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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天阑》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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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3:58
    第八十一章
     更新时间:2013-7-28 8:07:58 本章字数:12815

    太史阑微微一震,似乎轻轻挣扎了一下,然而不知道是虚弱,还是不想动弹,她也闭上了眼睛。
    容楚原本做好了她激烈挣扎的准备,手托着她的后脑,准备她一挣扎便放开,无论如何不要牵动她的伤口,然而此时看见她竟然闭上眼睛,不可置信之下,瞬间心花怒放。
    而此时,便是太史阑不愿意,他也不想再退却了。
    因为她……如此香,如此光洁,如此……美。
    目光的浏览,永远及不上唇的膜拜,肌肤与肌肤相触,才知道那些倒映在眸子里的细腻和光滑,真正触及是怎样的一种销魂与荡漾,女子的肤质细到没有毛孔,是一块平滑的玉,蕴藏这人世间最为完美的肌理,然而玉没有这般令人沉醉的透骨香,那样的香气,乍一开始闻不着,稍稍一停之后,才忽然喷薄而出,冲进人的嗅觉,在意识的脑海里炸开,烟花四射,遍地生香。
    她的肌肤果然是微凉的,她不留刘海,不长的头发总是高高扎起,露光洁额头,因此被夜风吹得如一块冷玉,或者令人想到冬日月中时,高悬于靛蓝夜空里那一轮满月,玉白的,清冷的,却能照亮所有黑暗的前路。
    他将颊侧在那轮月光上靠了靠,不知道是想焐热她,还是想清凉自己——这一刻忽然火热的心绪。
    这个动作有点孩子气,对他来说实在少见而充满违和感。她闭着眼,唇角微微一勾,忽然觉得心中温暖。
    他也看见那细微的一勾,果然她并没有晕去,他太知道她,这一刻的安静和微笑,比一万次的诱惑和邀请都来得珍贵,因此他的喜悦,也比此生至今所有的欢喜总和,都来得丰满。
    他的唇因此慢慢移了下去,从额头,至颊侧,至……唇。
    身后忽然有响动,敏锐的她立即睁开眼睛,睫毛扫在他脸上,他微微一顿。
    随即,有点恼火地笑了,带点惩罚意味地轻轻一咬她的唇角,在她瞪过来之前,含笑放开了她。
    随即他扫了一眼身侧,一直在调息的李扶舟醒了。
    他一醒,虽然没发出任何声音,但敏感的太史阑和容楚都已经发觉,容楚自然不介意甚至很乐意和太史阑在李扶舟面前继续,但他遗憾地知道,太史阑不会乐意。
    果然低头一看,太史阑已经闭上眼睛装睡。
    容楚干脆让她睡得更彻底,手一拂点了她睡穴。
    随即他回身,微微皱眉看李扶舟,道:“你怎样?”
    “无妨。”李扶舟目光只凝视太史阑,道,“她伤得很重。”
    容楚将太史阑抱得更紧了些,含笑看他,“多谢你对她的关照,扶舟,你的伤我会命人……”
    “阿楚。”
    容楚住口,眼神微微有些变化,少年时的称呼再次从李扶舟口中听见,他有些恍惚。
    从什么时候不曾听见这个称呼?
    哦,是挽裳死后。
    “阿楚。”李扶舟在他身边坐下,挥手示意其余人退开,才道,“我知道你这次,终于动心了。”
    容楚扬眉,淡淡一笑,半晌才道:“扶舟,我却不希望听见你对我说,你也动心了。”
    “怎么。”李扶舟垂下眼睫,他微微俯脸的姿态如此温柔,像看见一朵花落在掌心,“你不允许吗?”
    “扶舟。”容楚笑起来,难得的眼睛弯弯,“少年时你总说我霸道,可现在,我们都已经不是少年了。”
    “那你是允许咯?”
    容楚又笑,这回是笑得无可奈何,偏头看了太史阑一眼,“真不知道你怎么会这样说。你以为太史阑是那种可以随意相赠,为奴为妾的女子吗?”
    “我还以为你是这样认为的。”李扶舟笑,轻轻咳嗽。
    容楚无意识地伸手轻轻抚摸太史阑的眉毛,她的眉毛不算黑,也不算特别飞扬的那种,眉前端平直,到尾端微微扬起,这使她眉宇看来更加开阔,飒飒英风。
    一双眉,便可看出女子心性刚劲,不屑尘流,他又如何敢随意措置,将她与平庸女子等同?
    “她若真做了我的妾,”他忍不住笑,“我这辈子想必再也无妻。”
    李扶舟似被这句话震动,微微沉默,转头认真看了他一眼。
    “妻。”他道,“阿楚,你真觉得你可以以她为妻吗?”
    容楚的手指从太史阑眉端慢慢移开,点了点李扶舟的眉心。
    “那么,你也真觉得,你是真的忘记过去,对她动心了吗?”
    李扶舟忽然也不说话了。
    两个男子,各有顾忌,各有心事,只是一个在浅浅微笑,一个在深深惆怅。
    “她原本更注意的是你,我知道。”容楚淡淡地道,“扶舟,你原本很幸运。”
    “原本。”李扶舟苦笑,“真讽刺。”
    容楚笑容微带狡黠,“以你聪慧,也知道我这两个字没用错。”他轻轻给太史阑掠了掠散乱的发鬓,手指收回时掠过自己下颌时,想到先前太史阑无意中替他拭净血迹的动作,笑容加深。
    “我遗憾在相遇最初,她没有更注意我一些。”他笑道,“不过我相信在更久的将来,我会让她不得不多看我一眼,再多看我一眼。”
    “不……”李扶舟轻轻道,“你错了。她其实……一开始就待你不同。”
    容楚似是怔了怔,随即笑了。
    “我愿意承认你这句话,我愿意相信旁观者清。”他笑得有点不怀好意,“不然我会总觉得有些遗憾,保不准哪天想杀了你。”
    “我倒觉得,或许哪天我会想杀了你。”李扶舟平静地道,“最起码现在看起来,我比你有理由。”
    “人或在最初,会被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的气韵所吸引。但真正心之所向,还要看缘分。”容楚抱着太史阑站起来,“扶舟,你也拼命救了她,陪在她身边护持她更久,我该谢你,可我知道我谢你反而是侮辱你,你也不需要。我还知道你很想抱抱她,不过抱歉,”他笑得神光离合,神情让人咬牙,“事关她,我一丝一毫,不让。”
    “何必争这一时亲近?”李扶舟淡淡道,“实现承诺,维持终生,才是彼此该做的。”
    容楚笑而不答,抱着太史阑转身便走。
    “你要如何处理宗政惠。”李扶舟忽然在他身后问。
    容楚背影微微一顿,没有回身,淡淡笑一声。
    “你要如何处理风挽裳?”
    李扶舟语气比她更淡,“我曾和你说,永远不要提起她。”
    “为什么?”容楚回首,日光下眸子清透,光华流转如琉璃,“因为我没资格?因为你未忘记?”
    “那是我的事。”
    “是。”容楚笑一笑,迈步,边走边道,“扶舟,在质问我之前,我觉得你最好先问问你自己,好歹宗政惠是个活人,只要还活着,终究有办法解决。可一个影子,你告诉我,用什么办法才能抹去?”
    他迈出门槛,小心地不让太史阑的肩膀碰着门框,走出门时他道:“扶舟,射在心中的影子,只有自己才能驱散,别随便把谁当作你的阳光,来试图照亮你那一处黑,空耗了别人的热和亮,到头来不过让你的暗影藏得更深……那对她,不公平。”
    他不再说话,大步跨出门去。
    李扶舟没有动,久久立在堂中,晨风从廊柱中盘旋而过,扑向他的胸臆,他忽觉胸膛似被什么击中,忍不住弯下腰,发出一阵呛咳,声音空洞,而苍凉。
    ==
    这一夜对于外城内城,都是无眠的一夜。
    半夜的时候,内城的人便听见了外城发出的闯营喊杀之声,本来他们一直在提心吊胆等最后一场夜袭,此刻不禁面面相觑,花寻欢等人急急奔上城楼,扶着蹀垛,看见底下外城处处闪亮火光,隐约似有无数的人流,从城池的各个方向渗入,细微而又坚决地,迅速将西番士兵分隔、掐断、打散、击破……一群群的西番士兵发出各种嘶喊和挣扎,再在刀枪剑戟的相撞声中惨呼,不断有人影倒下,不断有人影奔逃,火光被人群狂奔的风带动,摇曳一幕乱世末日图。
    城上人也听见了那一声长啸,起于外城城门处,瞬间便跨越长空,从高处可以看见,远远的有一队特别精悍的士兵,一路长驱直入,刀锋所向,溅血三丈,而这群开路先锋身后,是一道浅淡的影子,远望去如一抹流云又或者是一道珠辉,自臧蓝天幕深处生,刺破这万丈云霓和星空,一射如流星,抵达外城中心处。
    那位置,北严的人们也能大概猜到,应当是西番主帅所在地,看见这么一个天神般的人,一路直奔主帅大帐,本就又惊又喜,疑疑惑惑的北严军民,瞬间欢声雷动。
    “援兵!”
    “援兵!”
    “他们终于来了!”
    无数人抛了长枪,飞起头盔,无数人狠狠砸墙,热泪盈眶。
    七天漫长而艰苦的抗争,在众人失去太史阑,终于完全绝望的此刻,忽然,援军来了。
    于深寒之际终遇温暖,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援兵终于来了……”苏亚张着嘴,眼底泪光涌动,“太史……你怎样?”
    沈梅花不做声,史小翠抬头对她看了看,想说什么没开口,花寻欢怔了怔,随即扭转头去,杨成怒道:“你还念叨那个疯子!苏亚,你敢再提起她,我先把你扔下城!”
    苏亚默不作声,在杨成以为她不敢说话之后,她才一字字道:“我,相信她。”
    “你看看小翠的伤!”杨成咆哮,“看看!”
    “她绝不会疯。”苏亚扭头,看着城下,“你会后悔的。”
    “她如果没做鬼,她才会后悔!”杨成森然道,“我们丢下自己的事,奔来北严这个绝地为她出生入死,她对我们做了什么!”
    “她做的,你不能理解,但是,如果有一天证明,她没做错,你要怎样?”
    苏亚难得说这么多话,语气有点打顿,脸色却微微涨出点激越的红,眼神坚定。
    “她没错?还我错?”杨成冷笑,硬梆梆地道,“人都死了,说不定马上你我就能看到她被悬挂在西番大营的脑袋,还说这些屁话。”
    “她如没做错,你要怎样?”苏亚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继续这个话题。
    “我若错了!”杨成受激不过,恼怒地道,“我昭山杨氏世家,终生为太史阑家奴,任她驱策,至死不改!”
    “杨成……”史小翠忽然拉了拉杨成的衣袖,仰起的脸上眼神担心,“别吵了,大家别伤和气……”
    众人都有震动之色。
    杨成本是品流子弟,却是品流子弟中更为品流的那一种,他出身藏南行省昭山杨氏世家,杨氏世家曾经担任多年的藏南将军,世代守卫藏南,和当地土司家族关系亲近,几乎代代都娶土司之女,是藏南地位特殊,数一数二的大家族,杨成是这一家的继承人,将来是要回去继承家主之位的,他一向不屑于和郑四少之流混在一起,才会后来脱离品流子弟行列,加入太史阑的阵营。
    他的家族虽然僻处藏南,但众人也隐约知道,他家背后有藏南十数位大土司的支持,绝对是轻易招惹不得的庞然大物,其力量也足可傲视藏南,这样举足轻重的家族,家主随意一句话都可能引起当地政局变动,现在杨成冲动之下,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众人中只有苏亚眼神不变,望定杨成,沙哑着嗓子道:“好,但望你记住。”
    “呸。”杨成不屑地一扭头,“我话还没说完,既然今日你逼我以家族做赌,便已经触犯了我昭山杨家的尊严,所以,只要证实你是错的,或者太史阑死了,你苏亚,就要对我磕头道歉,并且,终身及世代子孙,为我杨氏家奴!”
    “杨成。”花寻欢一怔,“你过分了,不能对苏亚这样!”
    一直紧张地看众人斗嘴的陈暮,也着急地拉了拉苏亚。
    苏亚缓缓抬起头,毫不退让地看着杨成眼眸。
    目光相遇,一个坚定,一个灼灼。
    “好。”她道。
    众人都吸一口气,杨成腮帮咬紧,随即冷笑,“你既愿意以世代子孙命运做赔,也对得住我拿杨家作赌,那么,你现在可以去准备契书了!”
    苏亚冷然扭头,伸手便和花寻欢要纸笔,“教官,请帮忙替杨成书写契书!”
    “你们闹什么!”花寻欢一拳砸在蹀垛上,灰尘四溅,“她这种身份,被俘虏了哪有活路,苏亚,你犯什么傻!听我的,大家都是同学,意气之争不要闹成这样,都算了……”
    “是,都是同学,这时辰了,别闹!”熊小佳萧大强也赶过来劝说。
    “不行……”苏亚摇头。
    “她做梦!”杨成怒目而视。
    “别吵了,那边有动静啦!”沈梅花忽然扒着城墙大叫起来。
    众人扑到城墙边,此时天色开始放亮,隐约可见西番军四处逃窜,一群士兵在其后追杀,果然穿的是南齐士兵衣服,众人狂喜,大叫,“是天纪军!是天纪军!天纪军来救咱们啦!”
    “竟然是天纪军……”沈梅花喃喃道,“他们不是更远一些么……”
    “火光!”又有人大叫。
    随即众人便看见,城中,猜测是主帅大营的那片建筑,忽然冒出大片火光,火势极大,一看就是多个火头人为纵火,几乎瞬间,便将半边天幕烧红。
    “天哪……”杨成瞪大眼睛,“那应该是西番主营啊……这种烧法,耶律靖南死了么……”
    他随即遗憾地砸咂嘴,道:“如果太史阑尸首在那里,这下可要烧没了。”
    众人脸色都一暗,一时间觉得心绪复杂。
    虽然太史阑最后失心疯,间接令北严进入死境,甚至对同窗好友下狠手,但无论如何,如果没有她带领众人在北严城头死扛西番军,北严百姓,包括众人,都活不到今天。
    此刻曙光终至,得救在望,回头想起太史阑功过,都五味杂陈,不知该喜该悲。
    苏亚却只定定地看着那个方向,随即她“啊”地一声低呼。
    众人再一抬头。
    便看见几十条精悍的身影,自那地方窜出,各自骑马奔驰,直向北严内城而来,当先一人似乎手中还抱着什么,只是离得远,又时不时有房屋遮挡,根本看不清。
    但随着人流渐渐接近,外城中响起呼哨之声,天纪的士兵也在集合,齐齐往北严城下而来,当先那人衣衫飘举,晨曦从他衣襟上滑过,再闪亮亮地溅开去。
    众人屏息看着,眼神激越,北严军民早已失控,大多人爬在城墙上狂喊乱叫,要不是花寻欢还在约束着,一堆人都要跑下城门开门。
    长达七天的压抑、紧张、恐惧、绝望……将每个人都压得喘不过气来,此刻云开月明,那份欢喜,便似那刹那间铺满天际的云霓,红火了整片苍穹。
    越来越多的人流从外城四面八方汇聚,跟随在当先那几十骑之后,一大批南齐士兵押解着一批破衣烂衫的西番兵俘虏,也跟了上来,在内城前的广场停下。
    当先那人仰头,日光照着他脸庞,城头所有人都觉得眼睛亮了亮。
    “是晋国公!”花寻欢喜极大叫,忘形之下,忘记自己说漏了嘴。
    其余二五营学生面面相觑——这不是咱们的楚教官吗?国公?晋国公?
    在众人都为容楚真实身份震动时,苏亚的眼睛,只死死盯着容楚的怀中。
    他怀中有一个人,被毯子从头裹到脚,看不清长相。
    苏亚的眼睛,却慢慢亮了。
    晋国公容楚,何等身份,他怎么会随意抱着一个人出现于人前。
    那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城上众人还在激动之中,也没注意到这细节,花寻欢一迭连声招呼,“开城门,开城门!快!快!”
    城门缓缓开了。
    一队面黄肌瘦、衣衫破烂,却满脸兴奋之色的士兵迎上前去。
    容楚却没有动。
    他的护卫在他面前一字排开,不允许任何人接近。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国公带人远道来救,怎么在城下摆出了这样的脸色。
    直到等所有人的激动都有所平复,开始将疑惑的眼光投向自己,容楚才慢慢仰起头。
    他目光在城上那些满是尘灰鲜血和激动的脸庞上掠过。
    随即有点心疼的,揽住了怀中的躯体。
    这些人,就是先前的她,不,她比他们更艰难。
    一个女子,在异族突袭之前,开内城,护百姓,杀城主,平治安,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带着全城老弱和悬殊兵力,抗下来势汹汹的西番七天。更在最后,不惜以身冒险,装疯落城,只为有个可以拿命和西番主帅作赌的机会。
    她经过了怎样的艰难?
    他知道她,一向不会享受在人之先,不屑争抢,所以,眼前的士兵们面黄肌瘦,怀中的她却已经瘦骨支离,抱住她的时候,会被她突出的腰骨咯着手臂。
    咯得他连心都似在微疼。
    这疼痛,从知道北严消息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他原本以为自己不该有太多在意的,或许会紧张,或许有点担心,或许也许立即行动,但不会太疼痛,只是朋友的关切,像当年,对扶舟和挽裳一样。
    然而当他奔出丽京,绝然修改军报,威胁西凌总督,强逼天纪少帅时,所做的一件件事,让他越来越清楚——他为她,敢于应天下敌!
    那彻夜的奔驰,那殚精竭虑的谋划,那无所顾忌的大胆,那谈笑风生背后的焦灼。
    那些他做了,却不需要经过任何思考的一切。
    都在告诉他,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容楚深深吸一口气,低头看怀中太史阑苍白的脸庞。
    在进城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为她做。
    “城上诸人。”他抬起头,声音不高,却瞬间传遍全城,“安好否!”
    “国公!”花寻欢大呼,“劳你援救,不胜感激!只是怎么会是您亲自带领?”
    “因为只有我来。”容楚神情微微讥诮,“天纪大营和上府兵,还没出兵。”
    “这……”众人面面相觑。
    “我来,是因为我得了一个人的消息。”容楚目光柔和,低头看了看太史阑,“你们全城得救,也是因为她。”
    城上的人都将惊疑的目光,投向他怀中,却还没看出是谁。
    “朝廷有令,需等北严尽量消耗西番军力,再由天纪和上府出兵,以便彻底将西番军留在北严。两军原本在青水关埋伏……”容楚娓娓将朝廷指令说了一遍,略去了自己如何夺令借兵的细节,只说自己得了消息,连夜出京,随即在天纪营调兵一万,亲来营救云云。
    城上人们瞪大眼睛听着,几乎不可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沈梅花喃喃道,“朝廷为什么要这么做?北严就三千兵,又遭突袭失去外城,绝对不可能挡下西番,北严一失,内陆难保,这个道理朝廷不懂么……”
    “不可能……不可能……”花寻欢也眼睛发直,“纪连城什么人,既然朝廷有这命令,他必定不会多事,他怎么会允许手下被国公带走?”
    然而常大贵已经赶来,也含糊地将情况解释一下,他是天纪大将,城中有人认识他,听得他亲自作证,再不相信也没道理怀疑。
    “按说我们这一万兵,夜袭两万人西番大营,也不至于摧枯拉朽,这么快功成。”容楚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这主要是因为,在我们夜袭之前,西番主帅耶律靖南,正被一个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并在此人手下重伤,西番兵没有得到指挥,群龙无首,人心涣散,才会迅速大败,被我等驱逐。”
    “这人是谁!”花寻欢目光亮亮地追问。
    容楚的目光,在城上人脸上掠过,杨成忽然打了一个寒噤,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随即容楚低下头,缓缓掀开挡住太史阑脸的披风。
    “太史阑!”城上的惊呼如山崩海啸。
    容楚手不停,继续掀开披风,露出太史阑满是血迹灰土的上衣肩部。
    看见那一身的血,他手指一颤,随即归于平静。
    这是必须要做的。
    今日城下,他要为太史阑正名,要让这一城的人,用最鲜明的方式,永远记住她。
    太史阑的血,不能白流。
    当初他不愿她卷入朝争倾轧,可命运自有其定数,如今她已经不可避免走上政治舞台,走上了,宗政惠的对立面。
    如何敢不让她更强?他纵要护她,也要她能护自己,拥有忠诚属下,是他要为她的将来,铺垫的第一步。
    他待她,历经心理波折三层。
    初见,为她果敢霸气所惊,忽然起意要用她做挡箭牌,好转移宗政惠注意力,他直觉这个女子,会比前面三个更有韧性,会让宗政惠好好审视。
    再来,他开始觉得,有一万种办法可以转移宗政惠视线,无需拿她的安危做赌,他想雪藏她,隐没她,不要她出现在世人和强权的眼光下,平白招惹祸患。
    可如今。
    脉脉心情如流水,漫过心墙。是何时案前偷换明月光,耀亮桃花一支,不知道,也无需整理得清楚。
    左不过人生必经之路,忠于自己的心便罢。
    ……
    披风掀开,现苍白的脸,满身的血,大半衣裳原本颜色都不辨,却依旧能看出更加厚而粘腻,那是一层层浸润的血。
    城上人的惊呼忽然凝住,苏亚眼底泛出泪光。花寻欢怔怔看着底下,手指抓着蹀垛,已经抓出深深指印。只有杨成冷哼一声,道:“还活着?算她命大!”
    他声音方落,底下容楚已经轻而清晰地道:“她,太史阑,在城破顷刻之时,为救全城军民,彻底解决西番,装疯、杀友、好让朋友将她打落城下,被俘时她与西番大帅赌命,要用自己的命,换西番失去主帅大败城下,她拼得重伤,刺伤西番主帅,动摇西番军心,才有我等一夜顺利突袭,才有西番大败,才有如今——”他注目城上二五营的人,冷然道,“北严被救,你等,苟活。”
    ……
    这一刻风声忽然特别清晰,因为四面忽然特别寂静,城上城下,数万人,人人凝住呼吸,以至于所有人听见城墙灰尘剥落的簌簌声。
    细微的簌簌声,众人心头却像落了瓢泼大雨,又或者被真相的重锤,锤击在了心上。
    “不可能!”半晌寂静之后,杨成大呼,“不可能!她都不能算会武功,如何能在西番主营中和耶律靖南赌命!耶律靖南掌握她生死,何必和她赌命!”
    “和她相处这么久,你知道她,她或许不能做,你们做得到的很多事,但她也能做很多,其他人永生无法做到的不可能。”
    杨成还想反驳,史小翠忽然一拉他衣袖,指指地上的箭。
    杨成一下哑了口。
    这些箭!
    这些莫名其妙修好的弓箭,支持他们渡过攻城战最激烈的最后三天,其余人深信太史阑,真以为那箭是工匠修好的,可出身大家的杨成知道,没可能!
    太史阑的神奇,相处日久,他们怎么可能不隐约知道?
    容楚拍拍手,常大贵的属下将领,押着一群西番士兵上来。
    这一群,都是耶律靖南的护卫从属,亲眼目睹赌命事件,容楚早已下令护卫跟紧这些人,务必俘虏几个。
    “你们西番汉子,入军之前,都在你们昌明大神之前发过守口誓,”容楚淡淡道,“证明给他们真相,我许你们光荣的死法。”
    “不用威胁!”一个汉子双眼发红,用生硬的南齐语道,“只有跪伏的羊羔,没有怕死的番男!是怎样就怎样——”他一指太史阑,大声道,“好女子!我也佩服!大帅遇上她,是劫数!”
    另几位西番士兵大声道:“我们只恨没有劝大帅,先杀了她!”
    常大贵微微点头,看守俘虏的士兵松开绑缚,微微后退。
    几个西番兵互看一眼,惨笑一声,捡起南齐士兵故意留下的刀,毫不犹豫一反手,刺入心窝。
    血溅广场,城门无声。
    “好汉子。”容楚道,“全尸,在城外择地安葬。”
    “是。”
    日光更亮烈了些,他低头看看怀中太史阑,再看看城上泥塑木雕的人们,缓缓替她盖上披风,仰头看。
    就那么一抬头,城上城下,砰然巨响。
    城门前接应的士兵跪下,城门后欢呼着准备迎接援军的百姓跪下,城头上拼死守城精疲力尽的军人,跪下。
    花寻欢双手捂脸,热泪滚滚从指缝中流泻,她一声声呼喊,“天哪……天哪……天哪……”
    沈梅花背转脸,很重地在擤鼻涕,力道之大,似要把自己的鼻子拧断。
    伤势未愈的史小翠热泪盈眶,挣扎着要杨成扶起,探头对城下看。
    龙朝躲砸蹀垛后探头探脑,眼神欣喜,尤其注意到没看到李扶舟身影,一副松了口气模样。
    苏亚背着手,望着天,一动不动,眼眶边缘,泛着深红,嘴角却是一抹欣慰又得意的笑。
    陈暮望着她那抹得意的笑,已经呆了。
    熊小佳靠在萧大强单薄的胸膛,玩着他的衣领,喃喃道:“大强,我又相信爱了……”
    “小佳。”萧大强深情地搂住他的腰,“我们会比他们更深情……”
    ……
    杨成已经傻住了。
    他立在城头,浑身僵木不知道任何感觉,脑海里此刻并不是质疑容楚的话,而是一遍遍反复回想太史阑落城前后的一幕。
    忽然的发疯……失去常性的践踏她护卫的百姓……对小翠下手……激他发狂……背靠的城墙……他的方位……史小翠的方位……花寻欢的方位……太史阑一步不离的位置……
    他忽然浑身一颤,如被电流穿过!
    果然一切都在计算中。
    因为,在整个事件中,一切都合情合理,唯独有一件事不合理!
    那就是,太史阑的位置!
    那么激烈的纷争,那么混乱的殴打,一个“疯了”的人,竟然始终没有离开过那截被震塌的城墙!
    她拿命演出,如此真实,他们不知真相,本色演出。
    按照她的心意,来一出祸起萧墙,城头喋血。
    不如此,如何取信西番?
    脑海里一遍遍闪现她落城时的眼神。
    看的不是一拳击她下城的她。
    是他身后!
    他身后,是李扶舟!
    那眼神,不是求救,不是哀绝,是……接应!
    杨成忽然松开手,险些将扶着的史小翠掼下去。
    然后他身影一闪,已经奔了出去。
    众人都一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极度震惊羞怒之下,就此遁走?
    靠着墙的史小翠,却有些骄傲地笑了起来。
    城下,容楚忽然眯了眯眼睛,解开了太史阑的穴道,将她扶正,坐在自己身前。
    太史阑缓缓睁开眼睛。
    随即她看见城门上下,万千士兵百姓跪伏,黑压压的人头,如浪潮,从眼前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
    她看见猎猎飞舞的南齐旗帜,虽千疮百孔依旧挂在北严城头,旗下花寻欢忘形地对她伸开双臂,风将旗帜拍打在她脸上,染一串晶莹泪滴。
    她看见大开的北严城门,染斑驳鲜血无数箭矢,无数人捧着那些箭矢,争先恐后张嘴向她呼喊。
    她看见一道人影从城上冲下,风一般卷过人群,一路狂奔到她面前,却在三丈外戛然而止。
    那是杨成。
    她微微眯起眼睛。
    杨成的脸微微发红,这富家少年还不够坦然洒脱,然而微一犹豫之后,他一咬牙,砰一声跪在尘埃。
    “昭山杨成!”他大声道,“从此,终生,愿为太史姑娘门下,赴汤蹈火,无所怨尤。长空见证、厚土见证、诸位同袍、父老,见证!”
    少年声音朗朗,响彻长空,扑面的风更烈,蓝天下旗帜翻卷,哗啦啦似掌声响起。
    欢呼也同时响起。
    “终生愿为太史姑娘赴汤蹈火,无所怨尤!”
    声浪如潮,长拜如仪,北严残破城门之前,响起南齐大地多年来,第一次为一个女子的如雷呼喊。
    太史阑抿唇,不动,忽然微微仰首。
    仰起的脸,是为了阻止落下眼眶的泪。
    一路艰辛,七日苦痛,至此落定尘埃,在这人潮的欢喜里。
    她忽然看见城头上,苏亚对她做了一个狠狠挥拳的手势。
    泪水未落,她唇角微微勾起。
    容楚忽然抱紧了太史阑。
    他感觉到怀中的女子,似乎在微微颤抖。
    随即他听见她道:“容楚,谢谢你,辛苦了。”
    他微微沉默,将下巴轻轻搁在她颈侧。
    良久之后,在欢呼的间歇,他道:
    “太史。”
    “如果这一生陪伴你注定辛苦,我愿永世不知享乐之美。”
    ==
    南齐景泰元年八月,西番突袭,围城北严,北严外城破,城主殉城,十余万百姓被困,南齐二五营女学生太史阑应运而出,力挽狂澜,领三千军十万民,抗两万西番大军于墙矮城旧的内城城下,西番十余轮猛攻而未能夺城,太史阑更使计闯营,重创西番主帅,终于等到天纪援军到来,大败西番,此役生俘西番士兵三千,杀一万一,其余逃散,西番主帅耶律靖南,奔逃于路,回到西番时,身边只余护卫三人。
    太史阑临门一战,在岌岌可危的内城城墙之上,救十万百姓,保西北大门,将不可能化为可能,成就南齐历史上最为神奇,最为功勋彪炳的战役之一,在很多年后,她的“木偶借箭计”、“八卦退兵计”还是南齐战事课上津津乐道的经典战策,至于她是怎样令武器不足的北严一直有弓箭使用,又到底是怎样令西番大帅耶律靖南犯傻和她这个俘虏赌命,则成为南齐军史上永远的秘密,后世无数军事学家奋笔疾书,写出探讨论文上千篇,但真正的答案,只有那个时代,最高贵最优秀的男女们,才知道。
    八月初十。
    这一日,北严得救,开始接受来自上府等地的援助,幸存者家家设太史阑长生牌位。
    这一日,急傻了的赵十三回到北严,向容楚和太史阑回报景泰蓝失踪,两人下令迅速寻找。
    这一日,邰世涛带着景泰蓝,直奔北严。
    这一日,一道来自西凌总督府的急令,传到了还在养伤的太史阑手中。
    “着令二五营学生太史阑,即日赴西凌首府昭阳城,受赏,授勋!”
    消息传出,北严欢声雷动。
    是日,日光明艳,浮云涌动,太史阑在北严城主府内,俯首看那盖着西凌总督印的深紫色公文,淡淡道:“不过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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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4:00
    第八十一章
     更新时间:2013-7-28 8:07:58 本章字数:12815

    太史阑微微一震,似乎轻轻挣扎了一下,然而不知道是虚弱,还是不想动弹,她也闭上了眼睛。
    容楚原本做好了她激烈挣扎的准备,手托着她的后脑,准备她一挣扎便放开,无论如何不要牵动她的伤口,然而此时看见她竟然闭上眼睛,不可置信之下,瞬间心花怒放。
    而此时,便是太史阑不愿意,他也不想再退却了。
    因为她……如此香,如此光洁,如此……美。
    目光的浏览,永远及不上唇的膜拜,肌肤与肌肤相触,才知道那些倒映在眸子里的细腻和光滑,真正触及是怎样的一种销魂与荡漾,女子的肤质细到没有毛孔,是一块平滑的玉,蕴藏这人世间最为完美的肌理,然而玉没有这般令人沉醉的透骨香,那样的香气,乍一开始闻不着,稍稍一停之后,才忽然喷薄而出,冲进人的嗅觉,在意识的脑海里炸开,烟花四射,遍地生香。
    她的肌肤果然是微凉的,她不留刘海,不长的头发总是高高扎起,露光洁额头,因此被夜风吹得如一块冷玉,或者令人想到冬日月中时,高悬于靛蓝夜空里那一轮满月,玉白的,清冷的,却能照亮所有黑暗的前路。
    他将颊侧在那轮月光上靠了靠,不知道是想焐热她,还是想清凉自己——这一刻忽然火热的心绪。
    这个动作有点孩子气,对他来说实在少见而充满违和感。她闭着眼,唇角微微一勾,忽然觉得心中温暖。
    他也看见那细微的一勾,果然她并没有晕去,他太知道她,这一刻的安静和微笑,比一万次的诱惑和邀请都来得珍贵,因此他的喜悦,也比此生至今所有的欢喜总和,都来得丰满。
    他的唇因此慢慢移了下去,从额头,至颊侧,至……唇。
    身后忽然有响动,敏锐的她立即睁开眼睛,睫毛扫在他脸上,他微微一顿。
    随即,有点恼火地笑了,带点惩罚意味地轻轻一咬她的唇角,在她瞪过来之前,含笑放开了她。
    随即他扫了一眼身侧,一直在调息的李扶舟醒了。
    他一醒,虽然没发出任何声音,但敏感的太史阑和容楚都已经发觉,容楚自然不介意甚至很乐意和太史阑在李扶舟面前继续,但他遗憾地知道,太史阑不会乐意。
    果然低头一看,太史阑已经闭上眼睛装睡。
    容楚干脆让她睡得更彻底,手一拂点了她睡穴。
    随即他回身,微微皱眉看李扶舟,道:“你怎样?”
    “无妨。”李扶舟目光只凝视太史阑,道,“她伤得很重。”
    容楚将太史阑抱得更紧了些,含笑看他,“多谢你对她的关照,扶舟,你的伤我会命人……”
    “阿楚。”
    容楚住口,眼神微微有些变化,少年时的称呼再次从李扶舟口中听见,他有些恍惚。
    从什么时候不曾听见这个称呼?
    哦,是挽裳死后。
    “阿楚。”李扶舟在他身边坐下,挥手示意其余人退开,才道,“我知道你这次,终于动心了。”
    容楚扬眉,淡淡一笑,半晌才道:“扶舟,我却不希望听见你对我说,你也动心了。”
    “怎么。”李扶舟垂下眼睫,他微微俯脸的姿态如此温柔,像看见一朵花落在掌心,“你不允许吗?”
    “扶舟。”容楚笑起来,难得的眼睛弯弯,“少年时你总说我霸道,可现在,我们都已经不是少年了。”
    “那你是允许咯?”
    容楚又笑,这回是笑得无可奈何,偏头看了太史阑一眼,“真不知道你怎么会这样说。你以为太史阑是那种可以随意相赠,为奴为妾的女子吗?”
    “我还以为你是这样认为的。”李扶舟笑,轻轻咳嗽。
    容楚无意识地伸手轻轻抚摸太史阑的眉毛,她的眉毛不算黑,也不算特别飞扬的那种,眉前端平直,到尾端微微扬起,这使她眉宇看来更加开阔,飒飒英风。
    一双眉,便可看出女子心性刚劲,不屑尘流,他又如何敢随意措置,将她与平庸女子等同?
    “她若真做了我的妾,”他忍不住笑,“我这辈子想必再也无妻。”
    李扶舟似被这句话震动,微微沉默,转头认真看了他一眼。
    “妻。”他道,“阿楚,你真觉得你可以以她为妻吗?”
    容楚的手指从太史阑眉端慢慢移开,点了点李扶舟的眉心。
    “那么,你也真觉得,你是真的忘记过去,对她动心了吗?”
    李扶舟忽然也不说话了。
    两个男子,各有顾忌,各有心事,只是一个在浅浅微笑,一个在深深惆怅。
    “她原本更注意的是你,我知道。”容楚淡淡地道,“扶舟,你原本很幸运。”
    “原本。”李扶舟苦笑,“真讽刺。”
    容楚笑容微带狡黠,“以你聪慧,也知道我这两个字没用错。”他轻轻给太史阑掠了掠散乱的发鬓,手指收回时掠过自己下颌时,想到先前太史阑无意中替他拭净血迹的动作,笑容加深。
    “我遗憾在相遇最初,她没有更注意我一些。”他笑道,“不过我相信在更久的将来,我会让她不得不多看我一眼,再多看我一眼。”
    “不……”李扶舟轻轻道,“你错了。她其实……一开始就待你不同。”
    容楚似是怔了怔,随即笑了。
    “我愿意承认你这句话,我愿意相信旁观者清。”他笑得有点不怀好意,“不然我会总觉得有些遗憾,保不准哪天想杀了你。”
    “我倒觉得,或许哪天我会想杀了你。”李扶舟平静地道,“最起码现在看起来,我比你有理由。”
    “人或在最初,会被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的气韵所吸引。但真正心之所向,还要看缘分。”容楚抱着太史阑站起来,“扶舟,你也拼命救了她,陪在她身边护持她更久,我该谢你,可我知道我谢你反而是侮辱你,你也不需要。我还知道你很想抱抱她,不过抱歉,”他笑得神光离合,神情让人咬牙,“事关她,我一丝一毫,不让。”
    “何必争这一时亲近?”李扶舟淡淡道,“实现承诺,维持终生,才是彼此该做的。”
    容楚笑而不答,抱着太史阑转身便走。
    “你要如何处理宗政惠。”李扶舟忽然在他身后问。
    容楚背影微微一顿,没有回身,淡淡笑一声。
    “你要如何处理风挽裳?”
    李扶舟语气比她更淡,“我曾和你说,永远不要提起她。”
    “为什么?”容楚回首,日光下眸子清透,光华流转如琉璃,“因为我没资格?因为你未忘记?”
    “那是我的事。”
    “是。”容楚笑一笑,迈步,边走边道,“扶舟,在质问我之前,我觉得你最好先问问你自己,好歹宗政惠是个活人,只要还活着,终究有办法解决。可一个影子,你告诉我,用什么办法才能抹去?”
    他迈出门槛,小心地不让太史阑的肩膀碰着门框,走出门时他道:“扶舟,射在心中的影子,只有自己才能驱散,别随便把谁当作你的阳光,来试图照亮你那一处黑,空耗了别人的热和亮,到头来不过让你的暗影藏得更深……那对她,不公平。”
    他不再说话,大步跨出门去。
    李扶舟没有动,久久立在堂中,晨风从廊柱中盘旋而过,扑向他的胸臆,他忽觉胸膛似被什么击中,忍不住弯下腰,发出一阵呛咳,声音空洞,而苍凉。
    ==
    这一夜对于外城内城,都是无眠的一夜。
    半夜的时候,内城的人便听见了外城发出的闯营喊杀之声,本来他们一直在提心吊胆等最后一场夜袭,此刻不禁面面相觑,花寻欢等人急急奔上城楼,扶着蹀垛,看见底下外城处处闪亮火光,隐约似有无数的人流,从城池的各个方向渗入,细微而又坚决地,迅速将西番士兵分隔、掐断、打散、击破……一群群的西番士兵发出各种嘶喊和挣扎,再在刀枪剑戟的相撞声中惨呼,不断有人影倒下,不断有人影奔逃,火光被人群狂奔的风带动,摇曳一幕乱世末日图。
    城上人也听见了那一声长啸,起于外城城门处,瞬间便跨越长空,从高处可以看见,远远的有一队特别精悍的士兵,一路长驱直入,刀锋所向,溅血三丈,而这群开路先锋身后,是一道浅淡的影子,远望去如一抹流云又或者是一道珠辉,自臧蓝天幕深处生,刺破这万丈云霓和星空,一射如流星,抵达外城中心处。
    那位置,北严的人们也能大概猜到,应当是西番主帅所在地,看见这么一个天神般的人,一路直奔主帅大帐,本就又惊又喜,疑疑惑惑的北严军民,瞬间欢声雷动。
    “援兵!”
    “援兵!”
    “他们终于来了!”
    无数人抛了长枪,飞起头盔,无数人狠狠砸墙,热泪盈眶。
    七天漫长而艰苦的抗争,在众人失去太史阑,终于完全绝望的此刻,忽然,援军来了。
    于深寒之际终遇温暖,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援兵终于来了……”苏亚张着嘴,眼底泪光涌动,“太史……你怎样?”
    沈梅花不做声,史小翠抬头对她看了看,想说什么没开口,花寻欢怔了怔,随即扭转头去,杨成怒道:“你还念叨那个疯子!苏亚,你敢再提起她,我先把你扔下城!”
    苏亚默不作声,在杨成以为她不敢说话之后,她才一字字道:“我,相信她。”
    “你看看小翠的伤!”杨成咆哮,“看看!”
    “她绝不会疯。”苏亚扭头,看着城下,“你会后悔的。”
    “她如果没做鬼,她才会后悔!”杨成森然道,“我们丢下自己的事,奔来北严这个绝地为她出生入死,她对我们做了什么!”
    “她做的,你不能理解,但是,如果有一天证明,她没做错,你要怎样?”
    苏亚难得说这么多话,语气有点打顿,脸色却微微涨出点激越的红,眼神坚定。
    “她没错?还我错?”杨成冷笑,硬梆梆地道,“人都死了,说不定马上你我就能看到她被悬挂在西番大营的脑袋,还说这些屁话。”
    “她如没做错,你要怎样?”苏亚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继续这个话题。
    “我若错了!”杨成受激不过,恼怒地道,“我昭山杨氏世家,终生为太史阑家奴,任她驱策,至死不改!”
    “杨成……”史小翠忽然拉了拉杨成的衣袖,仰起的脸上眼神担心,“别吵了,大家别伤和气……”
    众人都有震动之色。
    杨成本是品流子弟,却是品流子弟中更为品流的那一种,他出身藏南行省昭山杨氏世家,杨氏世家曾经担任多年的藏南将军,世代守卫藏南,和当地土司家族关系亲近,几乎代代都娶土司之女,是藏南地位特殊,数一数二的大家族,杨成是这一家的继承人,将来是要回去继承家主之位的,他一向不屑于和郑四少之流混在一起,才会后来脱离品流子弟行列,加入太史阑的阵营。
    他的家族虽然僻处藏南,但众人也隐约知道,他家背后有藏南十数位大土司的支持,绝对是轻易招惹不得的庞然大物,其力量也足可傲视藏南,这样举足轻重的家族,家主随意一句话都可能引起当地政局变动,现在杨成冲动之下,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众人中只有苏亚眼神不变,望定杨成,沙哑着嗓子道:“好,但望你记住。”
    “呸。”杨成不屑地一扭头,“我话还没说完,既然今日你逼我以家族做赌,便已经触犯了我昭山杨家的尊严,所以,只要证实你是错的,或者太史阑死了,你苏亚,就要对我磕头道歉,并且,终身及世代子孙,为我杨氏家奴!”
    “杨成。”花寻欢一怔,“你过分了,不能对苏亚这样!”
    一直紧张地看众人斗嘴的陈暮,也着急地拉了拉苏亚。
    苏亚缓缓抬起头,毫不退让地看着杨成眼眸。
    目光相遇,一个坚定,一个灼灼。
    “好。”她道。
    众人都吸一口气,杨成腮帮咬紧,随即冷笑,“你既愿意以世代子孙命运做赔,也对得住我拿杨家作赌,那么,你现在可以去准备契书了!”
    苏亚冷然扭头,伸手便和花寻欢要纸笔,“教官,请帮忙替杨成书写契书!”
    “你们闹什么!”花寻欢一拳砸在蹀垛上,灰尘四溅,“她这种身份,被俘虏了哪有活路,苏亚,你犯什么傻!听我的,大家都是同学,意气之争不要闹成这样,都算了……”
    “是,都是同学,这时辰了,别闹!”熊小佳萧大强也赶过来劝说。
    “不行……”苏亚摇头。
    “她做梦!”杨成怒目而视。
    “别吵了,那边有动静啦!”沈梅花忽然扒着城墙大叫起来。
    众人扑到城墙边,此时天色开始放亮,隐约可见西番军四处逃窜,一群士兵在其后追杀,果然穿的是南齐士兵衣服,众人狂喜,大叫,“是天纪军!是天纪军!天纪军来救咱们啦!”
    “竟然是天纪军……”沈梅花喃喃道,“他们不是更远一些么……”
    “火光!”又有人大叫。
    随即众人便看见,城中,猜测是主帅大营的那片建筑,忽然冒出大片火光,火势极大,一看就是多个火头人为纵火,几乎瞬间,便将半边天幕烧红。
    “天哪……”杨成瞪大眼睛,“那应该是西番主营啊……这种烧法,耶律靖南死了么……”
    他随即遗憾地砸咂嘴,道:“如果太史阑尸首在那里,这下可要烧没了。”
    众人脸色都一暗,一时间觉得心绪复杂。
    虽然太史阑最后失心疯,间接令北严进入死境,甚至对同窗好友下狠手,但无论如何,如果没有她带领众人在北严城头死扛西番军,北严百姓,包括众人,都活不到今天。
    此刻曙光终至,得救在望,回头想起太史阑功过,都五味杂陈,不知该喜该悲。
    苏亚却只定定地看着那个方向,随即她“啊”地一声低呼。
    众人再一抬头。
    便看见几十条精悍的身影,自那地方窜出,各自骑马奔驰,直向北严内城而来,当先一人似乎手中还抱着什么,只是离得远,又时不时有房屋遮挡,根本看不清。
    但随着人流渐渐接近,外城中响起呼哨之声,天纪的士兵也在集合,齐齐往北严城下而来,当先那人衣衫飘举,晨曦从他衣襟上滑过,再闪亮亮地溅开去。
    众人屏息看着,眼神激越,北严军民早已失控,大多人爬在城墙上狂喊乱叫,要不是花寻欢还在约束着,一堆人都要跑下城门开门。
    长达七天的压抑、紧张、恐惧、绝望……将每个人都压得喘不过气来,此刻云开月明,那份欢喜,便似那刹那间铺满天际的云霓,红火了整片苍穹。
    越来越多的人流从外城四面八方汇聚,跟随在当先那几十骑之后,一大批南齐士兵押解着一批破衣烂衫的西番兵俘虏,也跟了上来,在内城前的广场停下。
    当先那人仰头,日光照着他脸庞,城头所有人都觉得眼睛亮了亮。
    “是晋国公!”花寻欢喜极大叫,忘形之下,忘记自己说漏了嘴。
    其余二五营学生面面相觑——这不是咱们的楚教官吗?国公?晋国公?
    在众人都为容楚真实身份震动时,苏亚的眼睛,只死死盯着容楚的怀中。
    他怀中有一个人,被毯子从头裹到脚,看不清长相。
    苏亚的眼睛,却慢慢亮了。
    晋国公容楚,何等身份,他怎么会随意抱着一个人出现于人前。
    那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城上众人还在激动之中,也没注意到这细节,花寻欢一迭连声招呼,“开城门,开城门!快!快!”
    城门缓缓开了。
    一队面黄肌瘦、衣衫破烂,却满脸兴奋之色的士兵迎上前去。
    容楚却没有动。
    他的护卫在他面前一字排开,不允许任何人接近。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国公带人远道来救,怎么在城下摆出了这样的脸色。
    直到等所有人的激动都有所平复,开始将疑惑的眼光投向自己,容楚才慢慢仰起头。
    他目光在城上那些满是尘灰鲜血和激动的脸庞上掠过。
    随即有点心疼的,揽住了怀中的躯体。
    这些人,就是先前的她,不,她比他们更艰难。
    一个女子,在异族突袭之前,开内城,护百姓,杀城主,平治安,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带着全城老弱和悬殊兵力,抗下来势汹汹的西番七天。更在最后,不惜以身冒险,装疯落城,只为有个可以拿命和西番主帅作赌的机会。
    她经过了怎样的艰难?
    他知道她,一向不会享受在人之先,不屑争抢,所以,眼前的士兵们面黄肌瘦,怀中的她却已经瘦骨支离,抱住她的时候,会被她突出的腰骨咯着手臂。
    咯得他连心都似在微疼。
    这疼痛,从知道北严消息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他原本以为自己不该有太多在意的,或许会紧张,或许有点担心,或许也许立即行动,但不会太疼痛,只是朋友的关切,像当年,对扶舟和挽裳一样。
    然而当他奔出丽京,绝然修改军报,威胁西凌总督,强逼天纪少帅时,所做的一件件事,让他越来越清楚——他为她,敢于应天下敌!
    那彻夜的奔驰,那殚精竭虑的谋划,那无所顾忌的大胆,那谈笑风生背后的焦灼。
    那些他做了,却不需要经过任何思考的一切。
    都在告诉他,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容楚深深吸一口气,低头看怀中太史阑苍白的脸庞。
    在进城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为她做。
    “城上诸人。”他抬起头,声音不高,却瞬间传遍全城,“安好否!”
    “国公!”花寻欢大呼,“劳你援救,不胜感激!只是怎么会是您亲自带领?”
    “因为只有我来。”容楚神情微微讥诮,“天纪大营和上府兵,还没出兵。”
    “这……”众人面面相觑。
    “我来,是因为我得了一个人的消息。”容楚目光柔和,低头看了看太史阑,“你们全城得救,也是因为她。”
    城上的人都将惊疑的目光,投向他怀中,却还没看出是谁。
    “朝廷有令,需等北严尽量消耗西番军力,再由天纪和上府出兵,以便彻底将西番军留在北严。两军原本在青水关埋伏……”容楚娓娓将朝廷指令说了一遍,略去了自己如何夺令借兵的细节,只说自己得了消息,连夜出京,随即在天纪营调兵一万,亲来营救云云。
    城上人们瞪大眼睛听着,几乎不可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沈梅花喃喃道,“朝廷为什么要这么做?北严就三千兵,又遭突袭失去外城,绝对不可能挡下西番,北严一失,内陆难保,这个道理朝廷不懂么……”
    “不可能……不可能……”花寻欢也眼睛发直,“纪连城什么人,既然朝廷有这命令,他必定不会多事,他怎么会允许手下被国公带走?”
    然而常大贵已经赶来,也含糊地将情况解释一下,他是天纪大将,城中有人认识他,听得他亲自作证,再不相信也没道理怀疑。
    “按说我们这一万兵,夜袭两万人西番大营,也不至于摧枯拉朽,这么快功成。”容楚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这主要是因为,在我们夜袭之前,西番主帅耶律靖南,正被一个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并在此人手下重伤,西番兵没有得到指挥,群龙无首,人心涣散,才会迅速大败,被我等驱逐。”
    “这人是谁!”花寻欢目光亮亮地追问。
    容楚的目光,在城上人脸上掠过,杨成忽然打了一个寒噤,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随即容楚低下头,缓缓掀开挡住太史阑脸的披风。
    “太史阑!”城上的惊呼如山崩海啸。
    容楚手不停,继续掀开披风,露出太史阑满是血迹灰土的上衣肩部。
    看见那一身的血,他手指一颤,随即归于平静。
    这是必须要做的。
    今日城下,他要为太史阑正名,要让这一城的人,用最鲜明的方式,永远记住她。
    太史阑的血,不能白流。
    当初他不愿她卷入朝争倾轧,可命运自有其定数,如今她已经不可避免走上政治舞台,走上了,宗政惠的对立面。
    如何敢不让她更强?他纵要护她,也要她能护自己,拥有忠诚属下,是他要为她的将来,铺垫的第一步。
    他待她,历经心理波折三层。
    初见,为她果敢霸气所惊,忽然起意要用她做挡箭牌,好转移宗政惠注意力,他直觉这个女子,会比前面三个更有韧性,会让宗政惠好好审视。
    再来,他开始觉得,有一万种办法可以转移宗政惠视线,无需拿她的安危做赌,他想雪藏她,隐没她,不要她出现在世人和强权的眼光下,平白招惹祸患。
    可如今。
    脉脉心情如流水,漫过心墙。是何时案前偷换明月光,耀亮桃花一支,不知道,也无需整理得清楚。
    左不过人生必经之路,忠于自己的心便罢。
    ……
    披风掀开,现苍白的脸,满身的血,大半衣裳原本颜色都不辨,却依旧能看出更加厚而粘腻,那是一层层浸润的血。
    城上人的惊呼忽然凝住,苏亚眼底泛出泪光。花寻欢怔怔看着底下,手指抓着蹀垛,已经抓出深深指印。只有杨成冷哼一声,道:“还活着?算她命大!”
    他声音方落,底下容楚已经轻而清晰地道:“她,太史阑,在城破顷刻之时,为救全城军民,彻底解决西番,装疯、杀友、好让朋友将她打落城下,被俘时她与西番大帅赌命,要用自己的命,换西番失去主帅大败城下,她拼得重伤,刺伤西番主帅,动摇西番军心,才有我等一夜顺利突袭,才有西番大败,才有如今——”他注目城上二五营的人,冷然道,“北严被救,你等,苟活。”
    ……
    这一刻风声忽然特别清晰,因为四面忽然特别寂静,城上城下,数万人,人人凝住呼吸,以至于所有人听见城墙灰尘剥落的簌簌声。
    细微的簌簌声,众人心头却像落了瓢泼大雨,又或者被真相的重锤,锤击在了心上。
    “不可能!”半晌寂静之后,杨成大呼,“不可能!她都不能算会武功,如何能在西番主营中和耶律靖南赌命!耶律靖南掌握她生死,何必和她赌命!”
    “和她相处这么久,你知道她,她或许不能做,你们做得到的很多事,但她也能做很多,其他人永生无法做到的不可能。”
    杨成还想反驳,史小翠忽然一拉他衣袖,指指地上的箭。
    杨成一下哑了口。
    这些箭!
    这些莫名其妙修好的弓箭,支持他们渡过攻城战最激烈的最后三天,其余人深信太史阑,真以为那箭是工匠修好的,可出身大家的杨成知道,没可能!
    太史阑的神奇,相处日久,他们怎么可能不隐约知道?
    容楚拍拍手,常大贵的属下将领,押着一群西番士兵上来。
    这一群,都是耶律靖南的护卫从属,亲眼目睹赌命事件,容楚早已下令护卫跟紧这些人,务必俘虏几个。
    “你们西番汉子,入军之前,都在你们昌明大神之前发过守口誓,”容楚淡淡道,“证明给他们真相,我许你们光荣的死法。”
    “不用威胁!”一个汉子双眼发红,用生硬的南齐语道,“只有跪伏的羊羔,没有怕死的番男!是怎样就怎样——”他一指太史阑,大声道,“好女子!我也佩服!大帅遇上她,是劫数!”
    另几位西番士兵大声道:“我们只恨没有劝大帅,先杀了她!”
    常大贵微微点头,看守俘虏的士兵松开绑缚,微微后退。
    几个西番兵互看一眼,惨笑一声,捡起南齐士兵故意留下的刀,毫不犹豫一反手,刺入心窝。
    血溅广场,城门无声。
    “好汉子。”容楚道,“全尸,在城外择地安葬。”
    “是。”
    日光更亮烈了些,他低头看看怀中太史阑,再看看城上泥塑木雕的人们,缓缓替她盖上披风,仰头看。
    就那么一抬头,城上城下,砰然巨响。
    城门前接应的士兵跪下,城门后欢呼着准备迎接援军的百姓跪下,城头上拼死守城精疲力尽的军人,跪下。
    花寻欢双手捂脸,热泪滚滚从指缝中流泻,她一声声呼喊,“天哪……天哪……天哪……”
    沈梅花背转脸,很重地在擤鼻涕,力道之大,似要把自己的鼻子拧断。
    伤势未愈的史小翠热泪盈眶,挣扎着要杨成扶起,探头对城下看。
    龙朝躲砸蹀垛后探头探脑,眼神欣喜,尤其注意到没看到李扶舟身影,一副松了口气模样。
    苏亚背着手,望着天,一动不动,眼眶边缘,泛着深红,嘴角却是一抹欣慰又得意的笑。
    陈暮望着她那抹得意的笑,已经呆了。
    熊小佳靠在萧大强单薄的胸膛,玩着他的衣领,喃喃道:“大强,我又相信爱了……”
    “小佳。”萧大强深情地搂住他的腰,“我们会比他们更深情……”
    ……
    杨成已经傻住了。
    他立在城头,浑身僵木不知道任何感觉,脑海里此刻并不是质疑容楚的话,而是一遍遍反复回想太史阑落城前后的一幕。
    忽然的发疯……失去常性的践踏她护卫的百姓……对小翠下手……激他发狂……背靠的城墙……他的方位……史小翠的方位……花寻欢的方位……太史阑一步不离的位置……
    他忽然浑身一颤,如被电流穿过!
    果然一切都在计算中。
    因为,在整个事件中,一切都合情合理,唯独有一件事不合理!
    那就是,太史阑的位置!
    那么激烈的纷争,那么混乱的殴打,一个“疯了”的人,竟然始终没有离开过那截被震塌的城墙!
    她拿命演出,如此真实,他们不知真相,本色演出。
    按照她的心意,来一出祸起萧墙,城头喋血。
    不如此,如何取信西番?
    脑海里一遍遍闪现她落城时的眼神。
    看的不是一拳击她下城的她。
    是他身后!
    他身后,是李扶舟!
    那眼神,不是求救,不是哀绝,是……接应!
    杨成忽然松开手,险些将扶着的史小翠掼下去。
    然后他身影一闪,已经奔了出去。
    众人都一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极度震惊羞怒之下,就此遁走?
    靠着墙的史小翠,却有些骄傲地笑了起来。
    城下,容楚忽然眯了眯眼睛,解开了太史阑的穴道,将她扶正,坐在自己身前。
    太史阑缓缓睁开眼睛。
    随即她看见城门上下,万千士兵百姓跪伏,黑压压的人头,如浪潮,从眼前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
    她看见猎猎飞舞的南齐旗帜,虽千疮百孔依旧挂在北严城头,旗下花寻欢忘形地对她伸开双臂,风将旗帜拍打在她脸上,染一串晶莹泪滴。
    她看见大开的北严城门,染斑驳鲜血无数箭矢,无数人捧着那些箭矢,争先恐后张嘴向她呼喊。
    她看见一道人影从城上冲下,风一般卷过人群,一路狂奔到她面前,却在三丈外戛然而止。
    那是杨成。
    她微微眯起眼睛。
    杨成的脸微微发红,这富家少年还不够坦然洒脱,然而微一犹豫之后,他一咬牙,砰一声跪在尘埃。
    “昭山杨成!”他大声道,“从此,终生,愿为太史姑娘门下,赴汤蹈火,无所怨尤。长空见证、厚土见证、诸位同袍、父老,见证!”
    少年声音朗朗,响彻长空,扑面的风更烈,蓝天下旗帜翻卷,哗啦啦似掌声响起。
    欢呼也同时响起。
    “终生愿为太史姑娘赴汤蹈火,无所怨尤!”
    声浪如潮,长拜如仪,北严残破城门之前,响起南齐大地多年来,第一次为一个女子的如雷呼喊。
    太史阑抿唇,不动,忽然微微仰首。
    仰起的脸,是为了阻止落下眼眶的泪。
    一路艰辛,七日苦痛,至此落定尘埃,在这人潮的欢喜里。
    她忽然看见城头上,苏亚对她做了一个狠狠挥拳的手势。
    泪水未落,她唇角微微勾起。
    容楚忽然抱紧了太史阑。
    他感觉到怀中的女子,似乎在微微颤抖。
    随即他听见她道:“容楚,谢谢你,辛苦了。”
    他微微沉默,将下巴轻轻搁在她颈侧。
    良久之后,在欢呼的间歇,他道:
    “太史。”
    “如果这一生陪伴你注定辛苦,我愿永世不知享乐之美。”
    ==
    南齐景泰元年八月,西番突袭,围城北严,北严外城破,城主殉城,十余万百姓被困,南齐二五营女学生太史阑应运而出,力挽狂澜,领三千军十万民,抗两万西番大军于墙矮城旧的内城城下,西番十余轮猛攻而未能夺城,太史阑更使计闯营,重创西番主帅,终于等到天纪援军到来,大败西番,此役生俘西番士兵三千,杀一万一,其余逃散,西番主帅耶律靖南,奔逃于路,回到西番时,身边只余护卫三人。
    太史阑临门一战,在岌岌可危的内城城墙之上,救十万百姓,保西北大门,将不可能化为可能,成就南齐历史上最为神奇,最为功勋彪炳的战役之一,在很多年后,她的“木偶借箭计”、“八卦退兵计”还是南齐战事课上津津乐道的经典战策,至于她是怎样令武器不足的北严一直有弓箭使用,又到底是怎样令西番大帅耶律靖南犯傻和她这个俘虏赌命,则成为南齐军史上永远的秘密,后世无数军事学家奋笔疾书,写出探讨论文上千篇,但真正的答案,只有那个时代,最高贵最优秀的男女们,才知道。
    八月初十。
    这一日,北严得救,开始接受来自上府等地的援助,幸存者家家设太史阑长生牌位。
    这一日,急傻了的赵十三回到北严,向容楚和太史阑回报景泰蓝失踪,两人下令迅速寻找。
    这一日,邰世涛带着景泰蓝,直奔北严。
    这一日,一道来自西凌总督府的急令,传到了还在养伤的太史阑手中。
    “着令二五营学生太史阑,即日赴西凌首府昭阳城,受赏,授勋!”
    消息传出,北严欢声雷动。
    是日,日光明艳,浮云涌动,太史阑在北严城主府内,俯首看那盖着西凌总督印的深紫色公文,淡淡道:“不过是个开始。”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4:18
    第一章 理想姐夫
     更新时间:2013-7-30 9:09:58 本章字数:13391

    西凌首府的命令虽然下来了,却很仁慈地给太史阑留了期限,允许她先养伤,十日之内赶到西凌首府便可。
    太史阑自然乐得留在北严养伤,她现在伤重,也确实不宜奔波。
    随即她便发觉,养伤比奔波还痛苦。
    因为容楚是个十分霸道的看护人。
    不允许她乱跑,不允许她看书,不允许她练习技能,不允许她和人多说话,甚至不允许她不吃补药。
    她要运动他说有后遗症,她要看书他说有后遗症,她要练习复原毁灭和预感技能他说有后遗症,她要吹吹风他说有后遗症……看守之全方位,限制之多角度,规矩之多元化,让太史阑经常错觉,自己是个孕妇。
    太史姑娘经常眼神阴沉,恶毒地一遍遍在心中诅咒:你才后遗症,你全家都后遗症!
    别的也罢了,景泰蓝丢了她怎么能安心养伤,可是容楚信誓旦旦,表示景泰蓝安全绝无问题,如果出个差错,他负全责。
    如果出了差错,太史阑也不打算要他负全责,负一半责任就可以了——他身为男人那一半标志。
    太史阑隐约也听说邰世涛也在北严城破时,擅自离开上府大营前来救她,不过容楚的说法,邰世涛极得上府老帅的喜爱,发现密道炸毁火药又是大功,所以大可不必担心他的前途,只怕还能因祸得福,她也因此放了心。
    依太史阑的性子,就算重伤,别的事可以丢下,但景泰蓝丢了,她爬也要爬去找的,但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养伤期间浑身无力,每天控制不住的昏昏欲睡,往往每天清醒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又睡过去了,想要起身也做不到,这让她万分怀疑,是不是容楚又做手脚了。
    她这回倒冤枉了容楚,七日守城期间她精神和体力都耗损过巨,此刻一旦松懈,自然要进入自动修补时期,尤其是精神,在长期使用“复原”和全力使用“毁灭”能力之后,进入了一个完全干涸的状态,精神的耗损,最大的修复表现,就是睡觉。
    不过太史阑不知道的是,看似这次惊险万端,耗损过巨,但一旦恢复,她的能力当可更上一层楼,极度的抽空造就更大的扩张,就好比电池要完全放电,下次才能充满一个道理。
    她在城主府养伤,每天都有无数百姓来探望,都被容楚命人拒之门外,百姓们也不滋扰,看看城主府的飞檐也觉得乐滋滋的,府内府外,堆满百姓送来的瓜果、鸡蛋、蔬菜、母鸡,整天鸡飞蛋打格格叫,好好的一个城主府,搞得像个农家田园。
    太史阑不想收这些百姓口中粮,战后满目疮痍百业凋零,这也是百姓好不容易省下的口中食,但百姓对她爱戴,不收难免伤人心,只好收集了再交到官府的救助公署,这是战后她命令开办的慈善机构,由苏亚主持,负责朝廷和各地援救物资的统一处理发放,苏亚正在联系城内各大医堂,准备再办一个官方主持,民间出力的慈善医堂组织,每旬每个医堂轮流出诊,由官府补助。
    当然,这些“闲事”,尊贵的国公是不允许她过问的,她的任务,就是睡觉、吃药、吃补药、吃营养汤、吃药膳……吃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
    她想,等她去昭阳城授勋,一定是个肥胖版的太史阑!
    这天早上她醒来,发觉天气有点阴沉欲雨的样子,顿时觉得身下躺了几天的被褥似乎有点粘湿,这么一想便觉得浑身发痒,便趁容楚不在,自己下了床,让侍女给她换掉被褥。
    等侍女换被褥的时候,她走出三天没出的门,缓缓踱到廊下,迎面的风带着湿气,清爽微凉,她享受地抬起头,深深呼吸。
    这般柔和的气息,忽然让她想到李扶舟,养伤这几日,别说花寻欢等人她没见着,李扶舟她也始终没看见,那日他冒险动用真气救她,到底伤成怎样?
    这么一想她便微微忧心,当日耶律靖南的警告言犹在耳,她相信他不是夸大。
    “小怜。”她叫住侍女,“你知道李先生在哪里养伤?”
    那侍女好一会儿才明白她指的谁,抿嘴一笑,“是那位个子高高,脸色有点白的好看先生吗?他不在城主府,奴婢也不知道。”
    太史阑微微失望,正想着他是不是出城了,随即反应过来,“他不在城主府,你怎么认得他?”
    “今天傍晚,他都会来一趟城主府,会到姑娘院子门口看看,但是从来不进来,奴婢就是因此才知道他的。”
    太史阑怔了怔,挥了挥手示意侍女下去。
    她扶着栏杆,看庭前濛濛雨色,嫣红翠绿,满眼都是景,但又满眼都不是景,心里似乎满满的都是情绪,都似乎什么都没有。
    前方一支花叶上,一只鸟在嬉戏,深红的爪子紧紧揪着褐色的树枝,偏头用嫩黄的喙梳理青蓝色的羽,眼珠子灵灵地瞟过来,姿态竟然有几分媚。
    她托着腮,觉得这只鸟顾盼自怜的神态,看起来眼熟。
    像容楚。
    不远处荷池里的莲花开了,九重花瓣,层层叠叠,有些饱满的花叶,沉沉坠到水里,风一过,便撩动层层涟漪,像一抹含笑的眼波。
    含笑的眼波……
    她忽然摇摇头。
    莲池上一座精致的观景亭,通体透白,宝顶上缀以明珠,珠子不知是何物造成,硕大浑圆,辉光内敛,那般晶莹的质地和光彩,像一个人的肌肤。
    一个人的肌肤……
    太史阑抿抿唇,忽然直起腰。
    该死!
    怎么看什么都能想到那个鸟人!
    美色就是这么讨厌,让人看到美的事物就不由自主联想,有点烦。
    她轻轻一拍栏杆,似乎要把自己此刻奇异的联想拍散,随即转身,准备眼不见为净,回房。
    刚一转身。
    忽然邂逅一副温暖的胸膛。
    那胸膛紧紧抵着她的身体,胸膛的主人双臂一圈,很方便地将她给圈在怀里,随即轻笑道:“拍桌子打栏杆地干什么?不会是在想我吧?”话还没完,人微微一俯首,浅笑唇边,已经落向她的唇。
    ==
    太史阑靠在栏杆边的身子一僵。
    容楚的姿势很可恶,一手将她环抱,她无论往哪个方向躲避,或者回身,都难免要被他偷香。
    偏他并不强硬靠近来,唇等在她颊侧,要么她一动不动被他以这亲昵的姿势抱着,要么就把自己的唇送上去。
    容楚含笑,有趣地斜睨太史阑的侧面,他知道想吻到这带刺冰雪玫瑰,只怕难免唇舌受苦,他也知道要太史阑自己送上唇,是万万不能,他的真正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好好抱抱她,在她清醒的此刻,感应到她真正的毫无抗拒,感应到她,愿意依偎他。
    他如此贪恋她肌肤的柔软和韧性,一臂揽怀,像捧了一朵含雨的云,轻盈而又有质感。
    太史阑的脸,微微侧转了过来。
    他近乎迷恋地欣赏她淡蜜色,近乎透明的肌肤,额头上还留有淡淡的擦伤,看来不觉得遗憾,只想感叹这般微有瑕疵的美,越发肃杀。
    太史阑的身体微微一硬后,随即软了下来。
    她正靠着栏杆,栏杆下繁花娇艳,一簇簇淡绿、淡棕、深褐、紫红的叶子中,点缀很多粉色、淡红、白色的花朵,花瓣繁密,正依恋在她手边。
    太史阑手指一转,已经摘了一朵花,一抬手,用花去搔容楚鼻子。
    容楚失笑,又怕自己当真给搔痒了对她打喷嚏,只得一张口,叼住了那花。
    他的嘴派上了叼花的用途,自然无法再对太史阑偷香,太史阑这才闲闲淡淡,半转身,将他的脸推开,道:“别把花粉落我脸上,小心吃我一脸鼻涕。”
    容楚忍不住又笑,心想以前怎么没觉得,这样百无禁忌的说话方式,十分可爱呢?
    太史阑一偏头,正看见他的笑容。
    彼时微雨帘栊,蜻蜓低飞,满廊花簇簇,一池水盈盈,他身后开着的大幅轩窗,鼓荡着竹丝和金丝交织的窗帘,窗帘上织出的花纹精雅特别,也是那濛濛山水,逶迤小道,田园人家。里间燃灯的光线被竹缝割裂,光影斑驳地落在他眉间,那如画眉目忽然更多几分柔和,清逸清雅,精致鲜妍,像天边彤云一层层被远方的霞光浸染,流动的变幻的美。
    而此刻素淡背景里素淡的他,唇间一朵鲜花便亮出了风致和风华,淡红的柔软的花瓣一层层卷在他颊侧,不过让人发现那肌肤如此辉光深雅;淡绿色的光滑茎叶落在乌发间,不过让人惊觉那发亮如丝缎,让人想伸手一掬,体验是否也入手滑润,流过月光。
    原来人间容颜之美,万物之美于其前,不过是一场白费心思的衬托。
    连不为这人世万物万景所动的太史阑,一瞬间都怔了怔,眼神微微迷离。
    这一刻叼花的容楚,美、清、滟、少见的调皮,和平日的微带狡黠的气质分离而又融合,不过化为两个字:迷人。
    太史阑偏头,当真认认真真将容楚看了看。
    好看,不看白不看。
    微雨燕双飞,她微微后仰,偏头,平日的冷峻疏离此刻也似不见,也是少见的可爱姿态。
    她专注的眼神让容楚心生欢喜,一偏头吐掉花,头一低,哑哑地笑道:“本来只想抱抱你,可是你这个样子,我不行了……”
    他邪邪笑着凑下来。
    太史阑猛然向后一仰,下意识抬膝,抬到一半发觉不妥,正要放下来,容楚已经低笑一声,身子一侧,一手揽住她膝窝,一手揽住她后仰的腰,笑道:“别!小心翻到底下去!”
    两人身子临栏一顿。
    上头一簇花枝被容楚掠动,一瓣鲜红的花瓣落了下来,正落在太史阑眉心,红艳一点,盈盈。
    容楚眼神,微深,微荡漾。
    忽然想把她这样捧起,不管她要打要咬要踢要杀,先这么扛着,扔到里间的床榻上去!
    然后……
    “李先生,您这边请。”忽然女声清脆,打破容楚此刻的大胆狂想。
    太史阑一向身躯灵活,那么尴尬的姿势居然还能立即回首。
    前方,紫藤花架下,立着脸色微白的李扶舟,手中还拎着一个小小的瓷壶,正平静地看着她和容楚,眼神深沉,不辨思绪。
    而那个引路的侍女,红着脸,张着嘴,满眼写满“好香艳!”
    那一对男女,倚栏而立,女子微微后仰,以一个极度弯折的姿态越过栏杆,半长的柔软黑发垂在风中,身躯柔韧得像一张精美的弓,男子微微前倾,搂住她的腰,俯下的脸姿态风流。
    一朵花在她额心绽放,而他的眼神里也像有繁花葳蕤。
    美如画中。
    ……
    太史阑看见李扶舟,一偏头,额上花瓣飘落,她微醒,才发觉此刻和容楚姿势过于暧昧。
    她正要抓着容楚肩头先站直,蓦然又一道人影闯了进来。
    那人进来得风风火火,脖子上还骑着一个小人儿,两人在园子里窜来窜去,还在不住吵架。
    “让你先去外城找我麻麻的,你怎么闯内城!先找我麻麻!”骑在肩膀上的小人儿怒踢身下的人。
    “先找我的人要紧,你的麻麻我马上陪你去找!”底下扛人那货怒吼——这小子烦死了,整天要他先找麻麻,现在外城还没恢复,人流来去,官府在主持百姓重回家园,又要整理西番兵造成的损失,人流来去,哪里找得到一个女人!
    “先找我的,我的比较重要!”
    “先找我的,最起码我知道她在哪!”
    一边吵着一边两人就奔来了,后面跟着一大群护卫,这些护卫不是容楚手下,是常大贵的兵,容楚的护卫全部派出去找景泰蓝了,至于太史阑的安全,容楚认为有他自己在就够了。
    太史阑听见那两人声音,惊得霍然回头,两个声音都太熟悉,熟悉到她觉得根本不可能凑到一起!
    “世涛!”
    “景泰蓝!”
    容楚听着那难得的惊喜口气,阴恻恻地摸了摸下巴——她好像从来没这么惊喜地唤过他……
    太史阑一回头,那两人远远地也见到了,都“哇”地一声,高兴地齐声大喊。
    “麻麻(姐姐)!”
    ……
    稍稍静默。
    随即邰世涛诡异地抬头看景泰蓝。
    正看见那小子眼神诡异地望下来。
    “你姐姐(你麻麻)?”
    又一次异口同声。
    “怎么可能。”邰世涛直着眼睛,喃喃道,“这才几天,姐都有这么大一个小子了!”
    “……不可能……”景泰蓝撇嘴,“麻麻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弟弟……我才不要叫你舅舅。”
    “来,叫舅舅!”邰世涛被提醒,瞬间心花怒放。
    “呸。”
    一大一小斗嘴几句,忽然都发现了重点——容楚和太史阑超乎寻常的暧昧姿势。
    “晋国公!”邰世涛怒发冲冠,“你在对我姐姐干什么!”
    “公……公!”景泰蓝蹬腿,尖叫,“……不许摸!”
    邰世涛忽然一侧头,看见紫藤花架下的李扶舟,惊叫:“夫子!”
    李扶舟一点头,“世涛,好久不见。”
    ……
    太史阑忽然觉得……乱,真乱!
    ==
    太史阑好容易把气愤愤乱哄哄的那两人哄住,让到室内,她原本无限惊喜——看见景泰蓝心中大石落地,看见邰世涛更是意外之喜,然而此刻这般人凑在一起乱糟糟的景象,她都顾不得去问邰世涛近来如何,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也顾不上问景泰蓝失踪后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和邰世涛同行,只用欣喜地目光将两人看了又看,摸摸景泰蓝的脸,再拍拍邰世涛的肩。
    邰世涛和景泰蓝发现自己要找的是一个人,瞬间也不吵架了,也顾不上和太史阑诉尽别来衷肠了,都忙着把目光的利箭,往容楚身上狠狠地投。
    太史阑淡定地推开容楚,谢绝他的搀扶,先对那边紫藤花架下始终一言不发的李扶舟道:“先生你来了?一并进屋吧。”
    李扶舟深深凝注她,点了点头。
    太史阑进屋之时,无意中回身,正见李扶舟弯身,捡起先前容楚叼住又吐掉的那朵花。
    侍女在他身边,轻轻道:“这花真美。”
    “这是八月春。”李扶舟伫立廊前,将指间的花,抛入风中。
    他似在风中出神,随即悠悠道:“这花又叫相思花,又叫……断肠草。”
    太史阑忽然心中一震。
    侧身看他,他却不回首,廊下人独立,一个背影,诉尽萧索。
    太史阑抿抿唇,转身进室,等她坐好,李扶舟也已经进来,神色如常。
    “我这里寻了些好药,拿来给你补身子。”他将那瓷壶放在桌上。
    太史阑眼角瞟着景泰蓝,注意到小子无伤无损,心微微放下,抬头看看李扶舟脸色,不禁一怔。
    他脸色白到可怕,唇色也微微有些发青,很明显气血不调,重伤未愈。
    “你看起来不妥。”她道,“这药你自己喝,我不过是外伤。”
    “我没事。这个对你比较好。”李扶舟微笑,手指搁在还温热的壶上,太史阑注意到他只有贴着壶的手指微微泛着血色,其余都是雪一样白。
    “你住在这里吧,别跑来跑去了,一个人在外,我不放心你的伤势。”她凝视着李扶舟的眼睛。
    容楚在旁边托腮,微笑,一言不发,眼神却有点深——这女人,到现在还没对他说过一句“不放心”呢!
    他要不要也在身上搞个伤口,好看看她的“不放心”?
    “无妨。”李扶舟微笑,将壶推给她,“趁热喝了,原料不易得。”
    太史阑“嗯”了一声,接过来就喝,容楚忽然一伸手,笑道:“你肩膀有伤不方便,我来喂你。”
    他不由分说,接过那壶,手一伸,侍女赶紧递上碗,容楚看看那碗,皱皱眉,道:“你怎么没用手帕垫手,用手指抓着碗边,不脏?”
    侍女脸红,连连请罪,容楚又道:“换碗,每次伺候她喝药,要记得先用热水三次冲洗,之后用干净帕子垫着送上来……”
    李扶舟则道:“别用银碗吃药,对药性不好。”
    容楚微笑,斜睨他,“扶舟,你是觉得她身边太安全了,什么都不需要提防是不?”
    李扶舟不答,也不理他,另取一个瓷碗,和侍女索要热水冲洗。
    容楚眉毛高高挑起,正要发作,那边忽然“砰。”一声。
    两个唇枪舌剑的男人齐齐回头,就见太史阑已经重重放下瓷壶,抹抹嘴,说一声,“废话真多。”
    她已经嘴对壶嘴喝完了……
    ==
    邰世涛和景泰蓝小凳子上排排坐,鬼鬼祟祟看三人间暗潮汹涌。
    景泰蓝和麻麻失散又回归,满心欢喜要扑到麻麻怀里叙述别来经历的,不想麻麻也就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警告了他不要轻举妄动之后,就只顾着和李扶舟说话,景泰蓝不明白关系的亲疏有时候未必放在表面,小小的心里顿时充满委屈。嘟着嘴,小手指在腿上划啊划。
    邰世涛却眯着眼睛,看看李扶舟,看看容楚,再看看太史阑,眼神里渐渐写满不满。
    “喂。”他捣捣景泰蓝的肩膀,“他们一直这样缠着她吗?”
    “是呀。”景泰蓝托着下巴,嘟囔,“……都和我抢麻麻。”
    “我没想到夫子是这个身份……”邰世涛眼睛发直,喃喃自语,“当初在安州,他只是偶尔来指点一下我文武之艺,没想到……”
    “都是坏人……”景泰蓝沉浸在愤恨的情绪里。
    “不能这样……”邰世涛说。
    “不能这样……”景泰蓝说。
    “都不适合她……”邰世涛深思。
    “我才是最好的……”景泰蓝握拳。
    “我要阻止……”邰世涛皱眉。
    “好呀好呀……”景泰蓝拍手。
    “给她找个适合她的人……”邰世涛仔细思考,“不要高位者,高位者腥风血雨过惯,无人间真情;不要江湖巨霸,江湖上纷扰杀戮比朝廷尤甚;姐姐和国公先生相处,得多多少麻烦?不要,不要。不需要太优秀,不需要太有钱,不需要太聪明,只要人品正直、宽容厚道,全心爱姐姐就好……是了!”他兴奋地一击拳,“这才是我理想的姐夫!”随即又目光发直,叹一口气。
    “好呀好呀……理想的……啊?”
    ……
    太史阑才不知道就这么一刻,那两个“晚辈”已经自作主张,把她的“终身大事”给决定了。
    她只是觉得,男人好烦,果然好烦,更烦的是,容楚在这次事件之后,对她态度已经有所不同,昭显出更多的占有和亲昵,而李扶舟,以往的若即若离也有了变化,似乎终于坚定了心意,又似乎想要挽回什么,在容楚表现出排斥时,已经不似以前一般,表示出沉默和退让。
    她开始考虑,要不要提前去昭阳城授勋……
    太史阑用神一般的速度解决了药,两个男人也没有了争的理由,李扶舟微笑告辞,太史阑没有再留,留下来再看他们唇枪舌剑吗?这对李扶舟养伤也不利吧。
    容楚还赖着不走,邰世涛忽然笑眯眯地过来,充分表达了对国公的思念和孺慕之情,缠着他讨论兵法军事战局以及为人处事等等,问题很多,表情很认真,充分体现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的求学若渴的精神。
    他唐僧一样碎碎念碎碎念,容楚终于怕打扰太史阑休息,拎着小子出去了。
    他出去时,眼神恨恨,不知道在恨谁。
    他一出去,景泰蓝就爬进太史阑怀里,蹭啊蹭的细说别来衷肠,尤其是亲手揍了几个人的丰功伟绩,那是一定要和麻麻好好说一说的。
    太史阑被景泰蓝缠住,也想知道他的经历,是怎么和邰世涛混到一起的,母子俩头靠头唧唧哝哝。
    莲池上华亭上,容楚和邰世涛一旦出了门,一个不再是吃醋的男人,另一个也不再是求学好奇的少年。
    俩男人都神色微沉,眉目肃穆。
    “世涛。”容楚负手凭风而立,衣袖飘举“我知道你怎么出上府大营的,不管如何,要先谢你仗义出手,若非是你发现西番密道,炸掉了那批支援的火药武器,又堵住了密道口,只怕那晚我们对西番的夜袭,不能有那番成果,我也未必来得及救太史阑。”
    “她是我姐姐。”邰世涛扬起脸,少年眼神清透,浮沉淡淡傲气,“我也要在此,感谢国公不惧后果,借兵夺权,夜袭西番,救下姐姐。”
    容楚转头看了他一眼,看那少年倔强的神情,轻轻一笑。
    “你们虽是半路姐弟,但有时候……还真像。”
    邰世涛深深吸一口气,“我出上府的时候,曾和总帅说,有种射死我在马上,头向北严!现在我依旧要和国公您说,我姐姐我一生护佑,国公若真能一生不与姐姐为敌,邰世涛亦永不与国公为敌,但凡国公需要,必定全力供您驱策。但若您对姐姐造成任何伤害,邰世涛纵然势单力薄,身在天涯海角,也必,不死不休。”
    少年每个字坚决而清亮,震得脚下水纹层层。
    容楚轻笑了一声。
    “说这么杀气腾腾干嘛。”他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邰世涛一眼,“你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许多事应该认真在表面,敷衍在心底;许多事则应该敷衍在表面,认真在心底。”
    邰世涛默默咀嚼着这句话,半晌诚恳地道:“是,我太年轻,我怕我不能好好保护姐姐,反因为历练不够,早早葬身官场,因此,我愿国公,有以教我。”
    “真心吗……”容楚似乎还在专心地看眼前的花。
    “此生这个问题您不必再问。”
    “那好。”容楚转身,“世涛,上府边乐成很喜欢你,连你私自带兵出营都替你找了个理由遮掩了,你已经无罪,再加上这次发现密道的大功,以及总帅的抬爱,你在上府大营的前途,必然光芒万丈,可我今日要问你,如果为了你姐姐,我要你放弃,不仅是要放弃到手的锦绣前途,你还会失去到手的军功,会被重重问罪,会一落千丈,在另一个恶劣的地方从头开始,这糟糕的一切,只为有朝一日,你或许可以救你姐姐……我问你,你可愿意?”
    风忽然静了静。
    绿荫间蝉也不鸣。
    良久,容楚听见少年的声音。
    依旧清亮坚定,是这脚下永不干涸的流水。
    “我愿意。”
    ==
    太史阑在屋内问完了景泰蓝经历,听见容楚和邰世涛边走边谈回来了,隐约听见两人对话。
    “……难为你了……”
    “……那后面的事情便拜托国公……不过既然国公要我这样做,我对国公也有个小小要求。”
    “你说,说了我自会斟酌。”容楚的声音听来有几分警惕。
    邰世涛却在笑,“……没什么,既然我马上要水深火热了,你得允我先过几天好日子……给我们总帅打个招呼,我要在此陪姐姐几天,而且这几天,我想给姐姐多逗点乐子,也算是我们姐弟告别前,为她做些事儿,请国公无论如何,不得阻拦。”
    “你是愿意你姐姐开心,我有什么不乐意的。”容楚似乎在走神,心不在焉地答。
    太史阑皱起眉——瞧这家伙语气,当自己是姐夫哪?
    果然听见邰世涛语气取笑,“国公可真雅量,差点让我以为姐夫当面。”
    “你这小子。”容楚也在笑,“怎么,觉得我说不得?”
    “说得,说得。”邰世涛大笑,当先奔了开去,“国公尽管说,抓紧时机说,呵呵……”
    “这小子……”隐约听见容楚淡笑。
    太史阑缓缓放下窗扇,靠在床上。
    所谓姐夫什么的,她当然不放在心上,倒是“水深火热”“过几天好日子”“姐弟告别”什么意思?
    容楚不是说世涛虽然擅自出营,但得边乐成庇护,发现密道又有大功,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吗?又是哪来的“水深火热”事儿?听刚才容楚语气,很是包容,微微歉疚,他要邰世涛去做什么?
    正想着,邰世涛已经进门来。太史阑抬头看着他。
    先前容楚和李扶舟都在,两人几乎没有直接说话,现在,仿佛才是重逢后的第一眼。
    邰世涛站在门边不动了,不知怎的有点无措的样子,那晚冲营而出的决绝都似忽然飞到九霄云外,他靠着门边,拉拉衣角,整整袖口,眼睛低垂着,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一脸“思念过甚,近乡情怯”的神情。
    太史阑望定他,脑海里掠过初见那夜他披衣而来的身影,头顶上两个旋儿还在眼前晃动,又或者是鹿鸣山下他蹦跳而来的欢快,金色龙头在胸口一窜一窜,再或是邰府书房里的大声嘶喊,事发那夜牛车前的泪流满面。
    她最初相遇的这个男孩,在短短时日里,为彼此留下无数感慨。
    眼前的世涛似乎又长高了些,脸庞晒黑了,线条轮廓却越发鲜明俊朗,比往昔的俊秀少年多了几分军人的硬朗,但目光纯澈如前,充盈离别的思念和相逢的喜悦。
    她扬起脸,微微笑了。
    由衷欢喜。
    “过来坐。”
    邰世涛的脸庞似在一瞬间发亮,两步就奔到了太史阑身边,习惯性拖了个小凳子就要坐在她膝前,忽然顿了顿,把凳子向后拖了拖,脸上掠过一抹红晕。
    太史阑好笑地看着他,这个半路弟弟,在邰府的时候还没有什么男女之防,真心待她如姐,如今军营里混一圈,倒学会扭捏了。
    “混得不错。”她看了看邰世涛军衣上的佰长标志,“这才多久,都有个佰长了,你真没辜负咱们当日牛车前的誓言。”
    “那也不如姐姐你。”邰世涛勾着脑袋,瓮声瓮气地道,“你马上就要封官加爵了,文武职兼备……”
    “你怎么知道?”太史阑警觉地问。
    “啊……我猜的,”邰世涛立即道,“按照咱们南齐惯例,但凡文职出身而又对武事有贡献者,都会给予武衔,所以我想你也应该这样。”
    “未必。”太史阑并无喜色,“我总觉得朝廷对北严的态度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和我有关。”
    “怎么会。”邰世涛一边暗惊太史阑的敏锐直觉,一边笑道,“说句话不怕姐姐生气,您便是立下莫大功劳,目前对于朝廷来说,也是微末小民,不至于专门针对你的。”
    太史阑瞟他一眼,不想说她的担心来自于景泰蓝,也不知道邰世涛和景泰蓝这一场相遇,猜出他身份没有。
    “我做不做官倒没什么。”太史阑语气温和,“你们男儿才更看重建功立业,世涛,以后不要再干傻事,你带手下擅自闯营那是死罪,如果不是运气好,误打误撞发现密道,可以将功补过,你现在怎么收场?”
    “那不是没事了嘛,我福大命大呀。”邰世涛开朗地笑。
    “还没恭喜你。”太史阑心情也很好,“听说边乐成没打算追究你闯营之罪,你又立了大功,回去后不仅无罪想必还能提升,你算一员副将。”
    邰世涛似乎在微微出神,随即便笑了,诚恳地道,“是的,姐姐,有你在,我便觉得我是副将。”
    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心意平适,太史阑是由衷高兴,而邰世涛,为她的由衷高兴而高兴。
    随即他便转了话题,坐到太史阑身边,和她谈身体,谈战争,谈和景泰蓝的意外相遇以及景泰蓝的“英勇”,景泰蓝立即来了劲,两眼放光,小脸激动得通红,不住纠正他讲述中不够精彩之处,比如他绊了对方一脚如何计算精准而阴险,比如那西番兵抓住他脚腕时他如何惊掉了魂,又如何智勇双全,用他的无上智慧和英勇,将那家伙放倒了……
    小子现在历练多了,口齿伶俐滔滔不绝,太史阑听着,心中却起了淡淡的怜惜——就在前不久,这孩子看见死人还惊吓恐惧,躲在她身后不肯面对,可如今,他已经能自己使计放倒几个西番兵,战争和离乱果然能予人成长,可是这样成长,其间付出的童真的代价,又要如何弥补?
    这个不满三岁的孩子,独自拔刀向敌,被血溅了一脸,要吐又要哭的时刻,他是否内心也忽然感觉到一霎的寂寥和空凉?
    那种世人围拥无数,可在真正的危险中,只能靠自己的空凉。
    这是她一直想要教会他的,是她自知道他的境遇和身份后,便狠心要锻炼他的事,然而当他当真做到,她又不能避免心酸。
    就如此刻,看他得意洋洋大吹特吹,可是真正面对那回忆,他声音免不了惊恐犹在几分虚浮,亮而黑的瞳仁里,有兴奋,可也有那一霎惊险的浮光掠影。
    他不是不怕,他只是在努力克服,只是想要她,不担心,并为他欢喜。
    她忽然抱过景泰蓝,在他脸颊上贴了贴。
    景泰蓝正手舞足蹈大肆吹嘘“丰功伟绩”,被这突然的一抱,搞得愣了一瞬,小身子有点僵硬,可是随即他便反应过来,就势转身,将脸贴上太史阑的脖子,双臂一张,反抱住了她。
    太史阑抱着他轻轻摇晃,始终没有说一个字,景泰蓝安静地伏在她怀中,小脸上的激动渐渐褪去,眼神里深藏的惊恐也缓缓退潮,他终于彻底从有点癫狂的情绪中摆脱而出,真正安静下来,在她的怀抱中,安抚里,体贴的相拥里。
    邰世涛静静坐在对面,看着那对相拥的“母子”,太史阑微微仰着脸,掺杂微雨的风,掀开她一缕鬓发,她脸上线条清晰,而眼神柔若春水。
    这冷峻女子此刻的温柔,像冰山上雪莲花忽然开放,绽一束淡黄蕊心,柔丝曼长,召唤春风,令人惊艳至心动。
    他一瞬间忽然明白容楚李扶舟何以会为她吸引。
    当一个人,在某些特殊时刻,真正展现不易为他人发现的,和本身气质大相径庭的气韵,那一刻散发出来的矛盾而甜蜜的美,足以让世上的所有在那一刻,为她沉醉。
    邰世涛忽觉心中微微一动,也微微一痛。
    一动,是忽然明白,从那夜邰府初见,到后来屡次得她自生死之境将自己救出,明明没有血缘,明明仅仅是恩情,为什么自己从此便不肯忘,不能忘,为她不惜身死马上头向北严,也要在最危险时刻,奔赴她身边。
    一痛,是因为此刻美好终于得见,下次再见不知道要到何时,也不知其间,将要隔上多少风浪惊涛,或者此生,也无缘再见。
    然,便得见这一霎,此生无憾。
    浮光照影,照太史阑和景泰蓝再次彼此相拥,休憩在各自的港湾。
    浮光照影,少年在每一瞬间都在长大,他看她少有的柔情绽放,不曾嫉妒,只望她这般欢喜柔和,能久久长长。
    随即他的眼神更坚定了些。
    那些要做的事,无所畏惧,是为她。
    他忽然欢喜地搓搓手,抱过景泰蓝,道:“别总压着你娘,过不了两天她就要动身启程去昭阳城,让她好好休息养伤,咱们外边玩去。”
    太史阑也有些累了,放开景泰蓝,那小子很熟练骑上邰世涛的脖子,高高兴兴跟他出去了,两人挤眉弄眼叽叽咕咕,不知道在商量什么鬼祟事儿,太史阑瞧着,唇角微勾,心想景泰蓝的身边,其实一直缺少一个父亲一样的角色,如今有个活泼心性的舅舅也不错。
    她想象了一下,景泰蓝骑在容楚或者李扶舟脖子上的景象,瞬间摇摇头。
    真是充满了违和感啊……
    ==
    那边邰世涛和景泰蓝出门去,两人头碰头叽叽咕咕。
    “我得给开个告示……”邰世涛说。
    “……你这办法真的好吗……可我不想麻麻被抢去……”景泰蓝咬手指,大眼睛骨碌骨碌转。
    “你傻了,你麻麻总要嫁人的,与其跟着晋国公或者江湖人,每天风险不断,还不如给她找个妥当合适的人家,你也希望她有个好归宿是不是?”邰世涛端着下巴,想着曾经听上府老帅边乐成有次醉后说起过的“晋国公未婚妻”事件,更加坚定了决心,“哪,有个好后爹,你也少受点为难啊,你看晋国公,哪像个好鸟?”
    景泰蓝想了想,觉得容楚果然不是一只好鸟,瞧他先前摸麻麻那样子!和康王摸……一个德行!
    他却忘记了,他麻麻如果找个粑粑,那摸起来会更德行的……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4:35
     第二章 比武招亲?
     更新时间:2013-7-30 9:09:59 本章字数:11174

    邰世涛和景泰蓝跑进书房,一迭连声要纸要笔要人,把府里的侍女使唤得团团乱转,说有要紧事要办,却又紧闭着门,不许任何人打扰,在景泰蓝的建议下,又把龙朝唤了来,大地痞龙朝在北严安定之后,因为他那一手好木雕工,被容楚看中,目前派在北严府工造司做个主办,容楚似乎打算将来带他进京。
    龙朝钻进书房后,两大一小三个男人更加忙碌了,不多时龙朝捧着一大叠纸出来,翻了翻,道:“成,我这就叫人去全城贴去。”走了两步忽然又道:“要是加上城主府的印章就更好啦,官方认定啊。”
    “哟。”得了提醒的两人一阵乱翻,却没翻到官方任何印章,正考虑是不是用萝卜刻一个,忽听外头一声大叫:“啊?景泰蓝!你回来啦?天啊!我找得你好苦!你这小祖宗竟然自己回来了!哪呢?在哪呢?”
    “哎哟。”景泰蓝一声尖叫,还没来得及躲,砰一声门被撞开,下一瞬他已经被狠狠搂入一个散发着汗味的怀抱,那家伙大力揉着他,呜哩呜噜地道:“啊啊啊你竟然已经回来了!可怜我这几天在那附近找你,连口水都没喝过!连口饭都没吃过!哪个混小子把你给带走的?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再找不到你我已经在考虑切腹自杀向主子谢罪了……”
    “就你这傻样儿,活着也迟早给你主子添乱,早点切腹自杀是明智之举。”混小子在一边阴恻恻地道。
    赵十三抬起更黑了几分的脸,看看怀中被揉得不成模样的景泰蓝,后知后觉恍然大悟,急忙弯身给景泰蓝拉衣角掸皱褶,“您见谅,您见谅,我忘形了,唉,都是太史阑害的,在她身边久了,老国公教咱的规矩礼数都丢瓜哇国去了……”
    “自己愚钝还在别人身上找原因,活该受罪。”爱姐如狂的某人听得眉毛倒竖,阴恻恻地道。
    赵十三两次被攻击,转头怒目瞪着邰世涛,半晌才认出他是谁,“你是邰府那小子?我听说景泰蓝是你带回来的?你捡到他怎么不还给我?你知道我找了多久?你这小子,我家主子好心栽培你,你就这么忘恩负义?”
    邰世涛懒得和这二缺讲话,赵十三却已经看见龙朝手中墨汁淋漓的大卷纸。
    “这是什么?”他一把抢过来,出手如风,龙朝愣是没拦住。
    “兹有良家太史女,德蕴温柔、性娴礼教……哈哈哈哈你说的是谁啊,太史阑吗?我怎么不认识呀……待字闺中,端淑贤德,更兼才华卓著,将得朝廷之嘉奖……哈哈哈这话说得和招亲似的,她用得着吗,这附近谁不知道她呀,就她那德行,除了我家国公谁敢娶她呀……,今城主府欲待为太史觅良家子弟……啊?啊?”赵十三霍地抬起脸,目瞪口呆,“你给太史阑招亲?你疯了吗?太史阑那什么性子,你这么干,你找死啊?啊兄弟你找死别害我们啊。”
    “看清楚。”邰世涛没好气翻白眼,“我有说招亲吗?”
    “啊?”赵十三继续看,“……随吾姐赴昭阳城授勋,任职贴身护卫……啊,聘护卫啊,也行,她马上要做官了,也确实该有自己的护卫人马,不能老是厚脸皮用着我老人家,不过这样公开招当真合适么?还有这条件……年龄二十五以下,家世不计、需相貌端正、武功出众、才学尚可、品行操守高洁者优先、英俊温柔厚道者优先、懂得体贴女子者优先、家世丰厚无复杂亲友关系者优先……你这词……你这词儿到底是要找护卫还是要找丈夫?”
    “护啊护啊的就有感情了,我姐她看中了做丈夫我也乐见其成。”邰世涛神情十分满意。
    “放屁!”赵十三直着眼愣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邰世涛到底要干什么。
    挖!墙!脚!
    “放屁!放你的狗臭屁!”他将告示呼啦一下甩在龙朝脸上,跳起来就奔邰世涛去了,“太史阑要跟你谁,用得着你操心?你得到我家主子同意没?他不同意你敢贴出去?你敢?你敢?”
    “我敢!”他逼到邰世涛脸前,邰世涛一步不让,眼睛一瞪,“你家主子咋了?我姐姐要嫁谁用得着他批准?男未婚女未嫁,用得着他批准?他是我姐的哥还是爷?”
    “他是——”赵十三话到一半呛到喉咙里,“他是……他是……他就算不是什么,也轮不到你是,你算啥?你还真当太史阑是你姐?”
    “最起码我对我姐全无私心,最起码我不会给她带来麻烦!”邰世涛声音比他还大,斜眼睨着他,“咦,你这么激动做什么?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我姐?”
    “可我主子喜欢!”赵十三暴吼。
    室内忽然一静。
    “哦。”半晌邰世涛点头,“这样,就更要招亲了。”
    “放屁。”
    “丽京贵族谁不知道,你家主子喜欢谁,谁就活不长了。”邰世涛转身,“不行,我得赶在我离开之前,赶紧给我姐办成这事儿。”
    “不行!”赵十三暴跳如雷,“小子我揍你!”
    “你揍,揍越狠越好,我姐心疼我,你越揍,她越不理你家主子,呵呵呵,我乐意。”
    “……无耻!无赖!你等着!你敢!我去告诉国公去!仔细他扒你的皮!”赵十三屁股一转,决定告状去也。
    刚一转身,发现门口忽然堵了个小人儿。
    小人儿咬着手指,转着大眼珠儿,仰着脑袋,笑嘻嘻地望着他。
    赵十三忽然打了个寒噤。
    “十三叔叔。”景泰蓝奶声奶气地道,“你把我给弄丢了。”
    “我的小祖宗。”赵十三痛苦地歪了脸,蹲下来,“我不是故意的啊,这几天我找你,在山里窜来窜去,都快成野人了。”说完拉起裤腿,给景泰蓝瞧他的拉伤的荆棘印子。
    景泰蓝大眼睛一瞟,眼风轻飘飘地飞了过去,已经换了一泡盈盈的泪,“可是十三叔叔,你知道吗,我掉下去,就掉在了一个西番兵身上,他看见我,就要杀我。”
    “啊?”赵十三惊得一跳,急急问,“后来怎样了?”
    “他要杀我我就刺他呗。”景泰蓝自顾自道。
    “啊……”
    “结果没刺死。”
    “啊!”
    “他晕过去了。”
    “啊……还好……”
    “结果又跑来一个西番兵,正好被他绊倒,正跌在我面前……”
    “啊!”
    “我一把白粉撒了他个不知道东南西北,顺手也把他给敲晕了。”
    “啊!您真聪明,我这心可给忽悠的……”
    “结果又来一个。”
    “啊!”
    “我绊了他一跤,他跌在这两人身上,我在这两人身上竖着放了把剑哟。”
    “啊……我的小主子……您别这么一段一段一上一下地吓我成不……”
    “然后我去捡我的东西,结果那西番兵没死,一把抓住我的脚踝!”
    “啊!”
    景泰蓝不说话了,扁着嘴,眼珠乌溜溜地盯着赵十三。
    赵十三等他家小祖宗继续,再来个过山车啥的,谁知道小祖宗关键时刻不说了,就用这种可怕的控诉的眼光,控诉着他。
    赵十三捂住胸口。
    “我的小祖宗,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是我没能保护好你,能麻烦您不要再挖坑不填吗……您能把故事给说完吗……求你了……”
    “然后他救了我呗。”景泰蓝轻描淡写地道,“十三叔叔,你没保护好我,我差点死了,我很生气。”
    “是的……”赵十三气息奄奄地答。
    “你代表公公保护我,你没做好,就是公公没做好。”景泰蓝义正词严总结。
    “啊!我的小祖宗,这是我的疏漏,您可别迁怒到国公身上去呀……”赵十三瞪大眼睛,惊骇欲绝。
    邰世涛一直在一边托着下巴笑,忽然慢慢收了笑容,看看赵十三,再看看景泰蓝。
    “就是他没做好,我很生气。”景泰蓝斩钉截铁。
    “小祖宗。”赵十三泪了,彻底弃械投降,“您说吧,你要我怎么做,怎么将功补过,才能不‘生气国公’呢……”
    景泰蓝笑眯眯指指告示。
    赵十三眼一闭,痛苦地道:“我没看见!”
    主子……两害相权取其轻,娃娃心性不定,俺可不敢冒险真让他记恨你,你就委屈一下吧……反正太史阑招亲也未必能招到合适的,真招到合适的你也可以杀了……
    “我没看见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他闭着眼,开始向外走。
    “十三叔叔,知道府尹印章一般放在哪呢?”景泰蓝拽他的袍子。
    “龙朝啊。”赵十三探头对门外的龙朝道,“府尹的公文大印都存在外书房暗柜,问文案师爷就知道,你们要好好看守,不要被人取走了啊。”
    “好唻,您放心!”
    踩住袍子的小靴子收了回去,景泰蓝在身后脆生生地道:“十三叔叔最好了,十三叔叔慢走,十三叔叔,其实我一点一点也不生你气哟,你信吗?”
    “不知道别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赵十三抹一把辛酸泪,踉踉跄跄走了。
    过了半晌。
    邰世涛、景泰蓝,鬼鬼祟祟,夹着一大卷告示,带着龙朝的地痞手下们,出了门……
    在不远厅堂议事的容楚,忽然觉得有点不安。
    而在内室,太史阑也无缘无故,打了个寒噤……
    ==
    “代城主新告示啊!”
    “大家瞧一瞧看一看啊!”
    “绝世好机会啊!走过看过不能错过啊!”
    “一朝鲤鱼跃龙门,佳人富贵皆在手啊!”
    ……
    一大早,北严城各处街道,都有身穿花衣的青年汉子们,抱着一大卷告示,在各处墙上刷贴,那些拎着浆糊桶的汉子们,一边贴一边四处吆喝,将晨起买菜的人们都渐渐吸引过来。
    北严遭受战火,外城损毁严重,好在普通百姓向来是恢复力强大的种群,城内渐渐已经有了几分气象,很快各处告示前便挤满了人。
    “咦,太史姑娘招护卫!”
    “听说太史姑娘要到省城受封授勋,她立了好大功劳,肯定马上要飞黄腾达,做她的护卫,有前途!”
    “啊!我去我去!我最佩服太史姑娘了!不拿银子我也白干!”
    “呸,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人家太史姑娘找的护卫,要二十五以下,年轻英俊厚道,薄有家底,家无妻小,武功出众,你瞧瞧你自己,歪腿斜眼瞎老娘,除了骰子什么都拎不起,一张棉被冬天是棉被夏天拆了当大褂,一边去吧你!”
    “你能,你去得成?没见告示上说,要公开比武,过五关斩六将,三天内过三关,百里挑一,快撒泡尿照照镜子!”
    “哟,吵什么呀,要我看,这事儿咱们都没份,你们瞧这告示要求的条件,怎么看起来不像招护卫,倒像招亲?”
    “咦,你别说,越看越像,哪有要求护卫年龄的?还要年轻英俊?别不是太史姑娘要比武招亲,只是脸皮嫩,不好意思明说吧?”
    “太史姑娘不好意思明说,咱们也别拆穿,要我说,太史姑娘听说年纪也已经不小了,据说又无父无母,是该给自己订下终身的时候了,只是听说她是个寡妇?前头有个孩子?”
    “我倒听说那孩子不是她的,是她亲戚家留下的孤儿,她领养的,太史姑娘心善。”
    “哦哦……那么兄台,咱试试?”
    “试试?”
    ……
    景泰蓝骑在邰世涛脖子上,从人群里慢慢挤过去,两人都笑得见牙不见眼。
    “说你是孤儿生气不?”邰世涛问景泰蓝,“不这么说,对她不太好。”
    “本来就是……”景泰蓝小手慢慢揪着邰世涛的头发,像是想要揪掉心里深藏的委屈,“不过现在我有麻麻了……”
    “人家问起你你怎么说?”
    “……蓝蓝是孤儿……”景泰蓝嘴一撇,说哭就哭的样子,“麻麻收养的……叔叔你不要嫌弃……”
    “好乖巧!”邰世涛乐不可支,“对,就这样,脸偏一点,露半边眼睛里的泪水,嗯,你这个模样最会骗人心疼啦。”
    “你才骗人……你全家都骗人……”
    “可不是……”邰世涛嘟囔了一声,又振作精神,乐滋滋道,“给她选一批好护卫。以护卫之名放在她身侧,所谓日久生情嘛,保不准她就看中了谁呢?反正不要是国公,也不要是夫子,都不适合她。等给她把人选定了,我也就放心了。”
    “好看一点……”景泰蓝呵呵笑,“像我这样……差不多了……”
    “我觉得和我差不多也就将就了。”邰世涛陶醉地道。
    ……
    邰世涛拿着盖了印的公示去找北严的幸存官僚们,关于太史阑的事情,大家帮起来都是不遗余力,邰世涛带着他的兵,加上北严府拨来的人马,半天时间就在原内城外广场设了个小型擂台。
    为了不引起容楚注意,邰世涛尽量不大张旗鼓,好在龙朝那批痞子们人面广,关系熟,行动力迅速,很快就将消息传得满城都是。
    此刻太史阑一人救一城,声誉空前,无论于公于私,于感情于实惠,做太史阑的护卫,都是很多人的向往,更何况在龙朝那批小痞子的有意渲染下,太史阑的光明前途、无上美貌、广大心胸、善良品质,亮瞎了一群人的钛合金眼,更兼邰世涛还命人暗示,所谓“护卫”身份并不低下,是有机会抱得美人归的。
    一城人都开始行动,更有一些跑单帮的,做小买卖的,走街窜巷,游走乡镇,将消息远远地传了开去。
    西北地男人天生体质较好,武风浓厚,绿林之盟也以西北为最强大,跑马的汉子们传递消息迅速,也就不过半天,北严城刚刚开业的几家客栈饭馆就已经挤满了人。
    邰世涛对这样的广告效应和反应速度也很满意,他和太史阑都马上要走,抓紧时间最重要。
    一切有赖太史阑的名声和威信,以极短的速度齐备,完了邰世涛才回去,找到太史阑,轻描淡写地告诉她,“咱们正在给你招护卫。”
    太史阑听着,倒也正中下怀,她可不想一直用着容楚护卫,再说容楚的护卫,她一直认为是用来保护景泰蓝的。
    只是她有点疑惑,招了护卫,她拿什么来养?一个典史副手的工资,可不够雇保镖。
    邰世涛告诉她,无妨,南齐对官员待遇一向优厚,她一旦授以实职,朝廷会给她承担五名护卫的开支用度,所在官府也会负担本府主官副官一定的护卫配额,另外,各级官府当地的豪门巨绅,商会势力,也会主动给各级官吏提供类似资源,总之,只要有权在手,不用花自己的钞票,自然会有人替你养保镖。
    太史阑想了想,觉得福利制度果然不错,这还只是一个小五品,三品四品呢?一品大员呢?难怪挤破了头要当官,一当官,什么都有了。
    虽说钱这个问题好像不是问题,但是她也想到,自己自穿越来南齐,一直处于风波忙碌之中,一直没来得及好好思考以后的营生,如果此次授勋授职,是没什么油水的虚衔的话,是不是要想点办法赚钱?
    赚啥钱呢?从来不喜欢操心外务的太史阑,抿着唇想了半天,发现她才是个真正的废柴。
    运用现代理念,经商开酒楼?穿越女主常见技能——她做不得生意,肯定三天两头打人出去。
    化妆美容?算了,别抢景横波生意了,再说,粉底是用在上粉前还是后?水和精华液哪个先涂?
    酿酒烹饪?如果哪天她想毒死人,或许可以试一试?
    太史阑想了半天,觉得,想必正因为她聪明绝顶,与众不同,所以老天不会让她拥有这些平庸的技能,必将降大任于她也。
    嗯……或者,现在就开始搜集景泰蓝的破袜子小内裤啥的,将来拿出来拍卖?一个定价多少?一百万一只还是一双?内裤要不要定价高点?
    对面,景泰蓝瞧见他麻麻忽然变得阴狠的眼神,悄悄打了个颤。
    因为分神到赚钱的事上去,太史阑也就没在意这选护卫的事,表示同意,还表示有机会去瞧瞧,邰世涛得了她的首肯,差点一跳八丈高,一溜烟颠颠地去了。
    “跑这么快,这么乐。”太史阑望望他背影,随口道,“倒像给谁招亲似的。”
    景泰蓝发出了一阵意义不明的“呵呵”……
    而在院子的另一处,忙于处理北严战后一些善后事宜的容楚,并没有得到这一不算小的消息,因为赵十三殷勤地关上书房的门,不允许手下护卫“拿任何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来惊扰公爷。
    到了半下午的时候,擂台拉起来了,擂台前人山人海,邰世涛还让本城著名画师,给太史阑画了个速写,取材北严之战太史阑城头英姿,背景苍茫雄关,深红残阳,太史阑立在城头,披风猎猎,一个挺秀而健美的剪影。
    画像很大,就在擂台上方,来往人等,都仰头,对画像啧啧赞叹流口水。
    擂台由邰世涛主持,带着自己的一百兵和龙朝的地痞们镇场子,邰世涛亲自制定规则:第一场自然是比武艺,比武方式多种多样,看报名者情况随时取决;第二场比文才——不是强制性吟诗作赋,那对武人来说太难,而是看一个人的心境和思想,具体题目也由邰世涛随机考验;第三场比忠诚,这就更抽象了,题目还是由邰世涛掌握,小子整天抱着脑袋苦思冥想,要找出“武功高文采好人品佳相貌优永远只忠于太史阑”的未来绝世无敌好姐夫。
    擂台当天下午就拉了起来,一百多位好汉轮番上台接受考验,北严百姓对这件盛事产生极大兴趣,几乎万人空巷。
    报名者空前踊跃。本来这种招聘护卫,很难招募到真正高手,毕竟有本事的人都是骄傲的,不屑为他人走狗,但偏偏太史阑名头太盛,对她欣赏敬佩的人太多,她力挽狂澜救一城的事迹已经传遍北地,有向全国蔓延的趋势,众人不免有好奇之心,想亲眼见见这奇女子真容,也觉得为这样的女子保驾护航,倒也不算丢人。
    何况邰世涛在公告里也已经说明,这种护卫不算家奴,不签契约,来去自由,以客卿相待。邰世涛对太史阑有信心,觉得没有契约约束,以她的魅力也足以驾驭所有人。这种尊重而宽松的条件,再加上“或可为传奇女子之偶”的可能性,也去了不少人的顾虑,渐渐便有一些颇有声名的侠士报名。
    人是群体动物,有名侠士来的多了,其余更有名的也就闻风而动,到了这时辰,就不仅仅是为做护卫,为财,或者为色,更多的是为了名,武人好名,在这样人才济济的盛会之上,力压群雄,那也值得来一遭。
    这样的盛况,邰世涛也没预料到,本来还想瞒着那两人,还逼迫赵十三守口,现在……
    ==
    “少爷,黑子他们向您告假,说去看场热闹,奴婢的意思是,咱们难得入内地,不要轻易往人多的地方去,您看呢。”北严城郊一座清幽的庄子里,一个甜美的丫鬟,含笑向对面的李扶舟请示。
    她手中托着一盘药汤,室内也氤氲着浓郁的药气,淡白的烟气里,盘膝坐在床上的李扶舟,眉宇间微微有些憔悴。
    “想去就去吧,难得出来一趟。”李扶舟声音依旧温和,随即闭上眼睛。
    丫鬟不敢再说话,转身要走,李扶舟忽然道:“什么热闹?”
    “听说是给那位太史姑娘招护卫。”丫鬟一笑,“不过条件倒也奇怪,又要年轻又要英俊还要没家小,不像招护卫倒像招夫君。更奇怪的是,去的人很多,奴婢听说,松风山庄的少庄主,居然也派人打听这事,难不成他也有兴趣。”说完便笑,一脸的不可思议。
    李扶舟忽然睁开眼睛。
    淡淡烟气里,他的眸子看来竟和平日有些不同,只是香炉里一缕淡紫色的烟飘过来,瞬间遮掩了他的眼神。
    被他那样的眸子一望,那丫鬟竟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顿时茫然无措地立在当地。
    一条纤细高挑的人影,无声飘了过来,声音平静,“落梅,别打扰少爷清修,下去吧。”
    那甜美丫鬟垂头出去了,后来的女子无声立在当地,半晌叹口气,幽幽道:“主子,是我不好,明天就让她回老宅去。”
    李扶舟笑笑,道:“你也是为我好。”
    高挑女子不答,深深凝注他的面庞,良久道:“是,我以为落梅活泼讨喜,或可博您一笑。谁知道她这么轻狂,还敢擅自评论其他世家。”
    “我不是在笑吗?”李扶舟莞尔。
    女子摇摇头,已经转了话题,“主子,半年之后,就是家主大选以及北地五大世家大比,松风山庄这位少庄主,性好美色,不足为虑。但万象宗、北冥海、圣门几家,却绝非简单角色,听说圣门欲待联合其余几家,联手打压我李氏,您还是早做防备的好。”
    李扶舟神情淡淡,唯有在女子两次提到“圣门”的时候,他的眉梢有细微变化,良久才道:“家主都未必是我,我何必太早操心。”
    “说到家主。”女子又叹口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弄这么麻烦的伤回来?到时候家主接位,您要如何过关?太史阑当真那么好,值得您为她如此?奴婢看着,她倒像是对容国公别有不同,这样水性杨花的女子,您难道不怕她是利用您?”
    “人若有为人可利用之处,未尝不是一种福气。”李扶舟淡淡道,“这是我的事。”
    他依旧微笑,女子却不敢再说,轻轻叹了口气,犹豫好一阵才道:“圣门……听说要在大比之中,替他家小姐结阴亲……”
    李扶舟目光忽然一冷,眼神如剑,看得那女子也微微一震。
    随即他便敛了气息,双手按膝,“圣门既然说出这种话,想必还有后续,说出来。”
    女子无奈,只得道:“如果您不能接任家主,还要请您归还风小姐遗物,在她灵前磕头赔罪,并发誓终身不娶。”她顿了顿,又轻声道,“听圣门的口气,似乎还想要晋国公也这么来一遭……真是荒唐……”
    “风家一直认为当年挽裳是为了救我和容楚而去,而我和容楚没有保护好她,竟然让她一个女子孤身上阵,以致身亡。而挽裳身系风家振兴重任,是风家百年不出的奇才,失去挽裳的后果,风家也不堪承受。”李扶舟静静道,“这怨恨积了多年,总得有个宣泄的口子,如今十年大比在即,他们终于要出手。”
    “少爷。”女子凝视着他的眼神,“……你变了。”
    李扶舟不语。
    女子轻轻叹了口气。
    少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够这么平静地谈论和风挽裳相关的事情?
    曾几何时,这个名字,是少爷永不能碰触的死穴,曾以为十年百年,星霜暗换,旧梦前尘永不拂去,便纵那女子化灰化烟,她也依旧会是李扶舟一生的谶。
    未曾想,竟然还有人能够走近他,改变他,虽然这改变并不明显,可是在少爷身边多年的她,知道这有多难能。
    这会是少爷的幸运,还是劫数?
    她忽然觉得有点发冷,忍不住抱住了双臂。
    屋内的烟气淡了些,她走到香炉边,扔进去一块安神香,最近少爷似乎都没睡好,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
    安神香气息清郁,令人神志舒缓,她也觉得有点放松,随即她听见李扶舟的声音,像梦中呓语一般,轻轻传了过来。
    “我不能让别人再靠近你……”
    女子愕然回首。
    对面,李扶舟垂目调息,眉目静好,仿佛根本就没出声过。
    女子忽然将手紧紧地绞扭在一起,呼吸,一分分急促起来。
    刚才……
    他在说谁?
    他在说谁?
    ==
    “内城广场有热闹?”和李扶舟那神秘清幽的庄园气氛不同的是,容楚暂居的书房,现在忙得兵荒马乱。
    一堆从丽京赶过来的他的专用幕僚,忙着用他们的如椽之笔,舌灿莲花之词,写着那些应对朝廷、兵部、都督府、西陵总督府、上府大营、天纪大营的各种书简回复。
    容楚胆大包天,一枪头捅破了天,把西凌总督府、上府大营、天纪大营乃至兵部统统玩在掌心,现在时过境迁,尘埃落定,这些大佬们终于有机会对他“进行严厉的谴责”,弹劾他肆意妄为的折子雪片似的。容楚则不急不忙,高坐弹劾之中,左右逢源。
    这一大堆师爷只能承担润色的作用,掌控所有事的主大脑还是容楚的,国公爷捧一只冰碗,居于正中,一边看折子,一边头也不抬吃水果,一边吩咐。
    “回复天纪总帅:常大贵将军通敌一事,已经审结,常将军杀敌数百,丹心铁骨昭然天下无可怀疑,此次将功折罪,驱逐西番,功勋卓著,本国公正要提请兵部为其请功,纪帅驭下有方,属下人人奋勇争先,本国公也将一并上折为纪帅嘉奖——纪帅以为然否?是否需要本国公撤回为您请功的帖子?换一封奏章,弹劾您驭下无方,属下先锋擅自出营扰乱治安?”
    幕僚手抖了抖……很为纪家老帅少帅的心脏担忧……
    “回复兵部:请华尚书仔细辨别询问清楚,此次北严救援战先后各军动态之后,再来函询问容某。北严围城前后,其一,天纪上府失察,致西番突袭北严成功,围杀百姓上万,险破我北城墙;其二,朝廷令天纪、上府两军埋伏青水关,等待随时救援,但天纪军仅仅因为出没一小批西番人,便认为军情泄露,在未请示得朝廷批准情形下,擅自将伏兵调出。其三,因为天纪擅自调兵,不遵朝廷发令,导致上府为保护天纪南线,不敢随意出兵,北严以三千兵十万民两日粮,独撑七日之久。其间罪责,华尚书怎能如此忽视?是不是年纪太大,老眼昏花,忽然打瞌睡了?”
    幕僚抹一把汗……尚书大人,您可千万别一脑袋磕桌子上……
    “回复朝廷:北严被围,自有地方上府兵及外三家军处置,但容楚身为地方光武营名誉总帅,应对出外历练之光武营学子安危负责,而出外历练之光武营学子,按照《地方光武总例》第三十二条第一例规定,应对其历练所在地战事、民生、操演诸事负责。综上所述,容楚为救身在北严的光武分营学子,使用一切地方军事资源行为,有理可循,非擅自越权之举。御史台关于容楚此点弹劾,不实不真,不循人情天理,有悖教化之德为官之义,本国公十分愤怒,要反参御史台监察御史王大人一本——王大人你家外孙似乎在中州行省第十二分营就学,若中州有一日被五越围城,恰令爱孙身在其中,危在旦夕,容某救还是不救?是否请他‘一边去死,尽情捐躯,稍后朝廷自有恩赏’?”
    幕僚冷汗涔涔而下,手不停笔。
    这主儿说话,好毒辣……
    看完这些回复,那些大佬还能活着吗?
    难怪朝中人都说这位主儿“遗芳百日,祸害千年”呢……
    就是在这样犀利、毒辣、容楚左推右挡游刃有余,幕僚奋笔疾书汗下滚滚的时刻,容楚听到了关于内城广场有热闹,邰世涛举办了一个擂台的消息。
    “哦。”容楚正忙着毒舌杀西凌总督府,随意挥挥手,“知道了。”
    等他杀完西凌总督府,想了想,忽然皱皱眉,“咦?擂台?招护卫?”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4:50
     第三章 雄风大振的虎鞭(二更)
     更新时间:2013-7-30 19:11:09 本章字数:8169

    容楚立即召过赵十三来问:“邰世涛好好招什么护卫?难道是给太史阑招?”
    赵十三含泪想主子您今天好不敏锐又好敏锐!
    “给太史阑招?有必要吗?”容楚得到肯定答案,皱皱眉,“不过这样也好,她这人那么自尊,想必也不愿意一直用你们,以后……”
    赵十三万分欢喜地睁大眼睛等主子说出“以后你们便不用伺候太史阑了”。
    啊啊啊那真是太幸福了!
    “……以后你们就转入暗处,秘密保护她吧。”容楚神情淡淡不屑——他可不认为招那些乱七八糟的江湖武人是什么好主意。
    赵十三转头,默默抹一把辛酸泪——没有主人爱的护卫就是这样的……
    “对了十三,”忙得要命的容楚也没空管护卫的玻璃心,顺手指了指桌上一个锦盒,“黄三刚送来的,说是老夫人给我的补品,我也懒得拆看了,你给太史阑送去。”
    “哦好。”赵十三拿起锦盒,去送给太史阑,正逢邰世涛结束了第一日的擂台回来,高高兴兴和太史阑回报成果,并极力鼓动她明日亲自亮相一下。
    “……我看着很有几个好的……”他从怀里抽出一大卷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他初步挑中的几个目标,注明年龄、家世、基本性格、武功水准、此次表现等等,“你看这个于定,出身陇西行省,家族是当地名门,文武兼备,人也大气疏朗;这个雷元,长相虽然一般,却是武林名门的嫡传大弟子,忠厚可靠,一看便可堪托付;还有一个更神秘的,年轻英俊,武功超群,就是人傲气了一点,不过他说他的身份只是一个管家,替他们少爷来看看你……呃……”他忽然发觉说漏口,慌忙打住。
    太史阑已经在问:“看看我?看我什么?不是做护卫么?一个管家怎么好跑来应召别家的护卫?”
    邰世涛摸摸脑袋,他现在可不敢讲清楚,这是一半意义上的招亲,管家是不能来聘护卫的,但管家来替主子相亲啥的,完全是合理的,看那管家衣冠楚楚,武功气质都很出众的模样,那主子必然江湖身份惊人,姐姐如果能有个啸傲烟霞的姐夫护她一生,也不枉他操心这一番了。
    “哦,这管家已经脱离主家了,现在是自由身。”他急忙随便扯个理由,不敢面对太史阑犀利的眼神,便东摸西摸想要岔开,这一摸便摸到了赵十三送来的锦盒,笑道:“咦,什么好东西,还有晋国公府的印。”
    “八成是容楚家给他送来的补品吧。”太史阑答,想起容楚这两天都没过来,想必很忙?
    “哦我看看,合适的话叫厨房给你炖上。”邰世涛动手开盒,随即,眉毛便竖了起来,“嗯?”
    “嗯?”太史阑看他神情有异,也探头过去看,邰世涛啪地一下合上盒盖,“别看!”
    太史阑倒怔了怔——什么要紧补品,这么紧张?
    邰世涛阴沉着脸,将盒子一推,咕哝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是好东西!”想想犹自激愤未平,怒道,“看他府里没事给他快马送这种东西来,想必平日里也用得勤!淫贼!纨绔!登徒子!”完了分外殷切地往太史阑身边凑,“姐,听我的,没错!你明儿去参加,保管那些大侠小侠们,立刻为你的风姿倾倒,俯首称臣,永远忠诚!”
    太史阑瞟他一眼,这小子说这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他邰世涛眼里的绝世名花,保不准在别人眼里一支野草,这古代男人评判女人的标准她清楚得很,可不是人人都如容楚这么开明,李扶舟这么善于接受,或者如邰世涛这样真纯。
    想到容楚,她眼睛又溜向那盒子——到底是什么?世涛这么紧张?
    邰世涛看她模样,涨红脸一挡,“别看,脏!”
    “咦,小鞭鞭,小鞭鞭!”忽然景泰蓝格格笑起来。
    景泰蓝先前一直在太史阑身边睡觉,两人都没想到他忽然发声,此刻一回头,才发现景泰蓝已经醒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锦盒,拿出一个圆而长,发黑粗壮的玩意儿,当棍子一样在床上梆梆敲着。
    邰世涛的脸唰一下涨红了……
    几个侍女看了一眼,纷纷低呼着背转身去。
    太史阑怔怔盯着那玩意半晌,觉得似乎、也许、好像、或者,是某件传说中的,和“滋阴”相对应的玩意儿?
    “鞭鞭!”景泰蓝格格笑,邰世涛一把扑上去,夺下那只虎宝,往盒子里一扔,砰地把盖子一盖。
    他羞得好像被景泰蓝抓在手里的玩意儿是他自己的……
    太史阑忍不住要笑,笑容未展开一半,忽然就收了。
    嗯?容楚的东西?
    容楚家里快马送来的东西?
    经常吃的补品?
    她瞟瞟四面的侍女,侍女也是容楚安排的,据说是周七从容家在附近的别院调来的,容府的侍女,都被调教得很好,不多话,不生事,极其懂规矩,太史阑经常暗暗称赞,觉得这才是现实生活里真正豪门大族里的仆人,那些宅斗文里大把的疯疯癫癫的侍女,那叫小说,真正大宅门,哪容得那许多不守规矩。
    这些守规矩,从来不随意上阶听主人说话的侍女,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虎鞭。
    太史阑摸摸下巴,觉得她似乎应该不高兴。
    不过她还有更不高兴的。
    “景泰蓝。”她问小流氓,“你怎么认得这虎鞭?”
    听到她这坦然一句,耳朵根子都烧红了的邰世涛,抱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她……她……”景泰蓝即使现在说话流利,但奇怪的,他每次说起以往的人和事,便显得结巴,或许只是潜意识里抗拒,“她说的呀……她用过呀……”
    太史阑皱起眉,听说宫廷中是忌用这些东西的,景泰蓝又那么小,更不可能给他看见。
    “你在哪看见的?什么时候?”她想或许是先帝在时,景泰蓝那个娘用过,没注意到被孩子发现。
    “景阳……我出来前几天……”景泰蓝低头玩衣襟。
    太史阑眉头一跳。
    景泰蓝出宫时,先帝已经驾崩几个月,寡居的女人,怎么需要用到这个东西?
    她的心忽然紧了紧——冥冥中,她似乎已经触到了一个不可触碰的绝大秘密的边缘!
    “景泰蓝。”她握住孩子的手,看着他的眼睛,“答应我,以后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不要说出你看到的这件事,还有,不要说出你在她那里,听见看见的任何事。”她想了想又道,“如果可以,你不要去她那里!”
    景泰蓝被她沉肃的语气吓住,乖乖点头,忽然又扑进她的怀里,“麻麻……我不要见她……我不要回去……不要……”
    “景泰蓝。”太史阑揽住他小小背脊,“你答应过我,要勇敢,要长大,要让你喜欢的人笑,不喜欢的人哭。你前阵子的表现,我觉得你已经可以了,你这么聪明,这么讨人喜欢,你不会让我失望。”
    “当然。”她抚抚他短短软软的发,孩子颈后的发如幼鸟的茸毛,触手温软,“现在你还不到回去的时候,一天没到迫不得已,我一天不让你离开,总要等你明白得多些,再多些……不过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答应我,我说过的,你应下的,都要做到。”
    景泰蓝不说话,太史阑以为他要流泪,以往每次谈起这样的话题,这孩子都要趁势哭一场,似乎想要如此打动她令她犹豫,然而今天,她的衣襟干干的,那孩子只是紧紧靠着她,沉默着点头。
    相濡以沫的温暖,烘干彼此的泪花。
    邰世涛沉默地看着,他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隐约感觉到这一切并不简单,太史阑的态度,景泰蓝的奇特,周围人的神情,让他知道,围绕在这个孩子身边的,一定是连太史阑都觉得棘手的难题。
    他不问,不想多问,姐姐需要的时候,他做便是。
    太史阑放下景泰蓝,目光在那虎鞭上掠过,眉尖微微一蹙,转头对邰世涛道:“明天要我去么?好。”
    ==
    第二天擂台赛继续的时候,一顶小轿抬到了擂台后面的一间屋子。
    乘轿而来本来不是太史阑的风格,她更喜欢坐车或者骑马,前者敞亮后者快,可惜她伤势未愈。
    很多人眼尖,发现一顶小轿进来,随即邰世涛抛下还在比武的人,亲自奔过去接,又看见一个黑衣女子,平平静静从轿中出来,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只令人觉得腰特别直,姿态特别峻拔,日光照着她的侧面,微微有些苍白,但那双狭长而明锐的眸子一转,连夏日厉烈的日光,都似瞬间退避。
    几乎看见她的所有人,无论认识不认识,都毫不犹豫叫出声。“太史姑娘!”
    是了,太史阑,北严新传奇,女英雄,在大家的感觉里,就该是这样的。
    太史阑听见呼声,半转头,抬手对人群按了按。
    人们立即噤声。只用欣慕的目光,追随着她进入擂台之后。
    邰世涛也欣慕地瞧着——姐姐这样的沉稳气质,这样的自然天成的威慑力,似乎他只在上府老帅边乐成身上瞧见过。
    领袖和统帅天生的掌控气质。
    太史阑来得低调,可惜她的存在此刻在北严太显眼,擂台上两人很快察觉她来了,竟然双双停手。
    “可是太史姑娘来了?”一个白衣男子朗声问,这人神情疏朗潇洒,将那不算俊秀的眉目,都提亮了几分颜色。
    “哪,姐姐,擂台上这两个,正要你好好瞧瞧。”邰世涛赶紧介绍,“这位是于定,陇西名门之后,游历到咱们这边,听说姐姐芳名,特来一见,这人你也看见了,大气疏朗,潇洒自如,配姐姐……呃,配做姐姐的护卫!”
    “哦。”
    “我说,咱们在这里打了一场,连正主儿还没见过,是不是说不过去?”另一个男子大声笑道,“请太史姑娘出来一见吧!也好让我等瞻仰传奇女子的英姿!”
    这人肤色微黑,大眼大嘴,一双眼睛灼灼有神,探头探脑地对擂台后瞧着,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这是雷元。”邰世涛介绍,“九华宗嫡传大弟子,家世也尚可,三代以上曾有叔祖官至四品,武功更是没得说,一身横练功夫,扛摔抗打,最合适护卫人才。”
    “我不是用来给人看的。”太史阑坐下,喝茶,淡定地道,“打赢了再说。”
    “太史姑娘。”两位候选人都是江湖中人,没那么多酸腐气息,对太史阑的直性子倒都觉得对胃口,雷元朗声笑道,“你瞧我如何?”
    太史阑略瞧一瞧,觉得还算顺眼,点一点头,道:“不错。”
    “那么,太史姑娘对在下呢?是否尚可入眼?”于定笑问。
    太史阑又瞧了瞧,觉得也还行,这两人气质家世,做护卫都算委屈,一边暗赞邰世涛会办事,一边也点一点头,道:“成!”
    两人都喜动颜色,也同时感到危机,对望一眼,眼底斗志燃起。
    “既然太史姑娘觉得你我都可入眼,那你我今日便在太史姑娘面前,放手一搏!”
    太史阑懒懒打个呵欠,心想招护卫不是很多么?这两人还要拼什么?谁当队长?
    “刚才两位比试武艺,不分上下。”邰世涛呵呵笑道,“也不必再打下去,就以平局论,第二局比文才,题目嘛,我想想……”
    太史阑正在左顾右盼,忽然看到那幅她真人一般大的剪影画像,顺手一指,道:“两位,如果让你们给这画添上些别的,你们会画上什么?”
    “忙了一夜,我要睡会……”书房里,堆积如山的文书里,容楚懒洋洋捧着茶壶站起身,打着呵欠往外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外头那擂台打得怎样了啊?”
    “在打着呢。”赵十三不敢多说一个字。
    “你有空去看看,听说报名的人不少,可能还能挑出几个好的。”容楚眯着眼睛,进门往床上一躺,“家世出身要尤其注意,不能让来历不明的人混到她身边。”
    “主子你放心,”赵十三撇撇嘴,“她吃香着呢,什么陇西世家,什么九华嫡传,什么松风山庄……”
    “好了好了,我困了。”容楚根本没有认真听最后几句,摆摆手躺下来,赵十三给他盖上丝褥,容楚单手撑颊,睡意朦胧地道,“你去监场,记得每个选中的都好好……查……查……”
    赵十三“哦”了一声,瞧一瞧主子海棠春睡的困模样,一甩手愤愤然出门去了。
    某个女人真是不识好歹!
    某个女人真是不知惜福!
    这么一个美人不要,去挑那些歪瓜裂枣!
    那边忙碌一夜的容楚,继续酣然高卧,睡到一半,迷迷糊糊的脑海里,忽然窜过一排字眼。
    “……松风山庄……”
    容楚霍然睁眼坐起!
    ==
    “如果让你们给画添上内容,你们会画什么?”
    一个问题问愣了在场所有人。
    添什么?
    这画已经画得相当不错,背景宏大、构图完整,用色协调,笔触雄健,不过寥寥几笔,一个侧影,便将太史阑的风神气质传神描绘,画师功力了得。非对人物揣摩良久不能为,现在已经有流言在说,画师也是太史阑的崇拜者。
    而这两位高手,虽然年轻有为出身名门,可也不见得会比这画师更强吧?
    擂台上两人面面相觑,太史阑唇角一勾,“不需要你们画,只要告诉我,你们觉得画上还适合添什么?”
    两人这才松一口气,于定笑道:“如此甚好,刚才雷兄险胜我半招,那便让雷兄先来吧。”
    邰世涛和太史阑都暗中点头——这人人品不错。
    “好呀,我是粗人,叫我画画不来,说还是能说的。”雷元大笑,上前认真看了一会画,又探头对太史阑看看,道,“要我说,这画上还差一把剑。”
    “嗯?”太史阑双手交叠,瞄着那画。画上女子侧首向山峦,披风飘举,确实没有拿武器。
    “她英姿飒爽,坐镇城头。”雷元道,“万千西番,俱在脚下,这样英风烈烈的女子,手中怎么能没有剑?无剑何以动天下,何以驭千军,何以令八方?她当一剑在手,锋指番贼,如此,才可为这画,这人,这皎皎风神增色。”他大笑,“太史姑娘,以为然否?”
    “嗯。说得好。”太史阑点头,雷元神情欢喜,却听她接道,“说得好剑。”
    雷元一愕,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太史阑已经看向于定。
    于定也在打量太史阑,他不似雷元粗豪,性情谨慎,今天来之前,就是真正打听过内幕,知道选护卫是假,为太史阑寻个如意良伴是真,他放下世家子弟身份,亲身来比试,是实实在在奔太史阑而来。
    于定是陇西名门,家大业大,分支众多,普通子弟在于家很难出头,所以除了自身建功立业考取功名之外,娶个出身背景雄厚的妻子,也是一个提升家族地位的途径,只是于定自身是庶出子弟,很难聘得一门好亲事,低了他看不上,高了他攀不起,以至于蹉跎至今。
    所以他听见这事儿,立即赶来,之前他已经打听过太史阑出身,得知她无父无母,孤身一人,这一点虽然不合他意,但孤女也有孤女的好处,清静少牵扯,何况这女子心性不凡,马上就要飞黄腾达,若能得她为妻,自然风光无限。
    此时他细细打量太史阑,觉得这女子虽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绝色,但多看几眼,自能发觉她不同于别人的清亮,她的所有线条都是紧致的,不同于大家闺秀的纤细柔美,也不同于江湖女子的过于硬朗,有种收放自如的美,像满蕴力量的海,让人感觉投身其中会被那般的冷而激越的力道弹开。
    这样奇特的女子,确实很能引起男人的征服欲。
    太史阑始终坐在擂台后侧,两人都只能看见她一个不太清楚的侧面,于定有点遗憾地转开目光,看看头顶的画,也是一个侧面剪影。
    “我想。”他忽然心中一动,笑道,“这幅画已经是精品,已经什么都不缺,真要说还缺些什么的话,应该是画出太史姑娘的眉目。”
    邰世涛哧哧一笑,笑完了揉揉鼻子,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酸溜溜的。
    太史阑神色不动,“哦?”
    于定兴趣盎然地望了她一眼——果然是个冷美人!
    “剑也好,刀也好,其实都太过冷硬,这画上已经有雄关如铁,苍茫山色,太史姑娘临风而立,英姿洒脱,再加上一柄剑,画面未免显得过于生硬。”他存心讨好太史阑,笑容越发柔和,高声道,“所以在下以为,这画中最大缺憾,是没有画出太史姑娘无双眉目,令我等不得眼见那般出众容貌,实为遗憾。若画师能再泼墨添彩,绘上太史姑娘容颜,此画必能流芳百世,不过……”他话锋一转,对底下听得一愣一愣的人群道,“就是不知画师功底是否足够,是否能画出太史姑娘真正神韵之万一?”
    底下有人在哄笑,随即哗啦啦鼓掌,雷元大声道:“于少侠好会讨人欢心。”
    邰世涛摸摸鼻子,咕哝,“马屁精!”
    人群外二五营几个姑娘也在看热闹,沈梅花吸吸鼻子,嘟囔,“捧得天花乱坠,我怎么没瞧见她如何个‘眉目无双’?”
    “比你美就得。”花寻欢抱着胸,笑嘻嘻看着那个于定,道,“本来瞧着还好,怎么这么会说话?花言巧语的男人最讨厌了!”
    “太史阑会看中这个吧?”史小翠道,“有个会说话的人在身边有什么不好?”
    “我倒觉得花教官看中了这个。”沈梅花阴阳怪气地道,“瞧你眼珠子都快粘上了。”
    “本来瞧着不错。”花寻欢若无其事地道,“不过现在,算了。”
    “我以为你会去抢。”一直不说话的苏亚忽然开口。
    “花教官不和太史阑抢呗。”史小翠道。
    “错。”花寻欢摇摇手指,“如果这男人我真喜欢,而且他也喜欢我,就算有太史阑横在那里,我该抢还是会抢,不过现在看他那样子,眼睛里只有太史阑,我抢来做什么?看脸色吗?”
    “五越番女就是不知羞……”沈梅花又开始咕哝了,“大男人满嘴抢来抢去的,你当那是你家白菜啊?”
    “总比只敢在心底抢来抢去的光明正大!”永远和沈梅花不对盘的史小翠立刻反唇相讥。
    “你娘才心里抢来抢去呢!”沈梅花怒而反驳。
    “你是我娘肚子里的蛔虫?”史小翠丝毫不让。
    ……
    “吵什么!”花寻欢大叫一声,“关心正事儿成不!我听说……”她神秘兮兮对三个人手一招,四人头碰头凑在一起,“那个喊太史阑姐姐的邰世涛,说是给她找护卫,其实不是,其实是……哎呀,国公假如知道怎么办?会当街杀人吗?”
    “其实什么,你倒是说呀。”沈梅花不耐烦地催促。
    “对啊,其实是什么?”忽然一颗脑袋也凑了过来,笑吟吟地问。
    “哪个混账插嘴……”花寻欢爪子一伸,就要把人脑袋给推出去,头一抬,眼珠子霍然大了一圈。
    其余三人齐齐往后一蹦。
    “呀!你!”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5:09
    第四章 一女百家求
     更新时间:2013-7-31 8:38:20 本章字数:11555

    “姐,你觉得这两人怎样?”邰世涛脑袋凑到太史阑身边,神情悻悻的,“一个正直,一个乖巧,我觉得都还行。”
    太史阑瞧着邰世涛脸上神情——这家伙表情怎么这么古怪,十分之一欢喜,十分之三恼怒,十分之六怅惘,还有十分之一,复杂得连她也辨不出。
    再说这知人知面不知心,粗声大气就是正直了?甜言蜜语就是乖巧了?幺鸡嗷唔起来粗得惊天地泣鬼神,谁好意思说它正直?
    “太史姑娘,我说的可对?”台上于定一个潇洒地转身,拂了拂衣襟上不存在的灰,笑道,“在下也粗通画技,如果太史姑娘不嫌弃,在下愿为此画添上惊艳一笔。”
    太史阑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有人冷冷道:“这画,还轮不到你来添足。”
    人到声到,众人都觉得眼前一花,定神再看时,台上已经多了个白衣人。
    白衣服齐齐整整,缝边笔笔直直,腰带板板正正,头发服服帖帖,相貌端端正正。
    太史阑乍一看见台上多个白衣人,难得来了点兴趣,武侠小说里,但凡江湖盛会,必然要有白衣的侠客,但凡白衣的侠客,必然潇洒落拓,武功惊人,或者深藏不露,伤心人别有怀抱,总之,白色的衣裳,在那些任侠江湖意气虹霓的故事里,就好比绿茶表的绿茶,是装叉卖萌伪文艺真泡妞之必备道具,如今可让她瞧见活的了。
    然而这么一瞧,白衣是白了,侠客也侠了,却找不到一点人味儿,像墓园里惨白的石膏像,一尊孤零零墩在大门口,你不知是该烧香呢还是该绕道,半夜见了保准还得吓着。
    那人抬手,虚空挠了挠自己头顶,太史阑没瞧明白他这动作,直到看见这家伙左边挠一次,右边挠一次,两次之后放下手,端端正正垂在袍子两侧,指缝紧贴袍缝,才恍然明白,敢情这位白石膏,是要抚平自己脑袋上或许被风吹起的乱发。
    真是举世无双规整条理好家教。
    台上两人看见白石膏,脸色却有点变化。雷元冷哼了一声,于定却笑道:“黄兄也来了,怎么,黄兄也打算给这画添上一笔?”
    姓黄的白石膏面无表情,平板板地道:“这等三流画师的三流画作,怎配我等墨宝?太史姑娘。”他转向太史阑,认认真真瞧她一眼,眼神里流露一丝不屑,却还是那个平板语气,“我觉得,你拿这画来考验我等,是对我的侮辱,你想要好画,容易,这场算我胜了,你随我去见一个人,之后你要什么天下名师画作——柳松谷、桑师之、镜南子,你要谁的,就可以得到谁的,这幅画,不理也罢。”
    他说到几位画师的名字,众人懂画的便不禁发出惊叹,目光灼灼——都是名存百年的国手丹青,墨宝万金难求,这家伙说起来就和路边摊一样轻易,何等豪贵家世!
    太史阑毫无反应——她才不晓得什么松谷桑葚,所有的画在她看来都只分:好看,以及不好看。
    就像人在她眼里只分:顺眼,以及不顺眼。
    她只是有点好奇,这个白石膏性情冷傲,当着雷元和于定的面,要求算他胜,那两个一看也不好惹的家伙,虽然不满,但竟然没有发声,这个白石膏,难道真的很有来头?
    “请跟我走。”白石膏对她一伸手。
    台下花寻欢等人发出嘘声,花寻欢回头看某人,“喂你还不去!人要被拐走啦!”
    “不急,不急。”那人笑吟吟,“她哪那么容易被拐走。”
    真是的,她要那么容易被拐走,现在孩子都生下一堆了。
    ……
    台侧,太史阑的目光,迎上白石膏直直伸出的手。
    “客随主便,遵守规则。这两个词,你听过没?”她道。
    白石膏的脸色阴沉下来,把手平平放下。
    “擂台我开,规则我定,既然来参加,就是默认同意我的规则。谁想擅自打破,都最好先做好被我、以及所有人唾弃的准备。”太史阑平静地喝一口茶,看也不看白石膏骤然大变的脸色,“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按照我的规矩,参加比试,告诉我你觉得这画添什么合适。第二,你拒不遵从我的规矩,我就对你实行擂台的规矩,此地不欢迎你,负分,请出。”
    “好!”底下人群大赞,“不愧一人救一城的太史姑娘!”
    “哪来的小子,这样对太史姑娘说话?当你家霸王么?”
    “不守规矩,请出!”
    人群里某人开始微笑,郁卒的心情得到安抚——他家阑阑,帅!
    台上白石膏白花花的脸色,终于开始发红,还有往发紫的方向发展的趋势,腮帮子咬了又咬,拳头握了又握,最终重重一顿掌中剑,冷冷道:“好!就按你的规矩!”
    太史阑有点诧异地瞟他一眼——这么势在必得?
    她这回倒肃然了些——有种人一看就受不得气,如果他受下了,你最好小心些。
    “这画。”白石膏直直地望了那画一眼,不屑地道,“我觉得应该加上清风祥云,金光万丈,然后我家公子,在太史姑娘的亲自迎接下,乘风渡云而来,光降城头,普济众生,你两人携手恩泽北严城,从此谱就一曲人间佳话……”
    “噗——”正喝茶的邰世涛喷了。
    “咔嚓——”不太搞得清状况,专心在那吃糖果的景泰蓝,咯着牙了。
    “妈呀——”看热闹的花寻欢向后一仰,撞到沈梅花的下巴。
    还有某个看热闹的,双手一合,惊了。
    太史阑望着白石膏——笑了。
    尼玛。
    齐天大圣孙悟空吗?
    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吗?
    还是三流肥皂神仙剧看多了?
    还金光闪闪踏云光降——托塔李天王吗?
    她一笑,台上台下忙着傻乐的,忽然都怔住。
    连白石膏那么傲性的,都瞧得目不转睛。
    一笑。
    似雪山之上绽新莲,瓣尖一抹嫩粉,黄金日色之下璀璨明艳;又或者深浓暮色里雾气初降,触目一片茫茫,忽然有人拉开小楼窗扇,窗内碧玉床、琉璃榻、珍珠香囊随风飏,二八美人正梳妆,刹那间目光被洗得鲜亮。
    一笑。
    十万霜雪春风破,回首花开动全城。
    白石膏眼底闪现惊艳之色——这女子平日看只是特别,有种少见的宜男宜女的俊美,却又不乏时时闪现的柔和,但当真算不上绝色,他一直腹诽公子的要求,觉得这样的女子,既无美色,脾气又坏,毫无女子德容言工之修,一看就知道难以驾驭,何必费事?
    此刻太史阑破冰一笑,他才开始由衷惊叹——公子果然好见识好眼力!阅遍美人的人就是眼光不凡!难怪公子对这个太史阑展现莫大的兴趣,就公子身边莺莺燕燕,仔细想起来,真没有谁能和这个女子风神相比的。
    满场失神,为这惊艳一笑。
    人群中却有人大怒。
    喃喃道:“笑!笑!该笑的时候不笑!”
    “非也。”花寻欢回头正色道,“此时笑得正是时候,瞧那一群狼似的眼神。”
    ……
    狼似的眼神将太史阑盯着。
    太史阑却已经收了她那极其短暂的笑容。也不在意忽然灼灼的目光,若无其事喝茶。
    “我这画添得想必好。”白石膏醒过神来,心中决心更坚定,大步走过来,伸手便来拉太史阑袖子,“姑娘随我去,这护卫我看不选也罢,你需要的话,我家公子随时给你配齐便是。”
    “放肆!”邰世涛霍然跃起,抽剑便拦。
    早在他出令之时,他那一百个士兵便已经奔了过来,纷纷拦阻。
    白石膏冷冷一笑,衣袖飞舞,也没见他怎样动作,那些士兵的武器忽然都飞了出去。
    “我给姑娘面子,不想动武。”白石膏道,“姑娘也给我面子,不要闹得不可收拾。”
    太史阑平静地看着他逼近。
    人群里花寻欢冷哼一声,开始捋袖子,她身边不远处,火虎等人,也开始带着人往擂台方向去。
    而在擂台附近,也有更多人蠢蠢欲动。
    有人在冷眼旁观,有人在蓄势待发。
    忽然一人轻轻道:“我有个道理不明白,想要问问太史姑娘。”
    那人声音很低,却瞬间压了全场的各种骚动,所有人都抬头,发现不知何时,台上又多了个人。
    太史阑皱皱眉,心想原来江湖比武就和演鬼片似的,瞬移、闪退。
    台上人也是一袭白衣,但衣服穿得有点随意,看上去似是一件家常袍子,然后临时匆匆出门,系了一条碧色丝绦把袍子拢住便出来了,脸上还戴了个面具,面具十分死板僵硬,看上去比板板正正的白石膏还难看几分。
    可是这么难看一张脸,这么随意一件衣服,却无法遮掩这人本身的气质风神,女人们看着他颀长高挑的身条儿,眼底爆出惊艳的喜色,男人们瞧着他垂在背后乌幽幽光可鉴人的长发,以及衣袖里露出一截修长而骨节精致的手指,眼底也露出了嫉色。
    他衣着随意立在台上,那一身普通白衣,在圆规和三角尺画出来一般的白石膏面前,忽然便有了线条,有了起伏,有了盈盈脉脉的意境,还有了与这样衣饰应该相配的潇洒和风华。
    太史阑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不得不承认,武侠电视剧里白衣少侠都是男主还是有道理的,这白衣服还真要看什么人穿,有资本的穿起来,就是漂亮。
    众人都在惊艳,人群里有人眼底却发出了幽幽的光,有点恶。
    “你问。”太史阑对潇洒的白衣男子点了点头。
    “一切要按规矩来。”那人声音有点轻,似乎中气不足,听来却很舒服,“这位黄兄,似乎没有经过前一轮的比武,便直接参与了第二轮的论画,太史姑娘不觉得这样不公平?”
    “那是因为我不觉得他能过论画这一关。”太史阑答得轻描淡写,白石膏气得面色铁青。
    “我何须和他们打?”白石膏阴恻恻道,“他们昨日已经是我的手下败将,有必要再来一次?”
    “哦?”白衣潇洒的男子笑道,“那就我来吧。”
    “你?”白石膏定定瞅他一眼,蓦然大笑,一指默不作声下台的雷元和于定,“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输给我?你知道他们今天为什么不敢打,你这个初出茅庐只想讨好女人的毛头小子,捅破了天都不知道大祸临头,来,让我告诉你——”
    “啪。”
    白色的袖风一卷,卷出同样白色的人影,动作太快,没人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一花,忽然白石膏就飞了出去,人在半空“嗷”地一声大叫,撞在台柱上砰地一声。
    立在原地的白衣男子,卷起衣袖,笑道,“嗯,你告诉我了,你哼得很好听。”
    “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白石膏一个骨碌爬起身,头发也不服帖了,衣服也不板正了,五官也不端正了,歪斜扭曲角度诡异,“你疯了!你知道我是谁,我是松……”
    “啪。”
    人影一晃,再一闪,众人定睛再看,白衣潇洒的男子还在原地,在卷另一边的袖子,白石膏傻傻地蹲在柱子下,原本一丝不乱的头发,左边耸一撮,右边竖一撮,和俩发髻似的。
    他也忘记抬手左边拢一拢,右边拢一拢了,恶狠狠地盯着那微笑卷袖子的男子,蓦然拔刀。
    “呛”声一响,瞬间光华一绽,盈盈如碧水,耀得整个擂台都绿了半边。
    “好刀!”识货不识货的都同声惊叹。
    白衣潇洒的男子,眼眸却在瞬间眯了眯。
    似乎这样的刀,引起了他某些不好的回忆,他有了那么一点点不愉快。
    白石膏持刀奔来,这人确实出身不凡,盛怒之下不失法度气象,走位、方向、角度、刀法,配合得完美无间,泼开的刀光,像风卷过大片大片的绿竹。
    白衣潇洒的男子,衣襟被刀风猎猎卷起,整个人都微微后仰,似被那暴卷而来的风中绿竹逼退,压倒。
    他也真的开始后退。
    这一退便如流云倾斜千里,唰一下脚跟几乎贴地,身子平平顺着擂台的木板,滑出擂台半边,悬空停住,不动。
    底下惊呼声起,花寻欢却目放异光大赞:“好腰力!”
    沈梅花口水滴答:“足可一夜七次!”
    史小翠大骂,“淫贼!”
    杨成扬眉,“我也可以!”
    ……
    那人滑出擂台半边。
    白石膏狂喜,眼底阴鸷之色一闪,对着那人双脚砍下!
    那人脚尖忽然微微一勾。
    “咔。”
    也不知怎的,那人的脚尖忽然就越过了刀风之幕,抵达了刀柄,足尖在“力眼”不过轻轻一点,白石膏便觉手腕一软,臂上力气如流水般奔腾而去,“呛啷”一声,刀落。
    白衣潇洒的男子顺势靴子一抬,刀背落在他靴子上,他腰背一挺,自擂台边立起,脚尖平直不动,脚背上的刀也纹丝不动。
    众人看着这般武功,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那人站直,脚尖微微用力,那柄刀咻地倒射,直向白石膏而去。
    白石膏离得极近,躲避不及,眼睁睁看刀直射自己腰部而来,惊得面色惨白。
    “呛。”
    依旧清越一响,白石膏只觉得腰侧一凉,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痛感,低头一看,不知何时,刀已回鞘。
    他怔怔立在原地,后背哗啦一下全湿,底下采声如雷。
    “好眼力,好巧劲!”邰世涛也赞。
    这几招快如闪电,却根本没有一招实招,对方不知道是想省劲还是怎的,没有和白石膏硬接,唯因如此,明眼人更能看出他对力道、方位、角度的掌握和使用,已经到了举重若轻超凡入圣的境界,最后一招以足尖送刀入鞘,更是点睛之笔。
    “怎么觉得这一招有点眼熟呢……”邰世涛忽然托着下巴,喃喃自语。
    太史阑没注意他这句话,她紧紧盯着这位后来者,是谁?李扶舟?容楚?还是哪里跳出来的高人?虽说声音不对,但学武人有变声技巧,这个不是问题。
    太史阑真心不希望是李扶舟,李家是江湖巨擘,而这个白石膏的主人,很明显也是江湖超等世家,任何环境的高等势力之间,必然存在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李扶舟如果为了她招惹上那些世家,将来必然会有麻烦。
    白石膏怔怔立在台上,被最后那一手送刀给震住,张张嘴要留下山门,说几句狠话,然而接触到对方带着笑意,又似乎带着警告的目光,忽然心跳了跳。
    他这才想起来,貌似对方根本就是不愿意他说出他背后的靠山,两次都是他要开口说主家的时候出手。
    若有所悟,他深深吸一口气,一言不发,下台。
    经过那人身边时,他压低声音,阴狠地道:“我会知道你是谁……”
    白衣潇洒的男子,偏头对他笑了笑,眼神温和。
    白石膏却忽然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撂狠话,匆匆离去。
    台上只剩那白衣潇洒的男子,含笑和太史阑对望。
    “我可以继续论画那一节么?”他问。
    太史阑凝望着他,抬了抬手,“请。”
    男子慢慢踱到画前。
    “一幅好画。”他低低道,“若要说唯一缺陷,在于无情。”
    “无情?”众人瞪眼,这叫什么论调?画也有情?
    太史阑坐正身子,放下茶杯,做出聆听姿态。
    “好画需有情。”男子道,“若非倾注感情,全力下笔,笔尖墨下,都满含作画人心思情意,如何能作出令人一见失心,神韵独具的好画?”
    “那么先生如果作此画,会赋以何情?何意?”邰世涛目光专注。
    “先前那位于少侠有句话说得很对,此画铁血太过,而风韵不足,不过画上太史姑娘容貌只是画蛇添足,在下以为,”男子笑道,“背景留白处太多,应绘以迢迢江海,烟雨山河,在天尽头、水之涯,现扁舟一叶,有人顺流而下,向孤城而来。”
    “何意?”
    “愿以轻舟一叶,载人间风波,卸她苦累一身,换江海逍遥。”他笑,衣袂飘举,眼眸温暖。
    邰世涛神情微微向往,似也为他寥寥几句中的意境和心意所打动。
    太史阑抬眸看着那画,似乎也见到那画上留白处,多扁舟一叶,江海流波,而那人长身玉立,溯流而下,款款而来……
    确实很美,很宁静,很令人神往。
    可是不知为什么,依旧觉得缺少了什么,心里有种空茫茫的感觉。
    邰世涛却和她感受不一样,深深长吸一口气,笑道:“说的好!”
    “不知太史姑娘所意如何?”那人眼眸弯弯,看向太史阑。
    太史阑还在出神,想着心空的那一块是什么?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底下一群人瞪大眼睛——这是佳人芳心所属了?
    人群里有人重重地哼了一声,唇角现一抹淡淡笑意,几分不满,几分不屑。
    “如此。”那人笑得越发温雅,“愿求见识擂台第三关。”
    人群一阵骚动,昨日打了一天擂台,选出来的优秀侠少,在今天的第二关中都铩羽,现在终于有人面对第三关了。
    看太史姑娘模样,似乎对这面具白衣男子也不排斥,难道真有好事近了?
    “第三关,考忠诚。”邰世涛瞟瞟太史阑,看她没有说话的意思,才道,“我会给你一个考验,先生愿意接受否?”
    “愿意。”男子负手而立,平静而又毫不犹豫地答。
    “我想……”
    太史阑忽然再次打断了邰世涛的话。
    “我并不在乎何谓忠诚,忠诚,也不是一次考验能考验出来的。”她道,“我只问先生一句话。”
    男子眼眸深深地凝注在她身上,声音也凝重了几分,“请讲。”
    “蓝田关附近一条河边的野花,很美。”太史阑盯着他的眼睛,“先生愿意采来一观吗?”
    众人都怔了怔。
    蓝田关?
    离北严还有一日路程,去采野花?哪里没有好看的花?
    “喂,太史阑今天很奇怪啊。”底下花寻欢捣捣身边史小翠。
    “我觉得她认识这男人……”史小翠偏头,“你说他是不是李教官?”
    “是李教官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来?”花寻欢不以为然,“他不是那样的人。”
    “或许有难言之隐。”沈梅花道。
    “蓝田关……什么意思呢?”几个人冥思苦想,花寻欢忽然一转头,发现身边少了一个人,惊道:“人呢?”
    ……
    台上的人在沉默。
    太史阑也不催促。
    她的眼神越发安静,像沉到海底的冰,透明,穿过这波澜万丈,看见万千景象。
    良久后,那男子轻轻道:“蓝田关的野花,确实很美,姑娘喜欢,我立即去采了来。”
    说完他转身便走。
    太史阑怔了怔,一瞬间有些不敢相信。
    “这花,我看,不采也罢。”忽然又有人长声一笑,声音远远地从人群后传来。
    众人又回头,邰世涛露出懊恼表情——今天怎么回事,好好的一场擂台,不停地被打断,姐姐还要以为他孩子胡闹呢。
    太史阑远远看去,刚才发话的人声音陌生,语气却很不客气,是谁?
    她注意到台上的白衣男子,听见这人声音时,眼神似乎稍稍一冷。
    那人却已经接近。
    来得气势非凡。
    远远地就看见正对着擂台那一排队伍,像被飓风吹开的海,人群东倒西歪,现出一条两人宽的路,一人锦衣华贵,手持玉扇,翩然而来。
    这人走得不快,但每走一步,四周的人便惊呼后退,跌成一片,很明显,被他外放的真气所伤。
    这么一路走过来,伴随一路的惊呼让路,气势很足,很足。
    太史阑却注意到这人身后。
    白石膏一脸青紫,垂头跟着。
    她面无表情,喝茶。
    打了狗,主人来了。
    邰世涛见底下被推搡得不像话,起身要让人维持秩序,太史阑摆摆手。
    有些人就爱装叉,不给他机会装,他终于还是要找回来,那就让他装个够。
    “嗖”地一声轻响,那人跃上台来,人在半空,还美妙地旋转了一圈,让衣角飞舞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才悠悠降落。
    正面相对,众人才看见这人容貌。
    一张瘦长脸,苍白得发青,窄窄瘦瘦的额,疏疏淡淡的眉,迷迷蒙蒙的眼。
    整个人像没睡醒的菜青虫,又或者是纵欲过度的兔子。偏偏还自命潇洒,每个姿态每个动作每个角度,都调整了再调整,生怕不够展示他的“玉树临风绮年玉貌公子如玉侧帽风流”。
    “莫君世见过太史姑娘。”男子瞟一眼太史阑,眼神瞬间从她的脸一直溜到被桌子挡住的胸,着重欣赏了下她冷淡的表情,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转身,面向那白衣男子,手中玉扇唰地一收,指向后者胸口。
    “蓝田关的野花,你也不用去采了。”他懒懒道,“一个打断腿的人,是没办法跑一日路程去摘花的。”
    说完他一挥手,他身后一群黑衣男子嗖嗖跃上台来,将那白衣男子围住。
    莫君世再也不看那白衣男子一眼,好似这人已经从他的世界里抹去,一转头,“邪魅狂狷”地看住了太史阑。
    “太史姑娘先前那个问题极好。”他得意地微笑,“可惜那几位都太笨,也太穷酸,不能明白,对于一个极致优秀、极致美丽的女子,一切的赞美,都不抵让她明白她的珍贵更重要。”
    随即他拍掌。
    四个美貌侍女跃上台,手中各自捧着一个匣子,在莫君世眼神示意下打开第一个盒子。
    冲天的宝光,几乎炫花了人的眼。
    整个盒子里都是黄金,纯度极高的黄金,被打磨成极薄的片,侍女用手拈起,那金箔绵长不断垂挂而下,竟然是画纸尺寸。
    “你就是画,这世上最珍贵最美丽的画。”莫君世深情款款地道,“普通画纸,怎配绘你无双风神?我带来金箔三丈。”
    第二个侍女上前一步,打开手中盒子,一颗硕大滚圆,足有鸽蛋大的明珠,在盒中宝光四射。
    莫君世一指画上那轮红日,“用色单调,暗淡无光,不配照耀你如云鬓发,我这里有极品深海百年一出的夜明珠。配你相得益彰。”
    第三个盒子打开来,是一柄样式奇古,青光四射的短剑。
    “有人说你缺一把剑。”他道,“想来你这样的奇女子,定然也喜欢上古神兵,这柄‘断水’,正合你英气风华。”
    第四个盒子打开来,却是一身黑黝黝的轻甲。
    “将军难免百战死,可是你这样的女将,谁舍得你身先士卒,挨刀受枪?”莫君世神情充满怜惜,“特以千年海铁,为你制轻薄护甲,自此后刀枪不伤,护你再立功勋,如此,我心亦安。”
    ……
    “如果不看那张脸,光凭这张嘴,足可让天下女人为之动心啊……”沈梅花目光发直,口水滴答。
    “是啊。这么讨厌的一个人,这么会说话,如果有人这么对我说,我也会心动的……”史小翠双手捧心,喃喃自语。
    她身边,最近一直很阴郁很少语的杨成,冷哼一声,道:“女人就是眼皮子浅,稀罕宝贝,想要?我给你——”伸手便从怀里掏东西。
    史小翠吓得一把按住他手,尖叫,“不要——”
    “为什么不要,为什么总不要,不就是我杨家的传家宝吗?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你这胆怯的女人……”杨成大怒,然后被他家史小翠一把拖入人群,“丢死人了,走走走……”
    “一对冤家。”花寻欢摇头,注意力都在太史阑身上。
    四个宝匣一字排开在太史阑面前,宝光璀璨,足可亮瞎她的非钛合金眼。
    太史阑瞄都没瞄一眼。
    “黄金珠玉,名剑宝甲。”她道,“和画有关系吗?”
    莫君世怔了怔,薄薄的白面皮浮上一层森然的青灰色。
    不过随即他又笑了。
    “果然是带刺的玫瑰,就知道珠宝和美言,不够打动你。”他笑得有些阴凉,不出所料的模样,“不过我向来先礼后兵,以免别人说我仗势欺人,如今礼毕,你不受,那我只好……先折了你这朵玫瑰!”
    人影一闪,莫君世直逼太史阑。
    邰世涛霍然站起,拔剑。
    一直微微合着双眼,似乎在凝神的太史阑却没有躲让,忽然一抬脚,将睡着景泰蓝的小椅子向一边蹬了出去!
    “砰。”小椅子被就在附近的赵十三接个正着,随即风声一响,人影一晃,莫君世站在了刚才景泰蓝坐着的地方。
    他有点怔怔地站在那里,想不通太史阑是怎么猜出,他要先对景泰蓝动手的?
    他早就听说太史阑身边有个孩子,一方面觉得碍眼,不喜欢自己看中的女人有牵绊;另一方面也想把景泰蓝挟制在手,让太史阑乖乖跟他走,免得当那么多人对女人动手,不太好看。
    谁知道太史阑就像能预知一般,竟然看破他的虚招,先护住了那孩子。
    莫君世面色变幻,第一次脱离了看女人的眼光,用看敌手的目光,认认真真看了太史阑一眼。
    他的兴趣忽然更加浓厚。
    这是个神奇的女人。
    她的价值绝不仅仅是特别的气质和容貌,或者武力。
    她定然有别人所不能及的无双才能。
    征服这样的女人,才是男人最大的成就!
    莫君世眼光灼灼燃起,低笑一声,“好!好女子!”衣袖一甩,袖子里探出一只鬼爪般的手,抓向身侧太史阑肩头。
    “咻!”
    忽然一道风声疾射而来,来势快如闪电,那箭似从台下射上,角度诡异,好像正向着他的……屁股。
    莫君世大惊,顾不得去抓太史阑,便要抽身让开。
    谁知道他身子刚刚一动,身后忽然有人按住了他的肩,柔声道:“莫兄,早。”
    那人声音很柔和平静,按在他肩上的手却重如千钧,莫君世觉得自己仿佛瞬间扛住了一座山,再也动弹不得。
    “咻!”这么一缓,那箭已至,狠狠扎入莫君世的……屁股。
    “啊——”
    一声惨呼,一道血花,在雪白的裤子上四散飞溅,如鲜艳的红菊。
    惨呼声里,有人轻轻松松跃上台来,轻轻松松笑道:“好一朵红光灿烂小菊花!”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5:26
     第五章 容 楚VS李扶舟,绝世之争
     更新时间:2013-8-1 8:22:50 本章字数:12812

    莫君世的尖叫惊天动地,似钢丝一般穿透所有人的耳朵,底下人人捂耳,花寻欢大骂:“我们那猪配种也没这么叫的!”
    莫君世一边尖叫一边艰难地回头,发现关键时刻按住他肩膀的,是先前那个白衣潇洒男子,先前负责围攻这人的他的手下,不知何时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而擂台上,他身后不远,又多了一个人。
    这人穿得也很随意,黑色劲装,也戴个面具,却是个笑佛模样的面具,面具戴了上半边脸,露出线条优美的下巴和更优美的唇,鼻尖笔直,如玉雕成。
    他手里抓着一张弓,看莫君世回头,还抬起弓,对他挥了挥,以示打招呼。
    这个黑衣面具男,和白衣面具男比起来,又是一种不同的风情,白衣面具男潇洒随意,衣衫飘举,他却浑身扎束得利落,线条紧致,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流畅得让人觉得,目光落上去就会自动滑下来。
    日光从他的肩,缎子般流到他的腰,弧度美妙得,让人搜索枯肠,想寻最精致的词语来做一首诗。
    底下女子们在尖叫,拼命朝前挤——好身材!好身材!
    太史阑抬头看看,把椅子朝侧边挪挪——难得这眼福,这个角度看更美些。
    “你敢射我……你敢射我……哎哟……”莫君世还在叫,扭着胯,不知道左摆还是右移,整个人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杵在那。
    “啊,我可不敢射你。”黑衣面具男笑道,“我对阁下没兴趣。”
    底下安静一瞬,随即,哄然大笑。
    太史阑托着下巴——流氓!淫荡!骨子里的坏胚!
    “你……你……你知道我是……”莫君世摸着屁股,抖抖地摸出一手血,骇然瞪大眼睛。
    “你是莫君世,武林四门里松风山庄少主,你排行最末,最受宠爱,无法无天,生性好淫。五岁令人奸了你的奶娘,令她投河自尽;十岁意图逼奸远房堂姐,使得她不得不匆匆嫁人;十四岁觊觎亲嫂多次调戏,导致你哥嫂不得不分家另居;十六岁你房里三个丫鬟同时怀孕,却又同时失踪,你娘看着这样闹下去不行了,给你一气娶了十个妾侍,第二年又娶了十个,年年新娶,总数不增,女人很多,儿女没有,人称:一年十次郎。”
    “……”
    莫君世张大嘴,连痛都不会喊了。
    这这这……这些都是他松风山庄内部都未必知晓完全的秘密,是庄主夫人再三严令不得外传早已灭口的绝密,眼前这个黑衣面具男子,怎么就和说他自家鸡鸭,这么轻轻松松,巨细靡遗地便说了出来?
    这些事儿,今天当着上万人的面传了出去,他还能回山庄吗?
    黑衣面具男抓着弓,走了过来,他的步子很闲散,速度却不慢,走到那四个侍女身边,看一看盒子里的东西,淡淡道:“松风山庄真是每况愈下了,这等三流货色,还好意思拿来献媚。”
    “你……你少胡吹大气……”莫君世心底开始发怯,嘴上也就没了硬气,“这里哪样不是稀世珍宝?你有种……你有种拿出比我更珍贵的东西来……”
    黑衣面具男把弓交叠于肘下,托着下巴看他,眼神笑吟吟的。
    “我当然有更珍贵的东西呀。”他道,“便是你也不得不承认,我这件宝贝,比你的那些破玩意,珍贵一万倍。”
    “胡扯——”莫君世咬牙,吸气,打定主意,这家伙就是拿出皇太后的凤冠,他也说是赝品!
    “如果我能拿出来,你滚不滚?”黑衣面具男笑问。
    莫君世阴毒地盯他一眼,“你拿不出来,你滚!并且要给我磕头赔罪!砍掉射我的那只手!”
    “我说过我没兴趣射你,是我的弓看你不顺眼。”男子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了!”莫君世忍痛冷笑——承认还是不承认,主动权可掌握在他手里!
    “我的宝贝,无比珍贵,珍贵到我拿出来,都有点犹豫。”黑衣面具男在台上踱了一圈,叹息道,“给你们多看一眼,我都觉得亵渎。”
    先前那白衣潇洒男子,自从出手害莫君世被射之后,便袖手立在一边没有再说话,此时忽然笑了笑,眼光往台边一溜。
    “真啰嗦。”邰世涛咕哝。
    太史阑正准备喝茶,忽然把茶杯稳稳地搁到一边。
    “少废话!”莫君世屁股剧痛,想着要赶紧包扎,要不是为了等下好砍掉这个混账的手,他早就忍耐不住了,“再不说,就算你输。”
    “我的宝贝嘛——”黑衣面具男子悠哉悠哉转了一圈,忽然头也不回,手一指,“就是——她!”
    众人顺着他手指看去。
    “哟——”都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惊奇、欢喜、佩服、原来如此。
    被指住的那个人,端坐,笔直,神色不动,点头,表示深切赞同。
    太史阑女神大人,毫无愧色接受也。
    “这……”莫君世瞠目结舌——这叫怎么说?
    “她是我的宝贝。”黑衣面具男子道,“珍贵绝伦,无与伦比,天上地下,再无第二。我,以及这里所有人,包括你在内,都以实际行动表示,她的价值,非一切黄金珠玉,名剑宝甲可以估量。你看,你的黄金珠玉,名剑宝甲,不过求她一顾,你说,谁的更算宝贝?”
    莫君世冷汗滚滚而下。
    没人能在这样的看似歪理实则无可辩驳的理论下反抗。
    他再多的宝贝又怎样?还不是拿来孝敬“这个宝贝”?他不承认?岂不是自己扇自己耳光?
    不过……
    “你说她是你的宝贝就是你的宝贝了?”他狞笑,“我还说她是我的宝贝呢!”
    “或者我觉得,她也是我的宝贝。”一直不说话的白衣潇洒男子,忽然轻轻笑道。
    底下轰然一声,鸡冻了。
    抢人啦!
    抢女人啦!
    三个男人抢女人啦!
    三个一看就背景不凡,有财有势的男人抢一个女人啦!
    三个一看就背景不凡,有财有势的男人抢一个无比凶悍、无比厉害、名动北严的女人啦!
    以上诸句,综合浓缩——“好戏”!
    人群开始纷纷往前挤,摩肩接踵,男人们要看太史阑的反应,女人们则忙着欣赏两个美男的身材。
    “宝贝儿”稳稳坐在漩涡的中心,又端起来茶杯,觉得“宝贝”这个词真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而且这个词儿,估计大波会和她有共鸣,君珂会喜欢,文臻会觉得“啊,小甜甜!人家最喜欢这个称呼啦!”
    分神的太史阑,直到被那些眼光探照灯扫射了一圈又一圈,才反应过来,她似乎该对那个“宝贝儿”表示点什么。
    对面,黑衣面具男子盯着她,眼神笑吟吟的,不过那笑吟吟里,似乎透出点微微的恼怒来。
    白衣潇洒男子稳稳而立,也在看着她,他没笑,眼神温和如春阳,无处不在将她包围。
    太史阑的眼光滑了开去,落在菊花灿烂的莫君世身上。
    两害相权取其轻。
    虽然不喜欢宝贝儿这个称呼,但她更不喜欢莫君世,只要能让他光速消失,她不介意牺牲面子一咪咪。
    “姐!”邰世涛忽然探身过来,声音焦灼,“你三思,这话一承认,等于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昭告所有权,对你终身……有碍。”
    太史阑瞟他一眼。
    有这么严重吗?
    她不觉得。
    这是南齐仕女的标准,不是她的。
    穿越人是得遵守古代社会的各种规则,可她的心,她的选择,从来都由自己做主。
    一个承认代表什么?今日承认你,下次你让我不爽,我照样踢了你。
    不懂她的人永远也不会喜欢她,喜欢她的人,必须得懂她。
    太史阑搁下茶杯,看着黑衣面具男,点点头。
    “是,我是。”
    黑衣面具男眼神一亮。
    随即太史阑道:“多谢你承认我的价值,我想在场北严父老,也一样承认我的价值。”她转脸对前方人群,唇角微微一勾,“是吗?”
    “是的!”呼喊声立即响起来,“您是北严守护神,是北严之宝!是我们所有人的宝贝!”
    喊声如潮,人群又激动起来,这回的激动已经越过了绯闻和暧昧的界限,转到了个人崇拜上。
    黑衣面具男挑挑眉,眼神里几分无奈。
    这臭女人。
    一瞬间,“宝贝”的暧昧占有含义,就被她给转化了。
    白衣潇洒男却笑了笑,眼神似乎有点空。
    她的天地,还是太广阔,转目放眼,都是天下之大。
    要什么样的胸怀,阔大如山川江海,才足以将她拥揽在怀?
    太史阑转头看向莫君怀。
    “你如果有胆量,尽管继续纠缠追逐,使尽手段。”她道,“只要你敢。”
    她说完就不看莫君怀了,多看一眼她都觉得费精神。
    莫君怀咬牙——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可是他还必须得受着。
    今日北严父老,都看见了他的狼狈,知道了他的秘事,亲眼目睹他和太史阑的冲突,太史阑那话的意思,就是今日证人太多,以后她有任何麻烦,他都脱不掉干系的意思。
    他不怕这些人吗,但正如法不责众,强权和武力,在绝对庞大的人数面前,一样显得苍白无力,他总不能把这许多人都杀死,更何况松风山庄也有敌人,武林圣堂十年大比在即,真要闹出什么事来,他也承担不起。
    莫君世恨恨地盯一眼太史阑,盯一眼黑衣面具男,最后目光落在白衣潇洒男身上,想到先前听见的那句“青水关的野花”,忽然想起武林四门中这几年流传的一个秘密,心中若有所悟。
    他阴冷地挖了白衣男一眼,头一甩,“还不过来扶公子我!”
    被打倒的护卫小心翼翼蹭过来,欲待将主子抬走,莫君世摸着屁股,痛得大呼小叫。
    “轻点!混账!轻点!”
    “蠢猪!抬着都不会!换个手!”
    “笨手笨脚的蠢货,滚开!”
    “别碰我那里——”
    乱七八糟的呼叫声掩饰了灰溜溜下台的尴尬,一忽儿那堆人便不见了,趾高气昂而来,垂头丧气而去,倒也没忘记把那四件宝贝给带回去。
    台上只剩下了两个人,一黑一白,一人巍巍如山,一人泱泱如水。
    “好了。”邰世涛兴致勃勃的选姐夫大戏,给这几个人一搅再搅,顿觉懊恼,有气无力地道,“看两位的模样,也不是来做护卫的,这比试今日便结束……”
    “谁说我不是来聘护卫的?”两人忽然同时开口。
    邰世涛一怔,随即冷哼一声。
    “没诚意。”他咕哝道。
    “方才这位兄台,”黑衣面具男瞟一眼白衣男,慢条斯理地道,“已经可以算是考完了三关,在下想先请问,太史姑娘觉得他过关了吗?”
    太史阑瞟一眼白衣男,他目光温煦,微含笑意。
    “如果是做护卫。”她点头,“足够了。”
    黑衣面具男的小眼神,有点阴沉,随即他笑了,“这就算最佳答案了吗?”
    “在没有更好答案之前,”太史阑道,“确实他最佳。”
    “那便让你们知道,什么才是最佳。”
    他忽然一转身,手一招,“拿来!”
    两个小厮搬了一个盒子上来,众人还以为又是首饰礼物啥的,谁知道盒子一打开,里面是各式绘画用的毛笔,颜料等物,却没有纸。
    众人抬头看看那挂在擂台上方正中的画,这位是想自己在画上添笔?
    向来一个人的绘画自有其风格,笔锋、笔触、用色、构图,都含有个人气韵,别人画得再好,要想在他人的画上不落痕迹地添上自己的东西,都很难达到圆熟融合的境界。
    东西齐备,黑衣面具男也不多话,只命人将桌案一字排开,将颜料毛笔列好,随即拔身而起。
    他身姿轻逸,一个旋身便已纵至擂台上方,果然是要亲手在画上添笔。
    擂台搭得简易,上头两根粗木做横梁,画便挂在两木之间,用木钉固定住。其余没有地方落脚。
    他难道要虚空作画?
    那人纵到画前,手腕一翻,左手一罐金色颜料,右手一支毫笔。正要落笔,忽然对台上负手观看的白衣男子道:“既然咱们都上来了,那就来个公平,这画,我添笔添定了,你若不服气,自己另画一幅来,就照你刚才说的那样,如何?”
    白衣男静静伫立,无喜无忧的模样,忽然转眼看了看太史阑,道:“好。”
    “给这位先生另准备一张桌案,送上他要的纸笔颜料。”黑衣面具男不急着画了,坐在横梁上指挥手下,“还有,既然玩,就玩得尽兴点,一炷香,同时画,我会对你出手,你也可以对我出手,最后看谁能完成,如何?”
    白衣人面具后的眸子古井不波,笑意也似很遥远,“行。”
    又一张桌子搬上来,颜料纸笔在迅速准备着,好在这里是闹市,附近不远就有一家纸墨店。
    邰世涛在怏怏叹气——好容易费心操持的护卫兼未来选举,还是这么砸锅了……
    太史阑瞟一眼那小子,淡淡道:“兵在精不在多,我看先前那于定和雷元都不错。”
    邰世涛眼神亮了起来,“您看中了?觉得哪个更好?于定精明,雷元粗豪……”
    “你这是在选护卫还是在拉皮条?”
    邰世涛闭嘴……
    东西很快齐备,黑衣面具男轻飘飘落下地,对身边白衣男道:“请。”
    “请。”
    “咻。”
    两道影子几乎同时拔地而起,分不清谁比谁更快,人们只看见刹那间一黑一白两道虹霓直射向天,将视野和蓝天分裂成两半,等到目光终于追及那两个影子,他们已经到了横梁上头。
    白衣男大袖飘飘,飞渡潇洒,黑衣男如箭直射,一飞冲天。
    黑衣男飞到自己画边时,左手金色颜料,右手狼毫,蓦然身子一转,头上脚下,一转。
    团团翻花如黑色蛱蝶。
    飞转的这一瞬间,他蘸颜料,出笔,作画!
    红日之侧,狼毫笔圆转如意,掠出一个姿态悠游的弧。
    挤在台前的人们诧然惊呼,一为他那美妙翻飞的姿势,一为他那莫名其妙的弧,似圆非圆不收口,虽一笔便灵动飞腾,却还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黑衣面具男却已经完成了这一笔,自己偏头看看,似乎觉得很满意,随即轻轻一笑,衣袖一卷。
    “呼啦”一声,白衣面具男面前的一盏绿色颜料忽然溅起,飞向他的画纸!
    底下人看得清楚,齐齐惊呼,白衣男神色不动,手指一掠,画纸忽然平平飞起,侧移三尺,绿色颜料正落在画纸上,被他这平平一拖,本该是溅得一塌糊涂一团绿,被拉长拉细,微微起伏,正好成为一道浅碧色的脉脉水波。
    “好!”底下采声如雷,这样的既险又风雅,既巧妙又体现智慧的比画方式,闻所未闻!
    白衣男化险为夷,并不停留,一边速速下笔,添上孤帆远影,笔提起的那一刻,笔头微微一颤,一滴绿珠,直射黑衣面具男双目!
    黑衣面具男霍然脚勾横梁,向后一仰。
    “啪”一声轻响,那一点碧色,落在画纸上,正在城墙上方空白位置,无法擦去,众人正惊讶惋惜,黑衣男子已经掠下横梁,下一瞬他叼着一支细笔上来,笔上饱蘸深绿色颜料,他抬腕,凝神,唰唰两笔。
    画上城墙蹀垛,墙缝之间,忽然多了一簇兰草,兰草顽强地从石缝间探出,迎着日光,那一抹生动的绿色,霎时提亮了暗沉斑驳的城墙背景,显出欣欣向荣的气息,而兰草叶尖,还有一颗浅绿露珠,在日光下盈盈,清新可喜,仔细一看,却发现正是刚才被甩到画纸上那一团绿。
    “好!”又一声采声如雷,众人大力鼓掌。
    一个转瞬化攻击为流水,一个污迹之下添兰草,硬生生将污点化为草上露珠,不减一分颜色,反增几多寓意。两人的反应、智慧,足以让人欣慕惊叹。
    底下沈梅花又在哭诉了,“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台上两人都是绝世人物,自然不会被这些喝彩惊动心神,黑衣面具男画好兰草,一个飞掠,又移到画的上方,先前他画了一道弧的地方。这回他笔上颜色换了一种更深的金色,光芒灿烂厚重,让人凛然。
    一个跃起,倒吊横梁,他舒展身体,手臂正够上那一条弧形,落笔、细勾、慢染、轻挑、悄捻……笔下那物渐渐现出雏形,细密鳞片、尖锐双爪、铜铃大眼、飞舞胡须……渐渐有人惊呼,“龙!金龙!”
    太史阑也心中一震。
    此时黑衣面具男已将收尾,笔下确实是一只金龙,绕红日云霞,飞舞腾跃,盘旋夭矫,气象万千。
    眼看最后一笔点睛,黑衣面具男换了一只黑色细笔,欲待勾勒龙眼眼眶,突出立体感,忽然一声轻响,他一抬头,正看见一支黑色细笔,向他电射而来。
    “阁下欲用黑笔,在下送上。”白衣男的笑声传来。
    黑衣男一笑,偏身一让,谁知那笔将到他面前,忽然一折,随即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穿过他的腋下,直撞他手中那支黑笔!
    竟是故布疑阵之计!
    眼看黑笔即将被撞实,那勾勒龙眼的一笔必然要毁,点睛之笔最不能出差错,否则画再好也是枉然。
    这下连太史阑都睁大了眼睛,此时黑衣男一手拿一支大管狼毫,一手是那只细笔,腿还得勾着横梁,他可以拿开自己的笔,但对方的笔是含了颜料的,一擦而过画面,整幅画也毁了。
    黑衣面具男忽然低头,
    “嚓。”
    一声轻响。
    他背对众人,大家看不见发生什么,只看见他深深埋头,众人都纷纷踮脚抬头望,却见他停了停,忽然一甩头。
    一支黑色细笔,叼在他唇边。
    电光火石瞬间,他竟然一口咬住了笔。
    随即他轻轻一吐,“扑”一声轻响,黑色细笔落在尚未描画的另一只龙眼正中,笔尖一触即落,龙眼上一点墨色凝光,顿显灿然有神。
    “原来墨是香的。”他笑了笑,唇边沾了点墨汁,他轻轻舔去,舌尖在唇边一溜,底下女人们的口水也落了一大摊。
    黑衣面具男身子翩翩落下来,再跃上去的时候,手中已经一大排笔,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纷呈。
    众人都讶异他要画什么,这么多颜色,却见他身形浮沉,几个起落之间,先前画上那一轮红日旁,便多了霞光万丈,霓虹越天,一条金龙在朝霞红日之间若隐若现,睥睨狰狞。
    不过寥寥几笔,整幅画便忽然光彩照人。
    众人未及惊叹,便听黑衣面具男轻笑:“这笔也用不着了,一起送你!”
    手指一挥如拨五弦,目送的却不是归鸿,咻咻连响,七支彩笔如扇面,直奔白衣男的画而去。
    白衣男此时流水已毕,小舟方成,舟上蓝衫人负手而立,衣衫飞舞。远处青山迢迢,飞云暗渡,整个画面清雅无伦,只是却让人觉得,似乎还缺了什么。
    白衣男子也在负手沉吟,似乎在考虑添什么色彩合适。
    就在这时,七支彩笔呼啸而来。
    白衣男子霍然抬头,视野里,七色流光,汇聚成一团斑斓的色彩,他眼睛一亮,忽然爆出喜色,衣袖一挥,底下桌上一盏用来洗笔的清水,已经到了他的掌中。
    他停也不停,忽然手指一送,将水迎着七支彩笔泼了过去!
    哗啦一声,七只笔穿水幕而过,被水墙撞击落地。
    白衣人衣袖一卷,震散水幕,水珠化为无数细小的带着颜色的雾气,白衣人身子一旋,画纸飞起,飞快地从那已经被彩笔染过的水雾下飞过!
    簌簌连响,那是彩色水雾轻轻落上画纸的声音。
    “咻”一声,白衣人将画纸抽回,时辰拿捏巧到毫巅!
    画纸一展,画上大片的空白处,忽然多了青青雨雾,浅浅霞光,原本有点单调的水墨色彩,被泛着七彩光芒的背景天色染亮,整幅画忽然便多了朦胧华艳又不失清雅本色的美,是雨后初晴那一刻的极致斑斓。
    七支彩笔上的颜料,被清水瞬间洗去,稀释,化开,再被真力震成彩雾,再短暂落到画纸上时,那般水彩感觉,便浑然天成。
    说起来简单,真要做到,心智、眼力、技巧、力道控制、时辰拿捏,一分也错不得,错一分,这画就不是此刻粉墨水彩,而是一团花里胡哨。
    作画人的心思和大胆,已经超越常规。
    “哗——”众人连惊叹都不会了,张大的嘴,吸进一大团一大团的热气。
    这两人哪里是在比画,此情此景,非人间气象!
    黑衣男在上,白衣男在下,两人对视,各自一笑。
    这番比画,不过一时兴起,然而此时比出了情境,比出了兴致,比出了骄傲,比出了好胜,绝世男子之间,第一次真正各逞实力展现人前,忽然也起了一较高下的心思。
    众人便都饱了眼福。
    擂台上白影黑影翻飞,每一个动作都赏心悦目,每一次落笔都不像在作画,而是夭矫男儿持剑做惊世舞,他有他的落拓潇洒,他有他的精致高华,他起落如仙人,温煦如暖阳,大袖底翩然出尘;他翻飞似凤凰,慵懒高贵,掠起的风声也是一曲名曲。
    他笔下渐成山水江湖,扁舟一叶,顺流而下,寻芳而来。
    他笔下红日初升,金龙盘旋,束发少女,昂然城头。
    他落笔时射笔如刀。
    他着色时挥墨似暴雨。
    他化他的攻击于大袖飘扬之间。
    他将他的笔刀碎在方寸眼波里。
    他欲射穿他画上红日。
    他用纸刀断他画上缆绳。
    他夺纸刀反击他肘尖笔端。
    他一挥衣袖就卷起他刚刚染色的画纸。
    ……
    好一出龙争虎斗精彩大戏,底下人看得眼珠子乱窜,张着的嘴始终就没能闭上,也不知道该为谁喝彩。
    或者也觉得,喝彩都是亵渎,该抓紧机会好好瞧着才是,人们心里都有一个预感,这样的机会此生再难,若不是因为太史阑,终生无缘。
    人越来越多,本来看擂台的还不是很多,毕竟北严刚刚遭受浩劫,人们忙于休整,此刻却有更多人闻风而来,尤其全城的画师,全部出动,纷纷挤在人群里,眼睛一眨不眨地观战。
    此刻。
    画将成。
    白衣男笔下,依稀就是先前他对太史阑描绘的那一切,他笔力清俊,风格雅致,画上场景,比口述更精妙三分,令人神往。
    黑衣男笔下的画,却又是一番情境,后来的画被他身子挡住,众人已经看不清他到底又画了什么,依稀看来似乎是个人物。
    忽然有人注意到擂台侧点燃的一炷香,发出一声惊喊。
    “时辰要到了!”
    此时众人才发觉,一炷香将尽!
    两人的笔,都将离开画纸那一瞬——
    忽然两人齐齐提笔,手腕一震。
    桌上的纸、笔、砚、颜料、洗笔瓷盆、水……林林总总一大堆,都呼啸飞起,直扑对方而去。
    先前他们各施奇妙手段,对对方展开攻击,都是小巧诡异的方式,此刻却不约而同,动作同样,都泼辣、悍猛、一往无前、不留后手!
    在最关键时刻见本色。
    便纵表面或温和或悠游,非常时刻见真功,或许,本就是一样的人!
    “哗啦!”
    笔撞上笔,砚撞上砚,颜料泼上颜料,水交穿而过。
    乒乓一阵乱响,地上一片狼藉。
    此刻两人,却都提起了手中最后一支笔。
    画成!
    同时!
    提笔那一霎,他们各自转身,拎着自己的画,脱离彼此荼毒的范围,落在擂台的东西两侧。
    乱响狼藉过后,就是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人们还沉浸在刚才斑斓奇幻,展现无上智慧和技巧的那一刻,久久不愿走出。
    良久,一片极致寂静中,忽有掌声轻轻响起。
    “啪,啪,啪。”
    拍得不疾不徐,却十分清晰,充满赞赏和诚意。
    众人如被瞬间惊醒,刹那间掌声如潮。
    无数人疯狂拍手,无数女子大声尖叫,无数老者老泪纵横,无数画师失神呆立,还有人腿一软,就地瘫下去,刹那间嚎啕失声。
    哭的是自己永生做不到这般作画,哭的是虽然做不到,但是看到了!
    见此一幕,此生无憾,至于谁赢,真的不再重要。
    领先鼓掌的,是太史阑。
    她已经站了起来,像那两人的方向。
    此刻再矫情地坐着,那是绿茶表,便纵这两人是陌生人,对着这样的比斗、这样的心意、这样的武功,这样的智慧,她便应该付出她最大的尊敬。
    而她心里,当然知道他们是谁,所以,这份尊敬里便更多了感动与欢喜。
    何其难得,她心知今日这一幕,她一生,之前不能遇,之后也难以再遇。他们的身份,总有那么多的阻碍和不便,今日若不是某人给激起了小小的怒气,而另一个也开始变得不退让,万难发生这一幕。
    台上两人,对所有人的喝彩无动于衷,却因为她的起立,而齐齐面对她。
    黑衣面具男眼底的小小恼怒虽然未去,但眼神里的喜悦,在看见她起立的那一刻,便已经满溢,喜悦里还有一分得意与满意——她从来都是这样的,看似冷硬倔强,不通人情,其实她才是真正懂得这人间一切情意的人,懂得其珍贵,懂得去珍惜,因为懂得,所以会在最合适的时刻,最亲切的熨贴他人的心。
    他果然从来都没看错她。
    白衣男子静静伫立,温煦平静的目光,也如汤汤流水,一遍遍在太史阑身上流过,他从来都知道她,也从来因为自己的知道而感到满足,他只遗憾自己在知道的最初,因为那些深藏在记忆里的疼痛,未曾学会及时好好珍惜,可如今,他还想努力一次,再努力一次。
    “我想。”太史阑等人群激动稍稍平息,才静静道,“该是看画的时候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很安静,虽然还没有完全看到画,但她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
    台上两人都笑了笑。
    “你先。”黑衣面具男一偏头。
    白衣男也没拒绝,上前一步,展开手中纸卷。
    迢迢江海,烟雨山河,在天尽头、水之涯,现扁舟一叶,有人顺流而下,向孤城而来。
    背景山水空濛,七彩霓虹,舟中人风姿飘举,衣带当风。
    只是原本负手而立的姿态,不知何时变成了微微招手,向着城墙方向,似乎此刻远归,又似乎等待一场相会。
    众人将画深深凝注,都觉心意安适而又疲倦,仿佛前半生积累在骨血里的压抑和疲惫,那些年的争执、倾轧、挣扎、奔波,都在此刻,被这出尘山水所唤醒,忽然便觉得寂寥,觉得轻松,觉得需要一场放纵,向自由、欢乐、朴素、田园皈依,在世外的寂静红尘里,听远处田埂上老牛哞哞孩童嬉笑,荷锄而立,等待一场青花色的烟雨。
    一时场中万人寂静,呼吸声都缓慢游移,有一种静谧自画纸透出,扑面而来,灵韵的芬芳里,无人敢于惊破。
    良久,只听见太史阑的声音,难得的似乎也带了一丝感叹,轻轻道:“真好。”
    是的,真好。
    此时此刻,再多华丽词语,不适合拿来亵渎,不过相视微笑,轻轻一句“真好。”
    白衣男子微笑,然而那笑意里,却似有憾。
    太史阑将目光转向黑衣面具男,他一直稳稳立着,毫不吝惜对白衣男子的画表示赞叹之色,却也丝毫没有自惭形秽的意思。
    见太史阑目光转了过来,他一笑,手指一转。
    一幅画自掌间泻落。
    众人忽然屏息。
    雄浑与肃穆,扑面而来。
    画还是原先的画,但又不是原先的画。
    画上左上方,一轮红日光芒万丈,映亮万千霞光,霞光里金龙翻腾,探半只狰狞龙爪,目光灼灼,俯视众生。
    下方,城墙蹀垛,一支兰草悄然盈露,顽强探出。
    兰草之侧,是少女的剪影,一笔未改,只在额前某个角度略有修饰,顿时显得她侧面更秀致,线条明朗。
    她卷起的披风多了殷然血色,那一抹红和天边霞光呼应,凄艳而壮美。
    然后,在她身边。多了一个小小的背影,也是一个剪影,两三岁孩子模样,扎着冲天小辫,亲昵地依偎她身边,一同抬头看天际云彩金龙。
    云端之上,金龙的眸子,威严而平静地将孩子凝注,龙身投射的光芒,远远照亮长长一截云路。
    奇特的画面,内里透出的庄严和温柔交织气息,令所有人即使不曾明白其间深意,也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画面上,仰头的两人看得专注,城头上被风吹起的旗帜拂过了她的脸颊,一只手正伸过来,为她卷起旗帜。
    只画了一只手。
    在画面的最右侧。
    手指修长,骨节精美,依稀是男子的手,却不得见全貌。
    这种“只见其手,不见其貌,呼之欲出,姗姗来迟”的绘画方式,反而更勾起人的求知欲,越发想要知道,那为女子卷起拂面旗帜的男子,是谁?
    轻轻一个动作,关爱体贴尽在其中。
    一只手,一个动作,尽得风流。
    和先前那幅画赢得叹息不绝不同,这幅画前人们陷入沉默的思考。
    很多事物让人觉得美而神往,但只有神秘和未知,才真正让人倾倒。
    画面雄浑、精美、细致、拥有铁血和温情交织的奇异美感,到此时,却在一只手的神秘之前失色。
    静,只有风吹动画面沙沙作响,画中人衣襟微动,手指微扬,似乎只差一个携手,便可以相携走下。
    人人眼底发出迷醉的光芒。
    太史阑也久久凝注画面不语,她身边景泰蓝仰着四十五度天使角,绽开欢喜的微笑。
    “麻麻……我喜欢……”他呢喃地道,“我喜欢……我喜欢……”
    “你呢。”黑衣男子低沉而带笑的语声,打破了这一刻的沉静,他自始至终只看着太史阑一人。
    “告诉我,你,喜欢的是哪一幅呢?”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5:56
     第六章 醋霸王
     更新时间:2013-8-2 8:14:48 本章字数:12220

    “你喜欢的是哪一幅?”
    众人都闭住嘴巴,目光灼灼地看着太史阑,说到底别人的看法都不算什么,太史阑出口的认定才是关键。
    在众人想来,于寻常女子,不会喜欢打打杀杀,过于威猛霸气的画,自然会相对喜欢淡雅超然的山水远归人。但太史阑成名于战,未来也该是个金戈铁马的女将军,她倒可能更喜欢那幅城头金龙图。
    但话又说回来,再强硬的女人,内心其实都是柔软并渴望宁静幸福的,迎难而上,拔剑弑天,说到底都是被现实和男人给逼的,太史阑有没有可能内心里也厌倦打杀征战,更加向往山水江湖呢?
    因为未知,所以神秘。
    太史阑迎上两人目光,白衣潇洒男眼底笑意平静,似乎淡泊超脱,怎样的结果并不重要,只要他努力过。
    黑衣面具男眼神里也是笑,也很平静,平静里却充满志在必得的骄傲——结果确实不重要,因为如果不是他要的结果,抢回来就是。
    太史阑没让大家等待太久,她从来不喜欢卖关子。
    她直接走到两幅画前,先对那幅山水远归人看了看,道:“很美。”
    众人瞪大眼,心想结局尘埃落定。
    然而太史阑随即就指着那幅雄关如铁,金龙盘旋道:“不过这幅更中我心。”
    人群哗然一声,都觉得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她确实是这样的人,立于九天风云之下,仰首间金光万丈。
    太史阑抿唇不语。
    她知道众人都会错意了。
    喜欢这幅画,不是因为它威猛、它华贵、它更符合她的向往和身份,不是。
    是那个小小的影子,是那暗暗呼应的天上金龙,除了她和作画的他,没有人知道,这幅画真正切中的,是她心底一个深埋的愿望。
    她但望景泰蓝能真正翱翔于天际,羽翼荫庇天下万方。
    她但望他能在她身侧悄然成长,光芒远射于南齐山河。
    她内心深处其实也向往山水江湖,田园悠闲,但在散漫悠闲之前,她有自己更想要做的事。
    只有他知道。
    她眼神一掠那画一角,那只手,是他自己的吧?
    画出了她的愿望,也画出了他的?
    他的愿望是什么?为她卷旗挡风,卸人间利箭如雨;伴她一路前行,待金龙跃出云端,光照天下?
    他这般人间伟男子,当真不希求人间伟业,山河宏图?
    “你还算有眼光,”黑衣面具男不出所料地眨了眨眼睛,笑道,“如果你不听话,我已经在考虑是否要出示某件文书了。”
    “嗯?”太史阑有听没有懂。什么文书?哪来的文书?
    黑衣面具男却不提了,转头看白衣男,“如何?”
    “愿赌服输。”白衣男笑笑,将画收起,并无尴尬失落之色,只对太史阑道,“画永远替你留着,我说过的话,也和这山水江湖一般,永不腐朽。太史姑娘,若有一日行路疲倦,请记得,江海之间,一直有人等你驾舟驭波,共赏这大好河山。”
    随即他递出一个黑色盒子,道:“小小薄礼。”并不上前,只将盒子放在地下。
    “多谢,我会记得。”太史阑慎重点头,看他衣袖飘飘,平静离去,晨风掀起他衣袂,一个略有些孤凉的背影。
    她犹自在出神,没注意一个身影已经在危险的逼近,随即熟悉的气息扑来,她身子一轻,已经被抄进了他的怀里。
    “太史阑。”他戴着笑眯眯的笑佛面具,声音却咬牙切齿,“现在,到我们回去算账的时候了!”
    “喂,你干嘛——”邰世涛跳起来要阻止,黑衣面具男冷哼一声,一脚踢在他膝盖骨上,将小子踢开三步,右手再抄起景泰蓝,一转身,已经掠了出去。
    “她已向我表白,”他对底下张嘴傻看,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的围观群众道,“你等速速道喜,让开。”
    太史阑坐在他怀里,双手抱胸,并不反驳,却道:“给各位介绍一下,我的新任大护卫头领,诨号醋(楚)霸王,大家以后多关照,谢谢。”
    “醋霸王”打了个踉跄……
    ==
    太史阑一直被某人扛回了城主府,进了后院,黑衣面具男熟门熟路,周围护卫无人阻拦,太史阑冷笑一声。
    “都出去。”进门的时候,不等侍女迎上来,黑衣面具男已经发令。
    这回他的声音已经正常,侍女们听出是谁,急忙施礼退下。
    黑衣面具男先将景泰蓝塞给跟过来的赵十三,赵十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黑衣面具男抬腿反踢,砰一声关上了门,门板差点撞扁了赵十三的鼻子。
    “不是被那女人撞就是被你撞!”赵十三骂骂咧咧地拖着景泰蓝走了,“倒霉摧的我!”
    黑衣面具男才不管忠心手下如何吐槽,扛着太史阑直奔床榻,离床边还有三尺远,他一个大背摔,唰一下,太史阑飞向床上。
    眼看她就要狠狠和床做亲密接触,黑衣面具男忽然脚底一滑,哧溜一下窜过去,往床上迅速一躺,大字型摊手摊脚,等着。
    于是眼看太史阑就要“投怀送抱”到他身上。
    太史阑啥也没做,半空中屈起膝盖。
    嗯,坚硬的膝盖骨正好对着柔软的海绵体。
    黑衣面具男似乎也料到她这一招,哈哈一笑,双手一伸。
    太史阑被他举高双臂抱在半空,膝盖离他的黄金分割点只有三寸之遥。
    她也不沮丧,顺手一掀,掀掉了那笑眯眯的面具。
    面具被扔到一边,露出那张如画眉目,以及太史阑觉得又淫荡又骚包的笑容。
    “难为你从哪找到这么傻的面具。”太史阑撇嘴,“不过和你的气质很相配。”
    “我怕我忍不住怒气,对你语气坚硬。”容楚笑道,“只好找个笑嘻嘻的面具,缓和一下。好歹你看着这张笑脸,不好意思伸手打。”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太史阑二话不说,手指在他颊上一弹,“啪。”她还拟了一句声。
    容楚“噗”地一笑——这女人,世人都以为她是冰山是带刺的花,可远观不可亵玩,只有他知道,她是真正的宝,偶尔露出的顽皮冷幽默,出乎意料而又洒脱可喜,直叫人心花都开了。
    他自私地但望她这样的特质,永不叫别人知道。
    笑是笑了,心气却还没平,他没放下她,屈起膝,顶着她的腿,还是维持着对面相望的姿态,道:“你确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人还在呢,公开招婿都来了。”
    “嗯?”太史阑低头看他,“招婿?”
    “不认?”容楚笑得荡漾,隐约却可以听见磨牙的声音,“太史阑,你可不是笨蛋,世涛搞的这些把戏,你认为真的是招护卫?”
    “不是吗?”太史阑想了一下,慢吞吞地道,“是有点不像。”
    “是很不像。”容楚笑,膝盖移了移,“你知道不像,还要对李扶舟说——喜欢。”
    “确实很喜欢。”太史阑点头,“他的想法,是我向往的。”
    “太史阑——”容楚笑不出来了,阴恻恻盯着她——这女人就是这么会气人!
    是就这么把她扔出去呢,还是手一松,然后霸王硬上弓?
    “我要不要把你扔出去?”他自言自语。
    太史阑手从屁股后一摸,对他亮出一把小匕首,“可以,我会练习投射飞刀,目标正中,命中率百分之五十。”
    “或者我可以让你换个位置,爪子没法挠到我。”容楚眯起眼睛,阴恻恻盯着她,忽然觉得她这个姿势不错,对他也是一览无余的,比如那胸,仔细看久了,也能揣摩出个大概来?嗯,鸽子?梨?水蜜桃?
    或者干脆不用眼神揣摩,用身体来试试?这女人在他手里还承认着别的男人,看来之前他一直都太好说话了。
    太史阑好像没瞧见他那阴沉的小眼神,低头打量着他的身材,忽然道:“容楚,没想到你穿劲装还挺好看的,身材确实不错。”
    容楚顺着她的眼光,一瞥,原来不知何时他的衣襟已经扯开,里面白色的里衣因为动作过剧散开,露一截锁骨,一抹胸膛,然后这女人竟然眼睛还扫啊扫,似乎打算扫到他衣襟里面去。
    太史阑毫不客气地瞧啊瞧,国公爷平时讲究尊贵,衣饰锦绣华美,不周全不肯出门,难得肯穿这种普通劲装,然而普通劲装穿在他身上,忽然也便不普通了,忽然便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养眼得让人荡漾,腰线勾勒流畅的弧,长裤绷紧出笔直利落的线条,衬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多瞧几眼会觉得咽喉发干。
    “好看?”容楚忽然问
    “好看。”太史阑很诚实,“不过你为什么把衣襟又拉开了点?”
    “我这不是想让你多看一点?”容楚声音忽然更加低沉暗哑,“怎么样?”太史阑伸手,替他把衣襟拉回去,诚恳地道,“不错,我本来还以为应该黑黑的。”
    “啊?”
    “你女人那么多,嗯,早该熟了的。怎么还会是草莓色?”太史阑若有所思。
    尊贵的国公愣了足足半刻钟,才想明白太史姑娘指的是什么,等他想明白的时候,手一酸,砰一声,太史阑砸他胸膛上了。
    “你这……你这臭女人……”容楚不知道在气还是在笑,不住咳嗽。
    “我给你看了……”容楚忽然又笑了,“你要不要也给我看看?放心,我绝不怀疑你颜色。”
    “我又没请你给我看,你自己要宽衣解带。”
    “你不是最喜欢公平?”
    “男女之间有什么公平?”
    “不如把男女之间换成男女之事吧……”
    “……容楚,但凡你说得高兴的事儿我都不高兴。”
    “那就不说……行动……”容楚忽然翻了个身,将太史阑压在身下。
    “我有没有很多女人,”他眯着眼睛,也弹了弹她的脸颊,“你介不介意今天验证一下?”
    “处男无法验证。”太史阑提醒他。
    “你难道要我一生沉冤不得雪……”容楚笑声越来越低,越来越暧昧,“总得试一试才知道啊……”
    “嗯。”太史阑双手抱胸,躺着不动,在容楚心花怒放,以为她今天真的脑子秀逗终于愿意以身相许时,忽然道:“我大姨妈来了。”
    “那就让她在客院住下呗……”容楚的吻即将落在她脖子上,心不在焉答了一句,忽然一怔,“什么?你大姨妈?你在南齐有亲戚?怎么没听你说过?”
    “在我们那里。”太史阑淡淡地道,“大姨妈来了,是指葵水。”
    容楚坚挺的意志以及身体,唰一下被这一句话打得溃不成军……
    他忽地翻了个身,滚到一边被窝里,半晌,被窝里传出他的呻吟。
    “太史阑,你真是太懂如何杀死一个男人了。”
    太史阑不急不忙坐起,挪得离他远一点。
    “大姨妈来,或者不来,现在都不是时候。”她道,“我还不想睡你。”
    “可我想……”
    “你说了不算。”太史阑给自己盖被子,“容楚,我承认我开始对你有好感了,可是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爱上你,没有爱只有性,我会恶心,我们还没到那么亲密的时候。”
    “而你。”她顿了顿,“你能确定你爱我吗?”
    容楚趴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是被打击狠了,还是被她的直率给惊住了,还是在思考问题的答案。
    “我并不介意婚前性行为。”太史阑淡淡道,“但是,没有爱,绝不性。”
    “太史阑。”容楚的声音终于从被窝里闷闷地传来,没了先前的骚动和笑意,听来沉稳,“爱不爱一个人,不是要对着她一件件数的。”
    “不,不需要。”太史阑抱膝坐着,也若有所思,“都在我心里,一笔笔记着。”
    “记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发现你爱谁?”
    “这不是累计积分,也不会一蹴而就。”太史阑顺手把一半被子扔给他,“这是豁然开朗,瞬间明白那就是对的人;也有可能天长日久之后,发现其实从来都是陌路。”
    “等你这榆木脑袋忽然豁然开朗,或者我已经白发苍苍。”容楚叹息。
    “也有可能是我豁然开朗的那一刻,你却豁然发现你对我只是一时兴趣,然后我孤独终老,白发苍苍。”太史阑打个呵欠,双手枕臂睡下,把被子堆在两人中间。
    “太史阑……”容楚的声音有点含糊,“我相信你会……很快明白的。”
    “谁知道呢……”她轻轻道,“所以你要随时把身材练好点。”
    没有回音,身边传来的呼吸匀净,太史阑翻过被窝垛一看,容楚侧着脸趴在床上,睫毛合起,气息平和,竟然已经睡着了。
    太史阑看见他眼下好大的青黑眼圈——昨天一夜没睡吧?可能刚睡下,得知了擂台的消息,急忙赶去,难怪火气不小。
    先前又是打架又是画画的,估计是真累了。
    太史阑趴在被窝卷上,手撑着脑袋,认真看容楚睡颜,她和他初识时,被迫欣赏过一次他的睡姿,当时暗恨他怎么不磨牙放屁打呼噜,平白让她失去嘲笑他的机会,此刻却想幸亏他睡觉安静,安静的人容易沉入深度睡眠,更好恢复体力。
    被窝卷儿上的容楚,以一种慵懒而放心的姿势趴着,神态平和静谧,长眉下睫毛平顺地遮盖着眼眸的阴影,唇线一抹淡淡的红。
    太史阑忽然伸出手指,轻轻虚点在他的唇上。
    她眼眸平静,平静里少了平日几分冷峻,多了一分少见的温软。
    “容楚。”她道,“我也希望,我会很快,很快明白。”
    ==
    当晚,邰世涛受到了太史阑“严厉”的审讯。
    “世涛你最近这几天到底是要干什么?”
    “选护卫啊姐。”
    “真的是选护卫?”
    “真的啊姐,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仅仅是选护卫?”
    “真的就是选护卫啊姐。”
    “选了几个护卫了?”
    “啊?啊,那个于定啊,雷元啊……”
    “就俩?”
    “还有蓝田李江啊,火源郑英瑞啊……”
    “他们有何长处?”
    “啊,姐姐,他们英俊、斯文、厚道、武功高强、家世不坏、年轻有为……”
    “听起来真是佳婿人选。”
    “是啊十足十的佳婿……呃……姐……”
    说漏口的某人败下阵来,垂头丧气不动了。
    太史阑摸着下巴想,难怪容楚更年期提前似的阴沉着脸,原来这“选护卫”真的是“选未来姐夫”。
    不得不承认邰世涛的想法很实际也很先进,他竟然明白日久生情的道理,想要安插几个优秀人才到她身边,寻找获得她青睐的机会,只是太史阑有点不明白,邰世涛是很明白知道容楚和李扶舟对她有意思的,为什么不倾向于那两个,还要费劲去找?
    “明天我要走了。”邰世涛扒着她膝盖求饶,“你别冷着个脸,啊?笑一笑,对我笑一笑,你不笑一笑给我看,我后面那水深火热的日子怎么活?”
    “什么水深火热。”太史阑还在分神,随口道,“马上要飞黄腾达了,少说得这么可怜。”
    “啊……是啊,马上要飞黄腾达了,”邰世涛嘴角咧了咧,又恢复开朗的笑容,“当官当得迎来送往水深火热嘛。”
    “那倒也是。”太史阑拍拍他的头,摸到他头顶上俩个旋儿,想起初见那夜,小狗般蹲在她身边的邰世涛,忽然就想问问明白他的心思。
    “为什么不喜欢容楚或者李扶舟?”
    邰世涛愣了愣,才明白她说的这个“喜欢”是什么意思。
    “没有,姐姐。”他收了笑容,坐在她膝前轻轻道,“李先生,我曾经和你说过的,就是那个教过我的李夫子,我这次才知道,他算是我的授业恩师,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而国公,他举荐我入光武营,为我铺就入仕从军之路,他算是我的恩主,我也没道理排斥他。”
    “嗯。”
    “可是情分归情分,道理归道理。”邰世涛诚恳地看进太史阑的眼睛,“我不觉得他们适合伴你终身。”
    “为什么。”太史阑没有羞怯也没有生气,扬起眼眸,静静问。
    邰世涛站起身,踱到窗边,夏夜凉风穿堂来,正是人间好时节,他侧身回看太史阑,他的“姐姐”,端坐平静,身姿凝定,褐色眼眸里目光孤清,拥有世间女子少有的,铁血雍容。
    这样的女子,自有她的去处。
    “姐姐你生性不凡,便是想归隐山林,嫁人生子,只怕短期内也难实现,这点,即使我不想承认,不希望这样,也不得承认,那是你注定要走的路。”邰世涛轻轻道,“可是这不代表我希望你走得太远,太深。我出身也算豪门,最清楚大家族利益牵绊人心诡谲,我那还是僻居一隅的安州,牵扯的是一族一地的利益,便已经十分可怕。而国公,他代表的不仅仅是丽京容家,还有朝廷,还有政治,我曾经听过一些传言……”他忽然停住。
    太史阑用目光表达疑问,邰世涛却摇摇头不肯再说,男子汉大丈夫,不传捕风捉影的流言。
    太史阑没有再问,她和容楚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早先在安州时的遭遇,她也隐约感觉到,容楚的“未婚妻”,不是那么好当的。
    世涛,不是排斥容楚,而是真心担心她的安危吧?因为他隐约知道,她如果真和容楚在一起,未来面对的敌人是何等可怕。
    “而李先生,他看似只是容府管家,但谁都知道这只是个暂时身份,他本身的身份也相当了得。”邰世涛道,“我到军营后才隐约知道,李家是江湖巨擘,多少年来一直执武林之牛耳,但在二十多年前曾经发生过一次巨大的动荡,之后实力伤损,渐渐给其余几家江湖世家追了上来,虽然现在还是李家独大,但对方几家一联合,李家这江湖魁首位置能不能坐下去,还很难说。李家一旦风雨飘摇,身为家主的李先生首当其冲,而姐姐你如果和他有较深瓜葛,以你的性子,到时候又怎么能独善其身?江湖世家之间的争权夺利,其凶险和手段直接残酷,比官场还没有退路,姐姐,我不敢让你冒这个险。”
    “我发觉。”太史阑静静听着,并不说什么,忽然道,“向来朝廷和武林井水不犯河水,江湖是独立势力,但南齐似乎有点不同,南齐的江湖,是否也和政治有联系?”
    “是的。”邰世涛道,“南齐开国皇帝,早先便是武人出身,以武学入军营,十万京军总教头,之后夺了前朝江山。他登基后,虽然开始控制武林势力,但南齐贵族们发现武人的好处,纷纷对江湖各大世家暗中进行招揽培植,已经形成传统,到南齐第三代皇帝,据说还曾暗中私下建立了一个大帮派,自己做了帮派的真正地下帮主,在掌控江湖的同时,也利用绝对武力掌控朝廷。这个帮派据说现在还在,是武林一大势力,只是主宰者已经未必是皇族,也再没人能确定这个帮派到底是哪个,有人怀疑是超级大世家中的圣门,或者万象宗,但是没有证据。”
    “在这种情形下,我又怎么愿意你和李先生多接触?”邰世涛道,“我问过国公了,他是李家既定继承人,李家相比于其他江湖超级大世家,更危险更复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家一日矗立于江湖之中,就一日要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甚至朝廷的觊觎和攻击,何况眼下李家已经渐渐露出颓势,马上据说还是武林世家十年大比之期,我怀疑其余几家要趁这个机会将李家拉下来……”他苦笑了一下,“你看,多麻烦?”
    太史阑有点分神,忽然想起今天看见的那个少庄主,问:“松风山庄,在江湖中是个什么地位?”
    “四大世家之一。”邰世涛道,“我看过边总帅的武林档案薄,圣门、北冥海、万象宗,松风山庄。是武林四大世家。”
    “李家呢?”
    “李家是超然身份,武帝世家。不入四大世家之名,因为世家都是在李家之后起来的。”邰世涛道,“李家据说原本不姓李,身份也足够神秘,至今没有人知道他家到底什么出身。”
    神秘。太史阑想,确实神秘,或许这个家族的人天生具有那样的气韵,哪怕永远微笑,温柔和善的李扶舟,也能给人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姐。”邰世涛站在她身侧,抚了抚她半长的发,长声道,“我只但望你好好的。”
    少年的声音忽然有了沧桑的味道,太史阑抬头看他,才惊觉,他高了不少,坐着的角度看他伟岸高大,下巴已经有了青青的胡茬,透着些成熟男子的韵味,他站在她身侧,身影便将她密密遮挡,落下的手势轻柔呵护。
    曾几何时,还要她努力保护的少年,已经长大,并费尽心思地要保护她。
    太史阑心中一暖,忽然拉过他的手,在掌心里贴了贴。
    邰世涛身子一震。
    她摸过他脑袋,拍过他肩膀,可是从没有拉过他的手。
    此刻肌肤相贴,夏日里彼此掌心都灼热,腾腾的热力似箭一般穿透他的心,他忽然浑身颤了颤。
    一瞬间心中忽明忽暗,复杂难言,邰府厨房初遇……共同应对邰家女子……陷害之前她的相助……龙头节她替她解围……宫中来人那夜的携手奔逃……她被捉住后他在容楚面前发的誓……光武营的刻苦练习……积极要求从军历练……战场上的拼死搏杀挣军功……那些日夜辗转,时常梦见她被折磨而惊起的夜……
    如此执着,如此深重,写在心版深处,他一日日翻阅,未曾将记忆摩挲得模糊,反而日渐镂刻深深。
    直到这闹剧一般的选护卫,一边选着,一边开心着,一边开心着,一边担忧着,白日里用尽力气睁大眼睛想要挑个好人给她,夜晚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那些挑中的“好人”,心里乱糟糟的,总觉得不好,不配,不舒心。
    然而此刻,当她握住他的掌心,彼此纹路深贴那一刻,他恍如被雷电刹那劈中,瞬间明白——
    这一生,他是不会再舒心了。
    他久久凝立不动,不知何时眼底泛上泪光。
    心深处潮潮热热,不是难过,不是痛苦,不是后悔,是了悟之后的空明,是明白这一生漫长执念的了悟。
    太史阑仰头看他,她隐约感觉到身边沉默的少年,内心似有惊涛般的波动,然而邰世涛立在阴影里,她看不见他的神情。
    诸般种种,如露如电。
    一霎是一生。
    随即她听见邰世涛,轻轻道:“夜了,姐姐……睡吧。”
    说完他松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快步走了出去。
    他的衣袂拂动晚香玉白色的花瓣,带出一阵幽远而净的香气,朦朦胧胧,也是此刻心情。
    太史阑慢慢放下手,想着最后那一句“姐姐”,不知怎的,听起来却似和以往不同。
    她双手合握,交叉于膝上,偏头看晚香玉,将花枝沉沉地垂下来。
    眼神里,莫名也多了一层孤清意味。
    忽然有人在她耳侧道:“怎么?被世涛的话惊着了?”
    太史阑没有动,拂开了他落下的一缕头发,道:“你属猫的?走路一点声音都没。”
    “我倒觉得我是属兔子的。”容楚在她耳边叹息,“总吃不到窝边草。”
    太史阑站起身,顺手从晚香玉花盆里薅了一把叶子,塞在他手里,“哪,吃。”
    容楚瞧瞧叶子,拈一片嘴里嚼嚼。
    嗯,微涩,嚼久了有清甜香气。
    像她。
    “世涛的话,我刚才听见了。”他慢慢踱到她床边坐下,将手上端着的一碗燕窝羹放在桌边,“这小子想得真多,我差点以为他不是你半路认来的弟弟,是亲生的。”
    “在我心里,就是亲的。”
    “哦?”容楚笑得眼波流动,若有深思,“这话他听了,未必……”
    “怎么?”
    “没什么。”某人才不会替别人拉皮条,倾身在她耳边笑道,“我知道你这人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很多事还是会放在心里想,我可不希望你无度地操心,你放心。”他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我容楚,便护不了这家族,这天下,也必定护得了我的女人。”
    “我太史阑。”太史阑闭着眼睛,静静道,“不想得天下,不想得富贵,但如果我想得到某个男人,我也绝不失败。”
    “想要得到我吗?”容楚目光亮亮,“现在就可以。”
    “滚粗。”
    ……
    容楚没有滚。
    他懒懒地坐下了,把玩着桌上的茶壶,忽然想起什么,道:“我给你送的补品你,你吃了没有?感觉可好?好的话下次再送些给你。”
    太史阑瞟他一眼,“这补品你经常吃?”
    “嗯。”容楚心不在焉,想着他老娘经常送各种奇怪补品,有时候会让大厨房给做了吃,有时候直接就送人了,也不知道老娘哪来那么大劲儿,热衷于搜集各种补品,可怜他吃到看见补品就泛恶心。
    “觉得不错?”
    “当然不错。”他老娘送的东西,不管如何古怪,绝对回回精品。
    “用了以后效用极好?”
    “自然。”如果能骗得太史阑以后乖乖帮他吃掉那些补品就好了。吃啊吃啊的吃习惯了,说不定她会欣赏那些玩意,以后去国公府,老娘的补品有人赏脸,一定会很高兴的,算是为良好的婆媳关系先打个基础?
    国公爷想得高兴,没注意到某人越来越阴恻恻的眼神。
    “嗯。”太史阑走到门边,忽然一指门外,惊讶地道,“什么东西!”
    “有敌?”容楚眼神一凝,飞快地掠过她身边冲向门外。
    太史阑伸手重重一推,把他推到回廊上,“啪。”门一关。
    门板重重撞上容楚的屁股。
    “咦没人啊……太史阑你关门做什么?”
    门忽然又开了一线,一个长长圆圆黑乌乌的东西被塞了出来,恶狠狠顶在容楚鼻尖上,“你的十全滋补龙精虎猛超级大虎鞭,拿去做夜宵吧!”
    “砰”门再次被恶狠狠关上。
    容楚低头一看。
    好大一个虎鞭。
    ……
    半晌,回廊上传来国公生平第一次的咆哮。
    “周七!”
    周七神一样地立即出现在廊顶。
    “老夫人送来的补品,都交你先验看,这次验看了没?”
    “验看了!”
    “是什么?”
    “虎鞭!”
    “告诉我没有?”
    “没有!”
    “为什么?”
    “您说过,您大荤不吃人,小荤不吃鞭!天生龙精虎猛,用不着!”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退回去?”
    “现在或许用得着!”周七大声道,“某个人比较能折腾!”
    ……
    某个在门板后负手听的人,差点把鼻子撞到门板上。
    至于本想通过问话澄清清白的那位,顿时后悔把周七召来了。
    一个都不靠谱!
    “滚粗——”国公爷愤怒之下,不知不觉把太史阑口头禅也抄袭了去……
    周七神出鬼没地滚了,国公爷在回廊上发呆半晌,觉得这人生就是离奇,总在最美好的时刻来点最不美好的出岔,或许这就是好事多磨的真义?想了半天瞧瞧紧闭的门,终究不甘心,蹲在门口,还是用那虎鞭拨门闩,拨啊拨啊拨,把门给拨开了。
    门后面太史阑直接上床睡了——懒得和他啰嗦,反正就那俩解释“我不吃虎鞭,这是误会!”“我吃虎鞭,是为了你!”从这个流氓性格来推断,第二种解释的可能性更大,顺便正好揩揩油。
    她心宽好睡,瞬间酣眠,容楚在房内转了几圈,瞧瞧她的睡颜,终究不忍将她吵醒解释个清楚。
    他瞧瞧虎鞭,顿觉英雄气短——含冤未白的感觉真是不爽啊……
    含冤未白的国公,最终也只能给太史阑掖掖被角,然后委屈地缩在一边睡了。
    半夜的时候太史阑醒来,有点口渴,顺手抓过桌上的杯子就喝,杯子里的液体温热爽口,馥郁香甜,将她的燥热驱散许多。
    她摸摸杯子,外头用锦褥包着,还套着棉套子,这是容楚在她伤后立的规矩,知道她不爱侍女夜间睡在脚踏上伺候,便命将茶水等物好好保温,好让她随时醒来都能喝一口热的。
    太史阑喝完,转目四顾,才发现容楚又窜了进来,就睡在窗下软榻上睡,支着额,没盖被子。
    月色浓浓淡淡,美人春睡如沐风海棠。
    太史阑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赤脚下床,站到了他面前。
    站了有一会儿,太史阑才察觉,这行动有点奇怪——看他什么呢?
    她望了他半晌,眼看没关好的窗子透进午夜凉风,微微吹动他的发,他似乎在梦中皱了皱眉。
    太史阑忽然想起他给自己掖被角的温柔手势。
    她走到窗边,轻轻关上了窗,又转身,赤脚走了回去,从床上抱了一床被子,给容楚盖上。
    容楚始终没醒,神态安详,太史阑打个呵欠,回床上继续睡觉。
    月光透过朦胧的纱窗,映在容楚脸上,隐隐约约,似有一抹狡黠的笑容。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6:20
    第七章 他的心思
     更新时间:2013-8-3 8:09:56 本章字数:12278

    第三天的擂台赛,照旧举行,太史阑没有再去,经过开诚布公的长谈,“选姐夫”自然不存在,选护卫还是要选的。
    第四天,邰世涛将包括雷元于定等人在内的队伍拉到了她面前,随即和她告别。
    太史阑也在准备行装,她伤势还没好全,但已经可以坐车出行,十天期限要到,她也必须去昭阳城。
    因为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样的封赏,会不会长留昭阳城,所以她稍微多准备了一点东西。
    新选的这批护卫她很满意,尤其雷元于定算是意外之喜,没想到这样的子弟居然愿意跟随她,还是在“姐夫”希望破灭之后。
    雷元倒无所谓,笑道:“我就是出来历练的,反正也没事,听说你身边有一批光武营的学生,我也想和他们多亲近。”
    于定则笑而不语,至于他心里怎么想的,没人知道。
    太史阑听到光武营几个字,才想起来自从回来,还没见过二五营那群人。
    忽然眼角瞄到门口有人探头探脑,她一转头,嘿,说到曹操曹操到。
    花寻欢沈梅花苏亚史小翠杨成包括火虎等人一个不少。
    几个人在门口你推我挤,不住推让。
    “你去你去。”沈梅花推史小翠。
    “还是你去吧。”史小翠好客气。
    “该你去。”火虎踹杨成。
    “小翠陪我去……”杨成苦着脸拉着史小翠的手。
    “哪来那么多废话,都去!”花寻欢在发脾气。
    “要么你先带头去。”众人异口同声。
    “滚蛋,好事没我的,坏事推我上……”
    “什么坏事?”太史阑的声音忽然近在咫尺。
    众人哑口,转身,看见太史阑立在门口,褐色眼眸平静自如地看过来。
    众人和她的眼神一触,忽然勇气也没了,想好的一番话也忘记了,都唰一下红了脸,期期艾艾不知道该说什么。
    太史阑看了看史小翠,“小翠,伤好点了吗?”
    “啊?啊……好了好了,好了!”史小翠慌乱地答,“太史,我们……”
    “对不起。”
    “嗄……”
    众人又全部哑口。
    明明她们是来找她道歉的,怎么反而听见太史阑先道歉了。
    “真的对不起。”太史阑注视着史小翠的眼眸,诚恳地道,“那天我也是没办法,我不能事先告诉你们,那样不够真实,不能取信于耶律靖南。我不得不伤了你,又利用了杨成和花教官,望你们原谅我。”
    一阵沉默。
    沈梅花低下头,苏亚唇角微微一勾,火虎开始微笑,史小翠有点无措地看了看杨成,杨成涨红了脸,花寻欢牢牢盯着太史阑。
    半晌她忽然一拍手,大声道:“好了!什么都不必说了!太史阑,咱们没看错你!”
    “我早知道太史会这样说。”苏亚道。
    史小翠眼底浮现泪花,使劲地搡杨成。
    “唉,”沈梅花叹气,“可怜他们几个,昨天半夜就在那叽叽咕咕商量,该怎么取得你原谅,害得我一夜没睡好,真是白瞎了心思,我早说了吧,太史不会介意的!”
    “你说个屁!”她的八世冤家史小翠立即反唇相讥,“是你在那唉声叹气说太史阑一定生气了,叫我们卷铺盖早点滚回二五营吧?”
    “我那不是为你们好么……”
    “太史阑。”杨成忽然大步走了出来,立在太史阑面前,吸一口气才道,“不管怎样,还是要和你致歉的,你一个女人如此坦荡明朗,我一个男人做不到?你利用我们,也是为了救我们救全城父老,我们伤你,却是我们不对,杨成今日和你赔罪,另外,再次和你说,当日城门之前,我的誓言,永生不变!”
    “他说的就是我说的。”史小翠脸蛋红红,“史小翠也终身供你驱策!”
    花寻欢拳头击在掌心,“太史阑,我身份不同,没法带着家族投奔你,不过我也撂一句话在这里,只要你需要,只要我能,随时叫我!”
    “我一直在这里。”苏亚说。
    “反正我也没地方去,跟太史姑娘混日子咯。”火虎道,“国公说这次会为我们请功,去掉我的案底,给我一个清白身份,我以后也是官家人了。”
    “唉,你们都在拍马屁。”沈梅花忧伤地道,“看来我想不跟着你都不成了……”
    “你大可以滚——”一群人齐齐将她踢了出去。
    太史阑微微扬起脸,看着每个人的微笑,看着抱着大腿大骂的沈梅花,看着这天蓝云白,晴空万丈,也禁不住,笑了笑。
    ==
    马车辘辘启程,奔赴昭阳城。
    北严城万人相送,送行的人群从城内挤出城外十里,很多居民,在太史阑马车经过的道路,洒水垫道,设案备酒。
    一路鲜花,一路欢喜,劫后重生的北严,用最大的热情相送他们的功臣,一心祈祷着太史阑此去平安,飞黄腾达。
    百姓的呼声远远传入车帘,太史阑没有掀开车帘频频挥手,她不爱虚荣和热闹,也不打算在离开的日子,给北严留下一个轻狂的背影。
    她一直认为,只是尽力去做了她该做的事情,她要活,并要心情坦荡地活,所以她做了。
    生存是基本权利,在这里变得艰难,她自觉做得微小,世人却予她饱满爱戴。
    景泰蓝坐在她腿上,若有所思倾听百姓的呼声。
    “人民是很良善的族群,他们天生向往安定,不喜事端。”太史阑对他说,“只要稍稍给予,他们就会万分满足,向来官逼民反,都是到了完全颠倒世理,贱民如草的时候。只要适度整顿吏治,安抚民生,管理一个国家,并不难。”
    “嗯……麻麻。”景泰蓝抱住她的脖子,悄悄往她耳朵吹气,“我会像你一样,爱他们。”
    马车载着万千相送的目光远去。
    于太史阑,是去迎接未来命运。
    于其余跟随者,是开始一段新的旅程。
    于邰世涛,则是从头开始,再一次的戮力挣扎。
    太史阑马车驶出北严之时,容楚和邰世涛,立于高楼,目送她远去。
    两人都默默无语,高楼长风拂起他们长发,遮住各自思索的眼神。
    良久邰世涛长吁一口气。
    “以后便拜托您了,国公。”他道,“我短期内再帮不了她什么。如今临别在即,只有一个请求。”
    “你要拜托我,如果爱她,务必保护好她,如果做不到,尽早放手。”容楚淡淡道。
    邰世涛苦笑一下。
    “国公玲珑心肝,你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放心……”
    “你太忧心了,”容楚回头看他,“她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欺骗或打倒的人。”
    “再强的女人,一旦动了情……”邰世涛摇摇头,没有说下去。长吸一口气,振作了下精神,道,“你说的也是,我信她!”
    “你将来还是会帮到她,或者会比我想象得做得更好。”容楚眼眸深如大海不可测,“再苦再难,想想她。”
    “我会。”邰世涛沉默一下,“那么,我们开始吧?”
    “开始吧。”
    邰世涛一点头,忽然一伸手,将容楚推下高楼!
    ==
    高楼是北严城内最高楼,楼高三丈,观景之用。
    最上层因为窄小,向来只容两三人,所以容楚的护卫都在楼下。
    邰世涛出手时,所有人都听见楼顶他一声大喝:“国公,你为何夺我功劳,毁我前途!”
    随即便听啪一声大响,隐约容楚一声惊呼,再一抬头,一条人影已经坠了下来,锦袍飞扬,赫然是容楚。
    护卫们惊得“唿”地一声窜上去,手接肩扶要接住容楚,眼看容楚身子在二楼被突出的楼檐挂了一挂,嗤啦一声衣袖撕裂,又落了下来。
    众人正要拼死去接,蓦然一声大喝“让开”!周七猛冲而至,翻身以背向容楚,砰一声容楚落在他背上,两背相触那一刻周七大喝一声,右腿一蹬飞快绕楼狂奔一圈,将那股冲力生生卸去。饶是如此,周七停下来的时候,也“哇”地喷了一口鲜血。
    容楚从他背上翻身落下,脸色微白,一只衣袖被撕裂,肘间隐约血迹殷然。
    他一旦脱险再不停留,霍然一挥手,“来人!把这胆大妄为,谋刺国公的狂徒给我拿下!”
    不用他吩咐,护卫们早已冲上楼去,片刻押了邰世涛下来,邰世涛神情狂暴,不住挣扎大骂,“容楚!你混账!你无耻,你夺人功劳,必有恶报!”
    “我何等身份地位,何必觊觎你的功劳?”容楚冷然道,“但上府大营有人密报于我,你出营,根本不是边帅派出来侦查敌情,你是擅自偷取调令,杀伤同僚,闯营而出——这是死罪!军纪如铁,军令如山,岂能容你这等违法乱纪之人?如果今日容你升职得赏,一路腾达,那该如何向那些守法遵纪的兵士交代,又如何能令兄弟们服气?以后如果人人都学你,这兵还要怎么带?”
    “呸!”邰世涛挣扎着跳起来,一口唾沫对着容楚就喷过去,“放屁!放屁!你明明是和我们边总帅不对付,不愿这发现密道、断西番后路的大功落在他名下,才暗中指使上府营中人告密,捏造事实,毁我功劳!”
    “我无需和你辩驳。”容楚神情不屑,“你伤同僚,夺调令,引得上府营大军追杀一事,人证事实俱在,当时在场数万人,众目睽睽,你便抵赖也是无用。虽说你发现密道有大功,但你违反军纪在前,此风不可涨,你凭什么不接受惩罚?”
    “我是上府的人,你无权剥夺我的功劳,你无权处置我!”
    “你是地方光武营的习练学生,而我,是地方光武营名誉总帅。”容楚冷然道,“我对你的处置权,还在边乐成之上。”
    “老子瞎了眼,才进了光武营!”邰世涛恨恨扭头。
    “不过,现在对你的处置又不同了。”容楚淡淡道,“你违反军纪在前,本国公和你商谈此事时,本来还有怜才之心,想看看你的态度,是否愿意戴罪立功,不想你性情桀骜,凶暴残忍,竟然一言不合,便欲出手杀我——刺杀朝廷重臣,也是死罪。”
    “我前途都被你毁了,也不在乎多杀你一个!”邰世涛眼睛通红。
    “两罪叠加,罪无可恕,”容楚负手冷冷看他,“来人——”
    “国公!国公!”不知何时,邰世涛手下那一百个兵闻讯赶来,看到两人剑拔弩张,都急得不管不顾扑过来,“国公!求您高抬贵手!邰佰长一定是无心冒犯——”
    “他就是公报私仇,公报私仇——”邰世涛悲愤大叫。
    “你们也看见他态度了。”容楚淡淡道,“刺杀在前,污蔑在后,我如何能容他?”
    “国公!”那一百个兵一急,噗通一声全部跪下了,对着容楚连连磕头,“国公!佰长少年气盛,其实无心冒犯,您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邰世涛一直愤恨怒骂,此时见属下忠心相护,眼圈忽然红了,用力扭过头去。
    容楚瞟他一眼,忽然也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他眼神已经恢复冷静,看看那群拼命磕头求情,却不知道如何求到点子上的士兵,微微皱了皱眉。
    随即他对赵十三看了一眼。
    赵十三快步过来,一边脚踢那些士兵,道:“让开让开,都挤在国公面前成何体统!”一边对容楚笑道:“主子,那个……上府大营边总帅有信来,说……”说完附在容楚耳边开始咬起了耳朵。
    众人都紧张地抬头看两人,不知道上府总帅的信里有没有什么要紧内容,会不会对邰世涛有利,能让此事有所挽回?
    众目睽睽下,容楚脸上还是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眼神似乎微微松动,赵十三说完,垂手立在一边,容楚沉默了一会儿,瞟一眼邰世涛,半晌才满心不情愿地道:“边总帅既然这么说,本国公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对邰世涛同样有管辖处置之权,擅自闯营之事,便由他决定。”
    众人刚舒一口气,便听容楚随即冷厉地道:“但冲撞刺杀于我,岂能轻轻放过?边总帅要将人提回去,这一点本国公绝不同意,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来人——”
    一队护卫应声而来,隔开那些士兵,将邰世涛围在正中。
    “既然边帅口口声声说他是兵,不该由我全权处置,那我便以地方军规,予以惩戒。”容楚指定邰世涛,口气斩钉截铁,“拖下去,八十军棍,革除佰长之职,我不追究他刺杀之罪,但他的一应功劳也相应取消!另外,作为有罪士兵,他不应再在上府任职,按照军规,应发还本地都督府处理。给我立即押解西凌都督府去!”
    “国公!”士兵们大惊——八十军棍,功劳取消,剥除军职已经将邰世涛打入十八层地狱,还要发配都督府?都督府一般对有罪但罪不至死的士兵只有两种处置,一是取消军籍发还原籍,二是发配往临近其余军营,附近其余可以接收士兵的军队只有天纪军,而天纪军对有罪士兵向来苛刻,多半发往那里的罪囚营。
    向来一山不容二虎,天纪和上府关系就不算太好,天纪少帅纪连城,更是出名难缠,天纪军的罪囚营,就是有罪士兵整编的一个营,待遇恶劣,地位低下,更是纪连城没事出气的对象,据说在里面的人都恨不得早点上战场,不是为了挣军功早点赎罪,而是可以早点死了少受点罪。
    邰世涛一定不肯发还原籍,那么十有八九会被发配天纪军,邰世涛去了那里,那会比死还痛苦!
    “国公——”士兵们哀声大喊,砰砰以头抢地求情,邰世涛此刻倒恢复了平静,一直扭着头,忽然热泪滚滚而下。
    热泪滚滚,却一言不发,牙齿咬住下唇,深深一个唇印。
    容楚又看了他一眼。随即他似有点不耐烦,衣袖一甩道:“如此重罪,我已饶他一命,你等还要纠缠不休,当真以为我容楚剑下,不敢斩你等人头!”
    士兵们不敢再说话,都低下头,双手死死抠着地面,咬牙忍住一腔悲愤,眼泪扑簌簌落在泥土里。
    护卫们将邰世涛拖了下去,就地执行军棍刑罚。
    棍子落肉的声音传来,声音干脆、厉烈、决断,啪啪似打在每个人心上,士兵们听得身子一抽一抽,似打在了自己身上。
    每个人都在棍子声的间歇里屏住呼吸,等待一声呻吟或者嚎叫,然而每次拎着心的等待,换来的都只是单调的棍子落肉声。
    没有邰世涛的呻吟和求饶,什么多余的声音都没有。
    这少年平时似乎有点聒噪,然而此刻倔强坚忍,令人震撼至沉默。
    容楚早已转身负手,一副漠然不理的姿态。士兵们恨恨望着他修长笔直的背影,都恨不得自己的目光,能将这人高傲冷漠的心,烧出一个致死的大洞。
    八十军棍打完,护卫们将血肉模糊的邰世涛拖来让容楚验伤,容楚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
    护卫们将邰世涛拖了下去,剥掉了他的佰长军衣,送上马车,准备送他去都督府。
    似乎已经昏迷的邰世涛,在被送上马车的那一刻,忽然醒转,挣扎着探头,大喊,“容楚!你记着!我邰世涛今日之事,永生不忘!”
    容楚的背影似乎微微一震,随即冷笑道:“请便!”
    马车辘辘远去。
    少年最后一霎的呼喊,似乎在震荡在天际,震散白云,落几丝细雨。
    所有人立在雨中,默默无言,忽觉心中疼痛,却又不知为何疼痛。
    那一百个士兵默默爬起,各自抹一把泪离开,走的时候,都恨恨盯容楚背影一眼。
    容楚始终没有回头。
    立于雨中。
    他身后无数人,只能遥遥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国公此刻是否余怒未消。
    没有人看见,在那无人看见的一隅,这悠游自如的男子,隐忍和无奈,写在眼眸深处。
    很久很久之后,雨幕深,衣襟湿,一朵落花在他脚下零落,被他濡湿的袍角掩盖。
    赵十三听见他的主子,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
    马车辘辘向前行。
    因为时辰紧迫,太史阑趁夜也在赶路,这夜半夜她忽然惊醒,恍惚中仿佛听见邰世涛的呼喊,那孩子从一片血火中走来,对她道:“姐姐,我总是为你的。”随即转身,走入另一片血火。
    她伸手欲待去拉,想要问个究竟,随即醒来,黑沉沉的马车里,景泰蓝在她怀里酣睡,窗外起了微雨,嘈嘈切切,她忽然觉得心中凄切,再无睡意,靠着车壁,睁着眼睛到天明。
    天快亮的时候,她捏了捏自己的袖囊,袖子里有一张纸条,是容楚临行时塞给她的,容楚说他还有点事要处理,稍后会赶到昭阳城,叫她自己小心,并嘱咐她,在遇事怀疑不安时,再打开纸条。
    怀疑,不安,会有什么事情让她怀疑不安?他预见到了什么?
    天亮了又暗,第二个天亮的时候,昭阳城到了。
    太史阑掀开车帘时,首先看见的是高大的城门,比北严那个破破烂烂的内城城门阔大许多,进出人流不绝,还有很多来自外地的商贩,从大开的城门看进去,城内道路平整,摊贩众多,百姓安居,着实不愧行省首府的兴盛景象。
    二五营跟随她来的学生们,已经赶到了她的马车之侧,他们在此次战役之中也有守城之功,一并来到昭阳城授勋,之后是在昭阳城就职,还是回二五营继续学业,还要看朝廷的意思。
    众人看着城门,都想起了当初在通城和北严进城时的遭遇,通城热情如火,却杀机暗伏;北严冷漠如冰,更有陷阱重重。如今的昭阳城,会对他们展现怎样的一张脸,会给他们再次带来什么?
    眼看城门口似乎没有什么动静,众人苦笑一声,准备自己通关进城,忽然前方马蹄声响,两队彪悍士兵从城内驰出,当先两人持旗,左旗上写“上府”,右旗上写“督军”。这两队人马一出,四面商贩百姓纷纷面带尊敬畏惧之色退避。
    两队人马在一个武官带领下,驱驰而来,直奔太史阑的车队,还距离众人五丈远近处,那武官一抬手,两队士兵齐齐勒马,分列两边,随即齐声道:“西凌首府昭阳城,驻军上府大营副将,奉总督之命,前来迎接北严之役诸功臣,各位有请!”
    来者声音洪亮,远远传开,四面围观百姓霍然一阵骚动。
    “北严功臣!是不是上次被西番包围的北严?”
    “我听说北严是被一个女将救下的,叫什么……太史阑?”
    “是啊,听说当时北严外城已破,太史阑让十万百姓进入内城,竟然依据年久失修的内城城墙,三千弱兵,两日粮食,生生抵抗西番两万兵整整七日,最后竟然使计进入西番大营,险些杀了西番主帅!”
    “好了不得!”
    “听说那女人身高八尺,腰围三尺,大眼大嘴,十分威猛,一顿要吃五斤肉十斤卷饼……”
    “你这说的好像是传说中的前刘西霸王……就是换成了女的……”
    “哎呀就是说她是西霸王转世……”
    话题开始由太史阑的丰功伟绩,转向对她个人隐私相貌的挖掘,风格渐渐向怪力乱神方向发展,故事里太史阑越来越金光灿烂神奇无比,也越来越非人哉。太史阑在车内听到那些“太史阑传奇”,心想民间果然卧虎藏龙,反穿现代去写网络小说保证个个大神级,玄幻、言情、升级、修真、元素样样俱全……
    其余学生则又惊又喜,受够官场黑暗冷遇,本来他们对昭阳城已经不抱期望,没想到竟能有此待遇,既不过分也足够隆重,处处展示出昭阳总督府的处事,果然和下方城镇不一样。
    更重要的是,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副将,官场惯例,同级接待,这是不是意味着,太史阑的授职,最起码也是一个副将?
    这真是意外之喜,在众人想来,六品校尉已经很不错,无后台无背景的寒门子弟,一般都是从九品不入流做起的。
    此时因为迎接队伍的宣扬,城门处渐渐挤得水泄不通,百姓们都想看看那位“一人救一城”的传奇女英雄,太史阑的马车几乎寸步难行。
    人叫得越凶,太史阑越不肯出来,她才不乐意被围观。
    太史阑不出来,花寻欢作为在场二五营助教,只得迎上去和对方寒暄,并解释了太史阑伤势未愈不便下车拜见,对方那个叫黄永的副将十分谦和,连说不妨,并关心地询问了几句太史阑伤情,表示总督府已经有名医等候,会为太史阑好好调理身体。
    一番话说得众人十分舒服,跟随队伍进城,一路上不断有百姓拍打车门,想要一睹太史阑芳容,不过他们只睹到了景泰蓝四十五度天使角和三颗门牙,小子一向很进入状态,频频掀帘向群众挥手,不过太史阑注意到,每次他掀帘挥手时,都是人群里出现大波妹的时候。
    因为首府大堂正有公务,众人被直接领到总督府,据说来自丽京的特使正在府内等着他们。
    在二门前下车下马,太史阑一抬头,正想好好瞻仰一下总督大人的院子,蓦然眼睛一睁。
    而四面的学生以及护卫们,早已眼睛瞪大如卫生丸。
    连戴了面具的景泰蓝都赶紧摸摸自己的面具,生怕嘴张得太大扯坏面具,一边唏嘘道:“好生特别的院子……”
    确实好特别。
    黑漆漆,乱糟糟,门里头半扇照壁原本是精致的牡丹琉璃照壁,现在给烧得一坨一坨,乍一看还以为谁家茅坑竖起来了。
    远处隐约可见园子,半边精致华丽,繁花葳蕤,半边一片焦土,零落地种着还未及成活的花草。
    简直比大战之后劫后余生的北严还凄惨。
    一个国字脸,三缕长须的锦袍中年人,站在被烧掉半边的园门下迎客,头顶上瓷制的匾额也被烧得歪歪斜斜,一个学生眯着眼睛轻声读“台三苑……”
    他身边那个叫黄永的副将脸皮抽搐,道:“是怡兰苑……”
    ……
    园门下的西凌总督董旷,脸皮子也抽搐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人群中央的女子身上,稍稍凝注。
    不用介绍,他便知道,这必然是太史阑了。
    受伤未愈有点苍白的女子,不算太高,也不算最美,但在人群中央,无论有多少人,都必然会第一个被看见。
    那种醒目,来自于她特殊的宜男宜女的气质,来自于她俊美又清丽的容貌,来自于她天生昂然而利落的姿态,来自于她眉宇之间,顾盼之间,少见的自如和睥睨。
    董旷身为封疆大吏,阅人多矣,也有些人看起来霸气高贵,但那大多是地位身份造就,养移体居移气,久在高位自然不怒而威,像这个女子这样,还身在底层,便气度摄人,还真是少见。
    他在打量太史阑,太史阑却没打量他,她又懒懒地躲在花寻欢背后,欣赏眼前这个奇特的园子,觉得,嗯,用色很大胆,嗯,造型很奇特,嗯,以后不妨照样来一个。
    董旷一接触到她那很有兴趣完全无辜的目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看!看啥看!
    要不是某个无耻大胆的人为了救你,我这园子能烧成这样吗?
    我那四海搜集的名花……
    我那价值万金的花圃……
    董旷在心里一万次捶胸顿足,第一万次诅咒放火烧他园子的那个无耻国公,脸上还得扯出舒心的微笑,满面春风迎上前来,笑道:“这位便是太史姑娘了吧?这位是花教官?这位是杨兄弟?……”
    他将众人名字一一点出,连火虎的名字都没漏下,太史阑禁不住多看他一眼——这位总督看来做足了功课啊,那么火虎的身份他应该也知道,看样子,火虎的前科也可以一笔勾销了。
    董旷和众人寒暄几句,随即一侧身,身后早已摆了香案等物,董旷退到一边,恭声道:“请公公传谕。”
    一个青色锦袍,锦袍上滚黑色边的太监,一步三摇地踱了出来,手捧黄绫卷儿,身后还跟着俩小太监。
    众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架势知道要传旨,都纷纷跪下。
    太史阑没动,景泰蓝也没动。
    景泰蓝是没有跪的意识,这天下就没人能让他跪的。
    太史阑眯着眼睛,盯着那身袍子,这样的打扮,烧成灰她也认得出。
    西局太监。
    西局太监给她传旨?旨意来自皇太后,能有什么好结果?
    既然知道不会是好结果,何必对仇人屈膝,平白遭受屈辱?
    此时众人皆跪,景泰蓝是小孩子不明显,还站着的太史阑就特别显眼,众人诧异的目光,以及西局太监警告的目光已经投射过来,花寻欢着急地拉了拉太史阑的袍角,小声道:“太史!别犯倔脾气!”
    她们以为太史阑生性骄傲,不喜欢对人跪拜,有心相劝,却不知道她和西局的恩怨。
    太史阑的衣袍被她这一拉,袖子里有东西簌簌响,太史阑忽然想起容楚临别的话——在怀疑不安的时候,打开它。
    怀疑不安时刻……
    她立即抽出纸条。
    纸条只有一句话。
    “忍一时风平浪静。”
    太史阑目光闪了闪——他要她忍?
    难道他觉得她忍,会有好结果?难道他已经知道是西局太监传旨?
    他知道是西局太监传旨,依旧放心让她来,还特意留纸条关照她要隐忍,难道此事还有转机,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
    信,还是不信?
    太史阑几乎立刻就做了决定。
    她把纸条一揉,塞回袖囊,随即干脆利落,一跪。
    “公公见谅。”她道,“草民有伤在身,行动不太利落,不是有意不敬。”
    众人都舒了一口长气。
    景泰蓝眼珠子转了转,也跪了下去,却跪在太史阑前面,稍稍侧身对着她。
    “麻麻……”他低低道,“你不是给她跪的哟。”
    太史阑唇角一勾,手臂揽过去,悄悄抱了抱他。
    是她狭隘了,跪一跪有什么关系,保护好景泰蓝,不给他带来麻烦才是正理。
    她这里一走神,就没听见太监读的什么内容,那些长篇大论的溢美之词她也不要听,只听见了最后几句,“遂授一等男爵位,北严同知,领西凌上府副将衔……”
    身后有吸气声,带着满满惊喜,太史阑眨眨眼——怎么,赏得很重吗?
    她对官位什么的,完全没概念,就是马上给她个总督做,她也顶多觉得嗯还行。
    旨意对北严参战有功人员都做了嘉奖,花寻欢授了参将衔,她本身作为光武营在职教官,就有校尉之衔,其余沈梅花苏亚史小翠萧大强熊小佳等人,都授了校尉,最低的杨成也有七品旅帅,可以在上府营率领400人队伍,并各自嘉奖“勇毅”勋章,甚至连火虎的罪责都免了,为他叙了沂河坝示警之功,赏了个军曹职位,虽然微末,但从此便算正统出身,再也无需东躲西藏。
    太史阑听着身后那些急促喜悦的呼吸,也为他们高兴,唯一遗憾的就是苏亚,她为保护自己,没服从北严府分配,自动从二五营除名,只是她的护卫,所以不能以二五营学生名义接受嘉奖和勋章。
    太史阑看看一脸淡定的苏亚,暗暗发誓:今日亏欠她的,总有一日,加倍来补。
    旨意传毕,各自欢喜,董旷亲自上前扶起太史阑,笑道:“太史大人请起,从今日起,你我便同朝为官,能和太史大人这样一位女英雄共事,本督深感荣幸。”
    太史阑望定他,道:“大人你不喜欢我,不要勉强了,反正我任职北严,也不会天天让你看着不乐。”
    董旷呛住,连声咳嗽,最后只好苦笑……
    传闻里太史阑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如今可算见识到了。
    给不解风情太史阑这么一堵,董旷也无心说官场套话了,笑道:“太史大人说笑了。”随即赶紧道,“自太后主政,修改南齐律法,允许女子为官,太史大人算是第二位进入南齐朝廷的女官员,和咱们的西局副都指挥使乔大人,可谓朝堂双璧,如今敝府有幸,难得两位奇女子都在,说不得要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嗯,乔大人也一直说,想见太史姑娘很久了……”
    太史阑一怔——乔雨润在昭阳城?
    “呵呵,董大人过誉了。”声到人到,乔绿茶的甜美亲切语声已经传来,伴随一阵高雅香风,“雨润一介弱女子,和力挽狂澜的太史姑娘比起来,可是万万不如。”
    香风隐隐,环佩叮当,隐约碧绿树丛中,一抹雪白若隐若现,两个雪衣小婢从树丛中先转出,手中拎着装满鲜花的花篮,另有两个小婢,撑着淡绿底色粉荷花的纸伞,纸伞下,乔雨润纤指掩嘴,袅袅婷婷而来。
    董旷等人露出赞叹迷醉之色。
    二五营学生们露出不忍目睹之色……
    “太史姑娘,别来无恙?”乔雨润立在离太史阑一丈远的地方,亲切地和她打招呼。
    “好久不见乔大人。”太史阑一点头,“自然无恙。”
    她这话断成两截,乍一听好像在回答乔雨润的“别来无恙”,可联系在一起听,就成了“不见你自然无恙。”
    众人都听出来其中意思,忍不住哧哧笑,倒是苏亚有点忧心地看着太史阑,她知道这两人恩怨,万难共存,如今乔雨润在这里,可不要惹出什么风波来。
    乔雨润还是在笑,若无其事,似乎心情甚好。
    董旷一怔,“你们认识?”他随即笑道,“如此甚好,两位同朝为官,正该多亲近。”
    “董大人这话说得不错,不过似乎说得早了点。”乔雨润笑道,“是否同朝为官,还未成定数呢!”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6:35
     第八章 我为她证明
     更新时间:2013-8-4 9:09:37 本章字数:10976

    众人都一怔。爱铪碕尕圣旨已下,她却说还没定,什么意思?
    乔雨润忽然脸色一正,淡淡道:“旨意呢,自然是真的,本指挥使并非指圣旨无效,只是本指挥使自来到昭阳城,便数次接到西局密报,称北严之战其间另有隐情,需要详细调查,本指挥使已经以千里传递密匣奏事,上奏圣上,之后是否还有旨意,本指挥使也要等消息。”
    随即她笑颜如花,瞟了太史阑一眼,道:“太史大人,旨意未下之前,你当然还是北严同知,副将男爵,谁也不能剥去你的官职,不过呢,我们西局一向秉公执法,上至皇子,下至草民,一视同仁,你目前因为被指控暗通西番主帅耶律靖南,已经被我们西局列为嫌疑人,按理说,我们有权暂停你的职务,将你下狱审问。只是……”她看一眼四周忽然变色,满脸愤然的二五营学生,眼底掠过厉色。
    她当然恨不得立刻将太史阑下狱,然后用西局最恶毒的刑罚,让她招认出所有她想听到的话!
    她有这个权限,一省总督她想整也可以整!
    一想到这女人被困北严,绝境之中是李扶舟闯营救她,又陪她进入西番大营,不顾生死,她便从心底,烧出一把燥热的火,那火阴柔而持久,要将眼前的这人,慢慢烘烤成干尸才痛快。
    可是……她不能!
    最起码现在不能。
    太史阑目前威望太高,太得民心,整个北严,都在拥护着她,包括这些很有实力的二五营学生,现在都是她的拥护者。
    在这所有人都在等消息,期盼着太史阑被朝廷恩赏的时刻,如果她将太史阑下狱,那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轻则二五营学生拼死闹事,重则引起北严动乱,连带影响整个西凌,这责任,她担不起!
    如今只有缓一缓,等到将这些二五营的人调开就职,等到北严百姓渐渐不再关注太史阑,以为她在昭阳城享福之后,再动手!
    乔雨润深吸一口气,心中想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以她对太后的了解,加上太后在北严之战中的反应,她敢肯定太后绝对不会放过太史阑,更不要说给她如此厚的封赏!
    一定有问题!
    所以她急急飞鸽传书,将此间情况说明,等待太后的下一步旨意。
    现在……需要看住那个女人……
    “只是我等也知道诸位功勋卓著,不好随意以律法制裁,是非黑白,还是要等事情查明之后。”她笑容可掬地道,“我们西局对太史姑娘也是很敬佩的,不希望太史姑娘当真有罪,只是职责在身,必要的措施还是要有的。这样吧……”她笑对董旷道,“麻烦总督大人安排一处地方,好供太史姑娘及她的随从住入,当然,我们西局的人也住在一起,方便照顾。”
    众人相顾失色,乔雨润说得客气,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不就是软禁?
    还是将所有人都软禁。
    她哪来这么大胆子?难道此事真的还有变数?
    “太史姑娘。”乔雨润似笑非笑,注视着太史阑,用口音悄悄道,“真令人欢喜,我们又住在一起了。”
    太史阑注视着她。
    她的眼眸清透平静,深如静水。
    乔雨润目光缩了缩,心想这女子经历一场战事,气质竟然更加深邃沉稳,当初那厉烈眸子里偶尔还有不能收敛的寒意,如今,她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觉得深,无底般的深。
    随即,她听见太史阑淡淡道:“是,我也很欢喜。”
    ==
    “啪!”
    一封书简重重扔到书案上,纸面和黄杨木桌接触的清脆之声,惊得一屋子的人都抖了抖。
    “夺。”
    黄金镶琉璃珐琅护甲重重敲在桌面上,险些将桌面敲出一个洞,那双长得惊人的黄金护甲挥动着,伴随着主人难得愤怒到尖利的问话。
    “为什么会这样?”年轻的皇太后宗政惠环目四顾,目光威棱四射,“谁来给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屋子里,一堆人,有跪有站,跪着的在抹汗,站着的在皱眉。
    跪着的,是内阁的学士和兵部的主事,被传来向太后回话,问他们为什么传错旨意?
    站着的,是朝中三公,以及中书令等重臣。
    “微臣等不明白太后的意思。”大司空章凝神情肃穆,“关于北严功臣太史阑等人的封赏,是兵部和我等商议后,报请太后及圣上定夺的,当时太后还说,如此大功,兵部所叙封赏太低,不能激励将士,老臣建议封爵,太后您当即首肯,如今旨意已颁,并无任何错处,不知太后为何发怒?”
    他嫌恶地盯一眼宗政惠台上的青灰色加漆封的密信,一看就知道是西局来的密信,不知道又告了谁的黑状,这群阴私小人,如果再一直放纵下去,难免重蹈前朝阉党之祸,女人执政就是爱用这些阉货……唉,很久没见圣上了,也不知道天花到底恢复了多少……
    章凝的反驳,也让宗政惠怔了怔。
    她要怎么说?
    她能说之所以答应封赏还加厚,是为了麻痹他们?
    她能说封赏旨意之后,就是一道逮捕格杀的密令?
    她能说乔雨润赶到昭阳城,发现传旨的主使节失踪,副使有圣旨,旨意却只有封赏的前半截,却没有最关键的后半截?
    她能说更让她后背发凉的是,乔雨润来信询问那旨意到底怎么回事,这说明雨润也没看出旨意有什么不对,可是皇家旨意,不是那么好修改的,是谁,能天衣无缝地修改旨意,连雨润都找不出破绽?
    最后这个疑问,最让她不安,觉得冥冥中,一些一直担忧的事情,即将要发生了……
    “哀家无需对你们解释。”宗政惠平息了一下气息,知道不能纠缠问罪,也无法解释她的真义,只能强硬处理,“哀家刚刚接到西局的密令,称北严之战另有内幕,太史阑进入西番大营之后发生的事情,没有有力人证,事实真相还有待查问,倒是自西番那边传来消息,说耶律靖南暗中供太史阑长生牌位,感激她放他脱逃之恩。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太史阑所谓的独闯大营伤敌军主帅便是子虚乌有自己捏造,她不仅不是英雄,还是奸细!”
    “那也有可能是耶律靖南大败,愤恨之下使的反间计!”章凝不以为然,“耶律靖南素来是西番大将中最为狡诈的一个,当初他也曾对五越大王使用过这样的计策,令五越险些分裂,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你的意思是哀家是五越那些毫无头脑的蛮人蠢材?”宗政惠眉毛竖起,眉间一抹殷红,望去有凛然之气,“章凝,你好大胆!”
    “微臣不敢!”章凝吸一口气,躬身,“微臣知道太后生性审慎,有所怀疑也在常理,但微臣已经派人了解过战事始末,虽然太史阑入西番大营之后的情形无人证明,但七天里太史阑城头表现,为千万人所亲见,无论如何做假不得,一个拼死护城的人,怎么可能和敌军勾结?微臣敢担保,太史阑绝然清白!请太后不要寒天下兵士之心,寒北严百姓之心!”
    “臣附议!”大司徒魏严也上前一步。
    中书令也要上前,宗政惠眼光冷冷扫过来,他迟疑了一下,勾头不语。
    宗政惠眼光一一扫过去,众人都低头,宗政惠的脸色却没有因此而好看些。
    因为她很明显地,在臣属的眼神中都看到了不赞同。
    这让她心中涌起一种无力感——多少人认为最高掌权者金口玉言,所下之令人人凛遵,却不知道就算贵为帝王,也不能真的任性而为,一个国家出现任性专权的王者,那是亡国气象,至少皇位也难坐稳。
    这个道理,是先帝教给她的。
    那个口口声声不要任性专权,尊重臣下,也会在众臣都反对的时刻,真的会重新思考甚至撤回旨意的君主,他为政,做到了他对自己的要求,但是为夫,却依旧是个任性专权的男人。
    他任性地得到了她,专权地占有她五年,从没问过她的意见,从没听取过她一句话。
    如今,她坐在他昔日龙座之后,掌控着他的国家,真正拥有了专权的权力,很多时候,女人的任性和久存的恨意,也让她确实很想在握有权力之后,报复似的放纵、霸道、专权、为自己,好好地活一回。
    然而每次,她都努力地克制住了自己。
    她不要做亡国之主,不要做昏庸之君,不要这天下臣民,在将来说她一声“牝鸡司晨,祸国女主”。
    她有更深的想法。
    在此之前,她要尽量摒除私念,从公心出发,获得臣子们的真心拥戴。
    大计之前,私怨暂搁。
    君王无私事。他说过。
    宗政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的怒火已经平息,心中已经有了想法,只是终究一股怒气未平,半晌淡淡道:“卿等说得也有道理,只是终究是一面之词,事实真相,需要在场的人才能证明,一日不证明,封赏一日不定。”她端起茶盏,眼光浅而深地,从面前的人脸上,一个个扫过去。
    证明?
    西番主帅来证明?还是那些已死的士兵来?
    嗯,容楚可以证明,他也一定会为那个贱人证明,可是他来得及吗?
    乔雨润一定已经将太史阑软禁,等容楚赶回丽京,再来回传旨,西局的探子们,已经足够将那个女人折腾丧命。
    这就够了。
    她垂下浓密睫毛,微冷地笑起来。
    “谁能证明?”
    满室静默,人人屏息,强权面前,呼吸也会被约束。
    宗政惠唇角正要微微勾起。
    忽然有人轻轻笑道:
    “我来证明。”
    ==
    声音熟悉,带着笑,笑声却没有温度,让人听着,心里凉凉的。
    章凝等人听见这声音,眼底却绽出喜意。
    相反,座上宗政惠,脊背在一瞬间僵直。
    他怎么回来了?
    他怎么可能现在就回来了?
    他不是应该陪着那女人去了昭阳城了吗?
    听说他调兵救了那女人,这还不罢手,还要来公然为她撑腰吗?
    宗政惠的手指,紧紧扣在宝座上,琉璃黄金护甲抵在黄金把手上,将金面压出一点浅浅的印子,面上却慢慢浮现一个冷漠骄傲的笑。
    “哀家忽然觉得,”她道,“咱们这南齐皇宫的宫禁,实在太随意了,哀家很担心,不知道哪天就会被突然冒出来的谁给杀了,那可怎么办?”
    没人敢接话,还是那立于门口的人影,微微躬身,笑道:“太后玩笑了,微臣的出入宫禁之权,还是当初您赐予的呢,微臣自己心中也一直惶恐,既然如此,便请太后将此令收回吧。”
    宗政惠偏头看着容楚,也在笑,“给你了就是你的,何必恶巴巴再拿回去?说到底我这南齐皇宫,对你这出入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的容家少帅,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国公你就不必再客气了。”
    “容家少帅现在连自家家门都爬不进去,只怕要令太后失望了。”容楚笑吟吟扶着腰,一步三摇地进来,慢吞吞地躬身,“微臣容楚,参见……”
    “起来吧。”宗政惠不等他躬下身,便挥了挥手。
    容楚倒是规规矩矩施了礼,扶着他那想痛就痛想不痛就不痛的腰,微笑站到一边。
    宗政惠等他开口,他却不开口,宗政惠自然巴不得他不开口,好把这证明的事儿扯过去,然而想来想去,他不开口,她却没法不开口——她前几天曾经宣召过容楚,要他为调遣天纪军一事做解释,容楚接旨后表示立即要赶往丽京,赶来赶去总也不到,结果在最不需要他到的时候到了。
    马上她必得问到这调军之事,容楚自然会扯到当日西番军中之事,到头来她一定会被他给绕进去。
    宗政惠心中暗恨,她都开始怀疑自己身边有容楚的人了,怎么每次都这么巧?
    她正思索着,是不是先装傻,把事情扯过去再说,此刻众臣都不赞成她,再加上一个地位超卓的容楚,她一定更居下风。
    她还没开口,容楚已经笑道:“太后,微臣急急赶进京,想要在您驾前证明自己,今日正好三公中书令及各部司堂都在,也好给微臣做个见证。”
    宗政惠微微一怔——他说的证明,是要证明他自己无辜?不是给太史阑证明?
    难道刚才他其实没听见那句话,所谓的“我来证明”,是说他自己来证明调兵另有隐情?
    他不是给那贱人撑腰来着?
    宗政惠忽觉得心中喜悦砰然一炸,刹那间刚才还阴霾沉沉的殿堂都似亮了亮,重锦华堂,红毡翠羽,此刻都恢复了原有的光彩,灼灼地艳丽在视野里。
    连带刚才面目可憎的众臣们,看起来也个个英俊可亲,而对面的容楚,则更是如珠如玉,珍贵得让她想扑在他怀里,好好嗅嗅他的香气。
    她目光落在容楚微微有点风尘色的衣襟上,又注意到他眉宇间的倦色,忽然有点恼恨自己,那么急催他进京做什么?
    再转念一想,他那么急进京,是不是也因为怕她生气?
    “国公。”宗政惠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带笑,“虽然你在给朝廷的奏折上说明了原因,哀家还是想听你亲口说说这事,不过也不必急,来人,给国公看座。”
    众臣眨巴着眼睛,不明白这样神奇的节奏——刚才太后还阴沉着脸,唇枪舌剑来着,怎么一眨眼,就笑得这么温柔可亲了?
    容楚躬身:“太后体贴下臣,微臣感愧于心。”把太监送上的椅子,往宗政惠宝座前拉了拉,笑道:“太后,此事另有隐情……”
    半个时辰后,跪在那里的几个主事堂官双手撑地发抖——这时候容楚刚刚说到纪连城经常背后骂他,大肆宣扬他容楚是个渣,曾无数次在公开场合表示要践踏他容楚,公开挑战他,势必要将南齐第一青年名将称号夺回,又如何屡次挑衅,而他容楚如何忍辱负重巴拉巴拉……
    小半个时辰后,章凝开始打呵欠——这时候容楚说到纪连城冤屈常大贵,借机对天纪军进行清洗,常大贵如何委屈,哭诉到他面前,他原本无意和纪连城做对,但不忿他如此苛待部下,不得不先保护老将巴拉巴拉……
    大半个时辰后,中书令开始打瞌睡——这时候容楚八卦到纪连城的眉心痣,说那是纪连城故意为之,此痣对应龙气,纪连城有不轨之心巴拉巴拉……
    一个时辰后,所有人开始暗暗揉腰——这时候容楚说到纪连城的暗杀队横行北严,在关键时刻放走西番主帅,其间一定别有用心巴拉巴拉……
    他在巴拉巴拉,所有人都在肚子里暗骂。
    原来你老人家是和纪连城赌气,有意要给他个没脸,才闹了这一出空手套白狼,然后误打误撞,驱逐了西番。
    话说回来,这个理由,倒也确实可信,在座诸臣都知道纪连城的心结,也多次听说过纪连城关于那个“到底谁才是南齐第一青年名将”的宣言,想着容楚也年轻气盛,大概终于隐忍不住了,借着这个机会,给纪连城一个教训,顺手显摆一下自己宝刀未老,以免日后还有人随意踩他,倒也确实可能。
    说起来纪连城在此事处置,确实有不妥处,朝廷本来就奇怪他,明明下令命令天纪军在青水关埋伏,纪连城竟然擅自下令撤回,明摆着不遵法度无视朝廷。而且他大军不发,却派秘密执法队闯入西番大营,之后那秘密执法队又失踪了,谁知道他们干了什么?
    重臣们其实也听说过,容楚冲冠一怒为红颜,夺军杀入北严据说是为一个女人,但相比于这个理由,众臣宁愿相信容楚是在和纪连城斗法。
    笑话,这是何等大事,哪个男人会为一个女人就冒如此大险?
    登上高位的男人,多半心性冷硬,千年来根深蒂固的尊卑观念,也让这些人从未将女人当回事,妻子如衣服,随时可抛。所谓倾天下为红颜,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戏子演绎的虚构传奇罢了。
    众人频频点头,容楚还在巴拉巴拉……
    一个半时辰后,屁股坐麻了的宗政惠,忍无可忍一摆手,中止了容楚对纪连城全方位多角度的言语攻击,沉吟道:“依国公所说,你是凑巧经过天纪大营,因为不忿纪连城不遵朝廷发令,延误作战时机,随意污蔑部将,而将常大贵等人救走,随即因为发现西番异动,顺势带领常大贵等人攻入西番大营的?”
    “太后英明,总结得如此干脆利落,微臣自愧不如。”容楚由衷赞叹道,“微臣身为朝廷臣子,自当为太后,为陛下分忧,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万万不能眼见战事不利不作为,眼见战机在前不把握,便纵事后朝廷追责,微臣自愿领擅自调兵之罪,请太后责罚!”
    他一脸正气,众臣暗暗羞愧,觉得以前说国公阴险狡诈,实在有点冤屈他了……
    “纪连城弹劾你和西凌总督董旷勾结,以行省总督令强调他的兵。”宗政惠淡淡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容楚惊诧地瞪大眼睛,“微臣从未见过总督令!总督令不是在西凌总督府大火之中被烧毁了吗?说起来这事也和微臣有关,董总督为救微臣,没来得及抢出总督令,还请太后不要追究他的罪责,定要追究,便怪责微臣吧!”
    宗政惠瞟他一眼——各执一词的事儿,他这边有西凌总督作证,还有什么好争执的?
    她沉默着,将容楚的理由一条条回想,心里也愿意认为,这都是真的。
    容楚何许人也?嬉戏悠游,看似随意实则睥睨,当初那个风挽裳,什么江湖第一美女,容楚说让就让给了李扶舟,还有她自己……连她宗政惠这等身份,都不能让他退让一分,区区太史阑,怎么能让他冒险如此?
    虽然当日容府探望,容楚寸步不让,甚至为了太史阑威胁要杀她,可事后她回想,却觉得,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态度太过强硬,激怒了他,他不过是气她而已。
    女人,总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失败,总是不愿意相信别人超过自己。更不愿意相信自己心中所属的男子不爱自己爱他人。
    “诸卿以为如何?”她微笑,问在场众臣。
    她的笑容和语气,就是态度,众人哪有不明白的,都纷纷表示,国公此言有理,既然眼见大将被冤屈,又见战机,哪有不管之理?国公身为朝廷臣子,在国家危急关头,没有为爱惜前程性命而明哲保身,高风亮节我等钦佩,应当为国公报功嘉奖才是。
    容楚一脸谦虚,频频道谢。
    “如此。”宗政惠轻轻舒一口气,想着近日来确实常听说纪连城骄纵桀骜,看来此人不得不防,遂道,“国公在此役中虽然有过,但过不掩功,救北严驱西番之功,还是要记上一笔的,哀家的意思,国公是国家楷模,当率先垂范,赏罚分明。无令闯营调兵,有过,罚俸三月;救北严,大功,授国公西北境边关总制一职,可在战时监督天纪、上府两营军务。有监督及密闻奏事权力,无调兵作战权力,另外……”她补充道,“西北境所有西局分局,不受辖制。”
    “臣遵旨!谢恩!”
    众臣也觉得这样处理很好,不过对于太后对西局的放纵,心中暗暗不满,却不敢言声,只得纷纷附和。
    关于容楚干下的无法无天的破事儿,便这么轻松揭过了,惩罚小小,还赚了个总制,虽然没啥实权,但能对天纪有所监督,已经完成了容楚此行的目的之一。
    他千里快马连夜赶回丽京,要的就是自己掌控局势,要的就是先给纪连城下个绊子。
    死仇已经结成,你死我活的战场,容不得一丝犹豫。
    他若退一步,纪连城的刀锋,就能越过他,劈向太史阑。
    他必须先解决自己的事,稳固自己的地位和权势,然后,再能说其他。
    他必须足够强大地位不失,才可为他人遮挡风雨。
    “好了。”宗政惠心情不错,又觉得疲惫,挥了挥手道,“此间事已毕,都散了吧。”
    众臣便纷纷起身告退,宗政惠也懒洋洋起身,正在考虑是不是要宣召容楚等下进宫谈谈。
    忽然她听见容楚,清晰地道:“太后,微臣刚刚证明了自己无罪,现在,微臣要证明太史阑,无辜。”
    宗政惠蓦然浑身一震,如被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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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姑娘,委屈你暂时住在这里。”
    总督府西跨院的一个小院门前,乔雨润微笑着,对太史阑让了让,将这座一看就是下人房的院子,指给了她。
    “我的朋友和随从们住在哪里?”太史阑看看那只有三间房子的小院,确定这里除了她和景泰蓝,别人很难挤得下。
    “他们住在北跨院。”乔雨润对远处随意指了指。
    太史阑眯眼望了望,视线里根本找不见所谓的北跨院。
    嗯,隔得果然够远。
    这地方果然够偏僻。
    杀人用刑啥的,果然够方便。
    “此地简陋,我儿子去和他们住。”太史阑不由分说,将景泰蓝往讪讪跟过来的董旷怀里一塞。
    董旷赶紧接着,他知道这对母子,是晋国公吩咐过要好好照顾的,他不敢得罪西局,可他更不敢得罪容楚。
    “小少爷住这里确实局促,本府去给小少爷重新安排。”董旷不待乔雨润阻拦,赶紧把景泰蓝抱走。
    乔雨润怔了怔,这才发觉董旷态度不同,奇怪,这位总督怎么会回护太史阑母子?不怕得罪西局吗?
    不过她的主要目标从来都是太史阑,也不想和董旷太多计较,毕竟还用得着这位总督。
    “请吧。”她露出一脸微笑,优雅地对太史阑伸手示意。
    “你和我一起住?”
    “我觉得,这地方不适合我。”乔雨润微笑,伸手一指,“我住那里。”
    太史阑一瞧,原来小院对面左右都有座小楼,比寻常楼要高,装饰精致华丽,像是望景楼,楼侧开窗,正对着小院,院子里一举一动都在那两座楼监视之下。
    此刻有座楼二楼栏杆上,立着两个西局太监,正对底下虎视眈眈。
    “董大人今晚有贵客。”乔雨润笑道,“邀我前厅作陪,太史姑娘虽然停职待勘,不方便参加夜宴,不过凭我的面子,让董大人给你安排个角落,还是可以的。”
    “角落的位置,只怕还不够放你用来补妆的粉。”太史阑看也不看她一眼,“我就不占地方了。”
    她转身,进门,啪地把门一关,关门声甚响,震掉了乔雨润脸上一块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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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阑进门就睡觉。
    小院看起来简陋,里头陈设也不豪华,但干净清爽,十分精雅,看出来好好收拾过,倒让她有点意外。
    估计乔雨润也不知道里头别有洞天,看外面脏兮兮乱糟糟,便以为里面也是猪窝。
    桌上还有冒着热气的燕窝,太史阑一口没动,身在别人府邸,不是自己人送的吃喝她不会用一口。
    床已经铺好,太史阑舒舒服服躺下,心想董旷隐隐约约对自己还挺照顾,原因何在?
    因为容楚?
    想到容楚她有点出神,没想到这家伙居然没跟到昭阳城来,有什么别的要紧事儿吗?他为救北严和自己,干了那么件惊天动地的事儿,必然要有麻烦,可是他一句不提,轻松得好像挥挥手就罢了。
    容楚这个人,其实和她一样骄傲。哪怕背地里付出汗水千万,嘴上也不过淡淡一句“小意思。”
    太史阑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太人微言轻了,混得还远远不够,如果她此刻位高权重,谁敢放弃北严?如果她势力雄厚,出面帮容楚,谁敢为难他一句?
    太史阑转而又想到自己的官职,想到之前心中的一系列疑团——当初龙莽岭事件中的军方器械、通城盐商陈暮家满门被杀、通城施知县莫名其妙的设宴暗害、北严府尹张秋的处处刁难不怀好意、沂河坝的突然溃堤、西番通过密道突袭北严……
    这些她遭遇的重重磨难,至今还没个交代,她曾经问过陈暮,得知了他家被灭门的真相,陈暮带走了他父亲留下的一本账本,上面记载了一些内容,如今把这些事情串联在一起,就发现这些事情之间,本身就有一定的联系,在暗处,有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而她正是一不小心一头撞了进去,才导致一连串的事变,处处陷阱。
    龙莽岭盗匪灭门案件,其后牵扯了之后一连串变故,她知道了内情,却因为一直在奔波忙碌,没有办法去寻找证人和查证,此刻终于稍稍安定,该派人着手办这事了,为此,她已经派了火虎带着龙朝,去了丽京。
    有人觉得她单子太大,干系那么大也敢去动,可这些事情,是埋伏在暗处的地雷,事到如今,不是她想绕开就可以绕开,想要活命,必须——挖开它们!
    随即她又想起今天白天花寻欢和她说过的事——东堂前阵子就有使节来到了南齐,准备参加一年一度的两国之比,前不久在丽京,刚刚进行了一场不公开的武较量,外头说是南齐赢了,康王大胜振奋人心云云,里头却传出消息,说其实不算胜——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敢说清,只是今年朝中因此下了更严厉的命令,要求正式大比时必须要赢东堂,否则便开始裁撤各地光武分营,选拔比赛已经在各行省开始,这些在外历练的学生也接到了通知,一些优秀学生被紧急召回,准备参加行省的选拔,二五营的意思,也是想让学生们先回去,无论如何要先为自己的命运争取,只是不知道太史阑新升了这么高的官职,到底有没有空回去参加。
    太史阑原本性子,并不爱多管闲事,二五营存在与否不在她心上,然而此刻想到地方光武营的困境,忽然又想到容楚,不禁心中一动。
    虽然他从未表现过对光武营的重视,但毕竟这个组织是他一手创办,如果光武营因为政争被裁撤,他一定也不好过吧?何况光武营真的被裁撤的话,可能会令他陷入被动境地,到时候政敌也会抓住机会攻击他的吧?
    这么一想,她便觉得,光武营要撤?不行,她不同意。
    太史阑静静思索一阵,又爬起来练功,练到精疲力尽才躺下,很快睡着了。
    悠长一觉,醒来时四面漆黑,竟然已经入夜了,太史阑静静躺在床上,准备等下起来找东西吃,忽然眉头一动。
    她感觉到四周似乎有异常。
    她至今没有学系统的武功,内力更是无法修炼,但独辟蹊径的精神修炼,使她耳聪目明,和武林高手的水准也差不了多少,还更多一份“直觉预知”能力。
    此刻她的意识脑海里,慢慢铺开四周画面,隐约一些黑影,从四面八方携带着什么东西在接近,这些黑影步调不一致,有人快,有人慢,但都带着森然的杀气,向她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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