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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试阅] 千寻《宝姑娘离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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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8-6-25 09:48:47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出版日期:2018年6月20日

内容简介:

痛死她了,要不是她现在连眼皮都没力气睁开,她真想爆打他一顿,
他自己算算嘛,给了她那麽多承诺,他真正做到的有几个?
在皇宫初见,他说懂她的身不由己,能将她毫发无伤地救出困住她的皇宫,
甚至连他亲哥皇上都敢算计,可是结果呢,她摔下山谷断了腿= =
不过这是皇后横插一手坏了计划,他也治好了她,她勉强不计较,
後来他带她回蜀王府,把她宠得跟公主似的,几乎是有求必应了,
他宠得她乖乖地交了心,所以当她发现整座府里的人都「不是人」,
他是顶了蜀王身子的狐王爷,虽然吓个半死,但很快就恢复过来,
只想要跟心爱的他一生相守,可他却突然一改态度,逼她嫁给他侄子,
只因她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能帮未来的狐王度劫,顺利坐上王位,
那他说好的等了她几百年?说好的给她一生幸福呢?敢情只是放屁两声?
偏偏这次不管她怎麽闹腾他都不心软,後来她也放弃挣扎了,
她懂他的为难不得已,况且他也说了仍会一直守在她身边,那就这样吧……
但是——他为什麽又不守信啦!不是说她命格特殊能够度化雷劫吗?
雷怎麽全都紮紮实实往身上打?痛得她都要死了……






  楔子 哥哥不见了

  朝暾初升,炊烟袅袅,小狗没睡饱,仍半眯着眼,蔫蔫地趴在墙角,养在後院的猪只却已经饿得呼噜呼噜叫,低唤主人快快喂食,勤劳的妇人们早已在灶前忙得满身大汗。

  村尾一户人家住了兄妹两人,妹妹十四岁,长得甜美可人,长期劳作,皮肤却依然白嫩,是该说亲的年纪了,可惜没人上门,因为她的哥哥既瘸又傻,家里全仗着她养活。

  但这样的傻子,却生了一副相当违和的模样,不仅仅是俊秀而已,而是好看得教人无法别开眼,他的气度比起京城的贵公子半点不差,若是换上一身女装,肯定比女人漂亮许多。

  爹娘早亡,於妹妹而言,哥哥不是她的负担,而是支柱,兄妹俩感情相当好,好到……谁都无法缺了谁。

  靠在窗边,她慢条斯理地帮哥哥梳头发,握在掌心的头发又滑又亮,像上好的丝绸。

  他们家穷得买不起皂角,但哥哥的头发……不,不只是头发,哥哥全身都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不知道那是什麽味道,只觉得闻起来让她分外有安全感。

  「不许乱跑哦,今儿个发工钱,我给哥哥带油鸡回来。」

  「好。」哥哥笑得满脸憨厚,他最喜欢吃鸡了,因为妹妹喜欢吃鸡腿,所以他也爱。

  「无聊的话,给院子的花浇浇水吧。」她家哥哥很厉害,养的花花草草比谁家的长势都好。

  「好。」

  「过几天就是爹娘的祭日,咱们得备点东西祭拜爹娘。」

  「好。」

  「今天会出大太阳吧,哥哥把棉被拿到外头晒晒好不?」

  「好。」

  兄妹俩很喜欢聊天,这就是他们的聊天方式,一个说着生活琐碎,一个乖顺应声。

  头发梳好、早饭吃过、碗筷洗好,所有的事情都全都做完,但……

  她和王哥哥在镇上的饭馆做事,每天两人都会结伴上工,所以……她笑眼眯眯地望着哥哥,说:「王家哥哥还没到呢!」

  哥哥眉开眼笑地回视着她,张开双臂。

  她很高兴,哥哥永远知道她没说完的话是什麽,谁说哥哥痴傻,分明是再聪明不过。

  妹妹用最快的速度坐到哥哥腿上,窝进他怀里,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味,她爱极了这股味道。

  抱着妹妹,他轻拍她的背,像小时候那样。

  「哥,昨天李香被大厨骂了。」

  「为什麽?」

  「她偷了只猪脚,可……也不算偷呀,那是客人不吃的,丢掉多浪费呐,她不过是想拿回去给她奶奶吃,李奶奶活了一辈子没嚐过几次肉味儿,你说惨不惨?」

  「惨。」

  「以後我要努力赚钱,让哥哥天天都吃得上肉。」

  「好。」

  他们说着说着,天大亮了,王家哥哥出现在门口。

  看见他的身影,哥哥皱起眉头,下意识抱紧妹妹的腰,不想她走。

  这是每天要固定上演一回的依依不舍,妹妹笑着亲了亲哥哥的额头说:「没事,下了工我会尽快回来,哥哥要乖乖待在家里等我哦!」

  叮嘱半晌,妹妹走出家门,他拖着瘸腿,跟在妹妹身後,直到看不见影子了,才转身回家。

  他浇花、晒被子,他无聊地趴在窗口,等待妹妹从小路那边走回来。

  可他没等到妹妹,却等来天空一片乌云,乌云越来越浓、越来越厚,压得人心沉重。

  突地,他感觉到一阵莫名心悸,又来了,隐隐的不安再度升起。

  头转得飞快,他看看上下,再看看左右,明明没有人在耳边说话,可是他……他必须离开这个家、离开妹妹,离得远远的……

  因为不离开……就会……

  像是什麽东西闪进他的脑海中,他猛然抽气,弹起身,一瘸一瘸地往屋外跑,好像有人在身後追赶。

  他知道了,他是真的知道了,他不离开,妹妹就会有危险,会像爹娘一样死掉!

  他得跑快一点、跑远一点,不可以被妹妹找到……他不知道是谁告诉他的,但他就是晓得……快跑……

  雨下得好大,但是她护在怀里的油鸡还温热的。

  她想着哥哥啃鸡头的模样,想他撕下鸡腿,喂到她嘴边说「妹妹吃」的笑脸,天底下,再没有人比哥哥更宠她。

  「谢谢王哥哥,我先进去。」

  「小心脚下,路滑。」

  「嗯,明儿个见。」

  妹妹旋身,打开院门,走进屋里。

  眉心微皱,下这麽大的雨,哥哥怎麽没把被子收起来?屋里也没点蜡烛,是被雷声给吓着了吗?

  微微一笑,肯定是,哥哥最怕打雷了。

  快步进屋,把油鸡放在桌上,燃起蜡烛,她熟门熟路地走到床边蹲下来,朝着床底下喊,「哥哥,快出来,我带油鸡回来了。」

  可是她并没有看到哥哥的身影。怎麽可能?躲到哪儿去了?

  她飞快地把屋里每个能够藏人的角落都找一遍,哥哥不在……他去哪里了?

  这种雷雨交加的天气,哥哥向来不敢出门的,难道是被坏人抓走了?

  不会、不会,肯定不会!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次次翻着已经找过的角落,家就这麽小……

  突地,一声惊雷砸下,地面跟着震动起来,她猛然转头,上回也是这样的雷雨,哥哥……

  狠狠倒抽了一口气,她顾不得大雨倾盆,连伞都没拿,急着往山上跑去。

  她越跑越慌、越跑越心惊胆颤,又去山上了吗?都说了,那些树护不了他呀,哥哥怎麽就这样不听话,村人说山上有狗熊,如果哥哥碰上了……

  不会、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她心里一边安慰自己哥哥一定不会有事的,眼泪却搭着雨水落个不停。

  「哥哥,你在哪里?」

  她跌倒了,再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一身泥泞、满脸泥浆,可她顾不得摔得全身疼痛,直直地往前跑,彷佛那里有谁在召唤她似的。

  她终於跑到山脚下,仰着头,雨水早已将她浑身淋得湿透,可她不觉得冷,只觉得害怕,害怕哥哥被狗熊叼去……

  看着黑暗的林子,她用双手圈着嘴,用尽力气大喊,「哥哥!」

  哥哥有很厉害的耳朵、很灵敏的鼻子,只要听见她的声音,他会马上出来的……

  「哥哥!」她再喊。

  哥哥知道她害怕一个人,肯定很快就会回家……

  「哥哥!」

  她不断地喊,喊得喉咙痛了、哑了,仍然不肯停下。

  轰!一道闪电砸下,照亮半片山林,她吓坏了,大声哭喊,「哥哥——?」

  黑黝黝的山洞里,他趴在潮湿的地上,体无完肤,空气中有股淡淡的烧焦味儿,他被无数道雷连番轰过,痛得无法动弹。

  闭上眼睛,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妹妹,妹妹的笑、妹妹的哭……

  一道突兀的声音穿过雨幕而来,钻进他耳里。

  「哥哥!」

  他猛然坐起,焦黑的皮肤因此而裂开,血渗了出来。

  那是妹妹,是他的妹妹!

  妹妹在哭,他要出去找妹妹,可是不行啊,他要是出去,妹妹会死掉的……

  他陷入犹豫矛盾,此时的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只感到心被妹妹的哭声撕成两半。

  他怔怔地睁着眼,泪水在脸颊上蜿蜒成河……

  第一章 想要逃离皇宫

  时值初春,天气却比往年热得多,敏敏已经换上夏衫,她坐在屋檐下躲太阳。

  宫女在旁打着凉扇,被搅动的微风迎面吹来,带起缕缕青丝。

  低头,飞针上下,一朵红艳海棠在白绢上现形,对於刺绣,敏敏没有太大的天分,绣功之所以了得,是为着长日漫漫,得寻点事儿来做,就这麽熟能生巧给磨出来的,否则一门心思全用来算计,多累人啊!

  大野静静地趴在她脚边,雕像似的一动也不动。

  大野是条狼狗,关骥送的。

  那年敏敏十岁,她失去爹爹,刚出生的大野失去牠的娘。

  如今三年多过去了,现在的大野是条成犬,体型健壮,毛皮黑得发亮,一双眼睛炯亮有神,站起来比她的腰还高。

  後宫为着安全问题,没人能够养这麽大的狗,唯独敏敏例外,因为她是最受皇上疼宠的女子,有大野在,谁也不敢欺负她。

  敏敏的爹叫做章邺,骁勇善战,打过无数的仗,邻国只要听到他的名字,即使是敌手,也肃然起敬。

  章邺一生都在沙场上奋战,最终也死於沙场,算是死得其所,却可怜了膝下独女。

  敏敏五岁失去娘亲,爹在边关,连娘的丧事都无法参与,那时候的她只有满心的恐惧、哀伤。

  她的姑姑章云,十五岁进宫,因为得力的哥哥在前方以命抗敌,护得国家安稳,皇帝为了让章邺安心打仗,即使她膝下无子,还是封她为云妃。

  敏敏的娘亲过世後,皇上作主把敏敏接进宫中,养在云妃膝下。

  云妃对她疼爱备至,得了什麽好的,全往她跟前送,皇帝对敏敏更是百般疼爱、慷慨大方,不患寡而患不均,在後宫受宠并非好事,因此敏敏表面风光,日子却没有想像中的舒心。

  幸而章邺只要回京城,就会把女儿接回府,章邺疼爱女儿,常抱着女儿说话,一讲便是一个下午,所有的话题全是娘和姑姑。

  姑姑常说,我们是你爹最在乎的人,只要我们好,他便好了。

  於是每回见着爹,敏敏总挑好的说,讲得好像她有多麽喜欢住在宫里似的。

  敏敏三岁那年,章邺带回一个男孩,他是关相爷的孙子,名叫关骥。

  那几年关骥留在章家的时间比待在相府里多,章邺有心、关相爷有意,想把这两个孩子凑在一起。

  章邺把关骥当成女婿栽培,而关骥和章若敏,虽然相差七岁,但感情深厚。

  十岁那年,对敏敏而言,是凄风苦雨的一年,爹爹战死沙场,好不容易怀上孩子的姑姑乍闻恶耗,从阶梯上滚落,导致小产,失血过多而亡,在同一个月内,她失去最重要的两个人,从此世间再无血脉相连的亲人。

  章邺临终,将未酬壮志托付给关骥;章云临终,求皇上照顾章家最後血脉。

  就是在关骥扶灵返京时,把大野交给了敏敏。

  敏敏,大野的娘亲护着章叔到最後一刻,往後你也要护着大野,到牠生命最後一刻。

  她点头应下,抱着瘦小的大野,彷佛又有了亲人。

  这两年被战争洗礼过的关骥,越发坚毅沉稳、英气逼人,他成为不少京城淑媛的梦中良人。

  而随着年纪增长,敏敏承袭母亲的容貌,带着七分稚嫩清纯的瓜子脸,线条明晰完美,肤白如雪、眉如墨染、眸如点漆,整个人雪雕玉琢、素净纤巧至极。

  她并不知道自己绝丽的容貌会让後宫嫔妃心生危机,以至於人人对她厌恶疏离,她和这个後宫格格不入,没有说话的对象,更没有朋友,她像被关在笼里的金丝雀,有着绚丽的羽翼,却寂寞异常。

  因此大野对她分外重要,关骥对她更重要。

  她讨厌後宫,憎恶这个地方,恨不得插翅飞出去,她日夜盼着关骥回京,期盼他把自己带出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姑娘,关将军进宫啦!」柔月匆匆从外头进来。

  放下针线,她慌张起身。「真的吗?」

  「是,关将军在御书房。」

  消灭吴国的消息传回来的那一天,皇帝召敏敏过去,激动地握住她的肩膀说——?

  名师出高徒,你的骥哥哥果然帮朕拿下吴国!

  敏敏也很高兴,那是父亲的心愿呐。

  「大野,我们走,找骥哥哥去!」她带着满脸笑意,轻快地说着,一人一犬快步往外跑去。

  柔月凝视着敏敏的背影,心里带着些微歉意,她是德妃的人,德妃是关骥的妹妹,入宫两年,去年底刚产下皇子。

  德妃性子敏感,阅人的本领早已修炼成精,她发现随着章姑娘容貌长开,皇上态度转变,章姑娘的美貌之於德妃是重大威胁,所以章姑娘不能再留在宫里。

  敏敏觉得快要飞起来了,连一刻钟她都不愿意待在宫里。

  骥哥哥此番进宫,皇上定要表彰他,那麽他会请旨赐婚吗?

  脸红心跳,羞涩在眼底现形,她很开心,数年翘首盼望,终於让她等到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机会。

  快步跑到御书房前,御前伺候的裘公公守在外头,一看见她,他堆起满脸笑意,那笑在他脸上划出几道沟渠。

  「姑娘要见皇上吗?先等等,皇上和关将军说事儿呢!」

  「好。」她乖巧地点点头。

  拂开额前散发,她蹲下身,轻轻顺着大野的毛,凑近牠耳边低声道:「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你喜欢骥哥哥对吧,以後我们跟他一起生活好不?」

  她实在太快乐了,笑容掩都掩不住,两手圈抱住大野的脖子,把头埋进去。

  并没有等太久,关骥便从御书房出来,敏敏快步迎上前。

  「骥哥哥。」她的眼珠子黑黝黝的,像泡在蜜里的龙眼子,喜悦让她整个人发亮,美得教人别不开眼睛。

  关骥摸摸她的头,笑道:「我们家敏敏长大了,大野也长大了。」

  「骥哥哥也是。」她用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自己只到他的胸口。

  他掐掐她比蛋还滑嫩的脸颊,带着骄傲的口吻说:「骥哥哥早就长大,我现在可是立下功劳的大将军。」

  他抑不住满脸得意,功成名就的他,不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

  「爹爹知道,会深感安慰。」

  提到章邺,关骥浓眉轻蹙,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口气带着隐忍和悲怆,「敏敏,我替章叔报仇了,我亲手将当年杀死章叔的敌将斩杀於马下。」

  敏敏激动地投入他的怀里,她高兴得一塌糊涂,也哭得一塌糊涂。「谢谢骥哥哥,谢谢……」

  关骥将她轻轻拉开,弯下腰,用衣袖为她拭泪。「找一天,我领你出宫祭拜章叔。」

  「好。」她点头。

  「我给你带了不少东西回来,整理好後,就命人送进宫。」

  「先放在骥哥哥那里吧,搬来搬去,多麻烦。」她早晚要嫁进相府的。

  她的话让他微微一顿,带着两分不自然,「不想先睹为快?这次我弄回不少好东西。」

  「骥哥哥给的全是好东西。」她凑近他耳边说:「明珠公主要嫉妒死了。」

  关骥叹息,他答应过章叔,会好生照顾敏敏,小丫头长大了,一门心思却扑在他身上,这不是他乐见的状况。

  他深吸口气,隐晦地道:「敏敏越来越漂亮,骥哥哥一定会好好把关,替你寻个好夫婿。」

  敏敏傻住了,她的好夫婿不就是他,为什麽要另外寻?爹和关爷爷分明说过……

  她的表情让关骥有些不忍,但有时候狠心是为了对方好。

  「往後再不必打仗,皇上想让我进兵部,到时留在京里的时间多,骥哥哥一定给敏敏掌掌眼。」

  如果刚才那句没听清楚,这句话就够明白了,所以骥哥哥不愿意娶她吗?

  被抛弃的感觉像一把刀横过胸臆,她呆呆地看着他,始终想不清楚哪个环节出了错,怎麽会这样?

  敏敏进御书房时,皇帝正在批阅奏摺。

  皇帝勤政,在位十数年,西取吴国、东靖倭寇、南平蛮夷。

  皇帝年仅三十,保养得宜又长期习武,精气神旺盛,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

  骥哥哥曾经说过——?

  皇上以德服人,以仁治天下。

  她并不懂朝政,但深信皇上能得到骥哥哥这样的称赞,定是个好皇帝,是天下百姓之福。

  「敏敏来了?」皇帝放下笔,朝敏敏招手。「到朕这里坐。」

  裘公公马上抬来一张杌子放在皇上脚边。

  她乖巧地坐到小杌子上,仰头望着皇上。

  看着她的脸,皇帝心情微动,小丫头眉眼长开,模样越来越像茹歆。

  当年她的娘才貌双全,京城男子人人想要求娶,可她心有所属,眼里只容得下章邺,而他……

  皇帝拉起她的手,道:「吾家有女初长成,不晓得要便宜哪家臭小子。」

  他的眸光太奇怪,浮动着教人看不清的情绪,敏敏蹙眉,隐约不安在心底扩散,她拽紧帕子,指甲陷入掌心。

  皇帝又道:「朕着实不舍,不如敏敏留在宫里,陪朕一辈子好不?」

  倏地,她脸色发青,倒抽一口气,抬眼与皇上对视。是玩笑,对吗?

  「敏敏,章将军曾想与关家结亲,但当时没有立下婚书,两家不过是口头约定,如今事过境迁,你爹已经不在,而关骥前途似锦。」

  这是在暗示她,她不是关骥最好的选择?所以方才皇上同骥哥哥已经谈妥了,要毁了父亲遗愿?

  「是人走茶凉吗?」她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丝冷笑。

  皇帝叹道:「关骥立下大功,他不要任何赏赐,只求朕为他和薛虹茜的婚事作主,往後朕还要重用关骥,必须施恩,教他顺心,敏敏明白吗?」

  薛虹茜是七品小官的女儿,出身不高,攀不上关家门第,但她与关骥情投意合,两人早已约定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关骥心知与薛虹茜的婚事必定得不到长辈同意,出征前便求皇上允诺,待消灭吴国、凯旋归来,下旨为他们赐婚。

  原来是有了心仪之人啊……多年盼望成了空话一场,敏敏感觉到浓厚失望压迫着胸口,心一阵阵地绞痛着、翻腾着。

  见她不语,皇帝又道:「为大局着想,行不?」

  心疼得太厉害,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可是她的心在大声呐喊,她不要为大局,她要自私自利!抬起眼眸,她固执地望向皇上。

  皇帝对上她的目光,坚持地道:「朕已经答应关骥,你留下吧,朕封你为妃。」

  这话像一记闷雷,直直地轰向她的脑门,与皇上目光相对间,她突然明白了德妃的暗示、皇后的防备,还有其他嫔妃们的厌恶,原来是她自己太笨,一直没发现皇上有这样的心思。

  她的喉咙彷佛被人狠狠掐住,她将下嘴唇咬得渗出血丝,却好似不觉得疼。

  怎麽办?她成了困兽……

  「敏敏,别令朕为难。」皇帝的口气严厉了一分,却有更多的无奈。

  这一瞬间,她迫切地想逃,想挣脱一切,跑得远远的。

  皇帝叹了口气,想摸摸她的脸,她却下意识躲开,盯着他的目光带着浓浓的警戒防备,像被关在栅栏里的小兽。

  她害怕他?这样的念头让皇帝心中微恼,他硬起口气道:「敏敏,关骥求到朕跟前,是抱持破釜沉舟的决心,这样你还是非嫁不可吗?那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她宁可结仇,也不愿意在这里多待一刻钟。

  「即使朕许你大好前途,你还是非嫁关骥不可吗?」

  鸡皮疙瘩冒出,冷汗涔涔,敏敏飞快点头,是的,她害怕与骥哥哥结仇,但更畏惧皇上赐予的「大好前途」,如果都是不归路,她想选择较为轻松的那一条。

  皇帝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丫头和她的娘一样固执。

  当年放手茹歆,他有多不舍,可如今瞧瞧,在她眼里,他竟是个坏人了?

  皇帝咬牙,带着两分恶意嘲弄,「如果是妾室,你嫁吗?」

  皇上这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不,再难再惧,她都只能往前进,因为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

  於是她语气坚定地说:「我嫁。」

  「为什麽?」关骥目光凛冽、口气冰冷,彷佛他们是陌生人,彷佛她从来不是他最疼爱的敏妹妹。

  他的态度让敏敏满肚子的话宛如被冰冻,满腹的歉意被消融,难堪逼出她的骄傲,逼得她无法折腰,她扯开一抹冷笑,说道:「我以为骥哥哥很清楚,当年爹爹是以什麽心情栽培骥哥哥的。」

  「你这是挟恩求报?」

  一斧头,心被砍成两半。她竟是挟恩求报的女人?他真有能耐啊,一句话就让她感觉自己真下贱。行啊,他都这麽说了,她有什麽好不认的?

  「是骥哥哥亲口允诺要照顾敏敏一辈子的。」

  「我会照顾你,但不是用你想要的方法。」

  「若我只想骥哥哥用我要的方法照顾我呢?」

  「不可理喻!」不……他是来谈判的,不能让怒气淹没理性,於是他握紧拳头,深吸口气,强压下怒气,试着劝退她,「我与虹茜相知相爱,我们中间不需要横插一人。」

  「我才是先到的,我没怨恨薛氏捷足先登,凭什麽她不允许我横插一脚?」

  「跟她没有关系,是我不愿意娶你,我不喜欢你,我只想和虹茜共结连理。」

  她故意嘲讽道:「那可怎麽办才好,我也只想和骥哥哥共结连理。」难道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好,都只是在虚与委蛇?想到这里,敏敏觉得心跳顿了一下,而且明明太阳这样大,她怎会感觉到一阵接一阵的寒意透进骨头里?

  「讲讲道理,等你长大,你会碰到你喜欢的男人,他会比我更宠你、疼你,那时候你便会了解,於你而言,我不过是个哥哥。」

  敏敏苦笑,这些天她想透澈了,皇上的妥协是建立在对父亲的亏欠上,皇上允诺过父亲会促成此事,若对象不是骥哥哥,承诺便可以不遵守了,对吧?

  所以她不能错失骥哥哥,他是她唯一的选择,她再没有其他机会。

  「我不要。」

  「嫁给我,你不会幸福。」他苦口婆心地劝道。

  幸福从来与她无缘,五岁失母,十岁失父、姑姑撒手人寰,独留她在这个吃人的地方苦苦挣扎,他是她逃出升天的唯一方法,所以她不能讲道理,只能唱反调。

  「不嫁给骥哥哥,我也不会幸福。」

  「我心里没有你,在我身边,你还不如待在宫里。」

  他明知道她痛恨後宫,为了摆脱她,他竟然要她留下?人为了自己的幸福,到底可以多自私?

  算了,她没有退路了,只能强行前进。「我不想讨论,骥哥哥决定吧,两个都娶,或者两个都不娶?」

  「敏敏,我错看你了!」关骥激动抬手,眼看就要往她脸上甩巴掌。

  大野不给他机会,纵身一跃,用力将他扑倒在地。

  关骥气到失去理智,想也不想双掌横劈过去。他有武功在身,情急之下没控制好力道,大野被打飞,身子撞上墙面後,重重坠地。

  一个鹞子翻身,关骥稳稳站立,怒火未消的他,在大野落地之前,一脚踹上牠的脑门,牠头一偏,昏了过去。

  敏敏望着满脸狠戾的关骥,颤栗不已,她的强嫁让骥哥哥如此失控?

  惊惶蹲下身,她颤巍巍地将大野抱起,泪水顺着双颊滑入大野浓密的毛发之中,怎麽办,前有狼、後有虎,难道无论进与退,她最终都只有死路一条吗?

  看着她无助的模样,关骥後悔了,他知道自己做得太过,但他不肯妥协,只能虚张声势道:「你看见我多残暴了,不合我的心意,就是这般下场,章若敏,这样你还想嫁给我吗?」

  她吓他、他逼她,她不懂,两人的关系怎麽会变成这样?「骥哥哥……」

  「别喊,若你非要嫁给我,就是这个下场。」他硬起心肠,指向大野。

  「你会杀我吗?」她也硬了心肠。

  怎麽可能!看着她的泪水凝在眼底,顽强地不肯低头,他一时无语。

  「不杀,我就嫁。」轻轻地,她吐出一句话。

  他恨得一个拳头砸向桌面,楠木桌子应声裂开,那一声敲上关骥耳膜,也震慑了敏敏的心版。

  恨恨甩袖,他一把将大野抢走,他知道自己出手有多重,大野需要大夫。

  敏敏眼睁睁地看他带走大野,心碎一地。大野是她唯一的依靠,没有牠,她能同谁讲话?他不会杀她,却想要用带走大野来逼死她吗?

  敏敏环抱双臂,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到地上,蜷缩起身子。

  哪有人如此作践自己?亏她出生高贵,竟要沦为妾室?听过强娶的,还没听过强嫁的,如此厚颜行径,教人不齿。

  风言风语,在後宫迅速传播开来。

  敏敏一语不发地往前走,她刚从德妃那里回来,德妃让她安心备嫁,骥哥哥定会迎娶她。

  这是颗定心丸,却吞得她很伤心,若是旁的女子碰上这等事,怕是要七尺白绫上吊自尽,可她不想死,她顽强地活着。

  行经御花园,敏敏听见争闹声,举目望去,看见明珠公主正在与越王起争执。

  皇太后福泽深厚,替先帝生了三个儿子,越王卓蔺邯、皇帝卓蔺骧以及蜀王卓蔺风。

  都说天家无亲情,为那张龙椅,弑兄屠弟之事屡有所闻,可是这样的情况并未发生在这三兄弟身上,因为先帝防范未然,把所有可能掐死在萌芽阶段。

  越王卓蔺邯年少早夭,临终前将儿子托付给蜀王卓蔺风,因此卓淳溪三岁便袭爵为王,是当今最年轻的王爷。

  敏敏没见过蜀王,却看过越王几次。

  越王年十七岁,身形颀长、朱面丹唇,他的五官美丽,犹胜女子,而那双不解世事的眸子,清澈得像一汪湖水。

  这样漂亮的男子,世间少见,不管男人女人都会被吸引,敏敏也不例外,可惜他害怕大野,常常有多远离多远,而大野也好似同他有仇,每回见着都对着他威胁警告的低吠。

  越王的性情单纯得像个七岁孩子,众人都在私底下说他是个傻子,若非皇太后和蜀王偏宠,後宫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虽然卓淳溪脑袋不好,蜀王却从未放弃他,把他当眼珠子似的护着,教他读书练字,教他习武强身,简直把他当成亲生儿子,可蜀王自己也不过二十二岁,想当人家的爹,还差得远。

  而蜀王是宫人们津津乐道的人物。

  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且允文允武,是朝廷栋梁,京城清流学儒对他推崇备至,边关武将对他甘拜下风,他魅力无敌,凡经过的地方,就会有女子失神傻笑……

  所有的形容,都把他说得像天神一般,敏敏常会觉得困惑,为什麽先帝当初不挑选他继位?

  「不赔我裙子,不准你走!」卓明珠伸开双臂挡在卓淳溪身前。

  她是皇后娘娘所出,骄纵任性是出了名的。

  「又不是我弄坏的。」卓淳溪鼓着腮帮子辩解。

  「就是你,你不从树上跳下来,我怎会摔倒?」

  「你胆小,不关我的事。」

  「傻瓜、笨蛋,是你害的,就关你的事!」

  「我不傻,你才是傻瓜。」卓淳溪漂亮的脸庞带着笑,令人双眼为之一亮。

  「你居然敢骂我?我要告诉母后!」

  「我才不怕。」

  敏敏本不想掺和,但下一瞬,公主的鞭子竟然刷地往卓淳溪脸上抽去,而他竟然没有闪躲,脸颊立即浮现一道刺目的红肿。

  一个吃痛,卓淳溪翻掌朝卓明珠胸口打去,宫女见状连忙扑身护住公主,硬生生挨下一掌,宫女没站稳,抱着公主踉跄几步,砰的一声,双双摔倒在地。

  卓明珠狼狈至此,还不依不饶,刚站稳就高举鞭子乱甩,可惜没甩到卓淳溪,却甩到敏敏身上。

  敏敏强忍着疼痛,劝道:「公主要不要先回去,召太医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越王也是,都先回去吧。」

  发现敏敏看着自己,卓淳溪马上扬唇一笑,天真浪漫的纯美笑容,映在他那张比女子更美丽的脸庞上,让人呼吸一窒,差点儿喘不过气。

  见自己都快气死了,两人还在眉来眼去,似是在嘲笑她,卓明珠说话更加难听了,「怎麽?关将军勾引不成,就想勾引小傻瓜?」

  她仗着自己是皇上的嫡长女,从不吝啬给人难堪,再加上对敏敏的妒恨早已积沙成塔,瞅着机会,便要寻她秽气。

  卓明珠又道:「你这张狐狸脸就该配个傻子,何必招惹关将军?仗着父皇疼宠也不能这样,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麽下贱的,急巴巴送上门……」

  她不顾形象哇啦哇啦骂个不停,就是想要好好羞辱敏敏一番,她说得正热烈,却没想到重重的啪一声,她……挨耳光子了?

  五根鲜红指印在颊边,热辣辣的感觉袭击,明珠公主不敢置信地望着卓淳溪。

  敏敏也被吓着了,诧异地睁大眼瞅着卓淳溪。

  迎视敏敏的目光,卓淳溪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解释道:「她骂你。」

  卓明珠从未挨打过,这会儿却被个傻子给打了,她气得肝痛、肠痛,全身上下都痛,她狂跳脚,张牙舞爪地往敏敏脸上抓去。

  见状,卓淳溪忙抱起敏敏东窜西跳,让卓明珠使尽力气也追不到。

  卓明珠抓起鞭子在空中甩个不停,疯了似的猛叫狂跳,卓淳溪却把这当成游戏,抱着敏敏,脚下速度越来越快,每次卓明珠的长鞭落空,他就笑得越加欢畅。

  「来人,把他们给我抓起来,给我狠狠地打……」卓明珠哭得无比凄惨。

  宫女太监们满脸为难,看看公主,再看看越王和敏敏姑娘,无所适从。

  卓明珠见自己闹成这样,众人还不肯相帮,大怒之余,竟回身将鞭子朝太监宫女身上抽去。

  没人敢还手,转眼众人身上都见血,事情越闹越不像话,突然间,鞭子停了,卓淳溪转头一看,笑着喊道:「三叔。」

  敏敏跟着转头,当她的视线与来人相触时,心儿猛地一抽,没来由的熟悉、没来由的心悸、没来由的亲切温暖……这究竟是什麽样莫名其妙的情绪?

  她原以为卓淳溪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可是他,普通的眉眼、普通的鼻子嘴唇和脸形,却架构出一张教人无法别开眼的完美脸庞。

  逆着光,他颀长的身影临风而立,一双清润眼眸彷佛看透世情,只是眉眼微弯,便格外生动,一身白衣飘飘,除尘若仙。

  卓明珠的手腕被蜀王抓得疼,娇娇地轻喊一声,「王叔抓痛明珠了。」

  松开手,卓蔺风不冷不热地道:「你马上就要尚驸马了,怎麽还是如此孩子气?」

  卓明珠噘起鲜红嘴唇道:「是堂兄的错,他先动手打我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脑子不好使,还同他计较?」

  「不是我计较,是他非要护着那个贱女人。」

  卓蔺风的视线顺着卓明珠指的方向看去,落在敏敏身上,好看的眉形微拢,他下意识向她走近,垂睫,嗅到一丝几不可辨的气味,眼底眸光闪过,那是……

  会吗?是吗?可能吗?惊喜、狂热的心潮汹涌翻腾。

  但卓蔺风表面上不动声色地吩咐道:「来人,送公主回去。」

  宫人们松口气,忍着身上疼痛,连忙簇拥着明珠公主离开。

  闹事的走了,卓淳溪还玩不够似的,一路跟上,冲着卓明珠喊傻子,又气得她暴跳如雷,可这一回宫人们可是把公主给护得紧了,不让公主再有机会和越王打起来。

  园子里只剩下卓蔺风和敏敏对视,满地的落叶,风一刮,带起些许萧瑟落寞,她知道不应该这样看着男人,可是她无法别开眼,仰着头,从他的眉眼鼻唇,一寸一寸地细细望着,像是怕少了两分专心,就会错失什麽似的。

  「妹妹,饿了,想吃肉肉。」小少年望着她,痴憨的笑,映在他精致的脸庞上,让人看不出绝望。

  一场大水,爹娘死於瘟疫,留下十岁的她和痴傻的瘸子哥哥,这样的生活,她是该绝望的呀,可是哥哥在、他的笑容在,她就觉得日子充满希望。

  「我给哥哥偷鸡去,哥哥在这里等我,别乱跑哦!」

  她抱抱哥哥,在哥哥脏兮兮的脸上用力亲一下,软软的唇碰上软软的脸颊,这一亲,她觉得就算饿了一整天,依然精力充沛。

  「妹妹小心。」他也环住妹妹,啵啵啵,在她脸上额上手上连亲好几下,然後也觉得好像没有饿得那麽厉害了。

  「好。」

  他看着妹妹的背影渐行渐远,痴憨的眼底带起一丝忧虑,如果自己不要那麽容易饿,不知道有多好。

  他坐在原地等着,等到天黑、等到天亮、等到将近中午,视线始终定在妹妹离开的那个方向。

  他从不认为妹妹会丢下自己,他相信她一定会回来,虽然她已经去了好久好久,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得很难受。

  终於,在太阳快要落到山的另一边时,妹妹瘦小的身影出现了。

  他兴奋不已,勉强站起来,想快点跑到妹妹身边,但他瘸得厉害,只能一拐一拐慢慢拖着身子往前行。

  妹妹的额头破了一个血洞,两、三行鲜血漫过她稀疏的眉毛,落在颊上,她的右脸高高肿起,推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可是她很得意地笑着。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肉包子,说:「哥哥对不起,没有鸡,只有这个。」

  倏地,他放声大哭。

  看着哥哥哭,妹妹的脸上仍是堆着笑意,可是眼泪却一串一串掉得飞快,泪水和鲜血混在一起,染出一片刺目鲜红。

  不知道为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敏敏仰头看着他,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淡淡的酸、微微的涩在舌间泛滥,但矛盾的甜,却在心中缓缓填塞。

  「我认识你吗?」她问。

  他笑而不答,但心里却回答:是的,在一千多年前,在我初生之际。

  「还喜欢吃桃子吗?」他问,青涩又酸得让人牙根发软的桃子。

  完全牛头不对马嘴,但她却忍不住点头回应,「喜欢,我要种让人酸掉牙的。」

  他扬眉,还是一样啊,点点头,他回道:「我给你送一点过来。」

  她再次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她看着他,始终停不下笑意。

  然後他伸手摸摸她的头,低声说:「以後想哭就哭,不要再委屈自己。」

  他知道她很委屈?他知道她连哭泣都要再三斟酌强忍?

  两句再普通不过的安慰,却勾出她大量伤心,她张大双眼凝视着他,接着眼眶泛红,眼泪潸然而下,她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袖,低低啜泣着。

  她哭得很认真,没注意到他的手轻轻地划过一圈,风再也吹不进来,声音透不进来,而圈圈里头,变得舒服而温暖。

  他深吸口气,说不出是欣慰满足还是心疼,他伸出双手,将她环抱在怀中。

  这对敏敏来说是个很诡异的经验,她居然在陌生男人面前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最後甚至哭倒在对方怀里。

  她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却很尽情,而且哭完之後,她觉得心里头的委屈好像没有那样吓人了。说真的,若再有机会,她还想再在他怀里哭一次。

  这是不对的行为,男女授受不亲,这是要浸猪笼的,何况事情发生在人来人往的御花园,她想,会出大事吧?

  以妾位下嫁,她的名声已经坏到了极点,再加上这一桩,不晓得会掀起多大波澜?会不会恰好给了骥哥哥机会,让他以不想她这麽委屈为由,强行退亲?

  可是真的好奇怪,整个後宫上下竟然没人提起这件事?是因为蜀王位高权重,无人敢得罪?

  不管如何,哭过一场後,害怕少了许多,至於嫁人该有的喜悦快乐、盼望,早已蒸发,她只想认命,只想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离开这座牢笼。

  拿起毛笔、摊平纸,她在纸上勾勒图形。

  敏敏并没有特别想画什麽,只是藉此抒发百转千回的心思,两个时辰後,她揉揉发酸的肩膀,再低头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画了什麽,回廊曲折、花径盘绕,榴花树下,身形挺拔的男子迎风而立,一身白衣飘飘,气质超凡。

  看着他的五官面容,她又莫名想哭了,可是她敢发誓,她压根不认识他,那次在御花园是第一次见面,可是为什麽面对他时,她会有着说不出的悸动、无法形容的熟悉?

  她不懂想再见他一面的迫切感从何而来,但她真的好想再同他诉说委屈,再靠近他……

  这是不对的,非常非常不对,她已经订下终身,不该和他见面,但……渴望在心口喧嚣,她从没对一个人这样热切过。

  脚步声传来,敏敏心虚,急急把画纸折起,往烛火上一放,猩红的火光很快地将画纸燃烧成灰烬。

  「时辰不早了,姑娘早点歇下吧,明日便要出宫。」柔月进屋提醒道。

  是出宫,不是出嫁,她要从将军府嫁进关府,换言之她将待在自己家里备嫁,整整一个月。

  「好,你也早点歇下,今晚不需要守夜。」

  「是,姑娘。」

  柔月离开後,敏敏将桌面收拾妥当,起身四下走过一圈,留云宫是皇上赏给姑姑的宫殿,从五岁到现在,整整九年,她都住在这里。

  只要是人,离开住过九年的地方,多少会有几分感慨,但她没有,她非常不喜欢这里。

  推开窗户,她看着天边皎月,闭上眼睛轻声道:「姑姑,我要回家了,请你和爹娘护佑我平安。」

  第二章 种香

  没有关窗,在宫里的最後一晚,敏敏睡得格外安稳。

  树梢头,黑影窜出,穿过窗子,来到床边。

  由上往下,他看着她沉静温柔的眉眼,她还是一样的乖巧温顺、一样的小心翼翼、一样的饱嚐委屈。

  伸出手指,轻轻描绘她的五官,他情不自禁地在她耳畔低语,「想我吗?我想你了。」

  手落在她发间,慢慢地,冰凉的掌心贴上她额际,修长的指尖微抖,片刻,她的额头、他的指间接合处,发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卓蔺风见着,心微喜。

  他早在闻到她的气息时就晓得是她,这个动作不过是再次确认。

  找到她,他有说不出的激动、快乐,在无垠的岁月中,在漫漫人海里,在嚼碎过无数的寂寞之後,他终於找到了他的小米。

  实在是太久了,久到她身上属於他的气息淡得几乎闻不到,若非如此,他可以更快找到她,她也不至於辛苦这样久。

  他用最轻柔的动作将她抱坐起来,勾起她的下巴,慢慢朝她靠近,衔起她的唇,轻轻啄吻,一下接着一下,他品嚐着她的气味,他在她唇间辗转来回,他咬破她的唇,也咬破自己的,血珠子在两人唇间汇集交融。

  突地,空气中传来带着清凉的薄荷香气,将两人环绕起来,这个香,香了她的梦境,让她好梦无数。

  在她身上种香,是他今晚的目的,目的达成,该离开了,但……舍不得呀,看着她的眉眼,看着她的轮廓,看着她恬静的睡相,虚空的胸臆一下子被填满,满足在腹间上扬,控制不住慾望,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冒险,但再危险,他还是想在她身边躺下。

  他躺下了,她像只懒猫,发现热源,便一点一点朝他靠近,蹭了蹭。

  对於她的靠近,他相当欢喜,他把她环在自己身边,而她纤细的手臂,无意识地横过他的腰,小小的头颅贴上他的胸膛,白皙的腿跨过他的腿,直到她霸占住他的身体。

  敏敏满足地轻喟一声,像是终於找到了最温暖、最舒服的窝巢。

  卓蔺风的手臂轻轻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外面的声音又透不进来了,而圈圈里面充斥着温暖、温馨,岁月静好。

  风雪漫天,小人儿蜷缩在破旧的床板上,小小的棉被裹住两人。

  妹妹发烧了,红红的小脸滚烫得厉害,她发抖得厉害,连床板都跟着抖动。

  「哥哥,我冷。」

  他解决不来这件事,只能用瘦瘦的手臂用力圈住她的身体。

  他的心很痛,他想哭,却哭不出泪水,他不停地亲着妹妹的脸,不停地说:「不怕、不怕,哥哥在。」

  她不怕,只是难受,像被封在冰窖中。

  「明天林婶婶说要给我们鸡蛋,有鸡蛋吃,妹妹就不生病了,好不好?」憨傻的他盼着天赶紧亮,太阳赶紧升起来,盼着鸡蛋救妹妹一命。

  迷迷糊糊间,她应了一声,「好,小米不生病。」

  他用力把两管鼻水吸回去,坚定地说:「哥哥会保护小米,小米不会死掉。」不会像爹、像娘那样。

  「哥哥,好渴……」

  屋里没有水,他怕她冷,不敢松手,可是妹妹渴呀。

  他很慌,一双黑灵灵的眼睛四处张望,突然他想到了什麽,扬起笑颜,他咬破手指,让血流出来。

  他把手指塞进妹妹的嘴里,看妹妹贪婪地吸吮着,他不由得笑弯了两道眉毛。

  那是第一次,他知道自己的血可以让她不生病。

  这个认知带给他狂喜,从此他的妹妹不会生病,不会像爹娘那样死去,不会离开他,他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现在,她又在他怀里了,她不会生病,他不再痴傻,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不再只是空话,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抱紧她。

  他亲亲她柔软的唇瓣,在她嘴边轻声道:「不怕,以後有我。」

  夜半,虽然姑娘说不必守夜,柔月还是不放心,到姑娘屋里巡视一回。

  她看了眼床上,没看见卓蔺风,只看见熟睡的姑娘,她微微一哂,吹灭蜡烛,离开内室。

  隔天醒来,敏敏发现自己的嘴唇破了个洞,嘴角微见血渍,她直觉伸出舌头轻舔,那血……不腥,反而有股难以形容的……甜味?

  离开皇宫,敏敏像只雀跃的鸟儿,外面的世界好美,外面的天空很蓝,外面的空气……她深吸一口气,真香。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但骥哥哥……

  算了,不要多想,从现在到进关府,她还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她可以无拘无束、自在逍遥,未来再没有这样的机会,她必须尽情把握。

  马车行经大街,她打开车帘往外看,行色匆匆的路人、含着笑意的百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及方向,生活充实而美满。

  她也想要这样的人生,可以计划些什麽,可以朝着目标奋力往前跑。

  而且挣脱了高大厚实的宫墙,生活也变得鲜活明媚,炸糕的甜香、馄饨的鲜香从铺子里飘出来,小贩的叫卖声响亮又有活力……敏敏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景一物,恨不得全把它们收进心底。

  突地,哭声传来,她循着声音调整视线,发现一名女子跪在街边卖身葬父。

  她难掩诧异,没想到竟和话本子上描写得一模一样,原来传奇、故事皆取材真实人生,而非全然幻想?

  她突然有股冲动,她不想当个旁观者,想加入这个世界,於是她吩咐道:「停车。」

  柔月迎上前问道:「姑娘想做什麽?」

  皇上一声令下,柔月领着十几名宫女随她回将军府伺候,只不过未来她是个小妾,不能带下人进关府,规矩在那儿,便是皇上也不能擅改,因此等她进了关府後院,柔月等人便会回宫覆旨。

  「我下车看看。」

  敏敏不顾礼仪规矩,自顾自跳下马车,反正她身分已定,名声不再重要。

  柔月愣愣地看着她往卖身葬父的女子身前跑去,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疾步跟了上去。

  敏敏蹲下身,轻轻勾起那名女子的脸,着实惊艳。

  这个女子虽然脸上沾着灰,依然漂亮得教人怦然心动,许是担心美貌惹来麻烦,她始终低着头。

  「你叫什麽名字?」敏敏一双好奇的眼睛直盯着对方。

  「小春。」

  「家里没人了吗?」

  小春点点头,回道:「爹过世後,家里就没人了。」

  「你愿意跟着我吗?」她的身世让敏敏感同身受,不由得心生怜惜。

  小春抬眸,马上回道:「我愿意。」

  「那好,我把你买下,等你葬完父亲,就到威远将军府找我,行不?」

  「行。」小春朝她一笑。

  只是浅浅的笑意,就让敏敏感受到明媚春光。

  敏敏伸手往荷包一探,这才想起阮囊羞涩。在宫里,只有旁人巴结她的分,哪有她讨好别人的理儿?她从不打赏别人,身上自然不会带钱。

  她转头对柔月说:「给我银子吧,我想买下她。」

  柔月多看了小春几眼,回道:「姑娘,来路不明的人还是别收在身边得好。」

  又不是荒年,哪就这麽刚好遇上,何况还有牙行呢,真要卖身,在那里才能寻到好人家,哪个傻子会在街上抛头露面,尤其是她这副长相,肯定要招祸的。

  她敢这麽做,莫非……是有人故意布置的?

  敏敏哪里想得到这麽多,视线在柔月身上转过,确定她不会出手相帮之後,垂眸叹气,她不该赌气的。

  她知道爹爹留给自己不少嫁妆,过去姑姑帮忙收着,之後许是交到皇后或某位嫔妃手中。照理说,那些东西该随她出嫁,可是皇上却刻意忽略这件事。

  皇上许是想着,没人没钱、没有身分的小妾,定会举步维艰。他等着她知难而退,等着她後悔。

  为表达自己的决心,她赌气了,连宫里用的锦衣华服、头面珠饰半件都不肯带走,谁知,这会儿才明白,无银无钱行路难。

  敏敏指使不了柔月,只能任性犯倔,与宫女们僵持在街边。

  「姑娘,时辰不早,该回将军府了。」柔月好声好气劝道。

  「你们先回去。」

  哪能啊,姑娘要是蹭破一块皮,皇上定会要她们吃不完兜着走,她们可是身负任务的,得在出嫁前这个月里,劝说姑娘返宫。

  「姑娘,咱们的马车停在中间,把路给挡住了。」

  「你们先走。」敏敏又说了一次,口气多了几分不耐。

  柔月无奈,看看其他宫女,正犹豫着是不是该退让两分,让姑娘把人买下时,一只大手横在敏敏眼前,掌心上放着两个五两的银锭子,紧接着温润的嗓音响起——?

  「够吗?」

  敏敏的心狠狠一跳,她顺着大手往上看,与卓蔺风对上视线的瞬间,她再也忍不住笑开怀。

  是他,真的是他!只要有他在,再大的难题都能解决。

  她对他有着莫名的信任,看到他会莫名的狂喜,但是眼眶却会酸酸的,不知道怎麽回事,每次看见他,都有流泪的冲动,就像狗看见肉会流口水,蚂蚁看见糖会冲向前,纯属直觉反应。

  她不理解自己的直觉,却乐意接受这份直觉带来的幸福愉悦。

  「谢谢。」敏敏理直气壮地收下他的银锭子交给小春,问:「够吗?」

  「够,谢谢姑娘、谢谢公子。」

  小春用力磕头,敏敏忍不住皱眉,急急扳住她的肩膀,不许她再磕头。

  「行了行了,我同你说,这是蜀王,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以後你跟着他,一定可以过上安稳日子。」

  很好很好的人?她怎麽会知道?但不管她怎麽知道的,他都欣然接受这个评语。

  「丫头是你买的,为什麽要跟着我?」卓蔺风好笑地问。

  「钱是你的。」

  「我不缺丫头,但……」他看一眼她身後使唤不动的宫女,笑道:「你缺。」

  她失笑,对啊,她很缺,可是……她皱眉头。

  「怎麽,有问题?」

  「听说当小妾是不可以带丫头进府的。」

  她毫不遮掩,因为在後宫之中什麽都有可能缺,就是不缺背後话,他肯定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精彩绝伦」的故事。

  卓蔺风同意。「确实,要不让她先跟着你,等不能跟的时候,我再帮你收留?」

  她说得大方、他回得自然,好像堂堂大将军之女沦为小妾很正常,没什麽不可以。

  他坦然的笑容里找不到鄙夷轻蔑,於是她也跟着笑了,因为他是第一个不批判她自甘下贱的人。

  敏敏还没想到要怎麽回他的话,就听见卓蔺风问小春——?

  「穿着一身素服进将军府不妥当,你有其他衣裳吗?」

  四目相对间,小春低下头,道:「回大爷,小春没有。」

  得到满意的答案,他对敏敏说:「想必将军府不会有小丫头的衣服,要不要一起去逛逛,帮她置办些衣饰?」

  逛逛?天,她有多久没逛大街了?心蠢蠢欲动,可她下意识地看一眼宫女们,面有难色。

  她知道她们的工作不仅仅是服侍,也有监视,也有劝退,她们的月银并不好赚,她从没想过为难她们,但是她真的很想逛逛。

  「你才是主子,她们不是。」卓蔺风替她的为难找到台阶下。

  对啊,她才是主子,又不是在後宫里,现在她最大,她想往东便往东、想往西便往西,身为奴婢,她们还能不遵命?就算皇上要责怪,也只能怪在她头上。

  想通了之後,敏敏微微一笑道:「你们先回将军府,我晚些便回去。」

  柔月有满肚子的反对,可是当她看到王爷似笑非笑的表情时,时空好似瞬间凝住了。

  没有听见任何人说任何话,但她莫名其妙被说服了,莫名其妙地相信,姑娘跟王爷去走走逛逛是再正确不过的事。

  她躬身为礼,道:「奴婢先回将军府。」

  敏敏有些惊讶,柔月这会儿怎麽会这麽好说话?她再看向卓蔺风,是因为他在,柔月敬畏他吗?

  他没解释,笑看着宫女们上车,笑看着车马远离,才问了一次,「逛逛?」

  「我没银子。」敏敏鼓起腮帮子,憋住气,强忍害羞,谁想得到堂堂将军千金,竟会穷到这等田地?

  从小到大衣食不缺,从没弄懂银子为啥可爱,才穷过这麽一回,她便清楚了解没有钱寸步难行的道理。

  他想也不想,从腰间解下荷包丢给她,她吓一跳,直觉接住。

  他看着她笑道:「现在,你有钱了。」

  严格来说,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他对她而言,仍属陌生,且正常女人都晓得陌生男子的银子不能花用,可是面对他,她从来没有正常过,所以她竟觉得他的荷包收得,他的钱花得,她不肯取用才是伤感情、杀风景的事儿。

  她自信自得地晃了晃荷包,笑得极为开心。「有钱了,还等什麽!」

  这是敏敏第一次挑布料。

  过去宫里最好的布料,都会直接往留云宫送,连挑都不必挑,吩咐裁了做新衣便是,所以看见这麽多不同布料,她好犹豫。

  一下子觉得青色好,一下子觉得橘黄也不错,孝期中穿红色是过分了些,但粉色映肉,小春穿起来肯定很漂亮。

  她拿起一匹又一匹的布,往小春身上比划。

  这是个无聊而枯燥的过程,若是几个女人吱吱喳喳讨论,或许还有几分乐趣,可小春很明显对这个活动感到无奈,而身为大男人的卓蔺风肯定更……

  哦、不对哦,他虽然没有咧嘴大笑,但眉尾略略往下滑,嘴角微微往上勾,面容再柔和不过,这可是真真切切感到兴味的表情。

  他的眼光始终落在敏敏身上,她拿起这块布、放下那块布,在简单的选择中,过瘾而开心。

  而她的开心造就他的惬意,她的快乐勾起他的笑意,她再微小的动作,都可以牵动他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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