着坐在床头的发妻,浑浊的双眸已经弥漫上了死气,似是陌生又似是失望,软化了语调带着往昔的回忆喃喃道:「阿妧……你怎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你我怎就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从前的你分明不是这般……」
女人却没有如此多的感慨,她彷佛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得花枝乱颤。
等笑够了,她抽出帕子拭了拭眼角笑出的眼泪,然后幽幽地伸出一只手放在自己眼前细细地看,玉手丹蔻,美如羊脂玉雕。
「臣妾从前是哪般模样?陛下与臣妾从前又是哪般地步?说不清了……您瞧这双手,曾经连刀都握不动,可如今竟能在此搅动着这满城的腥风血雨……臣妾也不想的,可是没办法,深宫之中,我的丈夫算计我,豺狼虎豹们想生吞我,我想活命啊!
「我也不想争的,我明明曾经最是胆小怕事,最怕与人争执……可我总得活命,总得让我的儿子活命,总得护我温家的遗孀幼孤们下半辈子不受人欺凌,我总得为温家满门不得安息的忠烈英魂们讨一个公道!总得为我的珠珠讨一个公平!陛下,您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谴责我变了,在这深宫,谁都可以说我变了,就陛下您没有资格!」
赵韫还想再言,但显得苍白无力,「皇后,太子还年幼……温家如今只余一院妇孺和温六一介残身白衣,太子根本压不住朝中林立的党派之争、斗不赢那些牛鬼神蛇……你……你只见了易储圣旨,可未曾想到你竟与秦敛相谋,连朕都拿他没办法,阿妧,你这是在玩火……朕其实还留了另一道圣旨,朕在时会护你母子,待朕身去后……咳咳咳,那道遗旨便会令新帝继续护你母子周全——」
「呵呵……呵呵呵呵……」赵韫的话被女人一连串的笑打断,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待稍稍平复笑声后说道:「这么说来陛下为了我们母子倒还真是殚精竭虑啊!臣妾和太子确实没有了可以依靠作为后盾的娘家,可臣妾是您的皇后,我的儿子是您亲封的太子,我们母子是您立在人前的活靶,若我儿子不坐上那个位置,您觉得您这道虚伪的圣旨能保我母子生不如死的日子到几时?可若太子继位,那臣妾就不一样了,虽然该死的还是得死,但能留一命的臣妾会勉强留他们一命的……」
说着女人俯身,凑近了赵韫,眼中的冷笑早已结成了寒冰,「陛下如今倒嫌弃太子无鼎力相助的外家来了,可莫不是忘了,太子本是可以有一群赤胆忠心的好儿郎们替他保家卫国、开疆拓土,可是您呀!是您好算计,将他们的白骨垒筑成了白狼城的墙……」
赵韫双眼霍地睁大,胸膛起起伏伏,喉间带痰地浑浊喘气,「你你你……你呵——」
女人嫣红的唇微微上挑,她缓缓凑近到赵韫耳畔,面上仍在微笑,却挟裹了刻骨的恨意,「你以为死一个刘刈就算完了?就算是给我父兄、给五万温家军将士、给白狼城一城的百姓有了交代了吗?陛下,没完!到你死都不算完!这笔血债从现在起才真正开始清算呢!」
「你……你你……你知道,你知道对不对?你、你怎会知晓?」赵韫原本病态苍白的面色此时已犹如死灰,就像一条离水已久濒死的鱼,艰难地大口喘息。
女人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消失,直至抿成一条直线,她贴着赵韫的耳朵,吐气如兰却犹如锐利的尖钉一字一句钉入他耳中,「臣妾不光知道这些,臣妾还知道,十年前,围猎场,臣妾的马是你送的,臣妾被太后斥责而郁郁寡欢的消息也是你故意放出去的,五哥他想在围猎时找时机近身宽慰我也是你暗中行的『方便』,喂马的小太监其实是你的人,庄嫔不过是替你背了这罪名……呵!」
在赵韫惊涛骇浪般的目光中,女人缓缓直起身,复又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参汤用汤勺搅了搅,盯着褐色的汤药神色淡然,却是早已心如死灰的悲凉,「臣妾真是可悲又可笑啊,前一晚还在与我耳鬓厮磨温存缠绵的夫君,却在一夜醒来后用他蓄谋已久的毒计罔顾我的死活,设计我,利用我,害残了我兄长的双腿,毁了他一生!」
赵韫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女人截断。
「我知你要说什么,无非便是温家满门为将,三十万温家军只认帅不识君,温家儿郎本手握重兵,再有一个从文出仕、惊艳绝尘的温五公子,你不得不忌惮,你为了大召江山社稷,为了你赵家的祖宗基业,不得不这么做……呵!
「你总是在为自己找理由,可笑我铁骨忠胆的父兄为了你赵家的江山,血肉身躯早已在白狼城尸身化枯骨,你却到现在都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过!」女人莫名扬起古怪的笑容,彷佛要看穿赵韫的内心,「你果真是一心为了大召吗?你不想五哥出仕高升有多少别的法子,可偏生用了这最阴毒卑鄙的,陛下,你除了忌惮还有嫉妒,那丑陋的嫉妒,陛下心底住着一只面目狰狞丑陋不堪的兽!」
女人的话彷佛是戳中了赵韫内心深处最隐秘晦暗的心思,但此时的他连喘息都变得很是费劲,几乎说不出一句怒斥或反驳的话来,只能一起一伏努力喘息。
殿中一阵窒息的静默。
女人沉默了很久,终究红了眼眶,她硬生生忍住不甘和怨恨的泪意,逼近了赵韫,与他对视,「赵四郎啊赵四郎,你可知,同床异梦这些年,我打落了牙齿和着血水将所有的一切吞进肚中,每每午夜梦回从那些噩梦之中惊醒过来,当看到你就卧在我榻边,长夜之中,你可知我将那褥枕覆于你的口鼻之上,无数回拿起了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因为什么你知道吗?」
看着赵韫明显有些怔忪的眼神,女人扯了一下嘴角继续道:「因为我的孩子,因为我还有淳哥儿,呵呵呵……可是你呢?陛下你呢?」
女人蓦地俯下身,与赵韫面贴面,双目通红,近在咫尺的四目相对让赵韫眼中所有虚弱的情绪都无处藏匿,「赵韫你告诉我,我要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在你心里,可曾有过对珠珠的半分歉疚,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那么一小会儿?你告诉我你可曾有过!」
「朕……」赵韫艰难地喘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反驳,但看着女人泛红的眸子里刺向他的锐芒让他无所遁形,他有过伤心,有过盛怒,也有过悔意,却唯独没有歉疚,甚至到了如今这般瘫躺在床的地步,他依旧觉得那不是他的错,至少他从未想过要害死珠珠……
赵韫的迟疑和语塞女人看得一清二楚,她眸中清晰地映着嘲讽,却没有失望,因为这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女人再次直起身,他们之间早已稀碎,都到了这地步其实连样子都不必再佯装了,于是她放下那碗端了很久的参汤,与赵韫对视,眼中聚集的厚重恨意用言语化作那最锋利的剑刃,刺透皮肉伤疤,挑出那附骨脓毒,「赵韫,作为掌控万千人生死的帝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世人都得爱你、敬你、怕你,你觉得自己英明睿智,摆弄人心掌控生死,你意气风发令世人心悦诚服,好成全你河清海晏的贤君美梦。
「呵呵……可如今你两脚都踏进了棺材,将死之时不知瞧没瞧明白,这朝堂之上又有几人是真正的心悦诚服?后宫之中又有谁是真心爱你?我当然早就不爱了,那还有谁?你的淑妃?你真的觉得她爱你吗?」
赵韫就彷佛是被戳到了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隐秘伤口,原本就粗重不堪的喘息更加急促了,就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拚尽全力呼吸着,胸口一阵阵焦灼而锋利的疼,喉间有血腥之气翻涌上来,听着女人的话他声嘶力竭地喊,「住、住口……你住口……」
女人不理会,自顾自的说:「你干过多少诛心的荒唐事儿你心里清楚,然而那些让你被百姓歌功颂德的政绩有几件是真正出自你之手?你说秦敛狼子野心,可好歹人家也有配得上狼子野心的实力,可你呢……」
「住口!你、你这贱妇你……住口!」赵韫咬牙切齿,双目充血,形如厉鬼。
「你落得如今这般境地怨不得旁人,为君,为夫,为父,为子,你无一不是失败,虚伪多疑、狠辣自私、刻薄寡恩、贪新薄情……」
「住口!住口住口……朕叫你住口!」赵韫浑身的血气都在翻涌直冲喉头,血腥之气再也压制不住。「噗——」
蜜合色的帝王龙纹里衣霎时晕染开一片血红,女人及时偏过了身体,但月白色的衣摆却还是被溅上了斑斑血点。
殿里良久沉凝的死寂。
女人盯着自己衣摆上殷红的血点兀自出神,过了良久,久到她感觉窗外透进来的光都开始暗沉下去的时候,方才缓缓抬眸。
这个曾经与她死生契阔相约白首却早已物是人非的男人,脸上血迹星星点点,张着僵硬的下颔,咯出的鲜血自他颔骨蜿蜒滴入颈后,渗红了他枕上那交颈的凤与凰……
面容僵直扭曲,死死睁大的眼眶,充血暴突的眼球,早已爬上了呆滞的死气,却依旧残余了未褪的愤怒与不甘。
可怖又可悲的死状。
女人的神色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眼中甚至没有任何波澜,却不知何时已淌出了眼泪。
直到泪水滚落至脸颊,感受到了湿意,她才后知后觉的伸手去揩,指尖沾着泪水,她缓缓地放到唇边,尝了尝,又涩又咸。
她定定地望着赵韫的尸首,良久以后才找回声音,「也好……死了也好,赵韫,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流眼泪。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黄泉道,我过我的阳世天,从今往后我们阴阳相隔互不相干,我们不曾同生,亦不再同心,那便也不必同穴,若有来生,但愿不再有任何纠葛。」
第二章 哭丧是门技术活
仲德十五年六月二十三,帝崩,其东宫嫡子继任大统。
流火三伏,整个京师苦热且数日无雨。
禁宫之内一片茫茫素缟,大行皇帝停灵的承乾宫正庭前跪满了一片披麻带孝的大臣们,正值午后最为炎热的时段,毒辣的日光直射在庭中,那精致的雕花金砖被灼烫得像是能炙肉。
毒日头的三伏天里恰逢国丧,真是要了人命。
相较于暴晒在烈日地上的大臣们而言,跪在廊下和内殿的皇室宗亲们则要幸运得多。
大行皇帝梓宫安置的内殿灵堂,四周角落都置放着大冰盆。
但即使如此,殿里燃着的烛火、香灰、纸钱,满殿满院扯了嗓子呜呜哀嚎的哭丧声,还有和尚道士们咪咪吗吗的念道诵经声,直扰得人焦灼闷热又头晕窒息。
只是没有人敢把这种糟糕的感受和心情有一丝一毫地表现在面上,所有人只卯足了劲儿地恸哭,一个赛一个哭得起劲儿,彷佛谁哭得声儿大,这会儿正躺在棺材里的先帝就会跳起来褒奖谁一般。
位于后妃宗亲最前首、最靠近梓宫边侧的是一对母子。
这对母子便是刚刚匆忙登基的新帝和他的生母——大行皇帝的皇后,如今新晋的太后温氏。
新帝赵宸今年不过十二而已,总角之年的年纪,稚嫩的脸上却已显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坚毅以及成熟懂事。
比起他身后那群已经嚎哑了嗓子的人,赵宸这个亲生儿子倒显得要平静许多,他对这个父亲的感情远远没有他的母后甚至是已故的外祖和舅父来得深。
但在赵宸的久远记忆里,他很小的时候和他父亲也曾有过天家父子间难得的温情,那时候父皇还是真心对母后好,也真心爱重他这个儿子,给他起名是一个寓意深刻的「宸」字,他一岁的时候就以中宫嫡子的身分被立为太子,父皇会亲自教他读书习字,会在繁忙的政务之中抽出空来看他的母后,也会陪着他嬉戏玩耍。
可是,慢慢地,一切都变了,外祖家赫赫的战功、温家军越来越响亮的威名令父皇心中那一颗荆棘刺的种子在日渐疯长,哪怕外祖和舅舅们其实从始至终的赤胆忠心,但他的父皇在龙榻之上依旧辗转难眠。
父皇的猜忌疑心、朝中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渐渐地,他能敏锐地感觉到父皇离他们母子俩越来越远,他作为太子,原本那些储君该学的东西也被不动声色地搁置。
那时的赵宸已经开始知晓许多事理,虽然太傅从不曾明说,但赵宸心里明白,那是他父皇的意思……
后来,不知道从何时起,后宫的女人慢慢地越来越多,父皇踏足坤元宫的身影却越来越少,尤其是后来淑妃那个女人进宫以后。
他母后从前是很爱笑的,赵宸最是喜爱母亲的笑,笑起来的时候使人感觉就像是早春时初升的太阳一般温暖,眼里总是有亮晶晶的光,他最爱看母后的笑。
后来的母后在面对他的时候还是会保持温暖的微笑,但原本亮晶晶的光却一日复一日地暗淡下去。
在旁人眼中,母亲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收起了她曾经烂漫的笑,身穿凤袍华服,光鲜雍容,一丝不苟统领六宫,恩罚赏惩,活成了世人眼中母仪天下、端庄得体的贤后典范。
赵宸虽年幼,但他明白,父皇在他母后心中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当着他的面让母后娇软呼唤的四郎了。
再后来,温家满门战死,珠珠被害夭折,他几次三番遭人暗算险些没命……父皇不是冷眼旁观便是推波助澜,桩桩件件,带走了母后心底的最后一丝柔软,她对父皇彻彻底底地绝望了……
从此以后,曾经笑容温暖的母后眼中满含坚冰利刃,挡在他身前,沾血的双手握住屠刀,替他除去那些魑魅魍魉,让他们母子两人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活到了今日,将他推上了这个至尊的位置,再无人敢欺,不必再过从前那样连渴了喝一杯茶水都要担心是否会被人下了毒的日子。
望向棺前铭旌上「大行皇帝梓宫」的几字,赵宸眼眶湿热,眼中已有些模糊,他的父皇于五日前驾崩,而那个将他扛在脖颈上带着他去放纸鸢的父亲其实许多年前便已经死了……
小小少年竭力控制自己,不让情绪失控外泄。
这情形在一些老臣的眼中倒是颇感欣慰,新帝年少,却也沉稳,眼中强忍悲伤,既不失孝道又初具作为帝王的喜怒自控之力。
有人在偷偷地望向殿中最上首的这对母子,与四周围那些哭得梨花带雨的先帝嫔妃们、还有那些个真实意义上死了爹而抱头恸哭的皇子皇女们相比,不得不感慨这母子俩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稳重啊!
新帝右首便是他的生母太后温氏。
温太后姿态端庄贞静,身着一袭按制的白缣,纤细窈窕,跪在蒲团上,从细颈到背脊再到腰肢,挺直得就像一条无风不动的柳枝,钗环皆除,乌黑浓密的青丝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别了一朵素白色的绢花,面容淑丽,即便未施脂粉,雪肤乌发,朱唇黛眉,依旧明艳脱俗,瞧着分明还是双十的年纪,不似新帝的生母,倒像极了新帝的长姊,从发梢到鞋尖,毫无疏漏之处,完美得无懈可击。
这位新寡的年轻太后端正得体的跪坐在自己丈夫的棺椁前,那叫一个肃静自持,方才还随着众人的大哭恰到好处地呜呜哀泣几声,这会儿约莫是在这热辣酷暑的天儿中着实是哭累了,脸上也显了些倦色,渐渐歇了哭声。
温氏其实生得极美,在先帝娇花齐放的后宫之中都是特立突出的美人,比之先帝那盛名绝色的宠妃柳淑妃毫不逊色,这么些年来世人只闻其贤名不知其美名,也不过是她着实低调并与先帝相看两相厌罢了。
众人心知肚明,大行皇帝在世时,帝后的感情薄得就像那一戳就破的窗户纸,且先帝又是个这么不甚光彩的死法……
不论旁人各异的心思,温溪倒的确是哭倦了。
待得礼官停驻叫哭的空档,比起身后那些哭得肝肠寸断好不凄美的宫妃们,温溪面色平淡,望向金丝楠木棺椁边缘那繁复华丽的龙纹图雕时神思恍然,时不时轻轻抽噎几声,背对着身后众人,眼中却是旁人看不见的波澜不兴……
着实有些艰难,当真是哭不出来啊!
躺在棺材里的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她对他曾经所有的爱意这些年来早已被消磨得一干二净,最后的几滴眼泪也在赵韫死的那天流尽了,她对赵韫所有的情绪都跟着他的死随风而散了……
如今要在这里装作鹣鲽情深、因生死两茫茫而悲痛欲绝的痴情发妻,委实考验她的演技。
这酷暑炎天的,原就极容易中暑,按礼制已经哭了大半天的丧了,她是真的有些哭不动了,脸颊僵硬,双目哭得又乾又涩,头昏脑胀。
况且……
温溪紧抿住唇,勉力压制住作呕的欲望,悄悄抬起双手,左手从右手的袖袋中抽出一块白色的帕子,佯装擦泪的同时捂上了自己的口鼻,一股清新的薄荷浓香顿时萦绕在她鼻息间,这才压下了已经翻涌到喉间呕吐欲,神志也稍微清醒了几分。
在这样能热出人命的炎天暑月里,那棺椁里的尸身即便是镇着冰熏着浓香,五天的光景下来,那悄悄蔓延开来的气味也实在不可能美妙到哪里去……
温溪离得最近,首当其冲最受这气味的冲击,再加上自宫变那日起她的神经一直犹如一根弓弦紧紧地绷着,小殓、大殓、新帝登基、致奠哭丧等等,使她疲惫不堪,她原就苦夏畏热,有些微的中暑……这样一来整个人更是倦怠无力,无法集中精力。
薄荷的凉爽清香总算稍微通畅了一下温溪的呼吸,刚将绢帕收回袖筒,新一轮的哭踊就又开始了,她稍显滞缓,没来得及跟上大部队的哭声。
有那些个眼尖心精的,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正悄悄往这边瞧过来。
温溪身边的掌事女官林秋娘一向细致谨慎,她跪在温溪身后侧,只微微扭头就能将殿中以及外庭的那些情况尽收眼底。
如今正值风口浪尖之际,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不怀好意盯着主子他们母子俩……林秋娘不着痕迹地往自己主子身边挪了些,借衣衫的隔挡她伸手轻轻拽了拽温溪的衣袖,不动声色地提醒她。
温溪随即回身,迅速低下头跟随众人的哭声做低泣状,泣倒是声情并茂地泣出了声,奈何双眼却是干涩刺痛,眼泪再也无法淌出。
温溪用力眨下眼,还是没有,她微叹口气,面容继续表露哀凄,垂着双臂,右手伸进左手的袖筒里抽出一块淡蓝色的丝帕,蹙额愁眉地攥起丝帕在两眼之下轻拭。
温溪猛吸一口气,一股辛辣的大葱味通过鼻腔直刺双目,她不由自主地眨眼睛,双眼很快便被呛得发热,不过倒也总算是湿润了,泪波在眼眶中起伏。
也不知秋娘是在哪儿寻的大葱,捣成了汁洒在巾帕上,竟也还是这般辛辣刺激,着实有些受不住,她是一向不喜葱味的,看来明儿个得让秋娘捣姜汁,但姜汁似乎不如葱汁催泪……
温溪红着双眼默默垂泪,神思却早已飘远。
正当温溪漫天神游的时候,殿外庭中隐隐约约的喧哗声又将她的思绪拉回。
她转头朝身后望去,穿过素白层叠的人群,看到庭中原本站立有序的大臣们西北方的角落里似乎有些人围聚在那里。
温溪朝身边的林秋娘看一眼。
林秋娘会意,又朝侍立在角落里的宫人们隐晦的比了个手势,当即便有机灵的小内侍悄悄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小内侍就钻了回来,弓着腰与林秋娘几句私语,林秋娘听罢微微一挑眉,面色忽的变得有些古怪,接着她又转身附在温溪边上耳语几句。
温溪听得,秀眉也微微挑了起来,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事,庭中有人中暑厥了过去。
酷暑盛夏,又正值午后一日之中最炎热之时,庭中日光暴晒,不似殿中置放冰盆,这就是不动的站在庭下,不出半炷香的工夫就能活活晒燎起人一层皮,更何况这些朝中百官还按礼制披麻带孝,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更得卖力演出嚎啕恸哭,得迫着自己不停的流出咸涩的眼泪,中暑那是必然的事。
从大殓开始至今已有六人被抬出去,眼下这位是第七个了,不过有意思的是,现下中暑的这位可跟别人不一般。
右都御史吕开慵吕大人,在温溪眼中那俨然就是一朵盛开在大召官场的奇葩。
此人今年五十有七,科举之路也是一代传奇,从他念书时起,前前后后在科举的道路上兢兢业业奔袭了近五十年,光做举人就做了十来年,愣是从赵韫爷爷奔到赵韫爹再到赵韫。
这家伙也算是执着,屡败屡考,最后终于在仲德八年走了狗屎运,礼部主持会试的一个主考官致仕归乡,顶替的那个官员和吕开慵家族有点芝麻绿豆的关系,他由此成了贡生,并在随后的殿试时经人引荐,钻营投到前首辅陆载光门下,得了指点,竟给他混了个二甲第十三,之后他进了都察院便春风得意,就此开始了他搅屎棍般的官场生活。
彼时的赵韫和温溪早已是一对刀光剑影的怨偶,赵韫变得越发刚愎自用,容不得任何人说他半个不字。
四年前,赵韫与其宠姬淑妃那一段所谓「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的感天动地风流佳话在民间广为流传,甚至还由此衍生了不少话本戏文。
就连赵韫都被自己感动了,于是他决定要在远隔四百多里的青云山的山顶大兴土木,为他的爱妃再建一所以淑妃之名命名的行宫,以此见证他们之间伟大的爱情。
青云山虽不算高,但位于中山林之中间地界,地势险峻,唯山顶露出于一片青树翠柏之间,远远瞧着犹如翠绿森海之中环抱的一粒璀璨星辰,在这上头建一座行宫,浪漫倒是极浪漫的,就是有点劳民伤财。
于是这个美好而浪漫的想法遭到了一群完全不懂浪漫的家伙们的强烈抗议。
朝中上下几乎九成的文武官员一致反对,剩下的一成中有一半还是保持沉默中立的,但这个吕开慵却另辟蹊径,公开支持帝王与宠妃之间这不被世俗所理解的凄美爱情。
吕开慵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赵韫递了个摺子,洋洋洒洒,大意便是君臣之礼在乎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我大召民富兵强,作为天下之主,花点小钱给自己的女人建所房屋怎么了!怎么了!哪轮得到一群做臣子的来君主面前说三道四、当家做主……
此言一出,遭到群臣掣肘憋闷不豫的赵韫瞬间龙心大悦,剩下的那一成正在观望的官员及赵韫的心腹见有人起了头,顿时纷纷进言表示支持,原本持反对意见的大臣中见情势转变也出现了不少墙头草,那段时日整个朝廷闹得鸡飞狗跳。
而此事最后以西南突然发兵进犯而赵韫悻悻作罢为结局。
只赵韫虽然作罢,但却是恼怒至极,深感自己作为天子的威严受到了严重的挑战和亵渎,但到底自知理亏,怕被天下人所议论,治不了群臣的罪他就想抬吕开慵的官阶,以此敲打群臣,抬高自己扫地的颜面。
那时恰逢左都御史因病亡故,赵韫竟是要将吕开慵从一个藉藉无名的督察院小官吏直接抬成正二品的左都御史。
这个「美好」的想法再一次遭到了群臣的激烈反对,再加上吕开慵的运道也稍稍差了些,他所投靠的陆载光正好在那时被秦敛斗倒了台,秦敛上任首辅后这就成了内阁与皇帝之间的第一场角力。
秦敛硬是摁着吕开慵的脑袋把他从督察院之首的位置上拉下来,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吕开慵虽然升了官,但终究是未能成就美梦,最后得了个右都御史的差。
右都御史好歹也是个正四品,虽比不得左都御史,但比起从前要好很多,而吕开慵一战成名,居然让他就此混成了天子宠臣。
此后吕开慵便一发不可收拾,他考了五十几年的科举,简直已经快到了不成魔便成神的境地,读书都读傻了脑子。
四书五经,三纲五常,这些几乎就和他的脑浆搅成一体,他顺着能背,倒着能骂人,在朝中以嘴贱着称,人嫌狗厌,但自我感觉尤其良好,张口闭口有辱斯文,一副沽名钓誉的「尔等皆屎唯吾浊中独清」的模样,朝中不论文臣还是武官,碰着了他都远远地绕道避开来。
他在朝中上窜下跳,尽职尽责地履行他「为天子耳目之风纪之司」,可惜这位老兄大本事没有,握不住别人要害的把柄,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倒是抓得很牢,譬如,某将军私底下说话满口粗暴,有辱斯文;某府正房夫人将其夫的外室打至毁容,不遵女德,其夫治家无方……
总之逮着谁就咬谁,就连温溪在温家满门战死后也被他摁头踩过,就因为她在某次皇家宴会上比赵韫多吃了几盏酒,这个家伙居然还贱兮兮地给她数了数,她吃了九盏,赵韫吃了六盏,道她毫无国母之端庄风范,不尊君不敬夫,粗鲁失德……
且说这次,国丧遭遇罕见的赤炎高温天,比往年都要炎热,之前短短三天就有不少年事已高的老臣因扛不住酷暑而倒下,一病不起,甚至其中一位历经三朝的元老眼下只吊了最后一口气。
还有因为实在太过炎热,赵韫的尸身腐烂速度也是异常迅速,无论怎生精细保存,但瞧着还是挨不过国丧的那一系列繁琐礼制,估摸马上就得全腐生蛆了……赵韫是一死了之了,但他们这些活着的都得跟着去半条命。
于是温溪两日前便召了秦敛等几个重要的大臣商议,想要缩短国丧期,尽快将赵韫葬入皇陵,将一些繁复且不甚重要的环节省去,既算是全了赵韫作为帝王遗容的体面,也让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少跟着受些罪。
这般情况也不算是有违祖制,赵韫的曾祖宪帝当年驾崩之时也碰上百年罕见的酷暑天,还热死了不少人,后来赵韫的祖父明帝亲自下旨缩减了自己父亲的国丧开支和步骤,当时是得到了内外一致同意,并未有人对此置喙,如今的情况,这天儿虽不是百年一遇的酷暑,但也绝对算得上近二十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季了。
既有了先例又合情合理,还关切自身的小命,大臣们商量的结果是痛快地赞同温溪的提议。
可正当礼部着手准备缩减仪制之时,吕开慵这个棒槌在这个时候就突然跳了出来,大骂温溪及秦敛和当时几个拿主意的大臣是妖后奸臣,这样的做法是要让先帝圣魂难安,有违君臣、夫妻之伦常,大召祖制礼法若由此可废,来日大召江山也将危矣,实乃蛇蝎歹毒、居心叵测……
这蛇蝎歹毒骂的就是她温溪,居心叵测则是骂以秦敛为首的一干新帝辅政大臣。
这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呼天抢地,自己感动自己,甚至还准备仿效古时贤臣准备来个触柱死谏,名留史册。
要不是温溪怕这老货真撞死在灵堂上累及她刚登基的儿子名声,还真想命人送他一程。
不过,经这人这么一闹,温溪也就放弃了原本的想法,总归这一切她也没什么好处可拿,反正这满朝的文武,最后热死谁都不可能热死她娘儿俩,她大不了着人在帕子上多撒点薄荷香便是。
总而言之,缩减丧礼礼制一事就此作罢,这满朝文武不敢多说什么,但心底估摸着都恨不得扎个小人咒死这个损人不利己的棒槌,不过倒是便宜这人了,一晕一倒,大概就这么被抬下去了事了。
温溪轻哼,「人如何了,抬下去了?」
林秋娘微微摇头,「太医瞧着是说于性命无碍,本是要将人抬去阴凉偏殿的,偏秦大人在边儿上发了话,着御药房的人端了整整三大碗公的藿香正气水给他摁头灌了下去,而后便让两个内侍架着愣是把人锁在原地站着,秦大人的原话是:『像吕大人这般受先帝重用之人,先帝即将葬入皇陵,最后时刻必是半步都不舍得离开先帝,既如吕大人所言国丧不减任何礼制,那便是每一环节少了谁都不能少了吕大人,便是区区暑气又怎能轻易动摇吕大人忠君重礼之心……』」
林秋娘顿了顿,两颊的肌肉微微抽动,幸灾乐祸的笑被她生生忍住,「来回禀的那小内侍是找御药房那给端藿香正气水的小药童打听的,说是……特意被交代过,三个碗里头都搁了足量的黄连粉。」
如此一来,这吕开慵就算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还加了黄连的三大碗藿香正气水……
温溪嘴角抽动,忙用帕子去掩,这要不是场合不对,她真想笑出声来。
当日吕开慵除了指桑骂槐地骂她妇人误国外,也就数秦敛被骂得最惨。
秦敛此人,从前她与他接触并不多,瞧着是一副生人勿近的端方煞神样,没想到记仇的本事比她这个后宫里出来的女人还在行,她尚在细细思考以后该怎么给那吕开慵好好地穿小鞋,这头秦敛倒早就已经安排上了……
第三章 送淑妃上路
待今日场次的哭踊大戏落下帷幕,温溪回到自己寝宫的时候日头已经开始逐渐偏西。
坤元宫的大宫女翠谷已备好了舒适的汤浴等在那里。
温溪卸下一身繁琐厚重的丧服,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浴,翠谷特地在水中滴了茉莉花精油,总算是将那尸身的腐味和暗香杂糅的那股怪味从嗅觉的记忆中清了出去。
洗去满身的疲惫,温溪换上了舒适又清凉的素纱亵衣,也不再披着外衣,垂散开满头浓云般的青丝,就这样懒洋洋地躺在贵妃榻里,另一个贴身侍女芳苓站在身后,伸手替她摁揉太阳穴,还有个小宫女蹲在边上替她绞乾头发。
这一天下来,各种事体纷乱繁杂,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哭丧喊声充斥在她脑海中,芳苓的手法熟练且轻柔,渐渐舒缓了温溪脑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
殿里四角都置了冰盆,丝丝凉爽,香炉中燃着的艾叶熏香除了驱蚊虫同样也有静心安神的功效。
温溪整个人软绵绵的,假寐着便真有了些迷蒙的睡意。
林秋娘使唤宫人们将晚膳送进来放置妥当,随后走到温溪榻前,弯身轻声唤她,「娘娘……」
温溪睁开双眼看向林秋娘,眼中甚至起了睡意未褪的一缕迷糊茫然。
林秋娘将手中捧着的那碗绿豆百合羹递上前,「娘娘,先用点绿豆羹去去暑气吧,晚膳也都摆上了,您用些。」
温溪盯着面前的这碗绿豆汤眨眨眼,随后摇了摇头,「嗯……不要,总是太甜腻了,吃不下呢。」
因着些许困顿的睡意,温溪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带上了点细细的鼻音,明媚的杏眸因氤氲残余着水气显得更加澄澈,瞧这模样,不像是那初握大权可呼风唤雨的一国太后,倒更像是一个稚嫩娇憨不知世事的小姑娘……这是她卸下满身沉重的防备之后,面对最信任亲近之人才会显露的最真实状态。
面对这般模样神情的主子,林秋娘的心总能软得一塌糊涂,像是在轻哄,「不甜腻,都是清淡的,奴婢特地嘱咐小厨房只放了小半勺的糖提提味,您多少用些,去去暑气,也好开开胃。」
闻言,温溪便不再多言,坐起身,接过碗勺,先是小口尝了尝,确实是清淡的,只丝丝甜味,配着绿豆汤温凉沙绵的口感,还带有百合的微苦,吃着还真是不错。
她这一天下来,各种琐碎繁忙,还真没能好好地吃过些什么,又一向苦夏,没甚胃口,只午时出发前用了小半碗红枣银耳羹,现下也觉肚腹有些空泛,于是就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吃得甚是认真,很快便将巴掌大的小碗吃见了底,吃完后将碗递给林秋娘,望着人还犹未自知地眨巴几下眼睛,显然是意犹未尽想再来一碗。
林秋娘眼底尽是笑意,接过空碗却摇了摇头,示意边上的芳苓去扶温溪往置放好了饭食的偏阁走,「娘娘,绿豆羹多食不易克化,晚膳已经备好了,饿了便还是去用膳吧。」
两盘子炝拌木耳和清炒山药,一小碟子金黄酥脆的萝卜丝饼,一碗菌菇鲜笋汤,再配上熬得黏稠的粳米粥,因正值国丧,都是些开胃清淡的素食。
温溪一向就不挑食,又是真感觉有些饿了,于是拿起筷箸便吃了起来。
她吃饭的时候一样不喜有太多人守着,也用不着旁人布菜服侍,所以偏阁里侍立的宫人都撤了出去,只剩林秋娘和芳苓在旁陪着。
她在旁人难以窥见的私下时,也不兴宫中那套严苛的食不语进膳礼仪,边吃着边和林秋娘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近来各宫及朝中发生的一些事。
正在此时,翠谷面色沉凝,从门外匆匆而进,行至温溪身旁,躬身在她耳侧低声禀道:「娘娘,祥生递了话来,他们在储秀宫那儿已经折腾了有些时辰了,那位疯疯癫癫的无论如何都不愿上路,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疯,嘴里念叨着一些令人不明其意的话,大喊大叫说要见您,说是……说是她知晓一个您极力寻找的秘密,祥生他们也拿不准主意,故来传话回禀。娘娘,见是不见?」
温溪拿着汤匙搅粥的手一顿,屋里的三个人都在静静地看着她。
叮当一声清响,温溪将汤勺放回粥碗中,彷佛翠谷的话只是在她耳边轻轻拂过的一阵风般,以至于她不兴一丝一毫的波澜,面色依旧平静温和,向另一边站立的芳苓伸出手掌。
芳苓当即会意,递上了一方新的绢帕。
温溪拿过帕子,掩在嘴角边慢条斯理地轻拭,另一只手在自己披散的长发上摸了摸,随后款款起身朝内殿走,对三个侍女道:「走吧,发也乾得差不多了,梳妆吧,本宫……哀家……不,我,我亲自去送咱们的淑妃娘娘一程!」
温溪带着宫人们浩浩荡荡地从坤元宫赶到储秀宫的时候,天边的那轮红日比方才她从灵堂回坤元宫时西斜了不少,西边天儿一整片都烧得通红通红的……
甫一跨进储秀宫的大门,便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女人叫喊声,尖锐刺耳,听着确实恍若疯癫。
储秀宫里的陈设和景致是一如既往地精致奢华,这里在不久前还是后宫上下最令人艳羡和热闹的地方,受尽帝王恩宠,只不过短短几日,这里便成了阖宫上下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地儿,明明宫中的华丽什物还未曾腾挪过寸许,却已莫名地显出荒凉颓废之感。
物还是人却非,原本当差的宫人们死的死,散的散,外庭被禁军侍卫围得如铁桶,内殿看守的是一群虎背熊腰的内侍和嬷嬷们。
走得近了,嚎叫咒骂声就越发清晰,看守在殿门口的内侍满脸凶狠的横肉,见到温溪立马就露出了谄媚的笑,跪地请安后殷勤地替她开了门,「呦!太后娘娘您怎亲自过来了,您可当心脚下勒!里头的那疯婆娘正发作着呢,您小心伤着凤体。」
温溪只觑他一眼,并未多加理会,带着自己的人径直走了进去。
豪华的寝殿里空空荡荡的,能搬动的物件都被搬空了,放眼望去,只余最里的一张床架,还有分散翻倒在角落里的一桌一椅。
窗下的那块空地里,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尖声嘶叫着,被三个人高马大的粗使嬷嬷摁趴在地,婆子们一个摁着她的脖子和肩膀,一个庞大的身躯跪坐在女人腰腹间双手死死擒住她的双脚脚踝,而剩下的那个则是拿了一根足有拇指粗细的麻绳一圈又一圈绕在女人被反剪在背的双手手腕上。
「呸!整一个不知好歹的下贱皮子,真当自己还是从前的那颗菜哪!先帝爷可是死在你肚皮上的,就这轻贱的三两骨头二两肉,能给个全尸就不错了,也是太后仁慈,还打算给个痛快法让你走得利索点,这倒挑三拣四的谈起条件来了,别说弄到最后死得连卷草席都捞不着……嘿……别动!怎生这般不安分,大热天儿的还得多出一身汗来收拾你……不想缺胳膊少腿就老实点!」
女人瞧着纤瘦,粗红着脖子青筋都暴突起来了,想要疯狂挣扎,却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三座泰山」的压顶,完全动弹不得。
几个回合间,几个婆子也后知后觉注意到了这边开门的动静,望过来见是温溪一行人,蓦地一惊,三人同时跳起身跪到一旁给温溪磕头问安。
「太……太后娘娘万福,老奴等莽撞,未曾注意到凤驾,娘娘恕罪!」
被摁在地上的女人也朝这边望了过来,透过蓬乱狼狈的发丝,在看清温溪面容的一瞬间,女人眼中射出的目光犹如淬了毒的利刃。
她咬牙切齿地咀嚼温溪的名字,歇斯底里,如同咀嚼其血肉,「温溪!温溪!温溪!你这个贱人不得好死!你怎敢!你怎么敢!是你……是你对不对?对!一定是你!是你这个贱人使的毒计,陛下平素一向身强体健,一定是贱人你背地里毒害四郎,然后嫁祸给我,现在又想灭我的口以绝后患……一定是你!温溪!温溪!你这个贱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女人双眸中是猩红的恨意,在地上拚尽全力冲着温溪挣扎扭动,似要将温溪剜肉剔骨。
跪在地上的三个粗使嬷嬷离得最近,将女人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里,瞬间就觉一股死亡的凉气窜入了四肢百骸,误打误撞被迫听得这样的皇家秘辛,如今这温太后方才得势,不论这些话的真假,她们怕是都再难活着走出这储秀宫了……
三人跪趴在地上,将额头死死贴在冰凉的地面,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也因此忽略了边上的女人。
好在女人整个人原是被摁趴在地上且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因此即便再如何仇恨,也是寸步难行,她才在地上如垂死的虫子般朝温溪的方向扭动了三五下,就有两个温溪一道带过来的心腹太监窜了出来,动作强劲利索,将才弓起身体的女人又给摁了回去,像拖拽一条死狗一样拖着她的脚,往后将她与温溪拉开了足足有一丈的距离。
温溪看了一眼地上面如死灰的三个嬷嬷,还有眼角余光扫到的殿外守门的两个内侍。
她神色平静,只从袖筒中抽出帕子掩住自己的口鼻,这座主殿这些时日以来一直被她下令严加封闭着,炎炎夏日,殿里空间即便再大,里头关了一个大活人也是闷热潮湿,满屋一股子酸腐味儿,委实有些可怕。
温溪一手捂着帕子,一手指向远处翻倒的那把交椅,指挥两个拖拉女人的太监,「把那椅子扶起来,人就绑在上面,捆结实点儿。」
两个年轻力壮的内监是坤元宫的老人,得令后手脚麻利,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根麻绳,将不停挣扎嚎叫的女人押到椅上,麻绳绕了一圈又一圈,女人除了头和脚脖子尚且能活动外其余都被捆了个结结实实,顺道把嘴也堵了清净。
这头刚捆扎完毕,那头翠谷早已退到外头支使人搬了张宽敞舒适的轿椅进来,椅子上还贴心地置了凉席软垫,后头还紧跟着个冰盆,冰盆被放置在离温溪稍远些的地儿,但依旧能感受到丝丝沁透的凉气。
没一会儿,刚刚搬完轿椅的两个小太监进出一趟,又搬来个茶几放在椅子边上,翠谷紧跟着亲自端进来一个托盘,将托盘上的红茶和正在袅袅冒烟的莲花香炉一一摆上案面。
温溪施施然坐定,素色的衣衫淡雅清爽,笑容恬淡地往椅子上一靠,自然而然便是流淌出一股素雅却不失高贵得体的气质。
再远远地看向对面那个眼睛红得能流出血来的女人,身上是一套单薄得无法完全蔽体的亵衣,脏污得早就看不清原色,这还是那日赵韫在她床榻上昏死过去时所穿的那套。
这女人被人从床榻上强拖下来后就一直是这一身打扮,酷暑这么多天都没能换一身,满身脏污酸臭,蓬头垢面,刘海已经油污成了一条条,脸被打肿一大圈,哪还有一丝昔日名动天下的宠妃风采。
世事无常,两个不死不休的劲敌,一个扶摇直上迈上了更加令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如今通身淡雅闲适却高贵端庄,而另一个从众星捧月的荣宠不衰毫无徵兆一下子摔进了污泥里死罪难逃,满身狼狈,最卑贱的宫人都可随意辱骂唾弃。
这鲜明又讽刺的对比,刺得这个被困在椅子上的女人双目血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温溪感受到不远处那恨不得能吃她肉喝她血的怨毒目光,心中却是暗自好笑,这个女人一向是心眼儿小过针眼儿,最见不得别人比她好,翠谷那鬼丫头是故意想气死人家。
赵韫病危宫变时温溪无暇他顾,只当机立断让她的人把柳诗嫿控制起来幽禁在储秀宫里不准任何人探视,但也只是将她软禁起来,吩咐过吃喝不缺,并没有说些别的。
柳诗嫿从前高高在上盛宠后宫,巴结奉承的人有之,得罪的亦大有人在,如今看她从云端跌进泥里,有的是人想在她头上踩两脚,对于这些暗地里想要去储秀宫落井下石的人,温溪自然是睁只眼闭只眼……
温溪坐定,端起茶盏掀开茶盖,扑鼻而来的是红茶的清香,今岁新上贡的祁门红茶,她喜红茶胜于绿茶,坤元宫的库房里红茶储了不少。
她吹了吹漂浮的茶叶,轻呷一小口,茶香袅袅,清淡润口,这让温溪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她放下茶盏,整个人找了个舒适的姿态倚靠进了椅背,对站在身边的祥生比了个手势。
祥生会意,走过去撤掉了堵在柳诗嫿嘴里的布团。
柳诗嫿的嘴刚得了自由,尖利的咒骂登时就又朝温溪喷了过去,「温溪!你个臭婊……」
「啪啪——」
祥生反应相当迅速,干脆俐落地左右开弓就甩了柳诗嫿两记均衡的耳光,打得柳诗嫿一下便懵了,原本红肿的脸蛋立即清晰地浮现起手掌印。
「淑妃娘娘……」祥生居高临下斜眼看着柳诗嫿,声音尖细阴凉,「太后跟前怎生这般无理,奴才便替太后正宫规,淑妃娘娘若再胆敢对太后不敬一字,奴才便代劳掴打一记,不敬两字便掴打两记,不敬三字便三记。娘娘若还想要您这张脸体面些,便好生记着!」
祥生面白阴冷,说这话之时带着一股狠辣阴戾的煞气,居然还真镇住了柳诗嫿,只敢悻悻的啐祥生一口,倒确实是不敢再辱骂温溪了。
温溪挑挑眉不置可否,从身后替她打扇的芳苓手中拿过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然后对一旁的众人摆摆手,「行了,你们都退出去吧,哀家和淑妃单独聊聊。」
「娘娘!这怎么行!她……」翠谷最先着急的反对。
温溪握着扇柄,拿团扇轻点一下翠谷手背,「无碍,就她如今这般境地能奈我何?都出去吧,带人退得远些,莫叫人听去,没有哀家的命令谁都不许靠近。」
于是一干人等鱼贯退出,沉重的殿门一合上,屋里霎时便昏暗幽静下来。
温溪轻摇团扇,再次端起茶盏小抿一口,目光转向柳诗嫿,好整以暇地开口,「行了,现在没有外人了,你我也不用装了,说吧,到底什么事?我倒是好奇有什么事是能让你作为救命稻草来和我谈条件的。我现在很忙,特意抽空过来走这一趟,希望你讲的东西真的是我愿意听到的。」
柳诗嫿这时也已冷静了下来,吐掉一口嘴里的血沫,微低下头,用凌乱的刘海遮掩住眼中闪烁的意味深长。
这个是只有她和温溪有关的秘密,温溪却并不知晓,而她倒是掌握了一些线索,现在她就要用这些线索和温溪谈条件,这是如今唯一能保她一命的保命符。
她还不想死!绝不能就这么死在温溪手里!
无论如何得先逃过这一劫想办法活下来再说,她在这宫中也经营筹谋了这么多年,即便现在落魄了,暗中还是有隐藏的势力在,只要她能想办法脱了险先逃出宫去,她和温溪这个贱人斗了这么多年,不会就这么输了,总有一天能卷土重来杀了这个贱人!
柳诗嫿将一切在脑中略略盘算一遍,心中自信不少,随后盯着温溪一声冷笑,刚张嘴准备开口,就被温溪抬手打断。
温溪目光幽幽,语气倒是轻松自然,「在你开口之前,有些话我还是得提前和你说明一下,我对但凡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秘密其实并不是很感兴趣,今天会来呢,主要还是念着毕竟我们之间有旁人无法比拟的渊源,所以想着还是得来送你最后一程,顺道听听你所谓的秘密,所以不论你的秘密对我来说有用还是无用,你——」她停顿一下,嘴角微扬,目光真挚继续道:「该死的还是照样得死。」
柳诗嫿听闻,只觉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一口老血梗在喉咙口,差点没直接背过气去。
柳诗嫿又气又急又怒,胸口剧烈起伏,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破口大骂的情绪,冷静下来梳理被温溪打乱的思绪。
这个秘密据她所知温溪曾经在暗地里极力探寻过,且并无所获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
柳诗嫿把目光投到温溪身上,这女人虽然现在一身素白,也能从隐约的服饰暗纹中看出那是太后才能穿戴上身的规制,她举手投足透露出高高在上的雍容气势与从前为皇后时的低调沉默相比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脸色虽瞧着稍微的倦怠,但气色很好,满目灵气,一看就是心情很好的那种……
柳诗嫿恨透了温溪现在的这副模样,她怀着无比的愤恨将温溪这一系列的转变归结概括为四个字——小人得志!
她眸色一下子深沉下来,从前的温溪在宫中过得并不如意,娘家满门倾覆,又不得陛下喜爱,在宫中一向是夹着尾巴低调做人,她会想去探寻那个秘密也合情合理。
但现在不一样了,陛下死了,她的儿子登基做了皇帝,自己作为她最大的劲敌又输得一败涂地,如今这宫中无人能与之抗衡,整个后宫都是她的天下,荣华富贵,权势财富,这个女人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样一来,那个秘密或许对她来说就真的可有可无了,若那个秘密失去了价值,那自己真的就必死无疑了……
她不能死!她绝对不能死!她不想死……
柳诗嫿垂下眼皮,遮去眼中的慌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心中快速盘算思索,一时间各种纷乱的思绪在脑中缠绕交织,饶是她有再深的城府这时也失了章法,一时间竟在沉默中有些不知所措。
温溪悠闲的坐在轿椅中,她说完话以后就一直在观察柳诗嫿的动静,见她忽然沉默下来,微微一挑眉,这女人虽面上不显,但下意识的细微动作还是出卖了她。
温溪见她被绑在椅子把手上的几个手指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再握紧……说明她刚刚说的那几句话让这个心思深沉贯会装模作样的女人开始慌了。
温溪适时开口,「我们两个什么情况你也清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所谓关于我的秘密,我也听听就罢了,所以你要说什么就快些说吧,说完了我就让外面的人进来送你上路。」
柳诗嫿来不及理清的思绪还是一团乱麻,听着温溪这样的话,她就越发着急,越是着急就越心慌,只觉自己后脑杓因为对于死亡的恐惧而一片麻木,被温溪催着,于是为了拖延时间她开始不过脑子地顾左右而言他。
「温溪,是你对不对?这里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实话实说也没什么,就算死也让我死个明白,我究竟是输在了哪里,四郎是你杀的然后故意嫁祸给我一箭双雕的对不对?还有……」柳诗嫿的呼吸变得急促,忽然想到了什么,「还有……对了,还有秦敛,你和秦敛其实早就勾结在一起了对不对?对!一定是这样!怪不得秦敛会在关键时刻站在你那边,其实你们早就在暗地里狼狈为奸了吧?表面上却还装得什么都没有,连我都被骗过去放松了警惕,你们合谋杀了陛下,趁我没有防备突然发难,是这样对吗?」
自言自语着,柳诗嫿突然抬起头,用一双瘮人的眼睛死死盯住温溪。
「温溪,你这个婊子好手段啊,居然连秦敛都被你收服了!如果这次不是秦敛选择了你和你儿子,即使陛下死了我也照样不会输!我之前找秦敛合作多少回,不论开怎样的条件,他从来都不曾理会过我,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柳诗嫿双眼一眯,忽然扬起一个古怪的笑,「四郎已经有多久没碰过你了?所以你耐不住寂寞了,干脆一举两得,使出在四郎身上没机会施展的功夫……好手段啊!把秦敛伺候爽了,这才让秦敛选择站在你身边帮你。」
温溪一直面带微笑,手里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打着,并没有因为柳诗嫿恶毒的言语而怒火中烧,也没有反驳,甚至还端起茶盏又惬意地啜了一口,等柳诗嫿把话说完后才噗嗤一声轻笑,顺着她的话开口。
「可不是嘛!我也觉得我挺厉害的,都不用把刀架到赵韫脖子上,就能引他去你床上睡你。而且我就是这么受老天爷的眷顾,赵韫早也不死晚也不死,在我那儿不死,在别的妃子那儿也不死,他就偏偏死在了你的床上。至于秦敛啊,呵呵……」温溪停顿一下,故作暧昧羞涩地掩扇一笑,「秦敛的样貌、身段、才学,还有……行事能力,哪样不比赵韫好,你都可以巴结伺候赵韫当个宠妃,我怎么就不能靠让秦敛舒爽了来给我儿子换个皇位。
「人家长得好,身材棒,还器大活好,我一点儿也不吃亏,你也用不着摆出这么一副我做出多么大牺牲的模样,倒是你,你自己不也说了,就算你倒贴人家都不理你,你说这气不气人?各凭本事罢了,只不过是你没我有本事,再说现在过程都不重要了,总而言之就一句话,我赢了,我儿子成了皇帝我成了太后,你是死是活我说了算。」
柳诗嫿只觉轰隆一声,整个人都要被气炸裂了,被点燃的怒火瞬间将她所剩无几的理智燃烧殆尽,她疯狂挣扎起来,想要起身朝温溪冲过来,只不过挣扎实在太过剧烈,又被绑得太过结实,整个人连人带椅摔翻在地,只能拚尽全力张嘴发出尖啸。
「啊——温溪!温溪!你这个贱人!婊子!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去死!啊啊——贱人,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温溪看着即使绑着椅子也要拚命朝她挪过来的柳诗嫿,那恨不得将她剥皮抽筋的眼神,心中一声冷笑,脸上的笑意徒然一收,拿起茶几上的茶盏,朝柳诗嫿爬过来的方向,在离她不远处的地面上狠狠一掷。
茶盏在坚硬的青砖地面上四分五裂,茶水和碎瓷飞溅开来,有一些还迸到了柳诗嫿的脸上,轻微的疼痛感让柳诗嫿的理智瞬间回拢。
只听得温溪冰冷冷的声调,不含一丝温度响起,「柳诗嫿我老实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想要放过你,支撑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最大的动力之一就是我要你的命!放过你?作梦!」
柳诗嫿一愣,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听见殿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远远守在殿外的坤元宫众侍从们一直都时刻留心着里面的动静,听到里头传来桌椅碰撞和瓷器碎地的响动,一帮人也顾不得温溪之前的命令,一拥而上,急匆匆想推开殿门,生怕温溪真在里头出了什么事。
「娘娘!娘娘发生什么事了?您没事吧?」
「太后娘娘……」
温溪扔完茶盏后就直接站起身,转头看一眼已经被推开的殿门,她坤元宫的总管太监祥生已经领头跨进了殿。
温溪回过头再次看向绑在椅子上狼狈趴伏在地的女人,眼中原本水光潋灩的眸子迅速凝结起一层肃杀的寒冰,也没有回头,话是对正朝这边奔来的祥生等人说的,眼睛却是冷笑着注视柳诗嫿。
「祥生,既然淑妃没什么要说的,那就莫要再浪费哀家的工夫了,你们即刻送淑妃上路去见先帝吧……还记得那句话吗?『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呵!这般美好的山盟海誓,哀家当然得好好地成全你们才是,你们动作快些,免得先帝在路上等急了。」
祥生躬身领命,回身招呼几个内侍,边挽衣袖边朝柳诗嫿的方向走过去。
柳诗嫿瞳孔猛地一缩,瞬间便觉手脚冰凉,她在地上疯狂挣扎想往温溪这边过来,「不……温溪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杀我!我们应该是最亲近的……我错了,我错了!温溪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你饶了我好不好?我不想死!我……」
可惜话还未说完,就被已经到了近前的祥生等人粗暴地连人带椅拖到了离温溪最远的一个角落里。
温溪面无表情地看了柳诗嫿最后一眼,再不听柳诗嫿任何一字,转身离开。
柳诗嫿被一群太监摁着,眼睁睁地看着温溪走到了殿门口,看着温溪纤细的背影,密密麻麻的死亡恐惧窜入四肢百骸,求生的巨大意志让她横空生出一股蛮力来疯狂挣扎,四个人高马大的年轻内侍都差点压不住她,也没能成功将她的嘴堵上。
柳诗嫿再顾不得其他,扯了嗓子冲着温溪疯狂大喊,「温溪!你难道就不想回家吗?」
温溪身形蓦地一顿,正打算跨过门槛的一只脚停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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