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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记·晏然传》荔箫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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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35:43
正文78 075.冤魂

    一个突然而至的死讯,仿若秋晨的一场霜般迅速占据了人们的视线却无人在意。

    庶人纪思菱死了,暴毙冷宫。据说被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早已僵了。

    没有人在意她的死因。一个冷宫庶人,实在不值得众人多费神,哪怕她曾贵为一宫之主,哪怕她是受帝太后诏入宫的和贵嫔。

    也是她咎由自取,若她待人宽和些,大概至少还会有从前侍奉过的宫人肯为她哭两声吧?

    就连那定下她最终归宿的圣旨,也没能掀起太大议论,下旨之人也没费什么心思,听完宦官的禀报,极快地就做了决定:“念其家中有功,赐以正七品令仪礼葬。”

    正七品,令仪。没有谥号。

    我记得当年受太后诏入宫的这几位嫔妃,但凡有封号的,都是两位太后亲自定的。譬如帝太后给庄聆挑了“静”字,皇太后便赐了馨贵嫔“竫”字。纪思菱的“和”字是怎么来的来着?

    哦,似乎是因为她父亲任着大理寺卿,掌刑狱案典,帝太后言道:“刑狱之事,虽难免伤及人命,然毕竟是为大燕安泰不得不为。望你家中和睦、日子和顺,莫遭小人记恨,亦莫为诸多恶事烦乱。”

    这祝愿她家中和美的封号,却没能让她在宫中和平,她最后也没能带走这个字。

    宫里死一个嫔妃从来不是大事。当初愉妃去世,虽因下毒及皇次子归宿等事有过一番波折,仍是很快就平静了。一个由庶人追封的小小令仪,即便不死也吸引不得什么关注,死后更不该掀起什么波澜。

    事实却非如此。

    她下葬得很快,宫中莫名其妙的议论起得同样很快。初端是在她入葬后的第三日,瑜华宫漏夜传出一声惊声尖叫,宫人们循声赶去,是欣华殿传来的声音,那是纪氏从前的住处。

    据说当时一个宫女昏死在殿门口,面色惨白如纸,周围再没有其他人,那声尖叫只能是她晕过去前发出的。

    她在第二日晌午才醒来,神志不清,颠三倒四的话语逐渐道出她昨夜见到了纪氏,就在欣华殿里,长立于殿中不知在想些什么。可纪氏已死,她起初并未意识到那是纪氏,试探着询问了一声,殿里那人转过身来,她看到一张煞白的脸……

    这荒诞的说法一传出,便遭到了皇后的怒斥,言道宫中不可乱传这些不着边际的神鬼之说,下旨将那宫女杖责三十赶出宫去。

    事情却未就此终了,反倒愈演愈烈。又过两日,一连有两个在冷宫当差的宫女失心疯了,她们是在同一天值夜时疯的。除了她们两个,当日还有个值夜的宦官,没疯却也半疯了。

    他说,他们在子夜时分听到门响。打开门,外面无人,却听到不远处一处院子隐有哭声。他们不想理,可那哭声越来越大,实在扰人清梦。冷宫里怨气最重,三人又被那阵阵哭声弄得心中发虚,就挑了灯一起去查看。

    到了那座院子门口,发现时纪氏死前所住的地方。那里现在应该无人居住。

    他说,刮了一阵风,紧闭的院门突然就打开了,纪氏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面色煞白地抓住一个宫女的肩膀,质问她为何要害自己。

    他反应快,转头就跑。再见到那两个宫女时,她们都已疯了。他自己本来没事,但许是因为阴气太重,也逐渐神志不清。

    三天之内,疯了四个。紧随而来的是关于纪氏的更多传言。

    有人说她是不堪冷宫生活,寻了个碎瓷片割腕自尽,流尽了浑身的血,死后只想找那害她入冷宫的人寻仇。

    有人说她是久病不得医治而暴毙,死前过得凄苦,恨毒了那致她被废黜的人,怨气不散祸害宫中。

    较之前两种说法,第三种听上去很是不同。有冷宫中的宫人说,她是被人下毒而死的,宫人们进去时,看到黑血流了满地,她要找那下毒之人寻仇。

    各有所异的三种传言,不约而同地提起了同一件事:寻仇。更有两种是说她要找那让她被废为庶人的人寻仇。

    第三种说法本就漏洞百出,她一个废妃,谁有必要下毒害她?如此这般,前两种说法愈传愈烈,只是不知那害她入冷宫的人究竟是何人,因为她被废黜之日的种种,明面看上去是她咎由自取,暗中的实情……兴许是萧修容。

    传言却朝着另一个方向延伸了,婉然在去尚服局取冬日新制裳服时无意中听到宫人的议论:“听说纪氏当初被废是因为宁贵姬的事,原是她想除宁贵姬,却被宁贵姬反咬一口才招了废黜……此番该是要找宁贵姬寻仇了。”

    这话传到婉然耳朵里的结果很是简单:她先去找了怡然才来禀给我,我听完她的话时宫正司的人已在尚服局问完罪了。

    不过还好她听到了这话。一件不该掀起大风浪的事越传越邪乎、一个本该朝着另一个方向去的故事转了走向,只能是有人从中作梗。

    从谣言初起的那天起我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不知这件事是谁做的、又是冲谁去的。

    兜了这样一个圈子,九曲十八弯堪比戏文的丰富,结果却是冲着我来的。那么会做且能做这件事的大约也就只有两个人了:皇太后或是萧修容。

    原因尚不明,总不能是巴望着我被吓死。再说这样子虚乌有的传言,实在对我造不成什么伤害——疯了几个宫人而已,我本人安然无恙,若说纪氏是要找我寻仇,这也太说不通。

    这样一来,传得轰轰烈烈的故事甚至不能致我失宠,布下这一切的人到底在图什么?.

    “你小心着吧,若不是鬼怪作祟,就是那能致人神智昏聩的药迷乱了他们的心智。只怕做这局的人能给几个宫人下药同样有本事给你下药,到时候借着寻仇的谣言,你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庄聆担忧满面地向我道出她的担忧,“帝太后已下旨做法事,也不知做完法事能不能好些。”

    如果当真是鬼,做完法事自然会好些;但既是人做的,法事做得太久也无济于事。相反的,法事无用只会让神鬼之说越传越广。

    庄聆的担心不无道理,投毒纵然易被发现,胜算却大。再则,只怕那有本事下毒之人亦有本事教人查不出,瞒天过海。

    接下来几日,簌渊宫自上而下小心翼翼,对吃食尤为谨慎。每一件入口之物都要逐个用银针试过、再由试菜的宦官尝过才会端到我面前。在我眼前,整个过程再照做一遍。

    简直滴水不漏。莫说下毒,只怕哪片菜叶子颜色略浅了都能被准确无误地挑出来。连宏晅见了都不免笑说:“你簌渊宫的宫人如今比御前的还仔细。也罢,多个心眼终归没错。”他思了一思,又道,“哪天御前人手不够,就来你簌渊宫调人。”

    怡然闻言在旁笑道:“合着时过两载有余,陛下您还是看晏尚仪教出来的人最顺眼。”.

    每日都是这样严密的检查,我当然无事。法事一连做了九天,此间各类传言确实消停不少,也没再有别的宫人夜半撞鬼了。

    高僧们离宫那天晚上,我倚在宏晅怀中安然阖眼:“这法事也毕了,不论从前有过怎样的纠葛,还是愿她来世平安,莫再做害人害己的事了。”

    宏晅点点头,沉一叹道:“朕已下旨改追封她为贵嫔,昔日的‘和’字封号也赐回为谥字,她若真是对遭废黜一事存怨,也该安心了。”

    我讶然抬头:“陛下一言九鼎,追封旨意早已下去了,纪家也接了旨,怎好再改口?”

    他搂过我的肩头,温和说道:“改这一旨追封,总好过让她找你来寻仇。”

    倒弄得她风光大葬,她若在天有灵,必定会好好感谢这设计之人.

    我虽知是有人故意而为,可这些日子仍难免让种种传言搅得心烦意乱,在听了庄聆的话后更是每日过得小心谨慎。如今大事初了,又有他在旁守着,我放下了紧张已久的心,感受着他的气息阖目睡得安稳。

    提心吊胆久了突然放下心来入睡就会睡得格外沉,发生天大的事也再与我无关似的。我便是连他何时离开的也不知道,醒来见房中灯犹暗着他却不在,迷迷糊糊叫了声值夜的诗染,问她什么时辰了。

    “刚四更天。”诗染掌了灯回了一句,我清醒几分,又问她:“陛下呢?”

    “疏珊阁那边出了事,陛下过去了。”

    疏珊阁?莹瑶章?我坐起来眉头紧蹙:“莹瑶章出事了?”

    诗染走近两步垂首回道:“是。突然动了胎气,长秋宫那边早就连夜传了太医,可因为事情太大,便还是来请了陛下。”

    我听她话里有话,不免心生疑惑。动了胎气、传了太医,可听她之言也并未小产,又何来“事情太大”必须请宏晅去一趟?

    “好好的怎么突然动了胎气?”我凝眉问她。

    她一番迟疑,又走近两步,眉梢上带着些许惧意地压声道:“奴婢……奴婢听说是……和贵嫔……”

    屋中幽暗的光线衬得她的话语无比森然,我周身沁出一阵悚然的寒意,不觉间声辞厉了几分来压制这般恐惧:“怎么回事!法事不都毕了?”

    “是……但莹瑶章确是被梦魇住了,宫人怎么叫也叫不醒,后来还是自己一声惊叫醒来的,醒来便动了胎气……”.

    纪氏的冤魂还没走。这话只用了半夜就传遍了六宫。

    各宫主位皆免不了要去鹭夕宫探望莹瑶章,又都极默契地都没有备礼。她被梦魇,送首饰之类寻常道贺之物实不合适;要为她调养身子,送吃食补品又怕徒惹是非;如说送灵符之类的辟邪之物倒是无错,可法事已毕,各主位也不好再明明白白地送这些让随居宫嫔更加觉得冤魂仍在。

    馨贵嫔看上去颇为疲惫,发髻松散着,间色齐腰裙的裙头处也能寻到未整理齐的痕迹,显示半夜匆匆赶来后便未曾歇息。

    “这和贵嫔也是的,要寻仇找害她的人去,她被废时莹妹妹还没进宫呢,跟她有什么关系?”馨贵嫔愁容满面地一叹,“还劳得陛下歇息不得,这边刚交代完又要上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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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35:53
正文79 076.纷乱

    “她本就是个糊涂人。”嘉姬任霜月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死了自也是个糊涂鬼。不然那日怎会因那么点小事就被废了,连解释也不会解释!”

    “嘉姬。”琳孝妃听言皱了眉头,肃然告诫道,“纵然鬼神之说信不得,可她毕竟是已死之人,又是陛下追封的和贵嫔,尊重还是要有的。”

    嘉姬犹是睇着我,口中生硬地道了一声“诺”。萧修容坐在莹瑶章榻边,搭着她的手长长一叹,如同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怎么就找上你了呢……”

    莹瑶章犹自惊魂未定,形容憔悴,面色微泛着白,明眸有些涣散,听众人交谈也无甚心情接口,偶尔勉强地应承两句。双手始终护在小腹上,生怕再有什么东西来夺她孩子的样子。

    宏晅处理完了政事就赶回了疏珊阁,众人皆行礼如仪,唯莹瑶章登时生了泪意,又是惊惧又是委屈地口唤了一声:“陛下……”身形有些不稳地要下榻。

    宏晅夺上去扶住她,温声道:“朕在,你好好歇息。”

    “陛下……”莹瑶章双目无神却睁得极大,怔怔地望着宏晅问他,“到底……到底是谁害了和贵嫔?她为何要找臣妾索命……臣妾与她素不相识!”

    “莹妹妹……”萧修容不忍地一叹,和气地解释,“没有人害她,是她咎由自取。不过就如嘉姬所言,她本就是个糊涂人,如今这般……也是正常。”

    “什么正常?臣妾可听说她是冲着宁贵姬来的。”嘉姬一味的心直口快。我与她无甚大冲突,但也从来不曾和睦过。我初封琼章之时她便是从五品容华,如今过了两载有余,我已居从四品贵姬,她却只晋了一级位至正五品姬,比我低了半品。

    宏晅的眸色骤然一凌,睨了她一眼,冷声喝道:“宫人们胡乱去传也就罢了,一宫主位也道听途说如此议论。”他睇视着嘉姬被他一语说得发僵的面孔,续道,“再有信口胡言的,好自为之。”

    嘉姬惊得再不敢多言,讪讪地站在一旁大气儿也不敢出。我淡瞧着眼前的情景,莹瑶章惊恐不定地卧于榻上,手紧握着他的手,半点也不敢松开,萧修容站在他身侧,满面的愁容掩不住似水的柔情。

    庄聆就在我身边,面容谨肃深沉,双目一扫萧修容便是无尽的寒意。

    我所坐的席位离房门最近,瞥眼瞧见怡然端着茶盏正要进来,当即起身迎了出去,将她挡在门外,低问一声:“什么茶?”

    怡然微微一愣:“君山银针。”

    “去换金莘花来。”我向里面瞧了瞧,又道,“给每人呈一盏,包括莹瑶章。”

    “金莘花?”怡然满面不明,我点一点头:“茶室里必定有,你沏来就是了。”

    “诺。”怡然应了一声,转身去换茶。

    我回到屋中,须臾,几名御前宫娥一齐进来奉茶,宏晅信手揭了盖子饮了一口便皱了眉:“怡然,这什么茶?”

    “这是……金莘花。”怡然垂首答道,宏晅面露疑惑,庄聆徐徐笑道:“金莘花代茶饮可安神助眠,宫正女官好细的心。”

    怡然面色一红,喃喃地照实答说:“修仪娘娘谬赞,是宁贵姬娘娘吩咐的。”

    “嗤”的一声轻笑,嘉姬拨弄着护甲淡淡道,“怪不得,若说服侍的细致,谁比得过宁贵姬啊?”

    宏晅抬目淡瞟了她一眼,不耐得再理她,兀自饮茶不言。我也抿了一口,全若不懂她话中讥意地微笑着柔声道:“当不起嘉姬姐姐这一声赞。本宫七岁起就随在陛□边了,陛下从没拿本宫当过外人,本宫能不上心么?”

    宏晅睇着我一哂笑,将空茶盏交给宫人端走,轻言道:“散了吧,让瑶章好好歇歇。”

    一众嫔妃皆应了诺,他又道:“皇后也忙了一夜,今晚昏定就免了。”

    “诺。”我们又一福,躬身告退。

    离开鹭夕宫,我与庄聆走到无人处时终忍不住一声冷然的轻笑:“真可以,昨晚半夜把陛下请走了,今天眼见着又要拴一个白天。又有这样特殊的因由,只怕这回陛下再在疏珊阁留个十天八天的帝太后也说不出什么。”

    庄聆如葱十指在我肩上一搭,笑意吟吟:“别气,不就仗着有个孩子么?能不能生下来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

    她一步步走得悠悠然然,髻上发簪垂顺的流苏却无半丝半缕的晃动:“这事可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众位高僧前脚刚走,莹瑶章就被梦魇住了,两位太后又请了道士来。”她嗤声一笑,“若再不顶用,只怕过几天连民间的半仙都要进宫走一趟做做法了。”

    魇胜鬼怪,宫里从来都是明面上说着不信实际上又不得不信,所以一闹出这样的事便少不得做法事,所以冯琼章会因巫蛊之事被禁足一年有余。

    是以不论我有多么笃信此事实乃人为而非鬼怪作祟,该做得样子总还需要做的。每日必少不得去庙中在佛像前跪上一跪,为她和她的孩子祈福。皇后和萧修容就更是上心,长秋宫赐下的各色补品日日不停,映瑶宫倒是安静,但听闻萧修容一直在为莹瑶章抄经祈福,鲜有休息。

    从前飞扬跋扈的瑶妃转瞬变得贤惠善良,我听了便觉别扭,庄聆只是冷笑:“她这是和皇后娘娘比着看谁更贤惠呢。为了个舞姬的孩子,她还真放得□段去做这些。”

    明知六宫都冷眼旁观着,萧修容却似乎毫不在意,继续抄她的经文,然后又到佛堂里一句句诵来,极是虔诚。

    那日,我起身准备离开时她仍在蒲团上长跪,我不觉一笑:“修容娘娘真是信女,想来佛祖会保佑瑶章娘子,娘娘莫要太费神。”

    她怅然一叹,眼望着面前佛像凄然凝笑:“无碍的,反正……这样的事也不是没为宁妹妹的孩子做过。”

    我闻言凛然:“那还多谢修容娘娘了。”

    我提步离去。她要做这戏就只能由着她做,阻拦不得。

    听说当晚,佛堂里乱作了一团,听说是萧修容疲惫过度晕倒其中,昏迷中仍紧捏着一纸经文不放。

    还真是豁得出去。

    屈指数来,宏晅都有三个月没去见过萧修容了,我也是有过此等遭遇的人,知道她这些日子必不好过,也知道若她此番扭转了局势,日后只会更加欲除我而后快,就如当时我在失宠的落寞和后来失子的伤痛中对她渐生的浓烈的恨意。

    反正本也是互不相容,倒也不怕她更恨我。

    我耐着性子静候此事的结果,最差也不过是萧修容一举复宠,此时“闹鬼”一事的来龙去脉才更值得我关注。不论是皇太后还是萧修容的计,都小觑不得。既要设防,头一步便是要弄明白到底是谁的手段。

    翌日早,踏着深秋的朦胧月色,嫔妃齐至长秋宫晨省,皇后却抱恙未出,众人一道在椒房殿门口叩首施了礼刚欲离去,宦官却来传了长宁宫的旨意。

    复修容萧氏雨盈从一品妃位,犹以“瑶”字为号.

    瑶妃复位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六宫嫔妃大概也都早知会有这么一天,无一人显现出半分的讶异,皆是认真听完旨意向瑶妃一福,道一句:“恭喜瑶妃娘娘。”

    半个时辰后,成舒殿又传出一道圣旨:攉升莹瑶章正七品丽仪位,封号沿用。旨意中道的晋封原由是为其压惊,从这几日发生的种种来看也确是如此,我闻之却仍免不了眉心一皱,半晌才又舒缓开来,淡泊道:“云溪,去备份礼,让婉然亲自送去。”

    三个月,她从正九品的良使位至正七品丽仪,放眼后宫,也没有谁有她这般的晋位速度了。

    这天的月光美极了,犹如白霜洒在屋檐上、地上、花草枝叶上,覆上一层朦胧的白色。莹澈洁白,占据着院中的每一个角落,一到院中见到的便是这满目莹霜,一如那位新晋的莹丽仪占据着六宫的视线。

    她那个孩子大约是生不下来了。都说稚子无辜,可六宫里真正心善的本就没有几个。她又如此极尽风头,若众人还都能视若无睹地任由她把孩子生下,这里便不是我住了多年的皇宫了。

    那晚月色晴朗皎洁,却不知在何时转了阴,以致次日到了巳时仍是一片昏暗,仿佛天初亮时。

    庄聆亲自来簌渊宫告诉我,莹丽仪一早就向宏晅请了旨,欲迁去映瑶宫碧叶居居住。她初入宫时,宏晅大抵是因为仍恼着瑶妃致我小产之事而未让她去映瑶宫随居。今时今日,瑶妃对她关心有加,大显贤德,又位份已复,宏晅便也未有阻拦。

    这会儿,大概正迁宫呢。

    “瑶妃想要这个孩子。”庄聆徐徐说着,一缕笑意若隐若现却意味深长,“恐怕萧家族中亦有人希望她能得这个孩子,毕竟她比皇后娘娘得圣心多了。”

    是以皇后已经闭门不见人有两日了。岳凌夏位晋丽仪、请旨迁宫两事,都不曾听过长秋宫有任何表示。心里不愿,却又奈何不得族中的意思,皇后此时定是烦着呢。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36:04
正文80 077.作祟

    “莹玉映瑶,这些日子阖宫就看她们两个折腾了,搬到一起也好,日后看戏只去一处就可。”我以手轻支着额,拇指轻揉着太阳穴,皱眉沉吟道,“只是若瑶妃笃信她能得着这个孩子,事情就不那么容易了。”

    “不碍的。”庄聆明媚一笑,长长吁出一口气,“你当皇后表面上不动,暗底下也没有说客么?”她低垂着的眼睫下覆着幽深的笑意,“瞧着吧,出不了三日,瑶妃必定觉得自己是骑虎难下。”

    若真如她所言,我就需要赶紧见见怡然了。



    我深知嫡庶之别有多分明。瑶妃生得貌美,只因是庶,便只能是皇后的随嫁;如今的嘉姬任氏和已逝的和贵嫔,一为光禄寺卿之女、一乃大理寺卿之女,父亲明明是同等的官职,二人初封的位份却一是正六品美人、一是从四品贵姬,自也是和嫡庶之分有关。“萧家的那个庶女”,庄聆也曾用如此轻蔑的称呼去说瑶妃。

    一朝是庶出,这辈子便有诸多事情注定是争不过的,譬如争其他妾室的孩子。皇后在宫中是天子嫡妻、在萧家是嫡出长女,萧家纵是想将这孩子给瑶妃,一旦皇后道一句想要,态度再强硬些,瑶妃便是争不过的。

    瑶妃一直明里暗里存着夺后位的心思,有个孩子傍身,她就多个筹码;相反的,若皇后再多个孩子,她便处于弱势。

    故而我若是她,若知自己得不到这孩子,便不会让他留下继而成为另一方手中的刀子来捅自己。

    庄聆所说的瑶妃骑虎难下也由此而来。

    即便是在避不见人之前,皇后也沉默了好一阵子了。从瑶妃中秋祭月到长跪佛堂为莹丽仪祈福,皇后都没有太多表态,仿佛事不关己。

    在众人眼里,这都是皇后碍于族人的意思只能退让,任由着瑶妃去复宠、然后有朝一日成为莹丽仪腹中之子的继母。但我想庄聆是对的,皇后许是会任由着瑶妃复宠,却未必会由着她添个孩子步步紧逼后位。

    长秋宫的掌事宫女蓝菊几乎天天去碧叶居看望莹丽仪,自是代表皇后。虽则皇后探望有孕宫嫔是在正常不过的事,可如此频繁殷勤,就不可能没有旁的意思。

    瑶妃是一宫主位,却不能阻挡六宫之主探望嫔妃,蓝菊在她眼皮子底下向莹丽仪示好,她除了坐视不理也没有别的法子。

    因为她不能动莹丽仪。随居宫嫔若小产,如查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她这个一宫主位。

    进退两难。

    再想莹丽仪主动请旨迁居一事,我不得不去猜测这是否根本就是皇后的意思。莹丽仪特意请旨迁居映瑶宫,等同于向瑶妃暗示她本人更愿意将这个孩子交由瑶妃而非皇后。瑶妃对莹丽仪不会对向皇后那样设防,皇后就以这样的法子将莹丽仪推进了映瑶宫,目下整个后宫里对她最安全的地方。瑶妃必须竭尽全力护她周全,出点闪失她担待不起,更遑论自己动手害她。毒害皇裔的罪名一旦被查出来,赐死足矣。

    即便不是皇后的意思,后续上也没有太大差别,瑶妃照样要竭尽全力护她,而仍旧是骑虎难下。如果这一切都是莹丽仪自己的主意,近日种种依旧只能说明她想将孩子交给皇后,否则在蓝菊去的第一日,她就可以断然拒绝。皇后是六宫之主,如遭此拒,就不会再巴巴地往上送。

    再往后,会是一场好戏,却需要点助力。



    一众宫人都在怡然踏入明玉殿的同时默不作声地施礼退下,怡然在我面前正坐下来:“姐姐有事?”

    “我要报失子之仇,万事大致备齐,要找你借东风。”我不带半点隐瞒的向她道出心思。

    怡然眉间掠过一惊,低睫略一沉吟便道:“姐姐要除瑶妃?”

    我淡然注目于她轻一点头,她神色微凝:“我能帮上什么?”

    “目下宫正司和尚仪局中的人,你都信得过么?”

    “宫正司大致没有问题,尚仪局我只是代掌,人又多些,难免有存异心的。”

    我缓缓沉下一口气,自唇畔带起的笑意浸入眼底:“明年就要采选了,照惯例,做宫娥的下家人子会先一步进宫,宫里也要提前放出一批人去。借着这个机会……”我手指闲闲一拨茶盏瓷盖,磕出一响,“宫正司、尚仪局,换血。”



    做法的道士在宫中也有些时日了,每日在瑜华宫和冷宫两处忙碌着,莹丽仪却仍夜夜恶梦不得好眠,据说每夜都会惊醒两三次,每次都是一身的冷汗。

    照此下去,腹中孩子定难保住,都用不着旁人下手。

    从宏晅到两位太后对此都是心焦不已,又请了佛家高僧圆悟大师与道家高人上善子皆到宫中,在皇太后的长乐宫里一并商量如何平息此事。

    仍是各宫主位嫔妃俱到,一丝不苟地拜见两位太后之后,又恭敬万分地向一僧一道施了礼。

    佛家超度,道家驱鬼。如今两家都试过了,却无甚大用,圆悟大师道:“此世已绝,不愿往生,是前缘未了。”

    上善子说:“四处为祟,祸乱人间,是孽债未结。”

    上善子沉吟片刻,又道:“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不知莹丽仪与和贵嫔从前结过怎样的怨?”

    瑶妃苦笑回道:“道长有所不知,和贵嫔遭废黜时,莹丽仪尚未进宫。莫说结怨,二人就连面也不曾见过。”

    上善子又是苦思,俄而道:“那不知二人家中是否生过事端。”

    嘉姬摇头:“和贵嫔是在锦都长大的,大理寺卿的女儿。莹丽仪入宫前是煜都的歌姬,不可能有过交集。”

    一时都是寻不得解的沉默。圆悟大师阖着眼,手指一颗颗抚过念珠,两位太后都兀自品茗不言,宏晅轻叹一声未语。

    “陛下,臣妾多一句嘴。”馨贵嫔侧首询问宏晅的意思,见宏晅点头,方道,“会不会是大师与道长都想错了?和贵嫔大去后不久就逼疯了四人,莹丽仪却只是梦魇,并无旁的。她若真是找莹丽仪寻仇,直接取她性命或是将她也逼疯了,不是更容易?”

    瑶妃点头道:“可不是?眼下连梦魇也没有了,就是日日恶梦。本不是什么大碍,可莹丽仪如今有着身孕,这般担惊受怕,皇裔恐有闪失。”

    “缘不可强求,孽却可自寻。”圆悟大师犹自转着念珠,忽然道了这样一句,众人一时难以参透,面面相觑。

    “难不成真如瑶妃娘娘当日所说的,莹丽仪肚子里的孩子是上苍派来与宁贵姬续前缘的,故而和贵嫔容不下么?”

    宏晅面色一凌,语带警告:“嘉姬!”

    “臣妾只是……随口一说。”嘉姬悻悻地住了口。上善子却眼睛一亮,问她:“宁贵姬是何时失的孩子?”

    “这……”嘉姬觑着宏晅的神色不敢开口。我笑了一笑,答道:“是仲夏的时候。”

    上善子又问:“莹丽仪是何时有的孕?”

    “大约该是初秋的时候。”瑶妃答说。

    圆悟大师忽而睁了眼,缓缓地一沉气,目色深邃:“缘与孽,一线之隔,一念之差。”

    众人正侧耳倾听他的下文,他却复又闭了眼,继续去转那佛珠。上善子也复又陷入沉默,同样阖着眼,却是掐指数算着什么。

    但见他算了又算,用了极长的时间。须臾,蹙了眉头,手上仍是未停,又过良久才沉沉叹气道:“嗯……该是如此。”

    帝太后忙问:“如何?”

    上善子淡泊的目光划过我的面颊时,我不禁神色一滞,听他一字字地道出:“母债子还。”

    宏晅的神色陡然冷厉,如刃般睇着上善子,话语却仍不失恭敬:“道长怕是弄错了,宁贵姬有孕、失子之前,和贵嫔就已被废黜,又岂会找贵姬的孩子寻仇?”

    上善子朗然笑道:“陛下,已死之人寻仇为出一口气,只需知道那曾是宁贵姬之子便可,不会在意其他。”

    “哦。”宏晅面色略缓,淡淡问道:“那,如何解决?”

    上善子口气沉稳,一字一句地说:“代她寻了这仇,她再无仇可寻自会离去,宫中自会清净。”

    我觉得胸中一闷。

    宏晅思索须臾,只道:“朕知道了,有劳大师与道长,请去歇息。”

    郑褚闻言忙躬身上前,亲自为二人引路。上善子浮尘一挥,潇洒地大步向殿外行去。圆悟大师则缓缓站起身,眸色悠远地扫过殿中,一声叹息之后一壁向外走着一壁道:“该来者总会来,其间纷杂,皆不必视作扰。”

    二人离去,宏晅又道:“皇后、瑶妃与宁贵姬留下,旁人也各自回吧。”

    一众嫔妃忙不迭地起身见了礼告退。我静坐在席,垂眸不言,浑身逐渐生出的寒意渐渐刺骨。算上服侍御前的日子,我在宫中五年了,随在他身边更有十年,难不成竟要被这样一番神神叨叨的言辞废黜甚至赐死……

    “都说说,这事……怎么办。”他语声沉沉,却仍能寻出些许分明的不平静,皇后低垂着首,俄而喃喃道:“陛下圣断。”

    瑶妃轻轻一声喟叹之后勉强地带起微笑:“陛下,此时……还是皇裔为重。”

    皇太后的口气仍如平常一般威仪,正襟危坐地说:“但凡会危及皇裔的,无非废位、赐死,从来都一样。”她淡瞟着我,续言说,“不论有意、无意。”

    帝太后也看向我,短短一叹,面色温和地道:“皇帝该问问宁贵姬的意思。”

    宏晅抬眼看着我,眸色那么沉,沉得就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个人。许久之后,轻颤着言道:“晏然,你怎么说?”

    我心底一阵凉意。

    我竟被逼到了这样的死角。明明是子虚乌有的事,明明知是有人布局除我,我在能决定我生死的人面前,也辩驳不得半句。唯一可退的一步,只是让他留我一命。

    我离席,长长一拜,抑不住的哽意打破了周遭寂静:“请陛下……万事皆以皇裔为重。臣妾愿自请废位,迁入……冷宫静思。”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36:16
正文81 078.再会

    皇太后一手轻揉了揉太阳穴,凝神于我,苦叹着沉吟道:“和贵嫔那样重的怨气,你仅是搬去冷宫,不知她肯罢手不肯。”

    “太后……”我愕住,森冷的寒意中下意识地伸手去拢搭在臂上的帔帛。宏晅伸手向我,和缓道:“起来说。”

    我搭着他的手站起身,他的目光落在我已全然冰冷的手上,慢慢说道:“朕若是赐你一死,追谥夫人位,厚葬妃陵……”他一轻笑,转向皇后,神色倏尔冷峻,“是不是就循了你们萧家的意?”

    在我诧然抬首的同时,看见皇后身子一震,面上不自然了良久,才开了口:“陛下您……何出此言?”

    “朕因为晏然的孩子降了瑶妃的位份,你们萧家就容不下她了,是不是?”

    皇后与瑶妃面面相觑,他一声冷笑:“送进来的岳凌夏真是好本事,敢当着朕的面做那样的戏,难道萧大人没有教过她,欺君是死罪?”

    当着他的面做戏?他指得莫不是……我惊诧不已地望着他,不敢相信道:“陛下……您知道?”

    他没有回答我,只继续冷笑言道:“朕不戳穿她,委屈了晏然那么些日子,给萧家的面子还不够?一个月,从良使到瑶章,前些日子又晋了丽仪,给萧家的面子还不够?如今瑶妃的位份也复了,又闹出这一出要置她于死地。去收买上善子,代价也少不了吧?”

    他清清朗朗的语声一句一句森森咄咄地说出,直惊得皇后和瑶妃都说不出半句话来,皇太后与帝太后也都大显惊意。少顷,还是帝太后出言劝道:“皇帝如是没有证据,这猜测的话还是说不得,皇后毕竟是你的结发妻子。”

    “没有证据?”他怒极反笑出声,“宫正司查出了尚药局中并无出入记载的草乌,皇后,是否能给朕个解释?还是让宫正来给皇后解释?”

    原来真如庄聆所说,确是有人用了那能致人神智昏聩的药!只是……是皇后?那么……今日也是皇后设计要除我?

    皇后蹙着黛眉,望着他满是不可置信之意,只略一缓神,便是四平八稳的口气:“陛下,臣妾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不与她再多言,大概也懒得去听什么辩解,站起身,牵着我的手向外走。快走到殿门口时忽又停住脚步,口吻中怒意凛然:“若再有哪个世家非要以这样的法子试探朕的底线,朕奉陪。”

    我被他一路拉着跟出长乐宫,惊疑未定之下没顾上向两位太后和皇后行礼告退,直到了成舒殿门口才算回了神,怔了一怔挣开他的手,双手相叠仍是冰凉不已。他转过头看着我,哑声一笑:“别怕,不干你的事。”

    这么多年了,他虽然从来不怎么宠皇后,但也一直相敬如宾,我从来没听过他对皇后说这样的狠话。

    我垂着首,神色黯淡:“原来陛下根本就是知道那事的始末的。”

    “是。朕知道你做不出那样的事,但朕怕发落了莹丽仪后,她们更容不下你。”他解释得轻缓,在我心头激起一阵怒意。我抬头直视着他,声色俱厉几分:“那陛下便冷着臣妾么?陛下知不知道那些日子臣妾是怎么过的……若非帝太后,臣妾是不是要一辈子那样下去、至死也不能知道陛下您竟是清楚一切的?”

    “晏然……”他伸手扶住我的肩头,笑意苦涩无奈,“你真的以为,母后会为你齐召六宫、然后再演那么一出戏给朕看?”

    我倏然惊住。

    “母后护你,是因为朕喜欢你。那朕彼时同样宠着莹丽仪,你觉得母后为何还会护着你去刁难她?”

    我的错愕,根本无法掩饰。想那日我那样斟字酌句地道出一言一语,还以为是自己步步为营地翻了盘。原来不过是循着他的意思当着六宫的面说出了他想让我说的话。

    或许他并不确信我会出面为莹丽仪说情,就如那传话的宦官所说的一般,愿与不愿全在我自己。但他至少笃信,我不会再那个时候再踩莹丽仪一脚。

    我心下稍舒的同时忽然生了一阵寒意。宫中斗争,可怕的并不是一时失手,亦非失宠、禁足、降位,甚至不是遭废黜。而是自己一步步机关算尽,自以为能瞒天过海,这位九五之尊却并非不知情,只是冷眼旁观着。他可以不计较,也可以瞅准了把柄一刀刺下去,彼时就算是如梦初醒也再无机会斡旋,自己的前程、家族的前程,一朝尽毁。

    多么可怕。

    我想到我日后要做的事情,不知他会知道多少。但不论他会知道多少、会给我怎样的结果,那都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

    这于我从来就没有退路。

    他的手搭在我僵直的背上,后脊一冷。他带着深深的歉意,温和地好声好气道:“那些日子是朕的不是,你如是心里不痛快……就说出来吧。”

    “陛下。”我抬头对上他的双眸,凄然而笑,“到头来竟还是为臣妾好?可陛下……后宫的许多人情冷暖陛下不清楚。就如上一次的避子汤,陛下您是一时之气,您觉得不过冷落臣妾一阵子,可臣妾……”我想着往日承受的种种,一阵哽咽之下别过头去,“臣妾就要自己承受和贵嫔的掌掴、瑶妃娘娘的罚跪……”

    恍若不曾注意到他的眉心狠跳,双眼含着泪续道:“这次莹丽仪的事……如若不是臣妾现在已是一宫之主,境遇也决计好不到哪里去。陛下,您如此的‘好意’,臣妾承受不住。”

    “晏然……”他倏然有些无措,面上的一抹怜惜和温和愈加分明,“抱歉,是朕对不住你。”

    字字清晰,数步之外静候的宫人们闻言都是一震。

    “陛下。”我退开半步,神情漠然,“您知道么?臣妾宁可您那日是真的误会臣妾动手伤了莹丽仪,至少臣妾还能觉得,在陛下您肯相信臣妾的时候,臣妾还是有所依靠的。可是今日……”喉间一声凄笑苦涩不堪,“果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连臣妾亦在陛下的算计之内。陛下,您待臣妾好,究竟是因为您真心喜欢还是为了有个人来压瑶妃娘娘的气焰?您赐下来的御前宫人……是为了让臣妾过得舒心还是……仅为监视?”

    他陡然倒吸一口冷气,哑然睇视我半晌才又开了口:“晏然……你什么时候有的如此想法?”

    “就是方才。”我按一按怒气,毫无遮掩地与他对视,一字一句道,“陛下,相识十年,从进入太子府的第一天起,臣妾就是信您的。可现如今……您连发妻也可以监视、您明知您是臣妾唯一的倚靠仍能对臣妾如此算计来抚慰萧家……呵,臣妾早该清楚,您早已不是当年的太子殿下了。”

    他无言良久,双眼从未离开过我的面颊,面上怒意分明地几次腾起又强被他按下。我亦没有闪避,直视着他等着他给我答案。

    “朕不会监视自己的妻妾,从来没有。连皇后和瑶妃,朕也并不曾监视过。”相对于我适才的激动,他的语气淡泊平静,瞟我一眼,启唇又道,“朕监视的宫外的萧家,不是宫里的皇后和瑶妃。此次的事情,只是顺藤摸瓜查到了她二人头上罢了。”

    我冷然轻笑:“臣妾能信么?”

    他眸色一沉:“随你。”

    他忽地眼睛一抬,又随下来,低向我道:“进殿说。”

    我回身一看,正有人向这边走来,离得尚远瞧不清楚,但也能依稀辨出是武将装束。

    原是有外臣觐见,来得真是巧。我遂朝他一福,漠然道了声:“臣妾告退。”

    礼未毕,被他捉住了手,端得是不由分说的口气:“进来。”

    “陛下,骠骑将军求见。”入殿落座片刻后郑褚的通禀让我周身一悚,他未有察觉,随口吩咐:“传。”

    我死死低垂着眼睫不看那俊朗的身影,却挡不住那清隽的声音字字入耳:“臣霍宁,参见陛下。”

    “免了,将军坐。”他笑道。

    霍宁坐下来,席位离得不远,我低着头余光仍能瞧见他,心里愈发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涌动。强笑一声站起了身福道:“关乎政事,臣妾不听为好。臣妾告退。”

    言罢,未再给他阻拦的机会,忙不迭地转身便走,身后他的话语中带了几分厉意:“偏殿候着。”

    我不觉身子微僵,望着眼前铜质多枝灯上的烛光扑簌静静沉气,未再回头地生硬应道:“诺。”



    我在偏殿静坐沉思着,怡然抽了空出来,面带忧色:“陛下什么意思?”

    “不知,只说叫我偏殿候着。”我抬一抬眼,微微一笑,“不怕,没事的,他若是恼我方才那番话,在殿外就废了我了。”

    怡然便又道:“姐姐何必那样气陛下?惹恼了陛下对姐姐可有半分好处么!”

    “不得不为罢了。”我执过她搁在面前的梨花木托盘中的茶盏浅啜一口,“我要确定簌渊宫中确实无人监视。否则,宫正司尚仪局的大调动就做不得,问罪下来第一个没命的就是你这个宫正。”

    “可是姐姐那话也说得太过。”怡然眉头紧紧蹙着,满是焦忧,“陛下待姐姐再好姐姐你也只是个嫔妃而已,你的荣辱和生死全在他一念……”

    “所以我要跟旁人不一样。”我睇着她,面上浮起凄迷的笑意,“我要让他觉得我将昔年的情分看得多重,重到可以让我说旁人都不敢说的话。”我又饮一口茶,笑容轻松几分,“再者,他曾许我一世安宁,方才也是他让我有话直说。君无戏言,他不会为此如何的。”

    怡然眉宇间的忧色舒缓几分,我瞧了瞧紧闭的殿门外时不时掠过的身影,微蹙眉道:“看来陛下一时半会儿不得空了?”

    怡然点点头:“骠骑将军还未走,御史大夫和左相也来了,看来姐姐得等上一阵子。”

    我颌首浅浅笑道:“你去做你的事吧,我无碍。”

    怡然执起托盘站起身,向周遭宫人递了个眼色将他们尽数带了出去,留给我一方安静。

    繁杂的心思在我胸中不断撞击着,从今日宏晅的话听来,此事竟是……皇后?皇后容不下我?若真如此,便是有大麻烦了。

    民家也好,皇宫也罢,做妾的想同嫡妻一争,总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皇后背后是萧家,我却是真正的孑然一身。后宫的成败,都在他一念间,而他那一念除却宠爱更有利弊权衡。如是我有皇后间必有一战,结果就多半是为不惹萧家而拿我息事,皇后不会被动摇半分。

    可若皇后有心要除我,我又是避不得的,只能迎上去一拼。



    恍神中殿门一动,我眼睛一眨打断神思抬眸看去,登时僵住。

    霍宁,我不知他为何会此时出现在这儿,可这是成舒殿,且宏晅尚在殿中,他……不要命了么?

    但见他自顾自地重新阖好门,就转身向我走来,风轻云淡地一笑,没有见礼,只颌了一颌首:“宁贵姬娘娘。”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36:29
正文82 079.三人

    “将军可同陛下说过么?”我垂眸问他,声音冷漠。

    “什么?”

    “将军来见本宫,可同陛下说过么?”我又问一遍,他已径自在我对面坐下,不禁蹙起眉头,“将军,这可是成舒殿,陛下就在正殿里,将军如此,是想要本宫性命么?”

    “臣请宫正帮了个忙,不会有人看到。”他答得简短,双眸睇一睇我,笑意敛去,“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将军何出此言?”我含笑回视于他,“本宫在后宫长宠不衰,几月不见已从容华位居贵姬,将军觉得本宫出了什么事?”

    “方才陛下那口气……”他审视着我笑道,“听着不善。”

    “争执了几句罢了,不劳将军担忧。”我神色恹恹而刻薄,嘲讽地一笑,“再者,陛下便是废了本宫,将军您能如何呢?莫说陛下和您是君臣之别,即便是寻常人家,别人家中之事,将军插得上话么?”

    “插不上话,却插得上手。”他笑得极是轻巧,“你若是哪天碰上了麻烦,抑或是厌了后宫,开一句口便是,霍宁责无旁贷。”

    我闻言不屑地嗤笑:“责无旁贷?我厌了后宫将军难道能带我走不成?”

    他挑眉反问:“你想试试?”

    我哑言。须臾,我舒缓了一见到他就无法平静的心,亦随之舒缓了语气,平和地一字一句道:“多谢将军好意,但大概不会有那么一天了。我现在不仅是陛下的贵姬,更是皇次子元沂的母亲,我在后宫顺风顺水,一切都合心意。就算有朝一日不好了,也断不会去劳烦将军,将军您也不要忘了,朵颀公主才是您的妻子,与旁人再多的纠葛也都是有缘无分。”

    霍宁听完了仍是轻然而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从在战时看到‘言安’的书信我就该知道你是个心思多重的人。”他无奈地摇一摇头,续道,“也罢,你若当真在后宫过得舒心也好,但若不顺……”他短短一叹,“你若是觉得我说要帮你离开是为了让你给我霍宁为妾,就多心了。我即便是要纳妾,也不会是纳从前的未婚妻为妾。我比你更清楚朵颀是我的妻子,这也不用你提醒我。”

    我颌首苦笑:“那将军到底何意呢?”

    “虽是无分,但到底连你也说还是有缘。”他目光炯炯地瞧着我,始终带着的笑意分毫不影响严肃之意,“助你出宫,不过是想你日后过得轻松。你愿意怎么活、你想嫁给谁亦或是独过一生都是你自己的事。”

    我默然。

    他又笑道:“你觉得我会为了报夺妻之仇而用这种手段抢你走?我霍宁没这么小人。”

    被看破心思的尴尬让我顿时面颊生热,下意识地轻一咬唇,笑意讪讪:“不是那个意思……”

    他但笑不语。我与他皆是安静着,好像都还有什么话要说又多说不出一般。

    半晌之后,我微微笑道:“本宫从没想过离开陛下,也请将军不要再为本宫费心了,本宫从来不值得将军这样操心。”我羽睫轻抬,笑意迷蒙地看着他,一言一语皆是镇定,“当初给将军写信的言安,是个御前尚仪,她只要做好分内之事便好。用不着什么算计,也不需要去害什么人。如今的晏然,是陛下后宫里的宁贵姬,沾了血的手早已洗不干净……”

    我观察着他微有波动的神色轻笑一声,“将军不信么?当年愉妃有孕时被废黜的夏美人便是我算计的,和贵嫔被废为穆华也是我设的计。张才人更是我做了簌渊宫主位之后容不下她,毒倒了自己让陛下废了她。将军,您为了这样一个人舍身犯险去触那死罪,值得么?哦,还有,就连愉妃姐姐的元沂,也是我用了苦肉计才得到的,我给愉妃守灵,就是为了给陛下看,让他知道我和愉妃有多深的情分,让他相信我绝不会亏待元沂……将军,您还想听什么?本宫照实说给你。”

    我避重就轻地一件件挑拣着事情,仿佛一直是我无缘无故地动手害人一般。越说到后面,笑意就愈深,没有分毫愧悔之意。从我成为天子宫嫔那一天起,我就注定是要有血债的。那么,我在后宫踏着别人的血与骨一步步上位就好,成与败、输与赢,都是我要一力承担的,不需要他这个无关之人牵涉进来。况且,他对我的这份关心,实在来得太蹊跷、太唐突。

    他一声轻笑有几分自嘲之意,也有对我的讥讽:“呵,我若说我还想听,你是不是就要说和贵嫔的冤魂已经找上你了?”

    我凝神摇头,眼底带起几缕妖娆:“不,我会告诉将军,那个设计让和贵嫔的冤魂找上我的人,她死定了。”.

    我拿不准霍宁对我的话信了多少,但至少,那分明的拒绝意味他必定是明白的。他在良久的沉默之后起身离去,以后又少了一个为我担心的人。

    宏晅处理完事情已是傍晚,推开门见我独自一人坐着,在门边驻足了一瞬。在我安静地站起身,一步步稳稳地移上前,端端福□去:“陛下大安。”

    他似是端详了我片刻,才伸手一福:“免了。”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牵着我的手一并坐下之后就一语不发,我离座到放置茶具的小柜前取了茶盏茶叶,沏好后凉至他喜欢的温度再端过去。刚放下茶盏,他倏然握住了我的手,许是刚捧过茶盏的手有些发热,觉得他握过来手微有凉意。

    我愣了一愣:“陛下?”未落的话音化作一声惊呼,我倚在他怀中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不敢再做声。

    “你听着。”他虽是温柔的搂着我,话语却坚硬得发冷,“朕从未监视过你,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更不可能从你册封当日就在你身边安插眼线。朕做不出那样的事。”

    “臣妾……知道了。”只觉心跳得极快,不安的呼吸声和他沉稳的气息反差明显,他低头看我一眼,语声淡泊,“你若非不信,就给朕搬到成舒殿来住,朕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监视。”

    “……”我慌然开口,“陛下……这话可说不得……”

    一屋子的宫人,万一传到皇太后耳朵里,又是能把我废位的大罪。

    “说不得?”他嗤声而笑,不屑中怒意更甚,“你是怕皇后还是皇太后?朕倒也想看看,谁敢找朕这个麻烦。”他说着,带着热气的吻忽然就落了下来,一点点在我颈间挪着。

    我在陡然袭来的慌乱中懵了一刻立即伸手推他:“陛下……这刚什么时辰……臣妾一会儿还要去长秋宫昏定……”

    他停住,近近地看着我一声轻笑:“好个安分守己的妾室,朕怎么能让你再受长秋宫的委屈。”他眸色一凛,抱着我站起身扬声道:“郑褚!告诉季靖泽,传皇后的旨,今晚免六宫昏定。”

    侧殿的小榻上,我感受着耳边愈发急促的燥热神思却始终清明不已,他素来容不下世家做大,一个姜家已让他着恼了这许多年,如今萧家又来触这个霉头……

    萧家,皇后……看来这一场争斗势必免不了了,只能但愿在这一争上,他始终能站在我这一边。

    他的手在我身上游走着,撩起的热感酥酥麻麻地占据每一寸肌肤,身上的每一处都变得敏感不已,感受着迎合着他的动作,偶尔在无法承受中发出的一声低吟,又在他放缓的动作中淡去.

    此事究竟与皇后有多少关系,是我现在迫切需要知道的。如果确是宏晅误会,皇后现在也一定迫切地想见我。

    就如我不愿开罪这位正妻一样,她也不会愿意再添个宠妾和她为敌,一个瑶妃已经让她头疼了这么多年。

    察觉出宏晅去上朝了,我犹自倚在榻上动也未动,假寐不起。额上落下轻轻一吻,也懒得理他,耳听着他更衣盥洗的声响,直到他离去。

    我坐起身子,殿内都是成舒殿的宫人,一语不发地任由她们服侍着起床,直至看见怡然进来,我才说出了今晨的第一句话:“婉然呢?”

    “在外面候着。”怡然颌首浅浅一笑,等着宫人为我戴好耳坠后挥了挥手命她们都退下,又对最后一个离开的宫娥说,“叫婉然进来。”

    “姐姐还怨着陛下?”怡然笑吟吟地打量着我问。

    我犹端坐在镜前,对镜看了一会儿,觉得那耳坠浅浅的绿色甚是颓靡,愈看愈是不入眼,轻蹙着眉伸手摘了,瞟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太多了,而且还不是第一次。”我垂了眼睫,眉梢眼底皆是不带分毫温度的寒笑,“大约还不会是最后一次。”

    婉然一声轻轻的叹息,摇一摇头道:“不过昨日听陛下那样说,此番也确是为姐姐好,他若那日当真发落了莹丽仪,谁知萧家会再对姐姐做出什么来?”

    我不禁冷笑出声,轻扬短促地舒出不屑:“够了,我没死没聋,他即便是为护我才做那场戏,也大可知会我一声。但凡他跟我透半句底,我都觉得受的委屈尚是值得的。”

    “可如今皇后……”怡然的话点到即住,神色微凝地道,“姐姐若再和陛下僵着……”

    “谁说我要和陛下僵着?”我从镜子里回看着她,笑意悠悠,“我若再失宠,不是太便宜了她萧家?”.

    素来以皇后为尊的我,头一次在长秋宫晨省时姗姗来迟。我在椒房殿门口驻足一瞬,冷视殿中端坐地那人的神色,就是要让六宫都明明白白地嗅出一些不同。

    如果是皇后所为,这便是挑明与她为敌;如不是,就是迫着她开口。

    “皇后娘娘万安。”我福了一福,一如往常般道安,语声却添了几许清冷。

    “难得见宁贵姬来得这样晚啊。”瑶妃明眸含笑,冷意涔涔地讥刺着,一句句向六宫嫔妃挑明今日确有许多不同寻常,“本宫还道宁贵姬是最守礼的,来给皇后娘娘问安风雨无阻,一直让本宫自愧弗如。”

    连她都到了,我果真是来得够晚。

    我回视着她,笑意更是粲然,徐徐说道:“大概是成舒殿的宫人们已经习惯了本宫时时都在,都什么时辰了也不知来叫本宫一声,才起得晚了。”

    我鲜少在六宫面前如此刻意地表露过恩宠,瑶妃面色微变,髻上步摇微有一颤。飞仙髻,瑶髻,后宫中早不是她这一枝独秀了。她一低眉,笑意敛去七分:“陛下宠着贵姬,贵姬也不必这样时时提醒着一众姐妹。”

    “时时提醒?”我哑音一笑,“臣妾有什么可时时提醒的?馨贵嫔娘娘不是早当众议论过臣妾入成舒殿不必通禀的事?”目光划过皇后始终端庄含笑的面庞,徐徐续言,“那天除了皇后娘娘不在,在座的该是都听见了。”

    在弄清事情之前,配让我“时时提醒”的只有皇后。她最好还记得,六宫嫔妃中尚有入潜邸比她更早的,我肯以她为尊,她也不要欺人太甚才是。

    昨日之事到了后来,宏晅屏退了众人,只有我与皇后、瑶妃尚在。目下的针锋相对一现,六宫嫔妃不明缘由间难免露出诧异之色。皇后看向瑶妃,微蹙的眉头带着些许责意:“宁贵姬入成舒殿不必通禀是陛下的意思,有什么可多加议论的?你位列四妃,总该有个分寸。”

    瑶妃讪讪一笑未有作答,皇后也不再多言,向六宫朗朗而道:“没什么别的事便散了吧。和贵嫔冤魂之事已了,本宫不希望再听到任何议论。若扰了莹丽仪安胎,这个罪责可不是本宫来承担。”

    众人各自散去,我坐上步辇,刚要命起轿,一声轻曼的“慢着”让宫人停了下来。

    是庄聆。

    庄聆蹙着眉走近我,挥了挥手命旁人暂且退下,担忧疑惑皆有地问我:“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何苦开罪皇后娘娘?昨天我们离开后又都说了什么?”

    “姐姐,我自己心里有数。”我的话语有几分生硬亦有几分黯淡,“我不会平白去惹皇后,目下的所有事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36:43
正文83 080.交易

    “你既不肯说,我便不多问。”庄聆微有一叹,低低说道,“我只提醒你一句,瑶妃的意思未必是皇后的意思,萧家的意思也未必是皇后的意思。你不要平白给自己树劲敌。”

    这也是我所希望的。如真是皇后的意思,便是我要以一己之力对付她与瑶妃两个人;而若不是,也许就是我与她一起对付瑶妃一个。

    回明玉殿用罢早膳,婉然拿来了事先备好的布料。冬日渐近了,这是用来给元沂缝制棉衣的。这些事本用不着我亲自去做,我只是觉得愉妃若是在,必定会做。

    我当然听到了林晋那高声的一句“皇后娘娘驾到”,却没有起身到殿门口接驾,直待那一抹藤色的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口,才放下了手中的针线上前见一福:“皇后娘娘万安。”

    “免了。”她的口气不掺喜怒,我直起身子盈盈含笑:“天气渐凉,皇后娘娘何必亲自来一趟?”

    “本宫再不来,贵姬你是不是要当着陛下的面同本宫相争了?”她的神色和语声都像是覆上了一层寒霜,凝睇着我硬声问道。

    “皇后娘娘何出此言?”我蕴笑回视于她,言带它意地反问,“还是说皇后娘娘觉得暗里相争更好?”

    “本宫没有害你。”她言简意赅地挑明了来意,“上善子的事,也是昨日陛下说了,本宫才知道他被人收买。”

    她轻缓地踱到正席上坐下,面色缓和:“本宫是六宫之主,不会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哪怕是家里的意思。”

    “所以?”我含笑挑眉,满是探究之意。

    “所以家里想做这些事的时候,时常会绕过本宫,去找本宫的庶妹。”

    “哦……”我悠长地应了一声,了然的神色转瞬即逝,也坐下来,犹是笑吟吟地看着她,“那草乌的事呢?往宫里进这种药,没有您的凤印相助,您的庶妹瑶妃娘娘她办得到吗?”

    她的羽睫陡然一扑簌,面色一白。良久,轻轻一叹:“是,那事本宫经了手,但本宫只知瑶妃要借此复宠,并不知她还要以此除掉贵姬。”

    我轻笑不屑:“如若知道,皇后娘娘就会阻拦么?还不是一样的坐视不理。”

    这句话无疑挑战了她身为皇后的权威,但见她眉心一跳,我笑意愈浓地又道:“多少次了?冯琼章被禁足一年多、云美人暴毙,还有那碗给本宫的避子汤……皇后娘娘您这位庶妹和这些事有多少干系,娘娘您该不会一点都不知吧?今天……又何必来同臣妾解释这些?”

    皇后深深看我一眼,沉吟须臾,方缓缓道:“本宫是想让宁贵姬知道,从前的万般忍让,是因为本宫与瑶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她浅浅一笑间含着凄意,“只怕是要她荣我损了。所以……宁贵姬若是肯助本宫这一次,那是最好了。”

    “助?”我尖刻地寻出她语中重点,黛眉轻挑,“皇后娘娘真是好手段,与她一荣俱荣之时便坐视不理,受其威胁之时便让臣妾来当这个出头鸟,您还是坐视不理。陛下查起来,出了什么事都跟你没关系;就算陛下不查,您是不是也可以想法子把臣妾供出来,一石二鸟?”

    我始终笑靥明媚,一言一语地逼迫着她,直到她说出我想要的:“贵姬这是什么话?本宫岂会做那过河拆桥的事。”她同样盈起了笑容,不避不闪地对上我的双眼,“关乎瑶妃就关乎萧家,本宫要在族中避嫌故而不能出手,但倒是可以给贵姬行个方便。”她抿唇轻哂,羽睫一覆,“反正,无论如何,贵姬你本也容不下瑶妃了,不是么?”

    “再容不下也不会有娘娘容不下。”我清泠泠笑着,随手取下鬓边一支海棠花样的银簪,那簪子用的银很纯故而质地极软,轻轻一折,已然从中间弯曲,再不能簪发,“娘娘想让臣妾出这个手,要看娘娘能给臣妾行怎样的方便了。”

    “六尚局另加尚药局,贵姬你需要动哪一处都可随意,本宫自可帮你遮掩好,让旁人查不到半点,够不够?”

    “娘娘贵人多忘事了。”我掩唇而笑,“娘娘您忘了,臣妾是做过御前尚仪的,虽不敌娘娘您执掌凤印能一手遮天,但若有什么需要劳烦六尚局的地方,也不是找不到帮手。您觉得这样的代价,够么?”

    皇后的面色不禁一黯,语气也沉了两分,淡睇着我道:“那贵姬想要如何?”

    “便如皇后娘娘所言,一桩桩的事数下来,臣妾已是容不下瑶妃娘娘。有娘娘帮衬与否,臣妾与她都必定是有一番较量的。”我啧一啧嘴略略沉吟着,方又笑道,“既然娘娘肯助臣妾一把,便请娘娘让臣妾能‘知己知彼’吧。”

    她微有一凛,我笑而凝视着她保养得宜的面容,以极是温和的口吻道:“纵使上善子的事娘娘您没有插手,但……关乎瑶妃和莹丽仪两个人的大事,您的族人大抵还是会知会您这位嫡长女一声的,对不对?”.

    很多时候,族人间的不睦才是一个世家的死症,可这种死症,又偏偏是许多世家难以避免的。

    便如皇后和瑶妃。

    她二人若同心协力,一权一宠之下,后宫早已是她萧家的天下。可这么多年以来,二人维持着表面的和睦,也都尽力为家中谋福,可暗斗又从来没停过,这总归是件耗神费力的事情。

    精力耗在了自家姐妹的身上,自然就会有些别的事顾不得。是以这几年来,琳孝妃协理六宫与皇后分权、姜家的韵淑仪和赵家的庄聆也得以位列九嫔,在后宫中屹立不倒。这也就是这三位都尚无子嗣,若再有个一儿半女,后宫还不一定是什么光景,前朝的形式大约也会变上一变。可他们就是这样内斗不断,旁人省了事,宏晅也省了心。

    不过尽管暗争不断,可二人毕竟是一家的女儿,即便不似皇后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人至少也是要在乎族中看法的。所以谁也不曾真正动过谁,偶尔也会有相护的时候,就譬如避子汤一事后皇后发落了晚秋。

    这样的纠葛,外人想动她们中的哪一个也不容易,可惜瑶妃按捺不住了。

    她想要莹丽仪的孩子,本就是极不安分的想法,皇后本就不会让她有个孩子同自己抗衡,再加上草乌的事……呵,怎么想也不会是她在复宠之后又心血来潮想要害我故而延伸了此计以致皇后不知情,更像是她有意隐瞒了皇后又透出风声让宫正局查到。拿凤印办的事,宏晅要问罪的头一个自然就是皇后。

    是她先动了歪心思要设计除掉皇后,这才是导致皇后决计容不下她的因由。皇后不愿遭家族怪罪,就要找外人来办这件事,我倒是乐得帮这个忙。

    因为她能让我知道我最需要知道的东西,瑶妃的动向。

    我能借着皇后做到“知己知彼”,瑶妃可未必有机会知我。那就让她也被算计得不明不白一次吧。这也怪不得我,谁让她们姐妹间不合已久能让我这个外人见缝插针?

    我凝视着被我随手丢在案上的那只海棠花银簪,因簪杆弯曲了,看着就如一枝颓萎的花一般毫无生气。

    “蜀姬艳妆肯让人?花前顿觉无颜色。扁舟东下八千里,扬州芍药应羞死。”

    这能比过花相芍药、与牡丹一较高下的海棠,盛开了这么久,也该颓萎了。

    我一声冷笑,唤来婉然:“想办法把皇后来过的事,透到映瑶宫去。”

    ,

    宏晅来明玉殿时我正用着午膳,起身迎到殿门口,端然一福道了声“陛下万安”便再没有别的话。

    落座后他与我隔着一桌子菜,各自静默了一会儿,道:“还生着气?”

    “生陛下的气么?臣妾怎么敢。”我沉了一沉,缓缓道,“臣妾听说莹丽仪进来一直身子不爽,也没什么胃口,陛下不去看看?”

    这倒不是我信口编的说辞。莹丽仪自从那日被梦魇之后,几乎日日有各式各样的不适,也时常请宏晅过去,甚至不乏半夜扰人清梦的时候,难免传得六宫皆知。又碍于她有着身孕又得宠,人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朕去看过她了,今日无碍。”他神色中也有些不耐。莹丽仪这些日子确是闹得太过了,加之他知道有人从中作梗制造事端就更不悦。

    他的话刚说完,刚夹了一筷子菜起来,便见一小黄门匆匆入了殿,俯身一拜:“陛下,映瑶宫差人来说丽仪娘子身体不适……”

    “传太医。”他三个字说得一字一顿冷冷硬硬,我以帕子轻掩着嘴唇但笑不语。

    那小黄门踌躇一瞬续说道:“这……已经传太医了,但丽仪娘子说……”

    “陛下还是去看看吧。”我的笑清冷淡泊,“到底是怀着皇裔的人——即便不在乎皇裔,陛下您也还要给萧家面子不是?”

    他睇我一眼,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挥手命那小黄门先退下。小黄门一走,怡然倒在旁埋怨了起来:“莹丽仪也太过分了,几乎天天闹这样的事,让不让人清净。”

    “怡然!”我一声低喝,出言斥道,“这是作宫正该说的话么?你自己掌着戒令刑责说话都不当心,对上不尊,日后怎么管别人!传出去了,旁人还得说是本宫当年举荐得不对了!”

    我从不会当众对怡然说这样的重话,怡然一惊,连忙跪道:“娘娘恕罪。实在是莹丽仪太过分,娘娘不知道她这些日子从多少主位娘娘那儿请走过陛下,旁人怪不了陛下,不就是怪我们御前的人么?其他的也还罢了,那天陛下和琳孝妃娘娘下盘棋,子都没落几颗,她又动了胎气……娘娘您说,月薇宫的事哪里瞒得住大长公主啊?娘娘怕旁人闲言碎语说娘娘举荐不周,奴婢还不愿意做这个宫正受这份儿气呢!”

    怡然快语如珠地一股脑道出心中委屈,也道出了六宫的不满。我淡睨着宏晅愈见不快的神色,再度喝住她,没有太多的去装作贤惠,只斥道:“有孕嫔妃的闲话也敢说,硬要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怡然终于噤了声,宏晅凝眉一叹,抬手示意她起身:“去回映瑶宫,朕忙着,无暇过去。”

    我犹是淡泊道:“得了,依臣妾看,您还是去吧。莹丽仪从琳孝妃那儿都能请得动,独在臣妾这儿碰了钉子,若胎真有个不稳,传出去还是臣妾的不是。”

    看我如此坚持不留余地,宏晅无奈,也不再多言,起身吩咐了一声:“去映瑶宫。”

    “恭送陛下。”我施下礼去,待那一抹玄色从殿门处消失了才站起身,婉然上前在我耳边轻问:“姐姐不是说,不会同陛下僵着么?”

    “当然不会,可你不觉得昨日生了那么大的气今日便谈笑如常太刻意了么?何况,我若那么好哄,以后任谁也能欺到我头上。”我踱着步子走到殿门口,恰起了一阵秋风,卷着两片残叶划过殿前的地面,划起了我一抹微笑浅浅,“瞧着吧,凭她有再大的本事,今晚也留不住陛下。”

    不管他对她有没有喜欢,他现在尚是对我存着愧的,我一刻不说原谅,他就一刻会觉得莹丽仪之咎难辞。何况,莹丽仪的心思到底还差着,她既是以不适为由请了他去,就必定会做尽娇态。此时,他可未必有心思去看。就算看进去了,因为怡然方才的话,他还得多顾虑顾虑六宫怎么说呢.

    下午我小睡了一会儿,去荷莳宫见庄聆,一踏进涟仪殿,庄聆便笑了:“怎的那样的事你也遇上了?”

    我反应了一瞬,知她是指被莹丽仪半道请走了宏晅的事,轻叹着哂道:“过半宫嫔都遇到过了,也该我轮上我一回,不然显得我多格格不入似的。倒是陛下走的时候不情不愿,瞧着比我还不乐意。”

    庄聆听罢,微微一笑:“不错么。她和陛下从前无情无分的,让她失宠未必是让陛下看不见她,也可以是让陛下看腻了她。”

    庄聆请我落了座,招呼宫娥奉茶,我浅浅笑道:“之前的种种,姐姐有许多不知道,要命的是她自己不知道陛下知道。因为那些事,陛下早对她生了厌,不在她面前表露,大抵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庄聆面上浮起笑容:“那等孩子生了或是没了,她的好日子便算到头了。”

    “所以么,我倒是希望在此之前她可着劲儿的嚣张好了,越得意,日后便摔得越惨。带着瑶妃一起摔。”我琢磨了一瞬,缓缓道,“今儿个让她来请陛下,说不准就是瑶妃的意思。”

    “你开始动了?”庄聆闻言凝了神色,坐到我身边:“什么打算?你可不能贸然行事。”

    我笑吟吟地回看着她:“若说打算,便是那日姐姐说的打算;不过今儿个,得了位贵人相助,便借着这个机会先起了,没来得及先知会姐姐一声。”

    庄聆一愣,好奇道:“贵人?谁?”

    我一哂,笑意愈浓:“长秋宫。”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7 22:26:57
正文84 081.争执

    宏晅晚膳时再次来了明玉殿,我犹是爱搭不理地应付他。他的温言相劝换来的只是我一连串的质问。

    “就算是为了安抚萧家,陛下您就当真半点不喜欢她么?或者说,如不是她那样好、那样漂亮、那样多才多艺,陛下您会为了安抚萧家而那样委屈臣妾么?您不治她的欺君之罪,当真只是为了保臣妾不遭萧家记恨、还是您自己想要留他?”

    我问得咄咄,好像自己是个嫉妒成性的女人。我就是要以这样一反常态的自己,让他明白那件事、莹丽仪为我带来了怎样的伤害,我要他在今后每一次见到莹丽仪时都想起我的委屈。

    这是一场赌,赌的是即便莹丽仪有才有貌,如今在他心里还是我的分量重些;赌的是不是每一个倾国美人的梨花带雨都能压过金屋藏娇的允诺。

    他给我的答案,“有”或“没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势必会记住这番话。因为这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表露出如此刻骨的嫉妒,这样强烈的反差,他必定会记住。

    但我还是想知道那个答案。

    希望是那句“没有”,就算是骗我。

    不管有没有,我都是要斗倒她的,但我不希望在她消失不见之后,他会对她情愫尚存。

    “等她生完孩子,朕不会再碰她了。”他在良久的沉吟之后,说出了这句让我始料未及的话。

    似乎答非所问,却让我一愕:“什么?”

    “这件事……是朕的不是。”他哑一笑,“朕不知道还能怎样和你解释,再解释也还是委屈了你,没的弥补。至于你那些问题……朕说一声‘没有’你必定不会信,朕也不想去做这些无意义的回答。”

    我默了一会儿。似乎是这样,他答“有”与“没有”,都是毫无意义的,可这样的诺……我微抬了一抬眼:“陛下还是不要轻许这样的诺了。待她成了陛下的孩子的母亲,陛下如何能不见她?”

    “她的孩子……”他沉了一沉,“会交给皇后或是瑶妃。”

    果然是这样,这个孩子,果然是为了萧家而存在的。

    片刻无言,我静静道:“若是如此,还请陛下许她个一宫主位吧。不论她做了怎样的事,到底是一个孩子的生母。”

    他一点头:“会的。”

    我无声沉吟,复开口轻唤了一声:“陛下。”

    “嗯?”

    “您知道么……这是很让人寒心的。”我望着他,笑意若有若无的面上平添凄然,“您待她那么好、让阖宫都看到您待她那么好,居然都是在骗她的。”

    他神情一僵,大约已猜到了我想说什么。

    我扬起一抹艳丽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就像是被冰霜冻住的一支花朵,一字一句道出他所料到的那句话:“那么……对臣妾呢?到底是真是假?”

    他陡然神色一伤,看着我半晌无话。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伤我,一次又一次,有意或无意。在昨天知道那些实情之后,终于也到了我忍不住的时候,他听了这些话会是怎样的感受,我已顾不得了。只要确信他断不会此时废黜或是再冷落我,我就想把这些问个明白。

    “你觉得朕在骗你?”他强扯一缕笑哑然,望着我目不转睛,却好像有那么点颤抖。

    “臣妾不知道。”我回答得清脆,“臣妾曾经觉得不会。可现在看来,陛下您有那么多的利弊需要权衡,臣妾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其中的一件工具。”我瞧着他,续言得淡漠,“再则,眼下看来,陛下您也不是没有理由这么做。您既然要时时安抚萧家,也需要压制着萧家吧?撇开萧家不提,也还有个姜家是您不得不顾虑的。您宠臣妾,当真不是为了能多一个宠妃压制瑶妃的气焰、让姜家行事小心?”

    他不可置信地打量我须臾,笑意苦涩:“你当真这么想?”

    我不留情面地反问他:“臣妾不该这么想么?”一声不屑的轻笑之后,我转而道,“其实就算是也不要紧,臣妾人轻言微无论如何都没有资格也没有胆子拒绝陛下的恩宠。但求陛下看在多年的情分上给臣妾透个底,让臣妾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免得那一天来得措手不及。”

    莹丽仪是知道萧家让她进宫的目的的,她有这个准备,但我却没有。我无法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倏然失去所有的感情、圣宠、甚至是元沂的我该如何自处。

    “朕就算需要有人来平衡这些,也不会是你。”他声音无力地解释,“平衡萧家姜家,那朕去宠琳孝妃不是更好?若是为了没有外戚,从前的愉妃比你更没有外戚。”

    他分析得冷静,也确是如此,但我到底是不敢再次这样轻易地信他了。

    他眸色沉沉,我的面色亦是黯淡的。侧目凝视于妆台铜镜中的自己,珠钗簪花,只衬托得我更加萎靡:“臣妾不知道还能不能信陛下。很多时候,晏然只希望自己还是御前尚仪,可以和陛下说笑,遇到难处的时候可以求陛下拿主意,什么顾虑也不需要有,人前人后都是同样一颗心……和六宫没有这许多复杂的纠葛,不用去嫉妒谁,也不必遭人嫉恨。”我看向他,沉下一份凄然,“更不必去担心……唯一的倚靠,是否对自己存着最残忍的利用。”

    我一句句地道出自己压抑许久的心思,在我的话语之下,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去,逐渐变得苍白。我森森冷冷地看着他,等待他的答复,隔了许久,听到他勉强的一笑:“晏然……原来你如此信不过……”他长声一叹,自嘲道,“罢了,不怪你信不过,是朕不配让你信。”

    “朕没想到你会多这份心。”他以极平淡的口气肃然道,“但朕会让你再次相信朕的。”

    言罢,毫无等待地拂袖离去.

    孩子交给别人、位至二十七世妇安度一生,不知这对莹丽仪而言是幸还是不幸,也不知她到底为何放弃宫外的逍遥而来过这种母子分离的日子。宫里繁华的表象,难道就那么诱人……

    更可悲的是,她大概从进宫第一日就知道这些,知道今后要发生的每一件事,却还是一步步地走下来了。我想如果是我,大概会熬不下来吧。

    我突然明白了她为何会如此嚣张,敢明目张胆地去夺各宫嫔妃的宠而毫不知避讳。因为如果一朵花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凋谢以后,就是长久的黯淡、被遗忘、被践踏直至生命逝去,她就一定会在仅有的盛开时节开得极尽艳丽妖娆,压过百花的势头,方是不枉此生。

    当然,也有可能是瑶妃撺掇得她如此。她树敌多了,就不得不更多地去寻求主位庇护,瑶妃得到这个孩子的机会也就更大。

    她闹得厉害,事情就很快从嫔妃间传到了长辈们的耳朵里。肃悦大长公主在入宫探望琳孝妃时驾临映瑶宫,狠斥莹丽仪狐媚惑主。

    于是便又起了另一个传言。据说映瑶宫的宫人怕莹丽仪受了惊伤了孩子,匆匆地往上禀,无奈宏晅正在广盛殿议政,皇后又在长宁宫服侍帝太后,便直接禀去了长宁宫。

    按理说帝太后和皇后都在,总会有人出面护一护莹丽仪,谁知帝太后听完了宦官的禀报竟淡淡地说道:“叫她眼皮子浅,哀家懒得管这些事,皇后是萧家的人,不得不避一避嫌,让大长公主去说也好。你们也不必太担忧,大长公主毕竟是长辈,皇裔出了事,也没有怪罪谁的道理。”

    言外之意便是“莹丽仪腹中之子出事便出事吧,无人敢说大长公主的不是”。竟是明明白白地道出了对这个孩子毫不在意、毫不上心。

    上头表露了这样的意思,势必会让六宫中不肯让她生下这个孩子的人肆无忌惮。

    我听着林晋的描述,用手支了额头轻轻揉着:“还没见过帝太后如此厌恶过哪个嫔妃,她开了这样的口,倒连陛下也不好说什么了。”

    “但皇后和瑶妃,还是会拼力护这个孩子的。”庄聆微微笑着,全神贯注地涂着长长指甲,“蓝菊往碧叶居跑得愈发勤快了。这才几个月,皇后又连乳母都亲自挑好了,端得是要让六宫都明白这孩子日后是她的。”

    皇后做得明明白白,就好像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好像理应如此,好像从宏晅到萧家都是此意……但是也可以只是个假象,让阖宫都这样相信了之后,这孩子若出了什么闪失,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嫁祸给瑶妃,是瑶妃夺子不成便要让皇后也得不到。

    就算瑶妃看得明白,也难逃过这一劫,因为证据,从来都是可以假造的。瑶妃该是宫中最清楚这一点的人之一,她自己就是个中好手。

    我拿过一个蜀锦的软垫垫在身后,靠在榻上将一番话说得悠悠哉哉:“可惜了,这么个路子走下去,大抵是一尸两命的可能多些,再不然就是小产活她一个。陛下还说她生了孩子之后便让她做一宫之主,照这么看,啧……横竖是坐不上了。”

    庄聆轻声一笑,涂甲的花枝便不经意间涂了出来,她蹙了蹙眉执起帕子小心地擦了,冷涔涔地道:“这么算起来倒真是一死了之来得划算,起码追封到容华吧……不过活着做一宫主位、在宫里呼风唤雨,她还真不配。”

    莹丽仪若就此死了,大概是定能追封至容华位的,但若失了子活着决计没有主位的位子给她做,须知道顺姬当年诞下了帝姬,也不过是晋到了美人。

    “这可不像咱们温良贤淑的静修仪娘娘说的话。”我坐到庄聆身边凑近了笑侃道。她连忙笑避道:“走开走开……又要涂坏了。”

    无论在她的姑母帝太后还是在宏晅眼里,庄聆都是个善解人意的贤惠嫔妃,她说过的这些狠话,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听过。我知道,这是瑶妃逼的。初嫁入太子府的时候,她只是个娴静的世家贵女,端庄高傲,是瑶妃处处的强势迫得她本就要强的性子愈演愈烈,终于迫得她也要下狠手了。

    “说起来,你和陛下究竟是怎么了?”庄聆忽而道,“听说你已很有些日子不去成舒殿伴驾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7 22:27:07
正文 85

    我顿生烦意,不耐地低垂着眼帘,道:“怎么,姐姐也觉得我该时时伴在陛□边么?”

    “我才懒得管你这种闲事。”庄聆瞟了我一眼,笑嗔道,“只不过六宫都议论着,昨儿个姑母也问了一句。”

    我不觉间眉头蹙得更紧了:“有什么可议论的,她们不就是想看笑话么?大可当我又失宠了就是,也不是没有过。”

    “好大的脾气啊。”庄聆笑侃着问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总不能又是吃那莹丽仪的醋。”

    “自然不是。”我略带乏意地轻轻笑着,“只是觉得有些事需要好好想想……实话不瞒姐姐,这些日子,我岂止是没主动去成舒殿见他?便是郑褚来宣,我也不曾去过。”

    庄聆一讶,立时没了说笑的心情,焦灼道:“你疯了不成?这样的事,说是耍小性也行,说是抗旨大不敬也行,你干什么去犯这个险?”

    “他舍不得。”.

    从荷莳宫回宫的时候已是傍晚,天上骤然响了几声雷,之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虽有宫人常备着伞,却没想到这雨越下越大,不一会儿的工夫伞已遮不住。雨滴从伞沿儿滴下来,逐渐连成一串,在风的拉扯下打在衣裙上,夹杂着秋凉,一点点渗入骨髓。

    好凉。

    “娘娘,往西不远有个暖阁,且先去躲躲吧,一时半会儿的只怕这雨只会大不会小。”婉然被我强拉着躲在伞中犹是湿了半边身子,用手半遮着额头,颇是狼狈。

    匆匆避进暖阁的时候,浑身都已湿得差不多了,鬓发贴在脸上犹滴着水,湿透了的衣裙瞧着比先前的颜色深了一层。

    “都深秋了,这雨还说下就下。”婉然一壁收着伞一壁抱怨,将伞立在墙边篦水,直起身复向我道,“娘娘再往里躲一躲吧,别受凉了。”

    我瞧着其余几个随行的宫人也淋得尽湿,这一趟回去大概少不了几个生病的,颌一颌首道:“没有外人,一起进内间去暖暖身子吧。”

    日日同处,纵有主仆之分也并不那么生分,况且我也是宫女出身,时常不拘那么多礼,便也没有人多犹豫推辞,齐声道了句谢随着我一并入内。

    又与我一并滞在内间门口。

    “陛下大安。”我稳稳一福,继而便续上一句,“衣衫尽湿不宜面君,臣妾告退。”

    “告退出去淋着么?”宏晅一声笑。他的衣裾上亦有几块水渍,该也是不得已进来避雨的,瞟了一眼犹跪了一地的宫人,言了句“都免了”,遂走近我,“传你来成舒殿你不肯来,朕也不愿意强去簌渊宫扰你,倒是这样见着了也好。”

    他边是说着,边是接过了宫人递上来的斗篷搭在我身上,手指轻绕将系带系住:“朕想明白了一些事,想跟你说说。”他望了一望窗外犹下个不停的秋雨,眉眼带笑,“这雨一时停不下来,你若有心情听就听,若不想听……也就算了。”

    我低垂着头,声音在身上湿寒的侵袭下冷硬不已:“陛下请说,臣妾洗耳恭听。”

    他往我身后瞧了一眼:“你不是想让他们进来避雨?我们上楼说去。”

    我漠然随着他登上暖阁二楼,炉子生得很旺,上了楼便觉一阵暖意。他站在半开的窗前,一声叹息怅然:“好大的雨。朕记得隆庆十八年的秋天也有这么一场……”

    那是六年前了。我淡淡应和了一句:“陛下好记性。”

    他轻笑一下,回过头看着我道:“那天父皇急召朕入宫,朕到他病榻前的时候,已被淋得跟你一样惨。”

    “也是那天,他告诉朕,几大世家的权力,必须瓦解。”

    我警惕地向后退了半步,垂首道:“陛下,先皇对陛下的遗训,臣妾不便听。”

    “当然,这也跟你没有关系。”他揽着我走到茶桌边坐下,缓缓地继续说着,仿佛在自言自语,“所以这几年,朕一直在和几大世家周旋。抬起赵家和萧家与姜家分权、挑动萧家内部不睦、甚至明里暗里怂恿方家与萧家为敌……朕不遗余力、机关算尽……”他短促一叹息,笑意苦涩无奈,“不知不觉,竟把你也算了进去。”

    屋外雨天阴沉,屋内的光线便也昏暗不已,时而传来的雷声更衬得一片压抑。他始终维持着笑容,一言一语从口中轻缓舒出:“是朕为你考虑得太少,朕觉得,事毕之后向你解释清楚就是了,却没想过这样的利用本来对你就是伤害。”

    “晏然,多谢你肯明言,肯让朕知道你在意什么。”他的眸色明亮了几分,凝睇着我,犹是轻缓的语气,听上去却坚定有力,“以后再不会了。朕再不会拿你做这个幌子,更不会再为了给谁面子让你平白受委屈。”

    他的话就如天边乍起的雷声,让我一阵心惊,却又很快在宁静的雨声中恢复平静,然后又被雨水冲得心绪清明,声音淡漠如斯:“陛下曾许臣妾一世安宁,那一句诺,臣妾至今都是信的。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您想让臣妾过得好,易如反掌;可今日这般的诺,还请陛下不要轻许了,同样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是一国之君,您有那许多利弊要去权衡,和很多大事比起来,晏然终究不是什么。”

    我平平淡淡地说着,始终没有抬眼看他,微微一顿,添了缕笑意,又道,“与其毁约再伤臣妾一次,陛下还不如利用得坦坦荡荡……反正已经有了第一回,日后即便再被利用,臣妾也心中有数,不会再这般伤心了。”

    就如已经撕开的伤口,即便再被撕得更大,也不会有刚受伤时那样的痛感了。

    “你果真是半点信不过朕了。”他轻轻一喟,“罢了,是否是诺言轻许,你会看到。”.

    那场雨竟一直下到天黑才停,他将我送到明玉殿门口,我亦没有多留他的意思,淡淡言道:“臣妾刚淋了雨身子不爽,冯琼章很久没有见过陛下了,新学了几道糕点又不好意思送去成舒殿,陛下不妨去瞧瞧。”

    他眉毛微挑,在郑褚上前欲询问他的意思的时候,丢下一句:“回成舒殿,批折子。”

    长汤沐浴,我在氤氲的热气中生出困倦,靠在池边迷迷糊糊地闭目歇息。听得珠帘响动,睁一睁眼见是婉然。

    她也是刚沐浴毕,半披的头发犹湿着,我懒懒地笑道:“还不去歇着?今儿又不是你值夜。”

    “嗯,刚出了件能让六宫都觉得解气的事儿,姐姐不想听听。”她在池边蹲下,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莹丽仪刚去成舒殿求见陛下,陛下没见她。”

    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发生在她身上却很新奇。她入宫便是盛宠,有孕后更是风生水起,就连从其他嫔妃处请宏晅,宏晅也鲜有不去的,专程去成舒殿拜见反倒被拦下委实是头一遭。

    我一声轻笑,打了个哈欠道:“她也太不消停了。我若是她,才不会这个时候去成舒殿。天黑着,刚下了雨地又湿滑,自己摔了不打紧,孩子出了闪失她可怪不得别人。”

    “所以啊,只能说是她自己非要找跟头摔。”婉然撩着水轻泼在我肩上,笑意徐徐,“六宫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呢。”

    “你去知会冯琼章一声,让她做那道新学的云片糕,一会儿送到成舒殿去。”

    宏晅必定会知道是我的意思,就不会不见她。映瑶宫的人碰了钉子,我簌渊宫的人就要顺顺利利的进去,对比着让六宫都瞧瞧,如今的风是朝着哪一边吹。

    看那两位还能嚣张到何时.

    莹丽仪因为有孕,早就免去了晨省昏定。主角不在,冷嘲热讽就只能化作窃窃私语。否则昨晚的事到了今早,必定能听到很多有趣的话。

    我兀自饮茶不语,冯云安进了殿,面带喜色地在我面前一福:“贵姬娘娘万福,多谢娘娘。”

    我抿唇笑道:“同住一宫,有什么可谢的。”

    “瞧瞧人家这一宫主位做的,这才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我们当真比不过。”嘉姬冷涔涔地笑着,“也不知随居的妹妹们有多少暗地里羡慕着簌渊宫。本宫就没这样的本事了,莫说是禁足过一年多的,就是没犯过什么错却不得宠的妹妹,本宫也帮不上忙。”

    那一年多的禁足,是冯云安的耻辱,她最不愿有人提起的便是这个。当下面色一白,又碍于对方位份不好出言反驳,只得忍着怒意又向我一福,自去落座。

    片刻之后,皇后和琳孝妃一起从内殿走了来,看来今日琳孝妃先拜见了皇后。

    “各位妹妹坐吧,别拘礼了。”皇后似乎心情甚佳,与琳孝妃一并坐了,招手命不远处端着一只木盒的小黄门上前,“大长公主得了块不小的美玉,差人打了这些佩送进宫来。大长公主的心思有意思,连字都刻好了,各宫主位看着挑吧,再替莹丽仪腹中的孩子挑一个便是。宁贵姬和顺姬也给皇子帝姬各取一块。”

    小黄门便托着盒子依位份高低依次让在座主位宫嫔挑选,也不知肃悦大长公主都往上刻了些什么字,竟未见一人有犹豫的神色,几乎都是瞟一眼便伸手取来。直至呈到我面前,我只瞥了一眼也有了选择,右下角放着的一块椭圆形玉佩色泽温润,上有四个鎏金篆字:一世宁晏。

    又瞧了瞧单独放置的几块,未再拿。

    到了顺姬取时,倒是从那几块中又拿了一块,瞧着形状该是写着“蕙质”的那一块,是给永定帝姬的。

    盒子呈回皇后面前,皇后略扫了一眼,笑向我道:“贵姬怎的没给皇次子挑一个?君子玉不离身,这几块的寓意也都是极好的。”

    我笑而起身向她福了一福,回禀说:“寓意确是都极好的,但臣妾更想把自己这块给他。一世宁晏,比旁的都重要。”

    于是盒中便该是还剩了三块佩,“修身”、“贤哲”、“致知”。

    琳孝妃瞧了瞧,笑道:“既然如此,‘贤哲’给莹丽仪送去,皇后娘娘从‘修身’和‘致知’里给皇长子挑一块便是。”

    皇后支着额头想了一想,却道:“不了,‘修身’给皇长子,‘致知’送去映瑶宫。”

    我观察着瑶妃的神色,见她在听到这话时神色分明的一凛.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齐家,欲齐齐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这是《大学》中所说的,后一段便是:“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成,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物格、致知、意成、心正、修身,齐家、治国、天下平……

    致知也好,修身也罢,到底都是冲着“治国平天下”去的。皇后给皇长子选了“修身”,而给莹丽仪未出世的孩子“致知”,分明是将两个孩子看得一样,对莹丽仪无半分打压之意。加之先前的种种传言,自是因为会将莹丽仪之子收为己用才会如此一视同仁。

    如此明显的暗示,难怪瑶妃要神色大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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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又到了冬至。虽不似去年那般有帝太后和肃悦大长公主病着,但宫中照例还是要行大傩、办宫宴的。

    这一晚的焦点自然还是莹丽仪岳氏。

    她的身孕有五个多月了,已显身形,近两个月来胎像稳固,加之皇后和瑶妃对其照料有加,看来来年春末,她便要做母亲了。

    永定帝姬快四岁了,礼仪学得好,规规矩矩地向各位长辈见礼。大长公主很喜欢她,把她叫过去逗着她说:“永定,去姑祖母那儿住几天好不好?”

    永定帝姬两只乌灵灵的眼睛一转,认真地点头:“好,我要母妃一起去。”

    大长公主笑起来,又道:“你母妃是宫嫔不能出宫呢。”

    永定帝姬歪头想了一想:“那我要弟弟一起去。”

    我与顺姬互相拜访时都带着孩子,两个孩子年纪也相近些,相较于长秋宫的皇长子,这两个孩子处得亲厚多了。

    皇长子就坐在皇后身侧,与大长公主离得不远,大长公主便看了看他,又问永定帝姬:“你弟弟还小离不开母妃,让你大哥哥陪你去好不好?”

    永定帝姬琢磨了一会儿,脆生生道:“不好。哥哥说,他随时会有个弟弟,万一他和永定去姑祖母家的时候弟弟出生了怎么办?”

    众人哄堂大笑间,我睨着瑶妃的神色。她执盏饮了口酒,上襦宽大的广袖将神情尽数掩住。

    莹丽仪带着笑迤逦上前,向帝后一福,道:“陛下、皇后娘娘,臣妾不胜酒力,想先行告退。”

    皇后和颜点了点头:“去吧,你好生歇息。”

    她又一福,尽是盈盈之态。到底是绝代佳人,即便怀着孕发了福,丰腴之下也不过是少了娇媚添了温和,毫不觉走形。

    她退出殿外,殿中的宴饮照旧继续着。不一刻,我见一宦官自殿门口匆匆步入,在瑶妃耳边低语了两句,便见瑶妃微凛的神色中隐有笑意浅浅,起身禀道:“陛下,莹丽仪似是动了胎气,臣妾去看看。”

    她说得口气轻松,加之莹丽仪自有孕以来不知动了多少回胎气,在座数人也无一人显出紧张。

    我暗朝侍立宏晅身侧的怡然递了个眼色,接下来的事,相信她会办得很好。

    庄聆在桌下捏了捏我的手,淡笑压声道:“你有没有嘱咐怡然一句,不该留的人,先除了去?”

    “没有不该留的人。”我端起酒杯啜了口酒,以微笑迎上她的目光,让外人看来只是姐妹间的寻常谈笑,“我什么也没做,审谁都是一样。”

    一刻之后,又有两个宦官匆匆入殿,行色比先前那人慌张许多,由远及近,不稳的气息让众人都察觉出了些什么,殿中的歌舞便逐渐地停了。

    在他们跪倒在九阶之下时,殿里已是一片安静,清晰地听到他们慌乱地禀说:“陛下,映瑶宫……莹……莹丽仪不好了!”

    一阵低呼响起又淡去。

    我抬眸看去,帝后倒还都是平静如常的神色,须臾,宏晅先开了口,犹是语气沉稳:“摆驾映瑶宫。”

    出了再大的事,礼数也缺不得。我随众人一并行礼恭送,在帝后身影远去之后站起身,轻言道:“婉然,吩咐下去,簌渊宫随居宫嫔各自回宫歇息,谁也不许去映瑶宫。”

    言罢与庄聆互一搭手,拾阶而下。

    不仅我与庄聆会去,各宫主位都不约而同地往映瑶宫去了。不论是敌是友,关乎皇裔的事,总要表一表关心.

    帝后与瑶妃皆在碧叶居中,一众主位被挡在外面,由皇后身边的蓝菊请去瑶妃的馨仪殿中坐。

    长秋宫的大宫女自是礼数周全,嘉姬几次三番想从她口中问出些里边的情况,她却只是笑意浅淡地回说:“各位娘娘不必太担忧,不过是雪天抬步辇的宦官不小心打了滑以致莹丽仪娘子动了胎气,并无大碍。”

    可若真是这样,就不会宦官有方才那般惊慌失措地扰了冬至宫宴禀说“莹丽仪不好了”。

    一众主位依位份各自在馨仪殿中落座,谁也不多言。不一会儿,元沂倚在我身上犯了困,永定帝姬也是恹恹的神色,顺姬便向我道:“绮黎宫离得近,不妨先把两个孩子送去臣妾的德容殿歇着,这里……”她的目光投向殿外,“只怕少不得折腾一阵子。”

    我莞尔颌首道:“也好,多谢姐姐。”就将元沂交给乳母林氏,和永定帝姬一起送回绮黎宫歇息.

    馨仪殿内外俱是一片安静,但想来不远处的碧叶居必已经忙成一团了吧……就凭回禀的宦官方才那般的慌张,莹丽仪这胎,多半就保不住。

    殿中众人神色各异,有淡然不关心的,亦有等着听“喜讯”的,如不是琳孝妃在这儿坐着镇,只怕各色议论也少不得。

    我们就一直这么静坐着等着,直到深夜。

    打更声响起来,三更天了。馨仪殿里犹是一片寂静。

    “臣妾和莹丽仪到底曾同住一宫,臣妾去瞧瞧。”馨贵嫔说着便要离座,被琳孝妃一语喝住:“好好等着。不管那边是怎样的情境,你帮得上忙吗?若等得不耐,就回宫去。”

    馨贵嫔只好讪讪地坐了回去。

    她自然不会回宫,此时若帝后到来,见各宫主位都在独少了她,不一定会怎么想。

    “馨妹妹也不必太过担忧,莹丽仪吉人自有天相。”韵淑仪瞧着也是倦容,沉沉地道,“何况今日刚行过大傩,按理不会出什么事才是。”

    这话自韵淑仪口中说出时许无它意,众人却难免听得别扭。她的孩子,就是在三年多前的那个冬天没的,是个皇子,也是冬至大傩之后,老天却没有保他。

    子时末刻,帝后终是进了馨仪殿,瑶妃随在他们身后一并入内。众人见了礼,宏晅坐在主位上略一沉吟,即吩咐道:“晋莹丽仪从六品才人位,封号沿用。”

    一片安寂。

    她的孩子确实没了,此番晋位,是抚慰失子之痛。

    皇后叹了口气,抬眸间目光凌厉:“今日给莹才人抬步辇的宦官,一并杖毙。”

    “皇后娘娘且慢。”这清亮的女声终于传入,引得众人看向殿门,皇后微显一怔:“宫正有事?”

    怡然带着宫正司的两名司正端然入殿,俯身行下稽首大礼,沉然禀道:“陛下,莹才人小产所涉人员皆已禁足,一切吃食、药物亦已封存待查。”

    宏晅不由得眸光一凛,语气淡淡地问她:“哦?你是瞧出了什么不对?”

    “并没有。奴婢只是觉得月余来莹才人胎像稳固,皇后娘娘与瑶妃娘娘又对才人格外上心,连抬步辇的宦官都是瑶妃娘娘亲自为才人娘子挑的,实不该出这样的事。”怡然重重一拜,方续道,“奴婢既在宫正位,便不得不多这份心。此事恐有人动手脚,求陛下下旨彻查。”

    她一番话朗朗道来,端得是尽忠职守之言。宏晅情绪不辨地迟疑半晌,便点头应允:“就交给你宫正司查,如有疑处,一五一十禀给朕和皇后。”

    怡然再叩首,领命而去。

    此时,我只是静静欣赏着瑶妃的神色,那般的慌乱,就算她竭力掩饰也掩饰不住。她以为这是她的映瑶宫,一切都是她说了算。岳凌夏失子,她以为不过是晋级安抚了事,本也确实该这样了事,如今半截杀出的宫正司,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御前相熟的宫人传来消息说……怡然已一连四五日没有在御前当值了,一直守在宫正司里,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

    很快,宫正司向阖宫证明了出了怎样的大事。

    莹才人小产的第六日,怡然奉旨封映瑶宫搜查;

    第七日,数件人证物证被传入广盛殿;

    第八日,皇后下旨,瑶妃禁足馨仪殿;

    第九日,宏晅下旨,废萧雨盈从一品妃位,褫夺封号,位降从八品宝林.

    是以我在去看望小产后的莹才人时,刚好第十日。

    她卧在榻上,虚弱不已,无半点孕时的滋润丰盈,亦无孕前的妩媚动人。如此枯槁的形容,当真与先前判若两人。

    如此的变化也在情理之中,这十日来发生的事情她必定尽数听说了,如何能好好养身子?小产本就伤身,她又要为这些杂事劳心伤神,加之这一连串层出不穷的变化之下宏晅无心前来看她,她自然愈加憔悴。

    “你害了我的孩子……你害了我的孩子!”她冲我喊着,目眦欲裂,“你害了瑶妃娘娘!”

    我站在她两步开外的地方,笑意淡淡地凝睇着她。数日前还是绝代佳人,今日便是这般憔悴虚弱、撕心裂肺的样子,真是天意弄人。

    “你来充什么好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宫正司的宫正是什么关系么!晏氏……你不要太得意,此仇我岳凌夏必定会报!我会养好身子,你以为你还能得宠到几时!”

    “嗯……”我微笑着转过身走向不远处的漆案,稳稳落座,兀自给自己斟着茶道,“你以为你还能同我争么?凭什么?你的惊世容颜还是你的多才多艺?”

    我轻晃着茶盏端详着她,愈发觉得她的自信来得可笑荒唐:“你真以为陛下被你迷住了么?你也不想想,宫里什么时候缺过美人,你的过人之处可有过出那么多么?陛下待你好,不过是给萧家面子罢了。”

    “你害了我的孩子……陛下会知道的!无论陛下还是萧家都不会放过你!”她字字切齿而出,那因为激动颤抖的语声愤怒分明。

    “你错了,我没害你的孩子。”我抿了一口茶后轻搁下茶杯,一步步踱近她,在她面前俯□子,笑靥不改地告诉她,“我只是没有阻拦别人害你的孩子而已。”

    她的神色从无可抑制的愤怒变成不解,我抿唇笑续道:“是萧雨盈。这一点……宫正司可当真没骗人。欺君之罪,我那个好姐妹怡然没胆子担,我也不能让她担。是萧雨盈怕你这个孩子危及她的地位,容不得你,你若真恨难消,就说服陛下赐她一死好了。本宫也委实乐得一见。”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7 22:2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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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胡说!”她愤然反驳着我,而我从她的眸中寻到了恐惧,“瑶妃娘娘知道我的孩子日后会给她的,她不会害我!”

    “我胡说?是你自己跟错了人。”我一声冷笑蔑然,“瑶……哦,萧宝林,她知道你的孩子日后会是她的?只怕不是吧,我倒觉得,她以为你的孩子日后要交给皇后娘娘。”

    “不可能!她知道的!萧家跟她说过!”

    “那若皇后娘娘让她那样觉得呢?”我短叹着唏嘘不已,“亏得你还是名满大燕的歌姬,萧家这两姐妹斗了多少年,你不知道?蓝菊日日来看你,你就日日见她,你让萧宝林怎么想?你真以为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值得让六宫之主这般上心么?那是做给萧宝林看的。”

    “不……不可能……”她不愿相信地摇着头,声声无力地辩驳着,“不会的,她们到底是一家姐妹……”

    “但凡是个嫡女就不会让庶出姐妹压在自己头上,但凡是个当家主母就不会允许妾室不恭不敬的讥讽自己这么多年。”我凌然给了她答案,微缓了口气,语气平静几分,“皇后娘娘,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啊!这两条她都忍了这么多年,你觉得她还会容忍萧宝林有个孩子来跟她抗衡么?”

    所以皇后起初想让我除掉这个孩子,或是她夺走这个孩子。她做了两手准备,但大概她也知道,她若想要这个孩子便是跟萧家的决定抗衡,所以并没有万全的把握。不过她有这份心于我便足够了,她待莹才人好,我就变着法地让萧宝林觉得她是要夺子,让萧宝林觉得这是萧家改了意思,然后逼得萧宝林自己动手除掉这个孩子。

    所以十日前我会平平淡淡地告诉庄聆:“我什么也没做,审谁都是一样。”

    我必须有防心,我不能给皇后在事成之后反咬我一口的机会,只能迫萧宝林入绝境,迫出她的争强好胜,让她动手。

    我真的什么也没做,按捺不住动手的是萧宝林。我只是用一次又一次透出去的口风、一日又一日传出去的谣言让她日渐相信,这孩子归根结底还是皇后的。

    她果然是忍不了的。

    当然,还有一个少不了的人,沈立。

    他是映瑶宫的宦官,红药的哥哥。我当初失宠遭瑶妃罚跪时,便曾得他相助,他的要求很简单,让我不要苛待红药。

    我本来也不会苛待红药,就这样又多了个帮手。

    那会儿我可没想到这个帮手会有如此大用.

    “你也不想想,这两个月来你胎像稳固,为什么会步辇一不稳就动胎气小产?步辇……又为何会不稳?”我逼近在莹才人面前,笑意愈浓地问着她,观察着在吃惊中逐渐黯淡下去的神色。

    十二日前,沈立告诉我“瑶妃娘娘近来备了些三棱”,他还告诉我“冬至的宫宴之后,给莹丽仪抬步辇的宦官会挑地最滑的那条路走”。

    皇后暗许我用的六尚局与尚药局我一个都没用,最后还是用的我最信任的怡然的宫正司。

    动用凤印的事总会留下证据,谁知同为萧氏的皇后会不会反咬我一口亦或是将我推出去给她的族人一个交代.

    莹才人的枕边,犹放着一块玉佩,玉色温润上佳,上刻着两个小字:致知。我执起那块玉佩,托在手心里抚摸着那两个小字,缓缓道:“物格、致知、意成、心正……你可知再往后是什么?是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

    她眼底已是一片死寂,我仍不留情地继续问她:“你觉得,皇后娘娘送你的孩子这样的玉佩,在萧宝林眼里……是什么意思?”

    “所以啊,最终下手害了你的孩子的,不是皇后娘娘,更不是本宫,是她萧雨盈。”我撩了撩她披散的长发,笑意殷殷,“你也可以把这笔账记在本宫头上,反正你我间本也有账没算清楚。”

    这是我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但她到底是不配跟我算账了,宏晅像我承诺过不再见她,一个失子无宠的女人,根本无法和我一争.

    怡然把这件事办得漂亮,一切查清之后宏晅赐了厚赏,这是她应得的,在那样的混乱中能雷厉风行地一举扣下所有人证物证,这宫正当得有本事。

    “姐姐可不知道,我一连做了多少天的噩梦。”她告了几天假,来我的明玉殿向我诉苦,累得倚在榻上眼睛都睁不开,“宫正司的惨叫真是比什么都可怕,我躲着不看也听得到,萧宝林身边还真有几个硬骨头的,死扛着不说,若是我……早招了。”她的眉心蹙了一蹙,叹息道,“可惜了,陛下还是留了她宝林位,直让我觉得这些日子不眠不休实在不值。”

    “这事儿,且还没完呢。”我笑意深长地一舒气,“我去见过莹才人了,不管她把这仇算在谁头上,总不会这么轻而易举的过去的。”

    而我去见她时说的那番话,也没指望她会心多少。只是为了瓦解她与萧宝林罢了,总不能再让她们联手反击,更不能让她在失去萧宝林这个靠山后与皇后联手除我。

    “说起来……这事儿奇了,莹才人小产这么多天,陛下竟然一次也没去看过?”怡然翻了个身抱着被子侧睡着,“连郑大人都犯着嘀咕,就算陛下不像从前那般宠她,也不应冷落至此啊。”

    我的轻笑沁唇而出:“陛下为什么冷着她,她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她若还有点自知之明,就把这口气咽下去。”.

    莹才人在一个月后再度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犹是削瘦憔悴的样子,瞧上去弱不禁风,一身原本正衬她身材的牙色与草绿相搭的交领襦裙显得格外肥大,穿在身上怎么看也不服帖。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她向皇后一拜,声音虚弱不已。皇后忙命人扶她起来,体恤道,“虽是出了月子,可瞧着身子还没养好,在免些日子的晨省昏定吧,免得落下病来。”

    “臣妾无碍。”莹才人笑了一笑,虽是虚着,一双眸子倒还清亮,“太医说了,要时常出来走动走动,臣妾也不愿总在宫中闷着。”

    皇后就不再劝她,客套两句了事。

    退出长秋宫,她笑吟吟地走近我,颌首道:“多谢宁贵姬娘娘当日告诉臣妾那些话,但不劳娘娘操心了,臣妾自入宫那日起,敌人……就只有娘娘您一个。陛下心里有臣妾没有,娘娘您会看到。”

    我不禁屏了息,瞧着她弱不禁风的身形从我面前离去。她对我的敌意……竟不是那么简单。我的那一番话,她果然是没信多少。

    “她想干什么……竟只针对姐姐一人?”婉然在我身后惊疑不解地问。

    我摇一摇头:“不知道。去成舒殿。”.

    在宏晅下朝回来之前,我已备好了茶点,以致他在入殿时明显一愣,遂是一笑未言。

    “陛下是不是看臣妾来觉得奇怪?”我将茶奉与他低眉问道。他接过饮了一口,笑说:“嗯,有日子不见你来了。”

    我有两个多月没踏足成舒殿了,他倒是没少来簌渊宫。每每来时我话都不多,或是直接寻了由头避之不见。

    “方才晨省,见到莹才人了。”我一边给他盏中添茶一边道。

    他“哦”了一声,就随手拿起一本折子读起来,问得毫不在意:“说什么了?”

    “她觉得是臣妾害了她的孩子。”我如此答道。他一滞,侧头看向我:“那就告诉她,宫正司都审完了。”

    “但她认为臣妾和宫正情同姐妹,其间有假。”我无奈一叹,“陛下说这事儿怎么办好?就是陛下不见她,可臣妾和她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每日光晨省昏定就要见两面,这样的梁子结下来……”

    “你不必理她。让她搬回鹭夕宫去,自有馨贵嫔管着她。若再胡说,还有朕呢。”

    我观察着他说话时的神色,是全然对她无所谓了。如此便好,莹才人要斗也已失去了根本的资本。宫中行事,宠也好权也好,说到底都是靠着他,他无心,寻再硬的靠山也是没有用的。

    将近晌午时,殿门口值守的宦官进来禀说:“陛下,莹才人求见。”

    见他眉宇间不耐分明,眼见着是要吩咐不见,我便抢先开了口:“陛下还是见见吧,如若不然,她听说是臣妾在这儿,只会觉得是臣妾说了什么。”

    他打量我一瞬,吩咐那宦官道:“传吧。”

    莹才人入了殿,朝宏晅盈盈一福:“陛下大安,宁贵姬娘娘安。”

    “坐。”宏晅没有多看她,但口气尚算温和,“有事吗?”

    莹才人仿若没瞧见宫人给她添的坐席,径自在宏晅旁边落了座,浅浅笑道:“陛下,臣妾听说瑶妃娘娘遭废黜的事情,只觉得瑶妃娘娘不会害臣妾,此事恐有误会……”

    宏晅抬了抬眼,向一旁的宦官道:“去传宫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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