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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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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20:00:06
帝凰—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八章 揭秘
  听到人声的两人豁然转首,水灵徊睁大眼,疑惑的道:“咦,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立即忘记要打击色狼,立刻蹦了过去,“对了,你看见素玄没?素玄呢素玄呢素玄呢?”
  秦长歌推开这个不住聒噪的丫头,淡淡看着萧玦,这是哪出戏码?恶俗的中春药了?
  祈繁怎么回事?先追的人,反而落到她后面,她这个去追非欢的人,反倒凑在了一起。
  “你好像不高兴?”水灵徊仔细端详秦长歌,难得这么注意他人脸上细微表情,“为什么?”
  “唔……”秦长歌很认真的思索,答:“是这样一种感觉——我发觉原来我也不过是个很小肚鸡肠的女人,于是很鄙视自己,就是这样。”
  “嗄?”
  不理会水灵徊,秦长歌仔细看着萧玦,萧玦正以手支案,扶住沉重的头,抬脸看她,他的漆黑长眉似是被水浇过,越发黑得惊人,眉下更黑的眸子明亮璀璨,却满满全是强自压抑的情欲,有如无数妖莲在一池翻涌的碧水中灼灼绽放……
  ……
  一刻之前,萧玦的手,曾触及那小小的可爱的胸。
  眼前的女子却突然瞪大了眼睛。
  惊恐的,无限绝望的目光——
  颤了颤,有如被浇了盆冷水,萧玦突有短暂的清醒——这目光,不,不是她的……她不是长歌!
  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自己在做什么?
  猛咬下唇,尖锐的刺痛令神智稍稍冷静了些,萧玦狠狠的拍着自己的脸,又一把抓过桌上茶盏,对自己当头浇下!
  冷水浇头,换来短暂的神志冷静,为怕自己不能抵抗那焚身的灼热,真的控制不住毁了这小姑娘的清白,他不停息的拍着自己的脸,一边挣扎着下榻。
  只是非常悲惨的,水灵徊突然冲了进来。
  她的骂声他听见了,残存的理智在苦笑,龙游浅滩,自己大意如此,有什么好说的?
  不妨却又听见那个永远波澜不惊的声音,一抬眼,看见明霜神色古怪似笑非笑的看过来。
  他怔了怔,一时竟觉得有些狼狈。
  帝王之尊,富有天下,掌控朝局如臂使指,却似乎从未曾在这个神秘的小小宫女面前占过一丝上风。
  这好像是当年长歌在的时候,才会出现的状况。
  为什么?
  她到底是谁?
  眼见着明霜踱了过来,纤手一抬,已把上了他的腕脉。
  纤细的手指带着独特的沁凉香气触上肌肤,手指微凉,本该因为肌肤相触而立即腾身的炽火,竟奇异的被这带着连香气都有些拒人千里之外意味的手指的温度,浇灭。
  秦长歌手指一搭,立知端倪,撇撇嘴,无声冷笑。
  是很厉害的春药,不过也就是普通山寨升级版的,难怪萧玦能够抗得住,练武之人这点定力都没有,那就奇怪了。
  四下一打量,看见那不能动弹满目惊慌的小姑娘,不过及笄年纪的样子,又望见远处墙角里被打昏的小丫鬟,心里已隐约知道大约萧玦惹了谁,被坑害了。
  皱皱眉,看着萧玦难熬的神情,他的手指灼热而发抖,两颊浮上不正常的赤红,她把完脉他却不肯放手,一翻手抓紧了她——他坚决不肯碰那孩子,对水灵徊也一眼不看,唯独对上她,目光灼灼,满是渴望。
  对我比较有性趣么?
  可我还是个处呢!
  因为还没决定要不要再来次颠生倒死的爱情,所以不想轻易献身的秦长歌,恶劣的微笑着,凑到萧玦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又指了指隔壁一间空房。
  轰!
  皇帝大人的脸,被某人毫不脸红擎起的黑色妖火烧成了焦炭。
  秦长歌却一把抓住摸不着头脑的水灵徊,继续似笑非笑的向外走,一边道:“外面还有人等着抓奸,把事情闹大了好整治您,该怎么做,您素来英明,想必不用我多事了。”
  她走了几步,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又加了一句,“好像姜华在升任刑部尚书前,是赵王门下呢。”
  萧玦深吸口气,闭了闭目,半晌,睁开眼,目光尖锐如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
  回眸一笑,秦长歌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您心里觉得是谁,就是谁。”
  虽说先一步令属下将非欢送回去救治了,秦长歌终究有些不放心,打算尽快赶回去,瞄了一眼街对面的马车,有点惋惜看不到好戏,叹了口气,身后水灵徊却亦步亦趋的跟了过来,诧然道:“你不管他了?”
  她不是笨人,已经看出萧玦大约是中了迷药,只是,不是说中迷药的不那啥那啥,会焚身而死的吗?
  秦长歌愕然回身看她,咦,你也是穿越的?武侠小说看多了?谁告诉你中了迷药就必须和女人嘿咻嘿咻否则就不能活?那纯粹是无良作者们为了撮合男女主或者是为了给男女主制造误会故意编出来的虐心桥段嘛,其实迷药不就是让男人想发泄?可是,发泄有很多种渠道啊,谁规定一定要经过女人的?
  何况这种落后时代的低级版本的山寨出产的迷药,坚持坚持说不定也能等到药力自动退散,无论如何都死不了人的。
  算了,还是不带坏小孩子了,想了想,秦长歌笑眯眯的道:“人家与众不同,意志强大,咱们要懂得成全。”
  她漫不经心带开话题,“倒是好久没见你啊,还好吧?”
  “好什么?”水灵徊立即被这个话题引发无限强大的怨恨,忘记自己打算追问的问题,烦躁的抓着头发,“我哥哥来了,硬抓住我不给走,我好不容易溜出来,结果……”
  微微一怔,秦长歌颜色变换,敛了笑容,缓缓道:“你哪个哥哥?”
  “三哥嘛!”水灵徊大摇其头,“真是奇怪,他难得出谷的,居然来了西梁,哎呀呀我真倒霉,就算来大哥也好,偏就是三哥,我最头疼他了!”
  “你逃家太久了,他也是担心你,”秦长歌漫不经心,不看她,“你毕竟是个女子,孤身在他国,不放心也正常。”
  “担心我?”水灵徊嗤之以鼻,“他那个人,担心过谁?当年他最好的朋友白渊因推行新政在国内遭受反对势力围攻,东燕因此引发‘西京政变’,血流成河人心惶惶,谣传白渊被杀,被围,被赶下台的流言飞得到处都是,咱们都以为他一定要收拾行装奔去东燕了,至不济也该查查人家死活吧?他好!他居然不急不忙,整日在谷中观花弹琴养鱼写字,稳坐钓鱼台,还说无妨无妨——你看,就这么个人,你相信他会为我出门几天而担心?”
  水镜尘和东燕国师白渊是好友?秦长歌这回真的有点吃惊了,为什么无论是西梁隐卫还是自己的凰盟,都一直不知道?
  秦长歌心里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一时实在也无法思索出哪里不对,凰盟又不是万能,不知道水镜尘和谁是好友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失误,何况他和谁是好友,实在也与她无关啊。
  想了半晌想不出端倪,只好丢开,听得水灵徊又一叠连声的缠问素玄下落,一摊手道:“我真的不知道,知道干嘛不告诉你?说起来你今天也帮了我的大忙呢。”
  “你知道就好,”水灵徊大眼睛一转,上下打量着她,突然笑嘻嘻道:“所以如果将来我看上谁,你不许和我抢,我看上的那谁如果看上你,你还是不许和我抢。”
  “你说的是素帮主吧?”秦长歌突然停步,看着天边稀薄的曙色,和挣扎于云层中欲带跳跃而出的那轮日头,一笑道:“他是他自己的,轮不到谁来决定,另外,你真的觉得,素帮主看上的,记着的,是我本人?”
  萧包子眼泪汪汪在棺材店后院挠墙。
  他已经挠了半个时辰了,当他看见楚非欢回来时的模样,他就和那墙苦大仇深的卯上了。
  连外面哄传吏部尚书突然跑到素来和他不对盘的郢都府尹衙门前长跪请罪,并当众将他那个著名的恶少儿子镣铐如身一步一个巴掌的扇到衙门前跪着的最大新闻,一向最爱看热闹的包子都没理会。
  街上人群蜂拥,脚步声踏踏不断,全城吃过恶少亏的人比例庞大,这下全部涌去找痛快了。
  秦长歌就负手看着儿子挠墙,不劝不管,半晌道:“知道错了?”
  包子答:“没想明白。”
  “嗯?”
  “我觉得我好像哪里错了,但又没想明白哪里错,”包子含着一泡眼泪可怜兮兮的看他娘,“你给解释一下?”
  秦长歌唔了一声,八风不动的道:“你错在,一,不该没有限度的玩恶作剧,导致你干爹羞赧之下出了门,才有后来的事,二、你看见他出门,就应该立即阻止,最起码也要立即唤你祈叔叔他们出来,但是你没有,三、你没有准确认识到你和你干爹的实力,轻易任他孤身蹈险,而且你缺乏应急反应,你身上应该有凰盟为了以防万一,随时给你带着的小火箭,为什么不放一个预警?”
  包子一拍脑袋,大恨:“怎么忘记这个?就记得弹弓了!”
  他沮丧的苦着脸,转回身继续和墙拼死奋斗,“我罪大恶极……”
  笑了笑,秦长歌弯下身,拍了拍儿子的大脑袋道:“好了,挠什么挠,你不怕爪子疼我还心疼我的墙呢,你也不用这么自责,你才几岁?恶作剧也好,思量不周也好,换成别的孩子,都难免,我指出你在这件事上面的失误,不是要你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从此羞惭畏缩失却玩闹无畏之心,我只是告诉你,任何一个人,在行事之前,都必须有周密的思考,推己及人,前因后果,就算不能计算得一切无虞,也应该在最为冷静的状态下尽量思虑周详,须知江湖险恶,朝堂诡谲,为上位者一言可定天下可覆天下,诸般种种,都是刀尖上行走的活计,所以,你得学着,别把你聪明的脑袋尽搁那里生锈,没事多动动。”
  “江湖朝堂天下关我什么事?”包子纵横捭阖的一挥爪,啪的打在墙上,痛得嘶了口气,歪歪嘴道:“我只关心几个人,”他划了个圈,自己觉得很大,很囊括,很有气势,“我喜欢的人们。”
  秦长歌默然,半晌喃喃道:“帝王应无爱,这父子俩却一个德行……”
  包子不管娘在叽咕什么,忽地一拍脑袋,道:“你说要动脑,现在我一动,就想出个好主意来了,我觉得吧,其实你刚才说了那么多都是白说,关键在干爹失去武功而我又不会武功,只要我武功好,能保护我在乎的人,那么什么都不会发生……我现在就去看干爹,然后我去学师父给的武功。”
  说到做到是萧包子的良好品质,他立刻撒着小短腿奔进去了,秦长歌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微微仰首吁了口气。
  对不住,儿子,时局纷繁,敌手深潜……我想你更强大的活着,更强大的保护自己……所以,你不能有别的孩子吃喝拉撒睡胡乱搞来傻颠颠混世魔王般的幸福童年了……
  院门吱呀一响,却是祈繁容啸天回来了,秦长歌掀起眼皮,不咸不淡的瞅了瞅。
  那两人一脸惭色,给秦长歌赔罪,说辟犀香刚刚研制出来,气味若有若无不稳定,马车又绕来绕去,两人多走了许多冤枉路,结果还是在秦长歌之后才找到那辆马车,他们到的时候,正见到那批公子爷在马车里睡了一觉,算算时间好事差不多了,捋袖子挥拳头,分兵出马,一批人砸开后门冲去捉奸,一批人去敲衙门惊闻鼓,说看见江洋大盗闯入官衙,意图逼奸小姐。
  杜府尹一听就炸了脑袋,急冲冲便赶到后院,看见宝贝女儿绣楼的门大开,地下桌凳零乱,一堆乱七八糟的男人围着楼门,急气之下差点没晕去。
  正要喝令衙役过来,先将闲杂人等全部驱赶开,却见闺房门突然款款打开,杜小姐的丫头在一众惊讶的目光中,面色苍白却神情镇定的出来,对所谓“小姐被逼奸”之事矢口否认。
  公子爷们怎么肯依,跳脚大嚷丫鬟撒谎,有些性急的连奸夫淫妇这词都冒出来了,杜府尹越听脸色越沉,这群人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用心如何杜长生怎会心里无数?一眼看见姜尚书家的恶少也在,更是隐约已经有了谱。
  然而不见女儿出来,依旧不放心,正欲入内,却听女儿在内间发话,说夜来有贼人入内,幸遇壮士解救,未曾受惊,壮士光明磊落,不欲呆在闺房瓜田李下污人清誉,现在在隔壁房内歇息,请爹爹务必重谢云云。
  杜府尹放下一半心,依言去了隔壁,一堆人立即跟了过去。
  房门一开,杜长生大惊失色。
  好整以暇坐在椅上饮茶的男子,虽说衣着平常,神色也有些倦然,然而风神高贵,眉目俊朗,一抬眉冷冷看过来的神情,出鞘名剑般的光华四射,冷肃厉烈。
  “陛下!”
  一声惊呼震翻了尚自得意洋洋的恶少们,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杜长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而萧玦冷冷瞟过来,目光里满是嫌恶不屑,当即就有人软瘫了下去爬不起来,而脸色发青的姜川允,无声无息中湿了裤子,一股臊味,熏得周身人恶心欲吐,却连皱眉都不敢,只砰砰砰语不成声的磕头。
  隐身对面树上的祈容二人,知道尘埃已定,“护萧玦周全”的任务已经不需要他们来使力了,两人对萧玦也没什么好感,没兴趣观赏他大发龙威,自带了人悻悻回来。
  秦长歌自也不会多说什么,只道:“水家三公子到郢都来了,你们派人好生盯紧着,看看他到底是来逮妹妹的还是有别的打算,这人十分不简单,千万记得派最精干最不起眼的人去,有一点不对劲的,赶紧撤回来。”
  祈繁应了,笑道:“明姑娘对这个水镜尘好似很防备?”
  挑挑眉,秦长歌无奈道:“我是对他的名声很防备——但凡被人称为圣人的,我都防备,要知道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一个人修炼成圣,需要多大的定力?而这样的定力,到底基于什么样的理由?到底是真的圣洁不受诱惑,还是只是因为他想要的东西太大太恐怖,寻常东西根本诱惑不了他?”
  “明姑娘真是深入人心,”祈繁盯了她一眼,“只是这样剖析人心,未免也很恐怖。”
  “是,”秦长歌笑容里难得的多了丝辛酸的意味,“你以为我想啊……”她一语未毕迅速岔开话题,问,“孟老夫子谈过心了?那晚赵王府邀宴的士子,能找的都找齐了?”
  “嗯,”祈繁笑的狡黠,“您进宫的时候,这事咱们已办得七七八八了,就是您说的,是人都有弱点,抓住弱点,不怕他不说实话。”
  嗯了一声,秦长歌仰首看向小雪初晴后的冬日长空,那一片湛蓝纯净如绸,不见微云,而日光澹澹,普降人间,看来一切都很明朗,一切都很爽净,其实一切都在云层之后,一切景物都只是折射后的景象。
  真相呢,是否也是如此?
  谁又是那双真正拨开云雾的手,还三年前的皇后之死谜案,一个朗朗晴天?
  将目光缓缓放下来,秦长歌笑得淡然而神秘。
  “敲醒了某人,就是为了让他出力……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接下来,我要进宫。”
  夜深了,巨大的宫殿群沉默在冬夜的沉肃里,远处隐隐有更鼓声声,以悠长而苍凉的敲击,催促无眠的人早日回归床榻。
  御书房一点星火,犹自不灭。
  萧玦今日在御林军和侍卫拱卫下,上了明黄龙舆起驾而去,扔下满面惶然拖着儿子请罪的姜华毫不理会,留下他在府衙门前嗖嗖的寒风中欲哭无泪,官儿们的消息都是闪电般迅速灵通的,风起于青萍之末,却绝不仅止于青萍之末,随即,朝会之上,立即便有御史上章弹劾,列指姜华贪赃,卖官,纵子行凶,交结内宦等十大罪状,萧玦只是面无表情的看了,将奏章留中不发,英锐长眉下幽黑双目波澜不兴,令那些偷偷抬眼窥视他表情,一心从他细微的表情上揣摩出“上意”的官儿们毫无所得,然而不动声色的,他的指甲却轻轻在“交结内宦”的御史。
  年轻御史受宠若惊,面对帝王看似不经意的垂询,一五一十将自己“风闻”的姜华诸事,倒了个干净。
  “微臣听说姜华早先寒门出身,后来得赵王赏识,步步升迁,这人油滑奸狡,长袖善舞,曾经向诸臣卖弄,称他深知陛下心意,并连陛下喜好亦十分清楚,微臣以为,臣下不可窥探天子起居,否则易起阴微之心……”
  萧玦以难得的耐心听完他滔滔不绝的卖弄学识,方漫不经心的道:“你说的是,平日看你有几分轻狂浮躁,不想如今颇见风骨,且心思细密,值堪大用!”
  被赞得骨头轻了几两,御史在地下磕头有声,“微臣岂敢不拼死报效!”
  “你说……”萧玦淡淡看着雕龙绘凤的穹顶,“他一个外臣,如何知道朕的喜好起居的呢?”
  微一犹豫,御史还是不敢乱说,只伏地道:“陛下查问身边内侍,当即可知。”
  “嗯……”萧玦目光落在殿外那一群弓腰控背等候传唤的太监身上,点了点头,道:“跪安罢。”
  御史揣着一杯幸进的美妙梦想,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他身形消失,调取名单纪录的小太监进来,小心奉上以火漆封上的卷宗。
    箫玦接过,挥退所有人,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
    烛火飘摇,映着他鲜明轮廓,此时却有些神色模糊,有些黯沉的表情,掩在幻动的光影里。
    手指在火漆上停留半响,似在犹豫,箫玦终于缓缓揭开密封。
    他先是一目十行的看过,随即,顿了顿,又从头看起,像是不认识那些字一般,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他将卷宗凑得很近,一眼眼盯得很紧,似乎想从里面找出自已想看见的字眼,或者把某些字眼给抠出去。
    然而最终他好像失望了。
    足足半个时辰后,他才放下寥寥几字的卷宗,有点茫然有点沉重有点不敢置信的看着烛火。
    风冷淡的从穹顶上空掠过,彷如在吹奏一曲忧伤的歌。
    ……
    依稀是那年好大的雪,半夜里就积了好深,他在舞剑,偷偷的练,回风舞柳亭剑光亦如风舞云飞,恍惚听见轻微的赞声,暮然回首,小小的清秀少年一眨不眨站在不远处的亭角,见了他,微微一笑。
    “哥哥,你舞的真好。”
    那年的楼台晶莹,飞雪漫漫,因练武不为父兄所容的孩子,在寒冷雪夜孤独的起舞,却于无意回首间,获得那个孩子真心的膜拜的赞誉。
    姐姐爱护他,但觉得练武好粗鲁,叔叔支持他,但他也没觉得练武有什么必要,然而弟弟,那个从小就优雅温文,他以为他一定讨厌自已武夫气质,因而总是不愿接触的异母弟弟,给了他人生第一份肯定。
    比长歌……还早……
    长歌……
    雪突然缓了,不再急如飞絮,而是旋转着游丝般自天穹降落,落于一处清净雅致的树林中,遍地梅花……哦,这里是云州梅林……雪落无声,花开无声,隐约听到足音落于雪上的细微的吱嘎之声……长歌呢?不是约好在这里,说有东西给我的么?
    步声越来越近,却依旧不见人影,他开始着急,突然有人轻衣薄裳,分花拂叶而来,姿态轻盈如随风飘举,他大喜的迎上,是长歌!
    却发现自已怎么也挪动不了脚步。
    他惶然回顾,却是弟弟突然出现,还是那个小小少年,牵着他的衣角,欢喜而急切的对他说:“哥哥,你舞得真好。”
    心里隐约有些奇怪,云州这年,阿琛不是已经十七了吗?怎么看起来还是这么小?又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长歌却突然向后退去。
    他大惊着想追,长歌只越飘越远,她倚着梅树,冷冷看着他,轻启朱唇。
    “陛下是舍不得了是吗?”
    “陛下是舍不得了是吗?”
    ……
   
   
第九十九章 阴火
  声音轻细,清凉宛转,却如黄钟大吕,隆隆响在耳边!
    他阗然睁眼!
    一入目便觉金光刺眼,令人昏眩,他急忙闭眼再睁开,好一会,朦胧成一团的视野才渐渐清晰……十八金龙在头顶张牙舞爪盘旋飞腾,追逐一轮熠熠红日,嵌了金粉的龙身光辉闪耀,气势凌云,“他怔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是龙章宫雕饰十八金龙的穹顶,而刚才竟是离奇一梦。
    梦里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然而每一幕,都直刺他如今矛盾痛苦难以言说的心事。
    萧玦从椅上坐起,注目案上纸卷,风刮动单薄纸张簌簌有声,那些不愿入眼的字眼迅速翻动着,连绵成一道模糊的光影,他盯着那些字眼,发觉不知何时已冷汗涔涔。
    ……当年,她说,天子无私。
    ……当年,他说,帝王家事,亦关于国。
    ……当年,她说,爱臣太亲,必危主身,后宫亦陛下之臣,请陛下无需专宠长乐宫。
    ……当年,他说,人臣太贵,必易主位,臣弟虽为陛下之弟,但首先应为陛下之臣,九锡之封,王爵之重,请勿轻与。作威作利,有乱朝纲,请勿轻纵,涉罚臧否,请自臣弟始。
    ……当年,她说,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以天下为秤,民心为衡,轻重自知。
    ……当年,他说,陛下无需自责,两兄枭獍,其罪当诛。刑罚之重,不辟亲族;赏善之微,不遗匹夫,则天下大治矣。
    ……这样两个政见几乎完全合契的聪慧人物,这样两个全心全意为他的江山臣民思谋的人物,这样两个他同样爱重,视同己身的人物。
    他的左膀右臂,他的,亲人。
    当真……当真……以生死搏杀,骨化飞灰做了最后的结局?
    为什么?
    他无法想象当年点燃长乐宫粉垩金殿的妖火之柄,执于那双病弱细白手掌之中。
    他不愿相信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曾经冷酷注视着自己的亲嫂亲侄葬身火海,冷酷的看着宫殿倾颓,看着自己的亲哥哥,失去妻子爱儿,成为永恒沉溺于苦痛之海的孤独之人。
  阿琛,牵着我衣角夸我舞剑真好的小小少年,多年来追随我从无相负的亲密兄弟,你当真,忍心如此?
  不……不……
    那天,当长歌之死,经由圣僧之口,惊雷般劈进他神智的那一刻,他便对自己发了誓。
    便是穷尽帝王之血,穷尽此生寿命,也必为长歌,为早天的孩子讨回一个公道。
    他发誓无论是谁,哪帕他富有一国,哪怕他威凌天下,哪怕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然而当那神秘女子明霜一句状似无意的点拨,当他抱着几乎不信的心态调阅密封的案卷,那纸卷上看似没有关联的字眼,在有指向的寻找串联之下,立刻便将一个他最不愿意看见的阴冷事实摇在了他面前。
    三年前,在秦楚二王被诛后不久,朝议纷纷,诸王自危,为免此事了发诸臣对帝王心地的猜疑,阿琛不避嫌疑,自请为领侍卫大臣,担负宫禁护卫之职。
    当时他颇为欣喜,因为萧琛此举,不啻向臣下世人曹告,陛下并非刻薄不能容人之主,更无兄弟相疑之心,否则也不会在二王事变后,依日将关乎自身安危的宫禁重任,交给异母兄弟。
    只是他休弱多病,也不过领个虚衔,并不真正入宫值夜,但一切宫禁防卫调动事务,需报请他批准。
    当时的宫禁总管,御林军统领,是天璧二年的武状元董承佳。
    此人于乾元元年失足落马而死,萧玦记得清楚,据说是一批交好的官儿邀他去狩猎,不慎落入当地猎户陷阱如今看来,那批官儿们是些什么人,当中会有谁,实在是件值得调查的事。
    比如,姜华,在不在其中。
    而姜华,天璧三年时是刑部一个不起眼的书办。事发当夜,他当值。
    三年前那夜,姜华做了什么尚待追查,但是董承佳做了什么,却是清楚得很。
  他将换防时间做了调整,西梁皇宫规矩,各班侍卫分管各宫区域,依位次高低轮班换防,比如龙章宫戌时换防,长寿宫亥时换防,长乐宫子时换防。
  因为前元时,秦长歌经常造访元皇宫,对元皇宫的防卫布置嗤之以鼻,所以她主掌内宫之后,对宫禁防备做了详细规定,换防时,为防侍卫交接班时的混乱,以及圆定地点换防易使人乘虚而入,长歌曾现定,每目换防地点不定,由领侍卫内大臣临时决定。
    那晚龙章宫换防一切如常,长乐宫和长寿宫却调换了一下,长乐宫亥时,长寿宫子时。
    换防地点定在长乐宫西宫门外,下半夜轮班侍卫列队而行,在西宫门与同时反向集结而来的换班队伍交接。
    正常情况下,换防时的规矩是,分散在宫中各处巡游不断、正向集结准备下班的侍卫队伍,以西宫门为轴心收缩的同时,前来接班的侍卫同时反向散开,首尾相接,力保在换防这个短暂的时间内,宫中各处,没有缺漏和死角。
    然而从那晚换防签到记录的情形来看,好像董统领发布错了命令,以至于下班侍卫收缩完毕,接班侍卫还没来得及就班,萧玦细细的推算了下时辰,大约有一刻钟的工夫,长乐宫某处会出现无人守卫的死角。
    皱眉提笔,萧玦在纸上凭记忆画了当年长乐宫的布局图,根据记录上的时间差,对照当时的集合点和路线走向,推算了半个时辰,终于得出结果。
    搁下笔,他神色愕然。
    那空出来的死角,居然是长乐宫的正殿宫门!
    这是什么意思?就算费尽心机空出这个死角,可有什么凶手会选择大摇大摆的从正门进入?
    何况长歌武功绝世,干绝高弟,天下谁人不知?
    萧功陷入沉思,手指无意在红木桌面上嗒嗒敲击…长歌之死的真相,彷如回旋无尽的迷宫,连绵辗转无有始终,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走出死胡同,伸手便可触到迷宫之外的靖朗天空,可是转瞬迷雾重来,令人疑惑。疑点重重,每一点线索的指向,都似是而非。
    时近深夜,他却醒得双目炯炯,毫无困意,正要再传几个太监进来,旁敲侧击一下到底是谁交通外臣,忽听殿外隐隐有喧哗之声。
    皱皱眉,萧玦直起身,便见于海一溜小跑的过来,身后跟着长寿宫大太监童舜。
    萧坝目光一缩,冷然道:“大呼小叫什么?”
  两人远远的跪了,童舜道:“启禀陛下,太后凤体欠安,夜来突发檐语,神智不清,已经传了太医院邵医正,奴才想着事关重大,特来向陛下禀告。
  突发澹语……神智不清……什么意思?萧玦长眉一拢,目光一闪,正与悄悄抬头的童舜相交,他霍地低下头去,然而那瞬间这大太监眼色里的意味,让萧玦突然心有所悟。
    起身,他肃然道:“太后欠安,朕自当亲往看顾请安,于海,备驾。”
    冬夜里起了雾,飘摇迤逦的白色雾气,如天地之笔缠绵不尽的柔媚笔意,正恬淡闲适的细细勾勒长寿宫的庄严轮廓。
    然而长寿宫内,却乱如沸粥。
    江太后刚才进了小佛堂礼佛,不出一刻工夫,却半昏迷的被抬了出来,还满嘴谵言,神色昏乱,这批宫人都是上次金弩事件后被临时调派来侍候太后的,她当初使老了的姆姆丫鬟们现在都在各宫做着最低贱的活儿,一时也没个趁手的人,这些人越发扎煞着手不知道如何是好,胡撤乱抬的,跪地下扒砖缝儿发呆的,躲一边不敢接活儿的都有,还是大太监童舜赶了来,才一一指挥妥当,该侍候太后得去侍候,该请太医则请太医,童舜则奔了龙章宫来。
    江太后礼佛一向是不许他人干扰的,谁也不知道佛堂里发生了什么,而她嘴里喃喃说的话谁也听不懂,更不敢听,知道皇帝要来,众人面面相觑心里不安,害怕太后说的是皇家秘辛,被皇帝疑心自己听见了可如何是好?都不敢在太后面前服侍,一个个找借口溜了出去,而太医还没赶来,一时江太后面前,竟然没了人。

    长寿宫内殿,两暗一明,中间是小佛堂,江太后日常寝居之地是左侧暗间,右侧暗间,据说原先是个殿中殿,还有个小花园,透明琉璃穹顶,一方小小荷池,荷池无水,以青玉为地,玉上天生波纹,远望去便如一池碧水,池中荷花也不是真花,而是以碧玉为茎,玛瑙为蕊,白玉为瓣,水晶为藕的亚石莲,其精致华贵令人咋舌,只是虽然贵重,却隐隐透出妖媚旖旎气韵,并不符合江太后身份,按说太后宫室是不该有如此布置的,事实上,这荷池,确实也不是江太后的手笔。
    长寿宫在前元,是前元妙妃所居的“柔波宫”这位据说是前元最美的妃子,天生异香,体态风流,极擅内媚之术,容貌更是墨笔难描,极尽鲜妍,极得废帝宠爱,为她大辟宫室极尽奢靡,这妃子因此被诸臣所不容,被称为妖妃,元亡后,妖妃失踪,按说这宫室也该废去,不想江太后在入宫之前,暗自请了风水堪舆大师广元手看过,称宫中此处,为“凤目”之地,三星汇聚,常住此地者,主昌盛荣贵不衰,便坚持指了此地,改为长寿宫,这处荷池,因为贵重精美,任谁也不忍毁去,便留了下来。
  慌乱过后,渐渐沉寂,江太后僵卧床榻,睁大眼睛,不住喃喃自语。
  帘幕重重,一丝风也透不进,微弱的烛光,笔直的矗立于台几之上,一片光晕微黄,其余部分,都笼罩在沉滞的暗影里。
    隔壁,暗间,云层里月色一闪,照在透明琉璃穹顶之上,五色斑斓。
    华光照地,碧玉生晕,永恒碧水盈盈,永恒娇花艳艳的精巧荷池,突然诡异的分开一线。
    一人宛如洛神仙子,丝绢飘飘,分水而出。
  黑发,紫衣,一双雪白纤长的手,姿态优雅合握于腹,裙角飘散如盛开的花。
  轻衣缓带,姿态轻闲,悠然而行。
    那神情不似夜半于太后神秘宫室不可思议之地潜伏而出,而似漫步于自家后花园,偶见蔷薇上歇了只娇俏的小黄莺,因此闲散微笑而观。
    她手指轻抚,一一抚过白玉雕琢,却宛如鲜活的莲叶,珍重如对真正娇嫩的花瓣。
    唇角,却隐隐浮现一抹讥诮。
    目光如水波流转,环顾这睽违数年的宫室,想起当年于栈渡桥上,和楚非欢提起这处荷池,并因此引发了建密道的念头由此救了楚非欢一命的往事,秦长歌笑得越发奇异。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凤目………江晚仪,你想得真美……你可知道,广元子那个二流术士,只看出了这一地的地形佳妙,却没能看出这一方荷池,别有玄机。
    这全以冷寒之玉造就的荷池,生生造在凤目中心,如镇石如利器,插入目中。
  毁的,何止是常住此地的主人的昌盛之福?甚至还有广袤天下,江山社稷。
  妖妃阴妙嫦,你因何而来?因何而去?你是元王朝的媚主妖妃,还是一个心怀仇恨的悲情女子?
  你来,成就末代帝王的爱情,然后毁去他的江山。
  可笑世人愚钝,一叶障目,任史笔如刀般一宇字凌迟,凌迟一个弱女子含悲忍辱,抛弃一切以身伺敌,不惜以己身名誉为干秋诟病的血泪秘史。
    不过没关系,你达成了你的目的,来也去也,再无挂碍,生死荣辱,对于你这样的女子,早已置之度外。
    秦长歌微笑着,抚过玉石莲花。
    当年她发现这里的玄机,更发现这方荷池下有地道直通宫外,遂趁修建宫室之机,做了改造,在那方琉璃透明穹顶上做了些手脚,现在这方荷池伤的,已不会是西梁的龙脉江山,只会是宫室的主人本身。
    今夜,她自密道而来,便是推算好时机,想要亲自参与一幕好戏。
    她笑吟吟的漫步而过荷池,长长裙裾拖曳如梦,悄无声息的步入江太后内殿,姿态优雅的,稳稳端坐在纱幔掩映的琴几后。
    江太后的神智,在现实与过往的交界处游荡。
    依稀是那夜,火光里人影幢幢……照微还在疯狂舞蹈,神色奇异的掰着手指数人数,她站在远远的回廊里,遥遥看着侄女的疯态,金丝凤绣宽袖下手指绞扭成一团。

    那手指……冰凉。
    因为在风地里站了太久。
    有多久?
  在长乐宫火起之前。
  那晚,她因为下午积了食,不敢早睡,又记着御花园温房里精心培育的名品昙花不知道开了没,便出了宫。
    出宫时,何嬷嬷还说了一句,主子今夜好兴致,这么晚了还出门,且把大氅披土吧。
  当时她一看时辰,还皱皱眉,道,正是侍卫换防时辰呢,可真不凑巧。
  不过实在挂记那昙花,还是去了。
  谁知道一出门,便贝长寿宫四周安静有序,不远处长乐宫却正在换防。
  她咦了一声,却也没多想,自往御花园去。
  她去看了花,花开得极为清美,那清丽颜色仿佛随时都会在月下溅出,忍不住便折了一朵,笼在袖中往回走,却在长乐宫和御花园相交的甬道的一处隐蔽处,看见两个黑影。
    何嬷嬷当时吓得便要喊叫,被她一把捂住嘴,她冷静的打量了一番,发现那两人是琛儿和侍卫统领董承佳。
    隐约看见董承佳指了指长乐宫,而琛儿点了点头。
    董承佳似是又说了什么,琛儿想了想,却摇了摇头。
    他们一起斜对墙角,背对她,看不见身后,而不远处,江太后却发现也有个瘦瘦的身影一晃,她目力不佳,看不出是谁,只觉得是个男子。
    那黑影太远,董承佳似是有些紧张,而琛儿没有武功,他们都没发现。
    江太后屏住呼吸,看着董承佳给琛儿请了个安后离去,琛儿独自立在黑暗里,仰首向天,似在默默思量,半晌道:“出来吧。”她吓了一跳,却立即将何嬷嬷推了出去。
    何嬷嬷跪倒在琛儿面前请罪,琛儿什么都没说,只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去吧。”
    何嬷嬷不敢看暗影里的她,连滚带爬的跑走,她松了口气,以为没事了,没想到琛儿转身,直接看向暗影里,轻声道:“母后,请现身吧。”她惊讶无奈之下,只得走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暴露了自己,琛儿只是淡淡笑着,指了指她的袖子。她这才恍然,原来是自己袖中香气浓烈的昙花出卖了自己,何嫉嫉现身时,身上可没有昙花香,而且这夜半时刻,何嬷嬷作为她的亲信宫人,如何敢离开她一人在外游荡?
    琛儿向来是细心聪慧的孩子,要想瞒过他,很难。她力持镇定的笑看着琛儿,又看了看长乐宫,赞许的道:“好孩子,不枉我的心,我和你说了那么多次,你总是不接话,不想如今不声不响,便做了。”
   “ 做了什么?”出人意外的,琛儿却突然反问了一句,他清雅的容颜被月色镀得越发苍白,如一副失了神韵的水墨画,那眼神幽幽远远,似乎盯着长乐宫,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他是要撇清吧?她理解的一笑,点头,“是,你什么都没有做。”她缓缓靠近他身侧,浓烈昙花香气里她轻轻道:“琛儿,你两个兄长已经去了,母后身边,能疼怜的只有你了,皇帝和母后不贴心,你也是知道的,可惜你身体病弱,不然……其实病弱也无妨,前元静帝号称英主,不也自幼有痼疾?”
  后面的话,她暧昧的一笑,没有继续,琛儿冰雪聪明,哪里需要把话说完呢?
  却不防那清雅少年霍然回首,那一瞬目光如利剑飞掠而来,刀似的害在她脸上,恍惚间她竟然以为是萧玦当面,吓得后退一步,这才想起眼前的少年也不是自己的亲生子,而他和萧玦素来亲厚……暗恨自己是不是今夜见萧琛出手,欢喜得昏了,竟说了不该说的话。
    然而萧琛转瞬就敛了那目光,又恢复日常的孱弱模样,仿佛刚才那寒气凛凛的少年根本不是他自己,只是如常微笑,笑若清风,道:“母后说笑了,夜深露重,还是早此安歇吧。”
  他说这话时,神情怪异,目光里似喜似悲似责似怨,苍凉无奈犹疑坚决,种种复杂情绪如乱麻般纠缠在一起,看得她心腔一阵阵冷缩,绳般扭得紧紧,被那种沉凝压抑的气氛逼得直觉的想要逃开。
  她勉强笑道:“是的,母后倦了,将来的事,是你的了……
  那晚她走出好久,回首看时,依旧见萧琛怔怔面壁而立,背影孤清如一轮永远难圆的月。
  那晚她没有睡。
  她在等待,并且做了一些准备。
  那些此准备,其实她很久以前就已做好,她想做的事,和那晚发生的事几乎一样,只不过别人很合心意的先替她做了而已。
  她果然等到长乐火起。
  火起的那刻,一直清醒着等待的她,立刻召集了宫人和宫外的侍卫说要去救火,并让他们在长寿宫的水井里挑水去救,那井里,以及早几个月她在长寿宫附近添造的小工具房,水桶水龙里全部抹了油。
  那晚火势好大啊,谁也别想冲进去,硬生生把建制恢弘的长乐宫烧得全毁。
  烧吧,烧吧,都烧个干净,想进去的,想出来的,留下痕迹的,都烧掉吧……
  江太后咯咯的笑起来。
  烧得……真痛快。
  这个杀了江家全家,杀了自己两个儿子的女人,以这样的方式化为飞灰,还真是便宜她了……
  她睡着也在笑,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
  鲛纱帐顶垂落明珠,晶莹如丽质女子明亮双目。
  象她的眼睛。
  哦……刚才,她来了。
  刚才,佛堂里,她虔诚上香,中川进贡的迦南香价值贵重,寸香寸金,淡金色香烟里她举香过首,深深俯拜。

  神如果听见她的祷告,当知道她的心。
  愿我江家复盛,愿照微复原,愿……那个女人永堕阿鼻地狱,历刀斧之刑,生生世世不得超度。
  那个女人,永远都在笑,永远都漫不经心,媚妩如远山,飘摇如水晶帘,没有人能够看穿她的内心,她温柔清凉的目光却如镜般照出所有人的细微想法,并于宛转转侧间淡淡讥嘲,她迷离的笑容背后,是狠辣的出手和阴毒的内心——这个可怕的女人!
  她怕她,一直都怕……好在,她死了,终于死了。
  只是可惜了照微,她为什么会疯呢?
  想到照微,她突然顿了顿。
  那天……万寿之日,照微的尖叫…,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她皱起眉,开始思索……照微尖叫,罗襄那丫头也在尖叫,她们是怎么叫的?记忆中,好像照微有抬起手来,她指的是谁?
  她霍然抬首,目光一闪。
  却一眼看见紫王观音精美无伦,在袅袅香烟里似笑非笑。
  似笑非笑?
  她愕然瞪大眼,跪在蒲团之上不能动弹。
  原本眉目慈和端庄的观音,今夜却换了容颜,飞凤之眉,碧水之目,冰雪之肌,鲜明之唇,还有,慵懒闲适,雍容淡漠的神色。
  睿愁!!!
  她捂住嘴,试图捂住一声冲口而出的惊呼,她想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如何会将那容貌和睿懿绝不相同的观音像看成睿懿?
  她颤抖着双腿站起身,只觉得全身柔软如绵,所有的力气都被无形的力量抽走,她干脆爬着靠近,仰首仔细的看高高供奉在佛龛上的佛像。
  没错,是睿鼓!
  啊!!!她仰首,绽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你别找我……你别找我……我只是添了一点力气……你找琛儿……找琛儿……冤有头债有主……你一定知道……”
  江太后茫然瞪着帐顶,一遍遍重复:
  “别找我……找琛儿……是他……是他……”
  残灯映着朱幌,淡月照上深帘,一重重宫门被依次打开,有个颀长的影子,步伐快速的进来,一路都有人为他跪地掀开帘幕,她看不见。
  她只是深深畏惧的,无意识的,重复着辩解逃避的言语。
    修长的手指即将掀开帘幕,突然顿住,他已经听见了她的话。
    月光将影子斜斜拉长,飘摇的帘幕连带着影子亦在飘摇,又似那颀长身子也在微微踉跄,他手指扣紧了那一方绛色茜纱金丝牡丹帘,攥得那原本娇艳盛放的牡丹朵朵零落摧折。
  阿琛……
  那是你的亲嫂,你的未满一岁尚在襁褓之中的侄儿,你哥哥此生最爱最在乎的人!
    你为什么要恨她们?
    你可以去恨我,去杀我……我宁愿你想杀的是我,我宁愿三年前死于长乐大火的人是我。
    胜如此刻被冰冷的真相之刃,片片凌迟。
    ……当年他偷偷去从军,姐姐在后院花墙下相送,悄悄揣了自己做的松花糕塞他怀里,他含着泪捂着一怀滚热的牵挂,在长歌相伴下策马而去,那时晨雾初起,经过那一处石桥,便再也看不见淮南王府的模样,他硬硬心,不再回首,任蹄声踏碎那石板桥上的早霜。
    却有少年,斜斜倚着桥栏,轻轻的对他笑,道:“哥哥,我等了好久。
    他发上眉上,都微微挂了霜白,显见真的等了很久,他心中一热,知道这个弟弟自幼有不足之症,向来不能早起,畏惧霜寒,如今却在冬日晨雾潮湿冷寒的地方,等着他。
    他立即将还热着的糕递过去,爱怜的去搓他的手,说,“瞧你冻的,吃口热食暖暖身子。”
    少年只是低头,出神看着自己苍白细瘦的手裹在他因练武而生出薄茧,肤色浅麦色的骨节劲健有力的手中,喃喃道:‘我真……我是你弟弟……”
    他没听清,笑问,“嗯?”
    他抬头,一缕微笑亮如石桥后初初生出的阳光,明丽不可方物。
    我说,我真庆幸我是你弟弟。
    那糕似乎此刻还在怀中,热度滚烫的灼着他的心……当年那少年执意不肯接那糕,说,你离开后,就很难吃到家乡的食物,你比我更需要。
    那日策马而去,好远好远之后,依旧看见少年身影凝立不动,阳光下如一尊美丽玉雕。
    那么休贴的孩子,如何会在多年后,操起利刃,杀嫂杀侄,割去他一半的鲜活的心?
  阿琛……
    铮!
    珠帘声动,琴音突起,如银瓶乍破,风雷刺天,转折飞掠,惊破迷茫混沌,溅起激越之声!
    风起,帘幕突分,帘后,清丽女子紫衣黑发,端然安坐,雪白手指轻按焦尾名琴。
  指尖一勾,起“仙”“翁”之音。
  笑吟吟,然而不掩微嘲的看着他。
    “陛下,舍不得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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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20:00:36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章  叩阍
    萧玦的回答,尚未出口,已经淹没在秦长歌乍起的琴音里。
    起音轻、缓、如情人私语,明艳旖旎,细雨千缕而和风万里。
    萧玦一缕微笑泛上唇角,恰才的悲愤郁怒渐渐淡去,暂时忘却那诸般疑问,而往事如江流清晰奔来眼前,那些美丽的,如落英般缤纷、如水晶般永恒璀璨、因为曾经共历鲜血和硝烟反而更加鲜明难忘的记忆,那些长街回首、板桥微霜、云州梅林、赤河共战、郢都飞弩……他目光柔软,遥遥看见岁月之涯,那轻衣女子正拨云逐月,浅笑珊珊而来。
    ……琴音渐至空灵流动,飘飞如絮,如端坐远山之巅,闻万壑松声,观暮色如许,而目光所及,白云逶迤;天涯之远,霜钟遥鸣,其时月上中天而心神空静,怡然不知人世沧桑几许。
    那断桥下一缕月光,深雪下半盏酒香,都于这一刻,涌入空虚已久的肺腑,来也去也,是耶非耶,名剑蒙尘,碧血化蝶,红尘里来往一遭,原来不过惘然一梦而已……
    他心中一酸,仰首,怅然一叹。
    ……尾指一抹,琴音渐入凄咽悲沉之境,寂寥兰台明月无声,飞雪长空零落娇红,那些浅帘深笔描画的黛眉红颜,都随流光化为无痕,长风如许,不见人间凄凉离别,不许英雄美人白头,到头来,只换得樽前一醉,惆怅白发生。
    天下何用?四海孤独,晚来风歇,醉卧谁膝?寒夜未尽,泪湿长衣。
    ……忽裂音而起,弦震惊声,八方风雷滚滚欲动,铁骑突出刀戟齐鸣,而长天之上彩凤翱翔,展翅间掠电飞云……光起、云收、火生、星陨、一切生于风云之上隐于沧海之间,一霎璀璨终成流星……沧海激荡,无尽悲愤……
    萧玦心旌摇动,耳鸣目眩,站立不住,竟失手扯下整幅帐幔。
    帐幔悠悠落地,纤指一划,弦如裂帛,齐齐断裂,戛然而止。
    秦长歌缓缓抬头,一拂之间,那价值万金的名琴被她弃如敝屣的推到一边,她微笑淡艳如彼岸花,“如此佳物,置于此污浊黑暗之地,实为不幸,不如,毁了罢!”
    “反倒是一种成全,是吗,陛下?”她仰首宛然笑语,目光冷彻。
    萧玦默然伫立,烛火下他长身玉立,面容亦如玉琢成,线条俊逸而深刻,目光深深凝住长歌,在心中暗暗思量——适才一曲琴音,风云皆惊,曲中境界阔大,曲意不尽辗转,诉尽绝代红颜离奇跌宕一生,绝非能出自寻常女子指下,她是谁?某个答案似乎呼之欲出,然而这数日寒悚的经历却令他不敢对世事再抱任何荒诞的希望,那些最亲切的,最信重的,都可于一朝颠覆,他又如何敢奢望,上苍厚待他如此?
    迎着他的目光,秦长歌旁若无人的起身,先是对目光惶然的江太后温柔一笑,笑得她激灵灵一个寒战,缩到床角,秦长歌才对萧玦道:“陛下,今日所闻所见,可有所悟?”
    “你是谁?”萧玦渐渐镇定下来,冷锐双目紧紧盯着这个突然出现在长寿宫内殿的神秘女子,“你不是宫女……你是为长歌报仇而来?”
    “我是谁?我想您应该知道,我是先皇后的人,我要做的事是为先皇后报仇,而这本该是陛下您的事,”秦长歌语气平静,“可惜您宁愿蒙昧双目,也不愿正视现实,如今,真相已行至眼前,您待如何?”
    一指江太后,她道:“事发那夜,赵王殿下扮演了什么角色,有些您已经知道了,有些您还不知道,我如今只想当面问您一句,您,愿意知道么?”
    你,愿意知道么?
    秦长歌觉得自己很仁慈的,给了萧玦一个机会。
    你愿意知道,那么我将处置权交给你,妻仇夫报,天经地义,死去的睿懿看着你,活着的老鬼我本人看着你,想知道我是谁?行,可你不尽你的义务,我怕你没面目去见重回的秦长歌。
    你不愿意知道,那么,抱歉,从此我与你陌路,秦长歌不与满嘴叫嚣爱情事到临头却以各种乱七八糟理由放弃爱人的伪君子纠缠。
    洞彻人心的开国皇后,从不玩那些矫情把戏。
    浅笑盈盈,秦长歌好整以暇的等待,将一把宫扇的丝穗,慢条斯理的打散再理顺。
    萧玦盯着她的动作,半晌道:“朕相信阿琛。”
    秦长歌小心翼翼的将本来已经很顺的丝穗理得更顺,抬眼,微笑,“嗯?”
    萧玦的目光在黑暗中依旧是明亮迫人的,“天子无私,你我何必在暗室窃议赵王无辜与否?你若有如山铁证,便拿出来罢!朕予你叩阍首告无罪之赦,容你金殿之上,剖陈冤情,将一切坦示于众目之下,先皇后被害一案,朕要天下人亲眼看着朕如何为皇后正名,朕也要如刀史笔,永无鱼肉朕之机会!”
    “只是,”他森然道,“如果这些都只是你的计策安排,都只是一个为陷我皇弟入彀的局,如果你不能证实他有罪却被他证出他有冤……你该知道以民诬告皇族的后果。”
    秦长歌深深看了萧玦一眼。
    他何尝不是在逼自己?
    他何尝给了自己退路?
    萧玦啊萧玦,你也害怕自己最后会心软,会在爱弟与爱妻之间难以抉择,会以所谓逝者不可追,生者当珍惜的理由劝说自己,放过萧琛?
    看着不过短短数日已经瘦了一圈,眼下也微微生出青黑的萧玦,想起当年石板桥寒霜之上的清雅少年,想起那对含泪微笑推让热糕的兄弟,难得的有些心软。
    嗯……不逼你了……你,且看着吧。
    “那么,陛下,准备好看我的状纸吧,”秦长歌微笑漫步而过萧玦身侧,香气和语声一般沁凉,“还有,准备好红巾翠袖吧。”
    乾元三年,冬,腊月初一
    癸未年、癸亥月、戊申日。
    宜:祭祀、沐浴、捕捉、畋猎、结网、扫舍。
    忌:嫁娶、纳采、订盟、安床、动土、安葬。
    天高云淡,澄江似练,风从远处高岗上经过,带着一缕未凋的落叶的芬芳,掠起女子黑发素袖,她微微仰首,似在聆听来自遥远更远之处的神秘之音,良久,轻轻吟:
    “请共星辰起,看长风,穿帘入户,不绝如缕,拂我红尘三千梦,不谢流光如许。舞长剑,旧识谁记?且谱红颜香墨里,弄银筝弦乱得新句,裁沁雪,化飞雨。”
    “心寄清澹芳华语,笑传奇,豪情不已,天当付与。云海苍茫风将起,且共椽笔赋取,正落笔,倾心华曲。最忆当年龙荒雪,向来此岚气下烟雨,论兴亡,铁蹄底。”
    她语声清淡,神情高远,祈繁立于她身侧,听着这境界豪迈之词,凝注她神情,半晌微微一叹。
    本因面临重大事件而有些兴奋有些惴惴不安的心,也因眼前女子凝定雍容恒静如一的风华气度而渐渐平静。
    只有萧包子不管即将要发生什么,牵着娘的衣角,叽咕,“你最近很不义气,到哪里都瞒着我。”
    “我去整人,”秦长歌弯身对儿子微笑,“少儿不宜。”
    “整人没有我怎么行?”包子抗议,“我小毒天天有,大毒不绝手,你没我熟练。”
    “这个我比你熟练,”秦长歌笑得很诚恳,轻轻在儿子耳边道:“没有我的胎教,哪有你的奸诈?我练了几辈子,你还早着呢。”
    她起身,看了看那些面色灰暗跟在身后的人们,一笑。
    “诸位,你们的夫人儿女小妾姘头以及心爱的银子珠宝房产以及名声地位隐私苟且……在你们做完你们该做的事之后,都会完好无损的归还你们——不要担心我的信用问题,因为即使我信用不好,你们现在也必须听我的。”
    手一伸,祈繁递上一沓纸卷。
    拍拍纸卷,秦长歌微笑,“做皇商还是做得很成功啊……”她向伤病未愈却坚持要送她的楚非欢眨眨眼,轻笑道:“放心,罪恶应当受到惩罚,而真相终究要大白天下,到那时,你失去的,也该能拿回来了。”
    “我不需要拿回来,”楚非欢静静看着她,“我只希望你每次都能好好的回来。”
    “当然,”秦长歌蹲下,看着他眼睛,“我从未辜负过你的希望,不是吗?”
    微微一笑,楚非欢理了理她的发,手势轻若拨弦,“嗯。”
    站起身,秦长歌看向容啸天,后者对她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
    秦长歌颔首,转身,潇洒一挥手。
    “告御状去也!”
    冬日的阳光有些空阔的意味,白亮亮的照在郢都府衙门前清净的街道上。
    “咚!咚!咚!”沉厚的鼓声,在郢都府尹门前巨鼓前响起,声若闷雷,远远的传开去,惊动了四邻百姓,很快府尹门前就聚集了一批看热闹的人。
    人们带着愕然的神情,看着那个漫不经心握着鼓槌的风致秀美的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鼓,那姿态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将鼓敲破了,他们见惯了悲愤得恨不得将鼓敲破的苦主,还真没见过敲得这么怕费力气的。
    接下来他们更是瞪大了眼睛——因为他们看见素来严肃沉稳的郢都府尹杜长生,连帽子都跑歪了,几乎在鼓声响起的那一刻,就立刻冲了出来。
    按照西梁规矩,叩阍者,先于郢都府先击鼓鸣冤,由府尹接下状纸,再根据案情决定是否递交御前,然而今日一切都是破例,内廷早早传下旨意,郢都府尹杜长生一大早就冠带齐整坐立不安的在后堂等候,此时听到鼓声,砰的一下跳起来,也来不及等长随,急急的奔了出去。
    门开处,阳光下,击鼓的女子立即停手,巧笑倩兮的看过来,素衣飘拂在淡金的光线下,宛如谪尘的仙子。
    呃……这就是陛下关照的,告御状的苦主?
    杜长生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员,早已习惯将情绪收敛在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当下也只是神色如常的按例,升堂问话接状纸。
    上好弹墨暗花镶金线的状纸递上来时,他眉稍跳了跳……这纸,可非寻常人能用,这女子,什么来头?
    陛下密旨只说要他将告御状之人带往大仪殿,可没说居然是这么个娇怯怯,行事奇异的女子。
    他皱着眉头看了看秦长歌,缓缓打开状纸。
    “啪”一声,状纸跌落在地,号称“铁面府尹”的杜长生,这回真的连脸色都变成铁色的了。
    平金状纸抬头,墨迹淋漓几个大字。
    “民妇明霜,首告赵王萧琛谋害前睿懿皇后事。”
    !!!
    头昏眼花了好半天,杜长生才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一眼也不敢再看的将状纸小心封起,肃然下座,伸手一引。
    “姑娘,请随我金殿面圣。”
    大仪殿,宝顶琉璃龙凤华瓦,在朗朗晴日照耀下,彩光辉艳。
    宫门重重,重重,在她身前一一缓缓开启,再一一缓缓闭合。
    长阶上笔直立着内侍尖细的嗓音如锋利的线般,慢悠悠割开沉肃的寂静,最后一个尾音,如刀锋般的挑刺向天空。
    “宣,明霜觐见……”
    她淡淡微笑,衣裙逶迤,迈步而上高峙十丈嵯峨入云的大殿玉阶,从宝盖羽扇如云侍从中走过,从鹄立雁行,衣朱腰紫的百官丛中怡然而过,从众多充满惊讶窥探的目光中淡然而过,雪色裙裾在深红镶金边华毯上如云逶迤,层层叠叠宛如梦境。
    一个森凉而又旖旎,令人不敢惊破而见其深隐血色的梦境。
    丹陛之上,金阶之巅,三十四行龙狰狞肃杀,镶金嵌玉的御座上,一身帝王王朝会正式冠冕的萧玦,目光深深,看着这女子,悠然无畏,行近前来。
    如见当年,即将封后的女子,凤冠云裳,俯瞰天阙。
    杜长生早已俯身跪了,默不言声递上状纸。
    秦长歌盈盈跪下,向立于王公贵族左第一,神色平静看着她的赵王萧琛,一笑。
    萧琛居然也回她一笑,神色淡然,毫不在意。
    而御座上,萧玦屏住呼吸,缓缓展开这注定震惊天下,震动四海,关系一代传奇神后生死真相之谜的状纸。
    “民妇明霜,首告赵王琛谋害前睿懿皇后事。”
    “……赵王琛,怀阴诡窥测之心,施雷霆杀戮之行,诈庆寿,谋脱身,撤宫卫,隐长乐,与先御林统领董承佳,定计于暗室,行凶于皇宫,二月乙巳,擅调长乐长寿二宫守卫,以谋国母……深冤待雪,幽魂长吟,元凶逍遥,是非倒持,圣贤不得载于青史,奸侫尚得荣立朝堂,天日昭昭,不见国母泣血,长空朗朗,何有覆盆之怨?……今顿首丹陛,上叩九阍,诉奸回於陛下之扆座,希以圣明之志,追索诸凶,还我先皇后清白耳!则九泉之下,深渊之底,方可含笑矣!”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一章 反攻
    语气铿锵如刀击石,句句都似要溅出悲愤的火花,字迹更是龙飞凤舞,仿若即将破纸而出,萧玦却轻拢双眉,将心中那个原本就觉得荒诞的希望,再次扼灭了些许。
    这不是她的字……
    沉思半晌,轻轻吁一口气,他不看任何人,将状纸递给一旁的内侍,道:“读。”
    内侍双手上举,躬身接过状纸,目光一扫,手一颤,险些也步杜长生后尘,将状纸掉落地下。
    吸一口气,紧紧捏着状纸边角,内侍庆幸自己还算镇定,没有真的御前失仪,一字字的读下去,仔细听来,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几乎在第一句话出口,肃静凛然的朝堂之上,便轰的一声炸了。
    比大石砸破大仪殿顶砸上他们脑袋还令人惊恐。
    上百双目光,刷的一下齐齐投向被告人赵王萧琛,再面无人色的投向一抹微笑始终不曾淡去的告状者秦长歌。    地位低的官儿已经开始掐自己大腿,想着今日西梁变天了吗?怎么什么都颠倒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惊悚的事儿?地位高的官儿则将目光在皇帝王爷之间不断梭巡——这是不是一个信号?预示着信宠隆重的赵王殿下终于开始失势?陛下终于要对自己病弱的幼弟下手了?
    唔……咱前段日子送给赵王殿下的那篓绝品福橘,不知道门房转给殿下没?能不能拿回来?
    唔……上次叫三姨太去拜赵王殿下那位侍妾做干娘,成功了没有?下朝了赶紧叫她别再去串门了。
    唔……自家小舅子的干哥哥的姨表侄子听说是赵王门人某某某提拨的……嗯,以后得关照门房,不给进门算了。
    ……
    待得听到后来,越听越惊……这这这这是真的吗?传说中诈死和人私奔的睿懿皇后,皇室中最不能提起的绝大忌讳,本就是人人皆知的不算秘密的秘密,他们一直也认为,先皇后那样的人,貌若天仙心似罗刹,已近妖孽谁能伤及?只怕这不能提的传闻,还就真的是真相。
    难道真的如眼前这个小女子状纸中所言,先皇后真的早已死去,而凶手居然是皇帝爱弟,小叔子亲手制造天伦惨剧,杀了嫂嫂和侄儿?
    为何?这两人据说连政见都是合契的,以往也未曾听说过有何冤仇,殿下体弱,一年中有半年不上朝,和深居后宫的嫂嫂,能有什么非杀不可的龃龉?
    文官们开始伤春悲秋的感叹……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想不到那个号称西梁第一智人第一美人的女子,竟然早已香殒,而今日若不能善了,那么赵王萧琛……这个同样西梁美名第一的清雅男子,才貌人品俱为无双之选的皇家玉树,是否也即将面临陨落的结局?……当真美丽绝世的人物,都为天妒,注定如流星一现又隐,终将被雨打风吹去。
    武官们开始联想到当年的奏楚二王事变,面色发白的想起在地面上被冷凡吹起的楚王面皮……更多人却开始更深一层的思索,这一切,是不是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否则一个什么也不是的普通民女,如何会翻出这西梁最高层的惊天大案?会以白衣之身获准上金殿,在天下众目中为先皇后雪冤?……更重要的是,陛下好像是认识这个女子的,难道……朝局的风向标,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情悄转了风向?或者……这一切只是个局?
    暗潮翻涌,目光变幻,这一刻人心鬼域,影影幢幢,整个金碧辉煌的大殿,笼罩在一片惊诡的气氛中。
    所有的目光,都笼罩在萧琛身上。
    紫金冠碧玺珠,深紫织金丝九云蛟纹衮服九章,明紫镶五采五革带,羊脂龙纹玉巩,难得如此正装的萧琛,发若乌木颜若皎月,神情清淡依旧,面对众人兴味各异的目光,神色自若,仿佛那厢女子首告之人,所告之足可杀身之重罪,和他完全无关。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惊讶?愤怒?寒心?对自己如此信重的陛下连声招呼都不打,雷霆万钧的便抛出这个几可置他于死地的杀手锏的举动而悲摧。
    然而他宁静容颜,如月光永恒投射于无人惊扰的碧湖波心,一湾幽谧。
    内侍宣读完毕,抿着嘴,将边角已经被捏得汗湿的状纸举过头顶,于海接过,躬身轻轻放上鎏金御案,立即退到一边。
    轻轻抚着状纸封面,萧玦缓缓抬眼,看着萧琛。
    目光相接,都毫无退缩,萧玦乌瞳深沉如海,而萧琛幽眸翻卷如云。
    相视一瞬,各自移开,萧琛平静的出列,长袍一掀,在殿中直直跪了,轻轻取下紫金冠,端端正正在身侧放下了。
    再次轰的一声。
    官儿们惊疑不定的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赵王殿下一声不发便认罪了?
    秦长歌却目光一缩。
    萧玦抿着唇,直直盯着金砖地上紫金冠,半晌开口,声音低沉,“此是何意?”
    坦然叩首,萧琛宁静的道:“臣弟既已为人所控告,现下已是待罪之身,无论真情如何,在嫌疑未去之前,自不当再享亲王之礼,以全国家法制。”
    众臣皆有赞叹之色,赵王无愧智者贤王之名,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真真雍容风范,立时便有人想起当年赵王受命主持修订国家法典,数月废寝忘食呕心沥血,一套囊括刑、民、礼的《梁训》法典因此面世,因其周全完备,立法公允,一出世便立即被周边诸国奉为上法,东燕《燕刑》,北魏《法经》,中川《法礼》,皆脱模于西梁法典——这样一个制订法律者,这样一个在修法过程中首次提出“哲人惟刑“主张,认为只有贤良哲明之士才宜管理狱政,以“敬遵天命、效忠君王、执法严正,操守清廉”为“良、哲”之准衡的英明贤王,这样一个曾于朝堂之上力排众议,一力阻止前元“赎罪”之弊政,称“刑过不辟王族大夫”的国家栋梁,如何会首先推翻自己的论调坚持,如何会将自己置于自己深恶痛绝的罪责之中,如何会知法犯法?
    萧玦自然也想到了这些,目中微有欣慰之色,看了秦长歌一眼,忽道:“前元有立法,叩阍者,以民告官者,以奴告主者,以妻告夫者,胜者亦流放三干里,然我西梁立国后更改法典,胜者无罪,无须再被流放瘴烟苦寒之地一你可知此仁政乃何人首提?”
    官儿们眼珠开始飞快的转,不对呀……谁都知道这是赵王修改的,陛下不先问案,先用这个问题来挤兑这女子,接下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引出“赵王非乱法作恶之人”这个题目,难道内心里还是倾向王爷的?
    一堆乌溜溜的眼珠子,齐齐瞅向那气度雍容的告状者,这些人很多地方县府出身,问老了案子的,都知道告状的气势也很重要,一开始就被打压挟制,很有可能便会节节后退,一溃干里。
    秦长歌长跪于地,脊背挺直,仰起的脸庞娇艳如花,神色亦明丽如花,坦然直视萧玦,微笑道:“不是人。”
    一阵侧抽气的声音,众官再次面无人色,只有萧琛,反而饶有兴味的侧首,盯了她一眼。
    双眉一轩,萧玦神色似有微怒,“这是你的御前应答?”
    “民女不敢,”秦长歌好谦恭的俯首,“民女的意思是:为法宜公,宜直、宜正、宜理,但凡英明治下,法治严明公允当为首务,叩阉首告者无罪亦流放三千里,本就是不公之法,陛下身同英才罗列,珠玉生辉,摒弃先朝弊政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迟早都应有人革除弊端,非你即他,功劳不在个人,因,除弊理者,只当是公心,是法理,是清明政治朗朗乾坤,是体天格物上应天理的天子之道,而非个人薄力能为,所以,无论去除先朝法典弊政的是谁。民女觉得都不必感谢那人,民女只应庆幸生于此承平盛世,能得沐浴陛下德辉,所以,民女说,不是人。”
    好一张利口!官儿们呼的一下掉头,再次瞅向萧玦……陛下啊陛下,这女子好像很妖孽,是不是您从哪里找了来,耳提面命过了?
    杜长生的目光,悄悄投向素以老奸巨猾琉璃蛋儿著称的丞相毛逢恩,老家伙眯着眼,状似入定,竟是一个也不看,接到杜长生目光,看在两家有点点很远的姻亲的份上,老家伙尾指微动,横指于唇。
    闭嘴……看着……杜长生默然。
    “那么,陈上你的证据来吧,”萧玦听完,不置可否,只挥了挥手。
    秦长歌将纸卷放入内侍送上的金盘内,清晰的声音,声声铿锵,在六国目光汇聚的中心,内川大陆第一强国的政治头脑集中地,云蒸霞蔚五彩辉煌的大仪殿上不断回响!
    “……现有证据一十三卷,为,一、郢都大儒孟廷元关于赵王于天璧三年二月乙末,先皇后被害之日,授意其诈称庆寿,于王府设宴之证词卷。”
    “二、孟廷元之篡改户贴原卷。”
    “三、当日同席士子证词卷。”
    “四、列席一十三人,所缺一人黄墨古身份卷。”
    “五、所缺之被杀士子黄墨古骨殖验骨书。”
    “六、赵王府家人证词卷。”
    “七、赵王府密道布局国卷。”
    “八、前宫禁统领,御前侍卫总统领董承佳遗孀证词及物证卷。”
    “九、当夜赵王府轿夫证词卷(轿夫只余一人侥幸生还)。”
    “十、吏部尚书姜华,证词卷。”
    最后一句秦长歌一字字有力慢慢说出,几乎如钉子般狠狠钉进了本就因她周详齐备的一一罗列而诸人心中生寒,以致寂静无伦的大殿空气中,字字隐有风雷之声,字字都似乎能溅出电闪火花——有的人为那杀气凛然的语气所惊,竟然头晕目眩的晃了晃,联想起刚才口气刚硬,意指鲜明的状纸内容,一时失却人色。
    这女子竟然取得如此详细的证据,这环环相扣的诸多证据,如十面埋伏掩杀而来,处处困因不留死角,大家听着,都觉得,她是一定要将赵王证入死地了!
    但饶是如此,也没能想到,这女子还有这样的杀手锏!
    居然能令姜华为她作证!
    秦长歌仰首看着四十八行龙穹顶,微微冷笑,这就是做皇商的好处了,别看地位不咋,但势力渗透,几乎遍及郢都所有高官贵爵府邸,消息灵通,人事掌握,在凰盟本就别有用心的多般经营下,想要什么,都不算很难。
    萧琛是将能灭口的,都灭口了,但是当初自己在赵王府书房壁上发现那一行字之后,便下了命令,调动了凰盟全部的力量去搜罗证据,只要有心,这世上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比如,那四个车夫中的一个,本来早该死在“碧络芳”剧毒之下,偏偏他有心疾,出事前不久托了人好不容易用多年攒的银子买了点苏合香——那东西和碧络芳正好相克,所以他没死——而他请托的那位熟人,正是经常给赵王府提供上好香粉的凰盟分号的一个属下——天网恢恢,冥冥中自有神意。
    孟廷元是郢都大儒,影响力极其巨大,且老孟刁滑,大约也事先和萧琛达成了什么协议,所以萧琛没有动他,而那此聚宴的士子,并不知内情,杀了反而显眼,都留得命在,秦长歌如今也只是要他们证实,当晚确有聚宴,且赵王确实中途曾经离开罢了。
    而姜华……这是一个意外。
    这家伙自那天宝贝儿子给皇帝吃了迷药后,听闻弹劾自己的奏章雪片似的递到御前,算算罪名全家死十次都够了,他大约是慌了,惫夜跑到赵王府求见赵王,赵王在书房接待了他,两人谈了一个时辰,然后,不欢而散——这是凰盟花了很大力气打听的结果。
    姜华怏怏而归,半路上被祈繁拦下——后面的事也不用详述了,总之,不外是威逼利诱晓以利害之类的种种诱人叛变之经典策略。
    这诸般举措布置,一直在暗中进行,秦长歌隐而不发,只为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等待一个最有力的,只说给一个人听的证言,等待一个人在长久压抑的沉默之后爆发的开口——江太后。
    这是她从很久以前就花费心思布置的局,为了使江太后入彀,她不惜绕着弯子拖人下水,不惜从秋等到了冬。
    一尊紫玉观音,作为寿礼供奉上江太后的小佛堂,除了经手此事的寥寥几人,连亲手送出寿礼的文昌也不知道,这是观音,也不是,这是中川雕刻大师李南柯秘而不赏的绝技,“像中像”。
    李南柯天生异像,目有怪疾,以至于看任何东西都带了双影,这人心志坚毅,是个不信命的强悍人物,明明是一个最不能学雕刻的人,硬是将自己修炼成了一代杰出的雕刻圣手,他成名后,有感于雕刻技艺再难更上层楼,又深恨自己的痛疾,遂灵机一动,开始钻研“双像”技艺,也就是因光线,角度,质地的不同,像中藏像,令雕像显现出不同的面貌。
    到七十岁时,李南柯此艺小有所成,七十八岁,他能一像显三影,此技因为关系到他不与为人所知的残疾,他秘而不宣,只将之传给了自已的大弟子,并从未在外人面前显示过这般绝技。
    李南柯的大弟子,本就是凰盟分支中人。
    一像双面,其实雕刻的是两张脸,这个手脚,做在紫玉观音里,而庆寿后秦长歌一直授意文昌时刻笼络童舜,估算到萧玦开始彻查三年前长乐火起事件,便由童舜于太后礼佛之时,将雕像的摆放角度,稍稍动了动。
    迦南香寸香寸金,本就有舒神迷醉功用。
    香烟袅袅里,换了角度的紫正观音,慈眉善目,皆化作逝去女子深刻于他人内心的容颜。
    心中有鬼的人,是很容易被可诱出内心的鬼的。
    童舜报信的时间,又拿捏得那般准。
    帘幕外,亲耳听闻太后谵语的萧玦,想装耳聋都不能,本就因调阅案卷而心生疑窦,秦长歌恰到好处又添了一把火。
    如此因萧琛素来表现良好,而历久以来形成的对萧琛的强大坚硬的信任心墙,霎时又被狠狠击碎一块。
    十分了解萧玦的秦长歌,逼得他朝堂审案,昭昭众目之下,给萧琛一个措手不及。
    一抹淡笑若清露晨流,秦长歌在百官私语中看了萧琛一眼,他偏头听着,神态自若,依旧是那副淡云疏月的神情,见她看来,斜首一瞟。
    姿态……轻蔑。
    秦长歌抿唇,挑眉,转回目光,看着上方神色沉黯的萧玦。
    这里这许多人,乱哄哄心慌慌,为今日一个接着一个炸弹炸得晕头转脑,只有当事的三人,始终保持平静清醒,萧玦首先就冷笑一声,单手一抹,将一大叠证词刷的摊开,道:“你称证词十三卷,如何只报了十卷?还有三卷呢?”
    等的就是这句。
    姿态……轻蔑?
    “陛下,”秦长歌伸手一指,漫不经心又语气肯定,“还有三卷,在您手中。”
    !!!
    眼角瞥见萧琛身形,似乎微微一晃。
    秦长歌慢慢绽开的笑容,冷如冰雪,缓缓叩首,一字一顿的道:“还有三卷,封存于皇家金匮室,除陛下您之外,任何人无权调取,为大内宫侍卫布防交接调动记录,当日值宿内侍卫首领名单,及,赵王殿下和前统领亲笔签字的应到记录。”
    “第十一卷,天璧三年二月乙末,内宫侍卫布防交接调动记录。”
    “第十二卷,天璧二年二月乙末,当日值宿内侍卫首领名单。”
    “第十三卷,赵王琛、董承佳亲笔签字交接记录。”?
    “而,”秦长歌斜瞟萧琛,意有所指,“这三卷,在,陛下手中。”
    有意的,沉重的重复和强调,是能给人巨大的压力的。
    被震得一片冷凝肃杀的气氛里,秦长歌仰首,逼视萧玦。
    这是无声的战场,不见血的搏杀,你,或者我,谁都不可以温情脉脉,你做不到?我帮你。
    “请陛下主持公义,助我将证词补全。”
    ……
    萧玦僵坐于御座之上,瞪着秦长歌……你是谁……你是谁……
    你的行事风格……
    你这身姿弱如飘萍的女子,为何行事杀气暗隐,言语利刃深藏,锐如名剑之锋?
    为何选择这般当庭掀开,赤裸裸血淋淋将他的不信任展示于众?展示在阿琛面前?
    阿琛……受伤必重。
    这一刻心绪复杂难言……阿琛若有罪,他会报仇,可是他却不愿意在判词下达之前,如此直接而当面的,将隔离怀疑的刀锋,抢先割伤孱弱的幼弟。
    证实罪名之后的秉持公正的判决,和在首告之前就开始早早的怀疑,那意味,和造成的伤害,是不同的。
    敏感细腻的阿琛,会怎么想?
    秦长歌垂下眼睫……我要的是什么,你一定在疑惑,你,现在还不会知道。
    事情……哪会有这般简单呢?
    何况打倒敌手,本就无需心怀悲悯,我若对敌人暖若春风,我的下场只怕早就冷若严霜了。
    我可还记得你那句“以民诬告皇族,可知后果?”呢。
    不逼到一定境地,如何能够得到我想得到的结果?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百官们反而没有任何声音了。
    任谁也看得出这一刻诡异的氛围——笑容别有意味的苦主,一直沉稳平静却突然如被重击面色苍白的被告,以及,高踞御座,脸色铁青,目光如涛翻涌,似恨似怨似惊似疑的,皇帝陛下。
    这不是寻常的杀人案,这也不是寻常的苦主和被告,想活命,闭嘴吧。
    ……
    半晌之后,萧玦涩涩的道:“好,但望你能以证实赵王之罪。”
    他手一招,于海会意的进入偏殿,去取那三份证据。
    见到这场景,百官们真是恨不得买把锁,锁紧嘴算了。
    连惊呼声这回也不敢有了。
    十三卷证据齐齐摊在龙案之上,萧玦不看萧琛,只盯着秦长歌,道:“宣人证。”
    我主圣明。秦长歌微笑回身示意。
    早已等候在偏殿,被内侍一一引入的,孟廷元、聚宴的士子、赵府诸般证人、董承佳遗孀。最后出现的是姜华。
    原本告假的他,今日以证人的身份,满面难堪的挨挨蹭蹭的进殿来,在殿角跪了。
    其余人等,大多不过贩夫走卒之流,最多去过王府偏堂门外,哪里经历过这国家核心之地,煌煌威严的政治中心,上临无上尊贵的天子,身周俱是远远遇见便要远避的贵人的场合?更别提还要在这样层檐历历,金龙飞舞,看一眼都要昏倒的地方临帝王垂询,举证亲王之罪……一个个连呼吸死命憋了,跪在汉玉云母砖上,扒着砖缝,瞅着前面跪着的人的脚跟不敢抬头。
    秦长歌无声吁了口气——忒没胆色了,亏得临行前还叫祈繁给他们各吃一颗她以前研制的可提升胆气的“壮志丸”,那是以前做了玩的,不曾想今日便派了用场。
    依次三跪九叩,一个个轮流说了,虽然有的人结结巴巴,有的人词不达意,有的人断句错误,有的人语无伦次,但总算是,说完了。
    “……草民贱辰,本应三月,赵王于二月初,曾对草民言:‘拟为先生寿,但三月恐无暇,可否提前’?草民虚荣,贪恋亲王爱重,遂应了……二月乙末,实在非草民贱辰。”
    “……当晚黄墨古酒醉,曾污赵王衣袍,赵王进内室整理,大约去了两刻工夫……我等都是亲见。”
    “……黄墨古饮酒有过敏之疾,平日少饮,那日却行迹异常……”
    “……奴才当晚进书房打扫秽物,刘管家吩咐,内室不许去,也不许别人进去,要奴才守着那内外间相连之门。”
    “……当晚赵王从后门乘轿出门,奴才们得了吩咐事先便在后门等着,当晚二更许,王爷出来,是奴才和另几位兄弟抬的,一直抬进宫内值宿房,是董统领出来接着的……奴才回来后,当晚睡得很死,醒来后便见自己在乱葬岗……几位兄弟都死了,就活了奴才一个,但也从此残了,一直讨吃度日……”
    “罪妇姚琼,恭祝陛下万年,并代先夫申冤于丹陛之下……先夫受人蛊感指使犯下滔天罪行在前,被人过河拆桥设计杀害在后,先夫留有血书在此,罪妇深知仇家势大,数年来不敢声言,怀揣先夫血证躲藏漂泊,今日终得金銮殿上,向陛下剖陈分明……先夫有罪,但赵王更有灭口杀人之罪,若非忠心于此人,先夫何至背弃陛下,遭此杀身之祸……罪妇愿身代先夫之罪,身受凌迟之刑,只求陛下明正法治,令有罪之人皆不得免!”
    “犯官……姜华……有罪……赵王与董统领当日长乐宫前密谋调换侍卫,是犯官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犯官当日当值,子时前后,犯官出外将当日奏简交递御书房时看见他们……金匮室有犯官出外的记录……”
    ……
    众口一词,铁证如山。
    众人心中都道:赵王休矣。
    目光或怜悯或不忍或幸灾乐祸的投向始终不言不动的萧琛,这人素来以沉稳睿智,聪慧出众著称,据称有‘一言抵万金’的美谈,很少说话,但每句话都不是废话,每句话都极有分量——今日一见也是如此,只是,在现今这个厉害女子织就的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之中,你要以如何的千钧之力的言语,才能破网而出,甚至反戈一击?
    众目睽睽中,萧琛不看窃窃私语的任何人,不看散淡却凌厉的秦长歌,只是跪于当地,沉静甚至微带哀伤的看着萧玦,眼色幽凉,如雪里梅花,云中远月,这一刻的清绝的苍凉,怅惘如一首未完的悼词。
    他似是对那样的滔天大罪厉绝言辞毫无感受,似是对反证自己清白毫不在意,似是只是想从萧玦目光中挖出他心中真正所想,想知道,那个楼阁深处飞雪轻盈之中舞剑的少年,是否真是眼前这个威严高贵的男子。
    他只是那般紧紧盯着萧玦。
    萧玦的手指,却只是攥着那十三份证词。
    目光缓缓下移到萧玦攥紧的手指,萧琛突然,极其怆然的一笑。
    犹似几多深恨,不解昔日调怅。
    那年石板桥上的寒霜,怎么到了今日,还森凉的挂在眉稍,好冷啊……
    连心都冻着了……
    他的眼色,一分分的冷了下去。
    似一方冷玉,沉入永恒不见天日的深渊之冰泉中。
    这一刻的沉默宛如万年。
    万年之后,沧海桑田,浮云变迁,遥远变得更远。
    一声低弱的言语,却如巨钟之声乍起,击破层层捆缚,震荡在每个人的心头。
    “你始终在指证,我当晚行迹诡异,于长乐宫有阴私之行,但是你不能举证出,我杀了先皇后。”萧琛淡淡道,“而且你的所有证据,都建立在,秦皇后和明宣太子之死的前提之上。”
    “假如——”
    他讥诮的侧首,看秦长歌。
    这一刻目光冷若冰剑,刺入肌骨发肤。
    “睿懿皇后和明宣太子,根本没死呢?”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20:00:56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二章 下狱
    一语出而风雷起,一语出而万人惊。
    这已经不是“一言抵万金”,而是“一言抵万敌”了。
    “砰”一声,一个素有心疾的官员,经不得今日金殿之上,一波一波此起彼伏的震撼,直直的摔倒在地,做了这场无声攻杀的第一个受害者。
    内侍立即手脚快速的将人拖了出去。
    萧玦已经无暇理会昏倒的人,更无暇理会官儿们的神情,这一刹新潮激荡几乎把持不住,他手指紧紧扣着御案,无法自控的真力冲指而出,几乎将坚硬的檀香木抠出一个洞——可能吗?这可能吗?
    这些日子,翻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难道临到头来,一切转回原点?
    近期在心中的那个怀疑,一直在试图寻找蛛丝马迹的那个怀疑,只是自己的幻想?
    而长久以来的执念,才是真正的现实?
    这原是一个太美好的奢望,美好到有如水月镜花,美好到这些年他不敢面对,连她的名字也不愿听取——他不愿给自己深想的机会,他害怕那些深入的探索,会将梦想生生击碎,直到明霜出现,使他鼓起勇气去探寻真实,却终被血淋淋的现实狠狠一击。
    若非伤重如此,他又怎会试图复仇?又怎会忍着割心的苦痛,去选择去怀疑自己孱弱的幼弟,将他置于朝堂之上,面对他人利剑狂刀般的控告攻讦?
    可是,阿琛言语淡淡,神情却如此漠然而蔑视,他是真的没有畏惧。
    一线星火,死灰复燃。
    他紧紧盯着萧琛,自己都没发觉连声音都有些变化,“赵王,为何有此一说?”
    萧琛眼底弥漫着淡淡的雪意,语声也清凉如雪珠,衬着他苍白的颊,似是一轮冬夜里凄清的月色,他居然不答萧玦的问话,而是侧首,眼色复杂的看着秦长歌。
    “你好心计,好缜密,好周全……可是你终究不能证实我暗杀之罪,你步步为营,自以为天罗地网?可惜我看你,好无稽!”
    他一叩首,也不看萧玦,只低声道:“先前这女子将该说的都已说完,也该轮到臣弟辩诬了——臣弟亦请求陛下主持公义,予臣弟自辩之机。”
    目光一缩,微有怅然难过之色,萧玦半晌方涩声道:“准。”
    心重重的沉了下去。
    阿琛……经此一事,我们兄弟,是不是再难回归当日和睦无间真心相待的时光?
    朕……终究成了完全的孤家寡人……
    萧琛缓缓起身,盯视着秦长歌,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不是得意,不是喜悦,而是一种破釜沉舟,此去决然的笑,明光四射,寒气凛人。
    他看着秦长歌,一字字道:“今日本王教你一个道理,你仔细听着,这辈子估摸你是没机会用了,投胎后大约还用得着——言语,永远看的是分量而不是多寡,不是你摆出的证物够多,你言语便给利若刀锋你便可以得意到底——我无需长篇证词,无需这一群系在一根绳上的蚂炸般的证人,甚至无需多言,我只要两个人,就足够证明,你,你这个低贱的女子,得了失心疯吃了豹子胆,居然在朝堂之上,御驾之前,妄图以大逆之罪,诬告一国亲王!”
    他冷笑,拂袖,转首,道:“请皇后,太子!”

    皇后!太子!哪个皇后和太子?
    百官们的手指掐进了掌心,掌心里湿嗒嗒粘腻腻全是汗水——西梁皇朝,能够同时存在的皇后和太子,只有睿懿皇后和明宣太子!
    今天这是一出什么大戏?一百年也见不着一次!
    眉毛一挑,寒光一闪又隐,秦长歌刚才因为萧琛言语而微锁的眉峰,这下真的皱在了一起。
    容啸天怎么搞的!
    居然真的没能看住人?
    萧琛……果然是个厉害人物啊…
    她哪有心情理会萧玦和众臣的反应,只顾低头紧张思量对策,忽觉四周静了一静,有种屏息的奇异寂静,随即,骚动又起。
    宽阔宫门,深深几许。
    有女怡然,踏云而来。
    一抹朝阳斜镀,光色烂漫,不及那人艳光四射,娥眉云鬓,回风舞雪,香培玉琢,凤翥龙翔。
    其艳若霞映澄塘,其神若月射寒江。她行步而来的姿态,带着优美而奇异的韵律,月白裙裾若梨花一朵,携了满襟高贵清艳的春色,每一步都拥红堆玉、芬芳暗隐的香满殿堂。
    她浅浅微笑,神态和静,肤光莹润,如玉雕成,带着温玉般乳白柔软的质感,温柔娴美之态,宛如娟娟淑女,只是那上挑的黛眉,气韵凌云,明明近在咫尺,却令人感觉远在云端。
    她不看任何人,只微笑俯身看着手中牵着的幼童。
    那孩子三四岁光景,着一身紫绀色小锦袍,系着樱红发带,乌发胜墨,玉雪可爱,清俊的小脸浓眉英锐,瞧来甚是眼熟。
    朝堂上倒抽气的声音,汇聚成一片,响亮而庞大,听来有若雷鸣。
    能立于金銮殿上,必得四品以上官员,在场的大多都见过睿懿皇后,而先皇后容色惊人,但凡惊鸿一瞥者,无人能忘,此时一见这女子,容貌相差无二,已纷纷认了出来。
    而她那份温柔却疏离,和雅却睥睨的独特神韵,向来也是睿懿的专属标标志。
    这不是睿懿皇后,还能是谁?
    她手中牵着的孩子……众人看着他的小脸,细细端详了眉目,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转到陛下脸上。
    ……神似得紧。
    众人哗然,立时又将惋惜的目光转到秦长歌身上。
    这女子……完了。
    又是碰的一声,姜华无声无息的晕了过去,脑袋撞在殿角,撞出一声沉闷的回响。
    其余下跪证人等,除了那个愿意身受凌迟而始终以恨恶凛然目光看着赵王的董氏遗孀,皆抖簌如同筛糠。
    奏长歌抿唇,暗恨。
    哪里出了问题?
    赵王侍妾……你好大的胆子。
    山寨版也敢登堂入室!
    赵王殿下……你天生适合当水货制造商。
    你连假包子都搞山来了,包子知道了一定宰了你,他最讨厌别人学他了。
    ……那日赵王府惊弓之战,败于秦长歌暗算手段下的蕴华,面具掀开的一刻,曾令秦长歌大骂。
    那活生生的是睿懿第二。
    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造就?除了蕴华本人,谁也难以查考,联想到蕴华南闽彩蛊教圣女的身份,再想起南闽当年以美色妖姬对付中川的手段,奏长歌想到一个可能,立时恶心得想要呕吐。
    若不是不想惊扰大局,奏长歌一定会好好和蕴华交流一番。
    今目叩阍之前,一向滴水不漏的秦长歌,早早安排容啸天率领属下拦截蕴华一一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女子出赵王府。
    不想,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这女子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了。
    奏长歌决定,今日若能脱身,日后一定要把这女子给解决掉。
    踹倒你,再在你脸上擦我的绣鞋……
    萧玦早已怔在了御座上,浑噩僵木不知动弹。
    她还活着?她们还活着?
    我的妻子,我的孩子,真的没死?
    只是,为何这许些年她都不曾出现,却在今日这么凑巧的时机到来?
    心潮翻涌,不知悲欢,往昔的女子影像与此刻阶下仰首而笑的颜容交替闪回,不住重合,恍恍惚惚中似真似幻而又非真非幻,她就在眼前,依旧无双国色,依旧风致高华……此番似喜似疑似惊似怔,云涛雾卷若明若暗,几近失声。
    “陛下……”他说不出话,阶下怡然而立的雍容女子,却已微笑开口,“别来无恙否?”
    她以当年睿懿母仪天下的神后之姿,仪态万方的轻轻施礼,眼波流动,风采妙绝,“与君一别久矣……臣妾不胜思念陛下。”
    那思念二字,含在齿间,轻柔旖旎,绣面芙蓉,一笑而开。
    她微笑着轻推那幼童,“溶儿,来拜见你父皇。”
    那孩子极其乖巧的上前,俯首阶下,声音清朗,小小年纪便隐隐气度非凡,“溶儿见过父皇!”
    “……起来吧……”半晌萧玦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此时心中虽难掩激动,但长久以来久居高位者,定力多半是要有几分的,加之犹存的几分疑惑,令他深知此刻并不可朝堂认子,否则万一事情有诡,西梁国体也将因此蒙羞。
    他双手按在龙案上,借助冰凉光滑的红木触感,宁定自己的心神,半晌,缓缓道:“你……因何而去,因何而来?”    “臣妾因人陷害之局而去,为解恩人被人陷害之局而来,”假睿懿答得从容流畅,“事关宫闱隐秘,不宜宣诸朝堂,但臣妾本人在此,便已是最好的证明,请陛下还赵王清白,并追究设局陷人者欺君之罪!”
    萧玦细细的将假睿懿打量半响,那神情,风姿,眉目,举止,言谈,无一不似,时光时于美丽的女子似乎别有一份偏爱,三年光阴,并未对昔年的她有任何戕害,反倒将最为动人的韵致,丝毫不改完完整整的保留了下来,她对峙当面,鲜活如初,便要硬指她不是长歌,都觉得荒谬无稽。
    只是,最初那份震惊激动过后,为何此刻心中并无喜悦?并无当年每一见她便由衷生出的如浪潮拍岸,令人澎湃而激越的莫名喜悦?

    再将目光转向虽然局势彻底翻转,却仍无惊骇之色,只是皱眉若有所思的明霜,……她,要如何自辩?在这极其不利于她的情势下?
    他尚自沉思,假睿懿怎肯放过秦长歌,步步紧逼,“陛下,臣妾知道今日出现得太过突兀,难以取信于您,但溶儿当面,却是实实在在的西梁太子,您的骨中骨血中血,臣妾斗胆,请求滴血认亲。”
  奏长歌心中一跳。
  她经过现代这一世,自然知道滴血认亲的非科学性,但是在落后的时代,这是强大的不可摧毁的认亲手段。
    而以蕴华擅长毒蛊的南闽邪教的出身,想要在滴血过程中搞出点猫腻,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就算从现代医学上来看,a型血和b型血本身就极易相溶,萧玦那个性鲜明朗锐,像是a型血的特征,就是凑巧,也有可能认出一堆儿子来。
    这丫真狠毒,认了儿子,还能不认娘?何况这个娘还克隆得比原版还象正版。
    奏长歌无声叹气——当她看见情势不可挽回的逆转,萧玦首肯,内侍端出金盘玉碗清水的时候。
    再看见群臣伸脖子瞪眼晴,看着金殿之上,那孩子和萧玦各自挤了一滴血,滴就玉碗清水之中,众人屏息等倔,隐约似可闻心跳如鼓。
    时间这一刻,漫长至难捱。
    那两滴血滴在清水中游戈,似是有所感应亦有所召唤,无拘无束的奔向对方而去。
    最终缓缓,而又众望所归的融合在了一起。
    奏长歌看着萧玦此刻终于难掩的激动惊喜神情。
    哀怨的叹息,几乎就要冲出口了。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啊……
    眼下,局势突然逆转,不容她反应的,走到难以翻转的地步。
    眼下,她能做什么?
    是拆穿假睿懿的身份,毫无证据的用那个西梁几乎无人知晓,极其神秘的彩蛊教来为自己辩白?
  就算自己走了狗屎运,皇帝陛下相信了,那么,如何推翻那张脸?……蕴华那张脸,杀伤力实在巨大,就算现在秦长歌和萧玦说:娘的,这丫是个南阗盗版,我才是西梁版睿懿,只怕也不抵她把这张脸一摆来得有说服力。
    ……办法不是没有,毕竟真正和萧玦做过夫妻,两人耳鬓厮磨那些旖旎旧事,真的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随便提出一件,也足够萧玦激动的飞扑来认妻了。
    或者,使计让蕴华自现马脚,这对阴谋诡计信手拈来的秦长歌根本不是问题,只是那个假太子呢?萧玦大约心里已经认了他,毕竟在这个时代,滴血能溶,便几乎可以等同于铁板钉钉的真实亲生,不可颠覆,而萧溶,这个失踪时仅仅一岁的孩子,在萧玦和天下视野里未曾有机会表露过任何自己的个人特征,要想在滴血认亲认定血脉后再推翻假太子,最起码砚在还真没有好办法。
    当然,萧玦认了自己这个妻,对方的儿子自然是假的。
    只是……认妻?
    在这里?
    秦长歌一直不愿意将自己的身份太早揭露,更不愿意揭露于这朝堂之上天下之前,今天只要萧玦认了她,明日整个内川大陆都会知道,那个阴毒杀神秦长歌又杀回来了——太早暴露自己,可不是好事,尤其当真相,看似已露其实还未全露的时候。

    她始终隐隐觉得,即使今日能扳倒萧琛,也未必就是真正打掉了当日暗杀自己的那个隐于幕后的势力,对萧琛出手,为的也就是逼出更多的一此真相,如今看来,打草了,惊蛇了,蛇在意料之中反咬了,放蛇的,或者捉蛇的玩蛇的看蛇的,也在蠢蠢欲动了,但是那蠢动反击的力量,比她想象的还要大。
    秦长歌重生以来,因为今日突然脱出掌握的事态,第一次对敌手生出凛惕之心。
    大巧当若拙,大刃应无锋,明霜已经置于敌人视野之下,秦长歌……还是再隐一隐比较好,须知不同身份必然有不同反应,对方再强大,在没有确定她是谁之前,设置的障碍阻拦,想必也会不同些。
    思前想后,一瞬间想出一百个可以证明自己打倒蕴华的办法,但每一种都多少和自己身份有关,秦长歌颓然一叹,终于放弃了。
    好吧……儿子,儿子他干爹,我老人家累了,不打算玩了,接下来想要再见到我,看你们的了。
    她无奈的叹气,看着萧琛一言不发向她看来,目光平静却隐隐怨毒。
    更无奈而悲摧的,看着萧玦神色复杂的凝注她半晌,一挥手,道:“来人,将这干人等,统统打入天牢!”
    萧琛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睿懿皇后既已当面,此女丧心病狂,当殿欺君,构陷亲王之罪已昭昭于目,此为建国以来第一惊天大案,必得以严刑峻法匡正法纪以震效尤,否则不足以交代于天下——以我律法第三百四十二条,此罪当凌迟,连坐三族,请陛下下旨。”
    三族你个头啊,三族?小叔子你要不要自杀?
    萧玦目光一闪——阿琛素来不是如此操切,今日却有咄咄逼人之势,他是恨上明霜了?还是怕朕有回护之情,赦免明霜?
    再次深深看了明霜一眼……事已至此,怎能赦免?
    形势逆转,众臣们自然赶紧要扯顺风旗,此时纷纷落井下石,忙着向赵王殿下卖好。
    “此案势必惊动天下,诸国之下,必将关注我主应对,此女行为无耻,穷凶极恶,居然妄以白衣之身于朝堂之上,构陷亲王,行径令人发指,此獠不除,何以对天下,何以对臣民,何以对我有功藩属,何以对我西梁栋梁!”
    “赵王乃国之长城,怎可于金殿之上,为宵小所辱!请诛此等不知纲常天理之逆贼!”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此刻群情奋勇,万众一心,空前的热烈和团结。
    也都十分聪明的,一字不提:此女行为周密,背后必有相关势力,尚需彻查。
    笑话,这些宦海浮沉的老手,谁看不出此刻赵王已将这个女子恨透了,只恨不得她立刻血溅朝堂,哪肯再慢慢查证,给予对方时间反应导致节外生枝?自然也乐于成全,心照不宣,一片喊杀之声。
    微微冷笑,秦长歌闭目不语——实在说不得,也只好鱼死网破了。
    深吸一口气,萧玦何尝是笨人,心若明镜台,照得见诸般飞扬尘埃,他既然早知群臣心思,哪里肯被牵着鼻子走,目光一扫,群臣立时噤口。
    一片凛然的沉寂之中,萧玦声音回荡在站了近百人依日空旷畅朗的大殿里,显得分外清晰森然:“此等大案,令人惊震瞠目,朕自然要有交代——不仅要有交代,还不能草率交代,此女一孤弱女子,何能独立搜集这许多证词并寻来这许多证人?背后定有人主使,此人枭獍之心,竟妄图害我皇弟!朕虽怜惜生灵,也不当为此穷凶极恶之徒有所宽悯,朕,不惜再兴大狱!但凡欺君饰罪者,无有可恕!三尺之冰,正为汝设!来人——”
    他俯首对着跪地听宣的侍卫,目色幽深,冷冷道:“交刑部主审,务必彻查此女身份来历,及身后有无相关主使诸事,及时报朕!”
    也不容人再反应,长身而起,携了“儿子”的手,对假睿懿温言道:“一别久矣,朕有满腹的话儿想和你说,也不知你近年过得好不好,长乐宫已毁,朕带你去看看凤仪宫。”
    目光一闪,秦长歌微微舒了口气。

    萧玦……已经不是当年的萧玦了。
    这是要套问蕴华了——他没有完全相信,最起码对蕴华,没有。
    奏长歌无声冷笑——假皇后啊假皇后,你要如何和萧皇帝畅谈当年呢?
    那厢,蕴华神色如常的盈盈施礼,浅笑道:“臣妾亦思与陛下彻夜清谈,长夜剪烛,月移花影之下,诉久别重逢之思,不知今夕何夕。”
    她明明语气坦朗,一字无涉于私情,然而不知为何,听来却觉余情宛转荡气回肠,那两个‘夜’字,那句不知今夕何夕,每个字都微微的起了尾音,似是鸠红娇软的花瓣飘荡入心,搔得人心痒难熬,一颦一笑,风情无限。
    萧玦的手势,缓了一缓,原本不打算碰她的手,突伸来,款款牵了她的手。
    奏长歌心中一震……媚术……她用了媚术……
    这女人好本事……隐而不发,似若无形,竟能于对谈言语中不着痕迹的探入媚功!
    奏长歌吸气……嘶……当初就不应该想着留下她来追索南闽彩蛊教和萧琛的关系……应该直接杀了她的……
    那两人手指相交,相视一笑,萧玦满面喜悦,正要举步,蕴华忽然嘤咛一声,脸色苍白,莲折梅落风卷娇絮般,软软倒了下去!

    那孩子立即飞扑而至,娇嫩童音里满满焦急和哭音:“母后……母后……你又犯病了……”
    哗然声中,萧恢满面焦灼,先掐人中再偷真气,无奈怀中佳人动也不动,萧玦霍然抬头,怒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了?”
    “娘有伤……一直没妤……”假太子抽抽噎噎,哭得煞是可怜“……王爷叔叔知道……”
    “陛下”,萧琛适时上前一步,肃然道:“其实若非皇后为人所害,臣弟无奈之下不敢声言,她早已和陛下团聚,今日大约是听闻臣弟身处危境,她才不顾凤体急急赶来……此事说来话长,救人要紧,请容臣弟稍后再禀,只是臣弟要提醒陛下一句,臣弟觉得,臣弟今日陷此重罪,完全和皇后被害有关,这些人步步紧逼,竟是再不容陛下夫妻团聚,兄弟和睦了。”
    “来人!”萧玦霍然抬头,满面杀气,怫然道:“将这干人速速打入太陛天牢,三日之内,刑部必须追索此案余逆,连同今日上殿诬告佐证者,三日之后,全数处斩!”
    !!!
    好,好,好狠的一招!
    奏长歌难得的佩服了人家一回。
    这叫鉴底抽薪啊,晕了,伤了,还谈个啥的情?
    假皇后病重不醒,假儿子整日哭啼,真皇帝焦头烂额心慌伤痛,还记得清醒的去思考有没有其他内情?
    三日?不用三日,谁都知道夜长梦多,萧琛用“皇后重伤无能对话”这个好不容易扯出来的时机,暂时不用面对萧玦的疑问追索,就是为了空出对自己下手的时间。
    今日夜间,赵王殿下要是不对我这个被篡位了的可怜人下毒手,咱就跟他姓!
    秦长歌好无奈的笑着,听着镣铐丁零当啷声声清脆,看着侍卫神色如铁,向自己走来。
    金銮殿你来我往翻生倒死杀机云涌,棺材店父子相对侃天说地和乐融融。
    冬日小风吹得那叫一个和煦,包子说话那叫一个天雷。
    “我跟你说,”包子坐在楚非欢膝上,在身后一色黑色云木大棺材的彪悍背景里,神态肃然如同师长在教导学生,“我娘那个人,你任何时候都不要太相信她,她真的好恶劣,一天不整人她就好像一旬没洗澡般难受……干爹你是不是喜欢她?哦我好同情你,哦你好倒霉。”
    淡淡看了看那个拼命说自己亲娘坏话的“孝顺”儿子,楚非欢道:“我会把你对我的同情如实转告你娘的。”
    和包子相处这么久,他也算是知道了,在这个皮厚心黑的小子面前,你千万不能脸皮太薄,因为他绝对不会因为你脸皮薄就良心发现维护你的薄脸皮,他一定哪壶不开提哪壶,直到逼得你的脸皮熊熊燃烧成灰烬为止。
    对他,就该用一直以来秦长歌的方式:以牙还牙,以毒攻毒,绝不防守,坚决反攻。
    “不要吧……”包子果然立刻颓然,“爱告状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没讨到便宜的包子决定换个话题,眼珠一转,唧唧歪歪揪住楚非欢继续口沫横飞——他就是存心的,他就是不想让他睡觉,谁叫除了娘,只有干爹一个肯仔细听自己说话?搜索枯肠找不到什么新话题,干脆开始回忆当年——当然,对芳龄四岁的萧太子来说,所谓当年,也就是和秦长歌初遇那时辰,半年前罢了。
    “……第一次遇见你那次,咱还不认识你,娘娘腔王爷在杀人,我问我娘为什么不救,我娘和我说,因为咱们没有能力救,她还说,假如有一天她遇险,而我救不了,也不许我救……”
    楚非欢挑起眉,静静看他。
    这是秦长歌的风格,但是,萧太子你,真的这么听话?
    你若真的这么听话,我倒要重新审视你了……
    “后来我仔细想过这话,”萧包子手一摊,“女人就是没见识,你瞧她说的什么话?”
    ???
    “我要是看见自己娘倒霉了还不救,我还是个男人吗?”包手越说越愤怒,“她这是在侮辱我作为男人的尊严!”
    一直在旁边倾听的祈繁对天翻了个白眼,太子爷,好像,大概,也许,你现在真的还不能算男人吧?
    “祈繁!”
    一声大喝突然惊破祈繁的腹诽。
    抬眼望去,楚非欢没承由心口一紧。
    门被砰的一声撞开,容啸天满面愤怒的冲进来,形容苍白酷厉,左臂血迹殷然,嘶声道:“有人使计……我的人死了大半……人没拦住……”
    院内数人,嗵的站了起来。
    祈繁站起得太急,砰的一声带翻了凳子,他自然知道“人没拦住”代表什么意思,想着假皇后出现有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冷汗自额头密密渗了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来不及说了!”容啸天顿足,“先去救人!
    “救人!怎么救?”祈繁怒道:“你当金銮殿是棺材店,说去就去!”
    将翻落的凳子扶好,他颓然坐下,以掌支额,喃喃道:”一着错,满盘皆落索……已经错了一步,不能再错,必须拿个周全的章程出来才能救人,因为我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楚非欢一直以手抚胸,淡淡遥望着宫城的方向,对他们的对话恍若未闻,稍倾,将目光缓缓放下,轻轻落于满面茫然的萧溶身上,道:
    “现在,是你兑现你刚才诺言的时候了……溶儿,你娘遇险了。”
    “什么?”萧包子一惊,转目看看众人凝重神色,突然大怒,一脚踹翻了自己的小凳子。
    “我的娘,我欺负,别人,不行!”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20:01:20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三章 音杀
    太陛天牢,巍巍高墙,深深铁壁,高墙四周有深达数丈的壕沟,沟中俱是足令一个大活人转瞬化为白骨的“重水”,四角有瞭望高塔,高塔之上东西南北四个方位,长年累月搭架着西梁皇朝最彪悍也最为先进,由当年开国皇后师门“风羽神弩”改造而成的“追风弩”,并在整个墙体及内牢,设置机关无数,设铁甲重兵三千,昼夜拱卫,灯火步声,永远不灭。
    更奇异的是,这座牢,是没有门的。
    说没有门也不尽然,门户是流动的,暗藏于四壁高墙之内,每日机关排列不同,门户位置也不一样,必须掌管太陛天牢的三位最高首领同时到达,各自对上自己掌握的那部分的机关,才能开启——这也是英明神武算无遗策心思狡诈神鬼莫测的开国皇后本人,在前元旧牢的基础上设置改造的。
    这是天牢中最高一级的牢中之牢,关押的都是涉及军国和皇室的要案重犯,基本上,据史书所载,数百年来进入这座号称“铁狱”的重牢的人,虽然寥寥无几,平均五十年接客一次,但是从没有活口出来过,而曾经在这座铁狱呆过的要犯,最低标准也是郡王,其中前元以宗族之疑掀起滔天血案,弑君未成而杀人数万,以成山白骨建造王府最后被亲人刺死,死后赐号“枭”的雍王元蔚,即使此牢大名鼎鼎的住客之一。
    能在这些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凶人一同列席于此,成为太陛天牢重犯名册上以朱砂书写的成员名册中的一员,秦长歌觉得,作为小宫女明霜,实在非常光荣,作为真身睿懿——算了吧,那真的很糗。
    一线月光,从牢顶那扇小得不及包子臀部尺寸的窗子泄下,在同样是铁质的地面上涂抹上一层黯淡的浅灰,秦长歌瞅瞅那以赤河明铁造建的窗子,再瞅瞅以纯铁制造,连挖个洞都不可能的牢房,大骂设计者厚黑无耻——她又忘记这牢房的改造是她老人家的手笔了
    好吧……全是铁的也有个好处,就是绝对没有老鼠。
    不仅没有老鼠,连声音,也绝对不会有。
    秦长歌非常阴毒——当然这是强调了很久的事,已经无需赘述了,她早在前前世就知道,绝对的寂静对人的精神意志的摧残力是无比强大的,除了早已习惯无声的聋子,正常人在完全黑暗无声的环境中超过一定时间,会产生很多奇异幻觉,最终导致神智很有可能出现问题,所以她规定,牢房四周不许人靠近,不许发出任何声音,保持绝对的寂静,直到逼疯犯人为止——这真叫自作孽不可活。
    其实萧琛如果不急的话,只要把头顶窗子命人给关上,最多等上一周,就算秦长歌心志比较强大,在此刻没有丰沛内力护住心脉的情况下,只怕也难免如他所愿的出点精神问题。
    唔……也许等下就有人来关上窗户了。
    四周很安静,如同深水、冷渊、墓地般的安静,是那种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白骨,鲜血,幽魂,无声飘荡的鬼火、记忆中以为早已忘却的不欲面对的往事的安静。
    ……绝对的静默里,远处突然隐隐传来敲击的声音。
   单调,枯燥,而又奇异。先是有一定的节奏,随即便凌乱无序,凌乱一阵子后,又开始了又节奏的敲击,那频率十分古怪,在这极度的寂静里,飘逸迤逦,游丝浮云般捉摸不定,明明只是普通的敲击声,在压抑黑暗烦乱之中的双耳听来,却宛如心中执念之人的呐喊,宛如慈母游子般求归的呼唤,又或者是女子的娇啼和男子的叹息,响在空旷冷寂的飘摇夜风中,如真如幻似是而非……引得人忍不住竖起耳朵,要去细细聆听。
    一丝幽光里秦长歌熠熠双目,宛如夜明珠般光华迫人。
    她冷笑一声。
    爬起来,歪歪扭扭的摸到墙边,试了试,果然,这种生铁表面不平,一划一条白印子。
    秦长歌把指甲在墙角磨了磨,磨成尖锐状,和认真的刻:
    “傻帽明霜,到此一游。”
    想了想,又继续刻:
    “老婆当面也不识的傻帽加一级萧胤成,我诅咒你迟早到此一游。”
    胤成,是萧玦的字。
    偏着脑袋想了想,秦长歌皱起眉头,喃喃道:“傻帽加一级,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呢?你在玩什么把戏?”
    摇摇头,算了,懒得理他。
    再想想,又刻:
    “小叔子,以下这段话写给你,我想你迟早都会看见,你不想看见,我也一定要让你看见,对了,白话文你看懂不?你那么聪明,小事一桩,我就不翻译成古体了,我还得留点力气对付你等下的暗杀呢——小叔子,当年石板桥上的霜,很冷吧?当年你哥舞剑,很美吧?你在心里记了这么多年,你何必呢你?你是觉得,你哥也一定记得是吧?咱不撒谎,你哥是记得,但他的记得和你的记得根本不是一回事,你何苦来呢你?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哥子尽管骗,嫂子不可欺?
    “你招惹我了,”秦长歌写得兴起,继续写,“我不想招惹你,你却招惹我了——当年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其实你我心里都有数,真正动手的不是你,你顶多算个外围人员,我老人家告御状,要的也仅仅就是逼你老实给点线索,要知道我老人家做事从来不喜欢按常规来,报仇非得告御状解决?我这仇御状能解决?切!——可是你不知道是不肯吃亏的性子作祟呢还是你有啥难言之隐呢,你宁可滥杀无辜你也不肯开口——你在隐瞒什么?叔子,你可知欲盖弥彰?你可知匣剑帷灯?你可知论起阴谋诡计你嫂子谦虚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你会后悔的,真的,你嫂子不说大话,别看咱现在在太陛天牢你在富贵王府(其实我看你现在也不在王府,你没空,你得安排怎么杀人如草不闻声的解决我呢,你比我忙,辛苦辛苦——不过我敢打一块钱的赌赌你一定白忙)但是迟早我会让你换个地方呆着——虽然你不心疼我但是我心疼你,这里太冷,你冻死了你哥这辈子又要做恶梦,我决定了,你去安平宫吧,专门幽禁亲王的冷宫,欢迎你成为安平宫第一个西梁皇朝王族的光荣住客。”
    心疼的收回手指,秦长歌哀怨的看着自己纤纤十指给磨成了光秃秃的平面,大恨,再添一句:“我好容易养成的指甲都为你磨没了, 你拿你的王府资产陪你嫂子,还有你侄子,快要过生日了,你给送幢别墅吧?谢谢。”
    算算时间,秦长歌换个手,继续写,这回默写诗词,同时很有素质的注明转载:
    “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许放屁!”(毛太祖)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犯睿懿者,虽猛必推!”(汉武、睿懿)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李煜,未落牛人)
    “天若有情天亦老,我只怕你等不到”(李贺,网络牛人)
    “自古美女多夫君,长使英雄泪满襟。”(杜甫,网络牛人)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也锁着,一个声音高喊着:他妈的,都锁着?”(叶挺,网络牛人)
    “莫愁前路无仇家,只怕身后有情敌。”(高适,睿懿)
    “爱国爱家爱包子,防火防盗防小叔。”(睿懿原创)
    ……
    一边写一边大笑,秦长歌得意洋洋正写得兴起,头顶突然哗啦一声,微光一黯,宛如星火跳跃一霎随即归于沉寂,整座小小铁牢,顿时沉入极度的黑暗寂静之中。
    秦长歌笑容一敛,刚才的得意癫狂之态已经不见。
    刚才极度寂静里突有声响,立时引起了她的警觉,那声音细微去古怪,引人沉溺,秦长歌初初听了几声,便发觉这是控人心神的“音杀”之技!
    “音杀”是流传于武林史上的奇异武技之一,据传最早由“音魔”完颜沁霖所创,完颜沁霖死后,此技渐渐不为人所知,但秦长歌知道,当今天下还是有几个门派会这门绝技的,这几个门派,大多是那位风流绝世的完颜音魔的情妇小妾后代,当然,千绝门不是。
    音杀杀人,方式有好几种,有引人躁狂的,诱人内心黑暗的,有使人自断心脉的,这都是对付武功高强之士最有效果的手段,而最不为人所知的,连秦长歌也从未见识过的,却是利用外力所辅,大面积杀人的“群杀”。
    以极度黑暗寂静为辅,诱使不会武功之人出现幻境,自寻死路。
    比如,今夜明明应该超级寂静的太陛天牢外,突然传来的异音。
    今夜太陛天牢关押的,都是不会武功的人。
    对方,真是好生强悍啊,强悍得连秦长歌都不得不第二次佩服——短暂时间内,居然能找准杀人的最佳方式,居然能找到会这门几乎失传的杀技的人,毫无痕迹不动声色的,便可以解决掉这批犯人。
    看起来,也就是凡人不堪压力自裁罢了。
    连怀疑都不会有,因为睿懿同学的天牢设置,本就是让人有进无出的,功能就是要你或压抑或疯狂而死。
    对方只是巧妙利用了这个功能,把时间提前了一点点,因势利导而已。
    天衣无缝不落痕迹的杀人方式,得手真的是分分钟的事情。
    可惜对方不知道主犯是秦长歌,那个阴险毒辣,见识广博,遇强更强,遇弱扮弱的腹黑狡猾人物。
    几乎在辨认音杀之技的那一刻,秦长歌就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在黑暗中养精蓄锐了,这个时候安静聆听,就会被黑暗和异声交织成的杀人之网笼罩,一步步被引导入死亡陷阱。
    必须找点事情给自己做,必须思考,分神,以自身思维的发散,将外来干扰拒之门外。
  她在墙上揭露萧琛,是思考,理清心中的疑惑和思路;胡言乱语,是为了引发自己对前世的回忆,信息量丰富的前世经历,又许多事情可以慢慢咀嚼。
    音杀?滚一边去。
    唯一可惜的事,睿懿同学太狠毒了,把牢房设置成一进一出的齿形形状,每间牢房都隔音并有距离,声音无法传出去,否则秦长歌敲击铁壁发出声响干扰,还能救救其他无辜的证人。
    他们……都死了吧……
    秦长歌微微叹息,唔……出去后,要拨点银子照顾好人家的夫人儿子小妾情妇银子庄园了……
    刚才自己在墙上写搞笑诗词,大笑之状,想必已经落入了有心人眼里。
    他们定然摸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的癫狂了还是仍处于清醒状态,最起码现在自己还没死,对方就决不罢休。
    关窗,是下一步的暗杀计划吧?
    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呢?
    黑暗中秦长歌一双平日里春水般的眼,闪着黑狐般狡诈幽魅的光。
    ——————————————  
    长而幽深的密道,设计精妙的留着不为人发现的通风口,以至于明明不常启用,却不显憋闷。
    黑色的甬道铺着结实的青石板,落足与其上的声响,被放大了无数倍,在密道中回荡。
    足音响起之处,一团漆黑中,渐渐浮现出数条人影,当先的,小而圆。
    自然是效法目莲救母的萧太子驾临了。
    包子杀气腾腾一马当先,雄赳赳气昂昂行走在杀往皇宫的密道上。
    他这回很从善如流的在脑袋上绑了根红带子,是偷的祈衡最近新换上的胭脂红汗巾——大约又是他那个相好送的,包子觉得那色泽不错,很能体现他现在悲愤的心情,顺手摸过来了。
    他真的很生气,非常生气,因为干爹告诉他,有人冒充他去骗人,娘去拆穿被关起来了,这还了得!这世道咋这么颠倒呢?盗版的也这么嚣张?他萧公子这般玉树临风神采飞扬满城春色关不住一树梨花压海棠,虽说难免被倾慕最近的人模仿,但模仿到欺负他老娘——有没有搞错?不知道要尊重原版!?
    他悲愤的恶狠狠走着,恨不得一步踩一个洞——踩在盗版身上。
    祁繁推着楚非欢的轮椅,带着凰盟手下跟着,刚才他在栈渡桥下看见密道时,顿时恍然当年楚非欢是如何逃得生天了,不由心里微微有些隔阂——这么重要的密道,先皇后怎么从来没和我们说过?
    一转眼看见楚非欢正怔怔看着桥侧桃林,神情别有幽凉,眉目间深深楚云,淡淡星光,却是人远天涯近,宛如明月遥照空床。
    ……那年栈渡桥上,迟桃花下,你我共享的秘密,终将被更多人杂沓的步声惊破。
    我总在不断失去……但望因此你能得到。
    轻轻吁一口气,楚非欢进入密道后,神情已经安静下来了,依祁繁的意思,留下一部分人护送他们去见萧玦,另一部分人去救秦长歌,因为萧琛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她的。
    默然半响,楚非欢淡淡道:“救不了的。”
    祁繁一怔,诧异的看他,“你的意思,不必去救?”
    楚非欢默然……她现在不敢再拿她的性命安危,去赌自己那份无可解释的感应的准确性。
    他已经错过一次,却是不敢再拿她的性命安危,去赌自己那份无可解释的感应的准确性。
    只是……太陛天牢的设置,她只是当年极其简练的和他说过一次,他虽然记得,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实行的可能。
    当年她曾和他说过那门户在没有钥匙情况下的解决办法——必须有两个武功绝顶之人,内功一阴一阳,心意相通,使用手、肘、膝盖、足尖同时开启暗锁,全身可以使力之处都必须元转如意,当时她和自己一番磨折,一个在牢内,也没了武功,一个肢体已残重伤无用,还能做什么!
    长歌……再坚持一会……等我。
    他吸一口气,仰首,似乎想从根本看不出天日的密道穹顶,看见太陛天牢内的情景,看见心心念念挂记的人。
    然而最终只是决然道:“是,不救。”
    抿了抿嘴,祁繁目中掠过一丝微怒和迷茫之色,然而想了想,他终究无奈叹了口气。
    “好——咱们全力助力,潜入龙章宫。”
    ——————————
    龙章宫正笼罩在一片紧张焦灼的气氛中。
    今天下朝之后,陛下亲自抱着个女子进了寝殿,后面还跟着个哭哭啼啼的幼童,一迭声的唤着传太医,太监宫女们赶上去安置,陛下根本不给他们接受,亲自将那女子安置在龙床上,有宫女上前侍候茶水,一转眼瞥见那女子的脸,吓得一激灵将茶盏打翻在地上,立时被陛下一脚踢了出去。
    太医院的太医,只要在班的统统被于海跌跌撞撞的拽进来,当先的医正也来不及磕头便被萧玦一块扯到了御塌前,跪在塌下的太医正待为女子把脉,无意中看见那女子的脸,手一颤险些从她手腕上滑下来,幸亏这是个精明的,赶紧装作沉思掩过了。
    然而被萧玦目光灼灼盯着的太医,最终渐渐冒出冷汗来。
    这叫什么症候?
    脉象正常……气机却低弱,怎么会出现这种状况?
    一个个轮次把过了,皆面面相觑,僵木着脸不敢言语。
    萧玦目光四处扫射一圈,从他们神情中早已看出端倪,怒道:“你们尽发什么呆?开方子!”
    “是是是……”一堆人挤头碰腿挨到外间,咬着笔苦思冥想,半响方子递了上来,萧玦匆匆一阅,脸色立时铁青——有的发散有的收敛,有的温补有的驱寒,有的提升有的鞑伐……竟是自相矛盾,没一个相同的狗屁胡开药方!
    那孩子看他脸色,哭得越发伤心,萧玦听得焦躁,伸掌一拍,一叠厚厚药方立成齑粉。
    “滚!都给我滚!”
    一群人连滚带爬立时做鸟兽散,连侍候的宫人也被那龙卷风般的怒气裹挟得站立不住,低头控背匆匆离开了寝殿。
    大殿内,只剩下了一昏一哭一怒的“一家三口”。
    萧玦怒气未消,重重在榻前坐了,就着飘摇烛光细细端详床上的苍白女子,明黄丝幔下那女子素约腰身,宛若清云,玉瘦香浓之姿,便是处此荏弱昏迷之态也不掩风韵……只是这般看着,渐觉心跳加快,心中模模糊糊的想,长歌一别几年,当初的清傲少了几分,风姿却是越发的好了……
    夜长帘幕低垂,彤阑深处明烛幽幽,帘外风定了落花,大约又是一番拥红堆雪,小偏殿不知谁在生火煮茶,那淡香而幽深,似有若无,勾魂牵肠之处,有如此刻面对思念多年的伊人……
    不知何时,那孩子的哭声已经消失了,龙章宫,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烛影摇红,将一切映得如同幻梦,萧玦也觉得这似乎都不是真的,大约真是一场梦吧……那么无声的离去,再那么突然的,在我绝望的时辰出现……除了梦,除了上天感应到我日夜的思念和呼唤给了我一场分外绚丽的梦之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
    我和你,别离了太久,太久……
    烛光下斯人在目,如此真实,那般沉静的神态,仿佛在昭告一场不可错过。
    黑发垂落,目光里思绪万千,萧玦的手,缓缓而温情的,欲待抚上她的脸……
    “报!”
    急切的男声打破这一刻无可言说的心事。
    萧玦回身,长眉皱拢一起,“何事?”
    “回禀陛下,翠微宫先前潜入刺客,御林军和内廷侍卫已经赶去,微臣特率队来守护陛下。”

    “朕不用你们保护,”萧玦不耐的一挥手,“哪里有刺客就该去哪里,龙章宫禁卫森严,何须担心!你再带一批侍卫,亲自查探!”
    “陛下,宫中潜入刺客,龙章宫不宜再抽调侍卫——”
    “这是旨意!”
    听着他语气坚决,帘外的侍卫统领不敢对眼,叩首退去。
    被这么一打扰,萧玦心中先前的模糊朦胧迷思反倒淡了些,一眼看去那孩子怯怯的站在殿角看着他,不由心中微微一动,微笑招手唤他过来。
    那孩子现在倒没了先前的朗然大方,目光羞怯的蹭过来,萧玦执了他的手,目光温和的细细打量,半响叹道:“是象我……”忍不住便要去抚他娇嫩的小脸。
    “摸什么摸!”
    平地乍起霹雳。
    一声彪悍的大喝。
    接着便见帘子稀里哗啦一阵乱晃,离海名贵珍珠帘被拽得珠子满地乱滚,有人毫不顾惜的踩着一地珠子气壮山河的冲进来。
    横眉竖目,红巾飘扬。
    不待萧玦反应过来,萧太子一指西贝货,问随后进来的楚非欢,“是他?”
    身后侍卫团团涌出来,愕然的看着这不知从哪冒出的两人,惊讶之后想起自己的职责,急忙冲上来要将两人拿下,却被突然无声无息出现的一批黑衣人齐齐拦截下来。
    刀光剑往寒光闪耀喊杀嚷叫的背景里,楚非欢神情淡漠的颔首,“对,就这人。”
    包子一捋袖子,上前,一把揪住那孩子。
    “去逑吧你。”恶狠狠将他一推,“就你这歪鼻子斜眼儿,学我?你忒丢我人了,去你的狐狸洞里再修炼个三百年再来!”
    将那孩子推到在地,犹自不罢休,用靴子在他脸上擦啊擦,得意的仰天大笑。
    “踹倒你,再在你脸上擦靴子……臭娘说爽的事果然爽!”
    擦了半响,擦到那孩子大哭起来,包子才鄙视的收回脚,看着一直一言不发若有所思盯着他瞧的萧玦,在自己的小袖囊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银票,手一摊。
    “皇帝大人,我还你甜枣糕钱,你还我娘来!”
    ……
    盯着那银票,萧玦突然笑了笑。
    也不接,却看向楚非欢,半响感叹道:“你来了,……三年前,她去,你失踪,三年后,你在另一个人身边出现,朕知道你的存在的时候,便已经开始怀疑……现在,朕是不是可以证实心中所想了?”
    缓缓抬起睫毛,目光射向萧玦,一坐一立的两个男子,目光相击的那一刻,隐约中似有火花溅起,楚非欢目光中愤懑一闪而过,最终淡淡答:“如您所愿。”
    无奈啊……如果自己武功还在,何至如此?何必如此?
    何至于明知结果多半如此,还是不敢冒险,将溶儿送进宫,促成他一家团圆?
    往事旧怀抱,他人嫁衣裳啊……
    ……也罢,现在自己这个样子,能给她什么?倒是他,威权日重,心术也有所成熟,勉强能配得上她了。
    自己的守护,还能多久呢?
    楚非欢一抹寂寥如远山,萧玦却很痛快的笑起来。
    笑完之后却又深深露出一抹寂寥悲伤之色,怔然半响,喃喃道:“朕是快要流泪了……可是除了你的红巾翠袖,谁的朕也不想要。”
    他似喜似悲的一叹,往后一退,坐到榻上,对包子伸臂一张。
    “儿子,来,叫父皇!”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四章 半面
    天窗关上,万籁俱寂,黑暗浓厚如酽墨,凝结成一团宛如实质。
    困在黑暗中的人,渐渐被粘腻沉滞的包围,犹如困于泥浆沼泽中的躯体,越挣扎,下陷得越快。
    太陛天牢,相较于龙章宫那一番小小的尔虞我诈和带泪的欣喜与温情,此刻正如夜色一般肃杀而森冷。
    秦长歌懒懒的四仰八叉的躺在铺了稻草的铁床上。
    手压在身下,慢慢的坐着动作。
    第二波暗杀,应该马上回来,其实自己如果装癫狂,按照最正常的程序把脑袋往墙上撞撞撞死,想必效果很好,可是秦长歌超级疼爱自己,舍不得自己的精贵脑袋擦破哪怕一点点油皮。
    那就只好费点功夫了。
    舒舒服服躺着,身下的稻草很厚,很软,很韧性,很合自己心意,待遇不错啊……秦长歌疑惑地想,这草气味清香,柔软温暖,触感舒服得很,好像是赤河出产的龙絮草,这东西产量少,这么一大捧,绝对比被子要昂贵多了,太陛天牢囚犯待遇这么高级?记忆中好像自己没有这个规定啊?
    又想了想,做小动作的手突然僵了一僵。
    萧玦!
    你诈我?
    秦长歌小火蹭蹭蹭的就冒了出来了……你诈我没关系,你大脑开发有所进益咱也替你安慰,可是你既然开发了为什么不开发得完全点?你真的以为太陛天牢这样的地方绝对能保护我?
    秦长歌将朝堂上的细微末节仔细的想了想,沮丧的发现,儿子这回大概真的要姓萧了……
    无奈的叹气,秦长歌扰墙,一失足成千古恨,赔了儿子又折名啊……
    ……唔……怎么还不来?
    这人是个慢性子?还是喜欢做好充分完足的准备好对付她?
    爬起身,秦长歌一不做二不休,开始在墙上画图。
    南闽典图……歪歪扭扭如一个倒穿的靴子……一片郁郁森林……遍地三目蛇妖……大片大片的波浪席卷而来淹没群蛇……有人在波浪中挣扎呼号……张开的嘴里涌出蝎子蜈蚣和奇奇怪怪的虫子……
    秦长歌画得线条简单而妖异,图案不复杂,却隐隐有杀伐鼓动之感,灭绝妖世的力量仿佛在这些简练的线条里孽生,明灭跳动撕咬破壁而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这个南闽彩蛊余孽中的超级老大,看见这幅关系彩蛊教四年前覆灭之谜,关系你彩蛊那许多人的生死的图画还能无动于衷,你就不是人,你是范跑跑!
    画完,秦长歌手一甩,偏头呵呵傻笑了笑,声音撞到墙壁上,溅开了四处乱窜,满室都是呵呵呵呵的又尖又诡的笑声,听来颇为瘆人。
    然后,秦长歌爬上床,用稻草结成一个圈,一头套上自己的脖子,一头套在铁床头的铁柱上。
    黑暗中,她的身影慢慢坐起,坐成直角,草绳翻转,隐约有什么在绞禁,随即,黑发掩散的雪白头颅,缓缓垂下。
    夜静无声,皇宫深鼓,传不入这一方暗昧天地。
    ……
    头顶天窗,没有被拉开的声响。
    却突然极其诡异的,慢慢显现出一只手的轮廓。
    形状优美,看起来也不大,以一种温和的,仿佛只是自缓缓浸入水中般的闲逸姿态,先是轮廓,然后,穿破,伸了进来。
    然而这不是水,这是明铁。
    明铁能发射光线,却极其坚硬,寻常刀刃都无法留痕,现在却如稀泥般,被人轻若无物的穿透。
    那手穿透明铁天窗,轻轻卷起,以一个流畅自然仿佛在抹墙刷粉般的姿势,随意一转。
    那坚逾精铁的天窗,突然就不见了。
    随即,一个身影,宛如一朵落花般,飘飘悠悠荡了下来。
    那身影飘落时,周身锭开无数上扬的细丝,轻柔飘逸,宛如一朵妖异巨大的曼珠沙,在窄小牢房中无声坠落。
    仔细看来,原来那是她的长发,长可及地,黑瀑般洒落全身,她明明穿的是嚣张的红衣,看起来浑身却都裹在黑色里。
    她很瘦,腰细得似乎风吹得紧一些也能吹断,姿态因此十分轻盈,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长发垂落,掩映了她半边容颜,露出的那边边,眼好像太细长了些,嘴好像大了些,肤色似乎也不十分雪白,只是一种流动的晶莹的琉璃蜜般的颜色,然而结合在一起,却组成魅力惊人的五官效果,那种风情仿佛是会游弋的,无声无息,无处不在,随风潜入动魄无声,看见她的人,也许真的不觉得这女子第一眼很美,但是会忍不住看第二眼,看第二眼的时候才恍然发觉,原来第一眼已经拜倒在她无限蛊惑的绝媚之下了。
    蕴华也美,那种风情也有些相似,然而和这女子比起来,就像及笄丫头初学风情对上风月场中滚爬多年绽放得恰到好处的花魁,根本没法比,这女子的媚,已经不在容貌,而在骨,在神,在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节,那种惊心动魄的艳,是能灭了一国,倾了天下的。
    她眯起眼,仔细瞧着吊死的秦长歌,又四顾一周墙壁上的胡言乱语,目光着重在图画上落了落,半响收回目光,极其慢吞吞的,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她全身的长发突然全部扬气,那被黑发遮掩着的另外半边脸,也露了出来。
    ……无盐,嫫母,夜枭……焦黑的横裂的绽开的失去表皮的肌肤……乱成一团辨不清的五官……只剩一个扭曲的肉洞的嘴……拿什么恐怖恶心的词来形容好像也不够展示这半张脸的奇丑。
    半是天仙半是罗莎,极度的美与丑,交织成惊心的效果,月光从毁去的天窗倾斜下拉,照在她脸上,突然黯了黯,好像也被吓得刷的回避开去。
    她却只是缓慢的,怡然的,行来。
    停在秦长歌面前,也不急着去看她,突然微笑着,轻轻唱起歌来。
    声音轻细,也并不如何优美,甚至比正常人的频率都慢上半拍。但是每个语调都带着与众不同的韵味,每次起伏转折,都令人不由自主集中精神要去追随。
    “……雍上露,何易浠,露浠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莴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可少踌躇……”
    《雍露歌》,《莴里曲》。
    专用于葬礼的音调凄凉诡秘的丧歌,从她口中飘飘摇摇的唱出来,居然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
    她又是行前一步。
    这一步,好像是向左向秦长歌身前跨的,不知怎的,却突然从她身后绕了过去,到了铁床上方。
    斜眼一瞟秦长歌,她笑赞:“好耐力……”
    衣袖一挥,身形婉转如九霄飞天,铁床上的草,突然全部腾飞而起,干草清淡的香气散开来,香气四溢里,一张简易的,却纵横阡陌别有玄机的草网,被哗啦啦卷起!
    网的顶端,连着秦长歌用来上吊的草绳。
    “九宫杀阵……在这方寸小铁床上,你居然能以草绳结就九宫阵,只要我靠近你,你将脖子上草绳一扯,我便入了你的殻中……真好,真有趣……”
    女子静静看着秦长歌,一足悬空踏在铁壁上,衣袂飘然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后者知道这回遇上劲敌了,再继续装死就是白痴,缓缓抬头,向她咧嘴一笑。
    手指搁在草绳端,秦长歌温柔的、不怀好意的笑着。
    “休夸此地无美女,只得佳人半面妆……啧啧……您长的真有个性啊……唔,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您呢?恕我眼拙,请问您是哪个物种的后代?”
    “我是我娘生的,”女子居然并不动气,只是缓缓道:“喜欢这妆容么?想试试么?我不介意亲自替你梳妆的。”
    “我本凡人,怎能妄想向天仙或罗莎靠拢?”秦长歌肃然,“您原先定是九霄仙子,然后一不小心失足了,栽下来了,左脸先着地了,是吧?”
    “恩,”女子巧笑嫣然,“你猜得真准。”
    ……
    秦长歌被堵得一个倒仰,差点就溃不成军了。
    强悍啊……终于遇上一个强悍变态可比自己的人了……可是在这个时候遇见?太倒霉了……
    说句实话,揭人疮疤胡言乱语这种没素质的行为,秦长歌是很不喜欢的,可是现在没有办法,不以言语刺激得她靠近贸然出手,她就根本无法自保。
    可惜对方早看穿了她的打算,抬抬手就把她给封杀了。
    秦长歌重重向床脚一靠,深深俯首,叹气。
    “你还想说什么?”女子有趣的看着她,“引我入阵也好,拖延时间也好,我都不打算成全你。”
    她双臂一振,半面绝色半面鬼魅的脸上,七色彩光一闪,满头乌黑如缎长发突然全数直立而起,那头发一缕一缕,宛如无数条黑色妖蛇般扭结一起,在半空中昂首,吐丝,偃伏。;灵活如有生命般,咻咻连声,穿入那九宫草网中去,一阵啪啪微响,黑暗中七色火花连闪,草网腾起氤氲的刹那,经脉立刻被一点点挑断,发丝与草同时化为烟尘弥散在黑暗中,烟灰雾气里,清淡的草香和发上幽幽的玉簪花香越发浓烈。
    与此同时,那女子一声轻啸。剩余长发呼的一声如一把巨大的黑伞在她身后张开,几抹黑光如流星奔来,其中一根最粗的发蛇闪电般穿越烟尘,啪啪啪的绕着秦长歌脖子,快捷迅速的一连缠上几圈,另外几根,牢牢将秦长歌手足绑个周全。
    叹了口气,秦长歌终于知道这女子是怎么进来的了,人家练得不知道是什么奇异功夫,一缕头发就是一只手,比千手观音还强大,比蜘蛛侠还彪悍,一出手等同十个人出手,还有什么搞不定的?
    “美人……”那女子好怜悯的看着秦长歌,我送你去做九霄仙女,记得,上去后要谢谢我,顺便帮我问一下,我娘是人还是妖,还有,到时可千万不要失足,脸先着地就不好了。”
    她好同情的,微微一甩头, 将发绳绞紧。
    ————————————————
    “……叫父皇?”包子挺胸腆肚的站在龙章宫的满地珍珠上,偏着脑袋看了萧玦半响,先将掏出的那张银票收回去,又慎重思考许久,问:“有红包么?”
    ……
    萧玦瞪着他,良久喃喃道:“瞧给教成了什么德行……”随即展颜一笑,道:“有”。
    他一指身后西梁典图,道:“这张图上所有囊括的江山臣民物产疆域,都是父皇送你的红包,大不大?”
    “切!”不料包子根本看不少,大摇其头,“这图太小……我娘都是拿整个内川大陆的典图给我擦屁屁的,今天擦东燕,明天擦北魏……她说天下尽在我一股间,那才叫豪气。”
    ……
    哑然失笑,萧玦无奈的对楚非欢道:“虽然朕不明白她是怎生换了身体,大约是夺舍?不过这语气德行,普天之下,你看,哪还能有第二人?”
    “陛下,我不知道你在高兴什么,”楚非欢目色沉暗,不看他,只是静静道:“你是在高兴因为你的挤兑之策,逼得长歌下狱,逼得我将太子送你与你相认,而你一家从此团圆,皆大欢喜了吗?”
    怔了一怔,长眉皱起,细细审视楚非欢,萧玦道:“楚先生,你是长歌身边唯一认识的人,当年你也熟悉朕,朕是什么样的人,你多少也该知道点,你不该说这样的话。”
    “人是会变的,”楚非欢淡然道:“谁都难免。”
    目中涌现一丝怒色,眼光却随即落到楚非欢腿上,萧玦目光一闪,强自抑制着将怒气慢慢平复,道:“朕知道你有不满,但是你放心,朕也就是将计就计而已,既然冒出了个假冒的,连儿子都做了假,长歌那性子怎肯坐视?朕也没想到她还是不肯开口,反倒骑虎难下……太陛天牢说起来可怕吗,其实现在对长歌最好,你知道的,那地方,谁都进不去,她能有什么危险?马上朕就去亲自接她出来。”
    “长歌有难言之隐——”话说到一半楚非欢突然顿住,愕然转首,烛光下他神色突转苍白,紧盯着萧玦,艰难的道:“你刚才说——你将计就计?”
    “恩?”萧玦为神色所惊,“哪里不对吗?”
     冷汗从楚非欢额头密密冒出来,他疾声道:“那么说,这个贾皇后能够来到金殿,不是陛下您的安排?”
    “朕为什么要安排这个?”萧玦愕然,“朕是看见她,心中有所疑,才灵机一动装作相信了她——你什么意思?她来殿上,有人助她来?难道不是阿琛?”
    楚非欢听到一半已经霍然拔转轮椅,急急向殿外而去,头也不回的道:“这个女子是赵王安排的,但是长歌在叩阍前已经对她有了防范,按说她不应会在关键时刻出现,但是她来了,我们的人回报说是有一批武功高强而诡异的人插手,手段高超——刚才我以为是陛下你的安排,是为了诈出长歌身份,所以我没太担心,但是你说你不知道——这就糟了。”
    怔了怔,萧玦立刻明白了楚非欢话里的意思,有第三方势力或者未可知的敌对势力介入,并且对手手段高超,换句话说:
    长歌危险!
    刷的站起,萧玦比楚非欢更快的向外便奔,一边大呼侍卫统领,“夏侯绝!”
    呼声未起,身后突然传来笑声。
    玲珑清脆,声声悦耳,宛如玉珠撞击银铃,每一声韵律都极其优美。
    是御榻上一直昏迷不醒的蕴华。
    雪色双袖一展,于萧玦楚非欢同时转身的一颗,如轻云出岫飞身而起,蕴华尖声大笑,“晚了……晚了……教姑亲临……她死定了……”
    衣袖一挥,挥起一阵五彩腥风,五色氤氲里突探出一双雪白的十指尖长的手,直直抓向跑在最后的萧融!
    萧包子瞪大眼,大骂,“丫的偷袭可耻!”一把抓起身侧的冒牌太子便挡!”
    与此同时萧玦大喝。“落!”
    惊风落雨,华光如练。
    一道炫目的金光突然自御塌之上腾飞而起,速度流电追光,迅捷至目光难以辨识,后发而先至,转瞬便到蕴华后心!
    大惊之下霍然回首,蕴华拼了命的想要扭转身子,可惜身处半空之中,招式已经使出,如何躲避得及?“啊!!!”
    一声惨呼,彩光忽收,大蓬鲜血如冷梅般妖艳的绽开来,刷的一声在云母石地面涂开一道笔触凄厉的写意画。
    惨呼声里蕴华直直的载落下去,跌在自己的血泊里,跌在萧包子脚下。
    包子立刻蹦上她身子,在她胸前恶狠狠的踩:“偷袭我?我挤出你的那个什么……什么硅胶?”

    萧玦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冷笑,“当朕是白痴么?自作孽不可活!”
    他一拂袖,大喝:“夏侯!带一班侍卫保护好太子!其余人随驾去太陛天牢!”
    ——————————
    发绳在绞紧……肺部空气被渐渐积压,窒息……胸部炸痛……晕眩……眼前发黑……秦长歌努力挣扎着,也不能阻止自己的思维渐渐模糊,一片混沌中她开始胡思乱想……自己是第一个被头发绞死的人是把?还有谁有比较特别的绞死经历没有?唔……前世里永历皇帝是在吴三桂的弓弦下被绞死的,弓弦吱吱吱的绞紧,皇帝哀哀哀的呻吟……瞧人家韦爵爷形容得那叫一个形象,假如韦爵爷现在在这里,他会怎么形容自己的死法?头发咝咝咝的绞紧,睿懿磨磨磨的呻吟?
    磨磨磨……
    这刀咋这么钝呢……这发咋这么坚硬好比野猪鬓呢?……人倒霉,真是喝凉水也塞牙啊……
    快死了……快死了……
    唰!
    乌光一闪,在空中划出笔直的一道弧线,秦长歌的右手煞那间挣脱束缚飞抬而起,几乎想也来不及想的,她用力将刀往铁床上一擦!
    摩擦生热,火花飞溅!
    立刻燃着干燥的稻草!
    一把抓起燃着的稻草秦长歌就去烧头发!
    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快若闪电!
    先前那女子因为不愿靠近秦长歌做了手脚的铁床,怕她还有什么手段,一直远远的以一足立在铁壁之上,只以灵活如臂的长发对秦长歌施展杀手,她自负功力绝世,束住秦长歌颈项的长发中也贯注了真力,秦长歌这个没内功的,就算拿刀子去割也割不动的,所以见秦长歌刀光扬起,她只是含一抹讥讽的微笑,不动如山。
    不想秦长歌这个没天理的,居然不走割发的老路,转去烧头发,她发上哪有防火装置?偏偏为了头发滑顺便于使用,她一向都抹发油。
    秦长歌却在一开始闻见她发上玉簪花香的时刻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来叩阍,身上怎可能没备武器?太陛天牢进牢时萧玦有心放水,根本不许人对她搜身,而她在墙上刻字时故意用指甲,就是为了麻痹对方,不让人知道她有武器。
    先前那女子一出现,她就知道对方能施展群杀必非等闲,何况那女子精明厉害不在她之下,是以她重重往铁床一靠,触动背后事先装好的机关,机簧一动,一柄小刀立时顺着她宽袍大袖的肩部滑落掌心。
    她反掌背后,掌心握住刀,刀刃对外,对方发丝捆上她的手的时候,正捆在刀刃上
    脖子被绞紧的时候,她紧紧贴着铁床,利用刀刃和铁床的相互摩擦,慢慢割断那束捆手的发。
    慢发丝扯动惊动那女人,她故意装作垂死挣扎,全身都在晃。
    发断!刀起!击铁!火溅!
    油碰着火,那烧起来是很快的。
    几乎瞬间,束脖发丝就被烧断,呼吸一得自由的秦长歌顾不得自己颈部也被烧伤,腿还被捆着,横身一滚,先就火烧断束住右手的发,而此时烈风一窒,那女子已扑近。
    铁室不过丈许方圆,秦长歌滚无可滚,干脆也不再避让,躺在地上,手一伸,刀光直指对方那半张丑脸,大叫:“不是烧伤!”
    风声忽止。
    那女子的手悬在秦长歌眉心前,不过寸许距离,目光变幻的看着她,缓缓道:“你怎么知道不是烧伤?”
    好温柔的一笑,忍住欲裂的头痛,秦长歌伸手在她歪七扭八的半边鬼脸上一捏,忽地双手支地向后一窜。大叫:
    “非欢!萧玦!我吃不消了!你们无论哪个,再不出现,这辈子你们就出局!”
    ————————
    “夺舍”:夺就是抢,舍就是肉色,夺舍的意思是魂魄抢了别人(也可能是其他生物)的躯体控制权活着是被心魔控制了思维。(剽窃周德东吧关于夺舍的解释)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20:01:37
卷一:涅槃卷 第一百零五章 深局(第一卷完)
    那女子一怔,随即一笑,慢慢道:“缓兵之计?”
    又道:“自己解决不了就喊男人?我原本觉得你够厉害,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她话声虽然慢,动作却不慢,伸手抓向秦长歌天灵,七色彩光,富贵画屏般舒张开来,炫目如虹。
    于此同时有人大喝:“将这个女子好生盘问了!务必将她底细摸清楚!”接着便是嗵的一声,人体被摁倒地上的声音。
    手指再次一顿,女子缓缓笑了笑,突然喃喃道:“……有点寂寞啊……算了。”
    她一拂袖,身姿极其轻逸的一转,伸足一踏,人已在天窗外。
    秦长歌仰首,也不见她作势,只看见半空中长发一展红衣一飏?,她已如流星般电射出去,随即惨呼声不断响起。
    那呼声速度极快,几乎一声接着一声。换句话说,就是这女子杀人的速度也极快,无人是她一招之敌。
    一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好惊人的武功。
    隐约间听见调兵之声,呼喝之声,弓弩劲射之声,机关启动之声,萧玦厉声布防而楚非欢低声指挥关卡的声音。
    秦长歌仔细听着,遗憾的摇了摇头。
    如果自己还是睿懿,如果非欢还是非欢,今日便可留下这女子,可惜……
    一切沸腾纷繁的声音里,那女子的语声突然清晰缓慢的响起,一字字道:“人,我没杀,这个,我要带走,谁拦,谁死。”
    似是为她的话做注解,又是一阵惨呼。
    那女子是在踏血前行,语调却平静依旧,其余人的声音里却不可避免的带上了紧张肃杀之气,唯有萧玦和楚非欢两人,一个毫无畏惧继续命兵拦截,一个声音恒定,低声而快捷的一道道安排启动机关,机簧吱吱嘎嘎声响里,无数形状各异的武器修携着听来各异的风声,悍厉而杀气凛然直袭目标。
    流光星雨,耀亮夜空,人声涌动,飞矢如瀑,火把照红了半壁天空,太陛天牢三千铁甲倾巢而出。
    那女子移动的速度听起来仿佛那是鬼魅——瞻之在前忽焉在右,所经之处要么是惨呼声起要么是暗箭回射击穿铁甲的当当声响,激锐的风声里她慢慢道:“好——不错——可惜没武功——”
    声音空旷而幽远,最后一句已远在数里之外。
    她冲出去了。
    带着重伤的蕴华,在三千铁甲卫士围攻和机关攻杀之下,漫不经心的冲出去了。
    说“冲”出去只怕都不准确,听她那语声,始终平缓如常,大约连气也没喘一口。
    虽说御林军和铁甲卫士因为皇帝在场,主要精力放在了保护皇帝上,虽说机关多年未曾使用,开启时不够熟练延误时辰,但是这个女子以一人对千军,抬手漫步,顷刻杀人,那种人命在她手底直如草芥的漠视态度,那种强大到一定程度万物都不在眼底的无谓,真真令人生寒。
    大约她今天全部的损失,就是被秦长歌烧断的头发。
    秦长歌听得她远去,舒一口气,直直向后一倒,用手指虚空按了按,做了个打手机的姿势。
    笑吟吟对着虚拟的话筒道:“半面强人,现在我来回答你刚才的话,要知道胡乱逞强的女人才是最蠢的,何况男人这种生物,你不偶尔依赖一下,他会没有成就感缺乏自信心,不利于他们茁壮生长啊……
    ——————————
    咔哒数声,三重巨锁的牢门缓缓开启,火炬的光芒被衣袂带起的风吹得飘摇不定,萧玦怒龙一般的卷了进来,秦长歌靠着铁床,懒洋洋的看着他,半响哑声道:“太陛天牢需要再次改造了。”
    萧玦冲进来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想快些确定她此刻的安全,如今被她那双永远微笑平静,寒意深藏的眸子一瞧,满心的焦灼和热切立时如遇冰雪般,熨帖的平静下来。
    平静之后,那种细微却又澎湃不休得激越情绪,再次从血脉里激起,宛如怒涛拍岸般拍打心房,这种极其熟悉却又睽违已久的感觉,自他初见小宫女明霜后,一次比一次明显浓烈,反倒昨日大仪殿上,对着比明霜更像睿懿的假皇后,那种深埋于记忆中的欣喜,根本就未曾降临。
    这也是他心生疑窦的原因。
    他对念念不忘的爱人的心灵感应,深入骨髓,历世事,磨折风霜雨雪而不可抹杀。
    然而,她呢?
    明霜,长歌,不同身而同魂,她笑意晏晏却清冷流光的眼眸,在历经死劫,隔世重来之后,会以何等的目光,来迎接她前世的爱人?
    长歌,长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从来都是不凡的女子,不凡到他常常觉得,世上任何荒诞的奇迹发生在她身上都是有可能的,他觉得她永远不会死去,正如日月星辰,亘古如一。
    正是因为这样深切的了解和长久相处形成的强大的信念,使他在长乐大火之后始终不肯相信长歌死去的事实,犯下了他难以原谅自己的错误。
    如今她终于回归,龙章宫无数个凄清夜里失眠时的喃喃祈祷终成现实,他欣喜至不能言语,然而了解她如同了解自己掌纹的他,在即将靠近她的那一刻,突然开始心慌。
    一切……不会那么想当然吧?
    没能保护好她,令她喋血深宫,令她冤情难雪,令她深怨长埋,令她在转世重生后,只得以羸弱之身辛苦万端的寻找真相的自己,是在也无言要求那份“想当然”。
    今日又因为思虑不周,令她再次遇险,险些丧身。
    那个红衣女子出现在牢顶之上,咋一出手展示强大无伦的武功的那一刻,他连心跳都几乎消失。
    如果……如果再错一次,他便是下九泉堕深渊,也难偿滔天之恨……
    ……
    萧玦停在了秦长歌三步距离之外。
    眼前女子浅笑盈盈,眼波流转,是一抹烟一缕风一声清音一丝馨香,是浩淼沧海是广褒烟霞,谁都感觉得到,谁都不能妄想抓握得住。
    她心明如镜,照得见浊世纤毫尘埃。
    这些年,前生后世,他犯下的错,她心知肚明,如今,她会怎么想?
    她会……恨他吧?
    想到这个可能,便如心上突然被人重重抽了一鞭,刹那间皮开肉绽伤筋动骨,又或者谁突然倾翻了灼热的沸油,无遮无拦肆意泼下来,一大片热辣辣撕心裂肺的疼痛。
    有生以来从无畏惧,却在这一刻近乡情怯。
    萧玦只觉得那一步突然深如幽壑远如天涯,灌了铅的脚步难以飞度。
    ……试一次吧……无论怎样的结果,他都接受,虽然内疚自责,无言以对,但是如果不试一次,此生永难心安。
    她似乎也曾说过,连尝试也不敢的人,是懦夫。
    手紧握成拳,贴在袍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萧玦面上却强自平静的一笑,目光深深凝注,问:“你愿意再次亲自改造一次么?”
    秦长歌抬眼,目光掠过他崩起青筋的手背,再掠过牢门口没有跟进来,半侧首看着远处出神的楚非欢,他秀丽的容颜半隐在黑暗里,一个沉郁静逸的轮廓。
    情愁几许,空自伤人,那些前生里欠人的,被人欠的,都勾销干净了罢,
    至于以后……且待时光和心灵解答吧。
    “深仇未了,哪有闲工夫搞建设?”秦长歌微笑起身,“明霜还是明霜,一个因为旧时记忆戕害,目前为止都还只敢清心寡欲的小女子,但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计,如果有一日明霜决定了什么,自然会坦诚以对,现在,我要做的,是以重新开始的自由的前行路途,寻求一个隐于云天之外的答案。”
    她边说边向外走,在将近牢门前停住,一笑。
    “但望诸君成全我。”
    ————————
    缓慢的脚步声行在幽深的牢房甬道之中,听来犹如很多人在行走。
    自甲号牢房里出来的秦长歌,坚持不要萧玦的搀扶,却首先提出要去看看关押了其他人的牢房。

    当丙号牢房打开时,萧玦退后了一步。
    楚非欢脸色白了一白。
    秦长歌只是负手立于牢门口,身后火炬的光亮飞扬如舞,映得她脸色倒有几分红润,只是那目光幽深,宛如深渊。
    火色跳动,鲜艳活跃。
    不及那牢房一片烈红刺眼。
    人间地狱啊……
    遍地碎肉,脑浆,鲜血,残肢,一簇簇的头发在浓厚得淌出地面的血泊中飘摇,尸体们以各种诡异姿势横死于地,有的撞墙,有的自扼,更多的是互相残害而死,你的手指捅进了他的眼眶,他的牙齿咬断了你的舌头,被拽出的内脏扔得满地都是,血腥气息几乎在门刚开启一线的同时,便猛烈如海啸般冲了出来。

    “啪嗒”一声,火光突然黯了一黯,一个举着火把照亮的侍卫耐不得这恶心惊怖的场景,失手将火把惊落在地。
    更深一层的黑暗里,人人面无人色。
    萧玦踉跄一步,失声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秦长歌平静的道:“音杀。”
    怔了怔,萧玦嘎声道:“刚才,刚才那个女子?”
    “恩。”秦长歌淡淡道:“很好,很强大,我很久没遇见这么强大的女子了。”
    萧玦的思绪根本不在她说的话上,只是怔然道:“刚才……这音杀……你……”
    秦长歌转目看他,一笑道:“我听见了。”
    退后一步,后背撞到铁门,门在铁壁上撞击出巨大的声响,隆隆如啸,萧玦仿佛没听见,只怔然而立,突然沉默下去。
    他素来挺直如剑的背影,这一刻剑锋暗藏。
    半响他低低道:“朕错了……”
    秦长歌当没听见。
    萧玦抬首,看着她眼睛,再次道:“我错了……对不住。”
    轻轻一叹,秦长歌道:“此事阴错阳差,并有他人作祟,原也怪不得你。”
    萧玦默然,秦长歌已道:“把隔壁牢房也打开吧。”
    隔壁囚的是董承佳的遗孀,因是女犯另囚一室,萧玦嘴唇蠕动欲待说话,终究没有开口。
    门开处,这回连秦长歌也震了震。
    迎门铁壁上,血写的一排大字杀气淋漓,每一笔画都还在不住滴落浓厚鲜血,狰狞怨气似可冲破这铜墙铁壁,直达九霄!
    “萧琛,我夫妻定来寻汝!”
    墙下,董氏尸身立而不倒。
    久久凝注那尸体,秦长歌缓缓道:“此女不凡,她是诸多证人中唯一一个不需要任何挟制威胁许诺便自愿出证的,数年来她身负丈夫骨骸中的一截和临终血书,日夜思谋复仇,未曾有一夜安睡,那截骨骸我们看过,是黑色的。”
    “这是烈女,长啸如岚意气如虹。”秦长歌仰首,“对于其他人,我虽有愧疚,但他们多半各有私欲,事已至此,我自然会对他们所遗家小善加抚恤,只是此女,此生所求,唯报仇而已,我却牵连她下场如此——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面色惨然的退后一步,萧玦立于两个牢房之间,目光再次在那些惨不忍睹的尸山血海中扫过,黑暗中隐约听见骨节攥紧发出的细微的咯咯吱吱声音,半响,萧玦吁一口气,冷冷道:“传旨。”
    赶来的夏侯绝立即上前俯身听命。
    “赵王萧琛,欺君罔上,滥杀无辜,处事妄诞放纵不羁,构陷罗织陷人于罪,着革去王爵,由夏侯绝前往王府查看家产,暂囚天牢,待有司审狱献定,另行发落。”
    夏侯绝震了震,头俯得更低,依言复述无误后,匆匆而去。
    晒然一笑,秦长歌道:“为何不提睿懿被暗杀之罪。”
    “朕不回护他,”萧玦神色痛苦,“但是你自己也没列证据指证他杀你——长歌,你的目标不是他,是吗?”
    “他是亲王,依朝廷律例,有议贵议免死之权,”秦长歌淡淡道:“我没什么说的,总之,天意森寒,切莫等闲,冥冥中自由安排,对于某些人来说,有些惩罚比死更难受——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请在太陛天牢暂押之时,为他安排我呆过的那间牢房。”
    ————————
    一迈进龙章宫,便看见龙床上呼呼大睡的包子,秦长歌俯首看了看那张睡得喷红的脸蛋,似笑非笑道:“瞧他睡的这个香,被卖了都不知道,担心我?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子。”
    “谁被卖了?”包子霍然睁眼,“需要我帮你数钱吗?”
    “你被卖了,”秦长歌没好气,“不仅没收入,我还亏本。”
    包子瞅瞅萧玦,咧嘴一笑,抱住秦长歌脖子,在她耳边悄悄道:“亏什么?赶明儿我踹他下台,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我封你做太后,一三五我垂帘,二四六你听政,咱哥俩一天吃三百八十道菜,不吃穷他不算完!”
    “得了吧你!”秦长歌同情的望了一眼因为耳力很好所以现在脸色很古怪的萧玦,一拍儿子屁股,“都是睡前故事说多了,你现在越发贫嘴,谁跟你哥俩?还有什么你垂帘我听政?你这什么智商?”
    包子摊手,“我没办法啊……我落差啊……我空虚啊……我刚刚知道我是太子啊,有点不习惯来着,对了,太子都应该干什么来着?你好像说过一个什么……九龙夺嫡?”
    “哦,”秦长歌斜瞟了一眼萧玦,“如果你觉得你很闲,你是可以建议你父皇再给你添八个弟弟,搞一出西梁版九龙夺嫡,记得要把老二生得庸碌无得,老三生得爱好文学,老四生得刻薄冷酷,老八生得贤良深沉,老九生得阴险狡猾,老十生得鲁莽粗暴,老十三生得狭义英烈,老十四生得英武善战……哎呀,问题大条了,你是老大?最蠢的那个?”
    包子立即抗议,“搞什么?生那么多做什么?种马啊?”
    秦长歌别有意味的一笑,瞄了瞄萧玦,包子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萧玦,突然想起老爹的职业,恍然大悟,也上下瞄了瞄他,极其奸诈的嘿嘿一笑。
    ……萧玦被这对母子的天马行空的对话和横空出世的神情早搞糊涂了,只听懂大约是在说自己纳妃的事情,面上不由微微一红,心道长歌连这个都和儿子说,难怪这小子才几岁,就荤素不忌了。
    转念又想到长歌去后,各宫妃子都还在,心中怕她误会,有心解释一下,但是当着儿子的面实在开不了口,却听秦长歌突然道:“非欢你去哪里。”
    萧玦愕然回首,这才看见楚非欢已经行至殿口,而长歌正目光复杂的望着他背影。
   停在殿门前,楚非欢并没回首,只淡淡道:“恭喜陛下一家团圆,如今长歌即已脱险,也没有我的事了,请容我告退。”
    他语声平静,背对着众人,无人见那清澈双目中深意苍凉,曾几时心花零落,罗衣消尽旧时香,几多深恨,几多深恨也只能长此深埋,那些一家团圆的,言笑晏晏的,两情相许的,如今已不敢奢求拥有,但希望可以不必让我看见。
    ……离开吧,让那些团圆的,更美满吧,何必做个畸零的碍事之人呢?
    楚非欢抬首,月光如水,浸透他秀丽容颜,他亦是一轮浅淡的月色,照得寂寥楼头那些无声而隐忍的梦境,更多凄凉。
    “不行,”
    接口的是秦长歌,语声干脆,“要走一起走。”
    萧玦一惊,未及说话,秦长歌已回身,深深看着他,一字字道:“先前我已说过,明霜还是明霜,请相信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我希望,一切都重新开始。”
    手指紧紧扣住身侧的销金宝鼎的飞龙把手,不顾那鳞片棱角刺痛掌心,萧玦亢声道:“可你也应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长歌,我对不起你,我没能做到当年我对你许诺的那些,我知道你心里怪着我,所以我不能勉强你,也不当要求你回来,但是长歌,看在那许多年倾心相伴,看在你我曾两心相许,看在溶儿面上,你最起码,该给我个机会!”
    “我没有怪你,”秦长歌一笑,“天为棋盘,星矢为子,你我属于的这一番棋局,纵横六国,非单薄人力可挽,怪你又有何用?至于机会……好吧,我虽然不入宫,但会以另一种合理并公开的方式留在你的视线之内,也方便将来行事,溶儿也可以常来陪你,你可以公开他的身份。”
    “你指的是……”萧玦目光闪动,“溶儿恢复身份,你呢?太子活了,皇后的去向如何解释?”
    “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秦长歌一笑,“悉听尊便,我只有一个建议,你去和萧琛谈谈吧。”
    “恩?”
    秦长歌将目光缓缓调向太陛天牢的方向,目光似憎恶似疑惑,“也许你去,会另有些什么收获呢?”
    ——————————
    这一夜如此短促,却又如此漫长。
    短促如昔年最美好的记忆,漫长得,仿佛便是一生了。
    萧琛坐在秦长歌坐过的位置,仰首看着月光一格格移过天窗,不可追及的远去,突然很平静的笑了下。
    天窗已经修补过,太陛铁甲卫士的速度果然很快。
    萧琛盘坐半响,默然起身,执了一盏油灯——这是守牢人因他的特殊身份送来的,再一次细细看墙上的那些字。
    他看得很认真,仿佛想将那些字都一字字看进心里,再带着血,带着恨,刻进心里。
    然后,他慢慢的,抹去了那些字。
    “睿懿……秦长歌……”他近乎呻吟的低语,烛火明灭,映上他清雅的容颜,那隐在半边黑暗中的目光,一片萧瑟的森然。
    “你想逼我说……”他慢慢绽开一丝微笑,“我为什么要让你高兴?我,不,说。”
    “将来……”他笑容里满是恶意,恶意里渐渐多了一丝兴奋的喜色,“你就等着哭吧……”
    那喜色又渐渐散去,他似是想到什么,突然轻轻的颤抖起来,“不……不……”
    睁大眼,仿佛看见未来某个惊悚的画面突然逼近眼前,眼底浮起一层青色的惊恐。
    良久,萧琛缓缓弯下身,抱住了双膝,黑发散落,落于瘦弱的背脊,那么一个牢牢保护的姿势,他将自己欲待出口去死也不愿出口的那句话,连同自己的所有难言的沉默,都死死的藏住了。
    ……萧玦已经在牢门前看了很久。
    先前夏侯绝来报,宣旨是,赵王素衣散发,于府中清波亭中独自抚琴,听了旨意,只淡淡哦了一声对着手下琴看了半响,衣袖一挥,将琴推入湖中。
    一声水花也未溅起,绝世名琴永久沉落。
    “长弦已断,名音失声,即已无人倾听,何须再留?”  
    赵王俯首看着平静毫无波澜的湖面,最终只说了这句话。
    夏侯绝将当时赵王的言语,神情,姿态,巨细靡遗的一一回报给萧玦,禀告完他半响不敢抬头,殿上的天子侧身而立,遥遥望着远方,身姿依旧如常笔直,然而他却隐隐觉得,陛下这一刻内心里,有什么已经崩断了。
    随后萧玦再次要他带领着来到太陛天牢,身后于海捧着金樽玉盏,一壶碧青的酒液,在玉壶中荡漾。
    夏侯绝连一眼都不敢看那酒,开了门,便躬身退下。
    在牢门前怔立半响,萧玦缓缓抬步,走了进去。
    萧琛闻声抬头,看见是他,也不奇怪,一笑道:“你来的好快。”
    他一眼看到于海手上的酒,面色一变,随即极其古怪的一笑,道:“很好,有酒。”
    于海的手指微微颤抖,细细观察着萧琛的神色,想起刚才秦长歌离开龙章宫时嘱咐他的话,只觉得额上的冷汗,一滴滴的冒出来。
    他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的站着。
    一掀长袍,在萧琛对面坐了,萧玦半响不言语,只深深凝注着他,半响道:“阿琛,你何苦来。”
    “我听不懂您的意思,”萧琛已经恢复平静,微笑如常,“陛下,我现在不想提我的‘罪行’,总之,都由得你,如果你还念着几分兄弟旧情,你就最后陪我一次谈谈家常吧。”
    怔了怔,目光在酒壶上一瞟而过,萧玦知道萧琛误会了,只是此时也没有心情解释,总之等会他便会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他轻轻颔首,道:“你说。”
    “说什么呢?”萧琛任于海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轻轻端起酒杯,沉吟半响,突然一笑,“有很多话,放在心里好久好久,每日每夜都要咀嚼一遍,想着终有一日能和你细细的说,那该多好,可是真的轮到最后这个机会来说的时候,却突然发觉,原来已经不能说了,原来说也是没用的了……”
    是的,说什么呢?
    说那年半夜无眠,想起曾听丫鬟姐姐说撷梅园梅花开得好,只是里面住的四少爷整天武枪弄棒,好生粗鲁,一时兴起爬起来,去了撷梅园,那梅花开得真好,嫩黄淡红洁白盈绿,映得楚天清澈,香雪千枝枝干横斜,一枝枝都是诗意……朔风里夜香暗飘,同时飘起的还有剑光。
    剑光如电,亮白之电,羿射九日之疾,海宁青光之敛,那少年身子颀长劲健,步履轻捷灵动,翻覆长剑轻若无物,滚滚光华围绕着他飞旋,似凤舞似龙翔,步履轻捷灵动,似墨笔名家淋漓尽致的写意,笔笔都是吞吐风云的豪情,漫天的各色梅花为剑气惊起飞舞,再被剑光绞碎成芬芳嫣然的碎雪,落了他一身。
    那一肩的梅花雪啊,从此幽香不散,时时不请自来,叩问他的梦端。
    或者,说之后的书房相伴?
    他不爱读书,夫子的功课他总嫌浪费练剑时辰,自己便替他做,先写了他的,再写自己的,从此学得和他相似的字体,夫子的功课真多,他总在写啊写,手都酸了,偶一回头,见他风一般的卷进来,塞过来一颗果子——给!那树上最高的地方摘得!最大最红!
    ……他摸摸手腕,好像还在酸?那果子也好酸……他一口口吃了,瞅着他笑,他也笑,咽着口水。
    那树上,就一个果子。
    这一生,再也吃不到那样的果子了啊……
    或者,说那年石板桥上的霜?
    从璟姐姐那里知道他要走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怕赶不及,半夜匆匆起身,连大氅也来不及披,穿着便鞋便奔了出去,等了好久,便见他和她过来,一男一女,黑衣雪裳,在早秋的挂了霜色的枫树林中驰骋,那枫叶红得华丽喧嚣,却不及他们男的俊美女的绝色,好一对鲜明美丽的璧人,他那是第一次见她,倚着桥栏,对上那双清冷冷的目光和那明显与目光不符的微笑时,他便知道,她注定是他一生的敌人。
    他赢过,最终还是输了。
    因为,他爱她。
    那年,回家之后,他大病一场,后来风湿不去,深入肺腑,久病难医,其实就算没有这一遭,他也活不久了……
    萧琛淡淡的笑起来。
    值得吗?值得的。
    他神情凄凉而欣喜,怅然而满足,带着复杂的惘然疼痛赭色,透过萧玦的眼睛,看向遥远的,他也许再也看不见的将来。
    萧玦一直注视着他的神情,耐心分享着他的沉默,见他如此苍凉的微笑,忍不住道:“阿琛,你为什么要——”
    “我说了我今天不想说这个。”萧琛打断他的话,将酒杯晃了晃,笑道:“哥哥,你来杀我,还想我老实说话,你弟弟没这么好欺负的。”
    傲然一笑,神情间光风霁月,萧玦道:“你以为这是毒酒?朕是这样的人?你不信?朕陪你喝。”
    他正要斟酒,却为萧琛拦住。
    抬眉静静看着萧玦,萧琛道:“是我误会了哥哥,我给哥哥斟酒赔罪。”
    一笑松手,萧玦道:“也罢。”
    细细的斟了酒,萧琛又拿起自己的杯子,对着萧玦举杯一照,“咱们兄弟很久没在一起喝酒了,干。”
    “干!”
    “陛下!”
    于海突然出声,手一伸拦住了萧玦欲待饮下的酒。
    烛光下他满面汗水,神情紧张的盯着杯中荡漾的酒液,仿佛那不是酒,而是蚀骨穿肠的毒水。
    萧玦怔了怔,正要发怒,一抬眼看见他神情,不由一惊,对面萧琛一惊冷笑起来,道:“怕我下毒么?”
    萧玦长眉一皱,怒道:“于海,你昏了!你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这般僭越!”
    “陛下!”老于海噗通一声,“是……是明姑娘的嘱咐……陛下万乘之体,不可轻忽……请容老奴……容老奴一试……”
    听到明霜这个名字,萧玦顿时皱了眉,萧琛的冷笑却更加森然。
    于海只当没听见,见萧玦默许,抖抖索索自怀中掏出秦长歌给他的银针,往萧玦酒杯里一试。
    一线黑柱,淡淡浮现于明光灿烂的银针之上。
    有毒!
    萧玦霍然抬首,逼视萧琛!
    萧琛却怔在了当地。
    冷冷凝视萧琛半响,萧玦默不作声的站起,一脚踢翻酒壶酒杯,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走时步子太急,卷起的风,吹灭了本就微弱的灯芯。
    黑暗如幕布唰啦啦的笼罩下来,遮住了所有惊愕至不敢置信的神情。
    萧琛僵硬在了黑暗中,半响,缓缓伸出手,去触摸已经碎了的酒杯。
    他的骨节仿佛在这一瞬间突然僵死,每一动作都艰难的发出细微的声响。
    半响,他仰首,一声长笑。
    悲愤如斯。
    “好!你好,你好——”
    ————————
    乾元三年年末,一个不平静的年末,一个暗潮翻涌,卷起无数浪底沉渣,其影响深远注定要蔓延至今后漫长的岁月,蔓延到六国天下,蔓延出战火、苍生、争夺、杀戮、种种不可抗拒的风潮的年末。
    这一年帝国一直被遥远的阴影笼罩着的天空,因为一个布衣女子的一出惊天状纸,隐隐翻卷起猎猎彤云。
    她昂起的下颔,以一个坚定的姿态,便撬起了帝国最为信宠隆重的亲王的全部根基。
   还有些一时无法看见的牵扯变动与连根拔起,将如裂缝般,在将来的岁月里,无声洇染拓展开去。
    风雷将起,九州激荡。
    乾元三年十二月初四,旨意明发天下:“赵王信重,欺君罔上,擅杀无辜,处事妄诞放纵不羁,构陷罗织陷人于罪,革去王爵,圈禁安平宫。”
    旨意同时载明,当年长乐大火,系奸人设计所为,然国母洪福齐天,睿懿皇后未死,明宣太子无恙,皇后忠心部署,多年后历经艰辛将太子送归西梁,现太子重居冠华宫,元月初一举行册封礼,皇后因三年前重伤未愈,现于海外仙居之地待复原后凤驾再返。
    西梁百姓闻讯沸腾,连续三日自发上街鼓舞欢庆,当今在位多年,但一直无嗣,全西梁都在担忧他的承嗣问题,如今太子回归,国祚有继。何能不乐?
    更有很多百姓如潮般涌向圣德护国寺,争先为国母祈福,无数人捐香油点长明灯,佛前拜求开国皇后早日回归。
    ……
    新年新气象,新年的阳光,早早染上棺材店后院的花墙。
    花墙上,早早的开了一朵新桃。
    桃花娇艳,粉色嫣然,桃枝遒劲,姿态清美,花下清衣散飞风韵秀致的女子,深深凝注着那朵桃花,目光邈远,如湛蓝天际云卷云舒。
    听得身后轮椅声响,她回声,一笑亦如桃花开放。
    “一切看似结束,一切刚刚开始。”
    (第一卷完,下卷,六国卷)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20:02:19
帝凰 卷二 第一章 六国
  日光灿烂,万里朗阔,一线飞檐,斜挑长空。
  飞檐顶盖黄琉璃瓦镶绿边,望柱下吐水檐首,下接圆形殿柱,两柱以飞龙雕接,龙头出檐龙尾入殿,飞扬腾跃。帝王之姿。
  大殿高峙十丈,汉玉云砖白云般延伸,殿顶深黄翠绿宝光灿烂的明瓦,正中拱火焰宝珠顶,殿前两明柱有金龙盘柱,殿中梵文天花降龙藻井熠熠生辉。
  殿中窗牗壁带,宝座屏架,熏炉香亭,多半呈深黑之色,和满目灿烂浑金恰到好处的调和,倍添皇家雍穆隆重,气度雄浑。
  北方壬癸水,主黑。
  北魏皇宫。
  以北魏国体建制,皇宫应称王宫才是,然而除了尚未称帝,北魏诸般建筑规制,仪礼法度,皆是帝朝规格。
  北魏雄心,可见一斑。
  时将近午,熏风轻送,广殿深深深几许。
  一方出自中川刺绣第一名家尤惠之手的绝版名绣“飞龙俯典”屏风后,檀烟袅袅,,一男一女,对弈无声。
  良久。
  黑曜石扳指光芒流转,深黑如眸,敲击在百年沉香木的棋枰上,笃笃有声。
  一角琥珀色绣明黄螭纹秋香缎袖尾轻轻拂过棋枰,修长手指拈起一枚黑子,轻笑,啪的一按,“着!”
  对面女子微微偏了臻首,黛眉轻扬,眼波如水从棋盘上流过,半响皱起俏鼻,微嗔道:“陛下这棋忒深沉了,竟是诱臣妾入彀哪,可怜臣妾数条大龙左冲右突,还是逃不开陛下的网去。”
  “你逃不过朕的棋网,朕又何尝逃得你的情网?”对面男子抬首,一缕微笑,在檀香淡白的烟气中不住游弋,容貌不算俊秀,然一双眼睛光华暗敛,深沉若海。
  “臣妾亦为陛下所网。”女子含情脉脉,神情间兼具少女的天真与妇人的风韵,粲然一笑间明朗甜蜜,满满是倾心的欣喜。
  男子一笑无言,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丁香色平金绣宝莲衣袖中露出的雪白柔荑,那女子笑容亦如衣色般娇柔淡雅,神情婉娈,低首再次细细端详棋局,忽笑道:“陛下棋力非凡,只是素行厚重沉稳之风,今日却有所异常,攻杀凌厉,落子如飞,倒令臣妾一时措手不及了。”
  “你棋路敏捷,多有妙着,只是有时失之于略急,”男子沉声道:“朕一换棋风,你便措手不及,输也该当。”
  女子娇笑道:“是,臣妾受教。”
  她眨眨眼,神情间可爱而微微狡黠,“臣妾虽输了,但是能换得陛下一番教导,可比赢了还值。”
  “纯妃,你就是这点最好,不小家子气,”男子笑道:“宫中诸妃,虽说多有出身比你高贵的,但论起大度风范,非你莫属。”
  “臣妾谢陛下爱重,”纯妃浅笑一礼,“诸位姐姐出身高贵,教养端方,各有纯箴不及处。皇后高贵雍容,荣妃姐姐良善温和,瑜妃姐姐巧心灵慧……”
  “得了得了,朕说一句你说一堆,生怕漏了谁,”男子又气又好笑的打断她,“你我静室对弈,朕说几句赞语,你还怕传到后宫打翻醋坛子?”
  他突然敛了笑容,注视纯妃半响,喟然道:“朕知道……你在宫中因为出身缘故,大约日子不好过,等忙过这阵子,给你提一提,你升了位,那干子小人也不敢再嚼你舌头了……”
  “陛下,”纯妃急急跪下,仰起首时眼眶已经红了,雪白颜容宛如一朵玉莲花,娇怯不胜,“臣妾没有受委屈,陛下千万不可如此想,后宫姐姐们待臣妾都好,就算偶有小小不快,也是出于心系陛下,但望雨露均沾的缘故……”
  “嗯,朕知道了,朕也乏了……”男子含笑听完,将棋盘一推,道:“朕总是知道你的……你跪安吧。”
  顺从起身,女子谦恭一礼,盈盈拜退,行至殿门,突关切回首,道:“陛下今日似有郁郁之色,臣妾可以为您分忧吗?”
  男子似乎正在神游,手指摩挲着榻前一封刚拆封的书简,心不在焉的道:“唔……她回来了……”
  “谁?”
  蓬然一惊,男子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挥挥手,道:“没什么,你去吧。”
  温柔一笑,女子迈出殿门,转过回廊,丁香色洒淡墨折枝银花的长裙裙裾拂过九曲长廊,姿态优雅而平静。
  只是身子方转,神色突然森冷下来,眉目间如覆上一层淡霜,刚才的巧笑承欢,温柔嫣然,顿如被风卷去了无踪。
  “娘娘,”身后宫女轻轻问,“刚才您有三次机会可以赢的,为何……”
  “蕊深”女子回身看她,“你的棋艺也算长进了,居然连几次机会都看得出来。”
  “娘娘是我北魏第一棋手,婢子伺候您,也多少算学会几手,”宫女笑道:“只可惜娘娘您韬光养晦,这第一棋手之名,总是让给陛下。”
  “我跟他争什么?”女子一抹冷笑讥诮深深,“在帝王面前逞强,不啻于我死,我还没那么笨。”

  她沉吟着,踱过花廊,纤手轻轻挽起娇花一朵,将那嫩红颜色,在指尖,慢慢的碾碎了。
  抬起手,对着日光反复的照,十指纤纤,根根如玉,十指指甲饱满如贝,光泽晶莹,再被刚才的碎花染上轻红色泽,越发娇嫩如花瓣……娇嫩的年华,娇艳的风采,如此值得呵护珍惜的美丽……只是,谁来呵护?
  她冷笑,一声比一声冷。
  “他今日心不在焉,棋力极乱,我试探一句,他哪里肯说?不过,当我不知道么?西梁皇后没有死,他不舒服呢。”
  宫女乖巧的俯首,一言不发。
  抬首,仰望国图之西的天际烟霞,女子明丽的容颜满是奇异的向往和不甘的傲意。
  “多年来韬光养晦,和那些庸脂俗粉周旋于这深黑压抑的北魏皇宫,整日里谈些胭脂水粉谁家二郎,整日里应付那些宠利求子升位……真是白白辜负了我的心胸智慧……西梁睿懿,秦氏长歌,你真幸福,你生于乱世,生来即担负救世大业,你师门惊动天下威名卓著,行走何处都有人因为你的名门出身而心生敬仰自愿追随,你选上的皇帝就是你的丈夫,他以帝王之尊,明明可以坐拥天下美色,却为你漠视六宫专宠一人生死不改……我听着你的传奇成长,案头堆满了市井文人靠撰写你的人生讨生活的各式野史,我熟透了你——一区区女子之身,生成神后,死为传说,如今又卷土重来,再掀六国风云,你,还要创造多少个奇迹?”
  一声冷笑,她突然轻声道:“真好……我一直恨自己未能赶上那个时代,恨我进宫时你已死去,如今你还活着,真好……大乱将起,风云鼓动,正是英明杰出世之机,秦长歌,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看见,内川大陆上不是只有你配成为天下人畏惧景仰的凤凰旗帜,我一定会让你知道,我,完颜纯箴,没有你的生来优越,却会做得比你更好,我一定要让你明白,我,才是整个内川大陆超越一切的最有手段的女人,我一定要让你跪在我脚下,双手奉上你西梁玉玺,称我,陛下!”
  广殿深深,光线黝黯,九龙榻上棋枰依旧,黑白子以归入棋篓,男子犹自端坐,于缭绕的烟气中沉思。
  半响,他道:“如何?”
  对面明明没有人,却有一个苍老的男声,突然响起。
    回答:“此女藏拙。”
    “朕不是说这个,”北魏之主双眉一挑,直视屏风另一侧,“她藏拙也藏了很久了,朕当真不知?她要玩什么,由着她,终究翻不出浪去,我是说另两件事。”
    “另两件事其实是一件,”苍老男声忽远忽近,飘邈难定,“你烦躁了?你怕她?”
    魏天祈默然,良久道:“父皇等于死于她手下,而当年何不予曾有预言她是我北魏皇族的……”他突然住口,仰首轻吁一口气,“何不予……也来了,天祀那事,终究是朕思虑不周。”
    “你思虑再周也没用,”老人的声音一抹讥诮,“晋王的事,她的事,几乎同时爆发,你真的以为是巧合?”
    “不是?”魏天祈一惊,“她不是在海外养伤吗?如何此事也有她手笔?”
    老人默然良久,任空气里的沉凝气氛一寸寸凝结,良久,才如破冰一般,淡淡而厉烈的道:“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
    深金厚绒地毯华贵富丽,上面开着更为热烈的红色花朵,毯上少年,白玉肌肤,媚眼如丝。
    黑发散披的男子,懒洋洋说完这句话,便好似累到了般,斜斜倚在娇媚婉转,唇红齿白的少年怀里,就着他殷勤捧上的金杯,浅浅饮了一口玉莉露。
    他抬首,一双轻易飞扬的眉,黑如凌晨天色。
    他的容颜,似乎不能用俊美儒雅英挺秀朗之类寻常形容男子的词语来描述,他给人的感觉似是流动的,流动的云流动的风流动的眼波与衣袂……乍一看似乎十分平常,再一眼却又觉得绝色至无可比拟,静态和动态各有不同的情致,容貌相比反倒成为次要,神采风华,无可比拟。
    高山顶猛烈的长风吹散了他的发,有几缕飘入酒杯,几缕拂上少年面颊,少年轻轻合了,小心用自己衣袖拂拭干净。
    男子一笑,将手搁在身侧亭栏,伸手,做了个捞取浮云的姿势,奖赏般的戴上少年的发。
    那孩子娇羞不胜的嘤咛……
    此处九城山,人在虚无缥缈间……
    九城山高山巍巍,万仞之深,却于绝巅之上,有精致玲珑八角白玉亭,如一只白玉簪横空出世,斜斜簪于山巅。
    眼前云海翻滚,脚下松涛阵阵,万山拱卫之中,一亭翼然,居于庭中,不言声也可闻轰鸣之声,如潮来潮往,迭起迭休,居于此处,便觉尘心洗尽,万物尔尔,四海之广,天下之阔,不过也就一芥子耳。
    如此意境高朗襟怀广阔之地,本应隐士高吟,群贤共饮,或枕石漱流,或举觞酹月,方不相负。
    却有人丝竹歌舞,娇童锦绣,极尽声色,不谢旖旎之欢。
    实在是……有些不调和。
    不过还有更不调和的。
    在那些或媚笑,或轻舞,或浅唱,或调弦的馆娃娈童之间,那些华毯美人金杯玉爵之间,却有一男子,坐得笔直,神情庄重,一眼也不看那些娇笑着贴上身来的美丽娈童,直直盯着神情散漫的男子,皱眉道:“渊,我知道她回来了,我是来找你商量正事的,但是在我们谈正事之前,你能不能把这些人妖先赶走?”
    “来,喝酒,”轻衣男子仿佛没看见他的不满,懒懒抬手,姿态宛如撷取一朵飘摇枝头的花,“这玉梨露是南闽名酿,采梨花清露制成,九蒸九晒,极其珍贵,而且最宜揭坛三日后再饮,我命三十骑自南闽出发,三日三夜换马不换人,赶到东燕时机正好,如今这酒香醇厚郁芬芳回味,为天下至香,你要是不喝,你会后悔死的。”
    “我不喝不会死,这事不先商量却要死!”男子忍无可忍,咆哮,“白渊,尊贵的国师大人,请你正经点!”
    一声轻笑。
    淡金衣袍的男子突然推开娈童,执了碧玉酒杯轻轻站起,缓步踱到前方栏杆前。
    他黑发散飞在风中,没系腰带的衣袍亦飞舞如企,对着脚下云海,身侧群山,以一种淡然俯瞰的姿态微笑着,一口口饮尽佳酿。
    一指脚下无限朗阔的碧山苍天,翻滚云海,白渊曼声道:“这里,是拥有丰富矿产和连绵山脉的内川之东,以民风彪悍著称的女主之国,东燕;这山,是东燕第一名山九城山主峰之巅,万丈高崖,一国疆土,尽在我脚下;这座亭,是我白渊独有之地,全东燕,无论谁,非我同意不得踏足此地,如今你高踞我亭中,享我美食,观我美姬,品我名酿,却不知珍惜,伊倾城……”他惋惜的回首看他,神色间不尽叹息,“你好生愚蠢!”
    “别叫我名字!”伊倾城羞怒低吼,“我叫伊城!”
    “哦……抱歉我忘记你改名了,”白渊的神情却没有一点抱歉的样子,挑眉看他,“不过倾城,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抓不住重点,我的意思是,我能到今天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事能令我——不先商量会死?”
    “可是她是——”
    她是人,”白渊截口飞快,“同样是人,我为什么要紧张?”
    瞪了他半晌,颓然向栏杆上一靠,伊城无奈道:“好吧,我是个蠢人,从小到大,我从来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会做什么,就像现在,你明明最讨厌娈童,偏偏要做出爱得要死的样子,任全天下人攻讦东燕国师有龙阳之好……好吧,我知道,你是因为辅佐的是女主……总之,你既然不放在心上,我说什么也没用,反正我一向都是听你的,但有驱策,唯死而已。”
    “没那么严重,”白渊自斟自饮又一杯,笑道:“谁死我也不能让你死,全东燕,我就一个可以说真话的朋友,你死了,我会寂寞死的。”
    “说实话?”伊城冷笑,“那你在我面前还要搞娈童的把戏!”
    “没办法,习惯了,”白渊一耸肩,“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嘛。”
    脸上愤懑之色突去,伊城默然凝住白渊半晌,低声道:“渊,你何必————”
    “好了,喝酒,”白渊打断他的话,亲自斟酒,笑道:“良辰美景,佳酿美人,皆不可辜负,唔···那位美人,也是不可辜负的。”
    抬眼瞅了瞅他,伊城终于忍不住试探的问,“对她,你真的没有任何看法?”
    “有。”
    “嗯?”
    “她很美。”
    “你!!!”
    “好吧,你不要用你杀人的眼光看我,我告诉你,”白渊终于放过可怜的伊城,懒懒往亭栏上一倚,笑容里满满笃定。
    “她不仅回来了,而且,根本不是在什么劳什么海外仙山,这不是她的风格。”
    他手腕一振,半杯残酒穿亭而出,泼入身侧绝崖。
    无声无息。
    “听不到任何声音是吧?”白渊笑容里无尽深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点酒,落入无尽深渊,那是一点回响也不会有的,而有些人就是深渊,你看见的,永远只能是云遮雾罩的表象,你对她擅自使出的动作,就会如这酒一般,无声无息,便消融了。”
    再斟一杯酒,他往身侧燃起的温酒的炭火上一浇。
    哧啦一声大响,炭火灭了大半,燃起腾腾雾气,遮蔽了半座亭子。
    白色雾气里,白渊的容颜忽隐忽现宛如神祇。
    “对于这类人,就应该这样——等她燃起,然后,浇酒。”
    白渊微笑。
    “听,那么响亮。”
    他最后饮了一口酒,抬首,给了伊城最后一句惊爆的定言。
    “她,就在西梁。”
    “她现在在哪里?”
    这是一个女声,明亮,干脆,一字字清晰如钉乌木的白钉子,杀伐决断,隐在齿间。
    微风佛栏,带着海水的微腥清新气息,吹起玲珑水晶帘琳琅作响,帘前女子珠冠华服,凭栏而立,水蓝色缎质月华裙上以珍缀饰双鸾逐日图案,珠子颗颗拇指大小,浑圆璀璨,每一颗都价值非凡。
    她身后是高大远超寻常建制的白石殿柱,和同样高阔的深殿,殿顶赤龙狰狞盘绕,远远延伸出阔朗的空间,殿周碧玉廊青玉地,一色水色云砖,环一弯碧水千顷——这不是普通的池水,这是直通离海的海水。
    “回禀公主,”男子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的回答:“据说在海外养伤····”
    “海外?”女子一声冷笑,回转身来。
    “我们这里就是海外,她在离国?笑话!”
    殿堂高阔,使得她原本高挑的身材也显得有些单薄娇小,然而男子却如见巨人般,将本已低得很低的腰背,再往下呵了呵。
    离国实际掌权者之一,建熹公主楚风曜,仪态肃立的俯视着比她高上许多的男子。
    “去找找我那七哥……本宫有预感,他没死,而且变乱将起……离国虽然僻处海外,这次只怕
    也难独善其身,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大司马的职位等着你,或者,天水广场上的双鱼百斩台的大刀等
    着你——你自己选罢!”
    “太子回归?睿懿未死?”南闽,赤红妖火形状祭坛之上,大祭司阴离干涩僵木的脸庞上,浮现一丝阴笑。
    他站起,极其温柔的招招手,指端蓬起一簇黑红色的妖艳火焰,形如三足之蛇。
    手指划了一划,蛇身变化,现出诡异图案。
    他桀桀一笑,笑声宛如女子。
    “这个女人……我永远算不准她……对了,我的溜出家门的,彩蛊美人们呢?你们在哪里?”
    “睿懿未死?”北堂啸双手撑在典图之上,愁眉苦脸的看着图上被四国紧紧围困的中川,不住喃喃:“左冲右突,已是支持艰难,现在又冒出这么个消息……西梁这些年休养生息,国力强威,已具掠夺天下之能,本来孤还寄希望于看在盟友称臣的份上,西梁给与咱们喘息之机,如今这个杀神居然活着……这个女人可不像寻常女人,那怜悯之心比男人
    还少……她永远是怎么省力怎么来,情分绝不考虑,我中川一定首当其中……完了,完了……”
    “王上,”底下同样一群愁眉苦脸的臣子,面面相觑半响,一个老臣试探道:“不如……和亲?明微公主现在已是我国第一绝色……如果王上舍得……”
    “呸!”北堂啸恶狠狠啐了下来,“我舍得!真要能保住中川我舍得!可是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和亲?肖块那个人死恋秦长歌,秦长歌是个超级大醋坛子,你不知道?和亲?你今天说要和亲,她明天就会灭了你,原本可以拖三个月,咱们一天就可以因为你这个和亲建议被灭国!”
    他怒气勃发,黑乌乌的胡子都竖了起来,半晌,颓然往椅上一坐,道:“先看着罢……咱们的‘潜狐’,
    训练了这么些年,也该拿来用用了……”
    一句睿懿未死,如风雷起于极天之际,惊动整个内川大陆,惊翻六国,惊起六国最高层的掌权者为之辗转不安,惊得这些散居内川大陆各处的绝顶人物,于同一个时辰,以不同的态度却是同样的慎重,谈起并开始考虑在未来几年内,因为西梁皇后未死而必须因之变动的计划和应对。
    然而那位注定是内川大陆顶尖人物,注定要以自己的生死影响多国国策的内川大陆目光汇聚点,基督山伯爵西梁版事件的主人公,此时正毫无中心人物的自觉,坐在小棺材上,和儿子以大棺材当桌子,用自制的扑克牌争上游。
    “跟你说了这个不是炸弹,三张牌也想搞出个炸弹?”
    “小王大王明明去掉了,你手中哪里冒出来的?”
    “是黑桃三先出,不是红桃三!”
    太子爷悻悻,摸摸小鼻子,臭娘老教训他,到现在都是输,害的怪没信心的……忽然眼睛一亮,雄赳赳气昂昂啪的甩出几张牌,
    “同花顺!”
    秦长歌好温柔的微笑:“真是好牌啊……不过太子爷,你的手指为什么一直盖着第二张牌呢?莫非那张牌长得比较抽象?羞于见人?来,给为娘我欣赏先——啧啧,一色红桃里掺个黑桃,好个同花顺啊……”
    “对四也想压我对a?太子爷,你以为a就是一,一比四小是吧?”
    “太子爷,我出完了。来,鼻子!”
    包子悲愤的杀身成仁的递过脸。
    递过被纸条贴得横七竖八掺不忍睹的漂亮脸蛋。
    秦长歌毫无怜悯的将一张纸条牢牢粘在儿子挺直的鼻子上,笑嘻嘻左右端详,“好,好,格局严谨,方位合适,随风飘扬,我见犹怜……”
    “怜……我可怜”包子目光茫然欲哭无泪的站起,爬上一直微笑观战的楚非欢膝盖,“干爹,你还笑……”
    有人目光阴沉杀气腾腾的看过来,满面郁卒,“萧溶?”
    “唔?”包子大眼睛好无辜的眨了眨。
    深吸一口气,西梁大帝实在觉得有点愤怒,自己象个毛头小伙子天天下朝就微服奔棺材店追女人,女人好客气好温柔但是仔细想来她这态度和对店门口卖鸡蛋的好像一样温柔客气也罢了,为什么连自己已经认祖归宗的儿子,在受到挫折后也是爬人家的膝盖,而不是自己的?
    跟郁卒的是,客气了,温柔了,爬了人家膝盖了,自己还不能将醋意摆在脸上,堂堂西梁皇帝,为了人家的客气和儿子爬错了膝盖就生气想想实在说不出口。
    思考了半天,只好换个冠冕堂皇的说法,“萧溶,你现在是太子了,将来是我西梁之主,你这个赖皮的性子,可得改改……”
    “陛下是 在质疑我的教训方式吗?”秀美的脸巧笑倩兮的凑过来,满面好奇。
    “呃……哪有?朕是说,溶儿的性子,随性灵活,挺好,我西梁不同他国,当今第一强国,溶儿作为帝国太子,该有这份豪气……”
    那是自然,因为,made  in 睿懿嘛。“秦长歌眼波流转,毫不谦虚的抛出个雷翻众人的答案。
    满室愕然里,秦长歌丢下扑克牌,很优雅的伸了个懒腰,看着乌云沉沉欲雨的天际,喃喃道:”暴雨之前的压抑啊……最近实在安静得有点奇怪,嗯,我知道你们快耐不住了……哦对了陛下,你很快便不用天天跑棺材店了,因为我准备去干公务员……”


帝凰  卷二 第二章 干架
    “……”
    对着萧玦不适应的表情,秦长歌很歉然的道:“抱歉,我中途溜号去了别的地盘,学了点当地方言,大约你是不懂得,而且我忘记你的接受程度比不上溶儿了,嗯,下次我不说了。”
    萧玦默然,突然生气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孤寂感觉,初春的风明明十分和煦,这一刻拂上肌肤,突然觉得微微生寒。
    为什么她们说的话,别人好像都懂,唯独他不懂?那明明是他妻子的灵魂,是他的儿子啊!
   一遭生死,转世重来,他的妻子不再属于他,好吧,他认了,谁叫自已有错?他比谁都清楚,以长歌的性子,硬来是不成的,他也一直坚定的认为,无论长歌这一世身边有谁,无论长歌因为前世的经历心中有如何的抗拒和阴影,凭着两人前世的感情基础,凭着长歌并不容易忘却的两人胼手胝足同生共死一路去闯荡过来的艰辛历程,凭着两人爱情最坚实的证明:溶儿,想要扫清阴霾,辟开重云看,再获芳心,应该没有谁能比他更有把握。
    然而如今明明在她身侧,却依稀彷佛,隔了层雾气或者帷幕般,不见全貌,他努力伸出抓握的手指,触不着她的心灵,她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萧玦睫毛微垂,面上微微有些挫折的黯然,但随即便振作起精神,微笑道:“无妨,时间久了,我自然会知道,你不用顾忌……对了,什么叫公务员?”
    笑了笑,看着正若有所思盯着萧玦不语的楚非欢,秦长歌和声道:“说到这个,关系到我的下一步计划,正好先把最近我探查来的消息和你们谈谈,阿玦你其实一直也有命他们查赵王的势力吧?嗯……你有什么收获呢?
    ”西凉隐踪卫,说到底还是你一手建立的,只可惜时间未久,就出了那事,”萧玦肃然道:“论起本事,你清楚得很——据大头领回报,赵王府在你叩阍当日,便已遣散清客,赵王食客号称三千,那许多人在一日内出府,你可想而知那个混论情状,指天骂地的吟诗弄文的哭哭啼啼哀叹贤王被馋的再加上看热闹的百姓,乱成一锅粥,隐踪卫力量再强大,毕竟不得见天日,这样光天化日一窝蜂的出来,反倒没法跟踪探查,再说也查不了,几千人哪,你知道谁有问题?”
    他郁郁叹一口气,道:“根本没人从密道出来,全是从正门走的——阿琛厉害!”
    “这样一来,想要理清赵王死豢势力到底有哪些人,也几乎没有了可能。”接话的是楚非欢,他出神的看着城西北平宫方向,淡淡道:“只是陛下,你难道平日里。从未对赵王府有过任何私下掌控么?”
    萧玦抬起头,凝视着面前的“情敌”,深吸一口气道:“没有,朕承认,制衡朝居与掌控臣下,是诸国君主不宣之于口但人人力行的为君之道,朕也有此手段,但是对阿琛,朕没有,这个长歌知道,原先赵王府也是由朝廷暗探的,但是后来朕撤了,朕一直以为,阿琛待朕之心,精诚可昭日月,朕再疑他防他,朕就是禽兽之心……就算到现在,朕还是认为,阿琛有错,错在不该调动御林军,错在不该设陷滥杀无辜,错在长乐宫起火事件他似有推波助澜行为,但是朕不以为是他亲手杀了长歌。”
   他转向秦长歌,涩涩的道:“长歌,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是我真的不相信阿琛会这样伤害我……这许多年来,朝廷之上,我除了相信你,剩下的唯一一个,便是他……他是我的弟弟,他聪慧,有城府,行事也未必完全正道,但是……”
    “好了,”秦长歌微笑道:“我生气什么,我为什么一定要你相信你弟弟杀了你老婆?这难道是很愉快的事么?你能保持对亲人的一份眷念之心和强大信任,不因人一言而废,不做疑神疑鬼弄得人人风声鹤唳的帝君,我很开心啊,最起码将来溶儿也不用担心真有什么九龙夺嫡事件了,溶儿,来,为了你爹的坚决捍卫,为了你固若金汤的太子宝位,为了当太子可以天天三百八十道大菜,……奖赏你父皇一个!”
    “好唻!”
    包子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立即纸条飞极其乖巧的扑过来,抱住老爹龙颈,凑上撅起如喇叭花上面还粘着糖汁的小嘴,恶狠狠的在老爹龙颜上一个吧唧!
    好响亮的一个啵……
    萧玦再次呆滞。
    软而小的身体、柔滑的肌肤、带着幼儿乳香的如蜜般的气息、沁心的甜……春风里花粉的芬芳……是丝绸拂过心底……是比泉流经全身……萧玦手一伸,不管不顾的抱住儿子……命运无情拨弄,使得这一刻真实的幸福感受,他已整整迟了三年,如今,如何肯再放过?
    这是我的孩子,我,和你的,我们的血脉牵系,抱他在怀里这一刻的满足,胜于坐拥江山在手。
  楚非欢缓缓转眼,目光复杂的看了看被儿子随便一亲便呆若木鸡的萧玦,又看了看他脸上那个因为儿子吃了糖葫芦而沾上红色透明糖汁的唇印,再看看他那实在有辱英明神武形象的呆滞傻乐表情,决定移开目光——还是让他先不受打扰的沉浸在天伦之乐里吧……
  “赵玉私豢势力散落,隐踪卫碍于身份无法追查,但是彩蛊教呢?”楚非欢继续刚才的话题,“彩蛊是怎么联系上赵玉的?现在她们在哪里?而且。长歌,我觉得,那晚追杀我的灰衣人,好像也是这个教派的。”
  “是吗?”秦长歌听清楚非欢细细的描述了灰衣人的特征,点了点头,“是像……照这样说来,难道彩蛊教已经深入西梁整个宫僚阶级,在有一定势力的官宦家中,都有所潜伏?”
  抱着儿子正乐淘淘的萧玦隐约听见了这句话,立时将儿子往膝盖上一墩,偏脸问:“何至如此?你的意思是阿琛引狼入室?”
  “就是你说的这个话,何至如此?”秦长歌一笑,“萧琛又不是猪,他再不满我,也就是针对我,何至于拿西梁江山开玩笑?嗯……以他的能力,即使用彩蛊,也定然有所防范……阿玦,如果你对他的强大信任是真的话,如果他真的从没打算害你的话,那么我想,他迟早会提醒你的。”
  “为什么你对彩蛊教很注意?”楚非欢静静凝视秦长歌,“你好像很厌恶,是因为你觉得那也是嫌疑人吗?”
  “未必……”秦长歌苦笑,她要怎么解释自己的厌恶?事实上从赵王府揭开蕴华面具的那一刻她便开始憎恶,想起当年中川之主北堂敬为彩蛊美色所惑的传说,看着蕴华内媚有术的步态和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想到蕴华很有可能便是那个惑国妖姬——顶着自己容貌去媚笑承欢,去终日淫乐,去以各种奇异的花招和姿势和北堂敬那个混蛋颠鸾倒凤——秦长歌真的恶心恨不得大吐三天——彩蛊妖人,你们不知道姑娘我有精神洁癖吗?
  这个严重的侮辱,可是孰不可忍,秦长歌决定,不管你彩蛊教是不是我的仇人,在玩什么把戏,我不把你璀璨剥皮抽筋政治得五内俱焚七窍生烟我就对不起睿懿!
  “总之……彩蛊是一定要解决的,南闽是一定要防范的,”秦长歌在心里将某教派摧毁了一万遍,面上却好温柔的道:“只是不急于一时,沉渣潜伏,终将泛起。咋们做好笊篱,等着捞便是了——现下先不说我要做公务员,哦不我要当官的原因,前些日子叩阕,震动天下,明霜一夜成名。成为整个内川大陆的风云人物,这当然不是好事,所以我的下步打算立即要推行——明霜同学要暴毙。”
  怔了一怔,萧玦道:“你的打算?”
  我狡黠一笑,秦长歌道:“凰盟早已开始进行消息散布,相信很快就可见成效,这是百姓们最爱的报恩传奇故事儿——小宫女幼时入宫,无根无墓备受欺凌,幸得皇后路遇,慨然伸出援手,遂蒙恩深重感激在心,长乐事变,小宫女拼命逃出,不知皇后获救的小宫女昼夜辗转思谋为皇后申冤复仇,因此被人追杀,幸得侠肝义胆的江湖义士相救,一番哭诉引发本就对皇后爱戴景仰的义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终于历经千辛万苦搜集得奸佞罪行证据,忍辱负重步步为营,冒死叩阕求见天颜,金殿之上慨然不惧当堂指证炙手可热的皇弟亲王,风标独具视死如归,赤胆忠心直冲九霄,终以白衣之身,将潜伏极深的王爷殿下扳倒——我主英明!西梁万岁!”
  “万岁!”在一旁一直仔细听着的包子,立即很合作的鼓掌欢呼,随即无限感叹的摇头,道:“我娘昨晚曲子都编好了,我唱给你们听——”刷的跳下皇帝老爹膝盖,袅袅婷婷在地上走了几个猫步,翘起兰花指,唱:
  “哎呀呀——浪地格朗地格朗!!!”
  “她凄惶惶,过花墙;”
  “过花墙,月昏黄,”
  “月昏黄,上朝堂;”
  “上朝堂,斥亲王。”
  “斥亲王,恶心肠,”
  “恶心肠,终有偿!”
  他唱完,勒马,收科,念白:
  “——好一出情仇爱恨狗血天雷忠贞烈女好比金枝欲孽的超级励志大戏,荡气回肠!”
  童音尖细,姿态扭捏,该高的时候弱,改弱的时候高,高音惊险的抖上去,再颤颤抖抖的冲下来,偶尔还听见几个破音,再衬着“名旦”一脸乱七八糟的糖汁纸条的妆容,无限“娇媚”的苦情唱词,和自以为风情的媚眼连抛……着实惊悚。
  “扑哧”一声,楚非欢忍俊不禁,带着一脸难耐的笑意,抿唇掉转了脸去看天色,萧玦很无奈的一把扯住儿子腮帮,低声道:“别唱了你别唱了,你一唱,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你爹我吃不消。”
  目光闪闪亮的转过头,萧包子惊喜的问,“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好像我娘教过我,是说我唱歌好听是吗?想不到我除了对对子,还有唱戏的天赋?”
  瞪着包子,萧玦再一次想这孩子如此无耻到底像谁呢?狐疑的瞄瞄秦长歌……难道她还有很多恶劣品性一直潜伏很深,如今在童言无忌的儿子身上露出马脚来了?
  “你爹说的三日不绝,是三日不觉……听你唱曲子,魂飞魄散天魔乱舞,金星乱冒五内俱焚,整个人僵硬麻木恨不得以头抢地而死,啥知觉都没了,所以叫三日不觉。”秦长歌瞄一眼萧玦,看出他的潜台词,心中暗恨包子不争气,你咋就不能英勇神武让你爹看看你娘我生出的孩子天生就是龙章凤姿给你娘我挣点面子呢?
  无奈的叹气,秦长歌道:“好了说正事,再以明霜这个身份行事,只怕我难活上三个月,最起码也永无宁日,所以她只好死了,反正她也死了,如今不过推迟半年而已。”
  “死法?”言简意赅的总是楚非欢。
  “推给笑琛。”秦长歌淡淡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毕竟多年亲王,就算被幽禁,留下的势力想杀一个小小宫女也不是难事吧?这个大众都能接受,于其他别有用心的势力也会觉得合理的理由。”
   “复仇,查证,最好的办法是敌明我暗,敌暗的话我便要更暗,”秦长歌道:“我让明霜这个身份主动抛头露面,指证赵王,当庭叩阍闹得沸腾扬扬天下皆知,目的就是为了麻痹那些真正杀我的人,以为凶手落网,从此他们高枕无忧,然后,以明霜之死掐死线索,拔掉他们已经在明霜身上投放的注意和追踪,同时放出“皇后未死”的风声,试探出所有沉不住气有异常东向的势力——现在,明霜这个身份的历任务已完成,连同这个棺材店,很快就要消失,趁他们还未及发觉,我要换个身份和角度,重新开始。”
    “大隐隐于朝,”秦长歌笑容里别有深意,“何况将来的这个朝堂,一定有很多料想不到的收获,尊敬的陛下——”她微笑着凑近萧玦,“很荣幸即将与您共事朝堂。”
    “这就是你说的,‘以另一种合理并公开的方式留在我的视线之内’?”萧玦愣然道:“做官?你要如何做?朕直接封你为女官好不好?”
    “女官?”秦长歌挑眉,似笑非笑盯着萧玦,“阿玦,你动的什么心思?”
    萧玦立时微红了脸,掩饰的轻咳了声,讪讪道:“动朕该动的心思……”
    好气又好笑的看了萧玦一眼,秦长歌这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坦白啊,大约因为她回来,儿子也无恙,他最近跑跑棺材店,长乐事变导致的阴郁爆裂的阴影渐渐散去,昔年明朗少年的影子,最起码在她面前,重来了。
    有些感概,有些怅然,有些无法言说的郁郁,秦长歌负手看天际云卷云舒,目光变幻,意蘊深藏。
    良久道:“山雨欲来啊……那天拦截容啸天,让蘊华可以脱身上朝的人,咱们查过,居然不仅仅是彩蛊中人,还有另一批势力介入,对方声东击西,古布疑阵,实是此中高手……啊……我怎么觉得,这日子会越过越惊悚呢?”
    乾元四年二月初六,春闹之期。
    十年寒窗图朱楣,且负书笈上京来。
    满城士子,注满京城大小客栈,整日里占据酒楼茶座,扎成一堆堆,高谈阔论,评说主考,大谈八股,纵横文章,花出的银子比占用的时间少,溅出的口水比喝进的茶水多。
    文庙里更挤满了烧香拜神乞求鱼跃龙门金榜题名的士子书生,磕头无数,梆梆有声。
    在春闹的前几天,二月初二,龙抬头。
    郢都最热闹的天衢大街上,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
    静安王玉自熙和赶考德州士子赵莫言在人来车往的大街上,干架了。
    主角静安王,赵莫言,配角萧溶,龙套祈衡。
    其中萧包子是出宫散心的,他和他的授课师父梁子结得很深,今天又在东宫以目光互杀了一万次,萧包子对那个满口之乎者也的倔老头忍无可忍,干脆一拍屁股出来了。
    说起两人的梁子,结得那叫一个惊悚。
    萧太子元月初一登及冠华宫,祭拜天地,太庙告祖,司农坛拜社稷,大仪殿拜皇帝,再于冠华宫主殿接太子宝册冠冕金印,一套程序做下来,包子本来就少得一咪咪的耐心早被磨得干净,要不是被老娘威胁说如果不好好坚持下来就扣一年零食的话,早爆发小宇宙了,饶是如此,在最后接金印的时刻,因为对接金印前主持议礼的老头子长篇大论摇头晃脑一字三顿的读诏书非常不满,包子终于还是爆发了。
    臭娘的教诲:人品,我所欲也;痛快,我亦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人品而取痛快也。
    又有: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又有:坏人可忍好人不可忍。
    牢记警世恒言的包子直接从地上爬起来,大喝:“拜天地拜祖宗拜爹要跪也就罢了,为什么你这个太子太保也要我跪?去逑!早知道这个太子这么费事,我不如当个糕点店老板!”
    一脚踹开面前的小案几,冲上去直接抓了金印就走,一边往口袋里揣一边头也不回道:“我放你假!你不用读了!印我拿了,你敢拦我,我拔你胡子!”
    他前脚跨出殿门,后面咣当一声,从上千硕儒名宦中精心挑出来的白发苍苍德高望重才学浩瀚人品端方的可怜的新任太子太保贾老翰林,昏倒了。
    郢都官场传消息的速度很霹雳的,不过一日,全郢都百姓都知道了冠华宫太子抢金印的彪悍一幕,一个个两眼放光口沫横飞的大谈此奇闻,并对横空出世的新任太子的霸气嚣张十分推崇膜拜,一致认为萧溶太子不愧为我将来西梁之主,英华不同常人,我西梁一统天下,有望矣!
    好在那个年代没狗仔没照相机,百姓们不知道,自已满口大赞的英华太子殿下本人,现在正在天衢大街上,干架。
    不过有照相机也没用,萧太子现在出门,直接用上他娘给的安排的面具,一共七张轮流戴,玩换脸游戏玩得乐此不疲。
    事情的起因,是静安王家的宰相看上了萧太子的屁股。
    宰相是静安王最宠爱的群犬之首,其彪悍俊美也觉不辜负这么威风的头衔,宰相血统高贵气质超群,从不屑与寻常狗类为伍,所吃食物每日话费高达五两银子,抵寻常百姓家三个月的生活费,正常情况下是绝不可能对非熟食产生任何食欲的,哪怕那是贵为西梁帝国太子的粉粉嫩嫩的高贵尊臀也没用。
    可惜萧包子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他怕新买的瑞芳斋的水晶火腿污了自已衣服,很有创意的要了根纸绳子把装火腿的纸包系在了屁股后面。
    系好后,他满意的拍拍,确认不会掉,正准备去找老娘,忽听人声沸腾,一堆人突然如潮般涌过来,再哄的一散,立时将包子和他的便装护卫挤散。
    包子倒没有在意,只是好奇的停住脚,看见人人面上有惊惶之色,不住频频扭头,顺着他们视线看去,见一个官儿朝服不整,狼狈万分的抱着被撕得七零八落的衣服火烧眉毛般的窜进了路边一处店面。
    接着便见火影跃动,长笑不绝,长街上明媚的阳光一亮,似是突然燃起一簇美丽的妖火,万众目光及处,摇曳生姿的妖艳郡王高踞马上,缠金丝长鞭优美的在半空中划出极漂亮的孤度,曼妙,一挥!
    有如黑云卷地而来看,刹那间几条油光水滑足有半人高的恶狗风卷般咆哮而至,人群立即刷的一下分开,空出的场地上,立时孤零零站了萧包子一个人。
    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事,宰相已经一个飞跃,嗷的一声扑向萧太子的屁股——后面的火腿。
    一声尖叫,直冲云霄!
    当时秦长歌——赶考士子赵莫言正在对面酒楼上听考生们讨论今科可能出的试题,包子一直在她视线范围内,只是一低头斟酒的功夫,包子便被扑倒了。
    酒杯一扔,秦长歌立即卷下了楼!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20:02:35
第三章 强吻
    她还未赶到,那厢玉自熙已经在马上扬声一唤:“宰相!回来!你没见过火腿?太丢本王面子了。”
    宰相头一扬,一扯,捆火腿的纸绳被它极其精准的一扯,整块火腿包落入它口中。
    很不幸的,粘纸包的浆糊有一点粘在了包子的裤子上,宰相加大力气,狠狠一拽。
    哧啦一声,包子的裤子被开了天窗,露出等同火腿大小的一个洞。
    那块布含在宰相口中,被它嫌弃的一吐。
    被宰相扑倒的包子,忽觉凉风袭体,不胜清凉,顿时明白发生了惨绝人寰的破裤事件,无限悲愤满面灰尘的抬起头来,恶狠狠盯着玉自熙——刚才恶犬袭身吓得尖叫已觉丢人,再被扯破裤子更觉羞愤绝伦,想他萧太子有生之年纵横郢都名动西梁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几曾丢过这么大的人来?他的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满城春色关不住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绝世风采啊啊啊,就被这只狗给毁了啊啊啊啊……
    包子在寻找报仇的目标。
    这只狗……是仇狗?和它干架?算了……牙齿好锋利的说…
    这个人……是仇人!每次遇见他都设好事!……好像臭娘说过,这娘娘腔不杀女人和小孩?
    包子锁定目标,雷厉风行,一把推开前来搀扶的侍卫,自己拍拍膝盖上的灰爬起来,先是扯下一个侍卫的宽腰带往自己腰上胡乱一捆,勉强遮住羞,随即一指玉自熙,大喝:“给我扒了这女人的衣服!”
    !!!
    满街绝倒。
    随即人群便哄的一声兴奋起来了。
    乾元四年初最为惊爆的事件居然在自己眼前发生了!
    玉王爷驱狗追人不稀奇,被追的四处逃窜也不稀奇,反正每个月总要演上三两次,但是被追的人居然把魔星降世的玉王爷看成是女人,还要当街扒他的衣服,那就实在很稀奇了,而如此胆大包天悍不畏死的被害者居然还是个四五岁的孩子,那就稀奇得足可说上一年了。
    日子富足啊……生话无忧啊……太平安慰久了好寂寞啊……终于有戏可以看了!
    人潮哗啦啦的向前挤,搬凳子的找位置的买瓜子的热火朝天,有三个人为挤了脚,四个人为撞了头,在当事双方还未开战之前先演了全武行……
    侍卫们面面相觑。
    玉王爷不认得他们,他们可认得他,对这个号称西梁第一美人也是第一煞星的郡王动手,正面对上他名动天下彪悍无伦的赤甲卫队,他们很怕自己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但是太子的命令不可违抗,太子的身份也不能泄露,这可如何是好?
    侍卫们咽着唾沫迟迟疑疑,一堆等了好久依然不见好戏开场的好事之徒开始起哄。
    见侍卫迟疑,包子大怒,一把揪住领头的东宫侍卫首领刘云舟,低声道:“你不去?你去不去?你不去,明日我就叫你这名字名副其实!”
    “奴才愚钝……不懂太子爷意思……”
    “流放云州!”
    “……”
    刘云舟原本是龙章宫侍卫队副头领,和头领一直不合,太子册封后,他被拨了来做了东宫首领,专司太子殿下安全事,他原本一直奇怪这么好的事怎么轮得上一直不受待见的自己?给自己挪上了正位,太子爷在民间长成想必也没皇族的骄矜气儿,一定好伺候,真是美差啊……乐颠颠的就了任,以为摊上了好事儿,太子册封那天的时候他还没来报到,隐约听说了这爷的丰功伟绩,但也没放在心上,跟着这爷一个月,这小爷除了贪吃点,懒惰点,狡猾点……别的也还好嘛……
    抹一把头上的汗,刘云舟这回终于明白为啥自己调任时那个混蛋头领一脸幸灾乐祸的笑的含义了。
    “奴才不敢,奴才们为殿下粉身碎骨浑不怕,打个人何足道哉……只是殿下,这位是静安王爷,您为了些许小事殴打朝廷重臣,陛下知道了只怕不喜……”
    “笨蛋!”包子恕其不争的翻了个白眼,“没见我说‘女人’吗?我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他是朝廷重臣静安王?你刚才说的什么,我没听见!”
    “……”
    遇主不良,悲愤无言!
    刘云舟泣下数行,最终无奈的开始捋袖子——咱是主子的奴才,忠于主子是职司本分,何况一个是陛下爱将,一个是陛下独子,远近亲疏,也是一眼便看得懂,万一倒霉得壮烈了,陛下多少会给点抚恤金吧?再退一步讲,万一没事,太子爷龙心大悦,咱日子以后也好过啊……
    横臂一辉,刘云舟吆喝:“兄弟们!扒了这女人衣服!给小少爷捆回去,当陪床丫头!”
    哄的一声人群再次一涌,把好不容易挤得快要接近目标的秦长歌又给冲了回去。
    瞧瞧,大稀罕事儿!这一家子眼力都咋长的?小少爷认错男女,家丁也认错?陪床?开
    脸?大丫环?小妾?姨娘?静安王?
    这都什么搭配?
    好事之徒开始瞄玉自熙如雪肌肤妖媚红唇,在脑海里意淫王爷被逼换上女装婉转承欢的模样……
   兴奋啊兴奋啊……

   刘云舟已经带着属下呼啸着冲了上去。
    “啪!”
    永远拱卫在玉自熙身侧的十八赤甲护卫齐齐策马踏前一步。
    马蹄声同起同落,落地宛如一声,精绝的骑术控制下蹄声铿锵响亮,腾起一阵嚣张烟尘。
    “嚓!”
    十八柄雪亮长剑同时出鞘,在半空中划出十八道扇形光幕,带着风雷之声,悍然前指!
    十八张脸神色如铁,半幅精钢面具之后目光冷锐不似活人,百炼精钢的赤甲卫士,每一个都是从血海里尸山上爬出来的,每一个都曾杀人过百,满身的疤痕似无数的勋章累累皆是,那种永远洗不去的血气和杀气,逸于体外,几丈外就可以感知,相较之下,深居大内条件优越的侍卫们,就显得太富贵雍容细皮嫩肉了点。
    气氛顿时肃杀凝重,隐隐似有血气透出!
    百姓们笑不出来了,侍卫们更是心下掂啜,他们武功虽然不弱,却很少动手,如今和这些名动天下,据说彪悍冷酷杀人不眨眼的铁人直接对上,在对方威名杀意镇压之下,也不禁腿软。
    十八护卫再次齐齐跨上一步,剑声掣响!
    杀气凛然,近我者死!
    和在十八护卫身后仿佛不相干的人一般粲然微笑托腮看好戏的玉自熙,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玉自熙很快笑不起来了。
    “卿卿!你让小生找的好苦!”

    一声凄然高呼!
    满街被十八铁骑的如铁杀气正逼得气都喘不过来,面面相觑脸色惨白的侍卫百姓,立时将目光刷的一下投过去。
    一个青布衣裳的寒酸士子,衣服上还有补得很小心但是看得出痕迹的补丁,背着沉重的书囊,绕过正和侍卫们对峙的十八护卫背后,满身灰土的向已经下马,斜斜倚在街边墙上的玉自熙扑过去!
    ……
    德州士子赵莫言,这个日后将在西梁全国引起诸大反响,搅动整个西梁朝局乃至内川大陆,成为人人口中推崇敬仰无限膜拜,成为后世史书不断研究他的奇异崛起和神秘消失的永世之谜的、注定传奇的人物,在西梁都城百姓眼中的第一幕出场,就这般,隆重的、惊悚的、无限风情与众不同印象深刻的,拉开了帷幕。
  很多很多年后,当日街上有幸参与此事的百姓,在自家的院子的古榕树下,蠕着没牙的嘴儿,眯着眼睛,第一千次无限神往的和自己的曾曾孙说:
  “……当年,他啊……直接扑倒了全郢都最美最魔的男人……”
    大街上,万目中,贫穷士子赵莫言,激动的、悲伤的、无限缅怀满眼桃花的、扑向玉自熙。
    “卿卿!当年竹窗陋户相对语,耳鬓厮磨明月前,你曾亲口对小生道,‘愿丝萝得托乔木,不负此生生世世,’如夺言犹在耳,你却狠心另嫁他人!小生为你大病三年,误了去年秋闱,在你家门前跪了三夜,你爹才告诉我你嫁到郢都,小生泣血难言,闭门苦读,变卖了家产应今年春闱,只为了一点痴心想头,能再见你一面,天可怜见……终叫我见到了你……”
    赵莫言,哦不,本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得主秦长歌,一把捞起玉自熙寸帛寸金的火红淮南烟华重锦衣袖,狠狠的擦奔放流出的鼻涕眼泪,一边凑到神色古怪眼光变幻的玉自熙耳边,以极其亲昵的姿势,悄悄道:“王爷……陛下有令,春闱期间,士子安全由国家保护,杀伤无辜士子者以欺君罪论处……唔……您要杀了我吗?要杀吗要杀吗要杀吗?”
    “碧瑶!”本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男配角得主,改装了的祈衡先生挤了过来,“这个男人是谁?你的奸夫?你这个淫娃!”
    满街的百姓已经不会思考了。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今天西梁要地震了吗?
    为什么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所有人都把静安王认成女子?
    贫穷士子和富家小姐,私定终身和琵琶别抱,被嫌贫爱富的无情女子抛弃的士子发愤苦读赶考春闱,凑巧路遇心心念念的爱人,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衣着华贵的正牌丈夫前来捉奸……
    多么符合人类想象力和推理能力的故事啊……
    难道,静安王,深藏不露,真的是女人?
    也对哦,哪有男人长这么美的?
    刷的一下,眼光一起调过来,瞄向玉自熙胸部。
  有没有起伏?
  ……
    一声怒喝,被秦长歌神来之笔震得忘记思考和打架的十八护卫终于醒觉现在是什么状况,齐齐大喝着扑了过来。
    灵活的刘云舟立即手一挥,率领侍卫缠上去。
    不正面变锋,却死缠烂打,硬是把重甲护卫绊在了原地。
    被秦长歌压倒的玉自熙,大约是觉得好玩的到这里也尽可以止住了,不想再玩了,目光里满是笑意的很有趣的上下打量了一下秦长歌,突然开始深深吸气。
    秦长歌暗叫不好,立刻不管不顾,大叫一声!
    “卿卿,小生平白担了个相思的虚名,什么好处也没捞着,不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探头,俯首,狠狠吻上身下如花红唇!
    !!!
    西梁百姓被活生生一个惊雷齐齐劈得头发上竖。
    “嗷!!!”有人实在激动的按捺不住,狼嚎声上冲云霄。
  “啪!”有人接受不住如此强大的香艳的不可理喻的刺激,昏倒了。
  秦长歌死死压住玉自熙,悄悄将手挡在玉自熙唇上,隔开了他和自己的唇,同时严严实实堵住了他的气息——她从萧玦那里听说过玉自熙的秘密:玉自熙武功特异,一身神功练到最后全身没有罩门和弱点,流转无尽,但他这个的“容华神功”,靠的就是最初一口真气圆融流通,一旦在提升的时候被堵住,他的武功会失去八成。他们身后是墙,身前“正牌丈夫”祈衡的身子挡了大半,从其他人的角度看去,就是这个酸儒强吻了静安王。
  笑话……咱不仅是个处,还是个吻处,这个初吻也是很宝贵的,怎么能在大街上,大庭广众下和这坏家伙打啵?
  秦长歌在无人看见的角度笑眯眯地看着玉自熙,用手指温柔而挑逗的轻轻蹂躏他的唇,那本就妖媚的色泽如樱蕊如桃瓣,越发艳丽惊人……在他越发荡漾却隐生杀机的笑意里,秦长歌轻轻道:“欺君罪哦……我知道你不怕欺君罪,可是你还有事要做,下了狱是很麻烦的……啊……要杀吗要杀吗要杀吗?”
  呵呵一笑,祈衡不动声色的过来,在秦长歌遮掩下,伸指点了玉自熙几处穴道,然后一把揪住秦长歌,恶狠狠大骂:“你这个狂徒!敢当街轻薄我家夫人!我宰了你!!!”砰砰碰碰的将秦长歌拽过墙角,闷头苦打去了。
  两人一过墙角,立即用脚蹭起腾腾灰尘,大叫几声,然后闪身躲入旁边小巷,街那边百姓见命的伸长脖子要看,只看见灰尘滚滚,隐约有惨叫之声,皆面露兴奋之色,一转眼看见静安王依旧软瘫在墙角,不言不动,仿佛还在“回味”刚才的香吻,不由诧异——今天这魔王怎么这么好说话?难道这事是真的?难道王爷真的一直是女扮男装?有人想起前元著名的“姹风元帅”,那不就是个女扮男装很多年,直到嫁人大家才知道的?
  啊啊啊惊天秘密啊,给自己碰着了!


第四章 试探
    “胡闹!”萧玦将棋子啪的一搁,“你是勋爵武职,怎好去做文试主考?何况现在主考已定,怎好半途更改?”
    “洪嘉石那个酸儒,他能出什么好题目?”玉自熙风情万种的嗤之以鼻,懒洋洋翘起兰花指,戳戳点点那个虚空中的酸儒,“他最爱堂皇华贵文字,最喜援引,引得那些士子们挖空心思花团锦簇做文章,尽可着他心意玩文字,一篇五百字的经义,有三百字是典故,一百五十字是对仗,咬文嚼字诘屈聱牙——这是好的?”
    “好了,朕说一句你说一堆,”萧玦皱眉,“朕还不知道你?主考若是汤焕望,你一定会说此人喜平实厚重,浮扬不起,士子们会把文章写得寒伧,个个都像饿殍,体现不出我泱泱大国富盛风范,若是项之痕,你会说这个三元进士取了巧,是天璧元年的第一榜进士,那时国家初建,百废待兴,取士制度宽松,他真才实学捋起来不够一菜篮一一反正你总有得说的。”
    “陛下知道就好了啊,”玉自熙巧笑倩兮毫无惭色,“所以微尘厚颜自荐,文武之道,本就不必一定分出个经纬来,何况微臣若做主考,还比别人更多些好处,有益国家擢拔人才啊……”
    “什么好处?”
  “微臣的美色。”玉自熙面不改色的将一张如花容颜凑到萧玦面前,“您瞧,真正的,如假包换,无人可比的美色一一微臣连试题都想好了,叫‘吾未见好德如好色也’,微臣这张脸,就是色之极品,士子们一见微臣的脸,对于‘色’自然会有极深极贴切的感触,于是文思泉涌,笔下生辉,做得华彩璀璨好文章——这真真是我西梁之福啊……”
  ……
    萧玦瞪着玉自熙,这世间怎会有这等不知羞的自负美貌自我标榜之人?
    还有,他今天突然跑来要做主考做什么?
    前几天听说他在天衢大街上被一士子误认为女子给调戏了,这人一向是我行我素不肯吃亏的性子,今天他吵着要当主考,是不是和这个有关?
    而且,据隐踪卫回报这还是溶儿搞出来的事,那么,那个胆大包天的士子,是不是长歌?
    这么一想,萧玦的心里便似打翻了调味罐,满满的奇怪滋味冒上来,酸的辣的苦的咸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长歌当街调戏玉自熙?虽说是为了替溶儿解围,但是那样的方式……好吧她做得出,只是……
    瞄瞄玉自熙宜嗔宜喜的绝顶美色,萧玦的脸微微阴了阴,现在不比当年了,经了这一番死生历劫,长歌的心思越发深沉如海,芳心终将谁属,自己还真的不敢太有把握,虽说当年她就认识玉自熙,没见有过为他美色所动的模样,但是人是会变的,隔世重来,她会不会看上这张明明看过很多次但是每次再见还是会惊艳的脸?
    这些年,宫深风冷,孤灯映壁,过惯了寂寞的日子,本也习惯了,不过就是将自己更深一点的冰封起来,在偶尔胸中刮起疼痛的大风的时刻,学会漠视或走开罢了,可是,一旦知道自己可以拥有,可以重新得回当年那些念念不忘的甜美与温暖的时候,突然开始患得患失,对任何微小的变化与表现,都开始忍不住细细咀嚼掂量,当年那些不管不顾无所拘束的豪气奋勇,竟在多年后一场自以为是的错误里,被心虚的磨灭了……
    人心亦如水,等闲起波澜,那些惊起的涟漪,散开的波晕层层叠叠,永无止休啊……
    对面,玉自熙紧紧盯着萧玦的神情。
    他在……想什么?
    他在……不愉快什么?
  总觉得他最近很怪异,虽明烈依旧但阴郁渐少,只是总有些心不在焉,坐立不宁,神情也于镇静平稳中隐约可以找到些许兴奋和期待,但那兴奋期待中,又好似有些不安和不确定,仿佛,仿佛有什么正欲祈求的事物是他心心念念渴望得到,但是又不太有把握的为此愁烦一样。
  今天观察了他一天,越发确定他有问题,玉自熙在心中飞快转着心思——太子回归,睿懿未死,阴郁渐少,嗯,合理;睿懿既然还活着,总有回来的一日,兴奋期待,嗯,合理;但是,不安和不确定,哪里来的?
  媚色流动的眼眸波光闪烁,玉自熙一抹笑意似有若无,当主考?笑话,用手指头想也知道萧玦不可能同意,他只不过是为了在这里死缠硬磨一天,想见见至今还未见过的太子而己。
  太子册封那日,他不在,他被萧玦派出去视察幽平二州军备,近期北魏不太安分,他在军中素有人望,又是北魏的老对手,陛下要他亲临边境,看看叩边的诸般手段是北魏哪位将领的手笔,回来后发现风云变幻,那个他看中的小宫女明霜扳倒了萧琛,而太子回归——他问过太子形貌性格,确定果然就是明霜身边那个心黑皮厚的小家伙,但是,明霜呢?
  这个女子传奇而神秘的出现,以公主随同出嫁的宫女身份和他一次次交锋,谦和有礼而又寸步不让,风轻云淡而又机锋暗藏,他因此对她越发兴趣盎然,那感觉不啻于当年初遇秦长歌,先打架再吵架,打完了吵完了就互相阴对方,最后……
  算了不想那女人……明霜能行此惊天一举将萧琛整倒,他是相信的,但是后来的故事,他就不信了,什么?传奇烈女以死报恩?被赵王事后报复暗杀?市井间将这个故事传得沸沸扬扬,一番感伤惋惜赞叹之后,渐渐也就丢开了,那些为生俗所扰的人们,每日困溺于枯燥单调的烦恼和生活,永远只会追逐最新鲜的故事儿,那个曾经占据了他们大部分口舌力气的孤身叩阍的小女子,很快便如泡沫般的消失于他们的舌尖和记忆中了。
  可他不相信,不忘记。
  笑话,那女子事前安然无恙,却在事后,赵王失势后被杀?好吧,有这个可能,毕竟事先她暗敌明,事情掀出来后,以萧琛的残余势力和收买人心的本事,想杀她也有可能,但是,就他与她寥寥几次交锋的感觉,这女人,哪这么容易死?
  那么她去了哪里?下一步她要干什么?
  还有,陛下也曾为她心动,现在他这么奇异的表现,是不是和她有关?
  玉自熙一直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见见太子,找找小破孩的破绽。
  可惜不知道怎的,每次有意无意的想碰见他,答案不是太子去练武了就是太子去读书了,跑到读书的藻文馆,他居然又不在,说是解手去了,他坐下来等,老贾端胡子直飞的告诉他不用等,太子解手向来一解就是一天的。
    他立刻很关心的送去有润下通便功效的黑芝麻、胡桃仁、大麻仁、柏子仁、松子仁、郁李仁、杏仁、土瓜根汁、阿胶、蜂蜜、牛酥、羊酥诸物,以示对太子便秘痼疾的深切同情和慰问,原以为那个坏小子一定气得七窍生烟,跑来找他算账,没想到不过一日,东宫来人,执礼谦恭,说是奉命感谢静安王关心,附上太子的亲笔谢笺和回礼。
    谢笺的纸软而长,全无冠华宫太子富贵风范,上面墨汁淋漓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多谢王爷,改日请你吃苦瓜全席。
    那纸经仔细辨认,确认是宫中专用于大解的手纸。
    礼物倒是中规中矩,一般的是中药,玉自熙却不肯相信这坏小子会乖乖的送东西,将包都拆封了一一仔细看去:
    第一包,红枣、桂圆、当归、淮山、人身及枸杞。
    第二包,旋覆花、香附、当归、川芎、丹参、甘草。
    第二包,丹皮、地骨皮、生地、柴胡、当归。
    第四包,当归、白芍、桂枝、川芎、党参、甘草。
    第五包,青木瓜,酪梨。

    第六包,花生,红枣,黄芪。
    玉自熙粗通药理,看这些药都是寻常药物,功能去滞解燥温补生津行气活血等等皆有,但是青木瓜用来做什么就实在不明白了,请了府中医官来看,医官本也不解,将六个药包都看过了,思索一会,悄悄问玉自熙,“王爷,可是襄郡主有经血亏虚,滞下不调之症?”
    嗄???!!!
    玉自熙面上笑颜晏晏,点头,“是啊。这些药对症么?”
    医官肃然,“襄郡主看来体质寒弱,近期可是吃了生冷食物?以前不至于如此啊,这第一包,滋阴补血,第二包治月事胸涨气滞,第三包治月事血热,第四包调理月事血瘀,第五包和第六包,却是……咳咳……咳咳……”
    医官一副碍难出口的模样,被玉自熙盯了半晌才道:“女子丰润肌肤所用……”
    然而他那目光,却极其暧昧的在玉自熙胸部扫了一下,暗示:丰润此部位也。
    月事?丰胸?骂我是女人?
    玉自熙笑嘻嘻的挥退医官,托腮看着那药包半晌,轻轻一吹,丰胸调理月事的药包立时化为粉末。
    挫折了几次,玉自熙也不去冠华宫了,那小子明显就是在避开他,可是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总有揪住你的机会。
    然后,便发生那日大街强吻事件……玉自熙将乌发缓缓绕于指上,拈着棋子不动声色的沉吟……那家伙是谁呢?明摆着阴了他一道,这行事风格,倒有几分那丫头影子呢,事情起因肇事者也是个和太子年纪相仿的小孩,虽说相貌不像,但是相貌这东西,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只是当时他紧紧压在自己身上,胸部骨头硬得咯人,气息也不是那丫头的沁凉薄荷香气,怎么看都是一个男子,有女人将男人扮这么像?
    玉自熙皱眉,啪的捏碎一个棋子。
    唔……今天把冠华宫里的玩具全部玩散掉了,点心都吃完了,也没能把黑心太子逼出来,倒是陛下,看出来很奇怪啊……他,萧溶,那个士子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呢?
    玉自熙再皱眉,啪,又碎了一个棋子。
    对面,沉浸在自我怀疑情绪中,正在严肃思考静安王容貌有没可能对自己的未来幸福造成威胁,并对长歌始终不肯告诉他自己的新身份十分郁闷的皇帝陛下,顺手也抓过一个棋子,在指尖慢慢的碾……长歌当真要去应考吗?万一落榜怎么办?她现在行事,怎么越发令人摸不着头脑?
    啪!
    ……下棋的两个人,一个咬牙沉思要找夺吻凶手,另一个神思不属的想去泡女人,一盘棋被两个人在无意识的沉吟中,碎成了黑一摊白一摊两摊粉末。
    二月初六,荆闱待入,杏榜之上,将署谁名?
    会试当日,遍住全城的士子举人们,提着考篮背着油布,面带兴奋之色,从四面八方往贡院汇聚而来。
    秦长歌自然也在其中。
    按照西梁制度,春闱会试的举人考生,可以是乡试中榜者,也可以由各地举荐秀才进京参加,秦长歌没有参加过乡试,自然选择了后一种捷径——以凰盟遍及天下的巨商势力,买一个秀才的身份,请托当地官府举荐,实在是件极其轻巧的事儿。
    于是,会试当日,德州士子赵莫言,优哉游哉考试来。
    贡院门口人山人海,士子们正在轮次搜身,不知道为什么,队伍前进得极慢,秦长歌还没挤进去,就一眼瞄见远远钉子般高踞马上,阴冷注视着贡院门口的十八赤甲护卫。
    暗叫不妙,秦长歌踮起脚尖,想看清玉自熙这个家伙是不是真的跑来了,无奈个子太矮,她发出一个暗号,不多时,她身边暗自护卫的凰盟护卫,悄悄挤了进来,对她做了个手势。
    嗯,果然是他,这人真小气,一点亏也吃不得。
    秦长歌对身侧护卫悄悄嘱咐了几句,后者领命而去。
    贡院大门口,主礼部侍郎洪嘉石,副主考翰林项之痕和十八房考官,正满头大汗一脸苦色的围着那位“心血来潮”要来“帮忙”搜身的静安王,纷纷劝说。
    “王爷,卑职们不敢劳动贵驾,还是请回吧。”
    “王爷,搜身由礼部安排的杂役来做就好了,怎敢劳动您亲自一个个搜?再说这样搜,着实耽误时辰……”
    “王爷……搜身只是查有无夹带,您叫人家脱衣服,这个这个……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玉自熙高踞在一张一看就是从自己家里搬来的酸枝宝花云钿,铺了华贵锦毯的太师椅上,太师椅大喇喇横在贡院入口,一帮静安王府黑衣侍卫直直立在两侧。
    他艳面容颜满是懒散,以肘支颊,黑发流水般披在烟霞赤红重锦长衣上,风情艳色如那枝头灼灼其华的五色花朵,轻轻一动便媚光氤氲,妖娆得令人窒息。
    靠在椅子上,玉自熙对四周聒噪听而不闻,只是爱理不理的看着手下搜身,身材粗壮个子高大的,看都不看一眼,个子娇小容貌清秀的,那目光便灼灼射过来。
    地上,堆了一堆顺手搜出来的书、肩负夹带重任被最终脱下来的臭鞋子烂袜子、还有些具有特别嗜好的揣怀里的小绣鞋肚兜儿,都被尽忠职守的静安王府侍卫扔了一地,散发着令人掩鼻的古怪气味,玉自熙皱眉挥手,一帮人立即拿去烧了,也不管那些光脚的士子站在二月寒风中哀号。
    赶考士子大多是第一次上京,所谓寒窗苦读近十载,隔邻母猪是天仙,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酸书生,几曾见过这般的美貌至光华璀璨的艳色来?一个个痴痴呆呆的眼球都不会转了,叫脱上衣就脱上衣,叫脱裤子就脱裤子,走过去了还要掉转头来,咝的吸一口口水。
    洪嘉石满脸的汗,却滚滚的落下来,眼看还有一个时辰就要闭院封门,士子们还有三分之一没有搜完,这个魔王从今早贡院开门就赶了过来,带着自己彪悍的护卫横空插一脚,万事不管杀气腾腾,大有不把每个人都看过绝对誓不罢休的架势,看来是因为那著名的天衢强吻事件了,他想找出那个士子?
    可是再像这样搜下去,一定是来不及的,耽误会试时辰,这是重罪,他如何担负得起?
    玉自熙素来和他们不对付,他不喜欢文人是出了名的,十八房考官苦口婆心,对他大约也就等同蚊子叫罢!
    叹了口气,使个眼色,他命项之痕亲自去向陛下回报,自己凑了上去。
    “王爷,”洪嘉石前元贵族出身,标准的世代公子哥,家学渊源,风流趣致,丝竹弹唱无所不精,自己也是个七窍玲珑水晶心肝的人儿,见玉自熙神情已经揣摩出几分,悄声道:“王爷可是寻找一个身高约六尺,肤白体瘦,容貌清秀的士子?”
    “你认识?”玉自熙直即睡醒,忽的一下转头,“老洪,是谁?”
    洪嘉石苦笑,我怎么知道是谁?瞅瞅天色,不能再纠缠下去了,一定得把这魔王先打发掉,心一横,道:“知道,是平州士子班岳……”
    “喂!你!”玉自熙突然蹦了起来,红云一朵,刹那间就冉冉落于人群之中,衣袖一挥,四面人等纷纷倒跌出去,只留下人群中一个瘦小的布衣男子,正满面愕然的转过头来。
    “你,”玉自熙笑得非常满意的看着秦长歌,“搜身搜身,允许你插队。”
    “哦……”秦长歌慢吞吞答应一声,问:“请问官爷,先脱哪里?”
    “脱上衣——等等,”玉自熙一偏头,“你不认识我?”
  愕然瞪大眼,秦长歌满面茫然,“小生今日方到郢都,此前从未有幸得见帝都风采,怎么会认识官爷?”
  “唔……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就行了。”玉自熙曼声道:“脱吧,脱吧,早点脱完早超生。”
    “哦,”傻书生十分听话,立即去解扣子。
    玉自熙目光灼灼,似笑非笑,看着秦长歌慢吞吞的手势,摇头道:“慢,太慢,你这样子,后面还有这么多人,来不及开考怎么办?耽误时辰可是重罪!”
    洪嘉石在一边暗骂,你这混蛋,现在你倒记得耽误时辰了!
    “本王亲自给你搜,”玉自熙伸手便去解她腰带,“两个人动手比一个人快。”
    “不好吧……”秦长歌忸怩,“小生有狐臭也。”
    “没关系,”玉自熙抽出腰带往地上一扔,双手一扯,所有布结都被崩断,围观众人齐齐倒抽一口长气。
    这……叫搜身?
    “狐臭有什么不好?”玉自熙笑得开心,“风情独具,别树一格,本王就爱闻这个。”
    围观士子立即齐齐抬臂,去嗅自己腋下。
    ……
    “皇上驾到!”
    太监的嗓子极其具有穿透力,即使在这乱如一锅粥人声鼎沸之地,依旧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洪嘉石立时松一口气,最先跪下去,高声叩首,“我主万岁!”
    被帝驾御临惊呆了的士子们这才清醒过来,乱七八糟的跪了一地,这些人不懂陛见请安规矩,万岁陛下皇上胡喊一气,前方九龙拱日御辇上,萧玦龙袍金冠,一身刚下朝的朝服,早已大步行下辇来。
    目光一掠,立时停驻在人群正中正被玉自熙扯着袖子的秦长歌身上,有些不确定的上下看了一圈。
    是长歌吗?
    一个球从御辇上滚了下来,扯着他衣袖,做了个ok手势。
    萧玦自然是不明白太子爷的天雷手势的,不过看他的样子也知道,这是长歌,看样子玉自熙不忿天衢大街被强吻,硬是冲来贡院找人了。
    他眼光瞄到秦长歌已经解开的衣襟,再看看玉自熙还停在秦长歌前襟前的魔爪,怔了怔,眼光已经黯沉下来。
    你这家伙放肆得也过火了吧?当我这个前世之夫是个摆设吗?
    身侧,有人悄悄拉了拉他衣襟,自然是萧家太子提醒,别在这地儿失态,别给这狐狸看出什么来,否则坏了咱娘的事你一定会被三振出局。
    抿抿唇,紧了紧腮帮,萧玦回复雍容平静的帝王风范,淡淡道:“都平身罢——朕去天坛祭香,顺便路过此地,想着今日春闱开考,过来看看,怎么这许多人还在门外?还有,静安王,你怎么会在这里?”
    “陛下,微臣也是路过的,”玉自熙面不改色的答,“看见老洪这里人手不够,怕开考时士子还没进门,耽误时辰老洪是要杀头的,同在一殿为臣,微臣怎么忍心老洪落此下场,所以来帮一把手儿,唔……老洪你就不要感激我了。”
    洪嘉石一口郁闷的鲜血差点喷出来,玉自熙,从此我和你不共戴天!
    “哦,”萧玦不置可否,先皱眉对洪嘉石道:“时辰快到了,朕许你五门齐开,增派人手,先让所有士子进房开考,你是主考,别的事你不须理会。”
    洪嘉石立即感激涕零的叩个头,重新安排士子搜检,人群散去,萧玦方冷冷看向玉自熙,“临时路过?临时路过你也搬着个椅子?”
    他看似无意的迈步前行,经过玉自熙身边,伸手一拉,一把将玉自熙拽了过去。
    “你闹什么闹?你再这样,朕也不能再维护你!”
    “陛下,您在紧张?您在愤怒?您为什么愤怒?”玉狐狸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威胁,只是目光流转,极有深意的上下打量他,“他又不是您的女人,您紧张什么?”
  他微笑着,一旋身闪到秦长歌身边,一把抓住她,笑吟吟对萧玦道:“陛下,既然您来了,正好省了微臣的事,微臣自从上次被这少年当街轻薄,突然起了龙阳之思,想试试男子滋味……这书生当街欺辱郡王,本有杖责之罪,微臣看陛下对他似也颇有顾念之心,便卖陛下一个好儿,也不用揍了,以人代杖,请您把他赏给微臣吧?”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20:02:59

第五章 野餐
    “你要误了人家应试,”萧玦将怒火捺了又捺,盯着玉自熙缓缓道:“读书人不容易,十年寒窗悬梁刺股,就这样给你搅了你于心何忍?你看上谁是你的事,龙阳之好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事体,你居然拿来和朕有商有量,要朕赐你娈童?你将我西梁堂皇国体置于何地?将朕这九州之主置于何地?胡闹!回府思过去!”
    秦长歌睁大眼看着萧玦,差点鼓掌赞叹,这家伙历练出来了啊,滴水不漏冠晃堂皇,应对沉着分寸有度,更难得的是印象中那个有点暴烈的性子,也开始收放自如拿捏得当,竟是一点破绽和空于都没给玉狐狸占着,皇帝这个最锻炼人心智城府的职业,果然不是白当的。
    她不好鼓掌,太子爷却是可以尽情表达自己的由衷赞赏的。
    “妙哉斯言!”萧包子大力拍掌,最近听贾端老头子的课,听得最多的就是这句,现搬来应景,又满面严肃的对秦长歌一摆手,“这位……先生,你快去考试吧。”
    “小生谢陛下、太子隆恩!”秦长歌立刻应声,极其利落的玉自熙手中扯回自己的衣服,背着自己的篮子一溜熘跑了,玉自熙挑了挑眉,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面色沉肃盯着他的萧玦,笑了笑,媚声道:“微臣也……谢主隆恩。”说罢一礼,摇曳生姿的扬长而去。
    一场风波由此化为无形,秦长歌在跑向贡院大门时同时做了个手势,暗示凰盟护卫中止计划——萧玦来得这么快,超出她意料之外,本来还想指使手下装模作样去烧玉自熙随时带着的那盏灯以便调开他——谁都知道那灯是玉自熙的命根子,除了上朝时放在签押房,其余任何时间都随身不离。
    算了……惹急了这狐狸,炸了毛也是不成的。
    +  +  +  +  +  +  +  +  +  +
    三场考试,六日,九日,十二日各开一场,每场三天,小小号房九天足不出户,秦长歌用一大半的时间睡觉数手指,其余时间应付那些经义策论诗赋,最后一天考完,背着小提篮出来,阳光灿烂得近于炽烈,对面街边白玉兰树上花朵开得奇香四溢,大如玉盘,入眼有一种清艳逼人的美,秦长歌迎着日光闭了闭眼睛,目光下移,这才发行斜倚树边的黑衣男子。
    眨了眨眼睛,秦长歌站定,又仔细的看了看。
    对面,颀长的男子一身普通黑衣,有点讪讪的迎上她的目光,英锐的长眉下目光坚定,脸却微微发红。
    抿了抿唇,秦长歌看看自己的男装,眼光向城西飘了飘,她最近搬了家,现在住在城西,那里是中等民户集居地,小小的院子,里外三进,住着家乡发大水现在来郢都投奔亲戚讨生话的远房兄弟三人,最里面一进住了有病的兄弟,第二进住了大哥夫妇,第一进和偏房住着两个没成家的兄弟——有病的,自然是楚非欢;大哥夫妇,是祈繁和凰盟女弟子的假冒夫妻;另两个是容啸天和秦长歌,大家都改了装,有滋有味的过起平常生活来。
    秦长歌的意思是:咱身份现在都不方便,去家里。
    不料对面的萧玦却没动步,眼光向城门方向飘了飘。
    呃……出城?
    做什么?
    眼光再向旁移了移,一匹看出来脚力上好却不打眼的黑马在一旁打着响鼻,踢踢踏踏意态悠闲的转着。
    对面,萧玦对着她疑惑的目光,做了个口型。
    “犒劳你,出城转转。”
    皱皱眉,看了看皇帝陛下沉默却执拗的神情,随即无奈一笑,秦长歌很轻的摇摇头,做了个“你先”的手势。
    萧玦的眸子如启明星一般灼灼的亮起来,立刻转身牵马而行。
    街上人潮流动,匆匆来去,无人注意到一前一后两个“男子”,以着同样的步调和目的地,怀着不同的心绪和回忆,缓步前行。
    午后的风清爽干净,风拂起前方男子乌亮的发,秦长歌的目光,这一刻微微有些遥远和柔软。
    恍惚间时光倒转,十六岁少年愤然回首,眉目清亮。
    萧玦,我们似乎曾经,这般向着同一个方向,漫漫行路。
    却又不知在何时,错失了彼此的路途?
    萧玦牵着马,在前方慢慢的走,他的步子稳定而坚实,修长的身形永不会被人流湮没,他行得并不十分急切,虽然企盼和长歌单独相处的美好,但是这条路,这般一前一后的漫步而行,似乎也可以走得再长些,这一刻时光静好,全心去爱的人就在身后,一转身便可触摸到她的容颜,那是种多大的幸福?
    而那种身后有牵绊,有目光缓缓烫上后背的滋味,自己又睽违了多久?
    萧玦的目光,也渐渐遥远……很多很多年前,似乎也曾有过类似的一幕。
    长空下,碧草间,秦长歌哀怨的走近来。
    ……这人一看就是思春了,忘记她武功大大不如以前了,虽说最近努力练功,也抵得上三流高手,可是九天试考完了,她真的是很累啊,为什么那马不能借她骑骑呢?
    “阿玦,”她站住,气喘吁吁的扶住膝盖,“有什么要紧话要说吗?”
    正在寻找背风处的萧玦,突然顿了顿,半晌道:“长歌,难道没有话要说,你就不肯见我吗?”
    怔了怔,听出他语气的黯沉,秦长歌一时倒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她智慧天纵,但是于情爱一道,却并不是此中老手,前前世,十四岁之前苦练武功,同门师兄弟虽有,但要么年纪不对要么哥哥都是武痴,能入绝世名门,是几辈子修来的机缘,谁愿意将时间浪费在虚无缥缈的感情上?而十四岁下山,第一个见到并留下深刻印象的男人便是萧玦,其后随他从军,不断辗转南北,铁火硝烟,征战无休,两人的爱情,是在马背上谈出来的,两人的感情,是靠那些流出的汗与鲜血一滴滴缔就的,那种同生共死牢不可破的坚实情感,使得她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别的男人存在,建国后嫁作他的妃子,也成了顺理成章,全天下人都认为,秦长歌该是萧玦的,她自己,也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长乐大火,再历一世,经过前世现代社会丰富信息和观念的熏陶,秦长歌恍然惊觉,原来自己在前世,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爱他的。
    爱,如何能忍受他为了政局平衡,再娶那许多妃子?
    爱,如何肯将后位让于他人,自己只做了妾?
    爱,如何在居于阴暗深宫后,任开国皇后不尽的雄心,无限广阔的翅膀被束缚被埋没,而不生怨怼?
    不,也不能说不爱,她的牺牲与容忍,同样建立在对萧玦的感情基础上。
    也许……他是她的选择,却不是她的唯一。
    是不是她始终牢记着千绝门弟子的身份和使命,为此压抑并扭曲了自己真正的情感走向?
    秦长歌问过自己无数次,也无数次没能给出自己答案。
    干脆也不必自寻烦恼了,既然答案无解,前尘也不可重回,那便从头再来一遍,看着新的大千世界,无数选择之前,自己由心奔向的,是否还是他深情的眼眸?
    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如果没记错的话,萧玦何尝不是在十六岁那年第一次注意到姐妹以外的女孩,并在以后风雨相伴的岁月里爱上她的呢?
    是不是,他也是一个“顺理成章”?以为自己最爱,到了最后变成“应该爱。”别的选择都成了错误,这是不是命运的一种心理暗示,给他的和她的。
    秦长歌微微仰首,对着舒爽的春风笑了笑。
    昨夜长风好袖手,看我整衣上高楼,红尘悲欢多少事,且付眼底大江流。
    一转眼见萧玦依旧凝注着她,沉声道:“长歌,是不是现在无论我说什么,都再抵不得当年了?”
    秦长歌皱皱眉,正要回答,却突然怔住。
    山坡背风处,不知何时被萧玦神奇的铺了块布,布上金杯银筷,还有一方雕龙绘凤的银质食盒,另有一个小小的烘炉形状的东西。
    挑起眉,秦长歌缓缓走近,低头看看,叹道:“淮南烟华锦,寸锦寸金,尤以紫色最为珍贵,十中无一,被你拿来随随便便住地上一铺,可惜了的……不过你这是要干什么?”
    “哦,”萧玦亲自将食盒里的金盘玉碟一样样取出来,头也不抬的道:“听溶儿说……你告诉过他以前你春天会去踏青,还会……野餐,我问他野餐什么意思,他说他也没见识过,左不过男女一起吃饭,铺块布,带点吃的,我想着既然你喜欢,就……”
    他说话时始终头未抬起,秦长歌眯起眼睛,很不怀好意的盯着他耳朵看,这家伙脸红先红耳朵,果然——萝卜再世。
    笑了笑,秦长歌也有些感动,走过去,在烟华锦上一躺,叼了根草叶,慢慢嚼着道:“阿玦,说实在的你不像个皇帝,我以前读那些小说,皇帝要么暴虐冷酷,要么城府阴沉,要么花心无情,要么森寒迫人,很少看到专情的,明亮的,霸气而善良可爱的皇帝,如你。”
    忍俊不禁,萧玦也在她身边坐下来,舒服的一躺,双肘支头,仰望蓝天浮云,一笑道:“不知道你看的什么书,尽将皇帝住奇奇怪怪的路子上写,好像不这样说不足以表现皇帝的特别一样,可是皇帝也是人,为什么会一模一样?而且长歌你知道我的,我出身也就是一个小郡王府的庶出儿子,还不受宠,兄弟们月银伙食都比我高贵,后来你陪着我打天下,也是火里来血里去,没过过娇惯日子没时间去享受,建国后忙于适应朝局政务,适应如何将眼光放及天下——我的全数经历时辰,都用在不断的前进和学习之中,皇帝应该怎么做,我要学;皇帝应该是什么样姿态性格,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什么体态尊荣?什么天子城府?天下在我脚下,我不尊荣也尊荣。天下抓握于我手,我不城府也城府。”
    “你最后一句话说得好,”秦长歌笑,“我就爱听这个——顺便回答你刚才的话,不是这样的,不是说你说什么都不抵当年,阿玦,我视你一如当年。”
    目中突然燃起雄雄烈火,萧玦忘情的一翻身,一把抓住了秦长歌的手,“一如当年!那么长歌你——”
    他突然顿住,眼前,已经脱去面具的女子秀眉拢烟肌肤晶莹,翦水双眸清亮如碧海神珠,容华淡伫,韶华绰约,被风吹散的一缕黑发停在唇边,那唇色呈透明的粉色,宛如一朵初初开放,在春风中姿态邀请的蔷薇。
    心中轰然一声,这容颜似陌生似熟悉,然而那眼神,不正是自己苦苦思念了三年的她。
    脑海这一瞬间神思邈远,突然想起那日听隐踪卫回报,天衢大街之上,那谁强吻了谁……
    那谁是谁,突然忘记了,满脑子里,现在只剩下了“强吻”两字。
    睽违三年已久的唇,是否芳泽依旧?
    那朵娇艳的蔷薇……开在风里……谁撷取幽香深深,用一生来陶醉?
    他深深俯下头去……
    “停!”
    伸指点住萧玦嘴唇,清亮亮的目光似笑非笑的看着两颊微红的他,秦长歌轻轻道:“我现在可是男装,你不怕人当你断袖?”
    一翻身,翻出个安全距离,秦长歌重新带上面具,抱膝坐起,一笑道:“阿玦,这时光真好,你我都是诸事繁多之人,难得有此闲暇共享这一番春色,不可辜负,而且春色虽好,看看也就是珍惜了,再要在你我身上来这么一遭,就有点煞风景了。”
    无奈的一笑,萧玦也只好坐起,想了半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长歌,你说话永远这么曲里拐弯,有时我想我大约是真配不上你。”
    “爱情与相配与否无关,”秦长歌去翻食盒里的好东西,“前提是那必须是真爱。”
    “我对你自然此心可表……”萧玦极低极低的咕哝一声,将碗筷给秦长歌布了,指着菜色一一给她介绍:“我带了鹿唇、飞龙、鲥鱼、羊羔肉,点心是冰糖燕窝、芸豆卷、蜜炙云耳,丝窝虎眼糖。你可喜欢?”
    “怎么除了点心其余都是生的?”秦长歌愕然,“你要烤了吃?”
    “溶儿说你们都是烤肉吃,宫中倒是有烤妒,但是太大,我叫他们赶制了一款小巧的,你看合用否?”
    萧玦一边试着用火折子给炉子生火,一边看似漫不经心的问:“唔……长歌,你们那个野餐……人多吗?男人多还是女人多?”
    含笑瞟了他一眼,秦长歌拈了个芸豆卷慢慢吃,一本正经的答:“都多。”
    “……那你什么时候……野餐的?你不是刚刚还魂回来的吗?你和谁?楚先生他们吗?”萧玦继续漫不经心,将火折子啪的一下迎风抖着,去凑那烘炉下的火油和炭火。
    “唔……在以前啊……好多男人哦,不过不是非欢他们。”秦长歌眼波流转,浅笑盈盈。
    萧玦手一抖。
    “阿玦你干什么?”
  “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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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天意给你的东西你不要,反会受到天意怪罪,这里是秦长歌劝说萧玦要顺应天命,因为他为命定之主。


第六章 灭门
    “救火啊!救火啊!”
    城郊施家村一个在外面草场上玩泥巴的半大小子,突然瞅见前方腾起一阵黑烟,隐约听见轰的一声,有人在叫救火,接着便见黑红的火苗窜出来,这村子前方都是干燥的草场,火势蔓延得极快,一条火线如红龙般滚滚而来,转眼就将到了村子附近。
    “起火啦!”
    小子将泥巴一抛,尖声大叫,撒腿就往村子里奔,四邻右舍的汉子们闻声立即纷纷提着水桶冲出来。
    火头挺远的,但是这村子四面空旷,如果不救,极有可能连带到房子遭殃,再说草都烧完了,咱家放养的鸡鸭之类到哪去吃草籽和虫子?
    “救火!各家壮丁都去救火!”村长当当的敲铜锣,撒丫子就往火场奔。
    一群人在小溪里取水灭火,一边不住奇怪的讨论。
    “好好的怎么会起火?”
    “先前看见有两个人影在这附近,人呢?哪去了?”
    “不会是这两个放的火?”
    “放火干啥?咱们全村加起来也没十两银子,他们隔这忒远放火,烧自己啊?”
    “咦,这里有个怪怪的炉子!”
    火势渐灭,地面烧焦了一大片,露出面目全非的烘炉和已经烧扭曲的金杯之类的东西来。
    “这个是什么东西?”有人拨拨炉子,嗅了嗅,“有点火油味道,怕不是这玩意烧起来的?”
    “那两个人不小心弄起了火,也不救就自己跑掉了?真够无耻的!”
    一堆人愤愤的骂,却有些精明眼力好的,蹲下身去看那滚烫的变形的黄金器具,犹犹疑疑的问,“施家阿公,你看这东西像不像黄金?咱村里,就你见过这东西了。”
    那被称作阿公的老者眯下眼去看了看,又用枯干的手指去轻轻的摸,被烫得一缩,看仔细手底的东西后,白眉下浑浊的老眼骤然一亮,随即便掩饰了,咳咳的吐着痰,气喘吁吁的道:“老喽,老喽,眼力不好喽,不过看着不太像,你想啊,谁家会随身带着黄金用的东西啊,用得起黄金器具的贵人,又怎么会来我们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
    村人频频点头。
    “阿公就是有见识!”
    “火也灭了,咱们走咯,婆娘还等着俺去上炕哪!”
    “二狗子你这不知羞的,迟早得色痨!”
    “你丫才叫不知羞,咱家天天半夜里那只扒墙的老鼠,怕不就是你吧?”
    村人笑骂着拎着水桶三三两两离去,施家阿公由孙子扶着慢悠悠走在最后,突然凑过头,悄悄嘱咐了孙子几句。
  随即若有所思的回首,老脸上,掠过一抹含义不明的笑意。
  ……
    “喂!这样不好吧?”
    “嗯?”
    “咱们惹了祸,就这样撒手一走?”
    “你走了吗?我走了吗?”
    远处草丛里,一对隔岸观火的焦炭在窃窃私语。
    “唔……火势不小啊,你确定咱们不需要去帮忙吗?”
    “需要,你去吧。”
    “哦。”
    ……
    “……那你为什么不动?”
    “我不想被人揍死。”
    “……”
    萧玦牌优质炭严肃的对秦长歌牌空心炭说,“长歌……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好。”
    空心炭答:“我很乐意看见堂堂西梁皇帝被一群村妇狠揍。”
    优质炭答:“她们那点力气,无妨的。”
    “唔,”空心炭十分赞同的点头,漫不经心的加了一句,“据说村妇们最爱攻击男子的下三路,一击必中,百挤百阉。”
    “……”
    “我跟你说,”秦长歌叹气,“光凭咱两个,又没工具,救火是救不了的,现成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既然他们来救了,少咱两个也不算少,何必冲出去不打自招的找麻烦?你要过意不去,回去后叫郢都府尹责成当地保甲查一下这个村子的损失,拨银子补偿就是了,我看到最后他们只有得赚的。”
    “嗯……”萧玦盯着侃侃而谈的秦长歌,早已神游物外,目光深情的看着头发飞散满脸乌黑的秦长歌牌焦炭道:“长歌……你真美……”
  笑吟吟抹了一把脸上的灰烟,秦长歌温柔的答:“萧玦,你好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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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丛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为什么我们还要伏在草丛里?”
    “因为我们要看戏。”
    “看戏?”萧玦皱皱眉,想了想,他自然不是笨人,只不过没秦长歌狡猾罢了,当下恍然道:“那个老头子有点古怪呢。”
    “何止是他,”秦长歌似笑非笑,“何止是这个老头别有心思?刚才那些人里,相信了他的我看只有一大半,还有半信半疑的,还有根本不信的,这些人到最后,都会悄悄返回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黄金之物,看来要引发一场风波了。”
    “村野之民,多半民风纯朴,此地百姓,怎么如此狡诈?”
    “陛下,你又相信野史话本子上的胡言乱话了,谁告诉你村人就一定应该老实纯朴被人一骗就乖乖卖了自己?”秦长歌冷笑,“人心本贪孰能免?何况,你忘记这里的历史了。”
    萧玦恍然,立即皱眉道:“郢都周边村落的村民,都是前元末年从各地逃荒而来的人的后代,还有一部分直接就是元末郢都周边杀人打劫的山大王,新朝建立乱世消亡,他们混不下去了,改做了农民,这些人的后代,还真的难说是个什么性子。”
    “所以咱们不能走,”秦长歌叹气,“真要出了人命,是咱们野餐野出来的罪过,怎么能撒手?”
    “长歌你还是面冷心热啊,”萧玦目光在渐渐沉黯的暮色中闪亮如初升的星光,“朕就知道你不会走。”
    对天翻了个白眼,秦长歌懒得解释了,其实这些人既起贪念,互相欺诈,死也活该,只是晓得这家伙超级具有做皇帝的责任心,成全他罢了。
  “反正走不掉了,”秦长歌从草丛里直起身,仔细看了看天色,“不如找个农家借宿,就怕我今天不回去,溶儿他们要担心。”
  “无妨,”萧玦一笑,“我去接你之前,溶儿知道,他会通知楚先生他们的。”
    瞟了萧玦一眼,秦长歌也不想戳破他想搞舆论战术和形成即成事实的那点小心思,但对他眼睛里闪闪亮的那句“孤男寡女在孤村过夜也许可以有xxoo机会啊”的兴奋,有点点不顺眼,也刺他一句,“你不回宫,宫中找不见你,不怕九门大乱?”
    “我从密道溜的,不过在龙章宫嘱咐了于海,就说我身体欠安,一概不见人。”萧玦笑道:“这还多亏了你的密道极其隐秘,到现在我每次溜出去,隐踪卫都发现不了。”
    “我的看家功夫,如何能被不相干的人发现。”秦长歌傲然一笑,“对了,那个僵尸样的护卫呢?我好久没看见他出现在你身边了。”
    “你是说青杀?”萧玦无奈道:“你这人就是记仇,那回那老人一剑,穿透了他琵琶骨,他的武功失了大半,我要他去调养,他却说自己是个废人不配再留在我身边,若是有一日能重新练回武功,也许会再回来,说完便走了。”
    “嗯……”秦长歌慢慢思索,“他是什么出身?我好像以前从没见过他。”
    “乾元初年我巡幸边境,在幽州遇刺,他救了我。”萧玦神色有点古怪,简单的道:“这人原先是个侠士,拜在幽州大豪方羿门下,却因为个性孤僻冷漠不善交际,不为方羿所喜,又不肯做一些屈节却赚钱的事,以至于日子过得很潦倒,老婆孩子都没吃没穿,饿得半夜哭叫,他那夜是实在听不得家人啼饥号寒,悄悄起来去酒楼后的菜桶里找食物的——英雄末路,狼狈至此,当真令人心酸。”
    “如今他失了武功,”秦长歌说话很慢,似在想着什么,“岂不是日子更难过?”
    “我令幽州当地官吏注意他有无回籍,随时回报,并要他们照顿方家老小,”萧玦道:“想来是无妨的。”
    “难说——”秦长歌突然讥诮一笑,却立即转了话题,“你遇刺?怎么会遇刺?谁刺你?”
    “啊……这个啊……也没什么啊……”萧玦眼神立刻开始躲闪,左顾右盼,“大约是北魏探子吧,总之,过去了……”
    笑嘻嘻盯了萧玦一眼,秦长歌也不问了,想掩饰?你就掩吧,小心我最后把你遮羞布都扯下来。
    “那我们就去投宿吧,去那老头家,”秦长歌看了看村舍,指了指房屋最好的数间青砖大瓦房的院子,道:“就是那家,对了,你带银子没有?”
    皇帝陛下很无辜的把袖囊翻给她看,表示,“歉甚,朕没有带钱的习惯。”
    哀怨的叹口气,秦长歌慢吞吞的从袖子里掏出几个银角子,挑挑拣拣选了个最小的,喃喃道:“下次不能和这人一起出来,就是个吃软饭的……”
    已经前头开步走的萧玦立即回头,问:“什么叫吃软饭?”
    “哦,就是那种不事生产,整天坐在那里,偶尔奉献下“精力”,然后便等着别人送上食物和金银,靠别人掏钱过日子的男人,简单的说,你们皇帝就是干的这个职业。”
    “听起来倒也像,”萧玦若有所思,“可为什么我总你觉得你这话哪里不对劲呢……”
    掏出银子,向那正在吃晚饭的一家人表示自己兄弟出来踏青无意走迷了路,误了回城,是以求宿一晚的秦长歌,受到了老者一家热烈纯朴的款待。
    这是一家看来还算殷实的农家,人口也多,七八口人,施家阿公和三个儿子,大儿子已经娶妻生子,不过一直没有分家另过。
  对着积满泥灰的木桌上满满的各色山野素菜,再看看殷勤劝菜的施家阿公的儿子儿媳,萧玦有点狐疑的悄悄问秦长歌:“我们是不是把人家想得太坏了?”
    “我们也许把人家想得太好了,”秦长歌夹了一筷菜堆到他碗上,“不过这是没加蒙汗药作料的绿色食品,你在宫中是吃不着的,来,多吃点。”
    施家阿公一直笑眯眯看着他们进食,又磕着烟斗大声吩咐孙子,“阿六,记得给你五叔留饭!”
    那面貌憨厚的孩子答应一声,去厨房装饭,秦长歌看着他背影,嘴里含一块饭,嘟嘟囔囔的问:“阿公啊,这晚了还有客啊。”
    “是啊,”施家阿公带着几分得意骄傲之色答:“我那五小子,在城里做工,托人捎话来说,今晚要回家,还要带个官家人回来。”
    “官家人?”
    “是啊,”老头胡子一翘,十分得意,“听说是在衙门里做事,好大的气派,不知怎的看上了我的五小子,说他伶俐,给他介绍了在街门里杂役的活儿,事不多,钱不少,真真是好人!”
    阿六端了饭甑过来,憨厚的笑,“客人们多用些饭……其实最近村子里大家都发了点小财,也说不得谁赚得多。”
  “你懂什么!”老头眼一瞪,“他们那里是住的短客,不过几天就走,虽然银子不少,也就一时罢了,哪抵得你五叔在衙门做事,细水长流,又体面又风光!”
  阿六笑笑,不和老头子辩驳,秦长歌却笑道:“村子里住了外客?我们兄弟刚才却没看见呢。”
    “别说你们,我老头子也没见过几次,神神秘秘的,”老头狠狠的抽一口烟,怄意的眯了眼道:“男男女女,都掩着脸,走路飘飘忽忽的,也不说话,看人的眼光,直发毛!”
    “阿公你别吓坏了客人,”阿六突然接话,“也不是个个这样的,我上次汲水,见到村西刘二婶子家住的那对女客,其中一个好像有病,那天风吹开了她的面纱……”
    他突然住了口,黝黑的脸上泛起一阵微红,搓着手低下头去。
    秦长歌和萧玦对望一眼,目光中同时闪过一个名字。
    “蕴华!”
    神秘行踪,步态特异,有病(受伤?)而美貌的女子……怎么听怎么都像彩蛊教中人。
    扒了一口饭,秦长歌继续漫不经心的问:“村里这么多人,除了阿公家里,家家都住了很多客,看来是笔不小的收入呢。’
    那句故意的“除了阿公家里”,立时刺激了老头虚荣好胜的神经,他一拍大腿,嘿声道:“哪里有呢!左不过村西村东各住了十家,每家一两人罢了,哪有那许多!”
    二十家,每家一两人,大约三四十人。
    两人再次对望一眼,目光中微有忧色。
    搁下筷子,秦长歌笑道:“阿公啊,您是智人,那些人住几天就走,哪有在衙门里做事来得长长久久呢……夜了,咱们兄弟赶了一天路,劳烦您安排个草堆有得歇下就好。”

    “哪能这么怠慢客人呢,不被人笑我老头子不懂礼数?”施家阿公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阿六,给两位客人安排一下。”
    又去看萧玦,捋胡子笑道:“小哥,你这兄长,倒是话少得紧。”
    “他啊,”秦长歌悄悄对老头俯首,指了指自己脑袋,“他小时候撞坏了脑子,没见过世面,您见笑了。”
    “哦——”
    萧玦又好气又好笑的捏了捏秦长歌掌心,本想警告她一下,不想触手温软滑腻,自己心中先一荡,想说什么,倒忘记了。
    跟着阿六出来,那少年本想带他们去睡自己的小房,秦长歌拦了,指了指院中柴房,笑道:“这里便好,不劳小哥了。”
    她语气坚持,那少年看了眼,想想自己的小床也不够两个男人挤的,便默默的在柴房里堆了好大的一蓬草,铺得整整齐齐,在小而安静的空间里,散发着阳光和草木本身的清香。
    阿六出门去了,秦长歌往草铺上一坐,仰头笑道:“暌违已久啊,你要不要也体验下?”
    萧玦一笑,在她身边坐下,草温暖润滑,一坐下便深深陷入进去,两人身子紧紧挤靠在一起,极其亲昵的姿势。
    但是此时已经不是亲昵的时辰了。
    月光从板壁上一扇小窗上射进来,小小的孤单村落寂然无声,远处荒山上孤狼在啸月,啸声苍凉悠远,不惊浮尘,风声在这一刻的寂静里分外猛烈,一声紧似一声,宛如即将开战前的战鼓。
    板壁下月色勾勒出的一方雪白的地面上,倒映着头靠头的两个身影,靠近……渐渐靠近……一阵之后……再缓缓分开。
    其实只是两个人压低声线,在紧张交谈而己。
    “三四十人,咱们绝对不能动手。”
    “那么现在赶紧离开?”
    “不能——村里来了陌生人,他们一定有所注意,咱们应该已经被盯上,如果这时候走,咱两人对四十个彩蛊教精华人物,其中可能还有半面强人,那是死路一条。”
    “……长歌,万一出事,你记得自己跑。”
    “我会记得给你收尸。”
    “……算了,我知道我说了也是白说,你选这间柴房,可是因为这个位置正好在三间主屋之间,且靠近院墙,便于观察也便于逃脱?”
    “是的,而且萧玦,我觉得这家五小子那个做工也是很奇怪的事,介绍他做工的人为什么会看上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子,还有,这半夜三更的,跟他回家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觉得没这么简单,会不会和彩蛊一伙的。”
    “难说,我倒宁愿是,若是再有别的势力介入,咱们就完蛋了——总之,今夜一定不平静,我们先静观其变,无论如何,保命为上。”
    “你的意思是,村人们假如在抢金子的时候出了事,我们也不能管。”
    “萧玦,今晚要死人,一定的,我现在只希望我们能管好自己的命。”
    乡村的上半夜和下半夜是没什么区别的,一般的静,早早的各家各户都熄了灯火,唯有风声的脚步,单调的在村子上空徘徊回响。
    白日里那一场火烧的隐隐焦烟气味,时不时传了来,还夹杂了点类似腐尸的混浊气味,令人闻了心上发紧。
    一弯森冷的月,惨白的照着静谧的村庄,和那条通往村外的土路,月光明亮,随约可见黑影飞闪。
    那速度极快,寻常人见了,要么以为是鬼魅,要么就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
    不如怎的,平日里爱吠的狗们,今夜都缩了头,在各个角落里噤声不语。
    今夜注定不寻常。
    下半夜,村子里有些隐约的声响,一些动作缓慢的黑影一个个出现在那条土路上——好些人舍弃热被窝,披了衣,悄悄出了门。
    “吱嘎”门声一响,施家阿公家也有人出动了,出来的是阿六,有点不情愿的样子,他身后突然伸出来一根拐杖,恶狠狠的将他捣了出去。
    少年无奈的袖着手,在院子里找了块布揣怀里,顶着夜风出了门。
    他出去没多久,院门被敲响,等了很久的施家阿公颤颤巍巍的出来,开了门,点头哈腰的将两个人接了进来。
    一盏烛火飘飘摇摇的擎在他手中,映着来客的身影,是个颇为修长的中年男子,烛光照着他的侧面,隐约有胡子,却看不清眉目,他身侧壮壮实实的汉子,和施家阿公有点像,应该就是五小子了。
    中年男子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住脚步,偏了偏头,缓缓道:“阿公家今晚有客啊?”
    风突然烈了些,烛火一边倾斜险些将阿公胡子烧了,老人吓了一跳,一边护住烛火一边答: 是有两个借宿的,也不算客人了,一对兄弟迷了路,老汉想谁背了房子走路?给个方便也是应该的,安排他们在柴房歇了,正房留给老爷您呢。”
    “嗯,”那人微微一笑,笑意淡若梨花,空灵遥远,平凡的容貌突然多了点出尘高华之气,但随即便散去,又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他举步向柴房走,道:“相逢便是有缘,我来打个招呼。”
    老头子忙命儿子给贵客照亮,施家老五小心的推开门。
    “咦?”
    柴房内空寂无人,草堆平平展展,都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施家阿公诧然道:“人呢?哪去了?怎么不打声招呼便走了?”
    “许是解手去了?”老五猜测。
  “哪有一起去解手的事?,”老头子白他一眼,,喃喃道:“莫不是那对兄弟也看见了,贪那东西,跟去了?……”
    他自以为声音极低,不想后方男子轻轻接口道:“什么东西?”
    “啊!”老头子吓了一跳,这贵客耳力怎么这么好?急忙答道:“不是,老汉是想这对客人莫不是小偷,想偷家里的东西?”
    淡淡瞥他一眼,客人笑道:“您老这么精明,断断不会给人占了便宜去的。”
    “您夸奖了……”阿公对着这似夸奖似挪揄的话不知怎么回答,只是谄笑着关上柴房的门,道:“走了也罢,省的打扰您清净,还请上房休息罢。”
    “唔,“客人颔首,跟着父子两人迈上台阶。
    施家阿公有年纪了,上台阶时脚下不稳,踉跄了一下,老五和客人同时伸手去扶。
    冷光一闪,疾如惊电。
    “刷!”
    正想逊谢的老头子蓦然长大了嘴,面容骇人的扭曲起来,他从喉咙里发出嘶嘶的破碎的声音,听来如一只坏了却还想拼命使用的风箱。
    有什么东西缓慢的扭动着,扭下衣襟,再扭到地面,然后变成蠕动,分成无数条细小的蛇般,鲜红的,森然的,在月色里不断爬行。
    静夜里,液体滴落的声音如此清晰。
    施家老五骇然扭首。
    隔着老头子身子的对面,中年人对他轻声一笑,笑容竟然圣洁如雪。
    反手一插。
    一道惊艳的弧光!
    极其短促的啊了一声,短促如施家老五的生命,他瞪大眼,带着绝然不信的神情,带着对“恩人”雷霆般骤下杀手行为的不解,砰的倒了下去。
    倒在施家阿公的血泊里,他的心口,匕首雪亮而血色乌黑,父子的血交流在一起,静静流下三级台阶,在月色下蔓延。
    台阶上,中年人缓缓松手,一个极其优雅的姿势,一直被他扶住的施家阿公,也如朽木般倒了下去。

    黑影一闪,衣袂翩飞,一条条黑影连闪而入小院。
    中年人步履轻不染尘的迈上台阶,负手而立的背影挺直如皎洁玉树,头也不回的对黑衣人们做了个手势。
    无声的施礼,黑衣人们身形彪悍而矫捷,衣襟下隐隐露出兵器的寒光,再次飞身而起,一闪便越过院墙,分扑向村西村北那些目标住户。
    中年人在月色下,姿态轻缓的推开门,不急不忙的走了进去。
    他的身影投射在厅堂的地面上,被拉得诡异而深长,宛如死神般扭曲而浮游而进。
    沉睡在夜色里的施家人丁们,于这个和以前那许多夜同样酣甜的梦境里,不知道杀身之祸已经悄然逼近。
    中年人走了进去。
    黑暗中漂浮起了一种深浓而又奇异的气息,似铁锈般生涩暗冷,冲鼻窒息。
    那是血腥气息,大片大片鲜血流出的凝结不散的气息。
    无声的杀戮,沉默的死去。
    半晌,再次“吱呀”一声。
    中年人依旧微尘不染的走出门来,他走到台阶前,停下,向身后望了一眼。
    随后,缓缓转过身来。
    柴房里,背部紧紧贴着房顶掩蔽身形的两人,一直透过天窗盯视着院中的动静。
    秦长歌紧紧抓住萧玦的手,感觉到他的手掌,灼热而微微汗湿。
  但她知道,这不是紧张的汗水,是愤怒,是一国天子,亲眼见着在自己的国土之上,自己的子民遭受灭门杀戮,却无能为力无法阻止的愤怒。
    是无上的尊荣被挑战被蔑视的愤怒。
    施家阿公父子被杀时,两人看得清清楚楚,秦长歌早已看出那男子即将的动作,几乎在那中年人刚去扶施家阿公,还没出手之前就立即伸手,死死拉住了萧玦。
    她的手指深深掐入萧玦掌心,感觉到手下腕脉跳动得十分激烈,那种从心底迸发出来的怒气和杀气,宛如即将冲入九霄般激越不已,自己的力量根本压制不住。
    天子之怒,上应天象。
    远处,隆隆传来雷声。
    狂风突作,沉云欲雨。
    秦长歌无奈之下,突然伸指,做了个刺喉的动作。
    萧玦一震。
    黑暗中他目中闪着幽邃的光,看来陌生而森寒。
    秦长歌伸指在满是浮灰的小天窗上迅速写:“想想我怎么死的?我的仇还没报,你就想轻弃此身?匹夫之怒血溅三尺,你是天子不是匹夫,可如果你要给别人让你溅血的机会,你死起来,会和匹夫一样快!”
    手掌底,那不住颤动的手指,渐渐趋缓,飞速跳动的腕脉也渐渐平复,萧玦几乎是立即冷静下来,秦长歌偏头看去,他俊朗的容颜隐在灰暗的光线里,沉郁而坚硬,如钢如铁。
    狂怒之后的他,锋芒渐敛,而杀气化为凛然目光,暂且深藏。
    隐约间又是转生后小宫女明霜初见的那个冷郁暴烈的乾元帝。
    秦长歌无声叹息,转目看见那中年人在台阶下默默站立了一会,头也不回的离开,出了院门。
    松了口气,秦长歌松开萧玦的手,又等了一会没有动静,正待和萧玦说什么,一起从屋顶下来。
  心中警兆突生——
  中年人不疾不徐跨出院子。
  月光将院墙涂成黑白两色,他顺着白色的那条带子,缓慢的走了一圈。  抬头,看了看柴房突出院墙的部分。
  突然一抬腿,轻轻一跨,倒飞而起!
  那姿态宛如一只姿态闲逸而优雅的大鸟,速度却迅捷无伦割裂空气追光摄电,刷的倒翻一个跟斗,翻飘过院墙。
    不过瞬息之间,他已无声翻上柴房屋顶,几于想也不想,冷光一闪,一柄如月光般的长剑自背后胁下鬼魅般倒插而出!
    长河倒挂,银光如练!
  深深插入柴房屋顶,直没至柄!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20:03:21
第七章 追杀
    “嚓!”
    极轻微的利刃透连之声!
    快得超越光,超越思想,超越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迅捷的反应速度!
    正对着柴房下秦长歌的背脊!
    “嗵!”
    “嚓!”
    后一声略微沉闷,带着穿透血肉和骨骼的细微窒碍声响。
    似是穿过什么肉体,再钉住。
    浓稠的鲜血顺着剑尖滴落,蔓延成小溪,无声滴入地下草堆,顺着那些光滑的经络消失不见。
    秦长歌在黑暗中咬了咬唇角。
    萧玦却是极其宽慰的一笑。
    面不改色的将手掌一抽,生生从穿透他掌心的长剑上退了下去,肌肉在长剑上发出钢锋和血肉摩擦的瘆人声响,血如泉涌,他目光却亮得骇人。
    刷的拔出被钉住的手掌,萧玦立即想也不想回肘一击,啪的一声精钢长剑断为两截,一截明光四射的剑锋被击飞,在半空中划出流丽的白色弧线,嗡的一声钉在房梁上,犹自微微颤动。
    一声长笑振臂一展,隐藏在腰带内的软剑如游龙般夭矫而起,黑衣一闪,屋顶蓬的一声炸开,木块碎屑激射中,抬腿踹炸屋顶的萧玦身姿如龙飞身而出,大喝:“偷袭的,站稳了!这辈子我要你再也不敢偷袭!”
    他抽掌断剑拔剑三个姿势一气呵成,都在瞬间同时发生,秦长歌未及反应,这个素来勇武好斗的家伙已经跃上层顶。
    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秦长歌暗恨那中年人狡黠,去而复返,轻功卓绝,无声无息一剑便已捅下,杀手狠辣已极,要不是萧玦机警,千钧一发间突然撞开她,以自己的手掌相代,现在自己后心被搠个窟窿那是肯定的了。
    踪迹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了,长剑入肉带上鲜血,证明房下有人且武功不低,对方如何肯放过?更糟糕的是,今夜似乎是两方势力对敌,中年人的一帮对上彩蛊那一帮,自己两人无意间趟入浑水,更更糟糕的是,这两方,好像都是自己的敌人,更更更糟糕的是,蕴华和那半面仙女半面鬼魅的女子,都见过萧玦的容貌,一旦照面,后果不堪设想。
    秦长歌暗恨自己是去考试的,许多用得着的东西,比如面具火箭都没带,不过,好像还是有一两样?
    她跳下屋顶,抱了捆稻草,稻草上滴落鲜血,落于她衣襟,点点染染如新梅,她看着那梅花,出了一秒钟的神。
    随即便很清醒的把从怀里掏出来的瓶子里的粉末胡乱撒了撒,然后抬腿,忽的一下从屋顶的洞中冒出。
    屋脊上,中年人大袖飘飘,正无声和萧玦相斗,身姿优美,他的武功看来极为博杂,浩瀚如海,更特别的是动作极其精准,好像一步也不会多跨,一寸也不会多移,每一出手都计算到妙到毫巅般精确,以至于他的动作,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在读饱学大儒所做的中规中矩一首律诗。
  只是虽然神态轻松,控制精确,中年人内心也是不得不惊叹对手的悍勇的,受伤对他来说好像不是削弱,而是更进一层的激发,血气,精神,在伤后调动至巅峰,而且这种激发也不像一些悍勇的人,没有章法和分寸,乱来一气很快就会衰竭,对方是那种越打越有灵感,发挥得越好的人,实在难得。   
  当然,无论如何受伤终究要损伤体力,他用不着和他多费力气,只是刚才明明屋檐下是两个人的呼吸声,另外一个呢?跑了?这么没义气?
    “这草无毒,你信还是不信?”突有人脆声一喝,月光下一个青衣瘦小的影子突地一下从洞中窜了出来,正面对上撒手便是一蓬稻草,哗啦啦黄光闪耀的铺天盖地洒下来,隐约还夹杂着淡青的粉末。
    几于毫不考虑的,流水一泻千里般乍退数丈,中年人目光缓缓落于稻草上。
    秦长歌拉着萧玦便跑。
    目光一掠屋瓦上的粉末,中年人一笑。
    “还真的是无毒啊……可惜谁也不敢信……你若说这是毒草,我倒未必理会,这样说……够狡猾……”
    他抬起眼,看着已成小点的两个人,又是轻轻一笑,随即,抬起手,夜空中隐约见冷光一闪,立时,远处便有十几道黑影,追蹑两人而去。
  “唔……嘶……你刚才为什么抠我的伤口?痛死了……”
    “我不抠痛你抠软你,你能被我拽走?”万分了解萧玦的秦长歌没好气。
    这个家伙,是出了名的“不脱逃元帅”,你想要将他从对战中拉走,你还不如直接揍昏他先。
    所以秦长歌毫不怜香惜玉的在撒草之时立即恶狠狠抠上他伤口,趁萧玦痛得一软之际拖走他,省得还要费口舌。
    抬头看看阴沉的天色,正要担忧的表示下对天气的看法。
    轰隆!雷声炸响!
    秦长歌的担忧的言话湮没在说来就来的雷雨中。
    几乎没给人反应的时间,豆大的雨点便劈头盖脸毫不容情的砸下来,先是点,然后是线,最后就变成了一幕幕从苍穹直插而下的雨墙,狠狠的横在前方的道路上。
    居然真的下雨了!
    白天明明天气很好!秦长歌叹气,同时也庆幸了一下刚才撒草的时候没下雨,否则哪里逃得出对方视线。
    不过大雨有大雨的好处,最起码可以冲洗去逃跑的踪迹。
    哧的撕破一截衣襟,三下两下将萧玦掌心的伤口裹好,通透伤极易感染,出了问题不是玩的。
    萧玦淋一把雨水,环顾空寂的村庄,苦笑道:“人都杀完了吧?这村子四面不靠,最适合灭门了。”
    “村西,村东……村西刘二婶子家住的两女人……”秦长歌一面奔逃,一面看着那些分身来追的黑影,一拉萧玦道:“躲到刘二婶家去!”
    “好!”一向无所畏惧的皇帝陛下也立刻赞问,“打得最凶的地方,应该也就是最无法顾及的地方,就该去那里!”
    “等下,”秦长歌一拉他,“刚才那中年人没来追我们,大约就是去找半面强人了,钻空子钻得不好,也等于自寻死路,先得把眼下这些人解决掉……现在追来的那些人,你看你能对付几个?”
    “里面有几个好手,如果我没受伤,大约能解决一半然后逃走,现在很难说。”
    “嗯……前方有河,我有个办法,但是要下河去……不行,你伤口不能泡水。”
    “走吧!”
    ~~~~~~~~~~~~~~~~~~~~~~~~~~~~~~~~~~~~~~~~~~~~~~~~~
    “咦,人去了哪里?”
    暴雨里一个黑衣人狠狠抹一把雨水,水球飞溅里他厉声道:“刚才还看见这附近好像有影子,现在人呢?”
    “怕不是过河了!”,如倾雨声里所有人说话都好像扯着嗓子在骂人,“这河不宽,谁都跨得过!”
    天色暗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雨势依旧那般急密,连天扯地的盖下来,打得人几乎睁不了眼,风卷着密雨一件一阵往人身上掉,恨不得一撞一个跟斗。
    雨珠打得河水不断溅起水泡,看上去好像很多人在里面游泳一般。
    “这鬼天气!”有人骂,“都说我们那里雨水多气候不好,我看比这里还好得多!”
    “闭嘴!”黑衣人霍熬回首,怒瞪开口的家伙,“你想死吗?”
    一片安静,只余隆隆不绝的雨声,似天公之鼓,擂个不休。
    “一半人过河去搜,一半人绕河寻找!各人负责一块地域,有发现不要动手,先发暗号!”黑衣人终于下了命令,手一挥,“主子不许留下活口,大家都别儿戏!”
    十几人如飞鸟般四散而开,继续冒雨搜寻。
    “这地上怎么有截衣袖?”
    黑衣人甲负责河东一块地域的搜索,大雨天里干找人的活计是很费眼力的,他几乎将每根草皮每块石头部检查过了,连巴掌大的石头也翻一翻,那架势不像是找活人倒像是找老鼠。
    搜了许久,终于有收获,河边一截斜逸的枝条上,挂着一小截破布,像是人仓皇逃窜中被挂到衣服扯下来的。
    黑衣人甲兴奋的扑过去。
    “哧!”
    脚下突然一滑,这树枝下的河岸不知怎的是个斜坡,被雨水浇得黄泥又粘又滑,他一时控制不住的向河中滑去。
    感觉到靴子已经浸入冰冷的河水,大惊之下他伸手抓住树枝,就待翻身而起。
    脚踝突然一紧。
    那感觉仿佛是被钢铁做的镣铐突然铐紧,冰冷,坚硬,绝无突破的可能。
    那力量无可抗拒的将他往下拖,转眼间他的下半身已经在水里。
    黑衣人甲算个反应灵敏的,立即伸手入怀去掏火箭旗花。
    “哧!”
    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抡了一圈,迅速而猛烈,不过一个雨点砸下的时间,那个动作已经结束。
    水面静了静,随即泛起大片的红,那红浓烈而妖艳,即使在这暴雨之中,河水之上,依旧不能洗去。
    黑衣人的上半身,倒在河岸边,睁大的死不瞑目的眼睛,苍白茫然的望向沉沉夜空。
    下半身,永远的留在了水里。
    “你为什么不先提醒我这剑这么快!”对绝世利刃的效果预料不及而杀人下手又太狠的秦长歌,被人体横刀两段突然涌出来的内脏给生生恶心到了,湿淋淋站在岸边不住干呕。
    “我用的东西怎么会差?”萧玦声音很低,黑夜深浓,唯他眼睛灼亮出星光。
    “你累了?说话声音这么低?”秦长歌抬手去触他的额头,“不要紧吧?”
    一偏头躲过她融摸,萧玦道:“你好像越来越笨了,我们是在被追杀啊,喊着对话请人来捉?”
    挑挑眉,秦长歌毫不生气,“是啊,跟你在一起久了是会被传染的啊……”
    两人在暴雨下,湿冷的参杂了血水的河水里,分成两段的尸身旁,被追杀的紧急状态中,看起来很不合时宜的,斗嘴。
    固然是因为两人都心志强大,更多是因为,刀山血海百炼战场上走过来的两人,有着共同的战斗经验和配合默契,他们都最为清楚的明白,越是紧张的情势,越对自己不利,越要学会放松自己。
    过于绷紧的弦,会首先勒伤了自己的手指。
    恶劣的自然环境本身就具有令人心慌意乱的可能,否则那个黑衣人如何会乱了方寸,将人手散开搜寻,从而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啪的打了个微弱的响指,秦长歌笑吟吟,“继续!”
    一雌乱石后,露出一只惨白的手。
    雨点啪啪的打在那手上,手一动不动,毫无活气。
    黑衣人乙搜寻了好久一无所获正自焦躁,一眼看见那手,目光一亮。
    这也是个谨慎的,立即想到了“陷阱”二字,阴笑一声,刷的射出一枚铁镖。

    镖入肉,手一动不动,半晌,流出一点点浅淡的鲜血来。
    一看就知道除了尸体没有什么活人会这样流血。
    黑衣人皱眉,咦,真的是个死人?
    先前那两个人中有一个是受伤的,莫非死了?
    黑衣人飞身过去,半空中飞雁般的身姿一低,也不落足那尸体附近,而是俯身一抄,悬堂将邓尸身抄起,便待飞起。
    突觉不对。
    怎么这么轻?
    半空中愕然回身,却见手中拉着的只是半截人体,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同伴,现在正瞪着死鱼般的眼睛冷玲注视着他。
    豁喇一个惊雷!
    那眼睛似乎突然转了过来,在一线惨白的蛇般飞窜的电光中,讥嘲的觑向他!
    就是那么一怔神的瞬间。
    电光又一闪。
    这一次的电光.不从天上起,却从地下生,贴地盘旋而起,其迅捷闪亮,丝毫不逊来自自然的无伦闪电。
    光华如带,噬魂之带!
    一剑自尾椎刺入,就手一挑,滑行向上,哧的一声,生生剖开了他的背脊!
    “蓬!’黑衣人如死狗般重重栽下,激起泥浆四溅。
    电光一闪即逝、石堆后,萧玦面色有点苍白的,冷冷将他尸体踢开。
    河东岸、河西岸、石堆后,草丛旁。
    诱杀、埋伏、剑起,剑落。
    暴雨里,鲜血静默的流进河中,连个浪花都不起,便被无声融入,雨夜潜伏好作案,杀人如草不闻声。
    两个以空心革管在河中潜伏的人,配合得极其精妙,很快的,将散开在河岸搜寻的黑衣人解决了个干净,除了那个一直站在原处等候消息的头领模样的黑衣人。
    从死尸中选了身形相近的两人扒下衣服换穿,萧玦低低笑道:“当真好久没打架打得这么爽快了,当皇帝当得都生锈了。”
    “也没见过几个皇帝像你这样倒霉的,杀人还要亲自杀,”秦长歌低头观察死尸,“深目勾鼻,像是南闽人呢。”
    俯首看了看,萧玦也皱眉,“怎么回事?南闽人对上南闽人?还真是复杂。”
    说话间两人换好衣服,萧玦和秦长歌各拖了一具换上他们衣服的尸首,向黑衣人头领走去。
    黑衣人负手立于暴雨中,微微仰首,似乎在思量什么,一眼看见两人走来,面罩下双眸喜色一闪,迎上去道:“找到了?杀了?”
    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见走在前方的人突然横抡起手中的尸首,不管不顾的砸过来!
    以尸为棒,横砸而至!
    带着血水,风声,因动作狂猛而有力激起的大片大片镜墙一般的雨水,一起狠狠的砸过来!
    黑衣人迎上前去时本是有几分防备的,他是身经百战的杀手出身,诸般杀戮潜伏暗杀改装手段都不算陌生,只是两人走来时都双手拖着死尸,明显的没有武器,而先前萧玦和秦长歌逃跑时,看得出来一个受伤一个武功不高,怎么想也不可能动得了他久经训练的属下。
    他是没看见萧玦对战中年人的彪悍武勇,不知道他战神出身的烈性杀气,这许多年萧玦虽然御临万方,但武功从无一日搁下,而且百战沙场锻炼出来的对敌经验和绝杀手段,再加上这场暴雨对对方的削弱,使得每个杀着都是必死之着。
    像是现在——杀着。
    尸棍横扫,黑衣人却应变奇疾,立即飞身后退!
    秦长歌却在尸棍横扫的那一刻便立即将手中尸体横推于地,狠狠一脚蹬出去!
    尸身在雨水泥泞中滑得飞快,一滑就是数丈。
    停下来的时候,正是黑衣人倒飞力竭,落于地面的那刻!
    萧玦和秦长歌的配合,妙到毫巅!秦长歌对黑衣人武功的计算,精准亦妙到毫巅!
    抡尸棍——逼飞黑衣人——蹬尸首——正落于他后退落下的距离范围内!
    黑衣人一脚落下,“噗嗤”一声。
    踩破了什么的声音。
    他低头,一眼便看见同伴的尸首腹部被自己踩破一个大洞,红红白白的好不瘆人!
    一般来说,再强悍的人,踩破了自己同伴的尸首肚子,那感觉都不太好
    黑衣人却比强悍还要强悍点,他一声冷笑,立即抬脚一踢,毫不顾念的打算把尸体踢飞。
    然而却没有能踢掉。
    那肚子里好像还有什么东西,突然勾住了自己的脚。
    他一惊。
    立即就想再退。
    应变不为不快,然而还是来不及了。
    冷光横闪,横甩出尸首的萧玦怒龙般暴起,只是寒芒一抹,乍现又隐,漫天却突然起了星芒无数,如雪花如飞絮,委婉、深沉、奇妙、凛然,轻盈无力而又杀气铿锵的,如流星横越天际,如月光追及脚步般,没入了他的胸口。
    喉口咯咯几响,手指抓挠着胸口,黑衣人似是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没能来得及,只得颓然不甘的,缓缓后倒在横流的雨水血水里。
    他落地,萧玦亦一个踉跄。
    秦长歌立刻伸手挽住他,皱眉道:“你怎么用了星芒剑法,这个极其耗费真力,你现在哪里经得起?”
    “这家伙武功高,要不能一击必杀咱们就……死定了……”萧玦最后三字说得低微得几乎听不见,秦长歌却早已觉得不对劲,在暴雨中淋了这许久,他身子怎么还这么热?伸手一摸他额头,面色一变,怒道:“你发烧了!”
  话音未落,萧玦轻喘一声,重重栽倒在她身上。
  “逞能……逞能……叫你逞能……”秦长歌拼命扶着萧玦,咕哝着去那被踩破肚皮的尸首中取出自己的钢丝——刚才她布在尸首腹部,绊住了黑衣首领的脚,才阻碍了对方一刹那使偷袭成功。
    她身上就两件东西,先前撒的那粉末和现在的钢丝,秦长歌一向狡猾,狡猾到她每次带的防身用品几乎都不同,这是她前前世的习惯——因为树敌太多,为了防备,她的杀敌办法永远层出不穷,时时更新,永远不给对方摸熟她的应对杀人防身技巧。
    而且她亦善于利用地利环境形势天气等重重因素杀人,曾经前前世有人分析过睿懿皇后寥寥可数的几次出手,认为她如果去做杀手,一样会发财。
    秦长歌现在可没空想怎么杀人了,她努力的负起萧玦,用钢丝绑好他,拼尽全身力气往村子里走。
    这四面旷野是没法躲出去了,只有回到村里,本想奔到刘二婶子家,趁混战时溜进去,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现在背着个伤病之人,如何能冒险呢。
    先随便找个房子歇着吧,再呆下去,过河搜索的那批人回来,自己两个人这回可就真吃不了兜着走了。
    萧玦会倒,也在意料之中……受伤流血,深水潜藏,一路暗杀,再加上最后不留余力的奋力一击,伤后的体力透支,不倒才奇怪。
    说实在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多亏多年练武不辍打熬的好筋骨。
    顶风冒雨,全身湿透的秦长歌深一脚浅一脚努力在暴雨中跋涉,不时偏头感应一下萧玦的呼吸,他呼吸依旧是灼热滚烫,触及颈部的肌肤热辣辣的,那种热度,秦长歌真的很担心会把他那在她看来本就不算绝顶智慧的大脑再烧得更笨一点。
    艰难的伸手试了试萧玦的温度,秦长歌无声的叹了口气,说不担心是假的,这个年代没有消炎药,伤口感染得了败血症的后果——连她也不敢想。
    眼光落在萧玦受伤的手上,先前匆匆包扎的布条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掉落,伤口长期泡在水中,皮肉全部翻卷着,惨白瘆人。
    想来,是很痛的吧?
    可是他刚才,连哼都没有过。
    虽然从来没把皇帝这个身份当回事,但秦长歌也知道,人一旦登上那个君临天下的位置,是很容易被不同的视野而感觉逐渐改变的,同患难时,一口水也恨不得与你一分两半,富贵后,他会恨你怎么当时不把水全给他喝?害他这个万乘之尊要喝你口水——恶啦——这么侮辱朕躬——找了理由——宰了!
    地位的变化,利益的重新分配,形势的转向等等导致心态变化,明朗转向阴鸷,善良转向暴戾,谦恭转向骄横,平易转向矜贵,例子比比皆是,秦长歌很理解,也不以为奇。
    然而现在这个皇帝,天下最大帝国的主人,同样的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一声命令可令千万人头落地的主宰者,至今亦能为了心爱的女子奋起杀人,不顾己身,没把自己贵重无伦的命看得比她更重,只是单纯的想做个保护好身边女子的男人。
    秦长歌仰首,暴雨如倾冲洗着她清面颜容,她目光深远闪烁,如被云翳遮没的星光。
    咬牙背着沉重的萧玦,秦长歌不敢多在外面走路,直接躲进了村东的一座空房子内,
    说空,也不过是因为主人被杀光了而已。
    这个村子,连同去村外抢金子的,大约都已经被杀光了吧?
    雨水冲去了浓厚的血腥气,秦长歌用肩膀撞开门扉,一眼确定没人,松了口气,蹒跚的进了屋子内,找了张床,小心的将萧玦放下。
    正要去找干净的布重新替萧玦包扎伤口,耳中突然听见一丝隐约的动静。
    秦长歌霍然抬首。
  “谁?!”


第八章 破阵
   一片沉寂。
   四面寂静如死,雨声被门板隔得遥远,呼吸声与灰尘同样在狭小的空间漂浮。
   仿佛刚才只是错听。
   秦长歌听了听,自失的一笑,喃喃道:“大约听错了。”
   她若无其事的继续俯身为萧玦包扎。
   四周的空气里,有种安心的沉淀。
   包扎到一半,秦长歌突然松手,直腰而起飞身倒掠,刷的一下掠到板壁后,探手一抓,笑道:“躲啥,出来谈谈心!”
   一个黑影被她应声抓出。
   目光一掠已经看清楚是谁,秦长歌立即将本已夹在指间的欲待用来杀人的钢丝弹飞,皱眉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是你?”
   惨淡的光线,照出瑟瑟发抖亦是浑身湿透的少年,施家阿六。
   他神情悲愤,双眼红肿,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泪还是水,在秦长歌手底不住颤抖,却不像是害怕,倒像是因为某些不能接受的噩梦般的现实而不胜心寒。
   只是一瞥便知道他遭遇了什么,秦长歌淡淡道:“哦,你回过家了?”
   这个去抢金子的少年,命大的既躲过了家中的灭门,又躲过了村外的灾劫,不知怎的却躲在了这里。
   “他们……他们都死了……”少年呜咽,“我不想去抢金子……我回来了……”
   上下看了他一眼,秦长歌算是明白了他的运气,果然老天偶尔还是长眼睛的,这个不贪财的善良孩子,半路折回,躲过了两次死劫,一念之间救了自己的命。
   “那好,来帮我给他收拾一下,去找点大蒜来,院墙下有马齿苋,挖点来,再想办法悄悄烧点热水。”秦长歌毫不客气的吩咐。
   恨恨抹一把泪水,少年嘶声道:“我为什么要帮你?是你!是你带来灾祸的!”
   回身负手看他,秦长歌毫无表情的道:“我没时间和你解释罗嗦,我也从来不浪费时间和蠢人打交道,我只告诉你,你选择帮我,你还有活命的机会,或者报仇也是有可能的,否则,你今晚要想保命,比登天还难,你就等着去地下陪你爷爷他们吧。”
   她说完不再看他,只是专心探萧玦腕脉。
   阿六怔怔看着眼前清瘦男子冷静的侧脸,他很瘦弱,而且看起来比他更狼狈,一身泥水,站在那里水滴很快积成一滩,头发都全部粘在后背上,也沾着泥,他的同伴,受伤昏迷不醒,脸上浮现不正常的晕红,已经不能自保——他的境遇,好像比他更糟糕,为什么他就这么霸气冷静,每句话都让人不能违抗呢?
   这就是村子里老人们说的强人吧?
   如果我象他这样,是不是可以为爷爷娘报仇?
   全家八口人尸横就地遍地鲜血的惨景立时浮现眼前,咬了咬牙,阿六一抹眼泪,默默去烧水了。
   秦长歌声色不动,连看也没回头看一眼。
   天色越发的黑浓了,大约到了黎明前那段最黑暗的时辰,秦长歌看着窗外,计算着时间……中年人和萧玦对战时并未出全力,不知道他对上半面女子会加大搜索的力度,但是无论如何,一到天亮,他们一定会撤走,如今就看能不能熬过这最黑暗的一个时辰了。
   叹着气,秦长歌在房子中四处选了些物件,到门口和院子里去摆布了——先弄几个简易阵法吧,挡得一时是一时。
   萧玦又回到了好久未曾重来的噩梦中。
   鲜红粘腻沉滞的海,每一步都似在泥沼中前行,步步嗟跌,而且较往日多了层灼热,火炉般烧烤着他全身,他满身大汗的挣扎着,心口跳动似要崩裂而开,每一步都使尽全身力气,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般拼命前行,这般厌恶而又急欲摆脱的,前行。
   前方黑天红海,飞旋着细小的物体,闪烁着划着诡异的轨迹,撞得他视野发昏,他恼怒的想要伸手掸去,那东西立即尖泣着飞远。
   红海……无边无涯……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
   海那头,突然冉冉冒出一块礁石,上有红光万朵,隐约有人影微笑俯视,他愕然睁大眼,想要看清这以前从未出现的一幕,对方却如支遮雾罩,怎么也瞧不清楚。
   那细小的东西又撞过来,他烦躁的一挥!
   好像碰着了什么清凉滑润的东西,触感如玉如绸,熨帖舒爽瞬间直透心底,将他的灼热焦躁莫名难受浇灭大半。
   他极其欣喜的一把抓住,往炽热难耐的心口凑去……
   ……
   秦长歌愕然看着自己的手被萧玦用力的抓在手里,贴在他心口上。
   更糟糕的是他整个人现在也趴在他身上。
   刚才她去探他温度,他一个病人也不知道哪来的巨大的力气,突然抓住她,还狠狠一拽,她整个人立刻被带了过来,嗵的撞上了他胸口。
   那声响颇惊悚,这人居然还没醒。
   他烧得糊涂了,整个人热如火炭,似乎还深陷在噩梦中,只是下意识的紧紧将她抓住,还用手臂抡圆了一抱,死死将秦长歌抱住。
   好似她是好大的一块降温的冰块。
   两个人都湿透了,此时肌肤相贴,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彼此的细腻肌理,而呼吸近在耳畔,灼热和清浅的,暧昧交缠在一起。
   暗室静夜,风雨不休,这一刻的清凉与温暖,彼此都睽违已久。
   安静的空间里,漾起三叶花和薄荷混合的清甜沁凉香气,飘摇不休。
   萧玦渐渐安静下来,神情间露出一抹宁和的神气。
   秦长歌目色变幻,趴在萧玦身上,初初有些恼怒,随即黯然,随即无奈,最后浅浅的笑起来。
   算了,看在你今夜很辛苦,看在你什么都不知道的份上,给你占次便宜,免费做你的物理降温毛巾吧……
   “吱呀”。开门的声音,打断了这一刻的静谥与安宁。
   阿六怔怔的捧着一盆热水呆在门口,愕然张大了嘴。
   兄弟……两个男子……相抱……暧昧的肌肤相贴……这是怎么回事?
   秦长歌若无其事的从萧玦身上挣开,刷的一下扔了一套刚才找到的布衣在床上,淡淡道:“去给他擦身,换下湿衣,再用冷水沾湿了布巾给他压在额头——你刚才水怎么烧的?可有烟冒出烟囱?”
   “……没……没……”阿六已经不会说话了——世上竟然有这么彪悍的人——做任何事他都这么有理这么无所谓的?
   吃吃道:“我找了干柴,支了锅烧的,没有灶,门也关着,现在还下着雨,看不见烟气的。”
   赞赏的看了他一眼,这少年算粗中有细了,秦长歌点头,漫步出门,道:“动作快点。”
   唔……动作不快,万一敌人来了你还没给他换好衣服,堂堂西梁皇帝怕就要雨中裸奔了……
   裸奔……很值得遐想啊……
   风雨如晦,黑影出没。
   中年人负手立于院中,遍身湿透而神情不改,看样子也是戴了面具。
   刘二婶子家小院子里,遍地尸首,鲜血连同雨水横流了整个院子,一大半都是身着黑衣的中年人手下,尸首们死状都很狼籍,看来是半面强人亲自创造。
   “主子……那个女子……”
   一个黑衣小心翼翼的躬身请示,眼光向泥水里孤零零的女子觑了觑。
   “你想杀了她?”中年人语声和煦宛若春风,面具虽然死板板没什么表情,但那眼色居然是慈悯柔和,深阔如海的,“是吗?”
   黑衣人接触到这样的目光,反倒微微一颤,立时掩了,深深俯首:“一切全凭公子吩咐……”
   “嗯……”中年人点了点头,神情很赞赏的拍了拍他的肩。
   黑衣人正要抬头表忠心,忽觉一道柔劲不动声色的逼向自己心脉,脸上蓦然变色,尚未来得及说话,眼前一黑。
   一声嘶吼,他七窍喷血,倒在雨地里。
   中年人微笑跨过他的尸体,轻轻道:“说过不要那样称呼我,怎么又忘记了呢?”
   ……
   神情连一丝变化也无,仿佛刚才死在他手底的不是人命而是稻草,他披一身流泻的雨水,以一种博大而慈和的神态感觉,俯首看着一地泥泞里仰首看着他的女子,蕴华。
   “你要杀了我吗?”被自己的半面主子丢下的蕴华并无畏惧,昂首看他,和前世秦长歌一模一样的绝世容颜,即使在这大雨浇头极其狼狈的时刻,仍然绝艳得像朵不分时刻都璀璨绽放的奇葩。
   而美好得出奇的曲线,因湿身而分外诱人,这女子的身姿曲线,不是那种仿佛能够喷薄而出的妖娆,而是微微带点处子般青涩停顿,却停顿得恰到好处,越发引人遐思。
   天知道这个历经无数男人的女子,是怎么保持住那种媚而清,妖而纯的感觉的。
   “你可知道杀了我会有什么后果?”蕴华有意无意挺了挺胸,有恃无恐的冷笑,“你会死,你周围的人都会死,而且死得奇形古怪,惨不堪言,恨不得自己从没出生过。”
   “彩蛊教三大圣,教仙教神教姑的手段,我清楚得很,”中年人语声宁静如常,气质雍容如圣,对着眼前女子原始而韵味深藏的诱惑无动于衷。“但还是多谢你提醒我。”
   “你知道——”蕴华瞪大了眼睛,想到他刚才的逼令手下使计围杀教姑的手段,想到那些黑衣人看来似乎隐隐有些熟悉的身法和出手,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倒抽一口冷气,疾声道:“那天赵王府外,有人拦截了我上殿,是你出手助我脱困的!”
   “你很聪明,”中年人并不否认,微微笑,“是的,咱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了。”
   “那你现在怎会——”蕴华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一会是敌一会是友的人的古怪行为给搞糊涂了,这个男子……戴了面具……熟悉彩蛊……手段高超……会是谁呢?
   听他的语声,明明白白的西梁人,可刚才说话的黑衣人,那口音……
   她蓦然想到一个可能,顿时打了个寒颤,那感觉好比夹了雪和冰雹的雨水当头浇下,从心底升起的寒意几乎让她瞬间冻僵,那个猜想太可怕,她几乎立刻便明白了彩蛊根本在对方眼里不算什么,明白了教姑为什么不欲缠战直接放弃了自己,明白了教姑从血海里杀出时最后回眸里的古怪含义,明白了自己的命,当真危在顷刻。
   “别杀我!”蕴华绝望的一声呼喊,扑倒在中年人脚下。
   “别杀我——”她抱着一线微弱的希望,支着肘努力的抬起头来,清艳面庞上泪水横流,“我有个秘密——我告诉你,你留我的命!”
   “他们来了!”
   给萧玦换好衣服,又喂了热水的阿六,一直紧张的扒在窗户上看着窗外,突然惊慌的转身扑向秦长歌。
   黑暗中打坐的秦长歌睁开眼,目光疲惫,却如星子明亮。
   “嗯,”她神色不动,向窗外看了一眼,隐约间可见那道道黑影掠过,听风声,似乎已经将这小院子包围。
   抓了块布,揉了揉鼻子,秦长歌眼泪汪汪的又打了个喷嚏——感冒了。
   这时辰,来不及换衣擦身,也不方便换,秦长歌在火堆旁简单的烤了烤衣服,取了些还带着火星的焦炭放好,赶紧就将火灭了,不感冒才怪呢。
   好在这个世界没有猪流感,真幸运。
   刚才和阿六绕院子一周,也布了一圈阵法,有个壮劳力使用,活力多了,那些石块木头,她奔波一夜,还真搬不动。
   只可惜……如果没猜错的话,是拦不住那中年人的。
   他是谁?秦长歌静静思量,南闽对南闽,某个答案呼之欲出。
   露出一丝冷笑,秦长歌一副“人性本恶,果不其然。”的表情。
   “你去门口守着,”秦长歌指挥阿六,“按我刚才教你的步法,见第一个人进来,断了什么东西,你就撤掉左手第三步那块柴禾,他要是还能前进,你退六步,撤掉右手第一步那里的石头。”
   阿六很听话,哦了一声便往外走,一边还喃喃背着秦长歌现教的步法,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愕然回身问:“那你呢?”
   “我是压轴戏,”秦长歌毫不脸红的笑吟吟的答:“你见过压轴戏提前上场的吗?”
   阵法多少还是有点用的。
   暴雨中黑影腾起,不留死角的包围了整个小院,当先的黑衣人手一挥,立即便有数条人影扑过院墙。
   进去以后却毫无动静,连呼喝对敌之声也无,好像几个人就这样消失在院墙下,黑衣人首领皱了皱眉——刚才死在河岸上的那八具尸首他看过了,对方十分狡诈凶残,杀人手法层出不穷,绝非易与,自己过来时已经揣了十二分的小心——老邱栽在对方手下丢了性命,现在双首领只剩下一个,如果能在公子赶来之前解决掉这两人,将来自己再升一步不是没可能的。
   想到这里他目中精芒一闪,衣袖一拂飞身而起,苍鹰一掠,掠上院墙。
   尚未落足便觉得眼前一花,滔天洪水冲面而来,激流汹涌冷光瘆人,令人晕眩至站立不住,他定了定神,闭上眼,就刚才那一眼看到的景象,伸指弹出一抹寒光。
   卡擦一声,院子中一棵树断裂,倒下的时候不知道压到了什么东西,洪水忽的一退,刚才进院的五个人显出身形,正在院墙下方寸之地打转,见阵法忽去,都在面面相觑。
   “蠢材!”黑衣人暗骂一句,抬步便起,眼角突然觑到不远处黑影一闪,随即一声轻响,地面突然开始拉动,随即,熊熊烈火扑面而来,妖焰狂卷,热浪灼人!
   “木生火,五行连环阵!”黑衣人心中一惊,对方好厉害的手法,竟然料敌机先,算准了他破第一阵的最佳方法就是隔空断树,正好利用倒下的树,再加上点小挪移,以木生火,连绵不尽,而且这火因阵而生,要以为它是虚幻的毫不防备,那一定会吃大亏!
   他将目光投向黑越越的小院——此人天智神行,几乎不让公子,他是谁?
   风急打疏窗,夜深雨千行。
   秦长歌负手窗前,冷冷看着树在自己意料之中缓缓倒下,看着黑衣男子傻兮兮的奔上院墙。
   一抹冷笑绽在唇边,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伸吟,秦长歌霍然回身,见萧玦正以手支额,努力爬起身来。
   秦长歌上前,试了试他温度,还是有热度,怕是有炎症了,看来那里找来敷在他伤口上的大蒜和马齿苋捣的汁,并没能起到完全杀菌的作用,不禁暗恨自己,怎么就没有带金疮药的习惯呢?
   再怒瞪他一眼,你怎么就没随身带药箱的习惯呢?
   萧玦烧得迷迷糊糊,只觉得干渴,潜意识里又挂念长歌安危,硬是逼着自己醒来,结果一醒来就遇见一对大白眼,一时倒是转不过弯来,愕然道:“你——”
   话刚出口便觉得嗓子痛得好像被砂纸在磨,每说一个字都象要冒血,声音也沙哑得无法辨别,立即住了口,却又怕秦长歌看出来,若无其事的朝她笑了笑。
   秦长歌哪里看不出他的感受,却也只平静的冲他笑了笑,端过床边的水,道:“来,喝水,一喝,什么病都没了。”
   萧玦失笑,很想说你这什么口气,把我当成溶儿了?溶儿也没这么好骗吧?然而心底却缓缓腾起暖流,那水还未进口温暖便似已传递,如覆上锦被一方,初触手是微冷的,久了,自然晤出细腻而体贴的暖意来。
   本来入口苦涩难咽的水,这一刻在他口中也清甜如蜜芬芳四散了。
   秦长歌目光微微下垂,一点感动一点疑虑一点怅惘一点深思都深深埋藏于这一刻的眼光里,她只是,沉静而有耐心的,喂他喝水。
   “嘶!”
   一点声响,温柔却尖锐,如铜线如利剑般,分开雨幕和黑暗遥遥而来,初起时很远,转瞬就到了近前。
   好快的速度!
   萧玦目光一缩,便要起身,却被秦长歌一匙水不由分说递到唇边。
   笑道:“喝水,瞧你嘴唇都烧起皮了,要想亲溶儿,他一定嫌弃你。”
   萧玦苦笑,心道我现在不想亲溶儿,我想亲——
   却哪里说得出来,只好喝水,一口水还未咽下。
   “扑!”
   仿佛一朵火苗被吹灭的声响。
   雨声隆隆巨响里,有人不疾不徐,声音明明不高却听来很清晰道:“去吧。”
   接着便是“砰”的一声,有人大力撞开门户的声音。
   目光中亦有幽火一闪,秦长歌露出一抹笑意,火阵被破——果然不出所料,果然厉害,居然选择走正门阵眼。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对方可谓深知其中诀窍之人。
   一匙水照样稳稳送过去,秦长歌笑道:“这水甜不甜,加了糖的,溶儿就爱甜的,迟早蛀牙。”
   萧玦目光一闪,却也突然笑了笑。
   一直爱她不动如山内涵博深,愈是险绝境地愈见风范,仿佛居于九万云霄之巅,俯视人间风云变幻,历风波磨折不改笑颜,回眸间万物灭而万物生。
   那种不显山露水却深入骨髓的霸气,令天地袖手四海噤言,那些渡海而来的过客啸傲烟霞的散仙,在她面前,终将沦为旁观者。
   男儿何当逊于女子乎?
   他微笑,亦十分平静的喝水。
   “嘎!”
   又一声,断金烈玉,近在咫尺。
   金阵被破。
   秦长歌仿佛没听见,滴水不漏的继续递下一匙,萧玦安静的继续喝。
   这机会也不是随时能有,眼前女子在隔及双世后第一次伸向他的手,如何能够拒绝?管他何等刀光剑影森寒相逼?天知道我等这刻已有多久?
   萧玦一声长笑无声响在胸臆间——来罢!很好!
   床前,塌下,垂睫专注的女子,苍白却英气不改的男子,不涉于私却温暖的相对,这一刻氛围安静和祥,氤氲如水流动,人生里不可多得的清宁瞬间。
   仓皇只会让自己狼狈至底,如何不能为自己保持一份永恒的雍容?
   “哗啦!”
   如大浪打下,再被飓风突然横卷了出去,撞上巨墙,瞬间粉碎成千晶万玉。
   水阵破。
   那两人眼珠转也不转,萧玦微笑着接过水碗,示意,我自己来,比较痛快。
   秦长歌一笑放手。
   “砰!”
   大地突然裂开一线,现出幽深十九地狱,无数苍白利爪从地底争相伸出,欲待择人而噬。
   却被袖风卷起的滔天雨水淹没,哀号着打往地底最深处,永远不得冒头。
   土阵破。
   “哐当”一声,却是阿六撞开门冲了进来,满面仓皇,结结巴巴道:“我……我……想动那块石头……我……我来不及——”
   他的最后一句话咽在了喉咙里,因为他身后,突然有人静静道:“借过,谢谢。”
   阿六直直的僵在了门口,再直直的被对方搬开。
   中年人目光慈悯深远,静立于门口,声音里微微笑意,轻轻道:“呵,两位好定力。”
   一气将水喝干,萧玦觉得自己的声音应该好些了,一笑抬眉,道:“你好本事。”
   中年人笑道:“过奖,实在汗颜,不过想来送两位上天,大约是可以的。”
   他并不走近,隔着门到床的距离,突然单手一递。
   惊鸿一现,漫天飞雪,千里明月一霎间降临人间。
   让人无法反应的。
   刹那到了秦长歌,喉间!
   ……
   远处却突然响起一声长啸。
   惊破月色,风雪、沧海,惊起鹫鹰、层云、飞雪,自九天而起凌万物而生,如衮衮擎天之柱,如浩浩神琴之间,如滔滔碧海之吟,如烈烈长风之吼。
   翻转星河之舞,令人心惊神摇的绝世长啸。
   啸声里,有人远远笑道:
   “杀人么?先问我同意不同意。”
   啸声里,有人于近处静静道:
   “长歌,我来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20:03:40
第九章        解救
   声音在后,动作在先!
   隐约听得急速有力的脚步声响起,有条不紊四处散开。
   一连串低沉却清朗有力的指令声随即发出:乾西北、坎北、艮东北,各黑衣十三!震东、巽东南,各青衣十一!离南、坤西南,各朱衣九;兑西方,各白衣十!
   脚步声齐整如一人,风行去卷,依言布阵,隐约见红灯闪烁,飘摇不休,阵势初起,立时隐起风雷之声,隐约可以听见惨呼,秦长歌微微笑起来——唔……这么快已经练成这样,当真难得……
   雨声稍稍弱了些,风却猛了起来,一阵阵敲扑窗户的风声里,有人隔窗静静道:“阁下生于隐逸世家,却遥遥隐控该国政局,一言决人生死,万户共沐德辉,玉堂金马,簪缨豪族,不及尔得民心所向;勒金神诏,祭坛对笔,难抵君亲书一纸——以阁下这等人物,自非甘于蛰伏南闽蛮荒未化之地,欲待搅动世间风云也是该当——只是在下奉劝你一句,今日之人,你杀不得。”
   戴着闪着奇异银光的手套的手,停在秦长歌咽喉前,以尾指一个轻轻横掠,便气机锁定刚才已经扑过来的萧玦,中年男子淡淡道:“哦?”
   “杀之,必于君命有损。”对方语气淡漠而意味坚定,令人只觉这话再无虚假,无需违背。
   中年人却只微笑如常,轻问:“敢问阁下何人?”
   “你自然知道我是谁,”对方声音比他更静更淡,淡若深冬月色,“所以我说出来的话,你自然知道,该不该听。”
   “以你家族的潜能,我是当信你,”中年男子温和一笑,俯仰之间气质清贵如圣,“可是你的性子,我也知道,你岂是这般好心之人?你岂是多管闲事之人?你风雨之夜,奔赴出城救人,你要救的人,是谁?”
   “无论是谁,我说你杀不得就杀不得,”对方漠然道:“一月之内,你家族必起风云,你若现在动身大约还赶得及,否则你生死难保,终无葬身之地,你今日行此杀戮,本就有干天和,想再多杀一人,必将牵连自身。”
   他话音未落,远处有人已经朗笑道:“和他罗唣什么?他又不是美女。”
   话音里,便见白光一闪,如流星曳过天际,滚滚光柱,惊天而掠,如碧落神山之下万河之河发源地怒刹江般一泻千里奔腾而来,又似飞凤夭矫于天,灿亮着华丽而炫目的尾羽,一路无可辟易的飒然前冲,无数拦截的黑影冲上,再势不可挡的被那罡风纷纷卷起,左右倒跌开去,刹那间便披风激雨,奔至眼前。
   来者似是有意展示威势,飞光掠电,来势惊人,人未到手一抬,一线银光如月色光耀,刹那间便到了中年人胸前,长笑道:“我知道你真要动手谁也来不及,你手指不妨用力吧,但是只要你一旦分心于手底,我的气剑立刻便可以杀了你,你要不要试一试?”
   暴雨里,白衣人一个旋转,单足立于屋檐之上,身姿优雅潇洒,他身周起了淡淡光晕,生生将瓢泼大雨隔在光华之外,俯首睨笑的姿势,宛如一抹遥及千里照过来的溶溶月色。
   素玄。
   啪一声,有人推开后窗,黑色油纸伞下,蓝衣男子静静安坐,目光安详而清冷,身后水晶墙般的雨幕里,他看来秀丽清美,一抔云般的轻,一捧雪般的寒,清如仙渠之水,冷若冰晶之花。
   两个褐衣凰盟属下,一个神情冷漠的打着伞,另一个手指扣着飞弩的弩机,箭尖如森冷的黑暗之眼,直向中年人的咽喉。
   楚非欢。
   中年人面具底看不出什么神情,起伏平静如常的胸口也不见异常,突然轻声一笑,道:“运气实在有点不太好啊……全凑到一起了。”
   秦长歌理了理袖子,弹了弹手上的灰,笑吟吟看着他,轻轻道:“你外面人已经死了许多喽,再死,你就回不了南闽了,杀人重要?自己的命重要?”
   “我真的很想杀你,”中年人一边叹息一边收回手,“不过,还会有机会的……”
   “彼此彼此,”秦长歌目光里亦冷锋暗藏,“看谁迟早杀了谁罢。”
   慈和一笑,中年人戴着手套的手缓缓抬起,竟生生将那一线虚幻的银光抬起,对面,屋檐上素玄目光一缩,已经如飞絮般飘落。
   与此同时,几人几乎同时开口。
   “别拿我(她)做人质!”
   怔了怔,秦长歌失笑,含笑看了几个男人一眼,道:“还是我来说吧,”转首淡淡看着中年人,道:“以你现在的实力,你已不够在他们围攻下冲出去,你自然要拿我做人质,可惜我懒,我不想再淋雨我怕发烧,我和你做个交易。”
   “你说。”中年人一颔首。
   “你放开我,承诺一年之内,不再踏入我西梁国土,还要留下所有今晚你抓获的俘虏,我就放你走,”秦长歌笑道:“我很怕你挟持我时会下阴手,我不敢跟你走,所以我放你,今晚你对我的所有行为,我不和你计较,他们也暂时放过你,如何?要知道今晚一战,我虽然知道了你的秘密,可你也多少对我有点数,咱们谁都吃了亏但谁也没真吃亏,再僵持下去,更是谁也讨不了太大的便宜,真要见真章,以后终究有机会,何必急在一时?你自己算算,是不是这个帐?”
   “你好算计,”中年人始终听不出语音里的怒气,答应得极其爽快,“好吧,我相信你,你也别玩花招,否则我杀不了天下第一,杀几个失去武功的,正在生病的,大约还没问题。”
   “你不妨试试,”萧玦立即冷笑。
   楚非欢只是漠然的挥挥手,黑暗中突然冒出无数弓弩,刷的一下对准了中年人,每张弓弩都立即被拉到极限,吱吱嘎嘎的声响,静寂里听来清晰而冷静。
   中年人却更加清晰的笑起来,衣袖一挥,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忽然便成了一缕风一抹雨或是一截绸缎般,柔韧得超乎人体所能达到的极限,刷的一下将自己皱起,随即展开,这么一皱一弹间,他已将自己如飞丸般,反方向从后窗里弹了出去。
   他离开的那一霎,楚非欢立即发出一个“开!”的指令,却对素玄看了一眼。
   接令的凰盟布阵属下,变幻身形开了生门,放中年人过去。
   却将其余的黑衣人仍旧死死围住。
   中年人头也不回,身形如箭,左手衣袖往旁边一间院子一拂,脚步连踏两踏,莲台虚渡的绝顶轻功他施展来更如行云流水,转眼间已经虚空拔起丈高,人已在数丈外。
   屋檐上忽然一声长笑,声若凤鸣,素玄在暴雨中朗声道:“刚才说好的是不为她被欺负的事计较,可没说,我不能为这村子被杀的人丁计较吧?”
   长笑声里,他已经白影一闪,如惊鸿入云般掠追了出去。
   秦长歌不由失笑,喃喃道:“这些家伙果然够鬼。”
   “不过他也很鬼啊……”秦长歌对正关注看着她的萧玦疲惫的笑了笑,“他下蛊了……想不到他也会用蛊?”
   萧玦大惊,立时便要冲过来,正进门的楚非欢目光一寒,正要说话,秦长歌已经摆摆手,道:“无妨,我自有办法去除,休养一阵就好,要知道这世间没有可以杀得了我的蛊,这是千绝的秘密,只有我师门知道。”
   她手指轻轻磕了桌面,笑道:“保不准我还因祸得福,他那‘碧玉瘴’,对促进功力很有好处啊……”
   微笑着从袖囊里掏出先前藏进去的焦炭,秦长歌的目色在黎明淡白的天色里闪着狡黠的光。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你鬼?你可知秦长歌阴毒第一?还记得我先前夹在稻草里撒的粉末么?那是没毒啊,但那遇上炭粉就有毒啊,兄弟,刚才我理袖弹炭的时候,你多少吸进了一点吧?啊……祝你好运。”
   经过一夜暴雨的冲洗,所有流出的鲜血都已被无声刷净,流入沟渠,大地,所有不再为人目光所及的角落。
   然而那许多失去生命的躯体尚自静静横陈,无声控拆着命运的狠残不公。
   被杀的村人和黑衣人的尸体,还有彩蛊的丧身的教徒的尸体都横七竖八堆积在一起,昨夜,三方立场,各自为敌,你死在我手底,我扼穿你咽喉,如今杀人的,被杀的,最终都将化为白骨。
   这个暴雨杀人夜,共有二百一十二条人命瞬间消逝。
   一百三十一村人,五十五黑衣人,二十六彩蛊中人。
   算下来,三方势力逃生的,都只寥寥一两人而已。

   这是一块血腥的,甚至被害者很多都不知为什么会发生的悍然杀戮。
   预谋已久与懵然不知,势力悬殊与单方屠杀。因为阴谋与变局,无辜的施家村,注定要从西梁典国上永久消失。
   楚非欢冷静的命令将彩蛊教中人和黑衣人尸首立即就地焚化,其余村人尸体,待回京后通知官府点验掩埋。
   在被焚化的彩蛊教尸首中,他果然发现了那夜以吏部尚书府护卫头领身份出现,并追杀他的灰衣人。
   那人一剑穿喉,死得倒干净利落,大睁着望向天空的双眼,却生生显示出无尽的悲愤与不甘,楚非欢想着他那夜略带疯狂的话和奇怪的心理,屏退众人,亲自掀开他的衣襟,仔细的看了看。
   半晌,他掩上衣襟,脸上露出一丝似悲似憎似叹似恨的神情。神色却更浓郁了几分。
   闭了闭目,他挥挥手,凰盟属下立即将那尸首扔入火中。
   熊熊烈火,焚此残躯,死了也好……
   彩蛊妖教……甚至整个南闽高层,都是这般阴毒丑恶呢?
   楚非欢神色肃杀的转首,身后烈焰熊熊而雨后蓝天如洗,前方草地嫩绿欲滴,草丛里生出鲜艳的花,自然的美丽永远对人世的丑恶无动于衷,不若红尘动荡变幻光怪陆离,无论怎么残忍大量的死亡,都不会妨碍这一刻花开的惊艳。
   正如美人,无论如何狼狈,都不会妨碍那倾城的容姿。
   泥泞里,狼狈万分辗转几手,靠出卖秘密逃得性命却又立即被新主子抛弃的蕴华,正试图用湿淋淋脏兮兮的手抹去脸上的灰尘血汗,对楚非欢展开楚楚的笑颜。
   楚非欢的目光掠过……视若不见的超过她,看着尚自戴着面具,一身泥水俯视蕴华的秦长歌。
   真正的倾城之姿,永远不是仅仅依仗那张搭配精美的皮相,而是那种深入灵魂的璀璨光华的散发,才能真正令夭矫绝世的男子回首驻足。
   温暖的阳光升起,阳光里秦长歌淡淡看着前世里熟悉的属于自己的容颜,挂在一个污浊的躯体之上。
   她身侧萧玦的嫌恶更是昭显眉目之间——这个女人,用着长歌的脸对人媚笑承欢,顶着长歌的脸招摇撞骗到他头上,不啻于最大的侮辱,是不忍孰不可忍,无论如何一定要杀!
   蕴华绝望的看着萧玦,他是皇帝……他杀气凛然……他们都以看一个死人的眼光看着她……他们讨厌她这张脸……不会放过她的!
   可是她不能死……不能死……
   讨厌这张脸是么?可我自己也讨厌啊……谁愿意永远做别人?更何况还永远做不成?所有人都在第一瞬间对这张脸迷惑,再在下一个瞬间对拥有这张脸的她鄙视唾弃……她受够了……
   蕴华双手捂面,再也忍不住无望的哭泣,不是说会爱屋及乌么?不是说美人天生就该引人爱恋的么?祭司大人亲手为她打造这张脸的时候,不是说凭着这张脸她将无往不利,甚至有可能踏上权欲的顶峰么?
   那夜烛光飘摇……祭司大人对着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不住微笑……他递过飘满那阗花的鲜红酒杯,说:祝贺你……你会成功的。
   不想,却先遇上了萧琛……
   蕴华伏倒于未干的水泊里,似乎已经没有爬起的力气。
   她瘦削的肩膊不住颤抖,看来似乎在哭,秦长歌却突然将目光扫了过来。
   “咯咯咯咯……”
   哭声变成了笑声。
   楚非欢眉头一皱,正要叫长歌退后,却见蕴华突然抬起脸,满面泪痕,却绽出一个凄厉疯狂的笑容。
   “我不该用这张脸……我不该听他的……我不该……我还你,还你,还你!!!”
   如泣的尖笑声里,她伸手,十个尖锐如匕首的指甲,狠狠的向自己脸上抓下去!
   一抓到底,立时肌肤破裂肌肉向两侧翻开,鲜血狂涌里她丝毫不顾会更大撕裂伤口的继续大笑。
   “还给你!我不要做你!因为被安排要象你,我吃了多少苦?那些换脸的日子……那个满身肥肉的老头子……那许多年被送来送去……还有他……还有他……”
   她笑声凄厉高亢,悲愤绝伦,惊得远处树上飞鸟扑啦啦四散,风声驰骋里她黑发披散鲜血横流,张开双臂,似要扑向那些冷酷无情安排她命运,却一次次将她抛下的人。
   同样是人,为什么别人的命谁也要不去,自己想要活命,却要一次次拼死挣扎,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牺牲?
   那瘆人惊怖,那从胸腔中发出的似笑实哭的悲愤哀号,那裂成十块的脸,令四周训练有素的凰盟手下,都齐齐后退数步。
   眼见美丽事物被暴烈手段生生摧毁,那种震撼,着实难以言述。
   而亲自摧毁这惊绝美丽的人,又是怀着怎样的一腔难言的过往和愤懑?

   疯狂笑声里秦长歌神色不动,瞄了瞄皱眉不语的萧玦一眼——看着秦长歌的皮相被毁,还真是好怪异的感觉啊……
   “你始终没有懂,”秦长歌淡淡道:“害了你的永远不是什么皮相,而只会是你自己,同样,如果有什么能救你,那也绝不会是因为谁的脸,还是你自己。”
   蕴华笑声突止,缓缓回首,目光如蛇的盯着她。
   “不用这样看着我,”秦长歌缓缓俯首,看进她的眼睛,“恨吗?恨自己的命么?恨这张脸的制造者么?恨那些将你推入那些恶心的怀抱,让你永远想爱不能爱,想做自己不能做的人么?”
   蕴华呆呆的看着她,虽然没有回答,但惨不忍睹的脸上,闪着幽幽青色光芒的眸子,已经完全表露了她的想法。
   满意一笑,秦长歌懒懒吩咐。
   “带她走,先安置在秘密分舵,我有用处。”
   “我的娘啊!”小院子内,翘首盼娘的萧包子看见一进门的秦长歌,惊得连声音都高了八度,在尾音处还抖了抖,听来宛如人妖。
   秦长歌对他恹恹一笑。
   包子连忙蹿上来东摸西摸,“你这是咋了?考试作弊了?交白卷了?是被你后面没抄成你答案的难兄难弟,还是被主考揍了?”
   “去去!”秦长歌一把拎开这满嘴胡柴的太子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包子毫不退缩,“你男我女,有什么不对的?”
   “对,我男你女,你这脑子咋长的?”秦长歌没好气的瞪一眼儿子,“你爹生病了,还不回宫做孝顺儿子?”
   “生病?”包子愕然,“你们两个一夜不回来,回来后一个看起来好像被扒了三层皮,另一个生病,这叫什么事儿?……啊,不会吧?”
   秦长歌十分害怕儿子那个构造不同他人大脑的脑袋,会冒出什么奇怪猜想,正想简单解释下,包子已经瞄一眼随后跟来的楚非欢,神秘兮兮的凑到老娘耳边,悄悄道:“难道他去逛窑子,你去抓奸,然后你两个打起来了?干爹赶去劝架?或者你去逛窑子,他去抓奸,干爹去抓你们的奸?我看后面这个比较可能?”
   他一脸严肃的瞅着秦长歌,摇头道:“我说娘,作为西梁国未来的皇帝,逛窑子这类事体据说有助于国力发展百姓民心安定,我不必管,但作为你儿子,我有责任提醒你一句,那个,逛窑子,不卫生。”
   ……
   笑嘻嘻俯身,在儿子耳边悄悄道:“明天我去和你爹说,给你再添两个东宫师傅,一个管在你吃饭时授课,一个管在你解手时教学,以形成对你的全方位更完善有目标高效率的教育体系,太子爷,如何呀?”
   “不如何,”太子爷那肃然,伸手来扶他娘,“儿子的区区学业,怎敢让日理万机的娘您亲自操心?娘,来,你去睡,我给你端燕窝羹。”
   “乖,真孝顺,”秦长歌去洗漱了,舒舒服服任儿子服侍了爬上床,慢悠悠的喝爱心燕窝羹,抬眼问楚非欢,“你又用你的能力了?非欢,你气色不好,我说你不要轻易动用的。”
   “没事,”窗棂下一线微光里楚非欢素白容颜意蕴疏淡,那水墨般清淡里几许深浓不愿为人所知,时间久了却亦如印痕深入化石般折枝横斜,历久不改,又或是习惯了某种存在,在的时候只觉得淡若清风,然而假如有一日失去,却空落震惊有如旷野里突逢闪电,迅猛间恍惚经年。
   “昨夜只觉心神不宁,非同往常,听溶儿说你们出城了便寻了来,素帮主倒是巧遇,他好像是刚回京,想在施家村借宿,却遇上了灭村惨案,”楚非欢神情间有些不赞同,“你和他身份都非同寻常,实在不该贸然单身出行。”
   苦笑了一下,秦长歌道:“知道了。总之,昨夜之事实在凑巧,但是也因祸得福确定了一些消息,我心中一直的怀疑也解开了些许,也算是收获吧——非欢,你有心事?”
   “嗯……”正对着虚空处出神的楚非欢怔了怔,方道:“昨夜一见素帮主,觉得他神情有些奇怪,所以想着……”
   “别,”秦长歌一挑眉,“你不能再费神了,非欢,不要小瞧我的本事嘛,如果真有什么不对,我会知道的,何况素玄,一直是我们同道中人。”
   “嗯,”楚非欢也没坚持,突道:“长歌。”
   “嗯?”
   “做好准备,”楚非欢语气淡漠,字字间却隐有筋骨。
   “飞鲨卫潜入西梁了。”
   他摊开手掌。
   如玉掌心,淡淡一个拓印,形如飞鲨,腾水而起,利齿森森,惊波掠浪。
   “连僻居离海之国的势力都已来到,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怀疑,”楚非欢看向东方和北方,目色深深幻化刀光,“……杀机正在,步步逼近?”


第十章        生辰
   黄金簟,玉局床,春风十里送庭燎,耀亮龙章宫凤阙龙楼。
   深殿高阔,四十八行龙于殿顶心飞舞盘旋,瞠目下望,与龙章宫中人一同俯视他掌中墨迹淋漓的长卷。
   “龙飞凤舞运巨笔,亿万骄子我最狂,展笺便题河山卷,羞杀李杜与苏黄!”
   字迹恣意,足可破纸而出,确实够“龙飞凤舞”。
   黑金丝镶绣麒麟衣袖缓缓拂过墨卷,修长手指一字字抚过,带着一份难以察觉的珍重和怅然,萧玦斜倚榻上,深黑眸子缓缓抬起,看向榻下长跪的乾元四年会试主考洪嘉石。
   “嘉石,会试不是殿试,这是你们礼部的事,你单单的将这一份糊了名的墨卷挑出来送进宫给朕,是何用意?”
   虽有年纪但因保养不错,仍然面如冠玉的洪嘉石,不急不忙磕了一个头,“启禀陛下,微臣怎敢将些许杂务拿来烦扰陛下,会试墨卷已经全部受卷并勾选磨勘完毕,唯独这一份,微臣将之在中选与落选的两堆卷子中换来换去,实在无法决定,只好求助陛下圣聪。”
   “哦?”萧玦一笑,“嘉石,你是老主考了,一份墨卷,中或不中,如何能没个把握?于文章一道,朕可及不得你。”
   “臣不敢,”洪嘉石那肃然道:“此卷非关文章,考生经义策论诗赋都是极好的,只是卷中这一句,却奇峰突出,明明于韵律不合,且行文狂放非人臣气象,此等墨卷,微臣实是不敢取的,但其余文字却字字珠玑,中肯切实,非胸中有大丘壑者不能为也,会试是国家重典,旨在选拔人才,微臣亦不敢为一己猜度而失国家栋梁——遂来求陛下特典。”
   再次看了看那诗,萧玦将卷子一搁,突然一笑,朗声道:“你这老狐狸,装什么装?明明这是中卷,你怕担了干系,提前来通知朕——去罢!朕知道了!”
   洪嘉石一笑,收起墨卷,行礼如仪的退了出去。
   龙章宫烛影明亮,映着最近养病所以养得精神不错的萧玦容颜,他凝视着那烛火,突然一笑。
   “你也怕落榜丢面子?知道老洪公正谨慎,故意用这办法提醒我来着?说起来你还是自己考的?你这奸诈的女人。”
   他手指无意识在龙案上轻轻划刚才那四句诗,喃喃道:“可是朕就爱你这份奸诈……那些中规中矩只知献媚取宠的女人,那些只知梳妆打扮衣服头油的女人,哪及得你奸诈得有意思?……多么怀念当年一起征战沙场,杀人无数的痛快日子啊……”
   “咦?”他突然挑眉,“羞杀李杜与苏黄?李杜是谁?苏黄是哪个?你这臭女人,这又是你哪个蓝颜知己?”
   乾元四年四月初一,会试发榜之日。
   一大早便见满街士子蜂拥而向贡院,揣着满怀的希望与兴奋,去大红榜上从上到下的搜索自己的名字。
   家境富足的,还有派小厮彻夜守着,以便第一时间得到好消息的。
   秦长歌才不会满身臭汗的和士子们挤着看发榜,她很忙——她正在小院子里,隆重举行具有西梁国太子殿下以及城西赵家小杂院门童双重身份的萧溶萧包子的生日宴会。
   重生后为包子做的第一个生日,当然要丰富点、嚣张点、与众不同点、以满足萧包子特立独行的人生风格。
   寿星公对自己的生日记得那是相当清楚,往年没娘,凰盟上下给他庆生,他没劲,所以一定要拖个娘来庆祝,所以他以前大街认娘的壮举,虽说是随机性的,但是四月初一那是一定要认个娘的。
   今年娘是现成的了,包子省事了,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在娘耳边叨念,要求迟到的娘将他这许多年期盼守候(有守候吗?秦长歌疑问?)导致的心灵受损和精神损失予以赔偿,秦长歌曾经因为心情大好,也就答应下来——怕什么,多年?多少个年?满打满算,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四年,四个愿望,没问题!
   结果包子提第一个愿望,她笑着点头,第二个愿望,皱皱眉,也点头了,第三个愿望,她阴森森的看着包子,第四个愿望刚开口,秦长歌的阴笑就变成了杀气隐隐的笑。
   你还真敢提!
   而当时在旁边的楚非欢,正在喝茶,一口水便呛到喉咙里了。
   包子穿一身小锦袍,含着手指站在当地,眨着大眼睛左瞅瞅他娘,右瞅瞅他干爹,对他们脸上的表情很有点无辜,半晌摊开小胖手,一脸鄙视,“食言而肥,小心发胖。”
   “我不食言,”秦长歌杀气腾腾的笑完了,很爱心的抚摸包子乌光黑亮的发,“你且等着罢!”
   于是生日当日,秦长歌亲自下厨,磨刀霍霍,连发榜这个万众期盼的日子都没理会。
   据说她为了某人的第一个愿望,准备了很多东西,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甚至动用了凰盟属下中川高级技师,做了什么“模具”。
   做菜……大概是做菜吧?需要盘子碗碟锅,没听过还要“模具”的啊。
   天知道会搞出什么东西来?以她的人品……实在很不值得期待啊……
   一桌子人都面色端肃的等着。
   楚非欢、祈繁、容啸天、祈衡、素玄、寿星公,还有本想在冠彤宫大摆筵席邀集百官给太子爷庆寿却被某人不知好歹的严辞拒绝,无奈之下只得挤到小院子里体验民间祝寿感觉的寿星公他爹。
   一桌子人怀着不安揣测带着古怪表情揣测着等下的“生日套餐”的时辰,只有楚非欢神情不变的低声问素玄:“后来找到了没?”
   “没有,”素玄摇头,“我一路追上他,打了三场,一直到觞山飘香峰峰巅,他不知怎的突然出了破绽,我没收得住便将他打下崖去了,后来我下去没见着尸体,最近帮里也一直在找,没这个人踪迹,现在想来,他当时有恃无恐的样子,改换路线到觞山山巅,大约是那里有人接应……哦对了,明霜中蛊了?没事吧?”
   楚非欢和萧玦都看了素玄一眼——目前除了他们,祈繁和素玄等人依旧还是只知道秦长歌的“明霜”和“赵莫言”身份,祈繁曾经在萧琛被幽禁后要求去海外“迎回皇后”,被秦长歌托辞时机未到拒绝了,楚非欢对于秦长歌继续隐瞒不置可否,萧玦则觉得,秘密这东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光安全,而且,心里也舒服啊——瞧,她的最隐秘的事只有我知道……哦,还有楚非欢,唉……他要也不知道,多好?
   “没事,她算因祸得福”,楚非欢难得的浅浅一笑,“据说原本因为先天体质限制,无法修炼得更上一层楼的内功,因了这个东西反而有所冲破,功力大成了,所以她心情好,你没看出来吗?”
   “嗯,”素玄颔首,“她能自保最好不过,对了,不知道溶儿的武功练得怎样了?我给他的琅嬛秘笈里有一些强身健体的古方良法,你一定看……看……看……”
   他最后几个字硬是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瞪着秦长歌笑吟吟端出来的东西,哪还记得要说什么?
   当当当当几响,卡擦清脆有声。
   同一时间碎了三个调羹,掉了两双筷子。
   只有楚非欢神色不变的喝养生茶——他昨天在厨房已经见识过那模具,有心理准备。
   ……那那那那是个什么东西?
   白白圆圆厚厚足有锅那么大一块糕饼状的东西,上面乱七八糟粘着些蜜饯梅子水果块什么的,拼成个歪歪斜斜的螃蟹样的文字:“happy birthday”。
   当然,他们自然是不认得的。
   那字丑如龟爬也罢了,大饼子上,居然还站着个裸男——真的是裸男啊,缩小版的萧溶萧太子q版奶油像,头戴冲天冠,身穿“皇帝的外衣”,一手指天一脚跨地,正在“请老天喝尿”。
   ……
   萧太子一脸得意洋洋站在西梁太子版大蛋糕旁边,以真人对比的严肃态度,仔细欣赏着自己的英姿——当初他提第二个要求时,老娘古怪的瞅了他半晌,最后画了五张明明看起来很象他但是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夸张变形的图给他自己选:
   第一张:他抱住一丑女(原型为芙蓉姐姐,当然包子不认识)拼命磨蹭。
   第二张:他趴在地上,裤子被一猛犬撕破迎风招展。
   第三张:他抓了一把扑克牌,脸上一脸的纸条摇曳生姿。
   第四张:他和一没牙的老和尚在抢烧鸡。
   第五张:他脚跨山石,一指擎天,嘘嘘。
   ……
   包子当时对着图从左看到右再从右看到左,愣是没找到一张满意的,大恨秦长歌,你这臭娘,咋这么记仇呢?认错娘你记到现在?还有,你咋就只记得我倒霉狼狈时候呢?我那些英明神武玉树临风满墙春色关不住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英姿,你咋一张也不画呢?
   有心耍赖,却见臭娘笑眯眯问:“不喜欢?不要?那就算了哦,你自己不要的哦……”
   牙一咬脚一跺心一横,包子悲愤的批了那张裸照——无论如何,就那张姿势潇洒点,状态勇猛点,至于衣服……算了,大家都是男人,无所谓啦。
   ……
   “扑哧!”
   最后笑出来的是素玄,他向来是个不拘的性子,本就最喜恣意率性而为,最初的震惊过后,立时大笑,重新抓了把调羹凑过去,眯着眼看蛋糕,笑道:“什么玩意?上面写着什么?”
   “这叫生日蛋糕,上面是海外文字,叫生日快乐,”秦长歌将蛋糕放在桌子上,无奈的看了看除了模具做出来的裸男其余都卖相超差的蛋糕,用一秒钟的时间哀叹了下自己的厨艺,慢吞吞的掏出五根小红蜡烛,围绕着裸男认认真真的插了,招呼萧溶,“来,太子爷,吹蜡烛许愿。”
   早已从娘口中熟悉了现代过生日的流程,包子立即踮脚吹熄了厅堂里的其余灯火,只剩五根营养不良的细蜡烛在黑暗中飘摇,映得诸位美男的俊秀颜容都影影绰绰。
   美男们的目光,齐齐盯着飘摇红光里正十分虔诚的双手合十作诵经状,庄严肃穆得令人发指的萧包子。
   这小子在念什么经?
   包子念完经,鼓腮,运气,扑的一阵狠吹。
   起了阵小风,下了声小雨。
   对面,倒霉的容啸天大怒,“萧溶,你吹蜡烛就吹蜡烛,你吐口水干嘛?”
   祈衡笑嘻嘻瞅着那蜡烛,“啧啧,哪里是吹熄的,是给口水浇灭的!”
   萧玦瞪着儿子,天天说练武,说幼儿期扎武功根基要紧,书可以放到以后再读——怎么到现在一口真气都没能学会如何控制?
   秦长歌笑吟吟的早有准备的避到一边,问儿子,“许了什么愿?”
   “不告诉你,”包子顺溜的背着听来的肥皂剧台词,“告诉你就不灵了,我要将这美好的心愿珍藏在心里,等着流星为我实现。”
   “等流星帮人实现还不如期待陨石砸上你脑袋,算了……”秦长歌叹气,“下次坚决不和你讲琼瑶电视剧……”

   话音未落,便见容啸天抓过早已备好的叉子,掂了掂道:“这个是吃那个娃娃的吧?我看着觉得好,我先尝尝。”
   一叉子过去。
   包子头发全部竖起来了。
   这感觉忒不好啦……
   还没来得及惨叫,五六根叉子过去,裸男不见了。
   容啸天皱眉品着奶油耳朵,“甜甜酸酸的,世上还有这种味儿?”
   素玄一边吃一边摇头,“比例不对,你比这个胖多了。”
   萧玦盯着叉子上的蛋糕愕然,“怎么是这个部位?”
   楚非欢浅笑着看着素玄递过来的一块蛋糕,又看了看快哭出来的萧包子,摇了摇头,包子大喜,正要说干爹你最好,不想他淡淡道:“总得留一块给他尝尝自己。”
   ……
   包子悲痛欲绝的使劲扭过头去,眼不见不净!
   干脆摊手问他娘:我要的另两个愿望呢?
   秦长歌狠狠瞪一眼包子,心道你小子等着,你以为你天天生日?明天你生日过了,咱们慢慢算帐。
   拍拍手,大厨捂着鼻子端出个坛子。
   双手远远的端着,偏着头,憋着呼吸,好像多闻一口立刻就会窒息而死一般,大厨僵着腰放下坛子,立刻撤退就跑。
   秦长歌坏心的不待正在吃蛋糕的众人反应过来,立即将坛子往蛋糕旁一放,刷的一掀盖子。
   同时眼疾手快的塞给楚非欢一块手帕。
   浓郁的难以辨明是什么味儿却绝对不好闻的臭味儿,冲天而起。
   “啊!”高贵的,食必珍馐的皇帝陛下,第一个经受不住臭弹炮轰,刷的一下弹开丈许。
   素玄腾的一下窜到院子里的树上,手中还端着一碟子蛋糕——他喜欢甜食。
   祈繁看看稳稳端坐,好整以暇用帕子捂住鼻子,因此显得十分淡定气质完美的楚非欢,再看看蹲在树上和窜到院墙上风度全失的两大高贵美男,最后看看严重不公平的秦长歌,悲叹:“色不如人,能奈他何?”
   被秦长歌啪的一蛋糕贴在了脸上。
   只有包子得意洋洋趴在坛口,命人装了碗鸡丝银米粥来,用小调羹从坛子里挖出一块小小方方看似豆腐又不似的东西,有滋有味的开吃。
   这当然是包子的第三个要求,豆腐乳,他一向爱吃粥,西梁著名的卖粥的地方如数家珍,秦长歌去了几次,却没什么兴趣,因为西梁酱菜业不发达,佐粥的小菜居然都是些腌制的鱼肉之类,实在大倒胃口,有次和包子提起,这家伙立时来了兴趣,吵着闹着要吃,秦长歌要打官司要泡美男要保命要杀人忙的不亦乐乎,哪有时间做酱菜,再说前世里她不精厨艺,也不记得那许多。
   如今包子在生日愿望里慎重提出要吃“你上辈子的小菜”,秦长歌一向是那种“我不愉快,你更别想爽”的类型,立刻坏心的选择做了豆腐乳。
   果然成功熏倒一堆养尊处优出身高贵的美男们,不想寿星公却强悍得超乎想象,对那冲天的臭气恍若未闻,直接冲着食物的本质去了。
   “鲜!鲜得来!”包子吃一口,大赞,“娘,你这次真卖力,我决定原谅你对我的负心抛弃了!”
   “谢谢太子爷宽宏大量,”秦长歌皮笑肉不笑,“太子爷,第四个愿望,还要否?”
   “要!”大眼睛闪闪亮的转过来,“听了那么多故事儿,我可想了很久了,你们说我还小不能逛,我这人好说话,也就叫几个来看看就成了,记得啊,要露瑶阁、醉花居、萼绿楼,玉蝶春的四大花魁啊……”
   “砰!”刚刚坐回位置端起茶盏想喝杯茶的皇帝大人一不小心捏碎了茶盏。
   这回不冲着包子去了,直接找罪魁祸首:“你你你你怎么连这个都纵着他?这成何体统?”
   秦长歌瞟他一眼,一笑道:“放心,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担保太子爷经过今夜‘别开生面滋味独特’的花魁初会,这辈子都不会再有逛窑子的欲望的……
   再次拍手。
   香风袅袅,环佩叮当,莲步随风起,透迤开谢花。
   美人雁列,各执红灯一盏,朦胧旖旎红光里,云雾鬓,远山眉,飘摇迤逦而来。
   闻香氛,观步姿,包子眉花眼笑的冲上前去。
   个矮腿短,最先看见的是曳地长裙,浅绿樱红,美!
   眼光上移——霞影纱仿宫中样式的红灯,精致玲珑,美!
   再上移——这腰……这腰?咝——
   再向上——呃!!!
   灯影里,如花们品若血盆,眼若铜铃,腰围三尺,肤黑如墨,正对着萧嫖客——“巧笑嫣然”。
   包子撒腿就跑,可惜来不及了,如花们一拥而上,将今晚的金主团团围住。
   “小公子好俊!”
   “皮肤粉嫩!比闭月姐姐还好呢!”
   闭月抚着长满疙瘩的方圆足有脸盆大小的“娇靥”,嗔笑:“羞花姐姐,你又取笑我,人家不依啦!”
   羞花发出“银铃”般的嘎嘎笑声,伸手去摸包子的脸:“姐姐我摸摸……”
   沉鱼、落雁,挥着洗脚布般的“香帕”拥上来。
   “哎呀羞花你好坏,和人家抢,小公子,看我美不美?”
   涂满劣质香粉的“绝世娇容”,凑近包子的脸,一笑间金光闪闪,隐约可见昨夜的韭菜叶。
   “啊!!!!”
   包子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
   闹腾到天将黑,终于把那“四大花魁”给请了出去,包子软瘫在院子当中,一脸哀怨的瞪着他的坏心的娘,和那几个毫无同情心看戏的男人。
   “你从哪里找来这几个奇葩的?”萧玦悄悄咬秦长歌耳朵,“丑到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真难为你。”
   秦长歌笑嘻嘻道:“女人中找不着,找男人嘛……”
   萧玦噎了一口,还未及说话,包子已经腾的跳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大力朝秦长歌挥舞,“臭娘你说话不算话,你押了字据说要由四大花魁陪酒的!”
   “哦?还有字据?看来你对你娘很有防备之心嘛……”祈衡和素玄第一个凑过去,一望,喷的笑了出来,摇头踱开。
   容啸天和祈繁随后接过,容啸天瞪了包子一眼,喃喃道:“叫你不读书,活该……”,祈繁捂着肚子狂笑着将纸条递给楚非欢。
   楚非欢一眼瞥过,叹息一声,对包子招招手。
   满脸雾水的包子立即跑过去,“咋了?哪里不对?”
   无奈的看着包子,楚非欢轻轻道:“你娘写的是,四大花鬼。”
   ……
   仰天长啸,包子含泪,握拳。
   都是文盲惹的祸!
   “哐哐哐!!!”
   突有锣鼓喧嚣,听来正往小院而来,隐约还有喧哗人声,包子是惊弓之鸟,生怕再遇四大花鬼,急忙一溜烟窜回屋子内。
   秦长歌和萧玦对视一眼,都知道是啥好事了。
   楚非欢和萧玦几人都立即进了屋,等下人多眼杂,还是少和人照面的好。
    “恭喜老爷高中会试第二名!”
    院门开处,高声报喜的人们如水般的涌进来,有人高高擎着大红喜报,有人七手八脚的在一边挂上喜炮,立时噼里啪啦的炸起,引得四周的百姓都蜂拥了来看。
    人潮顿时挤满了小院子,带着满脸的艳羡,议论出这家有人鱼跃龙门,飞黄腾达有望。
    秦长歌和祈繁笑吟吟的上前应酬,接喜报打赏银子,祈繁甚至搬出褡裢,满脸喜气洋洋的给四周看热闹的百姓都一一发喜钱。
    众人都笑接了,说些恭喜官运亨通光耀门楣之类的吉祥话儿。
    不多时,人潮渐渐散去。
    秦长歌负手立于一地红鞭炮炸出的纸屑中,在那极似战火硝烟般的气味中,于一轮水晶帘般的月色和阑珊灯影里,淡淡回首,问:
    “那喜钱都接了?”
    “是。”
    “看出来了吗?”
    “大约有数,可以分头去找。”
    “那么……”秦长歌转身,对从廊下静静转出,淡烟软月中清冷如斯的楚非欢一笑,转视祈繁。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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