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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试阅] 刘凯西《不会通灵的宠物沟通师:关于爱的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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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1-6-10 13:46:48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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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21年04月23日

【内容简介】

这一次,我为了疗愈自己而出发……

关于宠物,我想说的是——
当我们此生在爱里相遇,才知道所有的「沟通」,宠物只是媒介。?
真正缺乏沟通的,其实是人类。

你总说,毛小孩是家人,
却忘了,人类总是在无意中「伤害家人」……
为了养活救命恩狗,芳菱重拾宠物沟通师的旧业,
她用一年的时间重建起属于自己的事业与人生,
成为顶尖出名的宠物沟通师,
却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通通失去──

渐行渐远的闺密爱玲、藏着心事不对她说的男友默默,
她以为已经放下的纠结感情,以及那场灭门血案的后续……
芳菱以为,自己还有时间可以慢慢导正,
然而某一天,连她最自豪的「宠物沟通」能力都悄然失踪,
挚友、爱侣,甚至毛孩子家人的声音,她全都听不到了!
这次她该怎么办?有谁可以来救救她?!
直到,她想起多年不见的恩师,以及她逃避的过去……



  开场

  好可怕喔……我到底要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这里有好多狗,吃饭都要跟他们打架……我不会打架,我吃不到饭,我好饿……

  我的屁股好痒……耳朵也好痒……全身都好痒……角落的小白都没毛了,还一直流血,我是不是也会跟他一样?

  好臭!大家都好臭!大便在这里,尿尿也在这里,好多味道,好烦啊!

  为什么我不能回家?

  把拔马麻呢?

  天好黑……什么声音好大声?!

  救命啊!有东西掉下来了!好大声!好可怕!

  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离开!

  这里好多狗,我都不认识他们!

  我要离开!

  把拔马麻你们去哪里了?

  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

  第一章:逆境重生的幸福

  被爱的感觉是什么?

  对陈芳菱而言,爱情在现在这一刻,是软软的……嗯,还有点暖暖的。

  那是因为林默默昨天不惜钜资,趁着百货公司周年庆,买下了整套的蚕丝被套跟枕套,外加又轻又暖的天鹅羽绒被,让陈芳菱在冷冷的冬日早晨,只感受到爱情的温暖,以及从睡梦中逐渐苏醒时那种松松的、懒懒的甜腻感。

  陈芳菱闭着双眼,嘴角微扬,她正在这个幸福的棉花糖中缱绻,任性地不想离开。想想,才一年多的时间,她的人生简直从地狱直达天堂:一年多前,她还是个事业重创、存款归零、被未婚夫抛弃、对人生绝望到要去跳海的女人;然而现在,她是成功的知名宠物沟通师,养了两只听话又爱她的狗,有一群如家人般紧密的好友,还有一个疼她、爱她、珍惜她的男人。当时的她,如果真的铁了心跳了海,可就不能拥有今日的一切……这样说来,真的得要感谢当时从悬崖边把她拉回来的恩人……嗯,不对,是恩狗。

  若不是那时遇到了豆豆,若不是这只饿坏了的黑狗坚持要自己喂她吃东西,她的生命最终就会以悲伤来定义,而非用幸福来填满。

  「谢谢老天爷,您真是眷顾我啊!」因为经历过不幸,对于幸福更是感恩与珍惜,在芳菱逐渐清醒的脑袋里,萌生出这样的感谢之语,绝对发自真心。

  她感觉枕边有点动静……或许是默默要起床了吧。现在不知道几点了,真希望他再陪她多躺一会儿,于是她伸出手,想要抱住身旁的默默——然而感受到的,却是一手服贴、滑顺的毛!

  芳菱张开眼睛,才发现豆豆趴在默默的位置,头往前伸进被窝里,鼻子几乎要贴上芳菱的脸颊……

  起床!

  豆豆的头不断往前伸,像是想要找出芳菱无法起床的原因,芳菱赶紧闪避豆豆湿润的鼻尖嗅闻攻势,这下子她可完全清醒了!还有什么比「狗鼻洗脸」更有效的闹钟呢?

  「好了好了……我起来,不要再闻了!」

  虽然芳菱这样说,但豆豆并没有因此而停下动作,现在她不但闻,还舔。

  「好了啦,不要舔啦!麻起床,我们去找拔。」

  「麻」指的是芳菱,「拔」呢?指的当然就是默默喽。

  芳菱起床后,并没有刻意寻找呼虎的踪迹。她闻到了食物的香味,知道一定是默默在厨房准备早餐。而呼虎呢,肯定正在厨房坐得直挺,张大眼全神贯注看着默默,等待食物的降临。

  「呼虎,锅子很热,不要待在厨房,快出去!」

  虽然默默这样说,但是呼虎依然一动也不动的杵在原处,她一向都待在离食物最近的地方,避免漏接任何一样不小心掉下来的食物。芳菱养呼虎一年多,呼虎对食物的执念越来越深,而她的体重自然也越来越重。

  「狗不能进厨房,出去!」芳菱来到了厨房,对呼虎这样说。

  呼虎也许会把默默的话当耳边风,却不敢不听芳菱的话。虽然双眼还是紧盯着正在煮早餐的默默,还是立刻起身,以倒退的姿态退到厨房门口,跟豆豆一起坐在门口,等待属于她们的早餐。

  「你也不要太靠近,要起锅了,很烫!」默默虽然背对着芳菱,却像先知般,预知了芳菱即将从后头抱着他的动作。

  芳菱一听,立刻后退两步,紧接着默默就拿起炉上的平底锅,将锅子里的煎蛋卷轻巧地盖进盘子里,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看得芳菱轻展笑颜,两只狗如果会拍手,此时一定大声叫好。

  「你今天怎么突然这么有心?」芳菱走向前,从盘子里拿起一块煎得酥脆的薯饼,塞入嘴里,边嚼边说:「今天店休吗……没有啊,我今天有预约。」

  「又不是店休才能吃,」默默拿起餐盘往餐桌走,两犬的眼睛也没离开餐盘过,紧跟着默默双腿移动,「昨天看电视的时候,你不是说想吃煎蛋卷吗?睡前我看冰箱蛋还不少,就想今天早上来做给你吃好了。」

  餐桌上,芳菱坐在默默对面,微笑地看着专注于摆餐具的默默,脸上那想要让芳菱好好吃一顿早餐的神态,她想起不久前自己的好朋友林爱玲曾经跟她说——

  「你口中的林默默,真的不像一个真人,要不是我认识他,我一定觉得你是幻想出来的!天下哪有这么棒的男人?认识他这么久,还真看不出他原来有这么温柔的潜质。」

  是的,这么棒的男人,是真的!而苦尽甘来的陈芳菱,是幸福且幸运的!

  「好啦、好啦,我没忘了你们!」可能等待太久,嗜吃的呼虎已经发出哀鸣,默默摆完餐具接着转身进厨房,拿出了两犬的早餐——牛绞肉蛋糕。

  「要吃完喔!不吃完以后不煮这么好吃的给你喽!」默默这话是跟豆豆说的。

  嗜吃的呼虎什么都吃,但同住屋檐下的豆豆可是挑食成精:同样的食材不能吃超过两天,同一种烹调法不能超过一周,一些看起来卖相极佳、真材实料的佳肴,她大姊就是不屑,看不出原形的肉类不吃、土里长出来的东西不吃、放隔夜的不吃、微波加热过的不吃……总之,饮食习惯比人类还养生就是了。

  默默放下她们的碗,说了声「OK」,两犬才向前靠近。呼虎立刻大口开吃,豆豆则在东嗅嗅、西闻闻,确认了整碗食物内容之后,还先抬头看了默默一眼,表示「我虽然没有很满意但我还是愿意吃」才慢慢开始享用。

  「看起来好好吃喔!可以开动了吗?」芳菱看着桌上的佳肴,已经等不及。

  「吃吧,快吃!」默默对于芳菱的反应也是一脸期待。

  芳菱用叉子插了一口蛋卷,放进嘴里,好似日本美食节目般,因为口中的美食,绽放出笑容。

  而此时的默默也终于安心,吃起了自己一早起床准备的早餐。

  幸福的日子就是这样吧!过起来朴实无华,要形容起来真挺肉麻。

  当被幸福笼罩时,一切都被视为是一种「日常」,谁也不会去想,这样的日子,其实会有消失的一天。

  一般来说,吃完早餐,芳菱跟默默会带着两犬去公园,回家的时候顺路经过便利商店,让两只狗去跟店长程孝京打招呼,程孝京会准备零食给豆豆跟呼虎,增添她们俩对这场「每日一会」的期待度。

  可是,今天遛狗完毕时,芳菱发现大夜班的那个女孩竟然还没下班,于是就没进便利商店,徒留失望的店长透过便利商店的透明玻璃含泪挥别两犬。那女孩之前因为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杀死母亲,透过检察官李志成——也就是芳菱前男友——的介绍,委托芳菱帮她的狗「妹妹」沟通,让这只唯一在场的「目击证狗」告诉她事实的真相。可是芳菱却相当抗拒这件事,加上拒绝委托后不久,这个女孩竟然跑到她家楼下的便利商店上大夜班,宛如跟踪狂的行径让芳菱更加不满。

  只是,世界就是这样,有些尴尬你再怎么避,终究还是避不了。

  这一天,默默一如往常,遛完狗就去了咖啡厅准备,芳菱特别等到了快中午才下楼去便利商店取货。

  店长见到她时,莫名地一脸茫然。

  「你怎么啦?脸色这么差!」芳菱看着店长这样说:「不要因为没跟狗打到招呼就难过成那样,你知道我是在躲那个女的……真奇怪,那时间她平常不都下班了吗?为什么今天待特别久?」

  面对芳菱连珠炮般的开场白,店长的嘴唇像金鱼一样一张一阖,却没吐出一字半语。

  「好啦,我来取货……不必报手机后三码吧?」芳菱说。

  「不必。」一个女声从芳菱的后方传来。

  芳菱顺着声音回头一看,发现说话的正是那个女孩。

  女孩走到柜台,从下方拿出了芳菱的包裹,刷了条码,递给芳菱,然后说:「零元包裹,但也不必看证件,麻烦签个名就好。」

  芳菱默默地在收据上签了名,虽然她脸上的肌肉连动都没动,但肚子里的尴尬却像即将爆发的火山熔岩,再不久就要涌出来了!幸好女孩识相地跟店长提议要去整理仓库,才离开了尴尬现场。

  女孩一走,芳菱跟店长两人立刻放松了下来。

  「都几点了,她为什么在这里啦?」芳菱问。

  「早班工读生临时请假,她为了多赚点钱留下来帮我,你刚遛完狗不就看到她了吗?」店长一脸尴尬地回答。

  「我以为她只是晚点下班,那个女的又不住附近干么老待在这儿,还特别把我的包裹拿起来!」

  「包裹是我特别拿起来的,还有什么『那个女的、那个女的』,人家有名有姓,叫做Cindy,干么老叫人家『那个女的』!」

  「Cindy算什么有名有姓……不就是个洋名、昵称……」芳菱声音越来越弱。

  「好!人家她叫陈思妤,耳东陈,思想的思,女字旁的妤,这样可以了吧?」对于芳菱的不讲理,店长难得展怒气。

  自知理亏的芳菱,这时候就像个被父亲责备的小女孩,在一旁嘟嘴,店长看了也只能原谅她,叹了口气,好言相劝。

  「我知道她来这里对你有点冲击,但坦白讲她也不是坏人,工作很认真,也帮我很多忙,她家里出事生活有困难,你当初来这儿不也是跟她一样吗?将心比心,这儿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样,她虽然当初有求于你,但现在也没再提了嘛……你就别纠结在这上头,把气氛搞得这么尴尬,害我早上也没看到狗,零食也没给到……」

  店长的结语收得有点哀怨,芳菱看他的手在口袋里紧握着,想必是原本要准备给豆豆跟呼虎,却没法给出去的零食吧?

  面对遗憾的店长,芳菱静静地拿走了包裹,说了声「那我走了」,就准备离开。

  「等等会带狗下来吗?」芳菱转身后,店长弱弱地问。

  「不会……」

  期待再度落空,店长只能紧握着口袋里的零食,对自己喊话,「好,那我明天只好……给她们各两个!」

  默默专心地在厨房做蛋糕。自从小孟来帮忙之后,默默终于能够排出时间在厨房专心研发新的餐点。

  原本在便利商店打工的小孟,为了摆脱父母失和的压力,拥有让自己选择人生方向的自由,搬到了默默咖啡厅楼上的套房,并且在默默咖啡厅打工,赚取一点零用钱。很明显地,是好心的默默想帮忙这个资质优秀又处处挺他的小兄弟,再怎么说去年他追芳菱时,自告奋勇当芳菱助手的小孟也帮了他不少忙。

  小孟到了默默咖啡厅工作之后,原本还有点儿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儿气,现在竟然一扫而空,每天都很勤奋地工作,再小的事情也不嫌弃,上课念书也都非常认真,没有缺席。看到这样的小孟,默默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棒的事。

  「默默哥,我去上课喽!花园我浇过水了,地板也拖过了,厕所我也清了……等等开店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原本跟默默称兄道弟的小孟,到了默默咖啡馆工作之后,竟然也开始称呼默默为「默默哥」了。

  默默到现在还有点不适应,是芳菱告诉他「人家他叫我芳菱『姊』,叫你一声默默『哥』也OK吧?干么只让我一个人老」默默才比较释怀。

  小孟交代完之后,朝门口走去。此时默默却拿着装了一半鲜奶油的挤花袋,急急忙忙走出厨房。

  「今天晚上的事别忘了。」默默说。

  「不会忘啦,晚上见喽。」

  默默如此在意,因为今天是小孟的大日子:今天晚上,他要正式向陈芳菱拜师学艺,学习动物沟通。

  在默默咖啡厅里替委托人心爱的宠物沟通,依然是芳菱的日常。今天的委托人有点特别,以往芳菱接受委托时,都会要委托人提前至少三天告诉自己的宠物,会有一位叫做「菱菱」的阿姨跟他聊天,要宠物配合回答她的问题,如此一来,与动物的沟通才会顺利。然而,今天的委托人却在委托的当下,表明了这件事情难以达成。

  因为,委托人希望沟通的其实不是她的宠物,而是一只流浪狗。

  这只狗是在我家附近流浪了好一阵子,附近的居民都认识他,因为乖巧懂事,所以大部分的居民都很喜欢他。他是一只咖啡色的公狗,有人叫他「巧克力」,我都叫他「巧虎」。

  巧虎非常聪明,知道哪些人喜欢他,每次见到喜欢他的人,都会上前来打招呼,甚至陪他们走上一段,可能是因为太亲人了,有人买了项圈帮他戴上,说是怕被捕狗队抓走。

  我养了狗之后,每次遛狗都会带点零食、饲料,遇到他的时候请他吃。他也习惯了在固定时间等我,跟我的小白一起吃东西,陪我们散步。因为他是我家小白的第一个狗朋友,跟小白的感情也非常好,所以想要把他带回家,结束流浪的日子。

  然而,当我在他的项圈上扣上牵绳时,他却非常抗拒,不停挣扎,我只好解开牵绳,让他离开。很多人跟我说,他流浪惯了,不想要被人饲养,不过我真的很想试试看,让他有个家。菱菱小姐,虽然情况特殊,但可否请您试试看,帮我说服巧虎跟我回家,让他老有所终。一切就拜托您了!

  委托人预约的电子邮件里,落落长地写了这一长串,让芳菱完全感受到委托人对这只流浪狗的爱与不舍。虽然芳菱之前也跟路上的流浪动物沟通过,但是经验通常不太好,他们一般认为她莫名其妙,看了一眼就悻悻然离开。然而这次如果成功,说不定能让街上少一只狗承受日晒雨淋,也算是好事一桩吧!于是,芳菱不但答应了,还承诺这笔收入会捐给流浪动物救援机构。

  芳菱抵达的时候,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一小段空档,她没见到委托人,于是就到自己的老位子上等待。不过今天咖啡厅里来了一个奇怪的「肉肉阿姨」,很难不吸引她的目光。

  这名「肉肉阿姨」拿着一大包手工鸡肉乾,四处引诱跟着饲主来咖啡厅的狗,碰巧今天来咖啡厅的狗特别多,狗见到肉乾没有不听话的,三、四只狗乖乖地围坐在这名「肉肉阿姨」身边,说实在还挺虚荣的。

  不过,芳菱却对这种行径不太买单。

  「拜托,这样用肉吸引狗狗的注意力,分明就是在帮狗狗养成坏习惯!以后到外头跟陌生人要肉吃该怎么办?」默默拿咖啡来给芳菱时,芳菱低声跟默默抱怨。

  「唉唷,大家开心就好了,你在意这种事情干么?幸好有她,不然今天狗多,她没来的时候,刚刚可是一阵混乱。」

  虽然默默温柔规劝,但芳菱不知怎么,还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即使假装视而不见,但还是时而斜眼瞪她。

  「唉唷,我时间到了,不能喂你们了!」肉肉阿姨把手上的肉乾交给了饲主,然后转身一脸开心地朝芳菱走来。「不好意思啊,你就是菱菱吧?我听说这里常常有狗来,所以特别提早来陪狗狗玩,没想到真的这么多狗,还好我今天肉乾有带够……」

  芳菱这才发现,原来那个被她鄙视的肉肉阿姨,就是今天的委托人。芳菱脸上赶紧堆上大大的笑容,好掩盖她内心的尴尬,那笑容有点夸张,吧台后的默默见了忍不住偷笑。

  「巧虎的照片我有拍,但就是……流浪狗嘛,要拍到看镜头的证件照有点难,你看看这张可不可以?」

  委托人拿出了一张巧虎的照片。嗯……是正面没错,但是是晚上拍的,光线有点不足,五官有点模糊。

  「这张有点暗耶,你有白天拍的照片吗?」芳菱问。

  「唉呀,这……」委托人一脸无奈,「因为我都是晚上下班才能遛狗,所以碰到他的时间都是晚上,所以这样……不行吗?我每天都有跟他说,要跟菱菱阿姨讲话,巧虎很聪明,我想他都有听进去……」

  委托人显得有点紧张,深怕不合格的照片会影响芳菱沟通的意愿。然而芳菱知道,动物能不能沟通,照片只是媒介,而这张照片也不至于模糊到无法识别,于是放宽了自己的标准,决定放手一搏。

  「没关系,我们来试试吧!」

  于是芳菱拿起照片,专注在巧虎的双眼之中……没想到,她很迅速地进入了巧虎的世界——他正在草地上,享受着他的日光浴,方才似乎吃了肉,嘴里都是鸡肉的香甜。

  唉唷,来了!你就是那只黑狗的朋友说的,什么菱……总之你们人类怪名字的是吧?

  ——应该是吧……不过你说黑狗?什么黑狗?不是白的吗?

  黑的啦!你这个人类怪怪的,乱讲话耶!

  芳菱被狗骂也不是头一回,反正只要不是豆豆骂她,她也不会生气。只是……黑狗?

  「你养的不是白狗吗?」芳菱问委托人。

  「不是啊,小白是黑的!」

  「黑的?那你干么叫他小白?」

  「因为他叫伊丽莎白,简称『小白』。」委托人一脸认真,看到芳菱尴尬的表情,马上笑了出来。「好啦,其实不是,我家小白是男生,是因为大家都叫黑狗『小黑』,我就偏要叫他『小白』,免得别人一叫就走啊。」

  芳菱想,这样说也是,反正名字也只是名字,要的话叫他小红小绿小张小王也可以,毕竟豆豆也不是豆啊。

  欸,你找我干么?

  混街头的狗讲话的「气口」果然比较豪迈。

  ——是这样的,巧虎……你知道你的名字是巧虎吧?

  当芳菱说出「巧虎」这个名字时,巧虎似乎有点困惑。

  我知道她每次都会用一个语调叫我,但我不知道那是我的名字……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从来都没有吗?

  巧虎沉默了一下。

  那不重要。

  似乎是一件不想再提起的往事。

  芳菱将巧虎的回应告诉委托人,委托人才告诉她,巧虎原本的家人就住在他现在流浪的地区附近,不过大概三四年前,那户人家搬走了,却把他给留在那儿了。

  「我是去年才搬来的,所以也是遛狗时邻居跟我说的,听说当时其实有人想收养他,但他却留在原地,坚持不肯离开,直到那栋房子搬进了新的屋主,他才不得不走,开始流浪的日子。」委托人的眼神里流露出惋惜。

  芳菱听了除了难过,还有生气。她从来不懂,为什么有人养了狗,搬家的时候却不一起带走他,再怎么样也该帮狗找个人家啊!因为饲主个人的生活改变,就要让狗狗流落街头,对于这种人类的自私,芳菱根本不想原谅。

  「可是你说,曾经有人想收养他,但他却不愿意?」芳菱问委托人。

  「是啊,还不止一个人耶!在我之前,还有一个老奶奶想收留他,每天喂他吃饭,还拜托邻居来帮他洗澡,后来老奶奶走不动的时候,他据说还跟老奶奶住了一阵子,不过老奶奶过世之后,她的家人又把他给赶了出来;常帮他洗澡的那户人家原本想带走他,结果他还是一样,宁可流浪,也不肯成为人类家中的一分子……不过他会每周六去找他们报到洗澡,刮台风前会主动去他们家避难,神奇吧?」

  芳菱讶异,竟然已经有这么多人家想要领养他,但他却一再拒绝人类接纳他的善意。是不愿意再相信人类了吗?那他当初又为何要陪老奶奶走最后一程呢?

  ——巧虎……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吧?你知道小白的马麻很喜欢你吧?

  什么马麻?就养他的那个人类啊!她不错,我喜欢她的肉乾。

  ——你也喜欢小白吗?

  那只黑狗吗?干么不喜欢?他是新来的,有点笨笨的,我有很多事情要教他。

  ——教他什么呢?

  巧虎对于芳菱的问题显得有点不耐。

  教他玩啦、遇到停车场那群坏狗怎么应付啦——那群狗真坏,谁经过都要大声叫,还会偷吃我的东西!还有哪里可以吃好吃的啦,这很重要,我刚刚吃了鸡肉,有留一点给他,我先藏起来,不然那群狗又会来吃掉!

  芳菱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正在跟一只狗聊天,反而像在听一位照顾后辈的地区老大教导。

  「竟然还会留东西给小白吃?这有可能吗?」听到这种出人意料的答案时,芳菱还是会质疑自己讯息的接收是否出错,赶紧跟委托人确认。

  「会耶,巧虎有好吃的都会分小白吃。我们那儿有做滴鸡精的厂商,会把剩下的肉拿来喂流浪狗,有时候一大袋一大袋的肉就会放在路边,有一次我带小白去散步,巧虎看到我们就一直要我们跟他走,带我们到一棵树下,叼出一袋肉放在小白面前,要请小白吃……不过我不让小白吃外头地上的东西啦,所以巧虎就自己把肉吃光了,边吃还边瞪我。」委托人一边说一边笑,还说每次带零食给巧虎吃,他都一定会先等小白吃过才会吃。

  芳菱边听边觉得不可思议,原来动物之间的分享并不只存在于卡通里头,真实世界里的动物,不是全都像她自己家里的两只狗,每天都是在动对方食物的脑筋,还是有像巧虎这样慷慨的狗!

  「巧虎分明就是狗界的老大哥啊!」芳菱赞叹。

  「是不是!我真的好想带他回家,拜托帮我问问,他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回家,我会把他照顾得好好的,小白一定也会听他的话,心甘情愿当他的小弟。外面坏人越来越多,我真的好怕他再流浪下去会受到伤害啊!」

  委托人真的是个很爱狗的女人,想带巧虎回家,想必也不是一时起意。芳菱心想,如果巧虎真的能跟小白成为一家人,他一定能拥有很幸福的汪生。

  但是他为什么都不愿意跟人类回家呢?

  ——巧虎,你喜欢人类吗?

  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有的人类对我很好,会给我东西吃,下大雨给我地方待;有的人类很坏,看到我就会踢我,我会跑开,但我不会咬他。

  ——为什么不反击呢?

  干么反击?我跑掉就好了,他不想看到我,我就不要让他看到……

  ——养小白的人类想要带你回家,让你成为家里的一分子,这样你就不会被不好的人类欺负了!

  我现在这样很好。

  ——听说很多人想要带你回家,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巧虎那头又是一阵静默,他虽然表达直接,但很多问题都会思考很久。芳菱感觉到许多复杂的思绪徘徊在他的脑海:有快乐,但快乐之后又紧接着失落,失落之后又跑出了温暖,温暖之外又存在着担忧……巧虎最后把这些五味杂陈的思绪全都抛开,在草地上快乐地打滚,起身甩了甩身上的毛,回味一下嘴巴里鸡肉的甜味——看来他待会儿会去把留给小白的鸡肉给吃了,因为他想到养小白的人类不会让小白吃。

  请你告诉她,我无法满足她的要求。

  ——什……什么?

  芳菱有种「我果真是在跟大哥谈判」的感受。

  我无法满足她的要求,我无法满足人类的要求,我喜欢在路上奔跑,在水里打滚,在草地上晒太阳,在公园里吹吹风……我想找人类的时候,我会去找人类,但我无法一直留在人类身边。

  ——但是,坏人越来越多,小白的马麻怕总有一天,你会受到伤害……

  很好的人类,也会伤害。

  巧虎的内心涌现了一抹哀伤。芳菱感觉到,那是一种遥远经历所造成的伤害,沉沉地压在心的最底层,只有在感受到一点点幸福时才会冒出头来,提醒自己对这样的温柔加以警戒。

  「那是过去那些抛弃他的人类对他造成的创伤吧?让亲人的他愿意接近人类,却无法再如往日一般对人类忠诚。」

  芳菱内心的思绪,巧虎也感受到了。巧虎有点惊讶,终于有个人懂他,但即使如此,他依然还没有准备好要把所有的信任交给人类。毕竟,他经历了之前养他又遗弃他的家人,陪孤独老奶奶走完生命最后一程,后来却把他赶出家门的无情后代……曾经,他也给人类好多的爱、好满的信任,但这些人类却一点一点地打碎他的爱,让他宁可飘撇孤行,也不愿意再度稳定。

  独来独往的狗老大,看似潇洒,实而孤单。芳菱的心情相当沉重,对委托人道出巧虎的心情。

  「所以,他宁可继续流浪,也不想跟我回家?」

  「是的,虽然他没说,但我觉得他还没准备好。」

  「那你觉得……他什么时候会准备好呢?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准备好呢?」

  委托人的问题,让芳菱怔了一下。这是个难题,被最爱的人伤害,要花多久才能平复?这是报章上所谓两性专家最爱探讨的议题之一,不过这问题放到了被家人抛弃的流浪狗身上,他们是否能解?

  「我也不知道……或许……或许等到他遇到真正需要他的人,让他感受到自己被需要,不会再有被遗弃的危机感,他就能安心跟着那个人吧?」芳菱回答时像是在猜测,但事实上,这也是她从巧虎的思绪里所得到的讯息。

  「还是,要等到他老了、病了,觉得可以找一个地方终老的时候,他才会认命吧?」委托人这样说。

  这话听起来很合理,但芳菱听到巧虎的回答是——

  拜托,我才不会咧!

  飘撇的狗老大,还是有种男性的骄傲,不愿意承认自己也有老病的一天。

  「菱菱小姐,我知道时间快到了,但是最后一件事,麻烦请你告诉他,万一哪一天他真的受伤了、生病了,需要有人照顾他,请他务必回来找我好吗?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让他老有所终的。」

  委托人这番话,让芳菱相当感动。

  ——巧虎啊,虽然很多人曾经伤害过你,但眼前这个人类真的很爱你啊!当你需要人类照顾你的时候,她希望你会去找她,她会把你当作家人一样照顾你、永远不会遗弃你的!

  她不爱我,她只是善良……就这样吧!这就是我的选择,谢谢她,我会永远记得她……希望她每次看到我,会记得带好吃的东西给我吃,这样就够了。

  芳菱转达了巧虎的心意,委托人听了,眼里尽是无奈,嘴角带着苦笑。「这就是他的选择,这就是他的命啊。」

  是啊,狗也有命,只是不知是否有哪个神人愿意帮每只狗批流年、看命运呢?

  还是,狗的命,根本决定在饲养他的人啊!

  结束沟通之后,饲主在芳菱面前用了双倍的金额订了饲料给三峡某个私人动物救援机构,她说小白就是在那儿领养的,那儿的人都把狗养得白白胖胖。她还说,钱赚了与其花在吃喝玩乐,不如让那些狗能吃饱一点。所以即使原本芳菱收费就不低,就算给那些狗儿们双倍的钱,她也不会心疼。

  委托人离开之后,芳菱独自坐在位子上思索着,关于「创伤」这件事。过去的一切,在心里所造成的负担,难道永远都不能摆脱了吗?这样的话,那些她以为已经过去的事情,真的都过去了吗?

  芳菱看着默默,在店里忙进忙出,她从没碰过像他一样温柔的男人,也从没有过像现在一样的幸福。但是,她也承认,在有些时候,一股莫名的空虚与哀伤会突然占据胸口,让她与现实隔离,彷佛像看电影一样看着自己的幸福在银幕上演出,然后质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这一切都能拥有吗?」

  芳菱问自己,「难道,这就是我的创伤吗?」

  下课铃声一响,班上同学们收拾了背包,三三两两走出教室。

  小孟没有动作,他出神地呆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表情惶恐——因为就在刚刚,老师宣布了本学期最重要的一个作业,会是一个分组报告,每个组至少要有两名同学,报告里必须呈现出他们对报告主题的讨论过程,包括双方意见的分歧,以及为何采用最后的结论。

  这个报告其实并不难,然而,对小孟来说却是一项艰钜的任务,因为学期就算已经进行了一半,小孟与班上的同学依然保持着距离,除了上课碰面时礼貌性的聊天打招呼之外,他几乎不跟任何同学进行任何交流,也不参加他们所举办的团体活动,就连用餐时间也会走老远的路到校外餐厅,为的只是要避免与同学们的交流,就算碰上了,也会以「我要打工」为由赶紧离开。

  小孟这种刻意疏离的态度,久而久之,也被班上同学们视为异类,大家知道他不想被找,也不会主动找他。有人说他高傲,因为他虽然行为像个怪胎,成绩却相当亮眼,这样的反差也引来了一些荒谬的流言,像是他其实是首富的私生子,时时都有便衣保镖跟监;或是说他其实家境清寒,嘴里说的「打工」其实是被人包养,赚皮肉钱,好支付高昂的学费,完成学业……

  每次听到这种流言,小孟都啼笑皆非,搞不懂这种奇怪的话到底是哪儿编出来的,这些人的智商既然都能考上兽医系,为什么还会相信这种莫名其妙的鬼话?

  事实上,小孟之所以选择孤立自己,是因新生报到的那天发生的一件事。

  新生报到那一天,每个人都是第一次见面,同学们都比较沉静,唯独一名女同学例外。这个女同学叫做庄苡洁,是这一年最高分进兽医系的,她不但成绩好,人长得漂亮,炒热气氛的能力也超强。

  大家自我介绍时,她突然问了大家一个问题,「既然我们选择往后都要跟动物相处,那我问大家,你们觉得动物沟通这件事情如何?」

  之后,她读了一名动物沟通师粉丝页上的内容,小孟对这些字句再熟悉不过,因为庄苡洁读的,正是芳菱动物沟通粉丝专页「菱菱的宠物心事」上的文章,而这些文字都是出自小孟之手。

  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点都不出人意料,同学们所给的评语,不外乎是「骗钱的」、「神棍」、「不科学」、「给饲主的心理安慰剂」,以及「我们不必在科学的殿堂上讨论这种虚假的议题」。

  「动物沟通」对这里大部分未来的准兽医而言,几乎是一项负面的、不该存在的慢性毒药,而这些评论与讪笑听在小孟的耳朵里,他的反应不是抵抗,而是躲藏——他绝对不能让同学们发现自己正在学习动物沟通这件事!

  可是,动物沟通已经成为他的生活日常,他不可能因为念了兽医系就远离芳菱跟默默,当初可是芳菱鼓励他去上学,而他可还住在默默的房子、在他的店里打工呢!

  于是,从那天起,小孟就决定自己一定要将私生活与学校区隔开来,唯一的做法就是不跟班上的同学打交道!

  独来独往其实没什么不好,反正小孟也没多余的时间去进行那些无用社交。只是,分组报告是个难题,谁要跟一个没朋友的人一起做报告啊!偏偏这又是个相当重要的报告,如果没做好肯定会被当,努力这么久,让自己的成绩名列前茅,却被这种「社交作业」给打败,他心有不甘啊!

  下课后,小孟垂着头,丧气地往校园外走,走到了一家他常去的小面摊,面摊老板见他坐下,就知道他要点什么——大碗麻酱面、馄饨蛋花汤,外加海带豆乾。

  只不过,这一次随着面端上来,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也坐到他面前。

  「你走超快的耶!没事走这么快干么,害我追得要死!」

  原本准备吃面的小孟,随着声音一抬头,准备吃面的那张嘴没闭上,筷子上的面条却落回了碗里——这眼前说话的,不正是庄苡洁吗?

  「你干么跟踪我?」小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算是讶异,还是不满。

  「我哪有跟踪你,我是有事要找你!你报告找到人一起做了吗……一定没有,那我跟你一组!」庄苡洁说完,转头跟老板点了大碗阳春面。

  小孟看着庄苡洁,有点不知所措。一方面因为有人愿意跟他同一组做报告而松一口气,另一方面,他又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全班最优异的女同学会愿意一路跟他到校外这个破面摊,只为了邀请他一起做报告呢?

  「你很惊讶……一定的,你超惊讶,搞不懂为什么我会找你。话说在前头,那些关于你的流言,我没有一条相信的……拜托,这么蠢,谁会相信你是牛郎啊!牛郎才不会像你这副德性……」

  「你是知道牛郎长怎样喔?」面对庄苡洁的自问自答,小孟竟然只能在这题上做反驳。

  没想到似乎真的反驳成功,庄苡洁冷冷地看着他,不想回应。

  「我想找你一起做报告,是因为我觉得,像你这种独来独往、成绩又好到只输给我的人,一定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我喜欢跟聪明人一起工作,所以我想找你一起做报告。」

  听完庄苡洁这番话,小孟的脑子里只想着「天啊,这女的也太臭屁了吧」,换做是之前的他,肯定会立刻起身、走人,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他真的很需要一个一起做报告的伙伴!眼前的庄苡洁虽然臭屁了点,但肯定是个会用心做功课的人,与其现在耍脾气不甩她,到最后只能跟那种成天打混的人分一组,什么事情都得自己来的情况,不如现在忍着点,答应她一起工作,至少可以保全自己的好成绩。

  「好啊,那就同一组。」小孟说完,立刻埋头苦吃,用行动表示:这段对话就到此为止吧!

  但是庄苡洁显然不这样认为。

  没多久,庄苡洁点的大碗阳春面端上了,一个外貌清秀的女孩子,见到食物那副睁大双眼的专注样,让小孟想起了嗜吃如命的呼虎,只是呼虎因为流浪的时候饿过,才会对吃如此着迷,这个女生难不成也被饿到过吗?不过是碗阳春面,被她吃起来,简直要跟米其林佳肴一样美味。

  「所以你打工喔?在哪里?」庄苡洁边吃还不忘边问小孟。

  「咖啡厅。」小孟没料到庄苡洁还会跟他聊天,于是简短回答之后,开始加快进食速度。

  「咖啡厅喔?感觉好像不错,赚得多吗?」

  「还可以。」

  「是吗?够付房租吗?」

  「老板供吃供住。」

  「这么好!在哪里?」

  庄苡洁原本还是边吃边聊,一听到小孟这样说,立刻抬起头来,认真的模样可把小孟给吓到了,但是小孟才不会告诉她自己在哪里打工呢!

  于是他认真迅速确实地扒完最后几口面,再捧起碗灌下整碗馄饨汤后,惋惜地看了小菜一眼,说:「我要打工先走了,小菜请你吃。」

  说完,小孟迅速背起背包,火速离去。

  他想,此时的庄苡洁应该很错愕吧?但管她错不错愕,他绝对要好好守护自己私生活的秘密,不要让他们发现,自己原来属于他们所反对的那个世界。

  小孟一走进芳菱的住处,豆豆跟呼虎立刻兴奋地冲到他身边,等到小孟一坐定,豆豆马上跳上沙发翻肚讨摸,呼虎也不示弱,把头塞进小孟的腿侧,让他不得不将手移动到她头上。

  豆豆见状,马上翻身起立,扑向呼虎并且低鸣示威,但是呼虎一点都不想放弃,继续找缝隙塞进小孟的手臂,把豆豆完全惹毛,对她低声吠叫,惹得呼虎转头作势要咬豆豆,两犬态度一触即发,芳菱立刻向前厉声阻止。

  「通通到旁边去!不可以因为争宠而打架,今天葛格不是来玩的,你们都给我安分点!」

  豆豆跟呼虎接收到芳菱的怒意,剑拔弩张的态度立刻缓了下来。尤其是豆豆,原本尖立的耳朵几乎贴齐了头皮,眼神无辜地坐下,祈求芳菱原谅。

  「芳菱姊,你好凶喔!」

  芳菱不只吓到了两犬,也吓着了小孟。

  「没办法,最近她们争宠得太厉害,不这样制止她们怕是真的会打起来。」

  「唉唷,争宠还不是因为爱你。」

  小孟继续伸出手想要抚摸两犬,然而芳菱只是「啧」了一声,两犬就乖乖退下,跑到各自的垫子上乖乖趴着。

  「好了,趁默默还没回来,我们要赶紧开始。」芳菱说完,拿了两块软垫放在地上,示意小孟坐在上头。「你在我旁边看我沟通了这么多次,有什么心得?」

  「心得喔……」小孟有点语塞,刚看到芳菱严厉的一面,小孟很怕自己如果说出「其实我只是在旁边凑热闹」这种话,又会惹芳菱不开心。

  「对你而言,沟通的第一课是什么呢?」

  「什么呢……」小孟重复着芳菱的句尾,假装思考着,「芳菱姊,我如果知道,今天就不必来学了吧?」

  芳菱叹了一口气。

  「你看我拿了地垫要你坐,就不能猜一下吗?」芳菱无奈地说。「跟动物沟通的第一课,是要学习『静心』。」

  「静心?所以你是要我静坐吗?」

  「没错,把自己的心给静下来,把身旁所有的杂念全部排除,将自己的频率调整成周遭万物的频率,才能够接收到他们的讯息。」

  芳菱的解释对小孟而言似乎有点太过深奥。于是芳菱要小孟盘坐,并且闭上双眼,尽量把脑子里的思绪净空,而小孟也照做了。

  静坐的时刻,小孟特别能够感受到时间的存在——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当时间开始有了分量,流逝的速度也变得缓慢,而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事件也不知不觉地在脑中重演:上课听到老师宣布要做小组报告时的慌张、早上浇花时发现即将绽放花苞的惊喜、搭公车时闻到坐在隔壁的老伯气味、中午吃的大碗麻酱面以及不得不放弃的小菜、庄苡洁吃阳春面时满足的表情、爸妈在群组里吵架让他烦躁的情绪、本月快要入不敷出的零用钱……

  「日常的琐事如果一直跑进你的思绪里,就想像着自己有只隐形的手,伸进脑海里把这些事情、还有情绪一一拿掉……你也可以把这个动作实际做出来,如果觉得对你有帮助的话。」

  芳菱用极度柔软的声音解释,让小孟安心许多。他于是伸出了手到自己的脑袋旁边,假装把脑海里的混乱思绪一一丢掉……

  说也奇怪,当他做出「丢掉思绪」的动作时,那些思绪竟然也跟着变淡。连小孟自己也没注意到,此时的他脸上挂着一抹微笑,他真的感觉平静多了。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小孟感觉脑子越来越清晰,心情也越来越放松。当他随着芳菱的指示慢慢张开眼睛时,他感觉自己的肩膀沉了下来,白天那股让他紧张的压力已经没有那么沉重了。

  「第一次静坐,你的表现挺好的,表示你还挺有慧根。」

  芳菱的称赞让小孟有点乐,但他马上就试着让这个快乐的涟漪平静下来。

  「接下来就要尝试跟动物沟通看看。第一次沟通,未必会成功,但也有不少人因为之前没有相关的经历,反而第一次沟通所获得的讯息最清晰。我要你挑一只动物沟通,你有准备好了吗?」

  「有,我打算跟豆豆试试看。」

  小孟拿出手机,打算抓出豆豆的照片,却被芳菱阻止。

  「豆豆就在你身边,干么还要透过照片呢?直接跟她进行沟通就好啦。」

  说完,芳菱把豆豆唤到小孟身边,方才才被芳菱斥责的豆豆,现在显得相当听话,到小孟身边立刻乖乖趴下。

  「现在,你可以伸出手温柔地摸着豆豆的背,当你感觉自己跟她都达到了某种平静,就试着闭上眼睛,感受豆豆传达给你的讯息。」

  小孟照着芳菱的指示去做,他发现豆豆背脊上的毛其实有点硬度,贴着背的毛,毛顺平滑,那毛发上头彷佛有一层保护膜,防止她的身体受到风吹雨淋。小孟有规律地摸着豆豆,直到豆豆缓缓闭上了眼睛,这时小孟也闭上了自己的双眼,想要感受豆豆给他的讯息。

  马麻不开心……

  小孟感受到豆豆心里的无奈,似乎芳菱最近脾气不好,让豆豆有点难过。

  「如何?有感觉到吗?」芳菱轻声地问。

  「好像有欸……但我不知道正不正确。」

  「没关系,说来听听,你感受到了什么?」

  「我感觉……豆豆觉得你最近不开心……她有些怕你。」

  「啊?」芳菱显得有点错愕,「这家伙跟你说这些?」

  「嗯……」小孟还继续抚摸着豆豆,感受着她给的讯息,「啊!好像是……马麻生气不漂亮?」

  「欸,你怎么这样啊!」

  芳菱突然大声说话,把小孟给吓了一跳,张开双眼才发现这话并不是针对他,而是对着豆豆。「我明明这么疼你,结果你跟别人说我的坏话?」

  豆豆此时已经张开眼睛,因为芳菱的怒气,眼神又是装满无辜。

  小孟看着有点心疼。

  「好了、好了,不准你再拿我家的狗当实验品了,你有准备别的吗?」

  芳菱似乎相当烦躁,在这宁静的时刻显得有点突兀。

  「我……」小孟也开始紧张,拿出手机搜寻照片,「那跟她可以吗?」

  芳菱凑近一看,这……不就是Cindy要她沟通的那只黑狗「妹妹」吗?

  「不可以!」芳菱断然拒绝。

  「为什么?」小孟疑惑。

  「因为……」芳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你又没跟她说要跟她聊天,你这样突然找她,很没礼貌!」

  这个理由的确说服了小孟,只是,小孟也看出芳菱有其他的顾虑。

  「芳菱姊,你为什么这么抗拒跟妹妹沟通啊?」

  芳菱没有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

  于是小孟接着问:「其实也是帮Cindy一个忙啊,让她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跟你当初跟呼虎沟通,找出凶手是一样的啊。」

  「我管他一不一样……总之……我不喜欢!」

  「你是不喜欢Cindy,还是不喜欢跟妹妹沟通?」

  「你怎么……」看来小孟的回应还是惹毛了芳菱。「我不是讨厌Cindy,只是……狗到底是我们的家人,还是我们的工具?这些属于人的问题,人找不出答案,为什么就要把脑筋动到狗身上呢?他们难道生来就是要帮人类破案的吗?」

  这下芳菱可真的是烦躁了。她在地垫上终于坐不住,起身去厨房喝水,让自己冷静下来。

  芳菱的回答也的确说服了小孟,之前她就挣扎于要不要让呼虎成为协助办案的证人,现在她有这样的顾虑,的确也是出于一片爱动物的心。

  沟通的平静波长看来是被破坏了,于是小孟起身,开始整理东西。

  「也好,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你就回家多练习,我们改天继续。」芳菱见小孟的动作,也顺势结束了今天的课程。

  「嗯,时间也不早了,我明天还得很早起咧。」小孟说。

  「早起?明天不是星期六吗,你要去哪?」

  「我答应了Cindy,要陪她去中途的狗园看妹妹。」

  小孟的回答让芳菱讶异得差点说不出话。「你……什么时候跟那个女的这么好?」

  「也还好啦,就去买东西的时候碰到面聊了一下,她问我愿不愿意陪她去,我也没想太多就答应啦。」

  芳菱对这样的解释似乎不太满意,也有一点被背叛的感觉……她马上体悟到这样的感觉有点奇怪,毕竟小孟没必要跟她站在相同立场,跟她一起对抗她以为的便利商店跟踪狂Cindy。

  「反正我就去了解一下啦,到时候情况怎样,我再来跟你说。」

  小孟似乎没看出芳菱思绪的转变,拿起包包后,屈身摸豆豆跟呼虎,道再见,两只狗似乎有点不舍。

  当小孟伸手准备开门时,默默正好回到家,两人在门口照了面。两人寒暄之余,小孟扔给了默默一个诡异的眼神后随即离开,让默默一头雾水。

  「你知道他要陪Cindy去看狗吗?」芳菱质问默默。

  「知道啊,所以我明天得早点去开店门。」

  「那你怎么不跟我讲!」芳菱有点责怪默默。

  默默欲言又止,觉得芳菱的反应有点激动,想了想又收回了反驳的话。

  「别想太多,他只是去看狗,他还是我们的朋友,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

  最后,默默还是温柔地安慰了芳菱,而芳菱原本尖锐的情绪也被默默抚平,将自己的脸轻轻靠在默默的肩膀上。

  这时,芳菱瞧了豆豆一眼,她依然委屈地趴在地上……

  妈咪好凶喔……妈咪好凶喔……

  第二章:妹妹

  人的睡眠品质,跟他所养的宠物有很大的关系。

  比如说,一个养狗的人,睡眠品质一般而言比养猫的人好,因为狗只要饲养有方、训练有素,一般来讲,很少听说有狗会在半夜吵醒饲主的,他们会乖乖地等闹钟响,然后才跳上床唤醒饲主,或者顶多挤在饲主身边一起睡。

  但养猫则不是,常常会听到养猫的人抱怨,「我家的猫每天晚上都在开运动会,养一只的时候自己跑,养两只的时候追着跑,养三只以上就会打群架!」

  猫的个性我行我素,夜行习性的他们,才不管你奴才白天工作、晚上睡觉咧!

  这是之前养狗、后来养猫的林爱玲最近所推敲出来的道理。自从养了黑猫「天天」之后,她就没有体验过「一觉到天亮」的舒畅了。

  天天总是在爱玲一熄灯就开始展开他的「猎捕行动」,至于猎捕什么,爱玲完全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家伙每天晚上都跟发疯一样四处跑跳,打翻东西,无聊就喵喵叫爱玲起床陪他,叫不起床就跳上床踩她。

  之前爱玲实在受不了,干脆把房门关上,结果那只过动儿竟然就在房间门口连叫了一个小时,叫到破嗓还不放弃!最后爱玲只好打开房门,但是天天也没有进来,见到房门打开之后,就转身去客厅继续他的猎捕行动。

  「我不行了!你帮我沟通沟通吧,他每天这样搞,我要怎么工作啊!」

  爱玲邀请芳菱来家里吃早午餐,顺便听她的人生抱怨。

  芳菱看着眼前这个披头散发、双眼浮肿、眼球布满血丝的朋友,的确深感同情,但是——

  「你这情况不必沟通了,沟通他也只会说『我想玩啊』、『你睡觉就睡觉,为什么要阻止我玩呢』……相信我,我之前就做过类似的案例,加上他年纪还小,沟通不能解决你的问题,但训练会。我不老早就建议你去找个训练师吗?为什么你还不去找啊?」

  爱玲灌下一大口咖啡,叹了气说:「就这么一小只猫,何必还请人来做什么训练?之前我养那么大一只狗不都没事了。这是猫不是狗,训练师未必有用,我已经花了很多钱了,不想再把钱投进大海里。」

  「你就想这是为了投资你的生活品质啊!都可以花几万买个包包了,再花个几万买一夜安睡,你觉得很贵吗?再说你又不穷,这一两万对你又不是负担,看不出你到底在犹豫什么,我看你根本就是讨厌有人来指导你,老板当惯了不想要人家对你指指点点……」

  芳菱念了很久,久到爱玲开始放空。她这阵子有点受够芳菱的说教,不知道为什么,芳菱最近很喜欢用一种指导者的姿态跟她讲话。虽然爱玲知道,这一切都是好意,不过听久了心里也会长刺——「她到底是凭什么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啊?」

  不过,芳菱说的其实也没错,她就是一个讨厌听人说教的女人,芳菱若不是她的好朋友,她才不会忍受这些如同马桶漏水般的碎念呢!仔细回想起来,芳菱好像年轻的时候就有这种毛病:嘴不够甜,实话不说出口会嘴痛……她之前不也受得了?没什么理由现在就要发脾气啊。

  「那好啊,你有推荐什么训练师吗?」爱玲知道,顺着芳菱的话讲,一切都会没问题。

  「没有耶……不过我有一个客人,后来有找一个行为医生帮忙她,听说效果很好,我来帮你问问……」话没说完,芳菱就已经抄起手机,在通讯软体里搜寻她与那名客人的对话记录。

  不过爱玲实在不想再听她罗唆了,于是伸了个懒腰,边打哈欠边说:「你回去找到再传给我吧,反正也不急着现在,我还得梳洗准备一下,等等要去公司开会呢。」

  爱玲的宠物家具事业越做越大,现在还推出了量身订做的宠物家具,锁定高端客户,掌握宠物商机……其实这一切也得感谢天天这个捣蛋鬼!

  芳菱离开后,爱玲才终于懒洋洋地走进浴室,准备梳洗。

  这时候天天凑了过来,在她腿边蹭来蹭去,这个夜晚的小恶魔,到了白天其实还挺黏人的,最爱窝在爱玲的怀里撒娇,爱玲前一晚再生气,这时候都会被他给融化了。

  「你这个小恶魔,妈咪快要被你搞到累死喽!」爱玲抱起天天,边把自己的脸凑进天天脖子里边吸边说。

  而这时,一条意想不到的讯息传进了爱玲的手机。

  志成:在忙吗,坏女人?

  会这样称呼她的人只有一个,也就是芳菱的前男友:检察官李志成。

  自从上回夜里,他们俩在公园里喝酒,跟对方倾吐心事后,爱玲跟志成就没再碰过面,这样也过了好几个月。然而爱玲却一直忘不了那晚最后,志成坚持送她回家、道别时跟她说的那句——

  「再见了,坏女人!」

  这个画面一直烙印在爱玲的脑子里,每天当她下了班、独自一人的时候,就会开始自动回放。

  她一直有个绮想——那天晚上,她应该吻他的!如果是在电影里,她这时候如果向前去与志成火热一吻,肯定会相当性感,并且顺理成章。那个吻会给他们之后的人生一个暗示,不管是成或败,总之一段滚烫的恋情绝对能够就此展开。

  不过,这个绮想马上就会被理智给打断。

  「不行!他可是芳菱的前男友啊!她曾经如此钟情于他,而且李志成也说过,芳菱在他心中是有位置的,要是真跟他有了什么,那可是会让自己后悔终生的啊!」

  因此,绮想终究止于绮想,爱玲没有与志成联系,当然也没想过,志成会自己与她联络……而且还叫她「坏女人」!

  所以她该怎么回覆?跟上次一样,叫他「烂男人」吗?

  爱玲:很久不见,有事吗?

  她终究还是把持住了,不像他,给人调情的假象。

  志成:有事,我养了一只猫!

  「李志成!养猫?」

  爱玲看到他的回覆,忍不住在浴室里脱口而出。这个眼里只有工作的男人,在公园突然倾吐内心、否定自我的男人,竟然会养猫!

  爱玲:可怜的猫,以为找到长期饭票,其实没过好日子的命。

  林爱玲尽量保持冷静,这种酸溜溜的口吻最能够掩盖她内心的讶异,用假性的理智代替。

  志成:我就是怕这样,所以想请你帮忙。

  「请我帮忙!」爱玲忍不住笑了出声,他不知道,自己每天晚上可是被猫搞得剩半条命呢,而他竟然要她帮忙……啊,应该是要买家具吧?

  爱玲:买家具吗?需要什么呢?

  有生意上门,就得抓住机会,不管什么人,能付钱的人都是好客人。

  志成:这个……我也不知道,我的需求量应该满大的。

  「需求量大……」爱玲突然嗤笑了出来,「什么需求量这么大?」

  志成:我的意思是,第一次养猫,也不知道该买什么家具给猫咪。

  看来李志成是真的很在意那只猫,一般人买宠物专用家具是为了自己,但这家伙竟然是想买给猫。

  爱玲:不如这样吧,你来我们展示中心看看,会比较明白自己的需求。

  志成:好啊,可是我不能在你们上班时间过去……

  「检察官,还是工作摆第一啊!」

  爱玲:没关系,我等你,老板娘亲自接待。

  志成:好啊,那我找一天下班后过去。

  爱玲赶紧把展示中心的地址传了过去,内心得意得很,又抓住了一个客户。

  志成:收到,确定日期跟你说。谢谢你啊,坏女人……其实你也没那么坏嘛!

  爱玲开始觉得,她对这个男人一直以来是不是有什么误解,还是他一直把自己的某一面隐藏得太好,她一直以为李志成是个眼里只有工作的严肃男子,然而,那一夜之后,他在她面前所表现出的却是一个放松并且会撩人的平凡男人。

  爱玲:那我该说谢谢你吗?你说呢,烂男人!

  如果只把志成当成一个客户,一般看到「烂男人」这三个字,应该早就气得破口大骂,谈好的生意也会破局。但是志成看到的,想必也不是一般客户会看到的,他所联想到的,肯定也是那天晚上的一切。

  志成:不知道,不如这次,让我来带酒吧!

  「带酒吗?」志成的回答开始让爱玲搞不懂他们俩究竟是要谈公事,还是一场约会了。

  小孟从没有想过,要前往一个中途流浪狗的私人狗园会有这么困难。爱妈替妹妹找的中途狗园位在山区,他们得先搭公车到邻近市区,再搭计程车入山,而且因为狗园出来的道路陡峭,计程车还无法开到门口,只能在附近的路段让他们下车,他们再自行徒步前往,行进时还得注意脚步,免得滑倒受伤。因此,爱妈帮他们叫了一台信得过的计程车,免得一般司机耐不住等待,不等他们下山就自己落跑。

  小孟跟Cindy费尽心力,终于抵达了狗园。一到狗园门口,他们马上了解为什么狗园必须设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他们都还没进门,里面不知道为数多少的狗儿集体狂吠,平常在市区,光是一只狗在路上吠叫就有路人气得说要砍狗砍人了,这么多狗所发出的声音,恐怕会引来仇狗人士,做出不利狗儿的事情吧?

  狗园的门口开在一条陡峭的山路中段,小孟按完门铃,还得跟Cindy一起抓着门把才不会跌倒。狗园主人是个满身刺青的大个子,把门开了个小缝,见到他们俩也没有热烈欢迎。

  「吴大哥吗?我是——」

  「陈小姐,来看妹妹是吧?赶快进来,别让狗跑出去!」

  小孟跟Cindy两人钻进了门缝,这才见到所谓「狗园」的真正样貌,其实就是几间铁皮屋搭成,地板应该刚洗过,整个湿漉漉的,几只狗在一旁走来走去,观察着他们俩,彷佛感到有趣却又不敢靠近。从狗吠叫的声音听来,大多数的狗都位于铁皮屋的另一侧,不过一块大帆布隔离了那个区域,让小孟他们无法看到里头的情况。

  「我去把妹妹带出来,你们在这里等一下。」

  大个子转身,走进帆布的另一侧,小孟跟着吴大哥,想要一探另一头的景况。然而,才掀起帆布的一小角,就被吴大哥的大脸给阻挡。

  「我叫你在这里等一下,尊重一点好吗?」吴大哥没好气的说。

  小孟只好走回原处。

  来的路上,Cindy几乎没有开口跟小孟聊天,此时两人一起等待也显得有点尴尬,于是小孟只好企图逗弄外头的几只狗,然而他们似乎都有点害怕,离得远远的。

  「爱妈说她是拜托狗园主人免费中途的,我想可能因为没给钱,他的态度才会比较差吧?」Cindy难得开口说话。

  「所以还要给钱喔?」小孟并不理解狗园运作的方式。

  「当然要给钱啊!不然这么多狗要吃什么?这些狗都是好心人在外头救援下来的狗,因为找不到人领养,只好每个月支付饲养费让狗园帮忙饲养,至少让他们有东西吃、有地方住,不必再受到坏人的驱赶跟毒打。」

  「也太多了吧!这里头有多少只狗啊?」

  「快一百只吧?爱妈说这里算少的,有的狗园会收更多,大多数还是自己去救的,有的又老又残,根本找不到人领养,只能靠这些中途的狗园照顾他们一辈子。」

  「还有别的狗园喔?很多吗?」

  「很多,我也是因为妹妹被送到这里才知道的,这片土地虽然看似善良,但依然还有这么多的狗找不到半点容身之处。」

  「可是……」小孟凑到了Cindy旁边,小声说道:「他都把狗藏在帆布的另一边耶!都不让我看,你不觉得有点可疑吗?」

  小孟一副要揭发什么秘辛的紧张样,相对的Cindy反倒是非常冷静。

  「当然不让你过去啊!那些狗又不认识你,你突然闯进他们的领域,他们不会高兴的。」

  小孟恍然大悟,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很懂狗,然而到了这个狗比人多的场域里,他才发现,是他要去遵守狗的生活准则,而他懂的其实还不够多。

  吴大哥终于掀开了帆布,拖着一只小黑狗出来。

  「妹妹!」

  Cindy看到小黑狗,唤出了她的名字。然而,出乎小孟意料的,Cindy并不像其他饲主一样,立刻向前去迎接自己的狗。

  妹妹看到Cindy,也没有飞奔向前,反而是见到了小孟,急速地冲向前去,小孟一蹲下,妹妹就整个窝进了小孟的怀里。

  小孟伸出手摸着妹妹,眼前的这只黑狗跟Cindy所提供的照片简直盼若两犬,照片里的妹妹毛色黑得发亮,大眼睛的她即使没有笑容,却也看得出是一只被照顾妥当的狗;然而,眼前的这只狗却骨瘦如柴,肋骨根根分明,说她像个活动洗衣板一点也不为过,毛色黯淡无光,耳朵尖端因为感染皮肤病而脱毛,刚牵出来的时候,妹妹的眼神充满恐惧,只有到了小孟怀里时她才展露出一丝心安。

  「好瘦!」小孟拿了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后,忍不住脱口而出。

  狗园主人似乎有点生气,按捺着性子,一脸无奈地说:「这只狗问题太多了,每天都在叫,对人叫对狗叫对空气叫,一下雨就爆冲,吃东西就跟狗打架,一抢到食物就严重护食,给她隔离关笼她又会自残,根本亲近不了,我想带她去看医生也没办法……我是因为张妈妈拜托才收留,不过她真的带给我很多麻烦,再继续待下去对她自己也不好,既然是有主人的狗,就看看怎么安排,赶快把她带走吧!」

  外貌凶恶的狗园主人说出这样的话,小孟听了心里头即使不满也不敢做什么回应,他只是低头摸着妹妹,这时妹妹突然抬起头来注视着他,彷佛告诉小孟——

  带我回家!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小孟看着妹妹的眼睛,心疼得差点掉下眼泪,他转头看了Cindy,讶异地发现Cindy只是冷眼看着妹妹。

  「吴大哥,我没办法带妹妹回家,我现在有在打工,我先每个月给你一千五,之后我打更多工、赚更多钱,再补上差额好吗?」Cindy不敢直视吴大哥,看着妹妹跟狗园说。

  不料,吴大哥不满地用鼻孔喷气。

  「你真的不懂我的意思耶!我跟你说她的情况不适合待在这里,你却在跟我讲钱!你到底……」吴大哥话说到一半,像是把后头的难听话给吞了进去,「我收她本来就不是为了钱,我这里也很多狗每天跟我吃霸王餐,多她一口饭我真的没关系,但是她不适合待在狗园里,我看你还是赶紧想办法……做主人的,帮狗想一想嘛!自己养不了就帮她找个好人家,一直丢在狗园是怎样……」

  Cindy听着责备,面无表情,看来像是被责备惯了,对这些话早已无感。

  「我现在不能把她送走,我还需要她。」

  有着黑帮外表的吴大哥,此时凶狠地瞪着Cindy,而Cindy用她的面无表情应对这一切。看在小孟眼里,有点毛骨悚然。

  「欸,你来摸摸她啦!她一定很想你。」小孟跟Cindy说,企图以此缓和气氛。

  这时候,Cindy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只是……也不是在小孟的意料之中。

  Cindy看着妹妹,彷佛看着一只不熟的狗,小心翼翼,带着些微的猜疑,所谓的「饲主」与「爱犬」之间像是有一道极大的鸿沟。不过Cindy依然尽力跨越,慢慢地走向妹妹。孰料,原本在小孟怀里安静下来的妹妹,见到Cindy靠近,竟然像看到恶人般,背毛直束,失控狂吠。

  Cindy见到妹妹的反应,态度从小心变成恐惧,原本缓步前进的她迅速地往后退,不但小孟受到了惊吓,急忙安抚怀里的妹妹,就连狗园的吴大哥见状都一脸不可思议。

  「我们走吧!妹妹已经看到了,就先这样,赶快走吧。」

  Cindy神情惊慌,彷佛就要落荒而逃,无法理解她反应的小孟,一度想口头安抚她,要Cindy不要因此而放弃。然而妹妹继续狂吠,Cindy看着妹妹,眼泪在泛红的眼眶里缓缓溢满,失控大喊——

  「快走!我们快走!」

  说完,Cindy就往奔出狗园的门。

  吴大哥赶紧向前,将大门关上,回头看着小孟,眼神写着「现在是怎样」五个大字,小孟只好放下怀里激动的妹妹,往门口前去。

  离开前,小孟跟吴大哥说:「那个……妹妹这边,我来想想办法。」

  吴大哥看着小孟,用他那刺满刺青的粗壮手臂拍了拍他。

  「快去追她,门口路很陡,小心下坡,我怕她会跌倒。」

  小孟点点头,旋即出门。

  果然不出吴大哥所料,他一出门就见到Cindy狼狈地坐在路的底端,想必刚刚失足跌倒。他小心地扶着墙壁往下走,到了Cindy旁边,都还没开口安慰,Cindy就起身往前,一跛一跛地朝着计程车的方向前去。

  回家的路上,Cindy都在闭目养神,小孟猜得出她只是不想跟他讨论这一切,于是小孟的脑袋里只能自由发挥,回想着方才的一切。究竟为什么饲主跟宠物之间的关系,会糟过宠物与一个善良陌生人?妹妹为什么会选择他,却对自己饲主如此凶恶呢?难道Cindy曾经对妹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还是……Cindy真的是所谓的「饲主」吗……

  种种假设飘进小孟的脑海,让他不禁怀疑,身旁这位因为突如其来的家庭巨变而必须独自面对辛苦人生的可怜女孩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而此时他也开始认同芳菱曾说的「你们都这么同情她,但你们真的了解她吗」。

  的确,他们所了解的Cindy,都是她自己所说出来的,真实的她究竟是谁……

  小孟的思绪,被一条手机讯息给打断。

  肖查某:欸,你书看完了吗?出来讨论!

  这种讯息当然是庄苡洁传的,小孟替她取了个不好听的昵称。他看了讯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靠,这女的真的是阴魂不散耶!」

  小孟:当然还没!才两天谁看得完?

  肖查某:我以为你脑袋比别人好啊!

  见到庄苡洁的回覆,小孟突然一股气冲上来,又默默自己吞进去。

  小孟:谁跟你一样整天没事!

  小孟心里念着,「我要打工要赚钱要付房租,谁像你成天没事只要专心看书就好!不食人间烟火!」

  才刚嘀咕完,就收到庄苡洁的回应。

  肖查某:你又知道我没事了?

  小孟放下手机,左手掐着左腿,告诉自己,「我得跟她做报告,不能跟她吵架,一切相忍为报告,交完报告all pass就海阔天空,加油!」

  内心喊话完毕之后,他转头看了一眼Cindy,她依然紧闭着双眼假寐,只是她可能都没有发现,有一滴眼泪,缓缓从她的眼角流下。

  芳菱气冲冲地抵达默默咖啡厅,幸好她还没气到忘了去吧台找默默。只是,芳菱也没跟默默打招呼,就自己默默地坐在吧台把电脑拿出来开始工作。

  默默倒了杯水给她,顺便调查一下这怒气的来由。

  「豆豆啦!都不吃饭!这几天她真的很夸张耶!煮再好吃给她都不吃,一直到昨天烫牛肉片给她才肯吃,挑食挑成这样你说要怎么养?」

  「她挑食还不是被你宠出来的,也没必要气成这样吧。」

  被默默这样一说,芳菱沉默了一会儿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也不是因为她啦,是我等一下会接一个很锵的客人。」

  「很锵?你都还没碰到他,怎么知道他很锵?」

  默默这样一问,芳菱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就我叫他做什么准备工作他都无法配合,没办法给照片,没办法跟狗狗说我要跟狗狗讲话,那个阿伯好像完全无法理解这些准备工作的意义,还打电话给我问说:『啊不就是你帮我问狗问题,再把答案告诉我就好了吗?』光接电话就一肚子火……」

  「这样的人,你干么还接?你现在不是当红沟通师,都会挑客人的吗?」

  默默这句话讲得有点酸,芳菱狠狠瞪了他一眼。但芳菱的确跟默默说过,现在她的预约已经排到下个月,应该可以过滤一下客人,把那些状况外的筛掉。当时默默就告诉她不应该这样凭感觉挑客人,如果要挑客人就应该列出规定,做不到的就不接,这样至少能确立自己的原则,但是芳菱始终没有接受默默的建议。

  「客人快到了,我去准备!」

  芳菱把电脑收好,起身回到老位子。坐下的时候还在补一个斜眼给默默。

  但是默默并不在意,反而因为自己成功酸到芳菱,心里有点开心。

  没多久,客人抵达,芳菱见到他本尊,倒抽了一口气。

  那位客人,怎么说呢……就是一个「不搭」。菜市场牌的运动裤、洗到变形的Polo衫、外头搭一件某竞选人送的背心,头上戴的则是宫庙的帽子,脚上穿了一双不起眼的拖鞋。所谓的「不搭」,是这样的人,你绝对不会想像他会出现在这种文青路线的咖啡厅里,因为搞不好连他自己都觉得尴尬;另一点则是,他的右手「挂」着一只黑色的玩具贵宾。说是「挂」,是因为这只体型娇小的狗就只有驱干靠在他粗壮的手臂上,四只脚悬空,眼神空洞,充满无力感。

  不像其他委托人,如果不知道芳菱长相,至少会轻声询问默默,这位阿伯在入口处就显露出自己的豪迈……

  「跟狗讲话的是哪一个?」

  阿伯在门口大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接着,所有目光再从阿伯身上转移到芳菱身上,而阿伯也循着这些人的目光顺利地找到芳菱,拎着手上的贵宾狗走向芳菱,将狗放在桌上。

  「来!你问他,他平常都跟他妈去哪?」

  芳菱看着阿伯,压抑着心中的怒意,见到桌上的那只贵宾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顿时心就软了下来。

  此时默默也拿着水杯上来,询问点餐,缓和了一点气氛。

  「欸……那个……咖啡,热的……你们叫什么……黑咖啡是不是?就是不要加糖跟奶精。」

  听阿伯这样说,芳菱心里嘀咕着,「这阿伯到底是从地球的哪一端冒出来的?!」

  「阿伯!」即使不喜欢这个客人,但毕竟客人还是客人,得要招呼,得要询问。「我第一次见到这只狗,你之前也没有给我相关的资讯,我现在一下子跟狗讲话他也会吓到……还是阿伯你跟我多讲一些他的事,像是他平常喜欢什么啊,还有你想问什么问题啊,你为什么想问这些问题啊……」

  「我不知道啦!」阿伯不耐烦地道:「这狗不是我养的,是我女儿的,我最讨厌狗了!我女儿还整天抱着他,现在是上班没办法带狗去,要是可以的话,我看她也会把狗抱去啦。去哪里都会抱他去,最近交了男朋友,下班不回家,抱着狗就往外跑,我看那个男的喔……长那样子我就不喜欢啦!不像个男人,也不知道是吃什么头路,我女儿怎么可以跟这种没路用的男人在一起,所以你问他,他们到底都是去哪?他都有跟着去,一定知道!」

  芳菱听完阿伯的话,下巴差点没掉下来。她终于理解为什么眼前这只小得跟洋娃娃一样的小狗,表情会如此尴尬而无奈了。狗不是阿伯养的,却被阿伯硬抱出来,这种行为几乎就是绑架了吧。将狗绑架到芳菱面前,要芳菱对小狗逼供,透露妈咪的去处,芳菱要是沟通了,就是助长这种不当行为;但要是不沟通,看看眼前阿伯的态度,恐怕不顺着他,会当场大闹咖啡厅吧?

  「阿伯,因为之前拜托你跟狗狗说,我会找他聊天,但你说这样没办法,所以狗狗可能不会马上跟我讲话,可能要多花一点时间喔……」

  虽然心里拚命翻着白眼,但芳菱还是尽量让自己维持友善的态度,甚至是有点过头的甜美。

  可是阿伯还是一样豪迈。

  「哪有这么罗唆,你就跟他讲话就是了,我跟你也第一次见面,我也有跟你说话,对否?」阿伯跟芳菱说。

  芳菱的背上彷佛点上了火炬。

  「好吧!」上了火炬的芳菱,客套的甜美笑容也消失了。「狗狗叫什么名字?」

  「叫做爹……呆……唉唷,这么麻烦,叫他狗狗就好了啦!」

  「不行啦,一定要叫他名字,这是礼貌,不然狗狗才不跟我讲话。」

  芳菱有点动怒了,阿伯也可能感受到了,于是他很尽力地鼓动双唇想要说出狗狗的名字。

  「叫做爹……必……爹比……呆比……」

  「爹比?」芳菱疑惑地看着他。

  阿伯有点尴尬。

  「就洋名啦!我不会讲啦!爹比阿系呆比啦!」阿伯的见笑转成了生气。

  「Debbie?」那应该是小公主了。

  「对啦,就是这个啦!没代没志号这款洋名,欲叫也叫不出来……」

  「好好好,我知道就好,我来跟她聊聊看……阿伯你不要讲话,我要专心。」阿伯原本还想继续碎念,芳菱只好直接制止,否则这场沟通会没完没了。

  芳菱很快就取得了连线,看来眼前这只小可怜还满希望有人可以跟她聊聊天。

  姊姊,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

  ——你……先跟姊姊聊聊天,聊完阿公就会带你回家喽!

  我好想睡觉喔!平常这时候我都在睡觉,阿公为什么要把我抓出来?

  ——因为阿公有几件事要问你啊,Debbie你好好回答姊姊,回答完就可以回家喽!

  Debbie精神的确不太好,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答应,无奈地趴在桌上,准备迎接与陌生人的漫长对谈。

  于是芳菱决定单刀直入,长话短说,问出答案,就可以解脱。

  问题是,Debbie在这种情况之下会愿意说多少呢?如果是她最爱的妈咪带来沟通,肯定会乐意翔实回答所有问题,不过今天等于是在阿公的威胁下被迫聊天,这情况下不只是狗,就算是人也不太想搭理吧。

  ——Debbie,你跟姊姊说一下,平常妈咪都会带你出去玩对不对?

  嗯。

  ——那去玩的时候,都会跟一个妈咪的朋友一起,对吧?

  嗯。

  ——那个朋友是谁?

  很多。

  ——最常在一起的,男生。

  把鼻。

  Debbie给芳菱看了一个男性的人影,虽然看不清他的五官,但感觉斯斯文文,清清秀秀的,应该跟默默一样,是个温柔的男生。

  ——Debbie喜欢把鼻吗?

  嗯。

  ——可以不要再「嗯」了吗?

  嗯。

  好吧,芳菱得要接受Debbie并不怎么喜欢她的事实,于是她也只能尽力了。

  「是问到了没啊?」一旁的阿伯不耐烦地问。

  原本专注在沟通的芳菱,被阿伯这样一吵,面露不耐。「快了,不要吵我就会更快!」

  阿伯被呛声之后,心里有点不满,但会沟通的是芳菱,他需要她的资讯,于是只能忍气吞声,低声地说着,「现在的女孩子都这样,时代真的不一样……」

  低声是低声,但芳菱毕竟人就在对面,怎么能没听到呢?她的耐性快被磨完了,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对狗对人都会是一种解脱。

  ——那妈咪跟把鼻都带Debbie去哪里呢?

  Debbie似乎有点兴趣了。她给芳菱看了几个画面:她在草地上玩球,跟其他狗朋友一起奔跑,在餐厅吃好吃的东西,一直躺在妈咪的怀里睡觉……

  ——草地是在公园吗?

  是啊!

  芳菱终于感受到Debbie有一丝愉悦。

  ——那是在哪里的公园呢?

  Debbie呆了好久,彷佛芳菱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公园就公园啊!

  ——你不知道是哪一个公园?

  是妈咪带我去的公园。

  「哈哈!」芳菱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惹得阿伯侧目。

  「笑啥?啊是有问到了没有?她都去哪?」阿伯眼神流露着不满,口气凶恶地问她。

  芳菱笑,是因为自己问的蠢问题而笑。狗怎么会知道是哪个公园?狗要能报地址,恐怕也能说星象了!人的地域观念跟狗不同,对狗而言,每个地方都是用他的生活细节去做标记。那是妈咪带他去的公园、那是妈咪带他去的餐厅、那是妈咪带他去的……总之,他的生活重心围绕着妈咪,跟着妈咪的地方都是快乐的,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

  「Debbie说,他妈咪都带他去公园玩球,还有去餐厅吃好吃的。」

  「哪个公园?哪个餐厅?吃什么?」阿伯问得急切。

  但芳菱可得忍住笑,她早就料到阿伯会这样问,只是……她还没想到该怎么跟阿伯解释。

  「对狗狗来说,她也不知道是哪个公园,她只知道是妈咪带她去的公园——」

  「不知道地址,总知道那里有什么吧?有没有图书馆啊、喷水池啊、还是有露天音乐台啊……这样我就知道是哪个公园了!」阿伯无理地打断芳菱的话。

  芳菱的嘴角开始下滑,笑容逐渐消失,脸也越来越臭……她想发脾气,但她不行,对方再怎么无礼,毕竟是客人,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她还是得要尽力回答问题。

  ——Debbie,那个公园有什么东西呢?

  有草地,可以玩球。

  Debbie给芳菱看到妈咪丢球给她,她开心追逐的画面。此时的Debbie很轻松,跟刚进门时被拎进来、放在桌上的心情完全是两码子事。桌上的Debbie虽然还是趴着,但小尾巴拚命摇啊摇的,想到玩球、想到妈咪,她真的很快乐。

  ——那有其他的东西吗?

  Debbie的尾巴突然不摇了。

  有球。

  ——还有呢?

  Debbie沉默了一阵子。

  我不喜欢阿公。

  ——啊?

  我不想回答阿公的问题。

  ——那你可以回答我问题吗?

  你的问题就是阿公的问题,你会告诉阿公!

  Debbie有点不开心了!

  芳菱忘记了一个原则:永远不要糊弄贵宾狗!贵宾狗虽然看起来像个玩具,但他们的智商可高的,想糊弄他们,就是为自己找麻烦,他们永远都会找到方式反制你。

  ——你……为什么不喜欢阿公呢?

  因为阿公不喜欢我,他老是说要趁妈咪不在把我丢出去。

  ——怎么这样!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他跟妈咪生气,跟妈咪说的。

  芳菱突然抬起双眼,用一种极度不信任的眼神盯着眼前的阿伯。阿伯似乎被她的眼神给吓到了,说起话来竟然会结巴。

  「你你你……狗狗她说什么?」阿伯眼睛东张西望,不敢直视芳菱双眼。

  「阿伯,你说要把狗狗丢掉喔?」

  阿伯张大了双眼,讶异地看着芳菱。「没……没有啊!我哪有说要把她丢掉,她要不见,我女儿肯定会离家出走,跑去跟那个男的住……对,她是不是都跟那个男的出去?是不是,你赶快问那只狗——」

  「阿伯,你吵架的时候跟你女儿说,她要敢违抗你,就要把狗丢掉,你不要以为狗狗听不懂,她这几天是不是你女儿一出门,她就躲到柜子后面?」

  「你……你怎么知道?」阿伯说话有点气虚,微弱地像是只把答案挂在嘴边,没敢送出去。

  「不然你以为我动物沟通师干假的?」芳菱心里是这样想,但她的回答其实是——

  「阿伯,你女儿有时候会跟一个男生出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你口中的『那个男的』,不过他对你女儿很好,狗狗也很喜欢他,他们去餐厅吃饭、在公园一起玩,虽然狗狗说不出是哪个公园、哪家餐厅,但他们都很快乐,Debbie的心思很灵敏,如果那个人对你女儿不好或是你女儿不快乐,她一定会知道,但他们是快乐的,阿伯你应该可以放心。」

  「放心什么?那个男的现在没有头路咧!我给她介绍一个在银行上班的男生她不要,偏要跟那个没赚钱的,我又不能照顾她一辈子,她如果硬要跟着他,老了穷了没钱生活怎么办?年轻只想要爱情,老了她就会后悔,不行、不行,你跟狗说她的感觉不对!」

  阿伯脸上的霸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与担忧。他担心自己的女儿,担心她未来无法过上好日子,阿伯是爱女儿的,只是……

  沟通至此,芳菱终于了解,这不是一个饲主与宠物之间的问题,而是家庭中的人类之间的问题。

  「阿伯,你如果对你女儿的男朋友有意见,应该跟她说……」

  「讲都讲了啊,她就不听啊!说我干涉她的人生……那我不干涉,谁要干涉?我就她这一个女儿,她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一手把她养大……她也很争气啦!小时候考试都第一名咧!高中、大学也都上很棒的学校……我很有面子!可是,她竟然看上那个穷小子!那个人配不上她,以后她日子要过不好,你要我怎么办?放她受苦吗……啊!讲这么多你不懂啦!」

  「不懂吗?」芳菱在心中问自己。她懂,她比谁都懂,毕竟她是为了了解父亲才学动物沟通,好问家里面的老狗爸爸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她最后失败了,因为老狗并不想告诉她爸爸的想法,他也要她自己去跟爸爸沟通。

  「阿伯,你的担忧并不能够透过跟狗狗聊天传达给你女儿。就算今天透过Debbie,你知道你女儿都跟男友一起出去,那你又能怎么办呢?」

  「我……我是怕那个男的带她去什么阿哩不达的地方,怕她过得不好,她都不跟我讲,害我烦恼到快死……」

  「那现在你知道了,那个男的对她很好,也对她的狗很好,这样你可以安心了吧?」

  「安心?!怎么可能安心!……你不知道啦,生一个女儿,爱烦恼一世人……」

  「那总不能永远都问狗啊。阿伯,你很爱你的女儿,但因为你的反对,让你女儿不想知道你有多爱她,你应该跟她好好聊聊,把你的爱告诉她……还有,不要再威胁她要把狗丢掉了!」

  芳菱苦口婆心相劝,阿伯终于冷静下来。芳菱想,阿伯其实都知道答案了,把女儿的狗抓来沟通,其实只是取代他想要跟女儿沟通的欲望。宠物陪伴着人类,有时就得要承担人类彼此之间不敢面对的问题,Debbie如是,当年芳菱家的老狗阿久也是。

  「告诉她我爱她……这么肉麻!」阿伯嘴上碎碎念着。他放不下血液里那种老派的男性权威,跟大多数的男人一样,这种权威的假象让他们无法坦承真正的情感,包括对周遭人的爱。

  阿伯掏出钱,豪爽地付给芳菱。

  芳菱收下后,阿伯抱着Debbie——这次总算不是单手「拎」着了——然而,在离开前,他急忙地请芳菱再帮他跟Debbie说句话。

  「你跟她讲,万一那个男的对我女儿不好,就给他咬下去!咬越大力越好,每天给她吃这么好,这点小事情她总该做得到吧!」

  阿伯的眼神相当认真,他手中的Debbie还是一样无奈。

  芳菱看着Debbie,心想,「这只跟洋娃娃一样大的贵宾狗,咬人是有什么杀伤力?」不过,这念头才刚闪过,她就想起之前被贵宾咬伤的经验。她一直以来都觉得贵宾不只是「萌犬」,同时也是「猛犬」,那次她被咬了小腿,之后还演变成蜂窝性组织炎,相当严重。这种小型犬的攻击力,不容小觑!

  我才不要咬人咧!妈咪说不能咬人!

  看来Debbie是只有家教的狗。不过芳菱决定,不把Debbie真正的答案告诉阿伯。

  「他说他一定会好好保护妈咪的!」芳菱说。

  阿伯点点头,摸了摸Debbie的头,满意地离去。

  离开后,默默走来桌边,替芳菱加水。

  「如何?很锵吗?」默默问。

  「还好,可以被理解的锵。」芳菱回答。

  阿伯虽然已经离去,但她的眼神还停留在阿伯刚跨出不久的大门。她觉得,利用狗狗的阿伯其实有点自私,但这种为爱的自私,该被责怪吗?她自己其实也很自私,阿伯只是另一个她,而还有多少人是跟他们一样?

  「或许所有养宠物的人,都偷偷地在利用自己的宠物,达成内心无法表达的关爱吧?」

  深夜,林爱玲不畏寒冷走向便利商店。她这天跟新来的设计师开了一整天的会,又跟制作厂商盯了许多细节,龟毛的她对品质要求极高,厂商不停抱怨成本太高,必须提高价格,于是她又针对价格卢了一晚上。工作的压力此时还无法完全消退,她需要酒精来冲淡这些高压,帮助她入睡。

  只是,还没走到便利商店门口,她就见到骑楼的柱子旁链着一只瘦小的黑狗,窝在角落拚命发抖。此时的爱玲不知道那就是「妹妹」,急忙走进便利商店,询问正在值班的Cindy。

  「欸,骑楼怎么链着一只狗啊?」

  爱玲语气慌张,但Cindy倒是一脸平静。

  「喔,那是我的狗。」

  「你的狗?」爱玲这三个字简直是吼出来的。「你的狗怎么把她链在外头?外面这么冷,她在外面发抖耶!快让她进来啊!」

  然而,Cindy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是想让她进来啊,可是她太紧张了,在店里一直屙屎屙尿,我就得拚命清,客人的观感也不好,所以只好把她链在外面。」

  「紧张就不要带出来啊,放在家里不行吗?」爱玲这会儿简直是用尖叫的分贝在跟Cindy说话了。

  「可是我住的地方不能养啊。」

  「不能养你还养?!」爱玲对Cindy大吼,然而这一刻她才赫然想起,芳菱跟她提过Cindy的事。「可是这只狗,不是待在狗园里吗?」

  爱玲的问题,让Cindy无奈地叹了第二口气。

  「本来是在狗园里啊,但是……唉,小孟跟我去狗园看妹妹,拍了照片传给店长,店长看了不忍心,就自己偷偷去把妹妹领出来,领出来之后说什么要养在店里陪我上班,免得我被坏人欺负,要她保护我,」说到这儿,Cindy突然噗哧一笑,让爱玲背脊发寒,「她之前就是一只胆小狗,连家门都不敢踏出去,把她养在店里会把她吓死的。」

  「把她链在外面才会把她吓死吧?」

  有客人来买烟,Cindy先略过爱玲的问题,替客人结帐,然后才低声地说:「明天我请店长买个笼子,把她关起来就好。」

  「关起来?!」爱玲高分贝的质疑,其实是对Cindy的责备。事实上,爱玲没发现自己的拳头早已紧握,精致的花式指甲也早把手心的肉掐出了凹痕。

  此时的爱玲早已忘了来便利商店的目的。她气冲冲地走到骑楼,拿手机拍了张妹妹的照片,传给了芳菱。

  芳菱:这什么?

  爱玲:楼下便利店的Cindy,把她的狗链在骑楼。

  芳菱:妹妹?

  爱玲原本要传讯息说明这一切,不过字数太多外加她已经气到手抖得无法用手机打字,于是干脆打给芳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一遍。

  「可是我家已经两只了耶,我不能再带一只上来,而且这只要是进了我家,以后肯定就是我得养下来,我才不要!」芳菱紧张地透过电话跟爱玲解释。

  「那要怎么办?天气这么冷,她又这么瘦,待在这儿肯定会被冷死的。」爱玲担忧地说。

  「你等等,我来想办法。」芳菱一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爱玲就这样站在骑楼,心疼地望着在角落发抖的妹妹。她于是把肩上价格五位数的围巾拿了下来,走向妹妹,想要盖在她身上,为她保暖。

  谁知道,爱玲一伸出手,妹妹就猛转头吠了一声,并且露出牙齿,要胁她不准接近。

  「好好好,我不摸你……」然而,爱玲还是把围巾放在离妹妹不远处,「我把被被放在这儿,你自己拿去盖,盖好不冷冷喔!」

  然而,妹妹还是宁可自己孤独地缩在角落发抖,也不肯去碰一下那条高价的「被被」。

  不一会儿,店长骑着机车抵达了便利商店。他拿下安全帽,见到骑楼角落的妹妹,不满地叹了口气,然后冲进店里。爱玲还以为他会对Cindy兴师问罪,没想到店长只是温柔地问她——

  「不是叫你把她放在店里吗?如果有问题就放仓库嘛,外头很冷耶。」

  就算店长这样说,Cindy一样面无表情。「放仓库她一直叫,客人听到会一直问。」

  「有问题怎么不跟我说呢?不要把她链在外头嘛。」店长边说,边看着外面的妹妹。

  爱玲听不到他们俩的对话,只见到担忧的店长,以及彷佛事不关己的Cindy。

  「我想说你早上来就知道了,不想吵你睡觉。」Cindy冷漠地说。

  店长看着Cindy,一方面无法置信,一方面又觉得这女孩儿可怜,于是他也不跟她抬杠了,走去仓库拿了一个纸箱,然后朝骑楼走去。

  「我先把她带回家吧。不然在这儿吹一整晚冷风,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店长说完,顺手拿起妹妹身旁的「被被」包裹着她,放进纸箱里。爱玲一方面讶异妹妹竟然没有凶店长,另一方面,似乎想起了这条「被被」其实是她的围巾,只是当她想告知店长时,他已经把装着妹妹的纸箱放到机车的脚踏板上。看妹妹被围巾包裹着,似乎相当舒适,也不好把围巾讨回来了。

  「你回去吧。帮我跟芳菱说,我把狗带回去养了,叫她别担心。」店长说完,戴上安全帽,骑车离开。

  「那条爱马仕,就当作我送你的礼物吧!」这时的爱玲,又是辛酸,又是喜悦。「一只狗能够被一条如此高品质的羊毛围巾包覆着,不知道她有没有感受到相同价值的幸福呢?」

  爱玲转头,看着便利商店里的Cindy。

  此时的店里没有客人,而Cindy却像个丧尸般,面无表情地呆立在柜台前,彷佛完全事不关己,感觉不到半点人性。不知是因为低温寒冷,还是眼前诡异的景象,爱玲突然打了个哆嗦,用力拉紧了外套衣领,原本要来便利商店买酒的她也不买了,转身就朝回家的方向奔去。

  第三章:真实面

  豆豆窝在睡垫上,蜷成一个黑狗甜甜圈。

  这是早上八点的事。早上八点对芳菱而言,两只狗应该要吃饭。吃完饭之后,要带她们去公园散步,然后回来准备下午的沟通。

  不过今天情况有点不同。

  都过八点了,豆豆还窝在睡垫上不动,她的早餐还放在她专属的小桌子上,早就大口吞完餐点的呼虎在一旁觊觎豆豆的饭碗;然而芳菱就在旁边,呼虎就算心里头再想吃,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豆豆,这是鸡肉!」芳菱指着豆豆的碗,略带怒意地对豆豆说。

  豆豆还是窝在那儿,一动也没动。

  芳菱拿起了豆豆的饭碗,走到睡垫旁。

  「豆豆,你看这是鸡肉耶!妈咪煮的好吃鸡肉喔~」芳菱从碗里捞起了两块鸡肉,放在手心,拿到豆豆鼻子前,改用半哄的方式想让豆豆吃一点。

  豆豆依然不为所动。

  芳菱气得把手里的肉,往碗里一甩。

  「这是鸡肉耶!刚蒸好的鸡胸肉耶!你连这个都不吃,是嫌自己命太好了吗?不吃就算了,我给呼虎……」芳菱转身要把碗拿到呼虎的小桌子。

  贪吃的呼虎乐得急奔到桌前等待,眼神专注,嘴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吃吃,吃吃,吃吃……

  然而,芳菱看了呼虎一眼,摇了摇头。「不行,呼虎,你太胖了!」

  自从呼虎被芳菱收编以来,已经胖了七公斤,就连散步时路上遇到不认识的欧吉桑也会忍不住说:「这只狗太胖了啦!」

  芳菱把碗拿进厨房,呼虎急忙赶到门口,看着芳菱把豆豆的早餐收进冰箱,呼虎的尾巴、眼角、嘴角一下子都垂下了。

  「我就是对你们太好了,才会搞成这样。现在我有什么?一只叛逆挑食,一只胖到快走不动,以后我一定要严格执行家规,只能吃该吃的,不吃正餐就没零食,再不吃就饿死好了。能不吃就表示不够饿,饿了我看你还吃不吃!」

  最后几句话,芳菱是对着豆豆说的。

  只是,豆豆并没有因为芳菱的愤怒而有所动,她还是维持同一个姿势,彷佛睡在自己的小泡泡里,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生气的人最气什么呢?最气自己生气的对象不鸟他!而这正是芳菱现在所面临的局面。眼前这只狗不管她怎么斥责,就是决定当一个黑狗甜甜圈。

  芳菱气得直喘大气,一旁的呼虎干脆躲到自己的睡垫上,免得扫到台风尾。芳菱的怒气没有着力点,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只能摸摸鼻子去柜子里拿牵绳,准备进行下一个程序:遛狗。

  呼虎见到牵绳,原本笨重的身体也变得轻盈,立刻跑去芳菱身边乖乖坐下。芳菱迅速地帮呼虎穿上了胸背,而当她拿着豆豆的胸背去找她时,豆豆反常地还是不鸟她。

  「干么,跟我生气喔?」芳菱的怒气还没消,这下子又被豆豆的态度给激到了。「是怎样?骂你两句不开心了是吧?但你不能不出门!你又不在家里上厕所,不出门是要憋尿憋到死吗?给我起来!」

  说完,芳菱向前去把豆豆抱起身,然而豆豆却相当被动,一点都不想配合。

  「你干么你?站起来啦!」豆豆越不配合,芳菱就越生气,最后,芳菱把胸背一甩,生气地说:「不去就不去,憋死好了,混蛋!」

  「你干么啊?」

  芳菱气得坐在地上,听到默默的声音马上转过头。默默似乎有种安抚她的能量,他一出现,芳菱的怒气锐减,变成一个生闷气的小女孩。

  「她不吃饭,你也没必要生这么大气……」默默的话被自己的咳嗽给打断。

  这阵咳嗽太猛烈,于是芳菱马上起身,向前去帮他拍背。「我看你还是别去开店了,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不行,今天有几个订位,店不能不开,扫人家的兴。」

  温柔的默默总是先想到别人。

  「那我去帮你,你留在家休息,去看医生,我跟小孟两个人应该搞得定。」

  默默一听,笑了。「最好搞得定,谁要煮咖啡?谁要弄餐点?」

  「你咳成这样,最好有人敢喝你煮的咖啡、吃你弄的餐点。」

  芳菱这样一说,默默倒是无言以对。这年头谁咳嗽都会引起侧目,何况是搞餐饮的,老板边咳嗽边做生意,顾客铁定会在网路上给负评。

  默默思考着,另一阵剧烈的咳嗽又把他的思绪给打断,他走到沙发上坐下,等待这波如大浪来袭般的咳嗽平息。

  芳菱帮默默温柔地拍背,他则被咳嗽所逼出来的眼泪弄得两眼蒙胧,等咳嗽终于缓和,两眼一张开,见到的就是依然窝在睡垫上的豆豆。从刚刚到现在,芳菱发了两次脾气,自己也剧烈咳了两回,但豆豆竟然一动也不动,一直维持着一样的姿势。

  「你不觉得她怪怪的吗?」默默说。

  「谁?你说谁怪怪的?」芳菱边帮默默拍背边说。

  「豆豆啊!她一直都没动耶,而且她有两三天没吃了吧?」

  「零食还是有吃啦。」芳菱收回了拍背的手,不耐地说:「她就是这样,时不时会闹挑食,等等就会饿了,你在家如果看她肚子饿,早餐热一热给她吃就好。」

  虽然芳菱这样说,但默默看着豆豆,不禁担忧了起来。

  「该不会是生病了吧?」默默说。

  「不会啦!」芳菱起身,不是因为要去哪儿,只是一个不认同默默的反射动作。「她只是挑食,你才是生病,所以我要去帮你开店,你就乖乖在家里休息,去看医生,多喝水,多睡觉!」

  芳菱再度拿起牵绳,呼虎见到牵绳,又兴奋了起来。

  「好吧,」不过默默的发言,再度打断了呼虎的散步计划,「那今天店就交给你了,我等等打电话给小孟,跟他交代细节,你就帮忙他就好……餐点的话,我前两天有炖了一大锅咖哩,今天只卖咖哩饭就好,我不在也不能煮咖啡,那就供应茶……这样应该可以。」

  芳菱点点头,表示理解了默默的安排,当她再度转身准备带呼虎出门,却又被默默给阻止了。

  「既然这样,狗我来遛就好,你现在就得去店里了,有一堆事情得要准备呢!」

  芳菱一听,皱了眉头。「你身体这样,遛狗行吗?还是我等等拜托程孝京来帮忙……」

  「不必了,我没事,你不要担心,不要老是麻烦人家……」

  「他很爱啦,不会麻烦,他会很开心。」

  「好啦好啦,那你赶快去,我真的没事。」

  听见默默一直说「我没事」,芳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咳成这样还没事,你就是这种个性,事事都自己来,怕麻烦人家,所以追我才会追这么久!」

  「这……有什么关系啊?」

  芳菱把牵绳交给了默默,拿起了包包,准备离开。

  「怎么没有关系?」离开前,芳菱在默默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你保重,我下楼还是跟程孝京说一声好了,记得去看医生。」

  呼虎见到芳菱走出门,本以为终于要散步了,想跟着出去,被芳菱阻挡之后,希望落空的她,轻轻地哀鸣了一声。

  至于默默,则继续看着从刚刚到现在都没动的豆豆。他心里默默做了一个决定。

  所谓「不在其位,不知其苦」,平常在咖啡厅里,见到默默总是一派优雅,芳菱还以为经营咖啡厅一点也不难;谁知道,默默不过是请个病假,把咖啡厅暂时交给她跟小孟一天……不,根本还不到一天,午餐时间刚过,芳菱跟小孟就已经累到快虚脱!又要接待客人又要收帐算钱,要点餐上餐还要收空的碗盘,还要注意每一桌上餐的时间,不能让一个客人都快吃完了,另一个客人的主餐都还没上,更别说得时时注意帮客人加水……而这么多事情,还不包括默默平常得处理手冲咖啡、花式甜点下午茶的内容!

  「我的天,你们平常是怎么撑过来的?我真的快累死了!事情怎么这么多啊!」

  客人慢慢离开之后,芳菱躲倒了吧台后偷吃小点心垫肚子,同时小声跟小孟抱怨。

  「我哪知道,平常我只负责外场点餐送餐跟收碗盘,其他事情都是默默哥在处理……他才是超人!」

  小孟也饿了,但他不敢偷吃东西,默默规定午餐时间不准吃午餐,要等到午餐时间过后,他们才能够轮流吃饭。

  「现在我知道了,他平时不爱说话是有原因的,因为根本没时间说话啊。」芳菱的嘴塞满了三明治,边吃边讲话并不是她的习惯,但这会儿她可真是饿坏了,但却找不出半点吃饭的时间。

  一位客人上前结帐,小孟赶紧冲去柜台收款送客。他看了看咖啡厅外场,今天杯盘狼藉的惨状绝对不能让默默看见。

  「外头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耶。你下午还要沟通,要不要趁下午茶时间开始前,我们先宣布本日休息,不然光靠我一个,我是真的没办法啦。」小孟跟芳菱提议。

  芳菱听完,直觉地走到外场一探究竟。真的,桌上只剩下吃完的餐具,所有人都走光了……吗?

  芳菱想起,刚刚小孟在厨房准备餐点时,有个怪怪的女孩子进来,一路探头探脑的,最后走到了最里头角落的位子。芳菱于是往客座区的最深处走去……果然,那个女孩还在。

  「不,外面还有一个人。有个女生点了杯咖啡,坐在最里头。」

  「是喔,那怎么办?」

  「没关系,我等等就去把休息的牌子翻出来,让新的客人别再进来了。」

  「那你等等要沟通的人怎么办?」

  「我再传讯息跟她说就好啦。只有一个人,不带狗,应该没问题。」

  「所以那个女生……就让她继续坐喽?」

  「也只能这样了,毕竟默默是不赶人的……你先吃点东西,我去把外场的碗盘收一收……累死我,等等还要准备沟通咧……」

  距离沟通只剩不到一小时,芳菱去收拾碗盘时,那个怪怪美少女还转过头来瞥了她一眼。芳菱就算最近的脾气再坏,也不能跟默默的客人发脾气,依然乖乖地陪着笑脸。

  「我收个东西,不要紧继续坐,我们不会赶你。」

  芳菱说完,女孩也没说谢谢,低头继续滑她的手机。无礼的态度,让芳菱一转身立刻翻了个白眼,嘴巴嘀咕着,「现在的年轻人都这副德性,真是世代差异,世代差异啊!」

  收完外场的碗盘,芳菱跟小孟两个人窝在吧台后吃剩下的咖哩饭。此时,无声就是对默默手艺最大的赞美,两个饿坏的家伙狼吞虎咽,小孟边看着锅子里剩下的咖哩问芳菱。

  「你吃得够吗?够的话这些剩下的我等等要吃!」

  芳菱心想,「哪有人这样问问题的?分明就是要我回答『我够了』啊!」

  不过她还是挥挥手,要小孟解决剩下的咖哩饭。嘴里装满咖哩饭的小孟开心地笑,两颊鼓鼓的,让芳菱觉得有趣。

  一边赞叹默默的手艺,芳菱想起似乎该打个电话给默默,关心一下病况……不过,手机都还没拿起来,门口的进门铃就叮叮地响了起来。

  「你好,请问菱菱小姐在吗?」一名女子询问的声音,伴随在进门时响起的叮叮声之后。

  芳菱一听,直觉看了眼手表。距离沟通还有半小时,怎么提前了这么久呢?一般人会到吧台来探探,然而这会儿她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逼得芳菱非得放下美味的咖哩饭走去吧台外迎接客人。

  「我就是……」

  一走出吧台,芳菱却傻了。原本以为来的只有一个人,但眼前的却是……一家子——一名三、四十岁的熟女,应该就是当初与她联系的主要委托人;一名六岁左右的小女孩(难道是委托人的女儿);另一位就厉害了,是一位年纪肯定超过七十岁、坐在轮椅上的老先生(老先生也对动物沟通有兴趣吗)。

  芳菱想起了委托人在预约时曾经告诉她,今天要沟通的老黑狗「威哥」其实是她爸爸的狗,芳菱想,「所以这位老先生会是委托人的爸爸?」

  「姑姑,我肚子好饿喔!」

  芳菱的猜测没说出口,小女孩却先表达了自己的民生需求。

  「不好意思,我们提前到,想说先来吃点东西……既然店休息了,我们去外头先吃点东西再回来好了。」那位熟女不好意思地说。

  「没关系,还是可以供餐,只是今天老板不在,我们能出的餐只有三明治……」

  「我喜欢三明治!」小女孩兴奋地说,熟女摸摸她的头,其实是要她安静点。

  但老先生似乎对三明治不太满意,表情有点委屈,又不好说出口。

  「我们应该还有一份咖哩饭,不知道咖哩饭还行吗?」

  听到咖哩饭,老先生的眉头开了,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芳菱冲进厨房,确认剩下最后一份的咖哩饭还存活着……

  「放心啦,我刚刚听到了……你干么跟他说有咖哩饭啊?就让他吃三明治就好啦。」小孟嘴上是这样说,但其实已经开始盛盘,准备端去给老先生。

  「唉唷,人家年纪大吃不惯面包啦。三明治给小朋友跟她妈吃,你赶快帮我准备,我先出去。」

  芳菱端着咖哩饭出来,走向已经入座的一家人。

  「伯伯,这是你的咖哩饭,希望你会喜欢。」

  看到咖哩饭,原本有点严肃的老先生抬起头来,对着芳菱微笑。其实老先生的微笑很温暖呢!芳菱像是在哪里看过……

  当委托人把威哥的照片拿出来时,芳菱才惊觉,「啊,老先生跟威哥的笑容好像啊!」

  「不好意思……那个,我爸一听到有人能跟威哥说话,说什么也要来,结果我外甥女听到阿公要跟威哥说话,吵着说要跟……我自己住在外头,他们才跟威哥住在一起,都是一家人,这样……应该不会造成困扰吧?」

  「不会不会,怎么会困扰呢?」芳菱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充满无奈。一场动物沟通把一家子人都吸引来围观了,这不比新媳妇进家门还叫人紧张?她只能祈祷这家子人在沟通的时候可以安安静静,别自个儿吵闹起来,影响沟通进行了。

  「三明治来喽!」小孟端着两份三明治过来,「有鲔鱼跟熏鸡的,妹妹你要吃哪一种?」

  「没想到小孟应付小孩还真有一套!」芳菱这样想着,暗自打算把小妹妹交给他处理了。

  「我要吃……我都想吃耶!」小女孩似乎拿不定主意。

  「是喔?那没关系,我放中间,你跟妈妈一起吃好不好?」

  一听小孟这样说,芳菱的笑容立刻卡住,她瞥了一眼委托人,发现她的表情一样尴尬。

  「我不是她妈妈……」委托人小声地说。

  「什么,你不是她妈妈!那你是谁?」

  小孟相当讶异,他的反应似乎让委托人有点不满,气氛一度相当尴尬。

  「我是她姑姑。」熟女委托人脸部肌肉开始僵硬,一字一句清楚地说着,「我还是单身。」

  空气因为这句话而凝结,就连小女孩也感受到了不安。

  倒是老先生继续吃着咖哩饭,边说:「快吃!吃完要跟威哥讲话!」

  老先生意外地打破了宁静,芳菱抓住时机,赶紧解释,「他是我的助理,也在学习动物沟通,今天只会坐在旁边纪录,不会讲半句话……你放心,他接下来都不会再讲半句话。」

  芳菱说完,狠狠看了小孟一眼,小孟这才发现自己的问题,连忙堆上公关的笑脸,静静地坐下。

  「你要怎么跟威哥讲话?」老先生饭吃得慢,却似乎为了赶紧能跟威哥说话,很奋力地专心吃饭。在他吞下了一口咖哩饭之后,才终于用虚弱的语调问了芳菱。

  芳菱这才想起,委托人告诉过她,自己的父亲最近身体很差,因此他愿意远道而来,想必非常爱惜威哥,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威哥说了什么。

  「伯伯,等等我会看他的照片,然后静心,到时候我的频率会去寻找威哥的频率,对上了之后,我就能够跟他对话了。」

  「这样就可以?怎么可能!」

  老先生的直接让芳菱有点受伤。

  「唉唷,爸,人家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所以有可能啦!不是像你说的什么跟威哥每天都在一起,所以知道他想什么,那是不一样的啦!你不要一直质疑别人……」委托人对父亲说话的口吻充满了不耐。

  老先生听完,安安静静低下了头,不知道是因为女儿的责备,还是因为自己与威哥相处多年,却无法听到他的声音。

  芳菱看着这对父女,心里想着,「又是这样啊,跟狗相处比跟自己家人相处还容易……」

  「威哥」能够在老先生心里占上如此重要的地位,也是能想像的:根据委托人预约的时候说,威哥是一只已经二十岁的老黑狗。二十年前,还是幼犬的他自己跑来家门口,爸爸喂他吃了一顿饭,从此他就赖着不走了。威哥填满了老先生退休后的人生,也陪他走过妻子过世的哀伤,更在他年迈体弱之际,继续无怨无悔地相伴。

  这阵子威哥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体力大不如前,大家都猜到他时日不多,再怎么说都已经是只二十岁的「狗瑞」;只是,她看到了父亲的哀伤,二十年来,威哥在父亲身旁跟前跟后,形影不离,如果他走了,父亲肯定很难接受,于是想先问问威哥,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有什么事情想做,可以让父亲知道,如此一来,当威哥必须离开的时候,心里头也不会那么遗憾。

  「那你们想问威哥什么问题呢?」

  芳菱说完,看了眼老先生,本以为老先生会有很多问题想问,然而他却板着一张脸,喝着餐后送上来的热红茶,对芳菱不理不睬。

  「那个……可以帮我们问问他,他最近常常趴着不动,是不是肚子很痛……因为他有肿瘤,年纪大了不能开刀,还有……他最近都不吃肉乾,是不是觉得太硬,还有……还有什么……」

  委托人毕竟不是主要的照顾者,彷佛像在帮别人提问,边问问题还边瞥看父亲的反应。然而老先生却文风不动,继续喝着咖啡,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还有要去哪里玩啦!想不想去榕树下,阿公最近走不动,所以都没有去。」天真的小妹妹帮姑姑接续了提问。

  然而委托人又伸手摸了摸小妹妹的头,那动作的意思是「你给我闭嘴」的和气版,应该是要提醒小妹妹别说阿公走不动。男人虽然知道自己老了,但很少会承认自己没有气力。

  「其实我们就只想知道威哥有没有什么想跟我们说,因为我们听不懂他的话,其实就是想知道……他在这个家开不开心,有什么我们可以再为他多做一点的,他还有什么愿望,还有就是……」

  芳菱张大了眼睛,想要听她接下来的问题。然而,委托人却只是用眼角瞥了瞥父亲的反应,就没再继续说下去。芳菱猜想,应该是跟老先生有关吧?然而,她不说,芳菱也不会知道。

  「这样吧,我就跟他随意聊聊,看他说什么,你们想问再继续问吧?」

  委托人一脸彷佛得救一般,充满感激。

  于是芳菱拿起了威哥充满笑容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白色毛发已经快要遍布大部分的脸庞,显得灰白,但他挂着大大的笑容坐在老先生身旁,老先生看着他微笑,地点应该就是在刚刚小妹妹所说的「榕树下」,看到这张照片,芳菱感到一阵温暖,只是……

  「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啊?」

  「这张啊……好像是……两年前吧?」委托人说。

  芳菱一听,尴尬地笑了笑。「太久了,我需要这两个月内拍的,有这样的照片吗?」

  「这两个月喔……因为他生病了,大家没帮他拍照……」

  委托人话刚说完,老先生突然开始扭动身子,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慢慢地在相簿里翻找,然后递给芳菱。

  在那张照片里,威哥的气色差了很多,看得出来相当疲惫。然而,他还是尽量坐直了身子,只为了靠在老先生的腿上,看着老先生微笑。

  「这张可以了!」

  威哥的喘息有点重,对于芳菱的到来,他没有感到排斥。

  阿拔跟你在一起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

  阿拔刚刚说,他要去找人跟我讲话,要我乖乖等他回家,你就是那个人吧?

  ——是的,我是菱菱。

  威哥的口吻,像极了一个年迈的男人,他还是拥有男性的傲气,不过再怎么傲也隐藏不住病痛的虚弱。

  不过,我说什么阿拔都知道。

  ——你是说,你会跟阿拔说话?

  对,而且阿拔都知道。

  芳菱不懂,既然他们可以沟通,为什么老先生还是愿意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听芳菱转达威哥的想法呢?

  ——那你都跟阿拔说些什么?

  说很多啊:我们去晒太阳吧!我们去散步吧!我们去榕树下喝茶吧!给我吃点心,我想要摸摸,阿拔我好爱你……

  ——都说这些?

  不然要说什么?

  只是一些日常对话,那是饲主与宠物长期相处下来所培养出的默契,让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心灵相通。芳菱想到刚刚委托人对老先生的责备,原来老先生说的是真的,他是真的知道威哥要什么!

  ——所以,你说想去晒太阳,阿拔就会带你去晒太阳?

  对啊!他会跟我一起去院子里坐坐,我们会一起睡午觉。

  ——那你怎么跟他说呢?

  我只要走到他面前,看着他,他就知道了!

  当芳菱准备把她与威哥的对话转达给这家人时,严肃的老先生突然抬起头,急切地盯着她,让芳菱相当紧张。

  「那个……呃……威哥他……」

  「威哥怎么了?」更紧张的却是熟女委托人。

  「威哥他说他之前就常常跟伯伯说话,而且伯伯都听得懂耶!」说完这句话时,芳菱隐约看到老先生的嘴角感动地微微上扬。

  委托人听完,哑口无言,转头看了眼自己的父亲,眼里充满歉意。

  「威哥也会跟我讲话啊!他会要我念故事书给他听,还会跟我玩办家家酒。」小女孩天真地说。

  「人家才不想跟你玩家家酒、也不想听故事,都是你强迫他的。」熟女转头否定自己的小外甥女。

  但芳菱这次相信熟女说的是事实。

  「其实狗狗跟人相处久了,本来就有机会找到彼此沟通的能力。因为狗狗生活在人类的世界,他本能上也会去寻找跟人类沟通的方法,所以伯伯应该是真的可以跟威哥沟通。」芳菱讲这话时,心里想着自己就算不是沟通师,应该也能够跟豆豆及呼虎沟通吧?毕竟她们互相信任,而且像豆豆这种吃饭要吃好的,出门要走自己想走的路的狗,一定会找出各种方法跟她沟通,好提出自己对生活形形色色的要求。

  想到这里,芳菱突然想到,最爱提出要求的豆豆,倒是有阵子没有提出什么要求了……该不会如同默默所说,豆豆真的生病了吧……芳菱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直到小孟踢了她一脚,那思绪的小泡泡才被打破,让芳菱回到现实。

  「那……你们比较希望我跟威哥聊哪方面的事情呢?总得……给我一个方向吧。」芳菱的表情近乎恳求,跟一个完全不熟的老先生隔空聊天,总不能还问喜欢吃什么、想要玩什么吧?她真的需要一点方向、一点线索,让这场沟通能够有效率地进行。

  「妹妹,想问威哥问题要趁现在喔!不然你问威哥,他是不是真的不想跟你玩家家酒好了。」身为助理的小孟,其实另一个功能就是在气氛尴尬时说几句垃圾话,让空气稍微解冻。

  小妹妹一听,本来还兴奋的呢!准备开口的时候,姑姑的手又伸到她头上,摸了几圈。

  「他本来就不想跟你玩家家酒,这不必问了,不要浪费时间。」

  姑姑一开口,小妹妹失望地往后一坐。

  芳菱开始搞不懂这一切,委托人跟小妹妹都不问问题,所以她们是希望……

  「你跟他说……」严肃的老先生总算开口了。他的喉咙似乎因为过于干燥而打断了句子,「他的肚子一定很痛,他现在可以走吗?如果走会痛,就不要勉强,躺在垫子上比较舒服……」

  芳菱这才发现,老先生并不是喉咙干燥,而是情绪激动而哽咽。他的眼眶突然盈满了泪水,于是他低下头,不想让芳菱见到,更不想让自己的儿女子孙们见到。

  「威哥很有个性,不舒服也不会讲,他是我养大的,这点跟我很像……」老先生这样说着,眼底尽是不舍。

  「他最近走路少了,走得又很慢,但是外佣推我爸去公园的时候,他还是会硬要跟着。我爸心疼,后来就不去公园,只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他也会跟着我爸去院子。」委托人解释道。

  「原来如此……」芳菱终于看懂,为什么大家都不提问了。

  她想,委托人是希望爸爸可以自己提问。她显然是个聪明又了解父亲的好女儿,知道父亲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尤其是不敢让人知道自己对爱犬的情感有多深,才会预约这次的沟通,引诱父亲跟着来,让父亲可以藉由沟通的方式表达自己对威哥的爱……至于小妹妹,才真的是意料外的小跟班。

  ——威哥,你肚子痛,阿拔很担心你呢!

  阿拔也很痛。

  ——你也担心阿拔?

  我不担心,我会陪他。

  ——阿拔说,你如果走路会痛,就不必勉强。

  我会陪阿拔,一直陪着他。

  威哥真如老先生说的是只固执的狗,语气精简,就算虚弱也相当坚定,就跟他的主人一样,不让人家看到自己的弱点,只想要展现自己强势的一面。所以威哥就算再痛,也不会改变自己陪伴主人的意愿。

  芳菱转述了威哥的话之后,老先生慢慢说起他与威哥相遇的故事,包括他第一次见到威哥,他还是一个小肉球,然后拚命吃拚命喝,食量大得吓坏他老婆,身材也长得吓坏大家。他咬坏家里好多东西,气得他拿棍子想打他,打了之后又舍不得;也曾经咬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小妹妹的爸爸,但他后来教训的是自己的儿子,因为他把威哥当成马来骑,威哥才会警告他;每次去榕树下跟人家聊天,威哥都乖乖跟在后面,不管谁拿再好吃的东西引诱他都骗不走;睡不着的时候,威哥就会陪着他去院子抽烟;跟老婆吵架的时候,会帮忙去安抚老婆;老婆过世的时候,他只要独处时就挨在自己脚边,办正事的时候又绝对不会在旁吵闹……

  「但前几天又突然不能走了……带去给医生看,医生说他是癌,说会很快……什么叫做很快?之前还可以走啊!走比较慢……但还可以陪我走到榕树下啊!怎么现在说他会很快……」老先生哽咽的声音说着,赶在眼泪溃堤之前就打住了。

  委托人拿了手帕给父亲擦拭,老先生边擦边摇着头,应是感叹爱犬的生命即将消逝,而他还没准备好,他真的很不想去面对另一个所爱离去。

  「我再跟他聊聊,看能不能多了解一些他的想法好了。」芳菱提议。

  这次老先生点了点头,终于不再相应不理。

  ——威哥,阿拔很难过呢!

  阿拔不要难过,我们约定好了。我没事,我会一直陪着他。

  「什么没事?都癌症了,还说自己没事……都走不动了,还我到哪就要跟到哪,走不了就在地上哭,听他哭我会难过,我不想要他不舒服……」老先生说着,再度用手帕掩面,不让自己哭泣。

  女儿看着自己的父亲哭,很识相的没有向前安慰,倒是一旁的小妹妹似乎被吓坏了,她或许从出生以来,看到的都是坚强严肃的阿公,没想到阿公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刻。

  「之前医生说过,现在威哥每天就是跟强烈的疼痛搏斗,当时也有建议我们,思考一下安乐死……」

  「什么安乐死!绝对不能杀死威哥!无良医生,威哥还想走耶,还能吃耶,怎么可以杀死他!做人怎么可以这么没良心……」

  熟女对芳菱的解释被老先生愤怒地打断,她立即跟芳菱使了眼色,芳菱马上就了解,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缓和气氛。

  「不过威哥也说,他跟阿公有约定好了,但他没跟我说约定是什么……」

  老先生两眼突然直直盯着芳菱,但那种盯视不会让人恐惧,眼神里有一种温暖,也有一种感伤。

  芳菱心知自己应该是说中了什么,他们应该是有约定的吧?但约定是什么呢……

  老先生点点头,擦着眼角的泪水,芳菱见到他的嘴角有微微的上扬,透露着,「好的,我懂,我知道……」

  「伯伯,我来问问威哥有什么事情想做的好吗?这样我们就能完成他的心愿,好不好?」芳菱跟老先生说。

  老先生给了芳菱一个哀戚的微笑,示意芳菱照她的想法去问。

  ——威哥啊,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呢?

  我想跟阿拔一起晒太阳。

  ——晒太阳?在公园吗?还是榕树下?

  哪里都可以,就跟平常一样就好了。

  ——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吗?吃好吃的东西啊,或是家人帮你按摩啊……

  就跟平常一样就好了,我只要跟阿拔在一起就好了。

  听芳菱转述威哥的话时,老先生无声地微笑着、流着泪,他用手帕擦拭了眼泪,点点头。

  他彷佛想起了什么,转头告诉女儿,「你去买台车给威哥,外面不是有卖那种推狗的车子……买一台给他,这样我们可以推他去院子晒太阳,他就不必自己走。」

  孝顺的女儿立刻用手机上网搜寻了几台不同类型的推车,还讨论要买什么被子铺在上头让威哥舒适一点,小妹妹也进来搭话,说要把自己最爱的雪宝娃娃给威哥。

  芳菱看着这家人,甚是羡慕。

  他们离开的时候,老先生特别握了芳菱的手,他说话省字,只有两字「谢谢」,但他看着芳菱的眼神,芳菱知道这句「谢谢」的重量,这不只是对她的肯定,更让她觉得,继续做为一名动物沟通师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小孟陪着芳菱目送着这家人离开。

  就在他们走远之后,小孟突然说了,「威哥老了,阿公也很老,他们也都生病了,谁会先走还真不知道……」

  听到这话,芳菱整个不敢置信。「欸!你这家伙,讲点好听的好不好?」

  「就真的啊!」

  「算了,不理你,EQ也太低了……我的咖哩饭还在吧?」

  「在在在,再怎么饿也不会把你吃一半的给嗑掉!」

  芳菱走进厨房之后,小孟回到原本的座位继续整理刚刚沟通的笔记。他几乎都忘了,店里还有一个客人。

  「结帐!」

  小孟听到了客人的声音,立刻跳起来。

  但他见到的,却更令他错愕。

  那个客人竟是庄苡洁。

  「孟以钧,所以你在学动物沟通,还当人家的白目助理喔?」

  小孟当然听见了庄苡洁的问题,但他已经惊吓得无法动弹。庄苡洁只好把一杯咖啡的钱放在吧台上,自己走出了咖啡厅。

  小孟不知道愣了多久,芳菱吃完咖哩饭后走出厨房,还见到小孟站在座位旁。

  「你干么啊?」

  芳菱的话惊醒了小孟。

  「没……没事。」

  然而,谁都看得出小孟的怪异。

  芳菱回到家的时候,默默正坐在豆豆的睡垫旁边轻抚着她。

  「你还好吗?有去看医生了吗?对不起,今天太忙了,没时间打电话问候你。」

  芳菱走到默默身边,轻吻了他的额头,接着摸了摸豆豆。

  呼虎今天出乎意料地没有向前来讨摸,于是芳菱走到呼虎窝的角落,摸了摸她胖到扁平的额头。

  「我还好,这几天天气冷,过敏的老毛病犯了,医生开了点药,吃了药之后就好多了……不过豆豆不太好。」

  「不太好?她怎么了?」

  「我带她去看医生了。」

  默默这样一说,让芳菱的神色一怔,有点不安。「身体不舒服还带她去看医生,她不是挑食吗?」

  听到芳菱这样说,默默表情不悦地叹了口气。

  「中午的时候,我发现她耳朵很烫,用体温计量了一下腹温,发现她烧到四十几度。」

  默默这样一说,芳菱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怎么会这样……」

  「幸好我有带她去医院,医生说,豆豆感染了小焦虫,严重的话是会没命的。」

  「什么!怎么会这样!」芳菱全身彷佛被电击,她看了眼虚弱的豆豆,无法置信她以为的挑食,竟是致命传染病的徵兆,「为什么会感染小焦虫?那是什么?」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壁虱给咬了,小焦虫是透过壁虱传染的,是血液寄生虫,会破坏血液里的红血球,所以豆豆才会精神不济、食欲不振……就跟你说不是挑食,你就不信!」默默的口吻虽然温柔,但谁都听得出里头带有一点点责备。

  默默的责备让芳菱更无地自容。原来她一直先入为主,把豆豆的病徵当作是挑食,还对她大发雷霆!愧疚感淹没了芳菱,她坐到了豆豆身边,仔细地看着她的脸。身为一名知名的动物沟通师,她怎么连自己的狗生病了都没发现!

  「可是……她平常要什么都会告诉我,为什么这次她不说……豆豆,你不舒服,为什么不跟马麻说?」芳菱摸着豆豆的身体问她,然而豆豆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你一直骂她,她才不敢跟你说吧?」默默斟酌着该怎么说接下来的话,「其实她的症状还满明显的,或许是你内心深处不想接受豆豆可能生病这件事情,所以才会一直跟自己说她只是挑食……是吧?」

  「可是豆豆一直都健健康康的,活蹦乱跳又聪明……」芳菱难过地抱着豆豆流泪,不热衷被人类拥抱的豆豆这次反倒没有挣扎,抬起头舔了舔芳菱的脸颊,替她拭去眼泪。芳菱可以感受到豆豆舌尖传递过来的温度,高过于平常的温暖,让她更加不舍。

  原本乖乖窝在角落的呼虎,见到两个饲主都围在豆豆身边,终于也忍不住起身走过来,蹭着芳菱的手求关注。

  芳菱摸了摸呼虎,她很享受芳菱的抚摸,平常豆豆如果在芳菱身边,呼虎上去讨摸,可是会被豆豆凶的。现在豆豆没了力气,呼虎算是趁狗之危,抓紧时机大肆跟妈咪撒娇。

  「所以医生怎么说?豆豆会有生命危险吗?她都回家了,应该没事吧?」芳菱紧张地问默默。

  「还好发现得早,加上米克斯的抵抗力本来就比较强,医生判定应该吃药就可以好转……不过小焦虫一旦感染就不会完全痊愈,日后我们得要注意她的行为,要是发现哪里不对劲,就要赶紧带去医院检查。」默默起身,拿了豆豆的药包递给芳菱。

  芳菱接过那一大包药,想到豆豆一天要吃这么多药,不舍地抱着豆豆说:「豆豆……豆豆宝贝,妈咪对不起你,你一定要好起来……你说过要陪妈咪很久很久的,千万不要忘记……豆豆加油,妈咪最爱你了!」

  原本享受着芳菱抚摸的呼虎,在她抽手之后,陷入了一种类似被遗弃的无奈。但她没有生气,愣了一会儿之后,转而走向默默。

  默默于是抱着呼虎,呼虎则开心放肆地在默默怀里蹭着。

  「其实我也带了呼虎一起去。」默默说。

  「你身体不舒服,怎么有办法带两只狗走那么远?」

  「我拜托程孝京开车载我去啦。呼虎的眼睛一直流眼泪,我有点不放心。」

  「那医生怎么说?」

  「医生开了眼药水给她,说如果继续恶化,就要带去眼科检查……不过我刚刚帮她点眼药的时候,被她咬了。」

  默默秀出了右手掌,芳菱凑近一看,其实只是一点瘀青,呼虎应该是警告性的动作,并非真心要咬。呼虎虽然看起来很温驯,但是要遇到不喜欢的事情,发起脾气来也相当不客气。

  「呼虎!你怎么咬把拔?」芳菱责备了呼虎,敏感的呼虎听到她的语气,马上低下头来,不敢看她。然而芳菱想起自己之前责备豆豆的景象,于是立刻收敛,伸出手摸了摸呼虎的头,好声好气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点眼药水,但把拔是为你好,你不可以咬他喔!」

  「好了啦。」默默握着芳菱的手,「你就别难过了,众生都难免有病痛,我们都已经尽力了,她们俩还是很幸福,豆豆还是很爱你的。」

  「真的吗?我都接收不到她的讯息了,这样她还是爱我吗?」此刻的芳菱,沮丧得几乎快要失去信心。

  就在这时候,豆豆努力的扭动身体让自己起身,缓慢地走到芳菱身边,用脸蹭了蹭她,然后窝在她身边。

  我爱你。

  「喝酒吗?」

  爱玲一句话,将想事情想到出神的芳菱从另一个时空给拉了回来。当芳菱六神回归时,第一眼瞧见的是拿着酒瓶的好友爱玲。

  「喝酒吗?」

  简单的问题让爱玲问第二次,表情就会开始不耐烦。

  芳菱看了看自己的酒杯,果然已经空了。是什么时候喝完的呢?她低头看了眼前的牛排,只剩下了被切除的肋骨,她从嘴角残余的酱汁里想起了牛排的美味。对,刚刚吃牛排的时候,她发现这酒跟牛排的鲜美非常搭,于是一口牛排一口酒地吃喝,所以才会有点微醺,才会陷入沉思,才会跑到另一个时空。

  「到底要不要啦?剩一点点你不喝我喝喽!」

  同一个问题问第三次,爱玲就不客气了。

  「当然要啊!这么贵的酒,只有你请吃饭的时候才喝得到,不管剩多少我都要喝!」

  爱玲笑了笑,将酒往芳菱的杯子里倒乾。今天是她们姊妹的每月一聚,不过因为默默在家,邀请爱玲来会违反「男友不得参加」的原则,而爱玲又懒得在家里开伙,于是干脆找了家高档牛排馆——当然是爱玲买单。

  「在想什么,突然一动也不动,我还以为你中邪咧!」

  爱玲拿起杯子,与芳菱碰杯。芳菱喝了一口,脸上幸福的表情是对这瓶高档红酒的赞叹。所以刚刚她在想什么呢?虽然时间很短,然而飘过脑子的事情却如千丝万缕:想到第一次见到豆豆的模样,还有她确诊前每天窝在睡垫上不动的样子,豆豆挑食的时候会先去看看食物再转头瞪芳菱,像是嫌弃她准备的餐点不好吃,而豆豆这阵子的确没有这样的表情……自己怎么会没注意到呢?豆豆是什么时候被壁虱给咬的呢?明明每个月都有点预防药怎么还会被咬呢……

  「没啦,突然想起豆豆,我竟然没发现她生病……我一直以为她跟我很亲……」芳菱说。

  爱玲不是什么会安慰人的人,但她的确同情芳菱,了解那种不小心背叛心爱的人的痛苦……好吧,似乎想得有点远,但总是在这样的时候,人才会检讨自己,那分自以为的爱是不是其实不够深、付出的似乎不够多。

  「想这么多干么,事情都发生了,日子还不是得继续过,别在跟我吃饭喝酒的时候耍内疚,吃饭的时候专心吃,回家的时候再好好疼她就好!」爱玲再度拿起酒杯,「现在,专心喝酒!」

  芳菱也拿起了酒杯,在双唇即将碰到嘴唇的那刻,手机简讯「叮叮叮」响起,她立刻放下酒杯,检查简讯。

  菱菱小姐:

  谢谢你前阵子费心帮我们跟威哥沟通,很抱歉过了这么久才传讯息跟你道谢,实在是回到家之后,事情发展完全出乎我们意料。沟通完两天,我爸就在睡梦中过世了,是半夜威哥突然的哭嚎提醒了我们。他陪着我们办丧事,跟着我们一起送走了老爸;奇怪的是,送走老爸后隔天,他突然自己走去院子晒太阳,我嫂子发现晒得有点久,去看他的时候,才发现他也离开了。

  原本以为,威哥会先离开,没想到竟然是老爸先走。我想到,威哥在沟通的时候一直说,他们约定好了,他会一直陪伴着阿公,现在我才了解他的意思,他应该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撑到我爸先走,不想让老爸难过,他才会放心离开吧?

  我们觉得,他们应该是说好了要一起离开的,这就是那天他说到的,他跟我爸的约定吧?因此,家人讨论了之后,决心让威哥的骨灰跟老爸放在一起。我想,他们现在应该很轻松地在天堂晒太阳吧?

  总而言之,谢谢你的帮忙,让他们在生命结束前,放下内心的担忧,放心地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威哥姊姊

  「喂!发生什么事?怎么哭啦?」爱玲紧张地问。

  芳菱抬起头来,边哭边笑地摇摇头。

  「没事,就……前阵子沟通的狗狗走了,但养他的人在那之前就走了,可是他们是说好的,都很放心……真的没事,是个感人的故事,我只是很高兴……」

  芳菱讲得零零落落,爱玲也完全有听没懂。

  「狗死了人也死了,你是在高兴什么?」

  「死掉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都准备好了,也了解对方的心思……」芳菱没说完,又开始哽咽,于是拿起了纸巾擦拭。

  只是爱玲还是听不懂。

  「好吧,就跟一男一女在暧昧的时候一样,一开始我猜你猜,一旦大家都了解对方在想什么,那时候就会很开心……这样吗?」

  爱玲的诠释让芳菱想了一下,似乎也不无道理。

  「也可以这样讲吧。不过不是每件事情都要用谈恋爱作比方,又不是在写两性专栏。」

  爱玲对芳菱的评语不置可否,她跟芳菱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但这从不影响她们的友谊。

  芳菱看完了简讯,这会儿轮到爱玲的手机发出「叮叮叮」的讯息声。

  爱玲拿起手机一看:糟了,竟然是李志成!

  志成:在干么?

  回覆讯息前,爱玲还看了一眼芳菱,像是介意她的存在。

  「干么?」芳菱问。

  爱玲装没事摇摇头。

  爱玲:吃饭,怎么?

  志成:好吧,本来想问今天晚上能不能去看家具。

  爱玲本来想回他「我正在跟芳菱吃饭」,打了句子之后想了想,又整句删掉。

  爱玲:我现在有约会,今晚没办法。

  志成:(哭脸)

  志成:那明天呢?

  爱玲不知怎么,又抬头看了一下芳菱,她发现芳菱竟然兴致勃勃地盯着她看。

  爱玲:明天可以,下班后吗?

  志成:是啊,但我不确定会几点,你会等我吧?

  看到志成问自己「你会等我吧」,爱玲突然觉得好笑,堂堂一个检察官,突然变成了只小猫般,恳求她等他。

  爱玲:等!你先说了,明天晚上我就留给你!

  志成:好啊,那我请你吃晚饭。

  「吃晚饭」爱玲看到这三个字,又忍不住笑了。

  爱玲:那可不要随便喔!

  志成:(笑脸)明天见!

  爱玲收起手机,转头一看芳菱,发现她脸上挂着诡异暧昧的微笑。

  「你干么啊?表情怪怪的……」爱玲拿起杯子喝酒,才发现酒早在不知何时被喝光了。

  「你的表情才怪怪的!」

  芳菱一字一字、慢慢地、轻柔地说出来,让爱玲有点不寒而栗。

  「干么啦,讲话这样!」

  「不要装了!」芳菱往前倾身,「跟谁传简讯?笑得这么暧昧……一定是跟哪个男的在暧昧,准备谈恋爱了喔!」

  「才……才没有!」爱玲极力否认,特别是芳菱说出口,她更要全面否认。

  「少来,一定是!」芳菱拿起酒一饮而尽,「不过我原谅你现在不跟我说,因为你们还在暧昧阶段,还在你猜我猜,等你们俩都猜中了,我再逼你带他给我认识。」

  此时的爱玲,真的完全笑不出来……不但笑不出来,这根本就是一个严重威胁啊!

  「你不要自己乱想,我刚刚是在谈生意!」爱玲神色紧张,全面否认。

  这让芳菱觉得很扫兴。

  「唉唷,干么紧张,我没有给你压力喔,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告诉我就好。」

  「无聊!」爱玲突然开始收拾,叫服务生来结帐。

  「要走喽?还没吃甜点耶!」芳菱讶异地说。

  「你自己留下来吃,顺便把我那份也吃了,不然就打包给默默,我先走了。」

  等不到服务生,爱玲干脆自己跑去柜台结帐,芳菱要留她也来不及。

  「干么这样……害羞成这样,你也会害羞是怎样?」芳菱并没有打算离开,她唤了服务生,请他送来甜点单。

  芳菱不知道的是,爱玲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害羞,她只是紧张,紧张到她必须立刻从芳菱的面前逃离,逃到哪里都好。

  但是,她为什么要逃离呢?

  难道,她其实相当期待,自己跟志成会有什么发展?

  爱玲在人行道上疾走。她觉得好冷,白天不是还艳阳高照吗?怎么太阳一下山,冷风就把人吹得发抖呢?

  然而,看看其他的路人,他们神色自若,彷佛只有爱玲一个人处在冰冷之中。

  她发现手掌好痛,低头一看,自己的花式指甲紧紧地掐进手掌心,掐出了四道红红的痕迹。

  原来,发抖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怕。害怕背叛一个自己心爱的人,更害怕自己其实期待着那场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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