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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试阅] 楼雨晴《意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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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寻《重生后夫君转性了》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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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试阅] 楼雨晴《意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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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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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29 12:3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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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初遇时,他的人生陷入迷雾之中。
在这段寂寞的、寻找自我的旅程中,她意外闯了进来,
如一串银铃,清泠飞扬,引领他走出生命的低谷,重新找到定位。
再相遇,他用这个重生的自己,帮助她站稳脚步,找回梦想,
因缘际会成就对方的人生,圆满他们这一段善缘。
他以为,就这样了,一世知音,足矣。
然而人生,终究比想像中漫长,每每总在生命的转弯处,遇见她,
若是所有的相遇,早在冥冥中注定,
那麽这一回,他想要任性任情、但随本心地爱上一场……
楔子 柳絮随风起
隔壁巷子新开了一问卖消夜的店。
说「一间」也不太正确,它只是一个小摊子,在门廊下摆了两张桌椅、一块直立式看板,写着每日供应的粥品名称。
就这样,没了。
营业时间大约是傍晚过后,卖完为止。
而且最践的是,一天就卖一种口味,没得选择,爱买不买随便你。
某天她一时好奇,便买了一碗回家吃吃看,那天卖的是菱角排骨粥。
菱角,有。
排骨,有。
粥,熬得绵密顺口,用料上算是诚意满满,但入口的滋味——嗯,她只能用「很微妙」来形容。
说难吃也不是,就是味道淡了些,没有味精或多余的香料让众取宠,纯梓用大骨汤熬出味道,连盐都加得极少,若重养生的老人家或许会喜欢,却不大符合多数都市人被美食养巧了的味蕾。
是个有良心的店主,她想。但这样的店,很难生存得下去。
且先不提他每日只卖单一品项,口味还很不大众,不死也难。
但,她料错了。
第一个月过去,这家「店」依然立不摇,活得好好的。
她结论下得太快了,忘了说,这店虽无美食,但有美色。
店主是个年约三十的年轻男人,相貌不俗,看上去不大爱说话的样子,但气质这东西,就是你说不上来,可一站出去,便会引人驻足、制造回头率的难言气场。
这男人,有这样的气蕴。
刚开始,会上门的顾客多是住附近的妙龄女子,醉翁之意不在酒,然而几次下来,攀谈未果,渐渐摸清他的行事风格,也就少有人再去自讨没趣了。
几次下来,吃习惯之后,会买的就会去买,毕竟它并不难吃,多吃几次,也就接受了那种纯然的食物原味。
生意算不上好,就卖老顾客,而他卖粥应该也意不在赚钱糊口,因此也就存活下来了。
还有一点,不晓得算不算原因——订价佛心。
无论当天卖的是什么粥品,一律五十圆铜板就能打发。
而且店主不会经手收款,旁边放有自助箱,常来的都会自备零钱,与来客的互动少到几近于零。
曾经有个女孩,有意借故攀谈,娇声道:「我没有零钱耶。」
他只用四个字,就把对方打发掉:「下次再给。」
「……」
看起来就没有很认真在做生意的样子,若要靠这营生,没饿死她随便他!
这根本是哪个九重天外不小心跌落凡间,来体验一下民间疾苦的贵公子吧?
偏偏他身上又没有骄矜的富贵气,更多的是几分如她哥那般的温儒雅韵,很是耐看,虽与人少有互动,但不会给人拒之千里的冷漠高傲,就只是沉静少言,有如一幅泼墨山水书,清冷悠远,而你只能远观静赏。
虽是如此,可她总认为,那是个很暖的男人,没来由地,就是这么觉得。
这男人、这家小店,成了小区里最美的一幅风景,偶而夜归,骑楼下一盏灯、一碗粥,温暖着夜归人。
她也成老主顾,并且觉得,有这样一家店的存在,真的很不错,平添生活中一抹小确幸。
不知不觉,这家小店竟也经营了半年有余。
每每经过,如果不是正好有客人的话,他通常会坐在空下来的椅子上看书,她悄悄观望过几回,他看的书籍类型很不固定,有时是食谱、杂志、小说这类看起来像是打发时间的闲书,有时也看那种只有本科人士才会去接触的专业工具书,像是法律文丛、财经书、植物百科、心理学、生物学、中医药典……
他看的书籍类型太过包罗万象,以致她到今天还是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她对这男人有太多的好奇,不过,她很识相,读得出男人的潜在语言,从不试图搭讪。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卖粥,只是他人生的过渡期,绝非本业,像是一株无根植物,只因柳絮随风起,落到哪儿便是哪儿,
一如他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这里,哪天突如其来地消失,她也一点都不感到意外,甚至不会有人记得,生命中曾有过这么一名过客,曾以一碗热粥,暖过每一个夜归人的心。
第一话 天凉好个秋
今天回来得晚了。
巷弄中不好倒车,余善舞在巷子外下了车,在计程车司机的协助下坐入轮椅,独自进入小巷。
双腿不良于行后,被迫缓下前行的步伐,反而有了余裕,去观察身边的每一道风景,这其间,她受过很多人的帮助,多数她都不认识,也记不住他们的脸孔,但随时随地,总会有人友善地对她伸出双手。
人世间,最美的风景,依然是来自于人。
她不想让自己的世界被困囿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试着走出去。刚开始,她去参加一些弱势团体办的大小活动,学习观摩别人是怎么生活的。
后来渐渐的,觉得自己也能做一点什么,便开始参与这些活动的筹划,她学过舞蹈,有基本的音律基础,最适合她发挥的地方,就是活动中的表演环节。
后来她发现,编舞这件事同样能为她带来怯乐,她不能再跳,那就让她的旋律在别人足间继续旋舞。
当然,这种公益性质居多的慈善活动,是拿不到什么酬筹的,有个象征性的小红包就很不错了,她也只是想让生活充实,不教身边的人为她挂心而已。
不过,也因为这样,活动办得圆满,偶尔还是会有一些机会被推荐、被打听,进而接了几个酬劳还不错的case,像是上个月的舞台剧,故事是讲述有舞蹈梦的女主角,在寻梦之旅中跌跌撞撞,最后破茧、斑烂绚丽的那一段独舞,是她编的,演出时博得满堂采。
但这种机会很少啦,大多时候,她还是得吃她哥、赖她哥的,给哥哥养。
说到吃,她望向前方犹亮着灯光那处,腹中咕噜噜地响起一阵饥鸣。
好饿。这时候如果能来碗暖粥,再好不过了。
她驱从着内心的渴望,朝光源前进。
男人正低头收拾锅具,察觉她的到来,仰眸投去一督。「卖完了。」
「喔。」她失望地应了声,第一时间没立即离开,脑海思索着第二方案。
离这里最近的是便利商店,但这个时间点,她大概只能买到泡面和微波加热的产品,她真的很不喜欢那种几乎失了食物原味的加工品。
可她真的饿了,饿着肚子很难睡。
慢吞吞地滑动轮椅,正纠结着要对冷冻加工食品妥协时,男人突然冒出一句:「牛肉吃不吃?」
「呃,吃。」她愣了下,本能回道。
男人点头。「等一下。」
要干么?
她探头,看见男人转身回屋,半是困惑半是期待地挪动轮椅,就着木板临时搭起的斜坡进入骑楼。
木板原是没有的,来过几次后,男人应该是注意到了,便默默摆上木板充作无障碍设施,方便她进出。
虽然除了营业用语,他们几乎没别的交谈,但一个人的本质,本就不在于言语的堆砌上,而是要用心去看,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
男人再出来时,手中端着瓷盘,放在离她最近的桌面上。
「好香。」是葱爆牛肉烩饭耶。「给我的吗?」受宠若惊。
「吗。」男人淡应一声。
她带笑眨了眨眼。「这算老客户优惠?」居然有隐藏版菜单。
「只是晩餐剩下的食材。」不冷不热,淡淡地陈述事实。
不过无妨,这浇不熄她的热情。
「我可以在这里吃完它妈?」他好像在收摊了,不确定会不会耽误到人家。
「可以。」对方不再多言,拿起摆在一旁的书,就着书签夹的那页,专注看下去。
她的直觉没有错,这真的是一个很暖的人呢。
不管是木栈板、还是一道据说只是用剩余食材做的热食,懂得的人自然便懂那不言于外的细腻心思,他没有在一旁忙进忙出地收摊,是不想带给她被催促的压迫感。
余善舞会心地微笑,舀了匙烩饭,入口的味道出乎意料美味,根本可以开热妙店了。
「有这样的厨艺,干么老卖没味道的粥阿?!」本能惊叹。
男人掀眸,淡觑她一眼。
「呃……」她后知后觉发现话中语病,好像是在挑剔人家的粥,赶忙陪笑脸。「那个,粥也很好、很养生……」
烩饭很快让她吃到见底,一粒饭渣子都没留,一来是她真的饿了,二来也是东西好吃。
「那个,我该付多少钱?」
男人起身,继续收拾。「随你。」
于是她想了想,便掏出一张百元钞,放进自助箱里。「谢谢。」
知道自己已耽搁人家好些时候,她没再多待。
离开时,悄悄回望灯影下,男人来回忙碌的身形,入腹的食物温了胃,转化为满满的正能量。
这是除却寻常的交易用语之外,他们头一回有了稍微正式的交谈与互动,她其实也知道,这其中有很大的成分,应该是源于同情,多数人总是如此,看着她行动不便的双腿,会不自觉流露出怜悯之色。
她其实不需要他人过度的同情,她觉得自己很好,日子过得充实,没有被施舍的必要,但她也不必因为傲气与自尊,便辜负他人的好意,他也只是觉得,一个行动不便的女孩子,深夜里觅食不易,如此而已。
是善意,领受便是。
他是个好人,既温暖、又善良的好人。
只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品尝这位冷面暖男的隐藏菜单?
后来,他们稍微熟了一点,偶尔来买粥或路上通到,会聊上两句,通常是她主动找话题,但对方也并不排斥,她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他话不多,但总会在某个她没有预期到的点,突然回应一句。
他不讨厌与她说话,只不过,较偏向于倾听者性质,若对方无意,她不会去自讨没趣,大概就像她哥说的,她是个鬼灵精,很懂得看人脸色。
当然也因为他的隐藏菜单实在太好吃了,每当晩归,她便会刻意绕去他那儿,看看他收摊了没,运气不错的话,就可以蹭到一顿消夜,在一顿饭的时间里,天南地北聊几句。
男人很少搭声,大多是她在聒噪,不过她本就很能自得其乐,调性倒也莫名地协调,不觉冷场。
有一回,她说着说着,突然压低了嗓告诉他:「我前几天听隔壁邻居在讲,才知道你这条巷子很多年以前,发生过命案耶。」
男人目光由书中抬起,瞄了她一眼。
刚好他今天看的书,就叫《搜神记》,于是话题莫名便聊往这方向来了。
「是情杀,女生被男友分尸,丢弃在不同的地方,破案后还有一条大腿没找到,其中有一说法是被绞成碎肉冲进马桶里了。后来呀,有一阵子这附近都在绘声绘影地传,说夜半时分,常有人看到单身女子在这附近流连徘徊,问人家有没有看到她的腿。」
说到自己都毛起来了。余善舞搓搓臂膀竖起的寒毛,见男人容色不动,不由赞叹他胆识过人。「你都不怕喔?」
「还好。」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她不服气,指了指他手上的书。「不然你也来说一则你觉得最恐怖的?」
考验一下他说故事的口条与功力。
男人一顿,张了张口,往她身后瞄一眼,又闭上,欲言又止。
「你在看什么?」她本能地跟着回头,身后什么也没有,但是从她讲那个命案时,他目光就一直时不时地往她后头瞄,到底在看什么啦!
转回身时,正好捕捉到他的视线从那盘吃一半的番茄肉酱义大利面上移开。
「——这不是你的。」他没头没尾地冒出这句。
「你跟谁说话?!」
「……」
气氛一阵诡异地寂静——
她瞪着他,他也一脸森然地看回去。
那个、他、该不会、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阴阳眼吧?!
她突然胃部一阵翻搅,「你、开、开、开玩笑的吧……」
男人给了她一记很微妙的眼神。
「……」头皮一阵麻,背脊瞬间凉透。
这位大姊,我不是故意要拿你的事来说嘴的,如有冒犯真的对不起……
她原本,只是想挑战,这个人到底可以惜字如金到什么程度而已呀。
根据统计,他说话的字数,少到都可以数得出来,能用五个字表达出语意,就绝不会说到十个字的那种。
「好啦,你赢了,拜托告诉我你是开玩笑的……」
他一顿,微扬唇角。「不然呢?」
「……」妈呀,她重重吁了口气,刚刚差点闪尿。「你吓到我了!」
事实证明,真的有人可以用五个字,说完让人吓破胆的鬼故事。
看着眼前的肉酱面,突然觉得好饱。
她真是活该自找的,这男人不开口则已,一鸣惊人。
是说——他刚刚是不是笑了?是她眼花,还是他嘴角真的有涌现一丝很浅的笑意?
她还发现,男人不管着什么书,多是原文,就连眼前这本《搜神记》也是,这通常有两种可能,要嘛底蕴深、功力扎实,要不就是卖弄。
她不觉得是后者。
于是她便好奇问了,对方仅是淡淡回应:「译本翻得再好,读不到原始的文字韵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文字见解与体悟,翻译读的是译者的解读,比起原着,多少还是会失了原味。
「就像,『却道天凉好个秋』,对吧?」这要白话翻译,就俗掉了,有些意境,是要原汁原味,自己细细赏味,才能碰撞出火花。
男人似是微讶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轻缓地点了一下头。「对。」
「我知道我很蕙质兰心,不用夸我。」
「……」真敢说。
她想,这大概就是他们聊得来的原因吧。
他话不多,但偶而不经意的一句话,却总是很能敲中她的点,或许对他来说也是这样。
话不投机半句多,若是知音,又何须话多?
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决定很自恋地当他们是朋友了。
到后来,她来时,几乎不需要多言,总有老客户独享的个人餐,反正他晚餐吃什么,跟着来一点就是了。
「今天是焗烤海鲜炖饭呀?」探头瞧了瞧,食物都是备妥了的,只待烹调。
一开始,或许真是余下的食材,但几次下来,若说不是有心为之她也不信了。
她一面大啖美食,一如往常说了几件生活中的小趣事,男人偶而哼应一声,不太搭腔。说着说着,开始抱怨:「被你这样拍打诣食,我最近都不敢面对体重计了,晚上吃这个真的太邪恶……」
「其实不对。」对方突然冒出一句。
「什么?」她一时没摸着头结。
「多数人都认为,早餐要吃得营养,睡前进食不利消化,其实不尽然正确。睡眠中并不是所有的身体系统都跟着低频休眠,例如生长激素、瘦体素、免疫系统都是在睡眠状态中开始运作,肠胃功能其实也是运作最完善的时候,所以睡眠充足反而可以减肥,不易生病。同理,睡前那餐吃得好,比任何一餐都更能让养分被身体消化吸收。」
所以如果吃泡面,也会吸收到一堆防腐剂,吸好吸满就是了——她想到以前半夜饥饿时,往肚子里塞的那些垃圾食物,表情囧了囧。
不过,惜字如金的他,很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耶。
隐隐约约,有些什么闪过脑海,探不真确,她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偏头细瞧他认真纠正的神情……
对,就是这道光!
「你是医生?!」她猛然脱口而出。
对方神色一怔。
「就算不是,应该也是医疗相关职业,对吧?」没错,就是这样,所以他第一时间没有否认,他眸里的光,是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才会散发的独特风采。
严肃,认真,侃侃而谈的自信。
尤其,他几乎什么类型的书都看,独独未见他碰过医学类书刊,更显刻意。
或许是发生过什么事,让他不想承认,却又无法否认。
这一整个看起来,就是一个曾经的人生胜利组,因挫折而自我放逐的节奏啊……她瞬间脑补了八百种狗血剧情。
但无论如何,他依然惦着自己的身分,并引以为傲,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难怪你会卖消夜时段,而且只卖粥。」翻开古籍,至少能找到上百篇粥品对人体益处的文章,就算不从医,也是很贯彻职业道德,坚决不把有碍健康的食物塞进顾客身体。
「你想多了。」他淡回。「只是熬粥最费时,而且只要重复搅拌就好,可以有很多时间思考。」并没有她想象的那种美好情操。
「思考什么?」都想了大半年,还想不出个蛋来?
「未来。」
「你对你的未来茫然?」
他敛眸,静默了许久,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低低吐声:「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一直以来,坚定地走在某条路上,一心一意做好这件事,也以为会一生如此。可是突然之间,前方摆上一块『此路不通』的牌子,那一瞬,整个人陷入茫然,不知该往哪走?我没有别的路,至少在这之前,没有过别的路。」
当下,只能怔怔地看着那块牌,进无步,退无路。
这就是他当下的处境,所以他什么书都看,什么都不排斥,试图找到另一条路走下去。
那天回家之后,余善舞想着他的话,想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打开电脑,在搜寻引擎打下三个字——邵云开。
那是他的名字。
她曾经留意过,他的书页上,每一本藏书章都盖有这个小印。
如此探人隐私,实在不太磊落,不过他既然都愿意聊了,想来应该也不会在意吧?
爬完数不清的文章,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然大亮,可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内心冲击着诸多复杂情绪,双手自有意识地点开桌面上的通讯软体,找到她所熟悉的群组,没头没脑地打下一行字:「你们觉得,人性本善,还是本恶?」
这个群组是二嫂建立的,有她,二哥,还有娘家的两位兄嫂,是二嫂生活中最密切的几个人,也是夫家与娘家的连结。
第一个回应的是赵之寒,有点出乎她意料。
「本恶。」
那种回应速度,应该是完全不需要思考就有的答案,这人根本是荀子的头号粉丝。
她哥随后也回她:「余小舞,你吃错药了?」
这不太像是她会问的话。
「我认识一个人,是那种天才型的优秀人物,如果没有意外,应该也会是个救人无数的好医生,但是秉持着救人信念,最后却被那个他所救的人反咬一口。如果是你,那个被你用几乎葬送一生前途为代价所救的人,对你说——『我没有叫你救,我自己可以应付。」你会不会心灰意冷,反问自己,为何要救?」
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什么样的人性,能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说出这种话?若他为此而愤世嫉俗、自我放逐,倒也在情理之中。
「你在说这个新闻?」
余善谋迅速丢上一条连结,帮助围观群众抓重点,刚好就是她爬过的其中一篇。
不愧是强者她二哥,抓重点好快。
那是半年多前的新闻,一名妇女被丈夫殴打成伤,住进医院,丈夫又闹到医院来,当时疑似嗑药的丈夫手持水果刀,现场一片混乱,一名医师从刀尖下救了她,自己却被误伤。
原本前途无限的外科医生,从此再也不能拿手术刀。
葬送在刀下的前程,谁能赔得起?人性与良知在此时,一丁点儿也经不起考验,是基于无法面对责任、抑或惧于承担?人们通常选择逃避与卸责,所以会说:「我没要他救,我老公常常这样,这不是第一次了,我知道怎么应付。」
也就是说,本来没什么事的,你不要自己硬凑上来就不会被误伤了。
完全忘了自己曾如何声声哀鸣泣喊,选择性忽略丈夫有酗酒、家暴、吸毒等前科的事实,一个嗑了药神智不清的人,你如何应付?如何沟通?!
「那当事人呢?他本人怎么想?」江晚照也上线了。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只是刚刚消化完,觉得好负能量,替他感到难过。」
「这么关心他,你喜欢人家?」
二嫂,你不要自己沉溺在爱情海,就看周遭都是粉红色泡泡。
她爬了很多跟他相关的历年资料,他参与的每一场手术、发表的每一篇文章、几手完胜的手术纪录……一个人人盛誉的天才外科医生,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件事,可预见他那双手,未来还可以救多少人。
那曾是他引以为傲的使命感。
她只是觉得惋惜,可惜了一个好医生。
但其实,说得再多他们谁都不能代表邵云开,他究竟怎么想的,只有他本人说了才算数。
第二话 墙里秋千墙外道
那名女子,总是笑脸迎人。
她第一次来买粥的时候,他注意到对方行动不便,将粥拿出骑楼给她,她漾着甜笑,对他说:「麻烦你了,谢谢。」
之后,她又来了几次,他在骑楼的那道坎之间,放了块木栈板。
她来的时候,一脸诚挚地向他致谢,他先是一阵莫名,才领悟她指的是木栈板。
这只是顺手为之的一件小事,可她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上,是一个很能领受他人善意、并且知足感恩的好女孩。
起初,他只是好奇,为何她能无时无刻,总漾着清灿笑颜,生活中有那么多开心的事吗?
有一回,他在超市购物遇见了她。
她在走道的转弯处,以往回转空间是够的,但近期堆叠了促销商品,她要很谨慎移动才能不撞倒那座饼干塔,后方的客人不耐催促:「你到底是要不要走?」
「对不起,挡到你了吗?」她连声致歉,轮椅往边角退,缩了缩身子,挪出空间让对方先行。
对方从旁边挤过去,走时白眼她,嘴里碎念:「不方便就不要出来,你不知道这样会造成别人的困扰吗?」
有限的空间里,轮椅本就占去了大部分空问,男客这粗手大脚一挤,碰倒了饼干塔,随后视若无睹地走了,独留她僵窘面对商品大塌方的灾情。
大动静引来陈列店员,她尴尬得无地自容,频频向店员致歉。
生活中,真有那么多美好吗?
不尽然。这世间,不是人人都懂得推己及人。
但她每每来时,依然笑容可掬,距他说一些最近遇到的、有趣的事,再无味的话题,由她口中说来,都动人三分。
她的声音,有音符在跳跃;她的笑,充满感染力,让人不自觉,心情也随之飞扬。
在那之前,他的世界寂静无声。他给了自己一段长假,离开熟悉的生活圈、熟悉的人事物,在无声的假期中沉淀思绪,拾掇、回顾自己三十二年的人生。
一如对她说的那般,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要走的踏,十七岁考上医学院,一路从见习医师、实习医师、住院医师、总医师、到升主治,他不曾怀疑过自己的选择,一步步沉稳地走在这条踏上,从来没有想过,不从医了,他还能做什么?他还能是什么?
突然之间,对自己,对未来感到茫然。
他找不到自己的定位。
在这段寂寞的、寻找自我的旅程中,她意外闯了进来,如一串银铃,每当微风吹来,便随风轻扬,玲玎几声,再归于沉静,成了悄寂世界里,唯一的声音。
站在蔬果摊前,水果挑着挑着,思及那人,不觉走神。
「这么难选择啊?」
回过神,脑海正想着的那人,就在他眼前,指指他手中的水梨。「你盯着它很久了。」而后约略挑了下,据据重量后搁到他手中,替换掉原来那颗。「这颗比较甜,真的。」
邵云开将她挑的那颗一起放进袋中,交给老板称重,结完帐后才问她:「怎么会来?」
他记得她在没边没际的闲聊(其实有九成都是她在自说自话)中,曾经提到过,家中有请家事管家,这类采买的家事杂务有专人处理,早市人潮多,她通常不会来。
「我家奴才今天要下厨做晚餐。」有人为奴为婢伺候本宫,当然亲自来挑最贵、最难料理的食材啊,反正有人买单。
邵云开点点头,明白她说的人是她二哥。
听得出兄妹感情极佳,才能这样打趣、吃对方豆腐。
「你要不要来点龙胆石斑,我可以给你送过去喔!」她慧黠地眨眨眼。平日吃人家喝人家的,多少也懂得要投桃报李一下。
「你差不多就好。」还龙胆石斑!这油揩得过分了。
「不然红蟳米糕也——」
他直接推着轮椅越过海产摊,用行动打破她的痴心妄想。
「欸、欸、欸——」眼睁睁看着海产摊远离她,余善舞一脸哀怨。哥哥本来就是要用来欺负的嘛,不然要干么?
扣除不让她买龙胆石斑这一点,他全程作陪,替她将想采买的清单都一一备齐,超贴心。
「还需要什么?」
她清点了一下。「大致上差不多了。」
邵云开推着轮椅,避开人潮拥挤的地方,往出口行进。
余善舞偏首审视他。「这年头当医生已经可以这么闲了吗?还有时间把厨艺练好练满?」不是都说忙到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他是真的会做菜的,过往那些赠来的晚餐且先不论,她可以很小人地猜测他是叫外卖,但是今天她光说菜名,不用多言,他就连主菜加配料都无遗漏,是有基本功的。
「看食谱。」不多不少,就回她三个字。
余善舞瞪大眼。「你是说,我吃的那些,都是?在这之前,你没下过厨?」
「很少。」
「……」
见她一副难以置信,他于是多补了几句:「食谱怎么写,按部就班来做,不难。」只要摸清理论,就不难。基本上跟动手术差不多,过程中多多少少会有变数产生,一刀切开,血喷几CC、病人的血压、脉搏、生命迹象,都不是自己能掌控的,随机应变就是了。做菜也一样,熟成度看火候,太厨、太甜就增减调味料,只要掌握原则,尽可能做到呈现自己想要的成果即可。
「……」好吧,当她没问。
天才的世界,果然不是他们寻常人可以理解的。
他那些书,不是看假的,他真的有看进去,并且很认真要发掘自己的第二专长。
「那你觉得,你可以成为一名好厨师吗?」
「不能。」答案,想也没想。
「因为没有热忱,对吧?」他在谈做菜时,眼中没有火花,至少没有像提到消夜论时,那样的花火。
她沉吟了下,还是决定开口。「你那天说的话,我想了很久,有一点我一直想不通。」
「聊一点?」
「那个——先自首,我有稍微查了一下,你介意吗?」介意也来不及了啦,该看不该看的都看光了。
「不介意。」也没什么不能被知道的。
「你后悔吗?」这个问题,从知道这件事时,就一直想问他——后不后悔救了那样自私可鄙的人,却赔上自己的前程与梦想。「如果你能预知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你还会不会选择救她?」
邵云开一顿。「不知道。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余善舞回望他,发现他是认真的,他真的不曾想过。
事情已经发生了,凭吊、懊悔,都无济于事,这些日子他只是想,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我以为——」她慢吞吞接续,「你会心灰意冷,对人性感到失望,为自己感到不值。」
「为什么要?她只是做了生物的本能,不用过度谴责。」生物都有自我保护的本能,第一时间,她选择先保全自己、做对自己最有利的事,这并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人不是禽兽。」人之所以受教育,拥有人性与良知,那是人跟畜生最大的不同,若只求利己而无视他人苦痛——尤其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这样的行为与未教化的禽兽又有何区别?
他绝对有质格愤怒,可他却淡淡地说:本能而已。
迎视他湛湛眸底,清瞳如月,没有一丝丝的忿懑不平,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这男人的襟怀还可不可以再更宽广啊!
「如果是这样,那你——」正欲启口,前方传来一阵巨响,她本能往声音发源处望去,人潮迅速朝事发地点聚拢。
「车祸」二字才刚闪过脑海,刚刚还在跟她说话的男人,一晃眼已飞奔而至,连一秒都不曾迟疑。
他蹲下身,快速检视了一下伤者的状态,沉稳地发声:「别移动伤患,她有开放性骨折。救护车叫了没?帮我抬高她的下巴,保持这个姿势……对,要一直确认她呼吸畅通。前面有药局,谁去帮我买些纱布、无菌棉垫,如果有木板之类可以固定的物品也尽可能找来……小姐,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我知道很痛,你忍耐一下,我是医生,我会帮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美芳是吗?结婚了没?几个小孩?你老公对你好不好……哈啰,美芳,不要睡着,吸气、吐气,回答我的问题……」
余善舞没有上前,像她这种贡献值为零的路人甲,只会碍事而已,当灾难发生的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围观与凑热闹的群众。
人墙阻挡下,隐隐约约看不真确,只见他动作流畅而俐落地止血、固定伤肢,条理清晰地发配周围的人助救伤事宜,做最妥善的处置,那沉着音律,让人不自觉地信任、服从。
随后,救护车来了,替伤患戴上呼吸器、抬上担架,他概述了一下患者的状况、以及处置方式。
「急救措施做得很及时,感谢你的热心协助。」医护人员本想跟他握个手,抬手见他满掌血红,双方相视一眼,嗯,意思有到就好。
邵云开收回手。「这是我应该做的。」
送走救护车,余善舞来到他身旁,悄声说:「我想,我有答案了。」
「什么答案?」他向附近店家借用水龙头清洗双手。
「关于刚刚那个问题。」她看到答案了,而且很清楚。「你不后悔,而且若能重来一次,你还是会做一样的事。」
对一名医者而言,人命就是人命,无法放在天平的两端称重,评估孰重孰轻之后才来救。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所以刚刚那一秒,他的直觉跟本能,已经替他做出反应,无论任何情况下,这就是他会做的事,他根本没有时间与空间,去思考要不要、或者值不值得。
那样的义无反顾,说明他并没有被那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扼杀掉一丝一毫从医的热忱与理念。
他静默,看着水龙头流出的清水,带走指掌间丝丝血红,再缓慢地,转为清澈水流。
这样的画面,他看过很多次了,只是没有想到,他的指掌仍记忆着,血液的热度,那种生命在掌下流动的熟悉感……
「你刚刚的样子,超帅的!气势Hold住全场。」
认真的男人,最帅气。
那种一心一意做好一件事,心无旁鹜、自信沉着的模样,简直帅度爆表。
邵云开仰眸,望向她。
她笑笑地接续:「这就是我最想不通的事——你明明就是个好医生、也想当个好医生,为什么非要强迫自己改走别条路呢?不能拿手术刀,就不能当个好医生了吗?」
「不能拿手术刀,如何再当个好医生?」
「可是刚刚,你不就救了一个人吗?你说你是医生,毫不犹豫地说出口,你的病患也相信你、将自己交给你了,不是吗?」
他一怔,第一时间居然找不到话反驳。
「我以前的志愿,是当个舞蹈家。」她突然说。「后来发现这条路走不通了,可我还是喜欢那些跳跃的音符,所以我想了又想,既然我不能跳,就让别人替我跳,让我的音符在别人足间韵律。人生的路有百百条,山不转,我们就路转,为什么非得回头,放弃曾经走过的足迹?我们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另辟蹊径。」
她关掉水龙头,提供纸巾让他擦拭双手,不知有心或无意,指尖拂掠过他右掌背那道淡浅的疲痕。
「那一刀只是划在你的手背上,并没有连你脑袋里的东西也一并弄丢吧?谁规定当医生就一定要拿手术刀?这世上所有能救人的医生都会拿手术刀吗?最重要的是——你的初心还在不在?」
邵云开心下一动,莫名地,心如摆鼓,怦动着连他也不明的节奏。
是啊,谁规定医生只有外科这条路可走?他还有很多、很多的选择,他的知识还在、他的技术还在、他的初衷也还在!
「你——」他哑了声。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他也从不曾往这个角度想——思考他还拥有什么,而不是聚焦在他失去了什么!
这名女子,教会了他好大一门人生课题。
余善舞看着他眸底微光,浅浅地,只是一小簇火苗,但她知道,他会走出来,找到自己真正该走的那条路。
于是,她不再多言。
回程路上,两相静默,直到她后知后觉发现,这好像不是回家的路线——
「去哪?」
「不是要买龙胆石斑?我知道一家海产店,比市场新鲜。」
她怔了怔,而后大笑。「好,买龙胆石斑!」
之后,他们再也没聊过相关的话题。
偶尔,她会突然地问上一句:「想到了吗?」
他从——「还在想」、「差不多」,到近期的「快了」。
不必多言,清湛深瞳里幽微的转变,她看得到。
从一开始的茫然,到聚光,然后是现在,找到走下去的方向,清激沉笃的眸采。
对他而言,这只是人生的中继站,偶然暂歇,而后再度展翅翱翔,她甚至可以预测,这个人未来能爬得多高,那是如她这般的人,所无法仰望的高度。
有一天,她突然说:「欸,不要告诉我。」
他怔了怔,明白了她的意思——
哪天要走,不必道别。
只要确定方向,迈开脚步往前走,就可以了。
她懂,她真的能看懂他。
心房一紧,无由地一股冲动,便问了出口:「我这么好懂吗?」
她撑着颊望他,轻轻地,笑出声来。
「笑什么?」他蹙眉。
「没事。」她摇摇手,还是笑。
他索性不问了!
「原来你也会使性子耶!」他已经有一阵子没像现在这样了,坐在一旁自顾自的看书,把她晾着不理不睬。「我认识一个人,跟你很像,都是那种看起来很聪明、但是浑身散发着『闲人勿近』的高冷气质男神。」
「我没有高冷。」他忍不住反驳。
「你不知道你刚来这小区时,有多像一幅只能远距离观赏的泼墨山水画吗?」
「……不知道。」他只是还陷在迷雾里找出路,无心应酬旁人。
「我后来愈看,愈觉得你们某些地方很像。所谓天才的世界,看见的事物,或许就像高倍数显微镜,可以把一奈米的小细胞放大、放大、再放大,专注力比寻常人多了好几倍,我们解不出来的事物,你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拆解它,但也因为这样,更容易陷入思想或情绪的死角,一个心眼往死里认,之后就钻不出去了。」
没有人这样形容过他。
邵云开被她的话引来注意力,不沉侧眸瞥了她一眼。能如此几近传神地把一个人形容到骨子里,八九不离十——「那个人,你喜欢他?」
「是啊。」她大方承认了。
所以是因为那个人,她才会注意到他,因为某些相似的特质,进而多瞧几眼……
感觉有点微妙复杂。
「他知道吗?」
她摇头,这回的笑里,带了丝丝酸楚涩意。「他身边有人了。」
「为什么不说?说了不一定有机会,但不说一定没机会。」连试都不试就判自己出局,她甘心吗?
「我不是说了吗?他是认死扣的人。」孤高凉寂,全世界他都不看在眼里,直到那个人被摆进眼底,他会一心认定,直到老死,这世间再多的声音、再缤纷的色彩,也入不了他的耳、他的眼。
「其实这样也很好,一个人的恋爱,我可以决定什么时候爱,什么时候不爱,一切我自己作主,碍不了谁。」
邵云开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也是吧?
认死扣的人。
所以她满足于一个人的暗恋,全世界没有人会知道,保持现状,既能守住初心,又不碍着谁,这样就很好。
他低低叹息,脑海无由地浮现,记不起哪儿看过的片段词句——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的交谈。
后来,她忙了一阵子,想到要再去时,已门户紧闭,无限期歇业。
再也不曾开启。
如同他突然地来,又乍然地消失,可她总记得,那个曾经为夜归人带来一束温暖的所在。
这是她自己说的,不道再见。
也许哪天在路上偶然巧遇,认出对方,彼此问候一句:「还好吗?」请她嗯上一杯咖啡,诉说近况,然后再往各自的人生道路前行,这样就可以了。
她知道,他会在原本属于他的舞台,再度发光发热。
第三话 东边日出西边雨
又过了一年,某天二嫂回来,突然问她:「想不想再为这双腿做一点努力?」
她有些意外,二嫂会主动提起这个。
这双腿,从事故发生后,来回往返了无数次医院,如今只是定期地回诊、复健,避免肌肉菱缩而已,就连二哥帮她安排的美容修复疗程,她都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做,她其实,已经不抱太大的期待。
为了这件事,他们家开了一次严肃的家庭会议,家人都希望她再试试。
她自己再挨一次刀、受一回苦是无所谓,让家人再次怀抱希望又破灭,陪着她受煎熬,会让她觉得过意不去,但二嫂说——
「这医生是我哥打听来的,他以前有开过类似的手术,吕院长对他很是推崇。」
赵之寒。
他居然会将她的事惦记在心,为她寻访名医?!
因为是那个人的心意,她也不舍得拒绝。
于是,家庭会议的结果,就是先安排入院,做完一系列相关的检查之后再说。也许检查完连那位名医都没辙,两手一摊无奈望天,他们现在讨论一堆根本白搭。
住院当天,赵之寒拨冗前来打点照应,吕院长看着宠爱的外甥脸面,对她也是多有照拂,周全得没得挑。
而后,她见到了吕院长口中那位名医。
看着从病房门口走来的身影,无预警地与记亿中那人重叠,她惊愕睁阵。
「你怎么——」瞬间意会过来。「要帮我开刀的是你?」
怎么会?之前会诊,跟她商讨、解说那些检查流程的主治医师,明明不是他啊。
「不是。」邵云开微笑,在病床前站定。「你的主治是我们院内最优秀的神经外科医师,由他操刀,你可以放心。」不该受的苦,绝不让她白挨。
「那这——」指指捧握在他手上的病历本,那应该是她的没错吧?
邵云开垂眸,翻开手中的检查报告,凝思该从何说起。「我们做过X光、核磁共振、肌电波、体感觉诱发电位与运动议发电位,评估过你的神经组织的传导性、以及神经受损的程度。如果你伤的部位是手,那确实麻烦得多,毕竟臂神经丛的生理结构相当精密复杂,周边的损伤不易修复,但腿部只需要承担负重及行走的功能就很好。我看过检查报告,你的腿还有反应,神经组织并没有完全坏死。」换句话说,除了死去的医不活外,其余的,就看有没有心了。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清除神经旁纤维化的组织;对于受伤或断裂的神经,会取一小段身体里比较不受影响的神经续接。你就把它想成,桥断了,把桥接起来,如果有断层,就取身体里其他无碍的部分来续接,把桥搭好,让身体回复正常的流通运作。」
「也就是说,我终究还是得挨这一刀。」余善舞叹息,表情很认命。「好吧,那你至少告诉我,魏医师有几成把握?」
「那你呢?你对我有几成的信心?」
「你?」
「对,我会跟你一起进手术室,协助魏医师完成这台刀。三年多前,我有过一个病人,状况跟你很类似,所以吕院长才会找我来,共同会诊。」
那是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她哭着告诉他,她还有好多梦想,她每年都会计画一次的自助旅行,她还想要用这双脚,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最后,他决定替她动刀。
而今,那女孩如愿让自己的足迹踩在一个个陌生的国度,偶尔,他会收到远方寄来的明信片或小小纪念品,让他知道,她一直在用这双重生的腿,走出一段段灿烂旅程。
不过,这可以略过不提,他只是想告诉她,现在的他,或许无法再拿手术刀,但他知道这台刀要怎么开。
因此,与她的主治商讨过后,由他出面对她说明。
他一看到病历,就知道是她。
他已经很久,没有站上手术台了,但是这一次,因为是她,他没有犹豫地允下。
是她,在他的人生陷入迷雾时,给了他一束光,引领他走出来,所以现在,他也想用他的方式,拉她一把,离开生命的低谷。
「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不是只有拿着手术刀,才可以帮助病患。」
对,这是她说的。
睽违一年,他终究还是回到他最熟悉响往的领域。
余善舞扬唇,由衷替他感到开心。「真好,你找回了你的梦想。」
「我也会帮你找回你的梦想。」他沉笃地回应。「你若要问我有几成把握,我不开这种虚无缥缈的数据,我只问你,对我有几成信心?」
你有几分信心,你的医生就有几分的把握。
余善舞静了静,而后扬唇,轻轻地,笑了。
「那这样,这刀我还真的非开不可了呢。」他给她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不开岂不表示对他没信心?
那笑,一如初识时,清朗,纯粹,明净如水。
回视她清澄眸底,他知道,她懂了。
所请知音,不外如是。
士为知己者死,为酬知音,这一场人生战役,他不能输,也不会容许自己有一丝一毫输的空间。
眸光交会间,他浅浅地,扬唇。
尽在不言中。
***
外出采买住院用品的余善谋,和妻子一同回来,站在病房外,困惑地望了老婆一眼。
「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里头这氛围……怪诡异的……」
既然确定要动这个手术,院方很快地排定手术日期,并与亲属做好完整的术前沟通。
开刀那天,余善舞都还在嘻嘻哈哈跟她哥打。
手术前,邵云开来病房关切。「一切都好吗?」
「肚子饿算不算?」她苦着脸。除此之外,其他应该都还好吧。
他笑了,「手术完,想吃什么我请客。」
「真的吗?我发现我还真有点想念你的粥耶。」
「真的?」而且他能给的,不只是粥。
他自口袋里,掏出一只粉色御守,绕上一圈,悬挂于床架。
——还有一束希望。
这御守,是那个立志要将足迹踏遍全世界的女孩送给他的,他发生意外的时候,女孩正在日本旅游,辗转听闻后,为他祈来健康御守,跨海遥寄到他手中,愿他平安,重拾喜乐。
如今,他将这愿力与福分,转赠予她。
微微倾身,目光与她平视。「相信我,把自己交给我,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说过,全心全意做好一件事的他,帅得无以言喻。
她说过,他的病患将自己交给他,就是相信他不会让他们失望。
今天,他希望她能将自己交给他,对他也有这样的信心。
「嗯。」她没有迟疑地点头。
从现在开始,到手术结束,所有的事,他都会自己来,不假他人之手。
一旁的家属持续在状况外。
「——医院这么缺人手?」这年头,连量血压、心电图都要医生自己来了吗?赵之荷一脸懵地压低声问丈夫。
余善谋颇心有戚戚焉地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记录数据、顺手调点滴瓶的男人。
原来不只他这么觉得,这年头的医生好闲……
直到余善舞换上开刀服,被推进手术室,躺在冷得令人发颤的手术台上,丝丝寒意袭来,颤颤然,心一阵慌。
麻醉师要来帮她麻醉,邵云开走上前接过针管,那道轻暖柔和的声音,是她这一生听过,最温柔的音律——
「从现在开始,好好睡一觉,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等你醒来天就亮了,你会看见,生命中全新的曙光。来,我数到三就开上眼睛,一、二、三——」
她看着他,带着倒映眸心的温雅面容缓缓合眸,陷入深沉、无梦无觉的黑暗。
***
手术过程很顺利。
术后,她被推回病房,主刀的魏医师向家属报告手术结果。
她醒来过一次,喊饿,又昏昏沉沉睡着了。
家属刚刚出去买吃的,等她醒来可以裹腹。
他不觉绕往病房,静静站在床前,凝视她。
他已经为她做了所有他能做的,真的够了。
但是为什么,心底隐隐仍有一丝不甘?他还以为,自己早就释怀。
抬手看着自己的右掌心,紧握成拳、再摊开。
如果是他、如果是他来动这台刀,时间可以再缩得更短,她可以少挨一些苦、少流一点血……
再怎么努力做复健,回不去的就是回不去了,这只手的流畅度、稳定度,都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他不敢拿她来赌。
手术很顺利,这样就好。
他以为,自己不会恋栈手术台上那个位置,她的话,让他重新检视自己的生涯规划,为自己找到了另一条路。
不拿手术刀,他可以转做医学研究。
医学研究的本质,在于创新医疗技术,能救的人更多,本质上,他还是在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甚至,为过去的自己,开拓更宽广的视野。
一台手术,只能救一个人。
但是一个干细胞的培养分化的研究、生物学的精益,能救的却是千万人。
他的世界,不再困囿于小小的手术台中,不为曾经的得与失挂心。
这一年,他不曾再走入手术室。
直到今天。
他竟然会觉得遗憾,替她动刀的,不是他。
这些时日,很偶尔、很偶尔的某个瞬间,空闲下来的脑子,会突然闪过她的形影。
会想——
她还好吗?
现在的她,在做什么?
是不是,依然甜甜地笑着?
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生活依旧忙碌,他们的世界,依然没有交集。
他以为,就这样了。
他以为,只是那么一点点的挂念。
他没有想到,还会再遇上她。
静静的,如来时一般,退离床畔,无声掩上病房的门。
——他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更挂念。
***
余善舞小睡了一下,醒来的时候,天刚亮。
兄长在一旁,支着额,合眼假寐。
「二哥——」
余善谋睁开眼,倾前。
「我要喝水……」
余善谋倒水,插上吸管,她一口气喝掉大半杯,看见桌上的保温罐。「那什么?」
「刚才出去买吃的,回来就放在那里了,不晓得谁送来的。」旋开瓶盖给她闻香一下。「鱼汤。」
她想,她知道是谁。
「这个时间,我只买得到便利商店的面包,你要吃哪个?」
「先来点鱼汤垫垫胃好了。」
「贪吃鬼!不怕被下毒?」
「我又不是你,这么顾人怨。」一天到晩都要防别人毒死他!她可是人见人爱的小天使好吗?
「……」我现在就想毒死你。
想归想,一边当奴才伺候主子,一边碎语——「是说,你跟那个佛系医生,有鬼吧?」
他其实用根脚毛,也参透了鱼汤的玄机。
才出手术室,新鲜现煮热腾腾的鱼汤随后就到,衣不解带、照拂周全,他又不是瞎了,要说这真是他的错觉,他会开始怀疑人生。
「嗟,想太多!」是太久没交男朋友,她哥想嫁她想瘦了吗?
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她只是不小心说了几句禅语,人家就突然慧根大开,立地成佛了,这是报恶路线来着,你想嫁妹妹还有得等啦,你家这个讨债鬼,目前还会继续吃你、赖你,暂时没有机会脱手换人养……
***
术后,又住了一个礼拜的医院。
邵云开得空会过来看看她,关切伤口的复原状况,亲自替她换药。「最近这几天膝关节尽量保持弯曲,不要过度伸直,以免拉扯到修复接合的神经组织。」
有时,送点吃的、几本闲书、或纡压小物之类的,让她打发卧床的无聊时光。
于是,余善谋偶尔会看到,他妹时不时把玩那个纡压小玩具,放在掌心捏来捏去。
住院期间,赵之寒来探视过一次,问候她术后的情况,毕竟,这事是他牵的线。
「很好,一切都好。」她暖暖微笑。
当时,邵云开也在。
待访客离开,邵云开凝视她,若有所思地开口:「就是他?」
人前谈笑自若,人后眸如融融春水,情韵迷蒙。
余善舞一顿,立刻明白,他看出来了。
「你、你怎么——」她一阵结巴。他怎么会知道?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那么明显的事,他没瞎。
「……」迎视他了悟清澈的时,她居然无法否认。
全世界她都瞒过了,包含她最亲爱的兄长,独独他,看出来了。她只随口提过一次,未料他竟会记在心上,还能做出这样的连结。
「还是不变?」依然是那个人?依然满足在对方转身后,默默看一眼,支撑后来的漫漫时光?
「对。」她坚定地一点头。
就算一个人的爱情很寂寞,她也甘于寂寞,一个人在爱里,徜徉。
「嗯,我懂。」这是她的选择,他也有他的,每个人都甘于自己的选择,这条路不一定是最幸福的,但甘之如饴。
赵之荷送完客回来,刚好接收到这两人眸光交会的瞬间,一种……她老公说的,「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论异氛围。
***
出院那天,他过来给伤口拆线。
「愈合情况不错,接下来会有复健师帮你安排复健,要乖乖配合,落实复健疗程,知道妈?」
她温驯点头。「知道。」再生父母的话,不敢不听。余善舞很知好歹,充分卖乖。
他微笑,伸掌拍柏她头顶。「回去要好好照顾自己。」他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得靠她自己。
余善谋在旁边收拾东西,被那记温柔宠爱的拍头举动,闪得眼睛有点痛,不确定自己刚刚是不是不小心吃到一口狗粮。
她出院之后,邵云开定期追纵她的回诊纪录,知道她有按部就班、认认真真做复健,但各有各的生活在过,彼此几乎没什么机会碰到面。每隔一阵子,他会寄放些物品托医护人员转交给她,像是挑选适合她的医疗保健书籍之类的,有一次,是一本曲谱。
只是觉得这曲子旋律很美,很是适合你。
其中一页夹了字笺,写上这么一行字。
如此有心,说这当中没有猫腻,谁信?
她被家人问过好几轮了,然而事实胜于雄辩,因为她某次回诊,顺手带回来的物品,是一对新人的婚礼邀请函。
新郎名字,是邵云开。
……至此,余善谋彻底怀疑人生。
第四话 但随本心
结束这一回合的复健疗程,余善舞坐在椅子上,徐徐吐息,调整心律。
经过长时间的努力复健,她已经能够离开轮椅,虽然太技术性的动作还是没有办法,但短程步行已经不成问题。
只要路程不是太远,她还满享受双脚踩在地面上的感觉,很久远的踏实感。
一步,一步,走向目的地,那让她觉得,梦想离她,没有太远,总有一天会走到。
一条毛巾凑到她眼前,她仰首望去,笑意染亮了眸。「怎么会来?」
他说,他在隔壁那栋研究大楼。
每回复健完,她总会往大楼的方向看一眼,想象他在那个地方,认真工作的模样。
那并不难,他本来就是个很认真的男人,做任何事都一心一意,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来看你复健的成果如何。」
「那还用说?」她有听他的话,很乖、很勤劳地向复健师报到,完全没有偷懒。
其实不用她说,他问过她的主洽,也看过她照的每一张X光,知道她复原情况良好,已经逐步走回正常人的生活轨道。
「陪我走走?」
「好啊。让你看看,什么叫健步如飞!」
很敢夸口。
他挑挑眉,率先迈步。「来吧。」
确实也是夸口了,她能稳稳地行走,已经很了不起。
邵云开不着痕迹地放缓脚步,配合着她的速度,等待她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医院,沿途静默。
那个……他特地来找她,应该是有话要跟她说吧?
余善舞看着前方那人的背影,对方没先开口,她也不贸然探问,静静陪他走了一段。
邵云开双手搁进长风衣口袋,入春仍感些许凉意。他顿足,静默了会,忽道:「我要结婚了。」
蛤?她一时没意会过来。
邵云开回身,看着她,又说了一遍:「我要结婚了。」
「……」这红色炸弹炸得也太突然了吧?!
她脑袋一阵懵,憨憨地开口:「你有女朋友喔……」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过……不对,现在不叫女朋友,应该要叫未婚妻了。
似是慢慢消化完讯息,食指戳戳他手臂。「正不正?有没有照片?」
邵云开瞟了她一眼,慢吞吞将□袋里的物品掏出,朝她递去。
一张婚礼邀请函,照片上一双璧人,男的俊、女的俏,是谁看了都会赞佳偶天成的那种配对。
她本能赞叹:「美女耶!」不过也是啦,他这种级数把不到正妹,谁还把得到?「我红包会包很大一包的!」自己包不出来也会去叫她哥挤出来!
「我没有要炸你红包的意思。」他慢吞吞地道。「我们只收祝福,不收礼金。」
「是喔……」那这样,她到底要不要去啊?感觉去了,好像又白蹭人家一顿,虽然她好像蹭他蹭到脸皮很厚了。
「只是觉得,好像应该要亲自告诉你,来不来都无妨,那不重要。」
「那个……」他的语气会不会太淡然了一点?虽知他这个人一向都很「超凡脱俗」,可这是他的婚礼耶,一生才结一次的婚耶,一点点兴旧、期待值都感受不到,这就淡定得有点……
对方没再往下深谈,很快地转换话题:「想吃什么?我请客。」她刚做完复健,应该也饿了。
「怎么会是你请,应该我请!我哥前阵子还在说要摆一桌谢恩宴请你。」
「无妨。」谁请都没差,只是惦着手术前承诺过她的事,这一顿欠得有点久了。
这个要请很大ㄊㄨㄚ,他在医院那么照顾她,再生之恩不是随随便便一顿就能打发的。
心里很快盘算了一下,医院这附近最高档的餐厅,应该就——
正欲移步,手腕被轻轻抓拢。「既是谢恩宴,那吃什么,我决定?」
「好啊。」她主随客便。
没想到,他居然会选这个——
Pizza、炸鸡、可乐!
「你确定?!」一直到服务生上餐,她都还在质疑。这不是医生口袋里的地雷菜单吗?
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啦,住院的时候,她还跟她哥抱怨过,好想吃pizza配可乐呢!
「有什么关系?人生那么短,可以接受偶一为之的放纵。」
这不是她的人生哲学吗?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王道。既然医生大人都颁下开恩令,她也就欢欢喜喜开吃了。
邵云开随后也撕下一片,凑到唇边咬了口,一顿,缓慢咀嚼。
余善舞见他不明显地眉心一凝,大笑。「哈始,你吃这个啦!」他大概不喜欢罗勒的味道吧,她改撕另一块夏威夷口味的给他,接手他手中那块。
见她毫不扭捏地接收他吃过的食物,三两下嗑光,他移开目光,慢条斯理地吃将起来。
酸酸甜甜的凤梨搭配虾仁,确实比前一块更称合他心意,那是她替他挑的。
「你总是很容易开心。」一点点小事,就能讨好她。
记忆中最深刻的,是她眉眼弯弯、笑意灿灿的模样,仿佛满天的星辰都落入她眼底,如此耀眼,教人看着,也打心底舒心起来。
回来的这些日子,心上总是莫名悬着,她是否又在哪里受了委屈与旁人的白眼,这个世界并没有美好到全然包容她。
如今,确定她会好好的,他也就能安心,放下心头那一缕悬念,朝既定的人生轨道行进。
「开心本来就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啊。」能吃得饱、睡得好、认识到一个知心的朋友……这些都不是很值得开心的事吗?
「我很少真正为了什么事感到开心。」考上医学院,是必然的目标与结果,成为人人口中的天才外科名医,不过是虚名,他只是在走自己要走的路,不管是当医生、厨师、抑或其他;结婚,是水到渠成,所有人期望的结果……他的一生,都稳稳走在一条没有意外的道路上,鲜少有什么能激得起心湖波满。
人生唯一的岔路,或许便是那一年,遇上了她——一个爱笑的女孩,将满满的阳光洒落,让人不自觉跟着心房暖融,随她牵动嘴角。
与她共处的时光,如今回想起来,无比心宽自在。
那一年,他有了发自真心的笑。
就算是这一刻,单单看着她大啖美食,也能让他打从心底欢喜。
「你不觉得开心?」她困惑地重复。「那追到正妹老婆昵?热恋的时候呢?」这些不都是年少轻狂最快乐的时光吗?
「我跟若嫱——就是我未婚妻,我们都是自律的人。」严谨内敌的性子,很难做得出太疯狂的事,那些个情侣间的热恋激情,在他们之间从来不曾存在过,他甚至没有送过她一束花、说过一句情话。
「我跟她,认识很久了,从学生时代,一直到现在,超过十二年。很难定义从朋友到情人之间,明确的分界点在哪里。我熟悉她,她也了解我,于是就决定一起过下半辈子,与其说情人,我与她更似亲人多一些。」这样,算有在交往吗?他自己都不清楚。
怎么听着,好像是从朋友,突然地就跨越到夫妻了?中间的剧本也缺页缺太多了,越级打怪不是这么个打法的呀!
余善舞一脸看异世界生物的表情。
「这会很奇怪吗?」
「废话!」当然奇怪,奇怪透了好不好!
「可是大部分的情人,最后也是成为亲人。」他不觉得这有差别。
……以结果论来讲,好像也没错啦。
「可是过程很重要啊。就像你现在吃的pizza跟可乐,最后的结果都一样是……嗯……」跳过。「不过重要的是过程,不管你得到的是养分,还是爽快。」
而他,究竟是得到养分?还是爽快?他自己分辨得出来吗?
邵云开敛目,凝思了会。「她是吕院长的独生女,家世很好——」
「噗——」她笑咳。「你这是拿到民视剧本了?」
「什么?」
想也知道,医师大忙人哪有空看八点档本土剧。「我养病那阵子很闲,什么都看,然后得到了一条民视医师必黑定律。」
跟牛顿一定会被苹果砸到一样权威!
根据这条铁则,他接下来应该会黑化,为了前途娶院长千金,然后没心没肺地上演虐妻夺产戏码……算了,这种反派的硬底子功,他演不来。
她笑笑地挥挥手。「没事,你继续。院长千金家世很好,然后呢?」
「她没有富家千金的骄矜气息,因为是吕院长的独生女,自小就知道自己肩负的责任,读医管为将来接管家里的事业作准备……」他们身上的特质太相近,在许多莘莘学子还在挥洒青春、对未来懵懵懂懂时,他们已经沉稳地确知方向,一步步朝预定的路线行进。
才子佳人这一类的目光,很容易被人们拿来说嘴,他与若嫱的名字,总是被凑对,加之吕院长对他有知遇之恩,让他能够无后顾之夏,全心全意在这条路上闯出一点成绩。
他未满三十就升了主治,埋藏在盛誉之下,少不得会有几句闲言酸语:谁教人家是院长内定的乘龙快婿,谁抢得过他。
他自认,主治之位坐得并不心虚,但吕院长给了他很大的舞台及发挥空间,这点也是无可辩驳。
吕院长确是他生命中的贵人,于他有栽培之恩。
就这样,他们的名字被摆在一块摆得久了,周遭亲友乐见其成,所有人也早将他们视作一体,究竟是自身有意,还是顺风驶船,再去探究已无太大意义。
「人这一生,除了爱情,还有别的,例如责任,例如恩义。」
他与若嫱,早就形同家人,他对她,不只有责任,还有吕院长的一分恩义。
「『爱』,可以任性任忆、但随本心;但『情』,却是生而为人的根本,吕院长对我,是恩是情,若嫱以十载青春相陪,这也是情分。」
「对,你说的没错。」这就是她认知中的邵云开,「人可以无爱,但不能无情,对不对?」
他微微扯唇。「对。」
「那我以可乐代酒,预祝你婚姻幸福,美满顺遂——」
「承你美言。」邵云开执杯,碰了碰杯缘。
其实也不用预祝,是必然会。她说过,他是个认真的男人,只要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就会全心全意做到最好,用在经营婚姻上,也是一样的。
她已经可以预见,他丰收事业与婚姻,成为人人欣羡的人生胜利组。
用完餐,他本想送她回去,她说要到前面等公车,于是他便步行陪她走到公车站。
他偏首瞧了瞧街景,入夜后,更能明确感受到街上细微的氛围变化。「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她微讶,闷笑。「你不知道?」见他摇头,才又续道:「是西洋情人节。」
西洋情人节不若中国情人节,没那么有这染力,节日感不强,她这种单身狗,无感是正常的,他这种有另一半的也敢不上心,吕若嫱没休了他,还真是他福泽深厚。
「情人节啊……」有情之人告白的日子。
邵云开顿足,敛目。
「欸,不是我要说,偶尔还是要年少轻狂一下啦!」虽然这人心里,根本就住着一个仙风道骨、完全可以成仙的入定老人。
「你怎知我没有?」
「你有?」她斜眼督他。
邵云开不答,回眸见她轻搭双手朝嘴边呵气。「很冷?」
「有一点。」
「我去前面买咖啡。」她请他吃晚餐,他请她一杯咖啡,就当回礼。
不待她应答,他快步越过马路,走进对街的咖啡厅,她索性便坐在公车候车椅等他。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将咖啡递给她。
他只买了一杯,给她暖手,他是不喝咖啡的。
余善舞心领地微笑,双手捧握咖啡杯,轻啜一口,手暖心也暖了。
他将双手插回口袋,仰眸望了望天际,等公车的空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今天云层好厚,看不到月亮。」
「对呀……」她下意识应和,这才后知后觉联想到——「你的名字,是不是取自『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意思?」
「嗯。我父亲追了我母亲好几年才追到她。他们感情非常好,只生我一个独生子,听我爸说,母亲身体不好,不舍得她太辛苦,母亲在我不满十岁时过世了,许多人劝我爸续弦,至少为了孩子着想,家里总要有个女人。
「我爸没理会,一个人独自把我养大,我跟他约好,要来参加我高中群业典礼,但他没熬到那一天就走了,是癌症,其实我父母的病,以现在的医学技术都不是无药可救,至少不至于走得那么早。」
原来,这就是他早早立定志向,从医的缘故。
有这样的成长背景,也难怪他早熟又稳重。
「或许你可以把它想成一种因果?」有他父母的因,种下他从医的果,经由他的手,去造福更多的家庭。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会相遇?」
「不就是因为一碗粥吗?」因为她那时很饿啊。
「茫茫人海,我谁不遇,偏偏遇上你,如果不是这样,我现在或许已经离开医学界。」
他是因为她,走出生命的低谷,找到全新定位,才有后来的那场手术,让他能够用这个重生的自己,帮她重新站稳脚步,找回梦想。
这当中的因果,如今想来,或许所有的相遇,早在冥冥中注定。
他注定会遇上她,她也注定要遇到他,在彼此的生命中,撒下一颗善的种子,成就彼此的人生,圆满他们这一段善缘。
远远地,看见公车驶来,他将目光移回她身上,定定相视。「余善舞,我很高兴,遇到你。这一段对我而言,有着不同的意义,它永远会在我生命中,占着一个特别的位置。」
「……喔。」她以前是常常不要脸地说自己善解人意、有颗七巧玲珑心什么的,自诩是人家的知音,但他从来不吭气,还会当没听到,突然冒出这么感性的话,害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再见。」他轻轻地,吐声。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往医院的方向走。短暂的任性纵情过后,终是要走回原本的人生轨道。
余善舞目送他的背影,小小懵了一下,猛然回神,眼睁睁看着公车从她眼前驶过。
靠!没坐到。
追公车这种事太蠢了,她只思考一秒就决定放弃,等下一班。
她退回候车亭,一口、一口轻啜咖啡,在下一班公车到达前,喝光了它。
正要顺手扔往一旁的垃圾桶,不经意瞥见咖啡杯面向外侧的地方,似有字痕。
夜风拂面,云层散去,月华露出脸来。她转过杯身,就着淡淡月华细瞧——
我爱你。
很简单的三个字,没有抬头,没有署名。
她怔怔然。
回神过后,莫名地两颊发晕,脸热心跳,全世界的女人,在措手不及被突然告白时,都不可能淡定得了,尤其是一个自己压根儿没料到的对象——真的没有吗?
心里一道小小的声音,反问回来。
连她哥都看得出来,一个男人为她做了这么多,若不是有心,还能是什么?
回想今晩,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忽然间,懂了。
他今天,是特意来找她的,他来告别。
他说——爱,可以任性任情,但随本心。
这是他的爱,他的任性任情、但随本心,坦坦荡荡面对自己首次的心动与怦然,再完完整整、没有遗憾地结束。
亏她方才还笑谑他不曾年少轻狂过,殊不知,他有。
她手中,正握着他的年少轻狂。
「谢谢……」指腹轻抚过那淡淡的字痕,暖暖微笑。谢谢你的真心真意,任性任情。
后来,他们再也不曾见过面。
她其实很清楚,他那晚的意思,就是句点。从此,她便只是年少时,一段独特的回亿,再不会有交集。
所以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没有去参加他的婚礼。
但她想,他一定会幸福,是否多她一人的祝福,都一样。
很久以后,她翻开那本他送的曲谱,他夹上字笺的那一页。
那是一首古老的异国民谣,带点佛朗明哥的轻快飞扬,他说,适合她。
或许他眼里的她,合该便是如这旋律般轻盈曼妙,让人打心底欢悦。
她在参加一次的慈善义演时,将这段小曲改编融入,亲自独舞了这么一段。
——「送给一个不具名的朋友,半厥歌舞酬知己。」
活动结束,她对着采访的媒体,她微笑如是说道。
即便人生踏上已无交集,她始终记得,那个曾经知她懂她、为她圆梦的知音。
无论他是否看得到。
第五话 月老簿上早留名
然而人生,终究比想象中漫长,即便立意永不相见,谁也说不准,是否会在生命的某个转弯处,再度相遇。
三十六岁这一年,邵云开遇上人生又一个意料之外的转折——他离婚了。
婚姻,终究不若事业,只要全心投入经营,就能圆满丰收,他与她,都没有错,只不过月老簿上早早命定,他俩终是缘深情浅,只能相陪一段。
他们彻夜长谈,聊了很久,最后决定离婚。
没有吵闹,没有争执,他们是和平分手。
消息传出之后,他被问到最多的问题,永远是——「她要离还是你要离?」
「是我们共同的决定。」他总是这么说。
原是人人眼中的模范夫妻,一夕之间,突然说离就离,没个内情,谁信?
可从当事人口中挖不出内情,尤其他们又是和平分手的最佳典范,分手不出恶言,完全听不到半句对对方的微词。
离婚手续都还没办妥,就传出吕若嫱在妇产科产检的内线消息,炸翻一堆人。
可婚,依然照离。
于是,男方成了口诀笔伐、众矢之的的对象,老婆都怀孕了,还是坚持要离婚,这除了渣还是渣,简直渣中之最。
邵云开一声不吭,没为自己分辩半句。
离婚这种事,总该有人扛责任,为失败的婚姻买单,而吕若嫱有家世、有能力、性情又娴淑静雅,浑身上下无可挑剔,是男人梦想中的完美女神,这想来想去,问题也只能出在男方身上了。
离婚之后,吕若嫱身边有了另一个人。
时间点太敏感,说句缺口德的,简直「无缝接轨」。
于是风向变了,旁人看他的眼神多了一丝同情,感觉头顶绿绿的啊……
无论是前期的道德谴责,抑或后期侧目同情,对一个男人而言,感受都不会太好,前者伤了品德声誉,后者伤的是颜面自尊。
然而无论外界如何非议,邵云开自始至终,未置一词。
门铃声响起的时候,邵云开正在思考,这个夜晚该如何打发。
门外那人,是他老婆——不对,是前妻。
吕若嫱微讶。「你在家?」
「你不是有钥匙?」
离婚之后,她搬离两人婚后共同的居所,回娘家居住。
他不知道她对娘家是如何交代的,不过吕丰年没针对离婚一事问过他什么,见了他,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我来拿点东西。」
邵云开侧身让她入内。
即便曾是夫妻,该有的礼貌与尊重还是要有,他这位前妻是自律的人,行事自有分寸,搬离之后,自认是客,便不会任意擅闯如今已属他独有的个人空间。
他倚站在阳台,看着她的身影隐没在房内,回想起他们长谈的那一夜。
离婚的原因,其实没有外界想的那么复杂,一句话便定了他们婚姻的生死——
「你爱我妈?」
相识至今,她从未提过相关的话题,他以为,她是没那风花雪月情思的,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问他这句话。
「不是没想过,而是我们的关系一直不上不下,我不知道该站在什么样的立足点问你这句话。」
他想的,何尝不是她所想的?
她总是觉得,他还无心想到这个点上,原以为婚后,名正言顺,他就能好好的用另一个身分看她,他们还有漫长的一生,去产生新的花火。
他们是生命共同体、他们同寝同食、他们亲密无间、他们是世界上距离最近的两个人。
直到后来,才发现,他不是无心风花雪月,而是人不对,她撩不动他的情思。
是另一个人,让她看清了这一点。
对方若爱你,就是会爱你,无关乎身分,如果十二年都没能让一个人对她动心,那又怎么能幻想,成为夫妻后就会有所不同?
夫妻不是最近的距离,住在他心里、随他一同呼吸脉动的那个,才是。
所以另一个人,可以为了她奋不顾身、舍生忘死,不因为她的身分、不因为她已是人妻就有所不同。
爱的本质,应该要是这样,会被外在因素所局限、左右的,那不是爱。
她住不进去的心里,是里头已经有了人?还是她本身做不到?她不确定,也没打算去追根究抵挖出答寨,她只知道,他们的频率对不上。
但是她想要一个她爱、也爱她的男人,对上频率。
所以她想改变。
她问他:「你可以为我而死吗?」
他动了动唇,没来得及回答,她便接续:「或许可以,但那是因为道义、因为责任、因为我是你的妻子,但如果,我什么都不是呢?你还会那样做吗?有没有一个人,她不是你的谁,但你可以为她付出一切,连思考都不必?」
那一瞬,他脑海浮现一道身影,摆在心底最深处,从不回顾,但始终在。
「有一个人可以。」她告诉他。
那时他便知道,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做不到的,另一个人可以。
他可以为他的家庭付出所有努力,唯有「爱」,是想给也给不起的。
然而,她只要那一样,那样他给不起,而另一个人给得起的爱。
于是,他们签了离婚协议书,为不满两年的短命婚姻书下休止符,还她自由天空,让她去追寻她真正想要——一个她爱、也爱她的男人。
吕若嫱收拾完,从房间走出来,他将飘远的思绪拉回,见她站在身后,欲言又止。
「有话要说?」
她蠕蠕唇。「你——不问吗?」
有了离婚的共识之后,她发现怀孕了,那时,他只问一句:「那这样,你还要离婚吗?」
这不是问题,怀孕并不抵触他们离婚的因由。
她没有动摇,坚定地一点头。
于是,他签了字,对她至今不曾有过一句质询。
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始终不敢推敲,更何况,她还是用那样的原因与他离婚。
邵云开顺着她的动作,目光落在隆起的肚腹上,明白她话中语意。
看来,那些闲言闲语,还是传进她耳里了。
「不需要,我们并不是今天才相识。若嫱,我认识你十四年了,你什么个性,我会不清楚吗?」他们或许没有爱情,但不代表他不了解她。
这个孩子,是在他们婚姻存续期间有的,无论与另一个男人是怎么回事,她的人格、她的教养,都不会允许自己在已婚身分下,做出背叛婚姻的事。
她都能坦荡荡告诉他,离婚是为了与另一个人清清白白地开始,那么就不会糊里糊涂地与他结束。
他说过,他与她是同一种人,他不会做的事,她也不会。
「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配合做亲子鉴定。」毕竟这种传言,对女方名誉挺伤的,吕家可能也要顾及家族颜面,她若想自清,他没有意见。
三言两语,便让吕若嫱舒开眉头。「不用。我不管别人怎么想。」她只需要确认,他怎么想。
婚姻是他们的事,是聚是散,他们只须对彼此交代,其余的人,又干卿底事?
「嗯,无论如何,你那里有任何需要,随时告诉我。」他的原则很简单,一切以女方安适为前提。
「你不在乎吗?」他自己不提,她也知道,自己在他堪称完胜的人生字典里,留下了一道永远抹不去的败笔。
「你几时看我在意过别人的眼光与评价?」
也是。一直以来,他做的任何事,都只因为自己想做,从来都不是为了沽名钓誉,她当初最欣赏他的,也是这一点。
「更何况——」他低不可闻地,轻轻吐声:「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
他不是不能爱,只是爱不了她,这就是他在这段失败的婚姻里,要负的最大责任。
吕若嫱看了他一眼,决定就此打住,不去追问更深。
他心里是否藏着谁,已经不重要了,近两年婚姻中,他可以藏得那么好,好到让她毫无所觉,已是尽其所能在扮演好丈夫的角色,她又何必在离婚之后,再自己给自己添堵?
相关话题,就此打住。
于是邵云开转而问:「都这么晚了,你吃了吗?要不要一起吃个饭?」以往的这个时候,差不多是他们的晚餐时间。
也没别的意思,只是习惯性,对曾是他妻子的人付出关怀,离婚不代表要断绝往来,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孩子,这关系是断不了的。
他对她,永远都有责任。
话说出口之后,见她神色有异,才意会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跟人有约……」
是他白目了。邵云开很快地接口,化解尴尬:「那我就不送你了,祝你有个愉快的晚餐约会。」
吕若嫱点头,移步往玄关,开门离去前,顿了顿足,还是说了:「你也出去走走吧。」
是谁都好,至少不要关在只有自己的小房间里,自己跟自己对话,她知道那种滋味,所以选择走出来,可他依然在那里,一个人,没有走出来。
大门关上,带走了最后的跫音,一室再度归于沉寂。
空荡荡的四面墙,映上他的影子。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还真是孤独的最高境界。
他半是自嘲地苦笑,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只能跟影子对话。
可是,他又能去哪?
仰眸对月,不觉逸出浅浅叹息——
情人节啊……
***
「你们没跟男人约?」余善舞坐在咖啡厅一隅,大啖点心,不忘问眼前这两位。
这两只跟她不一样,可不是什么剩男剩女,早早就有男人了,居然还会在情人节这一天约姊妹淘出来吃下午茶,良心很大颗,
「讲得像是什么路边的野男人一样,人家之荷有名有分。」江晩照不苟同地白她一眼。口气简直像在说隔壁小王,那可是她哥哥耶。
「她不是,你是啊!」
江晚照闷声低笑,某人要是听到,自己被形容成路边的野男人,不晓得会是什么反应?
自己的哥哥中抢,换赵之荷听不下去了。「小舞!」
「本来就是,没名没分,不是野男人是什么?」
江晚照听出话下深意,笑叹。「怎么全世界都比我们还着急结婚这件事?」之荷也问过好几回了。
「不然你们是在拖拉什么?」孩子都有了,那不是早晚的事吗?怎么感觉皇帝不急,急死他们周身这一票太监?
江晚照摇头,笑了笑,没再在这话题上打转。
余善舞也是懂得看人眼色的,意会对方没想多谈,便轻巧地转移话题。「这个没名分的就不提了,那二嫂你老公咧?情人节也敢放鸟你?」这么不上道?
「善谋今天有课,我们约晚上。」
还好,这答案差强人意?「那蛋糕吃完就散了吧,赶快回去梳妆打扮洗香香,迷死你们的男人。」
江晚照与赵之荷对看一眼,很短暂的眼神交会,但余善舞还是捕捉到了。
「不急,我也没跟之寒约。」江晚照慢吞吞地回。那个人一忙起来,三、五个礼拜不见人也是常事,她不一定要跟他过,往年的情人节,他们也没有都在一起。
「不是吧?你的意思是,今晩二嫂去陪我二哥,我们两个一起吗?你不知道怨女凑一双,会怨上加怨的!」
「我不是怨女。」江晚照反驳。她才没有被她男人放生,她身上一点怨气都没有好吗?
余善舞一脸质疑。
「好好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约。」江晚照环顾店内一圈,目光定在柜台上,起身向服务员要来一张小白花图案的杯垫,在背面的空白处,写了几行字:
茉莉好像 没有什么季节
在日里 在夜里
时时开着小朵的 清香的蓓蕾
然后请店员外送咖啡与点心,将杯垫摆在里头一并带了去。
看她操作完一系列流程,余善舞只能拱拱手,由衷敬佩。「高手、高手、高高手。」
难怪能撩到赵之寒那样高冷的男人。
赵之荷有点没跟上节奏,一脸的「发生了什么事」。
「二嫂,我哥书房里,有本席慕蓉的诗集,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翻一下。」
那首诗,还有下半段。
想你 好像也没有什么分别
在日里 在夜里
在每一个恍惚的 刹那间
情话,不一定要说满,留个伏笔,更添余韵。
对方收到,就算看不懂也会去查,只要他在意你,就不会随意轻忽你给他的每一道讯息。
「你把我们都打发走,那你呢?」
「我?待会去逛个街、吃顿晚餐、再看一场电影,然后回家睡觉啊。」谁规定没有情人就不能自己一个人过?
赵之荷动了动嘴,终是没发声。
她其实知道,她们想说什么。
身边的亲友挂心她,愈是特别的日子,孤身一人愈会寂寞伤情,所以会想到要来陪她、会想劝她多留心身边合适的好对象,但又不敢真的说出口,怕过度的关切会造成她的压力,只能婉转探问。
三十来岁,不小了,小她一岁的赵之荷,都是一个孩子的妈了。
她又何尝不想?只是心头摆着一个人,身边来来去去、形形色色的男人,总会不自觉地拿他们与心中那个掂量比较,然后还是挤不掉那个人占的位置,所以没办法将另一个看进眼底,摆上心头。
她们一直待到天色渐晚,蛋糕都续了两盘,才被余善舞赶着离开。
「真的不要?我也很久没看电影了——」
「我才不要跟你看电影。」不赏脸地直接打回票。
走出店门,果然某个男人就倚站在车门外,不晓得来多久了,只是安静等待,没打扰,店门开启时,静幽幽的目先朝她们这头望来,深瞳凝定,便再也瞧不见旁人。
「现在就算你想跟我看电影,有人也不肯了。」人都被她撩来了,能不负责吗?笑睨身畔那人,潇洒地挥手放行。「快去吧,他看起来等很久了。」
三人分别之后,余善舞沿着两旁的商店街,踽踽独行。
不是不寂寞,不是不想有人陪,可是感觉不对啊,有时她也会自问:她到底要什么?
很多时候,她在别的男人身上,仔仔细细找着,找一丝能心动的立基点,却怎么看都不对;但也有很多时候,不经意的瞬间,就被某个人触动。
就像方才,那个人的眼神。
那个人,从江晚照走出店门时,便不曾再移开过目光。
她要的,或许只是那样专注的一双眼而已。这世间,有没有那样一双跟,像赵之寒看着江晚照,只看着她,收容她的喜怒哀乐?
偶尔,她会想起邵云开,想起他向她告白与告别的那一晚。
这些年来,只有这个男人的足迹,曾在心间留影。
她后来想了又想,他应该是没有要让她知道的,看见也好、没看见也好,他只是想对自己的感情有个交代。
他做得那样隐晦,点了她想吃的食物,陪着她去体会她的喜好,对她说从不对人说的心事与成长历程,安安静静陪她一会。
那是他第一次,与心动的对象约会。
他说,认识她,很美好。
他说,她永远都会在他心里,占有一个位置。
可是那时的她,压根没听出来,一劲儿犯傻,事后每每回想,总有些许懊恼。
她至少应该要回报他一记微笑,至少应该谢谢他对她如此用心,至少应该目送他的背影,好好跟他说声「再见」,至少、至少……总之就是不该只有呆呆的一声「喔」。
她甚至假设过,如果他是自由的,她也是自由的,彼此在最合适的时机相遇,这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然而假设终究是假设,错过的,终究是错过了。
她的人生,似乎一直如此,明明已经很努力想要幸福,空荡荡的手心还是什么也抓不住,错过她爱的,也错过爱她的。
活该孤单,活该看一个人的电影。
买了票,看完一场索然无味的电影,正准备去吃一顿索然无味的晚餐,然后结束这索然无味的一天。
她已经刻意避开用餐高峰时段,各家餐馆放眼望去依然不缺人潮,这个城市,总是越夜越美丽。
随意选了一间韩式餐厅,门口的接待员一脸歉然地告诉她:「小姐,我们目前是满桌,您介意并桌吗?」
「不介意。」没携伴的,就得认分一点。
「好的,这边请,我为您带位。」服务员将她领到桌位旁时,那位先她一步来的男人正低头专注看Menu。「不好意思,先生,跟您并个桌。」
「嗯。」男人淡应一声,仰眸与服务员身后那人四目相视,双方皆是一愣。
「怎么是你?」
邵云开!
一怔过后,她笑出声。「我们好有缘,走到哪里都会遇到。」
「这只能证明,地球很圆。」
服务生一见两人是旧识,便积极推广起来。「那两位要不要考虑点我们的组合餐?目前有推出情人套餐的活动,价格是最优惠的。」
邵云开手一摊,示意服务生将宣传单给女方。「你选吧。」
他知道她点餐的时候,常会三心两意,之前跟她去吃pizza,她就至少在两种以上的口味游移。
于是,她就很开心地选了既有海鲜锅、又有泡菜煎饼的B套餐,而且还附赠辣炒年糕!
「果然遇见你就有好事发生!」她现在心情整个美丽了。
邵云开淡瞥她。「你的好事只建立在吃上面吗?」真容易讨好。
「喔呀。」应完,才后知后觉想到要问:「啊你老婆咧?」
对方一静,正欲开口,服务生来送餐,上完餐,他捞起锅中的冬粉和一些配料,满满一碗推到她面前。
她不喜白饭,爱吃一些有的没的,实在不值得鼓励。
邵云开一面想,一面口嫌体正直地默接收白饭,配着她挑剩的食材吞下肚。
吃了半饱,她想到方才被打断的话题。「欸,不是我要说你,西洋情人节没跟老婆过就算了,我们可以说那是洋人的玩意儿,但今天是中国情人节耶,你把她晾在一旁,就真的有给它过分了喔!」
他夹了块煎饼入口,顿了顿,细细咀嚼后,才开口:「我们离婚了。」
「噗、咳咳咳!」余善舞呛了一下,怀疑自己幻听。「怎么会?!」
他是世纪好男人耶!温柔体贴又负责,谁嫁了他都超幸福的好吗!怎么可能会离?!
「不用那么惊讶,事实证明,世事没有绝对。」话还真的不要说太满比较好。
「……」她默默扶好吓掉的下巴,干干地发声:「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全世界的夫妻离婚,不都只有一个原因?」
——无法再一起走下去。
就是这样而已。
难怪他会在情人节,孤零零一个人吃饭。
「……」她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有些懊恼自己嘴快,把场子搞得这么干。
邵云开倒似不介意,云淡风轻地换了话题。「你呢?还是一个人?」
「呃,对呀。」
「依然除了他,谁都不行?」
「也不完全是这样……但又不能说完全无关,就好像你爬过圣母峰之后,其他的小平原很难看得进眼底……唉唷,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懂,起步就已经是制高点了。」原来那个人,在她眼里是世界第一高峰啊……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邵云开定定凝视她。「你这是在为难自己,你知道吗?毕竟这世上只有一座珠穆朗玛峰。」
「谁说?我又不是非爬世界第一高峰不可,还有世界第二、世界第三……不求天雷勾动地火,但至少要能触动彼此的频率……」说着说着,尾音渐轻。
这个男人,看她的眼神一直都很专注。
这个男人,是这些年来来去去的过客中,唯一停留在心间的惦念。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他的一言一行,可以触动她,浅浅撩搔心房。
如果是这一个,可以吗?她应该要试试看吗?
可是他呢?他心气那样高的人,甘做世界第二峰吗?她没有那么往自己脸上贴金,以为自己有那么重要,以为他至今仍钟情于她。
满脑子胡思乱想,神思不定地用完餐,离开时,他们一同到柜台结帐,她原本要出一半的餐费,被他按住掌背,「不用跟我算那么清楚。」
「那怎么可以!」她好像一直在占他便宜。
「就当还你一餐。」
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这一讲,她要不想起那晚的告白都难。
她有些脸热害羞,别开目,正好看见他在付款时,皮夹掉了东西,本能地弯身替他抬起。
是一张票根。
院厅、场次,与她的相同。
就在更早之前,他们已经相遇,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看同一场电影,只是座位离得太远,她不曾察觉他的存在。
但,他确害是在的,即便他们没有发现彼此,也已经在参与彼此的人生。
无形之中,似有一条线,不断将他们拉向对方,无论分别几次,总还是会遇上,仿佛月老簿上早留名,千里姻缘一线牵。
他们,是命定的吗?
她想试,她要试!
心房,鼓动着难言的雀跃,她匆匆丢下一句:「好吧,那我也回请你一杯咖啡。」不等他应声,便一溜烟地跑了。
邵云开喊不住她,便在店门外候着。
没一会,她回来了,将咖啡杯递到他面前。
杯身面向他的,是写了字的那一面,他也做过同样的事,应该不陌生。
他静了静,没接过。「小舞,我不喝咖啡。」能接受的他会接受,不能接受的,他也不会假意虚应。
这……什么意思?拒绝吗?她有些手足无措,硬塞到他手中。「反正,你就拿着啦!」
邵云开垂眸,迟迟没应声。
他看到了吗?余善舞不是很确定,屏息等着他的回应。
「——走吧,我送你回去。」
这就是他的回答!
余善舞听懂了。
她觉得自作多情的自己好丢脸,连忙道:「不用了啦,我可以自己回去,你有事的话,赶快去忙吧……那个……呃,反正,就这样,你不用放在心上,掰掰。」
然后不知道是在急什么,语无伦次地匆忙道别,仓皇得像是身后有鬼在追她一样。
她这是怎么了?不想让他送也不用吓成这样,慌慌张张的。
邵云开有些莫名。
他没去追,沿着铺满红砖的行人徒步区,随意走走逛逛,暂时还不想回去面对一个人的寂寞,于是让一个个擦身而过的路人一瞬相陪。
他不想今晩失眠,所以没打算喝这杯咖啡,但他想让她给的温度,留在掌心久一点,也就没扔弃。
至少在它失温以前,还不想扔。
全世界的情人,好像都在这一天倾巢而出,就连步道旁的街头艺人,都在唱着一首首甜蜜情歌。
漫无目的地走逛了一会,怀疑自己为何要在情人节的夜晚跑出来,看一双双的恋人在路边拥抱亲吻晒恩爱,还不如早早回家,躺在床上安眠。
找了个垃圾桶,正要将手中的饮料杯摆下,这才留意到在杯身与隔热纸之间,似乎夹了东西,抽出一看,是他刚才看过的电影票根,还有另一张同院厅的票根。
杯身上,写了字。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然后呢?
说不出的迫切,他近乎笨拙地拆掉隔热纸,如愿看到隐没在里头的那行。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他呼吸一窒,瞬间顿悟了什么,猛然撞击的心脏,一阵麻。
第六话 共饮长江水
笨蛋!邵云开,你这个世界无敌宇宙大猪头!
人家女方都主动做球给他了,他居然漏接!如果就这样被判出局,他绝对死不瞑目。
那一瞬,他完全没法多想,本能反应就是往回跑,沿着来时路急切找寻。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她会对他有所回应,那杯咖啡确实勾起曾经的回忆,因而有片刻的走神,错失了她想传达的迅息,但当初他做这件事时,并不预期她会看到,自然也不曾预期过她的反应。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紧紧掐牢那两张电影票根,掌心因急促的奔跑与焦虑而微微汗湿。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他明明没有忘记过她,为什么刚刚不勇放一点,告诉她、告诉她——
寻了好几条街不见她的身影,不知不觉,又绕回两人方才分别时的路段,街头艺人仍在唱着高亢音律,这一次,是单身情歌。
抓不住爱情的我 总是眼睁睁看它溜走
世界上幸福的人到处有 为何不能算我一个
为了爱孤军奋斗 早就吃够了爱情的苦
在爱中失落的人到处有 而我只是其中一个
爱要愈挫愈勇 爱要肯定执着
每一个单身的人得看透 想爱就别怕伤痛
找一个最爱的深爱的相爱的亲爱的人来告别单身
一个多情的痴情的绝情的无情的人来给我伤痕
孤单的人那么多 快乐的没有几个
不要爱过了 错过了 留下了单身的我独自唱情歌
(词:易家扬)
谢谢你的激励。
他苦笑,突然有点心酸酸,被唱出情感共鸣了。
于是他趋近聆赏的观众群,顺手掏了口袋里的纸钞,投入打赏箱,一旁伸来的手,与他做了相同的动作,他偏首一望,随即顿住。
「你——还没走啊。」余善舞干笑收回手,不自在地退开一步。
「你一直在附近?」
「嘿呀……」她不知所云地应和。就躲到骑楼下藏藏羞咩,她这辈子做过的蠢事,大概没几性能超过这个了,自作多情还被打枪,超花痴的,好羞耻。
话又说回来,一天内遇到两次,巧合得有点过火了,他不会当她是变态跟踪狂吧?她真的没有花痴到这地步啦!
像要撇清什么,赶忙道:「那,第二次说掰掰。」
「小舞!」他没有迟疑地喊住她,说出那在相遇时就该对她说的话——「我心里一直有你,不曾改变。」
她回眸,愕愕然望去。
他摊开手,露出那两张捏皱的电影票根。「要不要跟我一起,告别单身?」
这一次,她没有让自己花太多时间在发呆上,话尾甫落,她便张嘴回应:「好!」
连一秒都没耽搁到,显得很迫切很花痴很饥渴很不矜持……但,那又如何?上一回,她就是发呆太久了,她才不要再错过一次,然后又在未来的无数年里捶肝!
邵云开微微一笑,一个大步上前,张臂牢牢将她拥入怀中,落下的吻,急切而冲动,热烈地吞噬芳唇。
兜兜转转,果然还是他啊……
余善舞脑袋晕乎乎的,除了他炽热双唇碾磨唇心的热度,其余什么也无法思考、无法顾及了——包括,路人的耳语抱怨。
「泥马的!听首单身情歌疗伤都要被闪,单身狗没人权吗……」
***
这进度好像有点太快了。
他们后来,牵着手一起离开时,他有问她:「送你回家?还是去我那里?」
彼此都是成年人了,她当然知道,去他住的地方,有可能会发生的事,他也尊重地征询了她的意愿,是她自己说,要去他那里。
至少今天结束以前,她还不想跟他分开。
他们在路上租了一堆的DVD回家看,他在放片的时候,她调笑道:「这次不用我坐影厅头,君坐影厅尾了。」
回眸见她带笑拍了拍身畔的沙发位置。
他移步而来,将她纳入臂弯。
刚开始,他们有稍微放一点注意力在电影上,期间交换几句闲聊,说说这两年彼此的生活、还有工作,当然,也交换了几个啾啾小吻,到后来,就只专注在接吻了。
刚晋升为情人,情正浓时,他们亲吻、拥抱、碰触对方,空气中带着浓郁得化不开的旖旎氛围,那是一种时间、地点、对象、还有情境,什么都很对的状态下,自然而然就会发展的事情。
他们从沙发吻到地板,然后在地板上,一点一滴剥除身上多余的衣物,浓情密意地身体交缠,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男人与女人的身体,可以如此交流,也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如此极致的温柔,让女人心醉神迷、感动到骨子里……是她接触过的男人太少,还是他是特例?
这一晚,他们吻了很多次,用指掌记忆对方的身体线条、用爱抚感受对方的激越与脉动,她的唇被吻肿了,感官也因为承载过多的欢愉,最后的意识, 是疲惫地陷在柔软枕被间,完完全全睡死过去。
再一次醒来,天色已经亮了。
一醒来,就看见枕边的男人支肘,目不转睛地凝视她。
「呃,早安。」她微窘地发声,还不太习惯跟男人一丝不挂地在床上醒来。
「早。」他温温地回应。
他的样子,好像一夜都没睡。
该不会——他从昨晚就这样看着她到天亮吧?
她有些崩溃地想,自己睡着时不晓得会不会磨牙?有没有打呼?流口水?形象大崩毁?
不过看他眸色温软……嗯,应该是没有毁太多。
男人指节轻挲她睑容,举止流露出的,是那种不经心、却教人酥到骨子里的温存。「清醒了吗?聊聊?」
「呃?」一大早的要聊什么?最好不是要聊昨晚的细节!
「情人节过了,如果你只是一日激情,现在就告诉我。」人往往,会在环境、氛围的迷惑下一股子脑热,冲动地作下决定,但是冲动情绪过后,终究会清醒,回归理智。
他其实知道,她多少是有那么一点脑热冲动的,在那当下,他没有理性地把持住,无可否认是出于私心,他想留她一晚。
应该说,能留下她,相陪一晚,也好。
所以他卑劣地,没有对她说清楚。
「另外,昨天没告诉你,我前妻怀孕了,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孩子。」
余善舞眨眨眼,刚清醒的脑子不大好使,一下子没能完整理解他想表达的语意:「所、所以呢?你跟她还会藕断丝连?」是这样的意思吗?
「当然不是。在男女关系上,我们结束得清清楚楚,她现在身边也有另一个追求者了,不会有这方面的模糊地带。」
「那不就好了吗?」她又不是无知小女生,当然知道有过一段婚姻纪录的男人,身上必然少不了一些切不掉的责任与包袱,不管是财产、孩子、还是对前妻的照护,这些都在她可以预期和理解的范围,只要不是暧昧夹缠就好。
那不就好了吗——
如此理所当然,如此轻描淡写。
寥寥数语,便令他展眉,舒了心,「谢谢你的包容。这是否表示,昨天的话依然算数,你没打算收回?」
「干么要收——难道你想收回?!」她一眼瞪来。抓错重点了?这个才是?!
「没。」他轻笑,倾前啄了她一口。「我不后悔对你说过的每句话。」
「……喔。」她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原因无它,男人倾近时,某个热烫的部位,触着她腿侧。
她有些脸热羞臊,却没拒绝他的靠近。
说来有点害羞,昨晚他们这样缠过来又抱过去,亲吻、爱抚,几乎该做的都做过了,但他除了用唇、用手、用任何方式去制造男女间肌肤相亲的快乐,就是不曾真正地,进入她的身体。
如今想来,这或许是他不言于外的体贴,他不确定她会不会后悔,所以替她留了余地。
不过现在——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他移靠而来的身体,贴着她,细细亲吻,从唇际,到颈肤,贴着她颊畔耳语,作最后的确认:「——可以吗?」
轻浅的吐息,拂掠过耳颈,引起一丝丝痒麻颤意,撩搔着心。
「可以。」她明确回应,没有模糊地带,双手捧着他的颊,主动亲吻。
他立即反客为主,扣握住她的双手,反压在床上,热切地唇舌交缠。
这是一记很绝对的吻,赤裸裸地,充满侵略性。男人就悬在她的上方,将她钉在床铺与他之间,退无可退,只能无助地承接,对方所给予的一切。
身体在对方指掌的撩拔下,轻易地记起前一晚那种酥麻的颤意与快乐,属于女性的感官与本能,涌着潺潺春意,黏腻而湿滑,他蹭着她,享受肌肤厮磨纯然的亲昵感,抵着她的灼热硬物,几次因为她的敏感而微微陷入。
她羞耻地吟,觉得这个迫不及待的自己好丢脸。
他低笑。「是我不好,昨晚撩过头了。」
他差不多,也到极限了。
摸索着找到床头抽屉内的物品,做好保护措施后,邵云开抵着她,正欲顺势而入——
手机铃声响了,是她的。
两人互看了一眼。
要接吗?他的眼神在问。
「……还是接一下好了。」是家人的专属铃声,她昨晚没回家,哥会担心。
邵云开尊重民意,松手让她去接,还贴心地帮她捞来床头的手机。
「喂,二哥我在忙回去再说掰。」三秒钟讲完电话,速战速决,完全没浪费一秒让对方有机会开口。
邵云开傻眼了一秒,然后停不下来地开始发笑。
「你笑什么啦!」她恼羞成怒,抓起旁边的抱枕砸他!
他笑趴在她身上。「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开心而已。」
他很少有真正开心的时候,所以他很少笑。
但她总是可以她总是笑,也总是能让他发自真心地笑。
吸了吸气,犹带笑意的嘴角吮吻她,细细吮去佳人嗔恼。
「小舞,看着我——」深深望进她眼底,确认她眸心倒映着他的形影,缓慢而坚定地将自己推入她体内。
「嗯……」她哼了哼,一时适应不来,那撑胀的充实感,微疼地瑟缩了下。
不让她退,几回凿探后,进入到深处,便定住不动,张臂拥抱她。
「这是我和你,最近的距离。」是他们,最极致的亲密。
心贴着心,每一寸肌肤密密相贴,身体相连,交融着体温、呼吸、与心跳,用最甜蜜的方式,进入彼此的生命中,感受对方最幽微的情绪与脉动。
不确定是哪句话、哪个举动触动了她,她心房微微一悸,那微妙的反应,也诚实地反映在生理上,绞得他头皮一麻,差点就不管不顾,怎么爽快怎么来。
但他不想。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她值得被更庄重、更珍惜、更美好地对待。
他微微退开,再进入,缓慢地抽撤,缓解生理上的躁动,用心感受她每一寸暖润肌肤,来回摩挲,亲昵交缠。
这才叫做爱。
「小舞、小舞……」他喊着她、吻着她,一声声、一次次地来回顶弄与深入,都是情动与眷恋的痕迹。
有一种温柔,会让人耳朵怀孕。以前她不明白,现在好像有点懂了——
男人强势地入侵灵肉,贯完那脆弱的稚嫩,扯动幽微的女性知觉,带来阵阵颤意与快感,她有些不堪承受地闭上眼,五感却更清晰。
他在体内的温度、他抽送的频律、他绵密的拥抱、他温存的碰触、他绕在舌尖的眷恋……如一缕细丝,丝丝缕缕,缠上心房,诉说绕着心的情意。
这个男人——是真的很爱她。
她心颤颤地,感受到了,不觉张臂,以更重的力道回拥,迎着他,主动送上自己,换来他激越的回应,一下下撞在软润深处,顶得她腰椎软麻。
这场清晨的欢爱,持续了很久,最后在彼此的怀抱中,颤抖着攀上极致。
过后,他细吻她汗湿的发,身体仍贴着她,分享着彼此的体息、脉动,绵绵温存。
细碎的吻游移至唇心,她皱了皱眉。「咸咸的。」
他笑,唇瓣胶着了会。「你的味道。」
「欸,别摸那里啦……」
他一顿,听她略略别扭地再道:「都是疤,很丑。」
「我不觉得。」掌心轻挲她腿侧,这片肌肤曾历经过严重的烧烫伤,经历数次的植皮与治疗后,看上去没那么狰狞,触感也说不上太好。但这每一道疤,都能救她,让她活下来。无论是她的味道、还是她每一寸肌肤,他都用心受着、记忆着,那都是属于她,一个独一无二的余善舞。「不过如果你介意可以做美容手术。」女人爱美的心情,可以理解。
「呃……再看看好了。」如果他不觉得丑的话,那就算了,她其实满怕疼的。
***
之后,他们一同洗了澡,吃过早餐,他送她回家。
他在要不要登门造访的抉择中,稍微挣札了一下。这种情况下,跟彻夜未归的新科女友一同上门「见家长」,绝非明智之举。别期待女方家长会和颜悦色说——「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再来」;但藏头缩尾不敢面对,观感也没好到哪去。
「我先跟我哥聊聊,今天就不请你进去了。」倒是余善舞,在车快开到她家时,替他作了决定。
「嗯,记得给我电话。」
她下车前,回头看了他一眼,笑出声。「干么一副『绝对会黑掉』的表情?放心,我不是猪队友。」
他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她包包里的手机响了。
完了,是她哥。
她匆匆忙忙开车门。「快走、快走——」
「……」真的不是猪队友妈?他有点没信心。
不等她哥出来逮人,赶紧自己先进屋挡驾。
果然,一进门就见余善谋双手环胸,站在阳台斜睨她。「不请人家进来坐坐?」
还好跑得快。她侥幸地想。
「二哥,我记得我离外宿不回家要报备的年龄很远了。」不要一副未成年少女监护人的嘴脸好吗?
「对呀,我也永远记得你高中偷偷谈恋爱,骗我跟大哥说要去图书馆K书这件事。」余善谋皮笑肉不笑。
被讽刺得一脸窘,索性恼羞成怒。「你很奇怪耶,高中初恋你嫌太早不成熟;这几年不谈恋爱你嫌我滞销;现在有对象你又有意见,很难伺候耶!」
好,至少确认不是一夜情。余善谋心情当下有好一点。
只是昨天以前连个迹象都没有,今天就突然冒出来,很难让人太乐观看待。
「高中那个,是因为他真的很鸟,不适合你。」他还记得,那是个中文系的男大生。
他问对方有多喜欢小舞?那人也不知道哪来的灵感,居然很奇葩地回他:「愿盖金屋以贮之。」
而他妹居然还觉得这回答挺浪漫的,不知道是不是陷入爱河的女生,眼睛都会被狗屎糊到?
「……我自己那个时候也很鸟好吗……」她低哝。
那时每次要出去跟那个男生约会,二哥动不动就唱衰她,嘴贱几句:「余阿娇,你长门宫盖好了吗?」这一类的。
以前还会偶尔顶嘴,觉得他根本对谁都有意见,她交往的对象没一个满意的。
但后来事实一次次证明,她哥是对的。
初恋那一个,他不切实际。
之后交的第二个,他说太大男人。
接下来的第三个,他评都不评,直接说:「反正你忍不了多久,不用造口业。」然后因为对方太爱碎念,她确实忍无可忍,两个月就掰掰了。
二哥看人很准,总是能看见她看不到的地方,她再铁齿钢牙,也不敢挑战权威。
再后来的追求者,她问他:「选哪一个比较好?」
二哥当下没有回答她,没多久,意外就发生了。
之后这几年,她再也没有因为谈恋爱的问题跟他顶过嘴,但这一回,她比之前的任何一段恋情,都还要希望能得到他的认同,她真的觉得邵云开很好。
余善谋瞟她一眼。「找个时间,约出来吃饭,认识一下。」
「你已经认识了……」
「什么?」
「……邵云开。」被他说过,很有心的那一个。
「那个佛系医生?他不是结婚了吗?」
「就……」她很含糊、很含糊地低哝几个字。
离婚了。
这三个字,很简单,但在世俗的眼里,却很沉重?
她有些担心地观察兄长神情,他一声也不吭,沉默了好一阵,让她有些捉摸不住。
「你自己有认知,可能会面临的处境吗?」
她点头。「我知道。」都年过三十,不是小女孩了。她承认,之前谈的那几段恋爱,年少轻狂的成分居多,还不够成熟,但这一次,是真的有想清楚,这个男人适合她。
「瞧,那没事了。」淡淡一句,揭过。
意思就是,暂时无事,退朝。
余善舞回到房里,松口气。至少他没有多说什么?
二哥不会轻易对一个人作出评断,但只要一开口,就是正中靶心、一抢毙命,她刚刚还真有点怕他评。
想起邵云开还在等她电话,赶紧摸出手机拨打,向战友报告——西线无战事,警报解除。
「那就好。」至少还有意愿约吃饭。「这件事不能拖,确定好时间告诉我。」一拖,就真显得漫不经心、诚意全无了。
「唉哟,你不要紧张啦,我哥毛没那么多。」
最好是。
我妈人很好、我爸说没关系、我哥说不用拘礼……完全就是猪队友的标准台词,人家说随意,不代表你真的可以随意,真信了,便从此一路黑到底。
这厢还在挂心女方亲友的观感,那厢,却在烦恼另一件事,两人思想完全处于平行时空。
「欸,交往第一天,就把情侣该做的事全做完了,往后会不会愈来愈无趣?」
啧,失算。恋爱专家说过,男女交往要像拆礼物包装那样,包个好几层,每拆掉一层,就有一层的惊喜和期待感,这样才能维持恋爱保鲜值。
「……」另一头?直接用无言的点点点回她。
「我是很认真在发问!」不是闹场。
赶进度到好像电影快打上Ending了,只好一夜……呃,一页交代完剧情,可她不想只有一页的保鲜值啊。
「你以为男女交往,能做的只有这些?」
「不然咧?」她还有漏掉什么吗?
「我会慢慢让你知道。」不急,他们还有很多时间,他会让她知道,他的真心,保鲜值不止一夜。
第七话 皇后贤德
男友有令,余善舞也不敢懒散,很快地敲定时间,大家吃了一顿饭。
没有什么鸿门宴的高潮迭起,气氛很平和,左一句「小舞住院时蒙你关照,一直想亲口向你道谢」;右一句「那是我职责所在,应该的」……双方客客气气、谢谢招待。
那顿饭她特别的乖,怕扯男友后腿,一句话都不敢跟她哥顶,既做面子给男友,也做面子给兄长。
事后,探问邵云开的感受,他只是笑,很宠爱地挲挲她发心,没说什么。
回头问兄长,余善谋居然也不表态。
到底什么鬼啦!她有点崩溃。
生命中的两个男人,要是互看对方不顺眼?她要怎么办啦?虽然目前看起来没有这样的迹象,但那种客套的应酬,她也不敢太乐观评估。
而后,邵云开松口吐了几个字:「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交给我就好。」取得女方亲友的认同,是他的责任,不是她的。
这个话题,似乎就此告一段落,谁也没再提起,至少没听兄长对男友有任何的不满批评、也不曾听闻男友那头有丝毫抱怨。
偶尔有空,大家会约出来吃吃饭,完完全全的相安无事,天下太平。
于是,她也就渐渐宽了心,没再聚焦纠结这件事?
她有时会在男友那里夜宿,一开始邵云开还觉不妥:「这样不好吧?」一回、两回还可以睁只眼开只眼,但一而再再而三那叫放肆。
余善舞看兄长都没说什么,猪队友台词又出现了?「我哥才不会管我这个,我都成年很久了好吗?」
邵云开无语问天,觉得人生好难。
女友的毛要摸顺,女友哥哥的逆麟也不能触着,他很小心在拿捏这当中的度,掌握在刚刚好发乎于情,又不至于太目中无人的界限内。
坚持再晩都要送她回家,在门口道别时,余善舞叹了口气,摸摸他的颊。「我只是不想要你太累。」
嘴里嫌他龟毛,但心里不是不明白他的顾虑。
该有的尊重要有,不能一副家里没大人的样子,这是男人要拿捏的分寸。
她又何尝不知?只是这一来一回,车程也不短?他回去都多晚了,而且明早有约,他还不是又要再来一趟。
「不累。」他握住女友心疼抚触的柔荑,放在唇边轻物一下。「不然我搬到附近来住?」
「看你呀。」余善舞当他是随口一说,也没放在心上。「好啦,你快回去,路上开车要小心。」
隔天,是假日。
他们跟余善谋约了吃饭,不过是约晩上,白天他们先去两人世界厮混了一整日,晚上才在餐厅会面。
因为吃过几次饭,也算小熟了,也就没太拘礼,各自点餐。
亲善舞好歹也知道要互相,想到中午点餐全都她说了算,晚上也就卖了一回乖,换男友作主点餐。
邵云开帮两人各点了一客套餐,餐点送上来的时候,她小小声嘀咕:「我不想吃白饭。」
「好,那就不要。」邵云开不啰嗦,直接把饭端过来。「那这个要不要?」等她点头,将配餐的甜点推向她,再动手帮她剥虾。
从小看到大,这家伙什么德性余善谋清楚得很,现在不吃饭,晩点一定会饿,然后又吃些有的没的杂食。他很少挑剔妹妹,但这点真的需要改改。
想归想,他不吭声,她男友也不吭声,各吃各的,间或穿插几句交谈。
吃着、吃着,余善舞自己良心不安了。「不然我『帮你』吃一点饭好了。」
邵云开不喜欢浪费食物,两大碗白饭,吃完会太撑。
邵云开面不改色,微笑道:「好啊,谢谢你。」
要不是自制力够,余善谋真的会笑出来。
这招以退为进,使得还真漂亮,完全不着痕迹,并且让对方心甘情愿。
邵云开根本打一开始就是要她吃饭,不然不会点两碗附白饭的餐点,但他聪明地不念她,也不讲什么大道理,全然由着她。
小舞很讨厌别人在耳边唠叨,但并非公主病患者,她自己会想,你给她三分颜色,她少说也会回你个两分半,邵云开分明是摸透她的性子,懂得掐软肋。
暖男与软男,有时只在一线之隔,身为男友该给的宠爱他给得十足,但也并不是无底限纵容,他有他自己的沟通方式,不用搞得双方不开心,又能达成目的,高手腕,高EQ。
***
交往的第四个月,有一天邵云开突然告诉她,他在附近买了房子。
她吓了一大跳。「我以为你是随口说说。」
「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随口说说。」
「可、可是……」这一带都是老房子、老社区,交通动线与商圈发展也没有那么成熟,老实说并无投资价值,只看有生之年能不能等到都更了。
她没有搬走,是因为这是他们家的起家厝,父母在这里成家,买下人生第一间房,她与两个哥哥也都是在这里出生、成长,他们对这间老房子有太多的回忆与感情。
有一度,他们几乎要失去它,当初意外发生,二哥为了庞大的医疗费用,将房子抵押给银行,最后咬着牙也硬是撑了过来。
而且后来她手术顺利,慢慢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也在住家附近的才艺班找到工作,教小朋友跳舞,薪水有点不上不下,要说职涯前瞻性也没啥发展空间,但重点是钱少事少离家近,舞蹈家的梦想已经离她很遥远了,蹉跎的光阴回不来,她现在的状况,也负荷不了太精密专业的舞蹈动作,但是还能跳,她就很知足。
有稳定的工作、有家人陪在身边,如今的生活对她来说,是她所能想象到的、最极致奢移的幸福,她相当安于现状。
这些她没有多谈,但邵云开一定知道,所以不曾说过一句要她搬家的话,而是自己二话不说,默默地搬过来。
笨蛋、笨蛋、大笨蛋!他到底会不会算?他原本的住处是市区的精华地段,离他工作的医院又近,怎么看都是最适合他的选择,他却看不见,一心一意走进她的世界。
她偷偷去查了一下实价登录,又二度炸得脑袋发晕?
「邵云开!你知不知道你买贵了?!」而且贵很多!
他被炸毛的女友惹笑,「你想知道问我就好,查什么实价登录?」
就涉及到私人财务,不确定好不好明着问咩……不对,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买贵了、买贵了、买贵了!!」
「我知道行情。」他耐着性子安抚女友。屋主将房子长期作出租用途,本就无售屋意愿,出的价钱如果不够让对方心动,对方会宁可选择长期稳定的租金收入,不会卖。
这附近不是没有其他的买卖选择,但他仍是决定要买这里——他当初承租过一年,短暂驻留的地方。
「这里,是我们相遇的起点,我想在这里,接续我们的缘分。」
明明应该是很浪漫的一件事,余善舞却血淋淋地悟了。「原来所谓的浪漫背后,都是用一叠叠的钞票叠出来的。」
他哭笑不得。「你就不能暂时先忘记新台币吗?」
「不能。」出租的房子,屋况不会太理想,以前短住还能将就,现在要当成家来住,势必得重新翻修、拉管线……这屈指一算,又是一大笔的费用支出,亏大了。
这个浪漫好贵啊……
邵云开倒是很淡然,笑笑地说:「没关系,我们从头来过,你喜欢什么,可以告诉我,我们一起把它整理好。」一起,布置成一个家。
他感觉得出来,去他的住处时,她并不自在。
装潢是若嫱喜欢的低调奢华风,处处都有前妻的喜好与影子,是他结婚时所购置的新居,适合他与前妻,却不适合她。
她要转两班公车,坐五十分钟的车才能到他住的地方;她用的是浴室里若嫱选购的攻瑰香氛沐浴乳;连看电视时,想添个彼得兔抱枕,都怕破坏整个屋子的格调……
这些都是很幽微的情绪,她没有特别表现出来,但他一直在看着她,看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再幽微的情绪转折,他都看得见。
装修期间,她住得近,借地缘之便时不时地过去帮他看头顾尾,为施工品质把关。装潢的风格,偏美式乡村风,家具、摆件、生活小物等,也都是他们利用假日约会时,一起选购的。
他住进去之后,她时时往他那儿跑,感觉得出,她自在多了。
他喜欢看她在屋里做瑜伽、洗完澡坐在床边抹乳液、坐在台阶上用脚底板打节拍哼歌等他回来、还有午后懒躺在沙发上,睡到晒肚皮。
与上面那些相比,每日上下班的通勤时间变长这种小事,连缺点都算不上。
他成了恋家的男人,无论再忙、再晚,都会回来,偌大的城市,只有回到离她最近的那个地方,才能踏实、心安,睡个好觉。
每晚,他们都会通电话,有时是道晩安,有时不小心触动话题机关,就会聊很久,于是她便去申请一组专属门号,据说只要缴一点点月租费,就可以无限畅聊。
情侣专属——听起来不错。
他向她要帐单,被她白眼,「这点恋爱税我还缴得起。」他都做到这样了,她难道还缴不起这点电信费吗?
于是他便没再坚持。
重要的是,当她电话来时,他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来到她身边。
「云开,我睡不着。」她在另一头,软软抱怨。
「为什么睡不着?」他已经躺在床上,听着熟悉眷恋的甜嗓培养睡意,只等她道晚安,今晚就可以有个好梦?
「我肚子饿。刚刚打电话给我哥,叫他回来顺便带消夜,他居然说——活该,饿死一个少一个。」主要是告状来着?
完全理解余善谋说这句话的心情,是他也想狠心放生让她吃几回苦头。
想是这样想,嘴上仍是问:「家里没吃的吗?」
「只有泡面和零食。我记得某位医生大人说过,消夜是吃什么补什么,被他这样一恐吓,我宁愿饿也不敢进补防腐剂。」
「好吧,那你只剩闭上眼睛,数一千只羊这个选项了。」
意思就是——数羊数到周公愿意眷顾你吧!
「哼,你现在都跟我哥一国的,口气很风凉。不跟你讲了,我要去数羊了,晚、安!」
挂掉电话,她真的开始数羊,但肚子饿好难睡,就在她数到第九百七十五只羊时,门铃响了。
以为是她哥回来,忘记带钥匙,爬起来开门,竟是拎着消夜前来的男友。
门外的人叹口气,很没辙地补充:「数完一千只羊,我差不多就到了。」终究还是舍不得放生。
「云开、云开、云开——你最好了!」她开心地扑上去,啾啾啾地在他脸上印了好几个响吻。
本想陪她吃完消夜就回去,谁知某人饱暖思淫欲,啃完蛋饼,开始啃他的嘴。
吻与吻的间隙,他含糊地逸出声:「这是你家——」你想干么?
「都是你的错,消夜有毒。」某人坐到他腿上来,娇滴滴抱怨,声音超级做作。
「然后呢?」他有预感,下一句会是经典。
「你摸摸看,我好像发烧了,医生大人帮我打针——」
这个活宝!
邵云开瞬间笑场,一边又被她露骨的言词撩动,微微脸红。
「你还真敢说。」这么下流的A片哏,她说得出口,他都不好意思听。
「那你到底会不会医啦——」这次的娇嗔是十足十的了?
「会。」女方都不计形象撩到这地步,再不「医」就不是男人了。
余善谋回来时,将消夜摆在桌上,正要去敲妹妹房门——
「……嗯……医生大人……针头太粗了……」
「开嘴。」
……玩这么High?!看不出来他们口味如此重咸。
仰头望了望天花板深深吸气、吐气——
还是早点洗洗睡吧。
这件事真的很荒唐,他一定是被她玩残了,才会做这么没脑的事,尤其隔天早上走出女友房门时,还与下楼来的女友兄长撞个正着。
超级尴尬,无敌羞愧!
虽然对方并没有多说什么,语气平淡:「这么早来给小舞送早餐?她都被你养肥了。」
他很感谢对方给他留台阶,大家一起装无知,可是但凡还有一点羞耻心,谁能真当没事?接下来有好一阵子,他都没脸再踏进余家一步。
以为事情只有这样吗?并没有。
他家那口子还没玩够,征询他的同意,说要参观一下男人电脑里的「神秘D槽」,开开眼界。
他没怎么听懂,而且也不觉得他的D槽有多神秘,她要看也无不可。
果然,余善舞浏览了一下,很嫌弃地「啧」了一声。
居然都是医学研究、期刊论文、学术发表这一类的,果然一点都不神秘。
她当下便决定,要帮他开发「神秘E槽」——因为D槽太神圣了,她耻度再无下限,也不好意思去污染神圣的医学殿堂。
邵云开随后便发现,她在新建的E槽里,放了一堆的成人片,中美日韩护士空姐环肥燕瘦清纯冶艳各国美女各种职业包罗万象什么都有!
对,上面那串念完,就是他看到时一口气差点吸不上来的感觉。
简直傻眼。
「我这是在帮你广纳佳丽,充盈六宫。」某人最近在追宫斗剧。
他没好气。「你好好的正位中宫就行了。」不劳费神。
「那怎么行?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就让她们代替臣妾伺候您吧。」
「……皇后贤德。」他一脸的言不由衷。
「那皇上今夜想翻谁的牌子?」
「……」她哏真的很多?
有些哏还满低俗下流的,但或许男人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点低俗野性,因此总是会被她触动感官,没有一次不是被她撩到脑都残了。
有一个这样的女友,他日子没有一天会无聊。
于性事上,她知情识趣、身段软、风情佳;于心灵上,她知性感性,总是能理解他的想法;于生活上,她知所进退,懂事贴心,从不造成他额外的困扰。
她给了他很多、很多的快乐,满满丰盈了他的人生。
别人的女朋友,疼过头会怕失了分寸,而小舞,他从来都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她是那种别人亏待她,她笑笑一转身就忘,但是别人待她三分好,她会惦着念着,倾尽全力去还报的那种人。
这样的人,不会予取予求,侍宠而骄。
当然,她偶尔也会使点小性子、闹闹别扭,但很懂得适可而止、拿捏分寸,也就是生活情趣罢了,真正动气、会伤到感情的争执倒是不曾有过。
稳定交往下来,也过了近半年。
那一年冬天,吕若嫱在医院难产,他接到电话匆匆赶至,那个男人一脸不情愿地对他说:「我很不想打这通电话,但你毕竟是孩子的父亲。」
若嫱原就有心脏疾病,右心室功能不全,因为怀孕的关系,引发肺动脉高压,当时状况危急,院内来了麻醉科、心内科、胸腔科,连同妇产科在内一同会诊,邵云开也穿上开刀服一同进去。
经过八个小时的急救,硬是把一脚踏进鬼门关的吕若嫱救了回来,母女均安。
捧抱着自己的孩子,亲手替她剪断脐带,那一刻他手是颤料的,胸房塞胀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来自于强韧生命力的震撼,也有初为人父的感动……
这是他的孩子,是他亲手迎接她来到这世上。
走出手术室,向外头等候的家属报平安,处理好相关事宜,已是晩上十一点。
他这才想起,自己与女友有约,找出手机查看,上头的七通未接来电、以及多道讯息都是来自同一个人。
点开讯息查看,第一封是在晚餐时间。
「云开,你怎么还没到?」
「呴,迟到,你完蛋了。」
「云开,我肚子好饿。你是在忙妈?那我要先吃啰!」
「云开,你没事吧?如果在忙,回我一声就好。」
「云开,你到底在干么?不要让我找不到你,我会怕……」
到后面,是狂丢哭泣的表情图。
最密集的来电纪录,是在最近的两个小时。
莫名的酸楚愧意揪握心房,他几乎可以想象,她找不到他,慌张失措的模样。
他赶紧回电,向她报平安。
她在电话另一头,重重地松了一口气。「邵云开,你吓死我了。」
「对不起,事出突然,来不及跟你说一声。」
「没事就好。」她也不是那么大惊小怪的人,只是男友向来守时守信,这种一声不响搞失踪的情况从未发生过,连络不到他的当下,难免胡思乱想。「你现在还在医院吗?」
「嗯。」
「那我过去,等我喔!」
她用了最快的时间来到医院与他会合,听他简略概述了一下过程。
「那宝宝在哪?我可以看她吗?」
邵云开牵着她的手到育婴室,隔着透明玻璃,指向保温箱的小小孩。
「好小一只喔。」跟其他的初生婴儿比起来,真的小多了,勾起女人本能的爱怜与母性,伸手戳戳他臂膀,「欸,你以后要多疼她一点。」
邵云开侧首,望她。
「我是说真的啦,我没有关系。」她知道,他会顾虑她的心情,所以自己主动说出来,连让他为难的机会都没有。
一名父亲的责任,绝对不是只有陪产接生而已,孩子未来的成长过程,还有太多阶段需要他的参与,生日、生病、陪伴、关怀、以及各种的突发状况……
这是他第一次,为了前一段婚姻的牵绊而爽了她的约,而他甚至无法向她担保,这会是最后一次。
「对不起。」他觉得自己让她委屈了。
生平第一次尝到,原来揉合了心疼与愧意的感受,是这样?
「干么一直说对不起啦?」她一脸「你好三八」的表情。「今天既然遇到了,干脆就来说清楚好了。这件事在我预期中,我既然要跟你交往,就是已经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你以后有事就去,没关系,说一声就好,我不会小心眼,如果孩子的母亲愿意,宝宝会多一个阿姨的疼爱。」
「小舞……」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
她之前是说过没关系,但他不知道这句「没关系」,含括了那么大范围的包容与谅解。
「好啦,就这样了。」直接定案,不用再议。「去吃饭。」
邵云开被她拉着走,狐疑地瞧她一眼。「你没有先吃吗?」
「又饿了不行喔?你不知道紧张容易饿吗?而且没有人帮我捡吃剩的食物,好多想吃的都不敢乱点。」她才不要承认,她在餐厅等到打烊,又想着他可能晚一点忙完会赶来,怕他扑空不敢走开,一个人坐在餐厅门外的台阶可怜兮兮地饿着肚子等他。
听起来就是蠢毙了,她才不要在他面前演出那种苦情女主角形象。
「待会不管你吃什么,我绝对不啰嗦。」他立刻保证,释出陪罪诚意。
「哼哼,我平常吃什么,你也不会啰嗦好吗!」
「是,我怎么敢。」
「乖。」她很满意,继兄长之后,又收获了一枚任劳任怨的奴才名单。
原以为会是交往中最大的难关与考验,在激起小小涟漪后,便轻巧地,淡淡揭过,归于学静。
第八话 爱屋及乌
女友能接纳,那她的家人呢?
邵云开寻了个机会,用家常的方式,婉转透露前妻为他生了个女儿的事。
余善谋听完,淡淡地说:「别看我妹平时三三八八的,重点时刻,她会比你想象的还要懂事识大体,不用太担心她。」
换言之,当事人自己都有那个智慧去应对了,我也没啥好啰嗦的。
兄妹俩竟不约而同,都要他宽心,做他认为该做的事,不必挂意。
他后来去看若嫱,两人取得共识,让孩子姓吕,取名蓁蓁。
人家拼着九死一生把孩子生下来,从母姓也是刚好而已。至于名字,据说是取于「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是那个男人的意思,她基于尊重,来征询他的同意。
「很好啊。」自认没有太多的立场发表意见,倒是听出另一层深意。「他这是在向你求婚吗?」
「还早。」男方看起来心意坚定,倒是她,有些未置可否。
别人的感情事——尤其还是前妻——最好不要过问太深,对方没主动提,他便也就此打住。
孩子的主要照护者是母亲,偶尔假日,会抱过来让他带两天,余善舞也会一起顾。
初为人父,没带过小孩,他显得有些生疏笨拙,倒是余善舞帮小孩泡奶、换尿布比他还称手,她大哥有一个儿子,二哥有一个女儿,出生时她都带过,经验值比他丰富。
她还找出侄女小时候穿过的衣服送蓁蓁,说是民间习俗,新生儿会比较好养,她侄女小时候超级乖巧,谁抱过手都笑呵呵,晚上一觉到天亮,好吃好睡、活泼好动的健康宝宝一个。站在科学的角度来看,穿过洗过的衣服,纤维较柔软,质料成分会否过敏等未知数都已过滤掉,造成孩子不适的机率相对降低,这点他也是认同的。
假日出去逛街,她也常会主动建议该买什么给蓁蓁,现阶段的小孩适合什么、需要什么,她比他有经验。
小舞有心释出善意,若嫱自然也感受得到。一开始,双方关系难免微妙尴尬,无论是他与那个男人,抑或是若嫱与小舞,两方都在小心翼翼,摸索着适切的相处之道与关系平衡,渐渐地,摸索出心得来,倒也相安无事。
那一年除夕,他在余家和女友的家人一同围炉守岁。
他没什么亲人,如今对他而言,最亲的除了女儿,就只有她,她的家、她的亲人,就是他的,他是真心这么认为。
过完一个年,开春之后,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太小的插曲。
那天下了班,吕若嫱来找他,询问可否借他的房子暂住几天。
她知道他现在搬到女友家附近,原本的居处空置着。
看也知道有事,哪能真丢了钥匙自己走人?
他开车载她过去,想到跟女友有约,路上传了讯息告知有点事,不用等他。
安顿好前妻,赶紧到阳台跟女友报备,压低声音讲电话。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这里需要一点时间处理,回去不确定会多晚,你不用等我。」
「喔。」另一头,不轻不重地应了声。
又一次爽了她的约,他满心抱歉。「小舞——」
「那臣妾今儿个就不侍寝了,皇上早歇。」
听她用俏皮的声嗓打趣他,他这才安心,笑出声来:「皇后贤德。」这次,是真心诚意,绝无半分口不对心。
挂了电话,转身要进屋,目光对上后方倚在门旁,专注审视他的吕若嫱。
他敛了敛笑。「怎么这样看我?」
「因为没看过。」认识这么多年,几乎不曾见过他用那种轻快俏皮的口气与谁调笑。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懂了,真正释怀了他们的分开,曾经,心里多少存有一点,「若你心里没有别人,或许结果会不一样」的想法,但现在她知道,就算他心里没住着亲善舞,他们当了一辈子夫妻,也依然会是一滩死水。
他们本质里,有太相近的稳重与自律,激不出太多的火花,如果不是遇上了那个人——也许是那男人的热烈激狂、也许是那女人的热情娇俏,让他们看见,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所以他会心动,所以她会被挑动。
他性子活泼许多,脸上的笑意变多了;她也学会任性自我,偶尔撒娇、蛮不讲理,看那个人带着笑,爱宠纵容的神情。
邵云开缓步入内,关上纱窗。「如果你需要听众,我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
他回来的时候,余善舞侧卧在床上,睡着了。
明明说了不用等他,她还是在他的家、他的床上,等候他归来。
他脱了外套上床,轻巧地将她搂进怀里。
亲善舞被扰醒,睡眼惺松回望身后贴来的温热身躯,皱了皱鼻。「去洗澡。」身上都是医院的消毒水味。
「再一会儿。」他将脸埋在她发间蹭了蹭,想再抱抱她。
她转了个方向,与他眼对眼,鼻对鼻。「要聊聊吗?」
她知道,他会想要她在身边,与她说说心事,所以在这里等他。「我有没有说过,你真的很灵巧聪慧。」
她骄傲地哼了哼。「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他低低轻笑,好一会收了笑,才正色道:「他们吵架了,起因好像是男方的母亲用一些什么民间配方喂蓁蓁,你知道,任何一个当妈的,都不能忍受这个。我跟她身在医界,看多了那种听信民俗疗方,癌症都拖到末期快没命了才来就医的案例,深深有感疾病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无知,因此她对这种事的容忍度完全是零,当下就炸翻天。
「男方当然知道不对,但自己的母亲也是好意,不忍过分苛责。而若嫱认为,他立场若不够坚定,这种事还会再有下一次。男方家人多少觉得她得理不饶人,这一炸锅,就爆出男方打算偷偷去结扎这件事。」
若嫱生产时的情况,他们都是亲眼目睹的,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又怎么舍得让她再去九死一生地生孩子?
同样是当母亲的,看儿子为了一个女人无怨无悔付出到这种地步,还得不到认同,心里也会不爽快。
吵嘴没好话,若嫱情急下,应该也说了点不得体的言论,例如「这是我女儿,不是你的,你当然不在乎」这一类,紧接着,钓出男方母亲的爆料,就完全符合剧情节奏了。
看她愈讲愈气虚,他大概也能推融出几分,可预见,未来婆媳问题是跑不掉的。
「我现在觉得,你好像不是猪队友。」比起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经在男友妈妈心中黑到发亮的若嫱,他深深有感,没扯你后腿的队友就是好队友!
余善舞不爽地捏他一记。「我本来就不是猪队友。而且男方疼惜女友的心意也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对内还没沟通好就一头热去做,害女方当了箭靶。」
「我没说他不对,只是爱得太绝对,在他眼里,只要若嫱愿意接受他,其他什么都不是问题,可是问题终究还是存在的,他看不见那叫未爆弹,是早是晚都会爆。」现在爆了倒也算不幸中的大幸,是好是歹大家乔清楚,总比结了婚之后,再来连环爆来得好。
余善舞摸摸他脸颊。「我怎么觉得你话中有话?」
「是吗?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说什么。」只是那男人看若嫱的眼神,太过熟悉,他在自己身上也见过——那种一心一意看着一个女人,奋不顾身、如痴如狂的眼神。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会不会也藏了他看不到的未爆弹,只是现在的他,眼里装满她、装满幸福,容不下其他。
应该不会吧。他悄悄回答自己。
他们现在很好?就算真有什么,他们相互体谅、彼此包容,又有什么过不去的昵?
***
吕若嫱不回家,借他的住处,潜在语言很好解读,就是暂时不想面对那个男人的意思。
但她不是不讲道理的女人,让她冷静一下,思考清楚,自己若有几分理,之后态度软化就会快很多。
窝了一个礼拜,他估算着应该差不多了,便悄悄传了讯息给那男人,冷静完,也该好好沟通了,冷得太久,会伤了情分。
他们怎么谈的,他不知道,也没过问,那是她要面对的人生课题,吕若嫱也没多谈,只淡淡地说:「没事了。」
再过后,就接到他们要结婚的消息。
再更之后,余家也开了一次家庭会议,这次的会议主题是搬家。
赵之寒送了妹妹一间房子,就在他的楼下。
那是兄长的宠爱与庇护,她看得出二嫂想接受,想要去亲近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哥哥,是他们在「要不要搬?」、「怎么搬?」的议题中讨论了一下。
最后的会议结果是,二哥一家搬过去,她留下来?
「回亿很美好,但是人不能永远只活在记忆里,人生是要不断地往前走,去创造更多属于自己、全新的未来。二哥已经结婚了,他有他的家、他的未来,所以他必须往前走。」
这些,她看得比谁都透,但是当她这样告诉他时,他还是听出她话中淡淡的落寞,带点被遗落下来的孤单。
二哥有走的理由,可是她没有。
她的男人在这里,而且是为她而来的,她不必走,也不能走。
只是从小到大,一家人从未分开,她不曾一个人生活过。
这两件事,一前一后地接踵而来,邵云开当下也是有些冲动,脱口便道:「不然我们也结婚吧?我跟你一起过。」
她错愕了一下,呆呆看他,一时没有回话。
气氛僵默了大概有十秒,他便接着道:「我随口说说的,别当真。」
她没有想过。
那十秒的静默中,看她的反应,他就知道,她压根儿就没有思考过嫁他这件事。
所以他很快地接了话,避免气氛转为尴尬。
她反应过来之后,笑骂他:「要不要收回得这么快!」
她是松了一口气的,他看得出来,她根本不晓得怎么回应。
她还不够确定,没有关系,那是他做得还不够。
余善谋会搬走,留下妹妹,应该也是有一点做球给他的意思,那是男人之间不必言说的默契。既然女方家长都认同他、信任他,天时、地利、人和一应俱全,若是最终仍无法抱得佳人归,那真怨不得谁了。
亲善谋搬走的那天晚上,他特意在她家留宿陪伴,不让她在第一晚便独自一人。
「云开,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这种对白,偶尔就会来一Round。
她窝在他臂弯,声音模糊地自胸口传出:「我想哥哥。」
「那要怎么办?」
「你唱晩安曲给我听。」父母生她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她几乎是两个哥哥一手带大的,小时候,哥哥会轮流唱歌哄她睡觉。
后来大哥也走了,她就只剩二哥,就情感面而言,她其实非常的依赖兄长。
邵云开看到她红红的眼眶,在心底无声叹息。理智上她是明白的,可是心灵层面难免还是会有被抛弃的感觉。
掌心拍拍她脑门,润了润嗓,低柔地轻轻哼出熟悉旋律。
她初时还没特别反应,后来听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曲库多久没更新了?」
她有没有听错?这是「兰花草」吗?这首歌年纪都比他还大了吧?
「这是我父母的定情歌。」父亲在追求母亲时,常常在她经过的路口弹吉他唱情歌,现在看当然是逊到无可救药,但在民风保守的当年,这是极浪漫大胆的追求举动了。
儿时,母亲常哼这首歌,当他的床头曲,他隐约有印象,刚刚她说到晩安曲,他本能地就想到这段最依恋、也最有感情的旋律。
「好啊,那你唱给我听。」
「开上眼睛。」他轻吻她眼皮,缓缓启唇,让那含蓄婉约的温柔情歌,飘进她梦里——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
这事尘埃落定后不久,一天下了班,他拎着晚餐去找她,才进门,便不住地直打喷嚏。
「欸,你来啦。」她探了探头,又将脑袋缩回落地窗后。
「你在忙什么?」将晚餐放在桌上,举步上前——
「这个,登登——」献宝地举高双手,换来男友的喷嚏三连发。「你感冒啰?」
「不是——哈啾——」邵云开连忙倒退数步,揉揉发红的鼻头,盯视她手中毛绒绒的小生物,「我对绒毛过敏。」
举凡狗毛、猫毛、羊毛,当然——还有兔毛。
「咦?」这事她不知道,他又没说。
他看着她,她一脸心虚地看回来……
嗯,瞧这表情,他大概猜到,这位小娇客不是暂住性质了。
「哪来的?」
「就……附近邻居养的?」很犯小人地摘咕:「最近刚交了男朋友,她男朋友不喜欢小动物,她就想把兔兔送走,见色忘义!动物也是家人耶,怎么可以说不要就不要,这种行为超不可取的!」
「……」是,我接收到了。
邵云开很识相地才牢嘴巴,不去当那个「不可取」的人。
「云开……」每当她干亏心事,理不直气不壮的时候,就会用这种口气跟表情喊他,把声线压扁扁,撒娇装无辜。「开开……」
他直接把叹息吞回肚里。「看我干么?要养的是你又不是我。」
「可以吗?」她眨了眨星星眼。
「别指望我帮忙,这个我爱莫能助。」丑话先说在前头。
「没问题!」得到男友大人恩准,一脸快乐地回去继续整治兔窝。
她后来,又把贮藏室清理出来,当成宠物房。
还有,她给兔子取了新名字——不对,那叫「新封号」,叫余妃。
宫斗剧一驹追过一驹,简直没完没了。
刚开始,她还会瞎闹,抱着余妃故意接近他。「皇上,来跟您的新妃子打声招呼,亲热亲热——」
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宠物,余妃似乎看他退避三舍的反应很有趣,慢慢地也爱调戏他、追着他跑。
不是说兔子怕生吗?不是说兔子胆小吗?不是说兔子不太亲人吗?不是说兔子养了一辈子都会跟主人搞不熟吗?为什么他们家这只完全不是这样!而且忒爱针对他,这是个什么世道,连宠物都欺软怕硬,杮子挑软的吃!
之后,她巧手慧心,把余妃的小窝置办得妥妥当当,恭请他赐个名。
他挟怨大笔一挥,题下「冷宫」二字,把她笑趴在桌上?
最后,这块写着「冷宫」的木牌,还是摆上去了。
养归养,他们也是有言在先——
第一,他来的时候,让余妃在冷宫里安安分分待着,他不想喷嚏打不停。
第二,他不经手饲养事宜,别想他会宠幸余妃。
听起来不过分,于是她也同意了,除了最初闹闹他以外,之后都很信守承诺,一条也没违背。
结果,看余妃困在兔笼里团团转,反而是他不忍心,自己主动说:「把余妃从冷宫里放出来吧。」然后再继续打喷嚏,东躲西闪,被鸠占鹊巢。
而后,他顺手买了饲料,接着又顺手买了宠物的小玩具、保健用品和一些阿里阿杂的,反正一买了这个,就会有那个,再然后那个又这个的……就停不了手了。
他还买了养兔子的相关书籍来看,常听他蹲在冷宫前喂牧草给余妃磨牙,一边道:「不都说兔子温训,我怎么觉得你凶猛无比?!商量一下,可不可以不要再咬破我的衣服?」
真的!兔子爱咬东西这不奇怪,但余妃真的有比较针对他,常常外套随手一摆,转眼就被拖去咬,被他视为争宠手段,地盘情结?
他还会给余妃做健康纪录和成长曲线。「你这个吃货,最近是不是又肥了?好像超过你族人的标准体重了,不要动,让我量一下……」
他特地查过,说这只兔子的品种,应该是凤眼西施兔,毛绒绒一圏,尤其养肥了之后,模样甚是可爱。
再有就是养兔子跟养猫养狗不一样,不是附近随便找就有会帮兔子看病的动物医院,定期的健康检查也是他事先打听好医院,提着兔笼开车载她去。
原来这就是他口中所谓「不会帮忙养」的标准。
她笑睇他:「你好像养得比我还上心。」
「不然呢?我能只要花,不要花盆吗?」赏花人可以,惜花人不行。
因为很爱、很爱,所以连楼顶上的乌鸦,都愈看愈爱、愈看愈顺眼。
最后还自己翻供,说:「过敏又不是绝症,可以吃药、可以食疗、可以列举一百种方法改善或减缓症状。」最不济就是N95口罩买个一箱来囤货而已?他有员工价。
有一回,无意间看到他在帮余妃梳毛,动作温柔,声嗓轻浅如春风呢喃:「她想要有个家人,你就好好陪伴她吧?」
他居然知道!
他知道她是想填补家人搬走之后,一屋子只有她的空虚,从不曾养过宠物的她,第一次动了养宠物的念头,刚好邻居妹妹想送走兔子,她就要来了。
他从头到尾,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说,一如既往地迁就她、爱宠她,明明会对他造成困扰,但他选择的是改变自己的状态,来融入她的生活。
就像搬家陪她、就像生活中大大小小的每一件事,爱她所爱,择她所择,一心一意,只为她。
她不是木头人,她看得到,也感觉得到,可是她呢?
内心深处,她比谁都清禁,她不够全心全意。他愈是如此,她就必须藏得更深、更妥、更严谨——
不露一丝痕迹。
第九话 未爆弹
除了小兔外,当然偶尔还有几只「小人」,穿插点缀生活。
最大的那一只,是她大侄儿,已经上国中了,自己会坐公车,学校放假时,有空就会自己来找姑姑;比较小的两只,是她的小侄女、跟她二嫂的侄子;再更小的,就是他女儿蓁蓁了。
有时刚好都凑在一起,简直像小型托儿所。
结了婚又有小孩,夫妻难有独处的私人空间,小舞本就是很会体贴旁人的个性,从以前便会帮忙看顾侄女,让兄嫂放风去约会,现在则是多了赵之寒的儿子。
小男孩乖巧有教养,倒是不难顾,他反而比较担心小舞那不象话的性子,把人家儿子给带歪。
假日的红酒情人套餐,临时动议改成麦当劳儿童餐,附带两颗小灯泡。
吃完儿童餐,他盯着孩子先把作业写完,菡菡在这头写数学,小宝在另一边画图。
小一的作业对小宝来说似乎不见难度,很快就写完了,于是闲着没事的某人又开始调戏小孩。
「小宝、小宝,学校有没有很多女生追你?」
「没有。阿姨,我才七岁。」
「怎么会没有?你那么帅,我都想追了。」唇红齿白、小小俊儿郞,有遗传到他爹的好基因,可预见长大一定帅倒一票迷妹。「阿姨等你长大娶我好不好?」
「不行。」认真拒绝。「阿姨有男朋友了。」
「哈哈,冲着你这句话,我可以考虑为了你分手——」
坐在对面教小孩写数学的现任男友抬眸,有意无意地扫了她一眼。
她立刻警觉,自己说了句非常不好笑又不得体的玩笑话,立刻噤声。
当晚,送走小孩后,她就很有自觉地前去领罪了。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从头到尾除了那一眼外并无异样,但她就是知道,他心里不大舒坦。
「皇上——」
「快驾崩了。」不咸不淡地回了句,轻飘飘从她身旁走过。
「医生大人——」
「今天歇业。」头也不回。
「总载——」
「你有种就叫哥哥。」直接将军,让她开嘴。
「……」这个阴影面积太大了,她不行。「哥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算他狠,居然会反制她了。
「臣妾这不就来自行领罚了吗?难不成您真要废后?」
他步履一顿,回眸睨她。
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干脆把话挑明了讲。「我不喜欢你把分手这种话拿来说嘴。」就算只是一句不经心的玩笑,也不可以。
他很庄重在看待他们的关系,更不希望她态度轻慢。
「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了。」立刻举起三根手指头发誓,庄重不下于童子军。
他拉下她的手,她乘隙赖抱上来。「老师,您要打屁股吗?」
「……」你的下流有极限吗?
他被惹笑,事情说清楚,轻轻提起,轻轻放下,也就过了,日子依然平平静静地在过。
又后来的某一天,赵之寒晚间来接小孩,两只小的玩累睡着了,他进房去抱菡菡,小宝也醒来,揉揉惶松睡眼跟着走出来,自动自发去牵门口那男人的手。
男人低头看了一眼,抚抚孩子睡到乱翘的头发,向她道谢。
不知为何,那当下,他却是留意到女友停留在某处的不自然视线。
视线的焦点是男人围在领上的围巾,那是小舞织的。
这真的是很细微、很细微的小事,本不该注意到的,但他就是看到了,看到她目光的落点,也看到她微妙的神情。
其实这也没什么,最近早晚温差大,她顺手拿了围巾给小宝保暖,而赵之寒顺手用了出现在家里或车上的物品,再寻常不过了。
那为什么,她的表现会如此不自然?
她织的围巾,围在那男人身上这件事,有这么让她无法平心看待?
可议空间不是事件,而是心态。
直到那时,他才恍然惊觉——
原来那道影子还在她心底,始终不曾淡去,只是她藏得太好,好到教人无从察觉。
所以他忽略了,所有人也都忽略了,深信她就是像外在所展现出来的那样幸福洋溢。
她这性子,初识时不就知道了吗?就算遇到再多的挫折与不如意,见面时永远笑脸迎人、阳光灿烂,让人觉得世界就是如此的明亮美好,谁会知道,她才刚遭人排挤欺凌?谁会知道,她前一分钟还难过到想抱头痛哭?
他真的忘了,她的笑,从来都不代表真的快乐。
那,她真的快乐、真的幸福吗?
之后,小宝把围巾还给她,她拿在手中好一会,最后进房,打开堆放旧衣冬被杂物的橱柜,拖出底下的收纳箱,将围巾塞到最底层,然后再一箱一箱叠去,关上橱柜。
他默不作声看在眼底,安安静静地退回客厅。
不存在的,从来都不需要刻意去逃避或否认,只有深藏且不为人道的,才需要挖个坑,埋上一层又一层的黄土,写上「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终于看见,埋藏在他们之间,那颗他始终没有看到的未爆弹。
她心里,还有赵之寒。
他再怎么当睁眼瞎子,都不可能看不见这么明确的事实,他唯一不确定的是——她心里有没有他?
如果有,他们还有一起努力的空间;如果没有——
他打住思绪,不愿意往这个可能性想下去。
这道假设的后果,他担不起。
***
春夏交替的时节,她不小心染上流感,成天昏昏欲睡,余善谋不放心,过来看看,那时他正坐在客厅看食谱,而她吃了药,刚睡着。
绕去房间看一眼,确定她有被照顾得好好的,养得无比滋润,整个人又圆了一圈,生病也不见憔悴,很放心地走出来,蹲到冷宫前逗兔子。
啧,不是他要说,把宠物房叫「冷宫」到底有几个人做得出来?好好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就这样被他妹给带歪,渐渐往某条不归路走去。
抱着兔子走来,探头瞧了瞧男人正在看的那一页。「红蟳砂锅粥?」
那个画风歪掉的男人指了指房间。「你们家太后娘娘钦点的晚膳。」
果然!
以前是压榨兄长、任性放肆,现在是压榨男友、任性放肆!
「别说前辈没提醒你,女人这样宠,小心把她宠出公主病。」
闻言,邵云开暂停研究食谱,仰眸回应:「就她那个性?」要宠成公主也有难度吧?
「也是。」余善谋轻笑。他只要确定,有人知道他们家丫头的好,也不吝惜待她好,那就够了。「是说,前阵子听我老婆提起,小舞是不是想去做美容去疤什么的?」
邵云开想了一下。「她是有提过,我正在打听这方面的医美资讯。」
「这丫头吃错药了?」皱眉。
「怎么了吗?」不就女孩子爱漂亮,想让自己美美的,这也没什么吧?
「她超级怕痛,也非常不耐痛,幼时打个针都要哭半天,她会没事自己去挨皮肉痛?」
后来发生意外,看她躺在病床上,每次清创、换药都痛得死去活来,几度昏厥过去,却反而不哭了,他这个妹妹总是很奇葩。
邵云开怔了怔,听对方又道:「之前开刀也是,在我面前笑哈哈装没事,进手术室时根本抖得半死。」
对,他记得。
刚开始知道自己终究躲不掉要挨刀时,表情是百般的不情愿,最后进开刀房时,眼神里也有掩不住惶惧与不安,更何况,之前发生意外,数不清进出医院多少回,如果可以,她应该不会想再经历那种躺在手术台上任人宰割的无助感。
这样的小舞,有什么理由勉强自己?又为什么要勉强自己?
答案根本不必想,清清楚楚摆在眼前——是为了他。
他们交往的第一天,她就问过他了。
她不是为了自己爱美,是为了讨好他,为了给他一个更美好的她。
可她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她不知道过犹不及,都很有问题吗?若是相爱相知的伴侣,又何须过度讨好,勉强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
除非不爱,或是不够爱,自觉并没有站在平等的感情立基点——对方不爱?会想要巴结讨好;自己不爱,会想要弥补讨好。
他爱不爱,全世界都知道,她这是亏欠,弥补讨好的心思。
他不知道余善谋看出来没有,一度沉默,若有所思地瞧他。
「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再跟小舞谈。」那日的对谈,就到此为止了,谁也没有再往更深一层去探挖。
过后,他淡淡几句,驳回了她这项诉求。
「为什么?美美的,肤如凝脂,只融你手不融你口,不好瞧?」又开始练肖话。
「不好。都摸习惯了,手感一变我会有外遇感。」居然潜移默化,也贫嘴起来?
「……」第一次被他堵到哑口无言。「你学坏了耶!」
没错,就是这样。只要别对着伤口挖、别聚焦在某些解不开的死结上,这一切跟往常又有何不同?最重要的是,他们属于彼此,他们相伴相守,说破并不会让谁更好过,那他又何苦非要戳破那层薄薄的纸窗?
夏末的一个夜晚,睡前,他靠在床头看一会书,她兴致匆匆地跑过来,坐到他腿上。
「云开、云开——你喜欢哪一个?」
他搁下书,搂住女友的腰,就着她摊开的几张旅游DM观看。
「你想出去玩?什么时候?」他要先把时间排出来。
她回瞪他。「你忘啰?这个月底是你的生日!」
他一静。还真忘了。
「嘿嘿,没关系,以后我来记就好。」拍拍他的头。「乖,选一个,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她性子虽好相处,但骨子里挺倔的,说要送礼就绝不会让他出一毛钱,他想了一下,这时节是温泉淡季,应该会比其他方案节省许多,于是选了温泉会馆那张DM。
她食指点点他胸口,娇滴滴地说:「呴,在想什么,你坏坏——」
「……」我其实什么也没想好吗?
他后来听说,她打着这名义,在朋友圈里揪团购买套票,挺精打细算得很,简直白担心她了。
虽是如此,这趟旅游花费下来,也免不了让她荷包大失血,她很坚持是她在帮他庆生,哪有让寿星出钱的道理,也太没诚意了。
整个行程她花了很多的心思在规划,她甚至准备了情趣服装与情趣用具,要手铐有手铐、要蜡烛有蜡烛,保险套样式齐全,要什么有什么,简直设想周到、贴心度爆表!他整理行李时并没有看到,都不知道她是塞在哪。
对于她的低级无下限,做什么事他都不会太意外,然而身为男人的本能,还是会被她那些别出心裁的花招撩得血脉贲张,在温泉会馆的情人套房里,留下了一段荒淫冶艳的回忆。
「喜欢你的生日礼物妈?」她攀着他的肩,在他耳畔吐息如兰。
「喜欢。」那时的他,已无暇思考,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喘息着攀上又一次的高峰。
至于后续,要说还有什么插曲,那便是一次聚会时,听她问了江晚照:「票用了没?我看他好可怜,不是上班赚钱养家,就是下班回家带小孩,简直现代男人的奴隶悲歌,你们多久没单独约会了?」
后半场,就是两个女人联手洗脑小宝,露营多有趣又多好玩的,于是小宝立刻决定叛变抛弃父母,加入他们下周的露营团之旅。
只是顺水人情而已。他告诉自己,不必多心。
小舞说是为了他,那他便这样听,只为他,只有他,就这样。
他只要看她对他的用心、听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至于那些看不见、听不见的,就当微风吹过树梢,沙沙几声,也就风过无痕了。
***
这周末两天一夜的露营团行程,主要也是想让孩子亲近大自然,听听虫鸣鸟叫,余家在规划的时候,也邀了他一道,非常家庭旅游的性质。
于是,主要团员,除了他与小舞、余氏夫妻,还有三个小孩。
孩子们白天焢土窑玩疯了,晚上有点电力耗弱,就开开营火晚会、烤烤肉、玩玩亲子小游戏就好,至于夜游探险什么的就算了,有点过High,儿童不宜。
玩着玩着,不晓得是谁——嗯,应该是皓皓吧,突然招认了一件事:其实搬家前,他偷偷躲在被子里哭过,刚开始很不情愿也很不想搬,他不想跟姑姑分开。
小舞立刻给了那个别扭的青少年一记大大的熊抱。「乖孩子,不枉姑姑疼你!」
「可是后来就觉得还好,舅舅对我也不错,这是不是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记回马枪好致命,笑倒一票人。
「……臭小孩,不懂成语就不要乱用!」那匹马生气,踢人了。
接下来,有人招了坏心姑丈讲鬼故事,害他半夜不敢上厕所,尿床了;有人招了考试考不好,偷学父亲笔迹签名——
「你爸我手没这么残吧?」忍不住吐槽回去。那种签名,把他手打断也签不出来,当老师是笨蛋吗?当晚就接到电话,要父母多留意小孩的品行发展,偷鸡摸狗耍小聪明之行径实不可取!
画风一歪,就回不去了,一路至成真心话比赛。
有人几杯黄汤下肚,胆子也肥了,偷渡告白:「虽然我平常都跟你没大没小、虽然你这个妹妹有那么一点二百五,可我还是知道,你是这世上最疼我的男人,不管我变成怎样,你永远不会嫌弃我。」
「嗯,还好。」偶尔也是会嫌弃一下。
话尾一转,忽而指控:「可是你结婚以后,就变成老婆比较重要了……呜呜呜……哥哥不要我了……」
余善谋无语地看着赖到他身上狂哭的妹妹,再瞄一眼她座位地上的空啤酒罐,难怪。
目光与邵云开对视,双方皆是一脸无奈。
这就是她的酒品。他用唇语说,颇有埋怨意味。这像伙酒量差,酒品也差,你当男友的坐在她旁边怎没看好她呢?
我阻止不了。对方也用唇语无声回应。虽听她说过酒量不好,也没料想到居然只有三瓶半的扣打,她该不会就是传说中吃烧酒鸡都会醉的体质吧?
余善谋估计,她至少还得哭上一刻钟才够本,否则别想把她从身上扒开。
别看这像伙平日里笑脸迎人,但凡是人,谁没有烦恼?谁没有不开心的时候?她没表现出来,是因为积压在心里,一喝了酒,就宣泄爆发开来了,是这一刻的她,说话最真心,那才是她藏在心里,平日不敢、也不能说的话。
他还记得上一次,是大哥的忌日周年,她喝了酒,哭着说想念大哥,说那些治疗好痛,可是她不敢告诉他,也不敢哭,因为她觉得他比她更痛……那晚她哭了整整两个小时没停过。
果然搬家的事,还是让她心里有一点受伤啊……他一边拍头安抚,一面对老婆投以抱歉的眼神。
这就是传说中的姑嫂情结吗?赵之荷居然在结婚七年之后的此刻,有幸体验到了。
微妙地感受了三十秒炮灰人生,赵之荷开口问:「那你心里,最爱的男人是谁?」
如果答案是男友,很好,她老公可以顺势解套;如果答的是哥哥……那好吧,她顶多认命当一晩「横刀夺爱」的炮灰。
泪人儿吸吸鼻子,偏头想了一下。
有喔,她心里很快浮现一道形影,很清楚、很明确,于是张口便答:「赵之寒。」
空气瞬间凝结。
这个在预设题库外的作答选项,很明显砸慌出题者了,一时脑袋空白,失了应对能力。
「是久揪吗?」女儿歪着脑袋,一脸困惑。大概也不太明白,姑姑为什么会最喜欢她舅舅?小宝也不明白。
十四岁的皓皓,似懂非懂,或许明白其中的忌讳,噤言不敢发声。
可是面对孩子们的困惑,她要怎么回答?她自己也摸不着头绪啊,于是微慌地望向丈夫求助,而他丈夫,似是意外、兼之探询的目光,瞥向邵云开。
整个场子瞬间僵掉了,气氛陷入一阵诡异。
全场最镇定、反应最平静的,居然是身为男友的邵云开。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
「你早就知道?」
「她喝醉了,别当真。」他脸上波澜不兴,轻描淡写带过,搭好台阶让那个酒后失言的祸首安全下庄。
就算是辞后胡言,那也是尴尬到不能再尴尬,现场没人接得了话,站在他的立场,很本超级难堪。可他却无比冷静,起身朝女友走去,轻道:「小舞,来,我们去睡觉。」
醉娃眯眸瞧了瞧他,不知是看清楚还是考虑清楚了,终于点头,朝他伸来的臂弯偎倒而去,任他搀扶着离开案发现场,也让大家有时间整理、收拾情结。
如果够聪明,最好大家都当没这件事发生,粉饰太平,淡淡给它抹过去。
余善谋一边圆场给所有目击证人洗脑——「刚刚一切都是幻觉,你们什么都没听到」,一边在心里咒骂肇事者。
混蛋丫头!
当了三十多年的哥哥,第一次有了想痛打妹妹屁股的冲动,至少她刚刚有句话,说得对到不能再对——这绝对是她这辈子最二百五的时刻!
赵之荷随后调整好状态,故作无事地前来探视,那时邵云开正在喂她喝水,稀释体内的酒精浓度,一旁摆着泡了冰块的水盆和毛巾。
「别抓。」
「可是好痒——」起酒疹了。
她赶紧上前,拧毛巾帮忙冰敷止疗。邵云开则是拿药膏约略搽在过敏比较严重的几处肌肤上,缠闹了大半个小时,才终于安分下来,蜷卧在枕间,间或低哝几声毫无章法逻辑的醉言碎语。
而后,孩子们也都进来了,乖乖躺平准备就寝。
「麻烦你,帮我看着她一下,我出去走走。」
赵之荷看着那背影,心头滋味有些复杂。
把水盆端去外头倒掉,回来时,女儿安安静静趴卧在姑姑身畔,一脸专注地倾听。
她笑叹。「有听出姑姑说什么吗?」
「不知道,好像是在唱歌。」听着有点像是「兰花草」,老师音乐课有教过。
「还有心情唱歌啊……」天都快被她搅翻了。
而那个稳稳撑着天,不让它塌下来,翻得风云变色的男人,此刻正对着暗沉的夜色,不让人看见,他撑得好累。
可他不能不撑,他不得不……
余善谋不发一语走了过来,朝他递来一罐啤酒。
他回眸,突然之间,什么都不确定了,迷茫得找不到方向——那个让他们可以继续走下去的方向。
蠕了蠕唇,微哑地逸出一句:「我是不是错了?」才会逼得她,压力大到必须把自己搞醉,才能吐露一句真心话?
对方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陪他喝完一罐啤酒。
第十话 恐怖平衡
宿醉醒来,酒疹虽退了许多,胀痛的头仍是难受。
余善舞自己爬起来倒了杯水,环顾帐棚一圈,只看到盘腿坐在一旁看早报的兄长,见她醒来,慢吞吞折好报纸,朝她勾勾手,那姿态颇有守株待兔意味。
「云开呢?」她坐起身问道。
不错嘛,还记得男友。
「在外面升火煮粥。」余善谋话毕,抡起拳头,二话不说便朝她两侧太阳穴按压,使劲地按、往死里压!
他的拳头,从昨晚就硬到现在了!
「啊啊阿啊啊——会痛啦!哥你干么啊——」惨叫挣扎。
你也知道会痛?昨晚一伙人差点被你给玩残了。
他松开手,叹气。「你自己说了什么,通通都忘光了?」历年来一向如此,酒后牢騒吐一吐,隔日醒来脑袋跟全新的一样,话都不记得半句。
「我说了什么?」她揉揉脑门干笑,看兄长阴恻恻的表情,心里浮现不大好的预感。
「你猜?」他凉凉地回她。「我想都想不到,会从你口中听到他的名字。」
「……」不是吧?!她头皮一麻。
这会儿,连僵笑都挂不住,整个表情崩坏到不知该怎么摆。
「看来你也知道,那个死都不能说的秘密是什么。」她这反应,完全是不打自招,坐实了昨日绝非酒后胡言。
「那、那云开他……」
「当然听得一清二禁。他有心帮你圆场,当成醉话来处理,你聪明的话就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但是心里不能没有底,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懂……」她惶惶然,心不在焉地点头。
正事说完了,余善谋缓下神色,接下来是兄妹时间。
一张手,将她捞进怀,心疼地拍拍脑袋。「笨蛋,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居然这么能藏,一藏藏这么多年,而他居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看出来,他要是早知道,至少能避免一些无心之举往她伤口上踩。「你让我觉得,我这个哥哥当得很失败。」
「干么这样讲?这又不是你的错……」
她是不想造成他的困扰,他又怎么会不知。「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没有秘密的。」
从小到大,她什么心事都会跟他分享,头一回被她铁了心隐瞒,没想到滋味会如此难受?「答应我,这种事别再有下一回,好吗?」
「二哥,对不起。」她也知道,自己多少伤了哥哥的心。
「傻丫头。」他松了松手,正色望住她。「你伤到的,不止哥哥的心。」还有云开,那个男人也伤了。
他满心以为,他们相知相许,全心全意为她付出,被她这样狠狠打脸,哪能不痛?
昨晩,他问他:「我是不是错了?」
那样迷茫痛楚的神情,他是看在眼里的,那是真的伤到了,才会对自己产生质疑,因此他才觉得,就算云开有心将这事轻轻带过,他也不能不让她知道。
「你把之寒摆在心底,那云开呢?他在哪里?」
「我、我也不知道……」她能对全世界的人说谎,却没有办法对最亲爱的家人说谎。她不知道云开在哪个位置,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个男人很好,她喜欢他,跟他在一起应该会幸福,他以前也跟她说过,情人最终也是会变成亲人。
她没有想到,他会给得这么多,多到让她觉得……受之有愧。
「你对着我,答不出来没关系,但是对他,不可以。」她必须要咬死一个答案。「小舞,哥从来没有干预过你任何事,对不对?从小到大,不管你作什么法定,我只能从旁给你意见,不曾强势要求你照我的话去做,因为人生是你在过的,就算交错男朋友也是一样。就这一次,你让哥替你决定一次——选云开。你找不到对你这么好的男人了,错过他,即便未来能再有别人,他也会是你心头最深的遗憾。」
「好。」她不住地点头。「好,我听哥的——」
二哥说的话,从来不会错,她相信,这一次也是。
***
女人耍起无赖来,比流氓还流氓,他算是见识到了。
原本,邵云开在熬粥,搅拌了一下锅底,一边注意火势大小。
他一动,她就跟着挪角度;他去拿盐巴,她也跟着挪,他再瞎也难当没看到。
「你干么?」屈膝的姿势,完全copy清宫妃子的行礼宫仪,礼数十足。
「听闻臣妾昨儿夜里贪杯误事,御前失仪,自行前来领罚。」
「你也知道你很胡闹?」酒量那么差,还会起酒疹,这样也敢喝。
然后这厢扯祉袖子撒娇,那厢随口一句「回去蹲冷宫」,就这么云淡风轻了。某人嚷嚷「头好痛」时,另一个某人居然还温柔帮她揉按穴道。
事情,看似就这么淡淡揭过,风调雨顺,海晏河清。
回来后的那晩,反而是余善谋失眠了。
赵之荷夜半醒来,探不着枕边温度,撑眸望向静立在阳台的丈夫。
身后缠抱而来的温润躯体,促使他回眸,给了妻子一记温存笑意。
「还在想小舞的事?」
「没办法不想啊。以前只隐约感觉到,他们的步调似乎不大一致,有点——嗯,该怎么说呢?刚开始,是小舞配合云开的步调,后来,是云开配合着小舞配合他的步调。」而现在的云开,好像配合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赵之荷想了一下。「有点绕口令,但我听懂了。」
「老婆聪慧。」
「你比较聪明。」她认真地望住他。这么微妙的绕口令,她只能听懂,他却是可以一眼看穿,洞烛人心,见微知着,是她见过最聪明的人。
他笑了笑,指腹轻轻抚过妻子眉眼。「说穿了,小舞缺的,也不过就是这个。」
「什么?」这句她就没听懂了。
迷恋。
一个女人,看着她的男人时,流溢在眼底眉间,全然的崇拜与狂热,好像全世界的光,都聚焦在她眼底。
云开一开始可能还不会发现,日子久了,怎么可能不知道?眼神的温度,是人心能探测到的。
这一点,也是他一开始态度多有保留的原因。但云开对小舞多好,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小舞也是个知好歹的,于是拼了命想回报,就像想动医美手术的事、就像挖空心思为男友庆生的事。
他结婚之后,小舞就自动把家里的财政大权交出来给嫂嫂,并且很有志气地说:「都这么大了还要哥哥养,会笑死人的。」
他们搬走之后,就更难照应周全了。
这妮子几两重他知道,想宠男友也不是不行,小俩口要怎么过生活,他不好过度干预,本想就默默塞点零用钱,别让她吃太多泡面,可每一趟回去,冰箱里永远塞满新鲜食物,根本饿不着她一餐半顿,而且每见她一次,非但神清气爽、不见消瘦,反而好像又更滋润了。
云开真的把她照顾得很好,既满足了她心灵上的诉求,也没让她亏待到自己半分。
他真的不觉得,她与云开在一起,会不幸福。
如果这个男人不够好,不慎弄丢了,顶多再找下一个,怕就怕,没下一个了。
小舞以前总说,他铁口直断,料事如神。其实不是,他只是多留了点心眼,会去观察别人没留意到的枝微末节,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懂自己看到大的妹妹,他知道她需要什么、适合什么样的男人,从她历任男友的谈吐、气质、小动作……等等,
就知道这个男人适不适合她。
他甚至会去查对方的底细,早早就透过赵之寒向他舅舅探底,如果连前岳丈都对他的操守赞不绝口,对离婚一事只觉惋借而无半句微词,那样的人品,又何庸置疑?
她的历任男友,他都会问:你喜欢她什么?
每个男人的答案不尽相同,如果说那句「愿盖金屋以贮之」的人是邵云开,那他相信对方真的会做到;反之,邵云开那句「她让我学会了笑」,若从别的男人口中说出来,他也只会塞一本笑话大全过去,告诉对方:「买书会比交女朋友更待合经济效益。」
重点从来都不是对方给了什么答案,而是对方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回答这个问题,年过三十之后,才真正让他懂得笑的女人,那惜之重之的珍爱之心,又何须再多说?
这样的男人,连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难得,小舞是当事人,云开给的点点滴滴,不是任何一个男人都能追平的刻度,那些都会在日后,成为一声声叹息,一个个画不完整的圆。
他希望妹妹够聪明,别轻易放手,让这个人从生命中错失。
赵之荷启了启唇,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说啊。」
「……你们男人,把爱情看这么重吗?」她还以为,只有女人会把爱情当成全世界?
当初二话不说就搬到她附近,可见对方有多看重小舞,一旦发现没有爱?就舍得什么都不要了?
「这不好说。」心若伤得狠了,还有什么舍不掉的?
「我……」
「怎么了?」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妻子神情有异。
他们说的是小舞和云开,她一脸纠结是怎么回事?
「我、我没……」她也没有说过爱他,当初他也走得很坚决。
用尽手段把他拐回来,直到今天,她也没真正深入去剖析过,自己硬是要将他留在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只是觉得,有他在,天塌了都不怕;有他在,不觉孤单;有他在,就有人爱;有他在……反正只要他在,就好。
她不知道不够明确的感情讯息,会让男人有这么大的阴影面积,甚而舍掉一切。
「……」
「什么?」没听清楚,他倾耳细听。
此举似是惹恼了妻子,一转身便径自回房,当着他的面关上纱窗,拉上窗帘。
被挡在阳台外的男人,一脸莫名,不知他们家女王,今天闹的是哪门子别扭——
「我没有不喜欢……」
蛤?
「……我……」什么你?
一顿,悟了。额心抵着窗框,低低地、无声地笑了出来,但绝不能被听到,否则今晚真别想进房了。
「笨老婆,我知道。」他温柔地,轻声道。就算她得隔着窗纱,才能羞恼地说出口,他还是知道。
这个一板一眼、有点慢热、但是长情的女人,很爱他。
然而感情一事,并不是有心经营,就能从此圆满幸福,愈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就愈是力不从心。
疙瘩已经烙下,就算彼此刻意装无知,焰痕仍是在的,她知,他也知。
她知,所以心里头虚,在各方面也就多有退让、迁就。
他知,所以她想补偿,他也就受着,让她心里好过些。
他们之间,处在一种微妙的恐怖平衡中,像是牵着手踩在冰河上,一步、一步如履薄冰走着,护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
周末,两人原本相约看舞台剧,都买好票了,她突然说才艺班那里临时要调课,周末大概去不了了。
「嗯。」那时正专注在看一份临床实验报告,也就没分神给予太多回应。
她一整晚不大敢吭声,直到睡前,才小小声问他:「你生气啰?」
他想了一下,才领悟她指的是舞台剧的事。「为什么要生气?」这又不是她的错,工作上的变动,能有什么办法?
「你今晚话很少。」
「在想工作上的事而已。」就算他真的生气,她站得住脚,有什么好低声下气?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发现,她近来说最多的就是——「云开,你不开心吗?」、「云开,你在生气吗?」、「云开,你怎么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在乎、正视他的感受,那很好,但若过度,只会让她失去自我,只以他的情绪为中心,而没了自己的喜怒哀乐。
他默默回想,才猛然惊觉,那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她好像,一直都是如此,只是过去表现得没那么明显,而今,却是明显到他想忽视都没有办法。
若嫱生产那回,他爽了她的约,虽然她嘴里没承认,但后来去用餐时,以她的进食量判断也知道,那晚她一定什么也没吃,挨着饿在等他。
识大体的女人,不会去计较他为了生死大关的事放她鸽子,但脾气再好,对男朋友娇嗔抱怨个几句:「老娘等你等得快饿死了」,那也无可厚非。
可是她没有。
他当初是看成,源自于爱而来的包容。
后来想动医美手术,他可以再欺骗自己,那是女为悦己者容。
可是答案,他其实比谁都清禁,小舞不是那种会为了爱情改变自我的人,她比谁都潇洒豁达,不适合,一拍两散便是,不需要为了一个男人,屈就迎合,变得连自己都不是。
那么,是什么让她变成今天这样,谨慎、迁就、甚至有些卑微地去讨好他,不敢有太多自己的爱怨嗔痴?
——因为对他心里有愧,她知道自己亏欠他。
可是这真的是他要的妈?
很多事情,一旦找到线头,就像抽丝剥茧,一道接着一道、一丝接着一丝,一一在眼前明朗起来。
他那时搬过来,感受到的,不是女人被娇宠珍爱的喜悦,她那时的反应,是受之有愧,以致后来,在余家的搬家决议中,她留了下来。
她怎么能走?他为了她而来,她怎么走得了?
他们的感情,就如同搬家一事,不管她后来怎么想,已经是想走也走不了,她的步伐被他绑死了。
站在他的角度,无论做什么,都是他自己欢喜甘愿,从不曾有过「我为你做尽一切」的想法,可是承受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一丝压力?尤其她那样的个性,他付出的一点一滴,都会成为她心上最沉重的包袱。
这是变相的情结勒索。
真讽刺,原来到头来,他一直在对她感情绑架,可是自己却从无自觉。
他知道他们不能再这样下去,在这种不健康的感情状态下,她不自由,他也不会自在。
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一通来自美国的电话。
那一天,他看着越洋传真而来的资料,良久、良久——
那份传真,他始终没有告诉她。
它被摆在抽屉的最底层,不开启,也不曾扔弃。
下班前,走着走着,不觉便来到行政大楼,秘书室的女职员认出他,迎上前来。「找我们秘书长吗?她正在开会呢。」
他点点头。「没关系,我等她。」
等了半小时,吕若嫱开完会走进办公室。「你找我?」
「嗯。先恭喜你订婚,结婚那天我可能不方便去?」为了避免造成她的困扰,还是礼有到就好。
她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礼盒,点点头,礼和心意都受下了。
「你和未来婆家,关系还好吗?」
「还好。老人家,多哄哄就没事了。」要论做人,她八面玲珑起来也是很有手腕的,这点他倒没太担心。
「你来,应该是还有其他的事吧?」
不愧是相识多年,眼色随便一扫,就知道他有话藏在舌尖没吐完。
他沉吟了会,终究还是问出口:「你那时候,为什么那么坚定要离婚?就因为我们之间没有爱情?」
可除此之外,他们一切都好,个性契合,也没有相处上的问题,就只因为一个「爱」字,便能决定一段婚姻的生死?
吕若嫱挑眉,他会问这个,有些在她意料之外。「不是我们没有爱情,是你不爱我,我不曾说过我不爱你。」
他一顿,苦笑。「我不知道,你从来没说。」原来,终究还是他辜负了她。
「你也没问啊。」
对,他没问。她说他们没有爱情,他便以为,她遇到真正两心相许的爱情,无法再满足于只有温情的平淡婚姻,从来没有想过,她是因为等不到他的回应,才会转身走开。
当初没问,而现在会问,或许也只是想知道,她毅然决然舍弃一段婚姻时,究竟是在想什么?这需要的不只是勇气而已,还有承担割舍时,一刀划下去的痛楚。
他舍不下,他找不到理由,让自己去挨那一刀——一个让他再痛,都认为值得的理由。
「你或许认为,我们那样很好,你尽了身为丈夫应尽的所有职责,我应该没有什么好不知足的,但是云开,你没有资格,要一个女人放弃爱与被爱的权利,这两件事一样重要。既然你爱不了我,那么我就去找一个爱我的,然后让自己也爱上他,这比在原地两人拔河,不上不下熬一辈子的僵局来得好。」
是啊,这就是答案。
他现在,何尝不是处在一道不上不下的僵局中?总要有一个人,有勇气打破僵局,彼此才有未来可言。
她一句话,便戳进心里,教他辩无可辩——你没有资格,要一个女人放弃爱与被爱的权利。
小舞给了他机会,但是既然他没有办法,让她像爱赵之寒那样地爱上他,就应该放手,让她去找另一个爱她、而她也能够去爱的人,诚如若嫱所言,爱与被爱,这两件事都一样重要,只是被爱、而无法去爱的人,就算能够相守一生,她心里也永远会有一道填不了的缺口。
就像,过去的他。
如果没有若嫱当初的智慧,他们或许做了一辈子的夫妻,即便被人深深爱着,他也一辈子都不懂什么是从心而至的快乐。
他要小舞也变成那样吗?被太多人情债绑着,无法真正做自己?
「谢谢你,若嫱。」他忽而起身,一个大步上前,快速地抱了她一下,真心实意地又说了一次:「谢谢。」
直到今天才真正明白,当初,不是他成全她,而是她还他自由,让他可以任性任情地去爱。
要放掉一个真心所爱的人,选择自行转身走开,那需要多大的勇气?若嫱可以做到,他也可以。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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