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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试阅] 谢璃《雪藏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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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5 21:2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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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2013年5月9日
【内容简介】
他们曾经热恋过,甚至同居了近半年,
她身上没有一处肌肤、一颗痣、一道疤痕是他所不熟悉的;
但是再相遇时,她却对他说:「你认错人了。」
她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那朵娇艳的玫瑰。
为了某种原因,他曾经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她;
如今时移事往,她不再对他牵缠守候,甚至千方百计回避他,
迥异以往的风貌,让他迷惑不已。
心头与日俱增的惆怅,令他不得不回溯往昔,他到底错失了什麽?
她疯狂爱过这个男人,却在她以为找到了永远的栖所时,
他的爱急转直下,随风远逸;
为了不再被放弃,为了保有她的爱,
她发誓,永远、永远不再见到他。
荳蔻初开
他讨厌婚礼。
尤其是被包装得金光灿烂、普天同庆,会场挤满了一群陌生贺客的婚礼。
「你看,那些上台致词的老家伙,既不认识新郎,也不认识新娘,贺词一个比一个言不由衷;台下那些人也差不多,三分之二都和新人没交情吧,多麽莫名其妙的婚礼。」
口吻似乎带着某种浓厚愤世嫉俗的气味,事实相反,他为人相当实际,他脑海里有自己的一副算盘。对他而言,真正的祝福不需太夸饰,最好是过来人中肯的逆耳良言,才能跟随着被祝福的人到天涯海角,他认为公证结婚不啻是最省事省心的一种方式。
「搞个世纪婚礼是个蠢主意,」他卯起来继续评论,扯松卡在喉咙的绦红色领结。「还笨得全程入镜,将来两人要是不幸拆了夥,下半辈子这些排场全都变成茶余饭後的最佳笑话。」
「你指的是你大哥吗?」他的女伴狠狠白他一眼。「不是每个举行世纪婚礼的夫妻都会离婚;还有,最好这不是在暗示我以後不会有世纪婚礼,就算塔罗牌预言我们百分之八十会离婚,我就是要这种婚礼。」
刚入口的酒液直呛鼻管,他随手抓了张餐巾蒙住口鼻,打了几个辛辣的喷嚏,兼咳了数下,狼狈地喝口水顺服喉咙後,身旁突兀地响起一串清亮嫩稚的笑声,分明是被逗乐的笑声;他微恼地转头张望,位在右侧不知何时出现一名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小女孩视线一与他接触,很识趣地噤声,粉唇抿成一直线,来不及掩藏的笑意还噙在嘴角。
他十分诧异,这场婚礼席开一百桌,双方父亲都是商界重量级人士,邀请的对象自然精挑细选过,附近数桌被安排为新娘好友桌,他与一对新人均无交情,今天是奉命配合女伴出席,入眼在座皆为年轻男女,分别在交头接耳或热烈谈笑,小女孩左右两侧净空,独自端坐无人理会,想当然尔不会是其中一名宾客的孩子。他回头欲询问女伴,却不见人影。
「她去洗手间了。」小女孩不怕生,指着左後方一个标示着化妆间的入口。
机灵的孩子。他顺口问:「小鬼,你妈呢?」
小女孩不回答,别开视线,神情出现超龄的漠然。
他嗤笑一声,不再予以搭理,心里琢磨着女伴方才的一席话,感到相当不舒坦。
他今年不过二十四岁,拿了硕士学位回国不到半年,美好人生正当起程,结婚这两字的意义和衰老一样遥不可及,怎麽来往不过四个月的女伴竟已对婚姻心生向往?实在太想不开了,他得好好思考一下如何让对方明了他的交往宗旨,否则後患无穷。
他对这类事不干己的喜宴兴趣缺缺,有人主动与他交换名片,他简单自我介绍,礼貌地社交数语,可惜缺乏热情的对话很快就枯竭。
他看看表。今天奉陪够了,该想个名目提早告辞了,他认真在心里编排藉口,不时感到有两道目光聚焦在他脸上,他好奇一瞥,又是那个小女孩,她已放下筷子,安静端坐,以奇异的眼神端详他。
带了点百无聊赖的心情,加以同桌男性言语无味,女性面目乏善可陈,他开口逗她:「妹妹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噘噘嘴,不回应。
「不想说?好吧。」他无谓地耸耸肩。「谁带你来的?」
小女孩默不作声,静静垂下眼睫。他巡视女孩周身一回,女孩年纪不大,却有一头漂亮丰厚的黑长发,流瀑般垂散在胸前,一双眼尾略上扬的杏眼,眼瞳黑漆晶亮,像婴儿般特别圆大,小小面庞圆下巴,圆鼻头,启唇一笑唇角便露出一颗小虎牙,算不上美人胚子,神情却很慧黠,身上一袭棕色连身小洋装,样式普通,仔细瞧有点陈旧。
「唔,这麽神秘,你不会是哪混进来的野孩子吧?」他开起玩笑道。
小女孩翘起下巴,露出倔强之色。「关你什麽事?」。
「小鬼。」他咕哝了一句。
服务生走近,引领一名年轻女郎在女孩右侧空位就座。他双眼放亮,女郎时髦亮丽,五官深邃,身型修长,极似最近刚窜红的混血小女模。他精神为之一振,适时展露他无往不利的迷人笑颜,以他擅长风趣的撩逗言语,和女郎活跃地攀谈起来。
一切都很顺利,也很愉快,他甚至成功要到了女郎的手机号码,输入自己的手机,直到四周灯光戏剧性地暗下,前方舞台司仪感性地介绍新郎新娘双方成长背景,配合精心剪辑的生活影片,婚礼歌手动人的吟唱,他的女伴终於归座。
小女孩忽然轻扯他女伴的衣袖,精灵地眨着眼,和女伴咬起耳朵来。
他不以为意,与身旁女子接续未终的话题,伴随灯光魔幻变化,四周响起华丽动人的交响乐,他的女伴忽然往他口袋掏出手机,猛按键快速检视通讯录内容,面色透出阴霾;不到片刻,她粗鲁扳回他的肩,一记不大不小的耳光印上他左颊。他目瞪口呆,完全摸不着头脑,女伴怒冲冲起身,对他抛下一句:「你就是不安分!」甩头忿然离席。
事情发生得太迅疾,凑巧所有宾客兴致勃勃望向舞台,除了身边尴尬目睹一切的美丽女郎,没有人撞见这一幕——不,等等!有人在笑。他恼恨地望过去,小女孩正咧嘴大笑,不太整齐的白牙一览无遗,纤苗的身子笑得前仰後合,毫不掩饰她从他的糗态中得到莫大的乐趣。
他前後推想,猜到了一些,待情绪稍平复,他挨坐於小女孩身旁,和颜悦色问:「小鬼,你刚才对大姐姐说了什麽?」
小女孩凑近他,充满谑趣地回道:「乱追女生。」说完盯着他受害的左脸,四面八方投射的灯光恰好扫过他帅气面容上吃瘪的表情,让女孩再度回味了刚才那道耳光,又被引逗得咯咯笑起来。他忍耐地闭了闭眼,悄声在她耳际道:「你还这麽小就这麽坏,知不知道会受到处罚?」
「我又不认识你。」小女孩满不在乎。
他摇摇头,极轻柔地说:「那不重要。我现在不会处罚你,我会叫以後你喜欢的男生处罚你,不管你有多喜欢他,他都不会喜欢你。我神通广大,你信不信?」
小女孩不笑了,咬着唇瞪着他,照明此时恢复正常,橘黄的灯光下,他看见女孩眼眶漾晃着水光,下颔轻颤,显然他的恫吓奏效了。
他勾起嘴角胜利地笑了,同时又觉得自己无聊透顶,和一个小毛孩往心里计较,他回过头,方才猎艳的兴致全失,正思离席,一名少妇行色匆匆走过来,牵起小女孩的手道:「妹妹,我们走吧。」
他下意识一扫视,少妇颇有姿色,但穿着简素,在满室争奇斗艳中显得略寒伧,眉眼和小女孩并不相似,女孩被拉起身,偎着少妇,忽然抬起细苗的手臂,指着他道:「妈,他欺负我,他欺负我——」
音量足以整桌的宾客听见,他霎时愣住,少妇面有腆色,似乎认定是自家小孩闯祸,未听分辩,拽着女孩疾步离去,留下一桌面面相觑。
经此乌龙插曲,已不需要再向任何人交代提前离席的理由了吧?他清清喉咙,喝完杯中剩余的酒液,有礼地向其余宾客欠身致意。「各位慢用,先走了。」
他目不斜视,挺直脊梁走出宴会厅,绕到饭店大厅,站在大门口侧边,取出手机,硬着头皮拨电话给拂袖而去的女伴。「喂,我车钥匙在你那里,能不能麻烦回来一趟拿给我——」话未说完,右小腿胫骨爆出一阵剧痛,他吃惊地屈身捂住痛处,抬头找寻凶手,刚才那名小女孩站在前方,得意非凡地笑着。
「处罚你。」小女孩抬起下巴宣告。
「臭小鬼你敢踢我——」他往前伸臂一捞,小女孩敏捷地跳开,嘴里「啦啦啦」地欢唱,不畏惧将他惹得怒火中烧。他心一横,大步追赶过去,一碰到女孩衣角,女孩伶俐地转个弯开脱,边跑边回头对他伸舌扮鬼脸。「你活该——」
不可思议,女孩滑溜如水中鱼,总差那麽一寸要构着她时,她又适时藏匿在走动的客人身旁或行李推车後,他不得不有所忌惮;眼看着她一次次脱逃,银铃笑声迤逦在空气中,两人呈两条S形路线穿梭在人来人往中,引起不少侧目。
追逐到电梯前,碰巧电梯门开启,饭店服务员推出两座大型行李推车,像座山挡住去路,小女孩紧急煞住,他见机不可失,飞步而上攫住她手腕,女孩不得不回头,面颊因卖力奔跑而红扑扑,她狡黠地绽开讨饶的笑脸,这反应不但消不了他的火气,反倒驱使他不留余地说起狠话。「臭小鬼别以为我治不了你,快道歉!不然我叫警察来——」
手背传来一阵刺心剧痛,他大惊失色,小女孩竟张口对准抓住她的那只手咬下去;他反射性缩手,小女孩已一溜烟窜逃,他欲再度急起直追,偏有人不让他遂心,伸臂拦住他。原来是一位再也无法袖手旁观的饭店主管,这名女经理接到客人当面申诉後,亲自前来视察,眼见这一大一小的组合,如入无人之境在她的地盘上放肆追逐,终至忍无可忍出面阻止。女经理百思莫解,眼前这名衣着讲究、潇洒帅气的年轻男子,为何不顾形象,对那位不起眼的小女孩穷追不舍?她皱着眉对他软言劝告:「先生,很抱歉,这里禁止奔跑追逐,为了其他客人的安全,请您慢走。」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吁出一口鸟气,勉强放慢脚步,闷闷不乐地走出大厅,站在候车回旋道旁,观察手背伤口;那是齿痕完整无缺的伤口,虎牙的位置颜色最深,可见女孩使出不少力道。他扯掉领结,悻悻然咒骂着,今天不知走了什麽楣运,竟栽在一个乳臭未乾的小孩手上。
一辆计程车徐缓驶过眼前,他不经意抬眼一扫,小女孩乘坐在车内,圆面孔贴在侧窗玻璃上,目不转睛看着他,身边傍着那名少妇,车子一转弯,小女孩便转趴在椅背上,从後车窗远望他,直到车身消失在车道上都未改变姿势。
他再瞄一眼手背上的圆形齿印,回想刚才自己一连串的走样行径,忽然嗤一声,忍不住笑出来。
*
他喜欢告别式。
听起来似乎有些变态,所以必须正确说明,那是针对如果不得不参与,对象又无关紧要的情况之下,比较起来,告别式简洁有力多了。
一来时间较短,行礼如仪上香,握手致哀,选择一个可以闭目打盹的座位听完来宾家属致完哀辞,偶尔还有精彩的生前剪影回顾,供致哀者观赏这位驾鹤归西的家伙生前干了哪些好事足以令人怀念。想到这里,他不得不佩服幕後剪辑的工作人员,有办法巧妙地把一个掏空上市公司资产的混蛋包装成惊世奇才,实在太天才了;二来,告别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生结局,空气中不会充斥着不着边际的虚矫祝福,为了衬托典礼的庄严和哀凄,大家尽量不发一言,面无表情,安坐一隅,省下虚伪的社交活动,他认为广大来宾内心必然感到轻松无比。
「就是浪费了点,」他压低嗓子对一道出席的年轻同伴道:「那些寿菊起码有一万朵吧?你瞧,还是观赏品种的,告别式一完就扔光了,真是暴殄天物。他的家属该对地球尽一点心意。」
「听说有人会来收集重制成花牌花圈之类的,卖给那些没法风光办丧礼的穷人家,算是循环再利用。喂,你别忘了,你祖父那次的香水百合我看也不遑多让。」
他点头深表同意。「说是老人家的意思,我看根本是我父亲的意思。没办法,他遗产拿得最多,不隆重表示一下他的孝心可不行。」
两个男人会心一笑,继续心不在焉听着某民意代表致辞;他们刻意挑拣了较角落的位置入座,除了本身太年轻尚是社交新面孔,前几排主位轮不到他们之外,若临时有要事溜之大吉也较方便。
他拿出手机检查一下来电显示,五通均同一个号码,他立即从通讯录中删除此号码,并设定为拒接对象。他相当懊恼,分手好一阵子了,他的前女友竟还不死心地痴缠。
单调静穆的空气中,他敏感地接收到右前方隐隐投来的目光,对方很存心,很有耐心,让他忍不住抬头寻找。这一对上眼,他顿时愕然。
是那小女孩!
不会错的,那种眼神很少在一般小孩脸上出现,黑漆漆的瞳孔,深不见底,彷佛可以透视大人们想隐藏的秘密。
她站在答礼家属群末端,距离他相当近,一发觉目标看向她,她立即调转视线,掩饰小小心思;她身穿一袭应景黑色小洋装,足穿黑色娃娃鞋,如瀑长发依旧,算算距离第一次遇见她有三个多月了,她的身量似乎高了一些。这可奇了,左右没看见她的家长,她出现在这种地方做什麽?
同样地,她和前方大人保持间距,没有人理会她,她紧闭小嘴,两手背在身後,静静望向安嵌在丛花绿叶中的巨大遗相。
他摸了摸齿痕早已消失的手背,突然兴起撩逗的念头;向同伴交代数语,悄悄起身,挪步到小女孩身後,抑低嗓子问:「小鬼,你是从地心冒出来的吗?」
小女孩仰望他片刻,不安地背对他,沉默以对。
「老师有没有教你们,假装不认得欺负过的人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小女孩低首回避,不似上次活力十足。
「哎呀,你变乖了哟,那是不是该向我道个歉,表现一下你的好教养?」
小女孩别扭地挪动站姿,踌躇一会儿,忽然摇摇他的手臂,细声细气对他道:「大哥,我肚子很饿,你可不可以带我去吃早餐?」
他愣了愣,这女孩老有惊人之举;前车之监,他可没那麽容易上当。
他警戒地抽开手,俯视那张小脸,不予应允;女孩看着他,瞬也不瞬,眼底莹亮清澈。相视一阵,那坚定的凝望穿过他的眼,直抵他的内心,看穿了他的念头,他不自觉心虚,并对自己的狭窄度量略感惭愧;不过是个调皮的小女孩,他何用防备之心?他瞄一下腕表,十点二十分,女孩竟还未吃早餐?
「走吧。」他引领着女孩走到会场外,叮咛她:「在这等着,我去买。」
他很快在对街一家连锁速食店买了一颗汉堡、一盒牛奶,回到原处递给她。「快吃,等会你妈找不到你可不行。」
女孩接过食物,毫不客气拆开包装纸吃了起来。他甚感纳闷,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可不像延误一餐而已,她那位秀气的母亲到底在忙些什麽?
「你和这个升天的老家伙有什麽关系?」站着无聊,他点了根菸,指向会场。
女孩摇头,使劲以吸管喝着牛奶。
「算了,看你也不懂,我下个月又得代表我父亲出席一个寿宴,到时不会又看到你吧?你亲戚好像不少。」他调侃地笑。
「大哥叫什麽名字?」女孩问。
他对空吐了个烟圈。「怎麽?想还我早餐钱?不必了,你乖乖就好,懂我的意思吧?乖女孩不可以动手动脚,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宽大为怀喔。」
「你又不喜欢乖女生。」
他愣住,诧异地骇笑起来。「小鬼懂什麽!」
「大哥觉得无聊为什麽要来?」
这小女孩说话挺有意思,他起劲地搭腔:「谁说我无聊了?」
「就是无聊才想理我啊,大人都是这样。」女孩说得十分认真。
他顿了一下,忽然将脸俯近她,一脸正经道:「不无聊啊,你这麽特别,我刚才一眼就认出你来了,是你我才想和你说话的哟,明白吗?」
女孩静静凝视他,似乎想从他眼神里找出一点可供确认的真心。带点游戏意味,他努力回应她的注视,目不交睫。两人对视良久,在同一瞬间迸出笑声,女孩淡淡红了脸。
「上次踢你,你不生我的气吗?」女孩眼眸谨慎地溜转。
「……当然生气,所以我在牛奶里下了药了,你没感觉吗?」他面无表情道。
女孩瞠目不动,盯着所剩无几的牛奶盒,显然信以为真,他爆笑出声,无比畅怀;女孩发现上了当,也不生气,继续喝完最後一口牛奶,若无其事对他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李思齐,我看见你签在本子上的。」
她指的是来宾签到簿,他不解道:「那你刚才还问我?」
「看你会不会骗我啊。」
他立刻语塞,想了想,嗤笑道:「小鬼,这招是我女朋友对付我用的,你现在还早得很。」见她模样不似信服,他煞有介事正色道:「将来你就知道了,女生的聪明最好不要用在男生身上,知道吗?」
「这样男生就可以一直做坏事吗?」
他怔了一秒,啼笑皆非道:「算了,当我没说。」
女孩不再反唇,她低下头,心思不知又飘扬何处,手指拗折着吸管,眉宇间显露出不属於这个年纪的落落寡欢。他看了她一眼,故作轻松道:「我看你还是顽皮些算了,你一文静下来好像世界要塌了。笑一笑吧,没什麽大不了的,烦恼让大人去担就行了,你这麽聪明,一定没有事难得了你。」
她惊讶地看住他,他露出宽慰的笑容,又吁了口烟圈,女孩跟着笑开,杏眼弯弯,梨涡闪现,但不久又面露担忧,转头望进会场。「我要回去了。」
他点个头,捺熄菸头,陪着女孩走回去。刚进会场,他发现告别式莫名中止了,前头乱哄哄一阵骚动,似乎发生了意外争执,一群家属挤成一团,七嘴八舌的劝慰夹杂着尖声叫嚣,而那得理不饶人的叫嚣明显来自一名女性,并且很快转成了涕泗纵横,十足具备闹场效果。
「这位女士,别这样,很难看的,请到里面来谈——」有人请出家族长辈劝解。
「谈什麽?他一直避不见面,不是他父亲的告别式他也不会出现,我上哪找人?!」女人以丹田之气驳斥对方。
「他就在里面,我们进去谈、进去谈——」
「不去!我不会再信他!我要他当着他父亲的面承认我的女儿,让她认祖归宗——」
「这——这事不简单,得从长计议,请先让告别式进行下去——」
「这事很简单,承认我女儿要不了几分钟,DNA都验过了,证明在这里,也请大家评评理,我女儿就在这里,妹妹过来,妹妹!妹妹——」
他震惊地往身旁探看,小女孩呆若木鸡,紧紧握住他的手,那一声声叫唤令年少的她胆怯,所有视线似万箭般从四面八方齐发,搜寻女孩踪迹;女孩惊慌地闪躲在他身後,他默默猜测了各种难堪的缘由,询问地注视女孩,她嘴巴扁了扁,好强的眉眼涌出万分委屈,忍不了多久,蓦然投向他怀里,哀伤地啜泣起来。
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小女孩,迅速将她带开风暴中心,送到家属休息室。
他呆楞当场,看着一群人强行簇拥那名少妇离开现场,他的同伴晃到他身边,呵呵讪笑一阵。「这家人有得搞了。那女人真行,选这时候闹起来,就是小孩倒楣,大概是要钱吧。我们走吧,没戏看了。」
这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小女孩。多年後,他逐渐淡忘她的形貌,却不曾忘记那双飞扬的杏眼,像阵早春的微风拂过心扉,留下了一丝郁郁芬芳。
第一章
李思齐已经很少亲自参加婚礼了。
从他自立门户创业之後,便不再代表家族出席各类社交场合,即使是至亲好友,也多半事先捎去礼金或送上对方早已钦点的礼物;这些必要的礼数他的贴身助理都可以代劳,甚至代为出席。
但今天这个婚礼不同,因为新娘就是他的前任助理杜明叶。这个女孩一踏进社会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由他赐与,当初他在众多应徵者中拣选了她;倒不是他眼光有多精准,一眼看出她的潜力,而是这女孩的清淡容颜触动了他内心某种不明的骚动,想将她留在身边就近观赏。
但也就那麽一瞬冲动,他对她的偏好很快便消失了。
是谁曾对他说过的——你又不喜欢乖女生!
杜明叶不是他的那道菜,她太中规中矩,太听话,是个好教养出身的女孩,很少违逆他,学习力强,凡事做得妥贴稳当,很让人放心,但不会有惊喜;日复一日,她除了更专业,更机敏,单纯的心性并没有多少改变,她甚至连续两年全勤,未曾请过假;若不是因为他的前女友沈玫瑰後来成了她的手帕交,这个听话有前途的助理大有可能在他公司服务至退休,而不会三不五时暴冲替玫瑰教训他,甚至递了辞呈。
失去这个下属,他始终觉得可惜,所以接到她的帖子那一刻,他不是不惊喜,他原以为杜明叶老死都不想再见到他。
他愿意亲自给予她祝福,新郎服务的公司听说就在同一栋办公大楼,才貌兼具,看来是近水楼台结的良缘。
丰厚礼金早已命助理送去,他算算时间,依经验判断,前段的婚礼进行流程应已结束,现在差不多是中场用餐时间。他进入宴会厅,朝主桌方向张望,不见一对新人,应是在休息室更换礼服,准备下一场巡桌敬酒或是特别节目。
他向招待询问了休息室方向,走出会场,信步绕过宴会厅走廊,靠墙放置着一连串祝贺的缤纷花篮、花架,脱线的彩球四处飘动,宾客拿起相机热闹互拍,欢乐的时刻,衣香鬓影交错中,却有一道落单的身躯蹲踞在墙角。
从背影看是个年轻女子,她脱下了水晶般亮璨的高跟鞋,赤着一双脚,仔细检视鞋身内外,似乎鞋子品质出了点问题。她不在意路过的探询眼光,从皮包取出类似OK绷带的黏贴物,黏附在左右两侧的小脚趾上,再起身穿上鞋,继续往走廊尽头前行。
女子一行走,随着高跟鞋摇曳生姿,那包藏在礼服中玲珑的身段、裸露的小腿,熟悉得令他心悸。他快步追上前,女子已迅速转了弯,消失在廊道左侧。
他好奇地跟着左转,发现前方已无路,只是一扇门,门扇上有个标示牌——「休息室」。他无意间已抵达了目的地。
他举手轻敲门,立即有人为他开启,门内所有目光齐齐投向他,坐在梳妆台前被一群女伴簇拥的新娘子站起身,诧异地张大眼,走向他。
「老板,你来了。」杜明叶习惯性地称呼他。
「嗯。」他开怀地轻拥她。「恭喜你,你今天很美。」
「谢谢。」杜明叶笑意很浅,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她没有变,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一直用这种质疑的眼光看待他,即使在此重要时刻,她心里的芥蒂仍然存在。
「不会吧?明叶,」他失笑道:「今天我们是不是都该说些吉祥话?」
「我又不是我老公,」她翘起下巴。「他介意我可不介意。」
他放声大笑,生气的杜明叶有其可爱之处。
她转过身,从随身提包里拿出一样以信封纸包装的东西,回头交给他,顺势回报他一个拥抱,轻轻对他耳语:「老板,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请原谅我三番两次对你失礼,但是我还是想说,有一天你会後悔的。这是她还你的东西,你不用再担心,她不会再造成你的困扰。」
「玫瑰今天在这里吗?我找她很久了。」
「事情都过去了,她不会见你的。老板,我真羡慕你,没有人能让你回首留恋,你们没在一起也好,她的决定是对的。」
他们相互凝望片刻,他想说些什麽为自己辩解,她已回头坐回梳妆椅,让女眷们为她补妆梳发。
他巡视室内一眼,并无女子的踪影,他掂量手里的那小包东西,很快领悟那是一串门卡和钥匙,属於他从前和沈玫瑰同居的住所大门。分手後,他未再踏足那里,也未思考过她是否归还了钥匙。
他对着镜中的杜明叶微笑颔首,拉开门,低调地离开。
他一消失,杜明叶身边原本安静的一群女子开始唧唧喳喳盘问起来。「明叶,你怎麽没提过你有这麽帅的老板?」
「结了婚没?好不好相处?」
「他都喜欢哪一型的女生?」
「可以介绍一下吧?」
杜明叶笑而不答。洗手间悄悄走出一名女子,她的水钻高跟鞋已换成轻松的平底凉鞋,她缓步走到新娘身旁,低声道:「谢谢你的鞋,谢谢你替我做那麽多。」
「照你吩咐的,我已经留情面了。」杜明叶噘着喜气的朱唇,不很甘心。
「谢谢,那我先走了。」
「不再多坐一会儿吗?」
「不了,我还有工作。」
她们拥抱了一下,女子眼眶里蕴藏已久的湿意,终於集结成一滴泪,滑下鼻梁。
*
她可能得配副眼镜了。
两天修图工作下来,影像彷佛出现了一圈重影,她不时重复眨眼,点眼药润泽,效果还是有限。
再做一张吧,再做一张就休息了。
她移动滑鼠,将选定的照片拖入复古质感的背景,调整边框尺寸、色相饱和度以及柔光模式,她预期的结果慢慢出现了,她视线专注地定格在萤幕上,不到五分钟,眼睛又酸涩了。
楼下传来一阵喧闹,让她分了心;细听是咄咄争辩声,其中之一的声线她辨识出是驻店摄影师小罗。他嗓门厚重,像低音鼓,把对方尖锐的喉音衬托得似铙钹,让人想置之不理都不行。她走到工作室门口,探出头,只闻其声。
「这取景角度分明有问题,每一张、每一张——你看看!我的下巴都像鞋拔子,能见人吗?叫我怎麽挑得出来?」
「小姐,我那天就跟你说了,你不能梳这种发型,会後悔的,你不听——」
「我为什麽不能梳?我就爱这发型,你是摄影师,你可以想办法啊!」
「不然我叫後制把你的下巴截掉好了,还是用合成的?挑个明星的尖下巴合成你认为如何?」
「你侮辱我!我找你经理——」
她抿着嘴抑制笑意,缩回身,助理小真疾闪而入,把门阖上。「经理叫你到一楼去,有客人找。」
「我今天没有约客人啊。」她两手一摊。
「有啦、有啦,人家是婚礼顾问公司转介的,冲着外面的那套展示相本来的,你快去吧。」小真总是如此,一有机会就热心地推荐她接案。她到这家婚纱摄影公司担任摄影助理一年多了,偶尔小罗忙不过来她便帮忙消化全家福或周年纪念等张数微量的小案,婚纱摄影只掌镜过两次,其中一次作品她心血来潮,亲自做後制,成品被店经理相中成为揽客的样本,但她根本不挂名,小罗仍是台柱。
「是一位魏小姐吗?」她有印象小罗和婚顾公司的人谈论过,对方姓魏名家珍,普通的名字,不普通的家世,家族三代均有成员政商两栖。
「好像是。她现在在一楼会客室,经理说千万别让她到二楼看到小罗那个奥客,吓跑人家,你先去挡一挡吧,小罗现在抽不了身。」
她思忖一会儿,将手边工作暂停,把长发整齐紮束在脑後,走出工作室。
她左弯右拐,下了狭窄的回旋楼梯,面前一片明亮开阔的大理石地板,层层缇花帘幔和仿巴洛克梁柱、水晶吊灯,拼凑出人工感十足的浪漫华丽。这一层楼全是室内摄影棚,这仅是其中一景;再走下一层楼,则是新娘化妆间、礼服展示间。她穿越设置有落地多面镜的白纱礼服区,下至一楼,打开会客室玻璃门,一名坐在沙发上翻阅样本婚纱照的女子抬起头,朝她点头微笑。
女子五官端正,身材适中,薄妆细致,齐耳短发,在耳际别了根珍珠发夹,身上一袭出身富有家庭才穿戴得起的名贵衣饰,剪裁简单不惹眼,左手食指戴了只订婚戒,浑身一股雍容尔雅,但似乎习惯性略抬下巴视人。
「魏小姐,您好,我姓梁,是这里的驻店摄影师。」她伸出手。
对方轻轻回握,不很热情,有神的双眼目视她,开门见山道:「梁小姐,我的结婚顾问应该已经和你联络过了,她推介了几家婚纱摄影,比较之後,我偏爱你的作品呈现的感觉,所以决定请你替我们拍摄婚纱照。不过我想特别声明,我的婚纱以及礼服已从国外订制,不会采用贵公司的作品,我也有私人的化妆师,这样的条件你们能接受吗?」
魏家珍说话有条有理,诉求清楚;她在这里工作一年了,不是没见过各式姿态高的客人,开门求财,公司通常不会拒绝。
「应该没问题,我会跟经理商量好配套内容再告知您。」她小心翼翼答。
「本来我是计画到国外取景的,那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但是他不同意。」所谓的「他」应是指其未婚夫。魏家珍原本的清亮嗓音到这里突然低微,言若有憾:「他太忙了。」
她皱眉道:「您的意思是,他不一定能陪同您一起沟通风格走向或外拍取景的地点?」
魏家珍沉吟片刻,语气不很肯定:「等会他会过来接我,也许我们能藉机谈一谈,至於拍摄时间,他只能抽出一天,所以外拍的地点会受限。真伤脑筋,我想拍的数量可能会有问题——」
她慢慢听懂了,这大概又是一对貌合神离的结合。结婚是人生大事之一,连参予拍照的动机都缺乏,对人生还能有多少共识?她见多了拍照当天闹别扭的情侣,拍完的照片没有人出面认领,躺在电脑里大半年只好作废,店经理可不愿意摄影师做白工。
她试着用轻松的方法解释:「拍出来的结果想尽如人意,和当事人有很大的关系,只要默契够,感觉对了,怎麽拍都好看,不是单只有构图、光线的问题,否则,您在任何一家婚纱摄影公司都可以拍出差不多的照片。来,给您看样东西,」她从茶几下方抽屉取出另一本参考相本。「您看,拍的效果如何?」
魏家珍睁大眼,认真地一张张翻阅。相片主人翁的笑靥、摆姿、背景色调、光影、情调呈现,均相当出色。「还不错,很特别。」
「这本全都是合成的。」
「呃?」魏家珍楞了楞。
她合起相本,笑道:「现在没有什麽是电脑做不到的事。这对夫妻分隔地球两端,根本不可能凑足一天拍照,婚期又迫在眉睫,只好这麽做了。这些相片不过是满足女方的愿望,我个人认为拍照的意义,是留下当天美好的回忆,象徵性仅是如此,所以不必太勉强,两人以後的日子比较重要。」
魏家珍陷入沉思,不一会抬头。「你是在劝我不必太讲究?那又何必请贵公司拍摄?」
「不,我是建议您斟酌一下何者为重,只有一天就一天吧,两个人如果都开心,半天也没关系,只要菁华呈现出来就好,量多不一定都美。再说,」她笑一笑,很诚挚地说道:「我知道钱对您来说不是问题,不过就我所知,将来三不五时还会拿出结婚照来观赏的夫妻可不多。」
「梁小姐,你真有趣。」魏家珍忍俊不禁地笑了,手机铃声响,她擎起手机接听,细声对答几句後,露出喜笑。「他已经到了,我请他过来一起谈谈。」
她点点头,拿起电话用内线唤助理小真,两人一起在茶水间准备热饮点心。
「谈得还可以吗?」小真问。
「还好。男方可能很机车,抽个一天拍照都嫌多,我应该建议他们请一位个人摄影师,跟拍他们的一日生活剪影就行了,一定凑得出两本的量。」她取出几片手工饼乾,放在碟子上,自己吃了两片裹腹。「结婚真累人,幸好我不用过这一关了。」
「咦!」小真讶异。「你不是还单身?」
「喔,我是说,拍照这种事我自己就可以搞定了。」她忙不迭为失言解释。
「那倒是。我先端出去喽。」小真端起餐盘,先行进入会客室。
她吁了口气,重新束好马尾,抚平衬衫衣摆,推开门走了出去。
男方已在沙发上坐定,背对她走动的方向,正在忙碌地说着电话,似乎一刻也不得闲;看来魏家珍已是情场输家,选择这样的男人,恐怕是门当户对下的产物。
她在一旁略微等候,男人一结束电话对谈,她才绕至顾客前方,低首欠个身,向男人伸出右手,自我介绍:「您好,我是这里的摄影师,我姓——」
男人抬起头,与她打了照面,两相对视瞬间,她听到脑袋里有冰块裂解的声音,一块接着一块,周遭的人物、背景逐一消失在视野中,只剩下男人。她下意识缩回手,挺直背脊,艰难地调开视线,倒退一步,瞥望门口,思考着就这样走出去的可能性。
男人随之起身,直勾勾俯视她,犀利的目光通身打量了她一遍,存疑地开口:「玫瑰,好久不见。」
她双唇开了又阖,阖了又开,最後,她听见自己以平板的语调回应:「我姓梁,先生认错人了。」她木然转向魏家珍。「魏小姐,我请我们另一位罗摄影师和你们谈好了,他经验非常丰富,应该能符合您的需求。」
魏家珍一脸莫名,启齿想说什麽,她已僵硬地转身走出会客室。她穿着矮跟包鞋,却感到步履摇晃,地板朝她倾斜,只好扶着把手爬上楼,直接找到摄影棚内还在争闹不休的一对男女。她不假思索横挡在两人间,用力握住女方的肩头道:「小姐,别担心,我帮你免费重拍,保证一定帮你拍得美美的。」又转身面对激动的小罗。「去吧,楼下有你约好的客人。」
小罗感激地点头,很快便闪身不见;她回过头,对还在愕然中的女客亲切说明:「很抱歉,让你不愉快了。我想,如果重拍,这次梳化妆就重新设计吧,我能参予意见吗?」
「当——当然。」女客收敛起悍容,扫了一眼梁茉莉。这名女摄影师脂粉不施,看得出面貌姣好,没有刻意穿戴,脖子上是一条极细的银链,挂着一颗微小的碎钻,上身穿着白色五分袖紧衫,下着卡其布窄脚七分裤,很简单,却显得那样协调好看,女客相信梁茉莉的审美眼光一定胜过那名姓罗的粗汉。
「那太好了,我们来看看上次拍的照片问题出在哪里。」她将桌上的电脑萤幕转向,仔细审视上头的照片,突然听到女客惊呼:「啊!你流鼻血了!」
她捂住已有湿意的上唇,手一摊开,一片血。
*
会议结束,李思齐仍待在主位上,没有离开的意思。
原本一切进行得都还算顺利,虽然他承认他的确是有心事,但他向来具备将心事冷藏或远远搁置、暂不处理的本领,所以会议如期举行,该宣达该耳提面命的重点都没有遗漏;他的情绪平缓,控制得宜,直到那位老是学不会察言观色的新助理走过来提醒他,所有部属都走光了,他怎麽还不回办公室时,他瞥到她身上那袭卡其色窄裙,所有的心事都自动回笼了。
梁茉莉!她竟自称姓梁!他听到婚纱店里的助理叫她茉莉。
她当他李思齐是傻子麽?分手不过是两年前的事,他们疯狂热恋过,甚至同居了近半年,她身上没有一处肌肤、一颗痣、一道疤痕是他所不熟悉的。外观上她的确有所改变;她罕有地竟不似往昔般粉妆雕琢,仅一张清水脸蛋示人,波浪鬈发换成了一头直发,随性地绾在脑後,穿着如此简素,指甲剪得光秃秃全未上彩,甚至舍弃了锺爱的高跟鞋。她因何改变了形象?
重点是,向来不事生产,没有认真做过一份工作的娇娇女,竟多了个奇怪的头衔,替别人打工,听闻相当专业干练,但那份薪酬恐怕连她以前拥有的最便宜的名牌包都供不起。那段分开的时间里,她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沈玫瑰?梁茉莉?她在玩什麽游戏?是了,恐怕又是一出目的未明的游戏。她一向古灵精怪,依过去她为了挽回他的心而施展的手段记录,若说是针对他而设计的游戏未尝不可能;但审慎揣想,一来太大费周章了,二来一个人震惊的模样不易做假,她的眼神里甚且带着一股莫名的惶惧,这些特质很难与活泼大方的玫瑰作连结;所以,她是真心不想再见到他?
什麽样的理由会让一个对他万般牵缠的女人退避三舍、改头换面?
苦思无解。已届中饭时间,他全无食慾。这个女人,自认识她第一天起,从未令他彻底平静过。
手机响起,他瞄了眼来电者身分,按下接听键。
「快结婚的人了,有需要知道这麽多吗?」他的远房堂弟兼好友李擎一开口便揶揄。
「你知道什麽就快说吧,我若方便打听也不必麻烦你。」他勉强让语气显得轻松,一颗心却悬吊着。
「沈家几年前的转投资彻底失败,纺织本业又没有转型成功,赔得一塌糊涂,早就传出财务危机了,这事你两年前应该有耳闻,只是他们近几年在商场上已被边缘化,没什麽人关心罢了。去年转投资公司处分後,沈玫瑰的父亲从内地迁厂到越南,她的大哥陪父亲守着那个夕阳工厂,其他几个孩子早就嫁的嫁,独立的独立,已经互不相干了。沈玫瑰大概一年半前就出国了,听说理由是念书,後情无人得知。你也知道,这圈子起起落落,快速得很,那麽殷实的一个家业能分崩离析,名媛当然也能变成小家碧玉,无人闻问。你爸这老狐狸早就看出沈家的机心,不建议你和玫瑰交往下去,否则沈家那艘沉船不知要让你父亲失血多少。」
他静默了好一会儿,才乾着嗓出声:「我和她分手不全是为了这个。」
「这有差别吗?你确定你最近看见了她?」
「大概看错了。」
「不用为她担心,怎麽说她本身条件也不差,总有男人愿意照顾她的。」
他失去了谈论的兴致,结束手机对话,起身走到景观窗前,眺望乌灰欲雨的天色。
人真矛盾,总是在关键前夕,回想过去那些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一张张面孔;她们各具风姿,性格殊异,本质却差别不大。他相信她们喜欢他,但是她们更爱李家媳妇的身分;他多年前自行创业,与兄长继承的家业分道扬镳,为的不就是拿下另一个身分证明——他不必靠家族光环增添魅力,他是他,纯粹的李思齐。
或许这个要求过於虚幻了些,就像女人希望男人不单为了美貌而爱她们,却又花上青春不断修饰增添姿色一样;他和她们差异不大,都恐惧一项事实——得不到真心,追求地位反倒容易些。
分手後,他大部分追忆不起她们的容貌和相处细节,只有玫瑰,那张总是大方露出贝齿敞笑的容颜,嘹亮的笑声,静静冰冻在他的记忆深处,没有褪色。
因为她比别人更美一点吗?
他心头雪亮那绝不是真正的答案。随处都有更美的女人,他无从分析,只发觉,似乎只有她从不矫柔矜持,总是眨着大眼,倾着头,露出快乐的笑靥,用清亮的嗓音对他宣示:「李思齐,我爱你。」毫不犹豫。
而他,也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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