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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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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6:22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六章 圣寿
  唯有楚非欢,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看也不看水灵徊一眼。
    水灵徊话一出口,已知过分,他虽娇纵放肆,但多少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自己也知道这话无礼伤人已极,只是素来嘴快,一时无心而已,话出口便后悔了,本已打算道歉,谁知道眼一瞥,看见素玄黑如锅底的脸色,立时委屈怒气齐齐上涌,倔强俾气发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怒哼一声转过头去。
    却突觉有人拉扯他衣服,低头一看,却是刚才自己还没来的及注意的小娃儿,仔细一看,真是个漂亮孩子,乌亮大眼浓长睫毛,乌黑的头发上戴着小小的玉冠,皮肤却比那白玉更莹洁,粉润得令人恨不得立即掐一把,看能不能掐出水来。
    他是这样想的,也立即这样做了,笑嘻嘻的双手掐住包子嫩嫩的脸颊,哇呀,这是谁家的小娃娃,好玩,好玩!”
    素玄忽的转了个身,对着花圃无声的大笑,好玩?好玩?好,好,你要完蛋了,”
    被掐住脸蛋的萧包子同学,看起来乖巧万分,对被掐的脸蛋一点意见都没有,如同任何一个好脾气的孩子一般,笑嘻嘻的盯着水灵徊看,“叔叔你好漂亮,叔叔你穿的衣服好好漂亮!”
    是吗?”水灵徊更加高兴,眼风向素玄膘过去,却见他背对着自己不知道盯着花圃里什么东西,浑身微微颤抖,心中不快,不由嘟起嘴,转眼看小娃儿还在笑眯眯看自己,心情又好了起来,摸了摸他脸蛋,萧包子已经道:是啊,这绿衣服好看,和我的小绿一个颜色!”
    ‘小绿是什么?”水灵徊来了兴趟,“你养的鸟儿吗”能拿来给我看看吗。”
    “小绿啊……”萧包子眨眨眼,“很可爱很漂亮哦……”他紧紧牵着水灵徊长袍下摆,小手微晃着袍襟,“很漂亮哦……”
    水灵徊见这孩子不说小绿是什么,却反反复复只知道说漂亮漂亮,不由有些意兴索然,心想难道这孩子是个绣花枕头,漂亮皮囊下一脑袋草包?
    突然觉得脚踝,腿上,手臂上都有点异样的感觉,毛茸茸的,刺痒痒的,一拱一蠕的“什么东西!”
    他疑惑的低头去看,而萧包子已经放开手,嘻嘻一笑,躲到了楚非欢轮椅后。
  水灵徊先拌抖袖管。
  “啊!”
    尖叫声响彻云霄。
    袖管一抖,跌落几条肥硕的,浑身长满刺毛的,青绿底色上还生着黄斑的,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的青虫。
    水灵徊的脸色,已经可以用生不如死欲哭无泪来形容了。
  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
  又恐怖又恶心的虫子!
    那么自己靴子里的,腿上的…,啊!天啊!
  瞪大了眼,水灵徊无比惊恐的感觉到,那腿上一拱一蠕的东西,还在缓缓的向上爬,有的甚至似乎在向他皮肤里钻……
  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水灵徊拼命的尖叫,甩掉靴子,又在地下乱蹦,想把裤管里的虫子蹦出来,不知怎的,他始终不肯脱掉裤子,只一味乱蹦,他蹦得头发散乱,满脸大汗,眼神惊恐脸色苍白,那副惊绝模样连最近被他缠得恨不得杀了他的素玄也终于有些不忍,好心劝道:你把裤子脱掉抖下来就是,这里都是男人有什么关系……
  话未说完就被水灵徊恶狠狠的瞪了回去,可惜那双大眼睛里满含泪水,映着日光,晃悠悠的随时要掉下来,无论怎么瞪都失了几分威慑力,素玄摸摸鼻子,不说话了,只咕哝道“好心被狗咬……”
    又道:“咦,你平时不是挺喜欢鼓捣这些奇怪恶心东西的嘛,怎么几只虫子上身就吓成这样?”
    水灵徊已叫得没有力气,也蹦得没有力气,可是那几只虫子本就是萧包子最先放进去的,他拉紧水灵徊长袍和裤脚,使他无法感觉到衣服里被人寨进东西,虫子放进去的一瞬,他还一边说话一边恶毒的微晃水灵徊衣襟,一方面使虫子更快掉落,另一方面也使水灵徊注意力被分散,可怜水灵徊被他的年纪和美色所迷惑,掉以轻心,以至于现在,惨痛无伦。
    眼看再也无法将虫子抖出来,水灵徊狂燥之下突然眼神一狠,一咬唇,刷的拨出一柄匕首。
    此时容啸天已经听着声音赶过来,看见这一幕,怒喝,“不许伤溶溶!”
    素玄却已霍然回身,楚非欢也突然抬首,两人齐齐道:“不可!”
    匕首带着风声划落,精光闪耀,来势汹汹。
    容啸天飞身而至,一把抱走了萧溶。
  素玄却突然飞快弹指,一朵残菊鬼魅般自他指尖出现,瞬息绽放,素叶千丝淡淡开,转瞬铺天盖地的蔓延,柔软的叶身突然坚硬而又笔直,每一瓣花叶都化为一柄细小的匕首,数十柄匕首,飞射,齐齐击在水灵徊匕首之上,居然发出当当之声连响,生生将她的匕首撞飞了出去。
  而此时,水灵徊的匕首,已经在自己的裤子上挑出了一道缝。
  他匕首插落风声虎虎,力度竟似要将自己的腿肉连同虫子一齐剜出来挑去!
  这股狠劲,连素玄也不得不动容,微喟一声,他手指一挑,也不见他作势,一茎长草便出现在他手中,宛如软鞭般游龙而行,咻咻连响之下,便将水灵徊裤子里的虫,一一挑了出来。
    而他的裤子,虽有些破裂,但整齐无洞,长袍一掩,不至于不雅。
    虫子落地,在地上四散爬开,水灵徊的狂躁状态终于得到缓解,然而想到刚才那些恶心的东西在他身上游走蠕动的感觉,想到那些虫子的黄黄绿绿的毛可能还留在他的肌肤上,顿时觉得刺痒难耐,恨不得立即扑通一声跳到池子里,洗它个三天三夜才痛快。
    可是他又实在不能。初冬的风已经有了寒意,从那些裂缝里透进来,凉飕飕的好像没穿衣服,水灵徊含在眼睛里的两大颗眼泪,终于扑簌簌的滴落下来,此时也顾不上再去找那个小鬼算账,他掩着长袍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动,可怜兮兮的道:”借衣服,”
  素玄和楚非欢本来以为这孩子娇纵任性胆大妄为,不想却被几只虫子吓成这样,又怕他的暴怒起来伤了萧溶,都有意无意的护着,此时不防他说出这句话来,面面相觑,楚非欢见水灵徊的眼光已经落到了自己身上一一一一
  这里他最瘦,衣服尺码和娇小的水灵徊最为接近立时二话不说,急急驱动轮椅便落荒而逃,容啸天本就没来得及走近,这下直接转身,萧包子往他背上一跳,揪着他肩头衣服,一大一小逃命去也,只剩下素玄,想走,却被拉住了衣角。
  “袍子。素玄很想仰天长啸,这都什么跟什么,所幸秦长歌来解围了,她见到萧包子一脸鬼祟的逃窜回来,又听见水灵徊的尖叫,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好整以暇的出来,递过一件衣服,笑嘻嘻道:水小公子,我这里没有合适你的衣服,就这件还不错,你将就了吧。”说着示意一个属下,‘带小公子去后院换衣服。水灵徊一接过衣服包,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立即涨红了脸,悄悄觑一眼素玄,一眼,又一眼,素玄原本没在意,被他看得发毛,眼光也落在衣包上,隔着布包,隐约看见女子长裙,怔了一怔,看看水灵徊,目光在他脸上梭巡几回,再看看秦长歌,她笑意盈盈,一脸鼓励,怔了怔,他先是露出恍然的神色,指着水灵徊道:原来你是女一一”
  话未说完便住口,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变了变,随即,又生出几分失落的意味,只是那瞬间的表情,他立即掩了,只突然一笑,退开了一步。
  水灵徊脸又是一红,水汪汪的瞟他一眼,跺跺脚,撅着嘴离开。
    秦长歌只作没看见素玄神情,等水灵徊走掉后,道:“安飞青全家被灭门,帮主想必知道了。”
    是的”素玄微微一晒,“姑娘消息好灵通,我来找你正为这个,我已派了当地分堂主,立即赶去查看,不过据回报,安家被神秘灭门,偌大宅院烧成白地,几乎什么线索都没留下。”
  他的线索,不在陇东,而在郢都。”秦长歌视线若有若无落于西天一角,那里晚霞烧得华艳,灼灼如桃,云朵镶着华丽的金边,正柔软娇媚的从苍蓝天际滑掠而过。
  素玄也在看天,神情似在沉思,半晌道:“我今日还是来告辞的,我有些细务,需要离开段日子。
  回过头,奏长歌目注素玄,目光平静无波,轻轻道“是吗?如此,请多保重。”
  微微一笑,素玄突然一眨眼,“就这么一句。不打算送我?”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看着秦长歌眼睛,眸瞳黝黑如深水,闪着奇异的波光,“你可伤了我的心了。”
  秦长歌莞尔,“那么,请问大帮主何时启程?请容我备薄酒相送。”
  朗声长笑,不知为何笑意里却有些惆怅,淡若烟云,素玄道“不过离开一小段日子罢了,五日之后的冬月初三,我出行,你若有闲,我在城郊挽阳亭等你。”
  ————————————————
  冬月初一,江太后五十圣寿。
  对于对外号称奉行“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计谋)取(治理)天下的西梁皇朝,“忠义仁孝”更为诸德之冠,所以太后旬寿,无论萧玦怎么想,那是一定要隆重操办,以示皇家敦睦和慈的。
  大寿前三日,优赏六十岁以上在京官员,老民,及在宫中侍应的太监,长寿门外至皇极门外设太后仪驾,搭十里彩棚,诸王命妇着彩服跪迎,正日辰时,王、公、二品以上官,集长寿门外,三品以下集午门外跪侯,帝至长寿宫请安贺寿,随即,亲奉太后登点翠孔雀宝辇,至奉觞称庆之所“万寿殿”,升座,礼部堂官引帝于中门入,诣进表文,监侍一员跪接表文,安于宝座东旁黄案上,诸王大臣自边门入,帝率诸王大臣等行三跪九叩礼。文武百官、休致、降革官员及进士、举人、贡生等于午门外行礼,生监、耆老于正安门外行礼。礼毕,还宫。再受内宫皇后,贵妃,诸公主诸妃诸王妃参拜。是日,点景处处,自长寿宫至西华门外沿途二十多里,不但房屋、殿宇、楼台油漆彩画修饰一新,且沿途彩糊、牌楼、
戏台、乐厅、游廊、花木各式各样点景,点景中还有以吉语为题的专题点景,如瀛海仙山、瑞雨和风、福门多喜、王母庆寿、寿与天齐菩,锣鼓喧天,烟彩升腾,夸多斗靡,盛况空前。(照搬自《万寿庆典成案》,感谢慈禧大妈无私捐助)。
    经过数年休养生息,西梁国力已非建国初期可比,盛世景象,已见规模,一应开支用度,皆由国库支取操办,宗室王公、京内各衙门、各省督抚将军等文武官员想着讨好皇室,纷纷意欲报效,却被萧玦一旨斥回:诸臣工治下尚有饿殍否?尚有无家可归者否?尚有恶乞否?尚有流民否?一方民痿,万世之基,若藩库丰盈至此,何不用于民生。何意以太后之寿,掠民生之资?朕所不忍,太后亦不喜也。”各地封疆大吏,生生碰了一鼻子灰。

  至于皇帝此举,私底下引发了的一些猜测议论,包括那什么太后皇帝母子其实不和,那什么废后旧事,连带睿懿皇后疑案等等,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是日,秦长歌棒着雕工精美的玉盒,盒里装着她为文昌公主准备的寿礼,坐在侍女的宫车之中,第一次驶上了飞桥。桥身洁白,桥高数丈,如长虹弯月,飞接上林和皇宫,车马粼粼而过时,秦长歌不由想起前数日和萧玦的关于飞桥的联对。
    那日半途溜号,不知萧玦事后会如何愤怒?只是过两日她却接到消息:陇东才子文正廷游历郢都,不知何故为帝所知,特予召见,席间文正廷大展奇才,善经史,工诗文,精丝竹,晓政事,并呈上万言备陈,深得帝心,当即不次擢拔,以白衣之身进左谏议大夫,从四品衔。新任谏议大夫尚未将公廨的板凳坐热,便接到一纸诏令,特委左谏议大夫文正廷为陇东观风使,克日前往陇东,淮南,赤河三路,巡查各地吏治民生。
    一时士子们大羡文正廷,埋没山野多少年,一朝入得京都,立时风云直上,如今更荣膺钦差,代天子巡查天下,威风八面,果真郢都是宝地,处处有机会!于是连日来奔赴郢都的文人才子又多了许多,都怀着幸进的热衷之心而来,在郢都各处繁荣之地大卖诗文,大论政事,都望自己的精彩华章,上达天听。
    只有秦长歌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半路跑掉,萧玦定然会回头到赵王府找“文正廷“结果此文正廷非彼文正廷,萧坎自然知道上当,以他的性子,只怕难免暴怒,不过那酸儒本来就有几分才学,对答之中,自有不凡之处,因此被他看中,误打误撞的反而得了入朝的机会。
    笑了笑,奏长歌对这结果早有预料,也算是她对文老兄保守秘密的回报吧。
    手指轻轻抚摸上盒盖,盒子里是一尊紫玉观音,极少见的葡萄紫,祁繁花了好大功夫才找来的宝贝,至于紫玉观音里的好东西比紫玉还宝贝。
    似笑非笑,秦长歌扣紧了盒盖,咔哒一声。
    飞桥是直线距离,不需绕道,不多时,宫门已至,自长寿门入,在花团锦簇的长寿宫前停下,满院子等候太后自万寿殿返驾接受朝贺的宫眷贵妇们看见属于公主的九翟翡翠宫车,俱都齐齐转过头来,而长寿宫管事太监童舜,已经神色庄肃的迎了上来。
    这些人都是养气尊荣的贵人,平常学的就是深沉自敛风雷不惊,饶是如此,看见深受太后信重,素常眼高于顶的大太监童舜竟亲自迎接这个不受太后宠爱的公主,目中也微微露出讶异之色。文昌下辇,虚虚扶了施礼的童舜,微笑道:免了,童公公近来康健?

  “托公主的福。”童舜单独面对文昌,不怕人看见表情,一脸感激的答话。
  前些日子,他那过继过来的儿子,不知怎的得了急病,众医束手,眼看着活不了,据说非得产自中川的奇药血靖沙参,才成,这东西是奇品,中川也不是年年上贡,宫中也不过几株,珍藏着留着给皇族救命,宫外那是绝对没有,他老娘急得没法,求人往宫里给他递消息,消息刚到童舜耳中,宛如晴天霹雳,他自然知道那东西的珍贵,等闲王族求取尚不可得,他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卑贱的下人,一个卑贱的太监的儿子的病,绝对不够分量去求取沙参,他还没想到如何去求那药,儿子已经不成了,童舜的老娘无奈之下,跑到护国寺,祈佛保佑,无意中遇见前来和护国寺方丈谈讲佛经的文昌公主,公主仁善,当即施以援手,赐了她珍藏的沙参,救了童家子一条命,消息传到长寿宫时,正急得团团乱转苦思如何向太后开口的童舜当即出了一口长气,他是畸零之人,此生已无念想,这个过继来的儿子,是他的眼珠子心尖肉,公主如此慷慨,也等于救了他一条命,如何不感激?
    当然,如果他知道所谓的儿子重病,公主相救种种,都是秦长歌暗中搞的鬼的话,只怕就不会笑得如此感动了。
    不敢,太后圣寿,福泽遍及天下,你是太后身边人,自然是托了太后洪福。”文昌笑容诚恳,公公可不要折杀了我。
    这话是暗示童舜不要显得太亲热,以免惹人疑窦,日后也不方便往来,童舜何等人,自然心领神会,当下不再多话,微微一礼便走开了。不多时,太后返驾,萧玦陪到宫门口,原本按规矩,他在万寿殿已率百官叩贺,这后宫贺寿,他不必参加,不知怎的,他搀太后下辇时,目光在跪满一地的人群中一扫,突然顿了顿,随即便留了下来。
    长寿宫玉阶丹墀,红毯一层层铺入华贵殿堂深处,萧玦负手立在长寿宫前,神色平静看着一地参拜的人群,一身金面黑狐金龙袍团龙飞舞,两肩日月行龙,绣翟纹及十二章纹,袍摆江水海牙精绣华彩,贯五采玉珠十二旒衮冕,垂金镶碧讶纽带樱骆,玉拚维冠,青扩充耳,白玉佩绶,黄绦玄缨,他本就高贵俊朗,气度非凡,如今这一身极其正式的衮服华章,身姿修长,黑貂金龙大氅在风中飞舞,越发光彩逼人,英锐如神。
    一地宫妃贵妇,于皇家富贵风流氛围之中,抬起眼角悄悄看着风采几可令人窒息的年轻皇帝,眼神都不自主带了几分迷醉。
  长寿宫中,太后升座,凤座珠翠生辉,丹墀灯火明耀,六十四根碗口粗的盘凤红烛灼灼燃起,雍平和贵的中和韶乐奏起,诸妃公主命妇们插烛似拜下去,一片珠动佩摇,花枚招展。
  礼毕,献上寿礼,先前庄严肃穆的气氛略略松泛了些,先在太监引领下在早已备好的席位上团团坐了,便见淑妃张碧芜,领着捧着宝盒的侍女,粉黛香氛扑面的,袅袅婷婷上前来。
  她着宝蓝烟云锦缀珍珠绣双凤长裙,玉色拧丝纱罗上好大手笔的镶满蓝色细碎宝石,行动间宝光闪耀,一阵阵灼人眼目,镶玉飞凤簪,凿花金梳蓖珊瑚步摇,真正是金臣妆点出来的人儿,华贵艳丽,而又不失分寸。
  萧玦后宫现在后位虚悬,位分最高的便是张淑妃,她的父亲也是朝中重臣,武官之首的太尉,张家是西梁淮南世家,豪富之门,是以才能成为萧玦后宫里目前位次最尊的妃子。
  她当然是当仁不让的首献。
    带着世家娇养出来的大小姐的矜持尊贵的微笑,淑妃纤手轻招,宫女将盒盖启开,宝光刹那升腾,五色氤氲中映得淑妃桃花人面越发色泽莹润,引起了哗的齐声低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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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6:36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六章 寿礼
  离得较远的妃嫔贵妇们,忍不住垫脚探头张望,众人惊异神 里淑妃面有得色,莺声燕语的道:“臣妾碧芜以此恒海明珠衣,晋献太后,此衣以南闽天蚕锦掺金丝织就,缀绝品深海鲛珠万颗,着此衣者,肌肤润泽,体轻康健,容颜不老,苍发返青,谨以此恭祝我梁万年,太后千秋。”
  女人群里骚动更剧,已经有些不老成的,露出了惊羡或嫉妒的神色,深海鲛珠是离国特产,颇为名贵,以在座贵人们的财力地位,拥有数颗,或者拥有鲛珠做成的首饰,也算勉强能为,但像这样以万颗鲛珠缀衣,且颗颗不小于指头大小,实在是近乎于惊世骇俗了。
  张家财力,可见一斑。
  张淑妃含着矜持笑意,注视着太后神情,见江太后神色满意,一抹微笑悄绽于嘴角,她此次下了血本,一是为压压诸妃风头,宣告这后宫中她永远第一,二是为了后位,萧玦并不好拂逆太后太过,若是太后能和她张家达成默契,再在朝中联合起来加点压力,萧玦也许就顺水推舟的立后了,只是诸妃争得紧,互相监视得严密,她多次寻找机会讨好太后,都被半途破坏,如今寿宴,却是个堂堂正正的机会,此时不做得出彩惊人,更待何时?
  秦长歌侍立文昌身后,神色不动的看着那珠衣,心中却想到另一个问题,深海鲛珠是恒海中一种少见的珍蚌独产,生长期长,取珠困难,因此凡达到指头大小,便是御用之珠,不可于市上流通,张家再有势力再有钱,对于离国来说,也只是他国富户而已,如何能够得到这许多御用珍珠?
  除非……
  抬眼向萧玦看去,却见他竟然也盯着那珠衣若有所思,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萧玦浓长的睫毛一掀,目光如电的射过来,两人目光相接,秦长歌微微一笑,垂下眼睫,萧玦的眼瞳,却缩了缩。
  她总是这样,不在乎,不怕他。
  看似不敢面对天威逼视,躲避对视,其实他觉得,她也许只是不想看他而已。
  正如那微笑,看似温婉如三月春风,细细感觉,却只有浓雾一团,寒气三分。
  刚才在殿前,跪地的衣香鬓影五色缤纷的人群中,他莫名其妙一眼就看见了她。
  这喜日子,她难得不若平日里清素,一身绯红银绣衣裙,插一枝玛瑙攒珠宫钗,鸦鬓雪肌,笑容婉转,作为一辈子,他可谓阅遍人间春色,但很少能见到一个人能将素淡和鲜艳都穿出常人难及的嫣然风致,只是那一双妙目,却清冷冷如深秋月下碧波千顷的江水,映着月色辉光,尚未接近,便觉得一丝清寒之意,从骨髓深处,淡淡弥散出来。
  这个女子,看似温暖好接近,给他的感觉,却是拒人千里的。
  这反倒激起了他的注意和好奇,明明她总想将自己湮没于人群,他却总能第一眼于万花丛中发现她,那种淡定无谓,居高临下的气质,也许常人发现不了,但作为同样身处高位的她,反倒第一时间觉得熟悉。
  他调查过她的资料,平平无奇,唯独出身云州这几个字,令他怔了许久。
  云州……长歌虽说出身千绝门,自小在门中长大,但她说自己祖籍云州。
  是不是云州的女子,都有这份常人难及的非凡气质?
  他这里盯着秦长歌出神,秦长歌怎么可能不知道,心知再这样看下去,定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当下轻轻一碰文昌,文昌会意,立即站起,趁着淑妃已经退下,微笑带着秦长歌前来。
  本已欲待起身的瑶妃怔了怔,悻悻的坐了下去。
  她这才想起,文昌位居一品,地位不仅不比自己低,比淑妃也要高上些许的。
  照例说了些善祷善颂的祝词,文昌尚未献礼,众人的目光都已投向秦长歌手中盒子,便见雪白镂空玉盒玲珑剔透,微透紫光,那紫色纯正温醇,基葡萄鲜艳欲滴,色彩及其分明诱人。
  这本就是秦长歌故意为之,特意弃用寻常紫檀,以免盖了紫玉的独特颜色,用上好的头羊指白玉,衬出那葡萄紫的绝顶色泽。
  文昌微笑将手一引,秦长歌轻启盒盖,深紫光芒乍现,又是一阵惊叹,观音本是常见,然而那尊观音雕工极其华美细腻,衣袂波纹,玲珑指甲都一一显现,且唇角微笑,神秘悲悯,微微俯首,目视众生,目光竟如活人般流波转动,神采绝异,所有注目那观音的人,都心神一阵恍惚,觉得那目光温暖慈悯,如温泉拂过己身,舒畅无伦。
  那观音造型也奇特,即非莲台坐像,也非普通大妈状的千手观音渔篮观音净瓶观音,而是一腿直立一腿盘曲的立像,双掌合十,衣带当风,容颜秀丽,仙姿飘逸。
  毫无疑问,太后的目光,已经完全被这尊论质料还是雕工都堪称绝品的观音像吸引,她仔细注视了一会,神情欣喜,却似突然想起什么,犹疑的看了一眼文昌。
  童舜已经微笑俯身道:“恭喜太后,您上次还说东配殿小佛堂内缺尊观音像,可巧今日便有了一尊,此观音像果然在庄严华贵,堪为国母所用,也多亏公主是虔心我佛的居士,方能深体太后心意啊。”
  他这么一说,太后想起文昌现今的身份,神色和缓下来,文昌已笑道:“太后圣寿,文昌岂敢以寻常俗物相献,这尊观音像别的也罢了,却是中川雕艺耄祖李南柯大师亲手所雕,而且,由圣德国寺方太释一大师亲自开光呢。”
  此言一出,哗的一阵骚动,连太后也“啊”了一声,童舜惊声道:“怎么可能——啊,请恕老奴失礼——李大师已多年不曾亲自雕刻,据说他徒弟的雕工便已是千金难求,这个便也罢了,而释一大师据说已仙人入境,闭关多年不见外人,皇家宣召也不曾应诏,如何会为此像开光?”
  “说来是机缘巧合,许是信女子与我佛有缘,”文昌微笑平静,目光莹润,当真有了几分淡泊高远之气,“前些日子听闻护国寺释正大师开坛讲法,我也微服去了,听到一半,有沙弥来请我,只说有缘人欲待相见,不想便是释一大师,自此蒙大师青眼,有幸晤谈几次,得益匪浅,所以为太后请了这尊观音佛像后,方能得大师开光。”
  说到此处众人已是悚然动容,释一大师现已是百岁高龄,五十年前便是名扬天下的得道高僧,据说他自幼生来便有异象,妙解佛义智识天涯,为一代禅宗之祖,八十岁后他便深居简出,多少人欲求一面而不可得,不想文昌这个带发修行的居士,居然有这等机缘。
  绝顶紫玉,南柯精雕,释一开光,皆是可遇不可求,意味着这尊雕像便是走遍天下也不会再有第二件,便是皇族贵胄,富有四海,也绝难抗拒此等诱惑。
  太后已是喜动颜色,连声道:“好,好,难得你如此有心。”当即便命童舜小心捧了,供奉到东配殿小佛堂去。
  目光在文昌身上转了一圈,本打算嘉许几句,突然停在秦长歌身上,打量半晌道:“你这孩子哀家看着眼熟,是金瓯宫带去的宫人吗?”
  文昌的袖子抖了抖,秦长歌及时上前一步,擦过她袖边掩过了,缓缓给太后施礼,细声道:“奴婢……妈婢原是翠微宫人,因自幼学佛,被恩选陪侍公主修行,奴婢明霜,给太后见礼,太后福寿万年。”
  她故意放低声气,微作惊惶,控制好作为一个小宫女在大场合前应有的作态和分寸,只是虽然深深俯道,依旧感觉到上方那一双黝黑灼烈的目光,牢牢锁在她背上。
  “哦……哀家想起来了,曾见你随侍柔妃来请安过,不想年余不见,风姿出落得越发好了,难得这等容姿年纪,居然能甘守寂寞虔心佛学,好,好,”江太后笑容可掬,接过童舜递来的茶盏,浅浅啜了一口,眼皮微掀,漫不经心的道:“文昌,你得谢谢柔妃,难得她如此有心,知道你要修行,特地送了自己宫人给你。”
  文昌未及答言,上首侧座萧玦已道:“母后误会了,这宫女是联在柔妃宫中遇见,得知她精通佛学,特意命她前去侍奉公主的。”
  “哦?”江太后保养极好的丰润容颜微微一偏,目光里满是慈爱笑意,犹如面前确实是自己最心爱的儿子,“那就是皇帝有心了,原来哀家又看错了。”
  萧玦肃然道:“公主弃皇家荣华,遁入枯寂之地,为天家祈福,为国运祈福,联无论于公于私,都应照拂有加,选个宫女不算什么,联只怕自己为她做得不够,令她受了委屈。”
  笑容微微一僵,转瞬便又展开,江太后温和的道:“怎么会,萧氏皇族直系一脉,现在只剩不过三数人而已,文昌是我心爱的女儿,若有人要欺负她,别说是你,我先就不答应。”
  萧玦欠欠身,道:“母后慈悯。”文昌也上前谢恩,江太后温和一笑,又命秦长歌退下,秦长歌俯伏施礼退下,立在文昌背后,眉梢微微跳了跳,刚才这段对话,好寒气凛冽啊……
  江太后母子不合,那是全朝廷都知道的事,当年极其荣盛的江家一朝武微,太后亲子秦楚二王被诛,皇后被废,这种种般般 ,都已成为这对天家母子永生不可解开的死结,而这多年来母子相对,虽心底冷如寒冰,然而上言笑晏晏,笑意里偏偏又微露凌厉寒光的刀锋,帝王家独擅的技艺,令人退避三舍,不敢轻樱。
  听着这母子对话,秦长歌却突然想到明霜,看太后对自己的态度,明明是熟悉或者说注意过明霜的,想必是这个女子的籍贯令她不安,以江太后的性子,也不可能不知道明霜被选到文昌那里,她故作不知,出语试探,却又为何?
  联想到重生那一刻,青莲说的话,秦长歌目光一闪——原来如此。
  明霜应该是被太后害死的。
  云州籍的女子,是江太后的死穴,虽然断绝了明霜的幸进之路,但她依旧不肯罢休,在柔妃带明霜过来请安,得知明霜是柔妃的梳头宫女之后,便设计让柔妃犯了萧玦的忌讳,江太后自然了解柔妃的性子,被萧玦冷遇的她,定然会将怒气发泄在自己的梳头宫女身上,于是,明霜无辜枉死。
  江太后自然不会知道明霜的身体已经换了人,但是小宫女的大难不死,令她生出警惕,出语试探,是为了知道萧玦的心思。
  而萧玦的态度,想必已经令她不安了。
  文昌退下,接着便是其余妃子贵妇献礼,可惜两件绝顶重礼在前,任何人都觉得自己的礼物相较之下实在寒酸,有些拿不出手,不免都有些怏怏,江太后却是一概做出喜欢的样子,每个人都抚慰几句,不偏不倚,皆大欢喜,秦长歌冷眼看着,在心中冷笑,一别经年,她还是这长袖善舞的老样子啊,真难为她演了这许久。
  接着便开宴,不过是罗列八珍水陆肴醴,及诸般细巧宫点,太后桌上多一个福海寿山大攒盘,另设一案,一百个面蒸的雪白的寿桃点红配绿,粉致艳丽的供奉在太后面前。
  虽说已开席,所有人却都心有灵犀的不动筷子,眼光有意无意的瞅着上首,因为按照规矩,开席之后,应由皇后和贵妃,或品级最高的两位宫眷向王妃命妇们劝酒。
  而如今皇后被废,贤妃多病,四妃中只有淑妃在场,余下的一个该是谁,颇令人玩味。
  要知道,被钦点执壶劝酒的妃子,很可能便是要晋位四妃,就算不能晋位,最少也说明了圣心眷顾,西梁后宫诸妃,身后多有家族势力,宫中女子升降擢黜,多少关系各家势力在众臣心目中的评估,这些命妇们都是自家老爷打出的太太牌,老爷们目光在朝堂,她们的注意力在后宫,萧玦目前依旧无子,后位虚悬,因此谁受宠,谁将来会诞下皇子,关系体大,怎能不双目灼灼的盯着?
  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中,瑶妃和柔妃都挺直了腰背,状似无意的眼观鼻鼻观心,把持着自己不失态,目光却蛛丝般的不住往萧玦面上粘粘缠缠,萧玦却根本不看她们,听了司礼太监的请示,皱皱眉,哦了一声。
  这一声让两妃都绷紧了身体,不知不觉搁下了筷子。
  一片寂静中,却见萧玦看向文昌的方向,道:“你……哦,烦劳姐姐各桌走走吧。”
  人群里嗡的一声,却立即收敛了,目光齐齐转向微笑站起躬身应命的文昌,因此都忽略了萧玦的神情。
  秦长歌却在文昌背后,悄悄松开了捏紧的手指。
  刚才萧玦的目光,是看着她的。
  甚至说的那句话的第一个字,居然也是对她说的。
  她在惊讶之下,已经开始考虑万一这家伙真说出什么不对劲的话,自己该如何应对了,还好萧玦及时醒觉转了口。
  抬起睫毛,悄悄向萧玦看去,他神情怔忪,凝视着面前一盘菜不语,双眉音隐隐阴霾,似在思索自己怎生会有此举动?
  萧玦确实是在疑惑,刚才那一刻,他看向站在文昌背后,目光从太后身上一掠而过的那个叫明霜的宫女时,不知为何那一刹她的神情竟让他恍惚间回到从前,依稀记忆中曾有相似一幕,那女子于朱垩紫阙华堂中罗袖飘飏,几分散漫几分潇洒的目光,如水掠过那上座中心思深沉的国母,婉然笑容里几分冷意清绝。
  景像重叠,似曾相识,心旌摇动中,仿佛昔人昔景重业,他执着银龙酒樽,那般自然而然欲脱口而出,“你去劝酒吧……”
  万幸刚刚吐出第一个字,那宫女突然目光一抬,温柔中带点畏怯和兴奋的眼色,与一般女子无二却绝不属于她的神情,而那张脸,也是陌生的。
  不是她1
  看着捧着酒壶,随文昌去给各桌敬酒的那女子纤细身影,萧玦举起酒樽,高而直的樽身掩住了他的脸,他一气将酒饮下,酒液入喉,沉重缓滞,仿佛饮下的不是甘醇的御用美酒,而是某些燃烧的石块或是灼烈的焦炭,滚烫而生硬的堵在了胸口。
  不愿面对的熟悉的疼痛……
  饮得太急,他有些微微眩晕,眩晕里听得身侧太后突然搁下酒樽,微微一叹。
  酒樽搁落桌案的清脆声响不算大,却立时被所有人听见了,满以工代殿珠动翠摇,正在咸与皇室荣光的妃子命妇们,立时歇了笑语,齐齐向上首看来。
  刚才还笑语温存的殿中,立时静得落针可闻。
  江太后等到所有人目光落在上首,方淡淡笑道:“你们难得过来,尽管自便,不要理会我,我只是见你们欢喜热闹,一时心有感慨罢了。”
  众人都是人精,当然知道这不过是虚语,哪里敢“自便”?正襟危坐着都只是听着,等着下文,秦长歌已眉头一皱。
  果然她还不死心么?
  江太后果然继续道:“哀家只是想到我那苦命侄女了,长寿宫此刻热闹喜庆,冷泉宫却不知是何等凄凉,可怜她命运多舛,亲姑姑旬寿,竟也不能亲身来贺。”说着便拭泪。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目光悚然。
  都知道这个话题等同炸药,那是绝对接不得的。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七章 危机
  废后之事,关系宫闱之秘和天下政局,是太后皇帝之间永远不可调和的矛盾,如今太后选在这么一个日子里提起废后,谁知道她要做什么,难道她是想以大寿之机,要挟皇帝遵从孝道,满足她一直以来再立江家女子为后的愿望么?
  当初皇帝被迫立江家女为后,立即便娶进了同样是朝中重臣,家族势大的几位小姐,立为品秩极高的四妃,以牵制江家势力,不到一年,这几家势力便矛盾升级,不断生事,斗得你死我活,最后江家被德妃父亲司马惟首告“圈地,掠民,私贮粮草哄抬市价以谋重利”,这本是无关大局的罪名,朝廷派员去查,江家也没放在心上,谁知最后却查出江家交通北魏,贩运粮食至北魏以换取武器辎重,图谋篡位之事,此案震动天下,江家被朝廷以雷霆万钧之势抄家,查出违禁用品若干,百年巨户,簮缨世族,倾亡竟也就是刹那间的事,接着,皇帝下旨,称逆之罪不可恕,诛首犯江氏三子,其余人等,念在江家昔年从龙有功,免死流放,江家子孙,永生不得入仕,这一来,江家主脉男丁被诛,旁支永难入仕,这个曾经煊赫一时,一门两女都为当朝国母的豪族,注定了永生没有翻身的机会,至于太后和皇后,诸臣本以为多少有些牵连,皇帝却道:“父兄之孽,不当罪及深宫妇人。”话虽如此,没过多久,江皇后便以重罪被废,江家,只剩下了一个非皇帝亲母的江太后。
  而首告有功的司马惟,当即加封少傅,司马家得意忘形,以为从此安坐钓鱼台,德妃加封,问鼎后冠,也是早晚的事了。
  谁知不多久,德妃病薨,司马家美梦落空,失去了国戚身份,又由实职转迁尊荣却无实权的虚衔,明里暗里,步步嗟跌,没多久,被人密告交通内宦而落马。
  如此这般,不到两个,昔年最为势威,手伸得最长的几大豪族在不断的争斗中,纷纷元气大伤,谁也没落到好,而在他们彼此的消磨里,皇权却日益稳固,天壁二年,萧玦立已呢身孕的贵妃秦长歌为后,萧溶诞生后,立即立为太子。
  至此众豪族终于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再一次低估了那个看似无根无基的贵妃,然而已经积重难返,回天无力,只好从此韬光养晦,小心做人。
  这些不知深浅的争斗的,都是出身前元贵族的耄老家族们,城破之日他们缩在乡下别业里,远远逃离战火烽烟,新帝入城便屈膝侍主,没见过开国帝后的沙场铁血风采,更没见过那们总是微笑的贵妃当初是怎样翻覆风云,倒是那些当初跟着萧玦南征北战的新贵,深知秦长歌的厉害,不仅自己不敢插手宫务,也深深告诫自家女儿不得和贵妃龌龊,安分平和度日,便是对家族的最大支持,是以贤妃进宫就生病,淑妃瑶妃醋性大,却也只能嘴皮子上阴损几句,才最终得以保全。
  在座这些命妇王妃,是西梁王朝最上层的贵妇,这些朝局政事,自然心中也都分晓,只是谁也不敢付诸于口,眼见太后提出这么个刺毛话题,俱都低下头去,佯作吃菜,连萧玦脸色都不敢看。
  却没想到,竟然有人接话了。
  开口的是坐在江太后左下首第一位的女子,嵌金缠枝莲花披帛,天华锦大袖衣衬双鸾长裙,满头珠翠也掩不住枯瘦形容,座中大部分人不识,却有人认得她是江太后的远房表姐,早年下嫁萧玦叔父萧轶,萧轶现封安王,封地安州,是颇为安分厚道的一位亲王,当年萧玦因好武屡次被萧锦责罚,萧轶但见了,都会为侄儿说上几句好话,是以建国后,萧玦对这位雪中送炭的叔叔也颇照顾,将民风淳厚物产富庶的安州封给了他,太后寿辰,安王妃千里来贺,自也是应该的事,说起来这位安王妃,既是萧玦的姨妈,又是他的婶婶,算是很近的关系了。
  “俗语说一人向隅,举座不欢,”众人屏息中,安王妃亦有黯然之色,道:“虽说今日是太后的大好日子,我不该说这个,但我想着,照微若能亲身来给姑妈拜寿,太后当更欢喜才是,这也是我自己的私心想头,自天壁元年,我随王爷前往封地,在正安门辞别帝后,算起来,我亦有六年未曾见着我那侄女,王爷在安州也颇挂念,总说照微幼时活泼可喜,不知如今是怎生模样?所以我想着,若能有机会见一见照微,将她的近况说给王爷听听,也算了了我们这对行将就木的老夫妻的心愿。”说着便拭泪,又向太后皇帝道失礼赔罪。
  她抬出安王,言语间不提废后之事,句句拿着人情伦理做文章,竟是冠冕堂皇的好理由----不过是已经老迈的姨妈姨夫思念侄女,欲求一面,又是太后寿宴,再不予通融,素被称为倡行孝道,体天格物的皇帝难免被人所讥。
  一片寂静中众人埋头吃菜,却都竖着耳朵捕捉萧玦的声音,都听说皇帝早先英明仁厚,但近年来性情渐冷,威仪日重,且喜怒不定,发作起来颇为可怕,众人害怕遭殃,哪里还敢多言,装模作样夹一筷菜在嘴里,隔半天才敢咀嚼一下,还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而萧玦只是端着酒樽,凝神看着杯中酒液,似乎那酒樽里,有什么西洋景一般。
  太久的沉默是会令人难堪的,太后的神色已经有点僵,安王妃扭着手指,坐立不安。
  所幸,在那僵滞沉凝的沉默到了即将爆发的极限,安王妃微微倾身,似已打算离座请罪的那一刻,萧玦突然抬起头来,狭长明锐的眸子斜斜一扫,扫过江太后和安王妃脸上,现出一抹冷峻笑意,淡淡道:“既是母后和王爷王妃心愿,岂有不成全之理,朕本也有此意,只是担心她神智不清,若是发作起来,惊吓着太后众妃和众臣工内眷便不好了,既有太后和王妃担待,自是无妨。
  江太后仿佛没听见最后一句话,只笑道:“皇帝越发细致体贴了。“便命人去冷泉宫请江氏。
  此时众人虽都还勉强着做出喜乐模样,其实坐在位上都已浑身不安适,不知道江太后葫芦里卖什么药,为什么要在这个场合见废后?
  江太后笑容平静高踞座上,变幻的目光里,却隐隐透出一分不安。
  她等这一天,已经有段日子了。
  照微被废后,一直神智忽清醒忽迷糊,她念在这孩子总是她江家一脉,如今江家人丁凋零,也就她还能顾得上照微了,便时常派人偷偷予以照拂,不料前些日子,侍候照微的宫人小乐儿,在她的嬷嬷前去送食物时,将嬷嬷扯到一边,说照微夜夜惊魇,妖梦入怀,醒来时便不停的失神唠叨,说“她回来了,她回来了。”除了这个,神智却一日日清醒过来,日日闹着要见太后。
  嬷嬷转告江太后时,那句没头没脑谁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她回来了”,却让素来冷静的江太后终于变色,思量良久,她打算见见照微,只是她心中明白,萧玦虽然对她给照微送衣送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那也是仅此而已,要想私下见她,便过了萧玦允许的底限,绝非易事。
  所幸不久便是大寿之日,她和提前赶来的安王妃商量了,以侄女给姑姑拜寿的名义,逼皇帝允许照微前来,只要能来,总有机会留下她,更何况,她还有个更深的想头。
  如果,照微疯迷所说的“她回来了。”真的是她所害怕并猜想的那个意思,那么那个她,一定是回来复仇了,要想对皇室复仇,定然不可能是普通身份,不在宫中,也必定在王族内眷,除了自己寿辰,还有什么机会,能够光明正大聚集所有西梁皇族王公命妇?
  当年,照微在长乐宫火海前欢舞尖笑的模样,和她口中那些古怪至于无人听懂的言语,所有人都以为不过是一个疯子的胡言,只有她一直不能忘记,并深深觉得,神智疯迷的照微,那无限混乱的意识,也许真的曾在某个时机,无意触及了最深的秘密和真相。她一遍遍的展开双臂,做出翱翔之状,妖红火焰里她黑发飞舞,未系腰带的长袍飘风如翼,她扑上高处,再像只大鸟般俯扑而下,她笑得灿烂辉煌艳若桃李,却又嘲讽森凉宛若深渊,“一个,两个,三个……哈哈……”她掰手指艰难的数数,似乎数不过来般再大笑着丢开手,再数,再丢开,循环往复,仿佛那是世上最有趣最好笑的事情一般执着不休,直到怒极的萧玦,命侍卫上前将她拉开。
  那日江太后立在长乐宫外玉清宫的抄手游廊前,远远看着侄女的疯态,金绣去霞的宽袖下白皙的手指狠狠绞扭在一起,宛如缠在心上那根沉重的绳。
  如今,时隔三年,疯了很久的侄女,神奇般的渐渐清醒,她说:她回来了。
  多么令人寒冷的一句话,多么令人寤寐不安的一句话,这句话令她如堕深水,她是如此的畏惧并憎恨那个她,憎恨到哪怕那只是个疯子的预言,她也不惜费尽一切心思去求证。
  宁中杀错,不可放过。
  让神智异常的照微,见见这些聚集了全西梁所有可能接触到皇宫的有身份女子吧,也许,会有什么收获呢?
  大殿中人很多,秦长歌随着文昌一桌桌的斟过去,她微笑着斟满酒樽,一滴不漏,文昌执杯的手很稳定,目光却不住往殿口瞥。
  远远的,清瘦的身影在宫女扶持下,缓缓行至众人复杂的目光中。
  太后已经坐直了身子,抿紧唇,手指扣在雕凤鎏金宝座的扶手里,萧玦擎着酒杯,神色不动,目光中却似有火焰燃烧,那夜长乐宫近乎绚烂的大火似乎在这一刻飞腾到了他眼底,每一丝火星,都绽裂出疼痛的记忆。
  那身影越来越近。
  素衣披发,别无装饰,只是披了一袭太后命命人带过去的银狐氅,没有想象中的瘦骨支离,也没有传说中的狂颠疯态,只是脸色苍白得象汉白玉的雕像,似乎连走路的力气没也不般,倚着宫女的肩,缓缓上阶来。
  众人看着久已不见的困于冷宫多年的前皇后,布衣荆钗,脂粉不施,寒素苍然步履蹒跚的近来,都在心里抽了口冷气,想当年,第一豪族江家的大小姐,西梁皇朝的第一任皇后,那是何等的荣华贵盛,华艳逼人?那些贵妇都记得,江皇后素来生得美,是那种宝光璀璨,灼人眼目的娇艳,金粉世家簮豪族教养出的贵女的盛气,十丈外就可以感知,如今眼见这孱弱,憔悴,满目茫然和畏怯的女子,看着她残留几分明艳却不再耀眼的眉目,看着她昔日鸦青的鬓发如今竟已星星微白,心魂一震间不由都想起,她今年,不过刚刚二十七岁。
  流光凄凉催人老,来者,去者,是者,非者,或化了飞灰,或堕了尘埃,或伤了心境,或失了凭依,到得最后,竟然无人得胜,各自嗟呀。
  此刻,她步声紧紧,近前来。
  将到殿口,突然停下,抬头,看看自己阔别数载的长寿宫,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金碧辉煌火树银花,丝竹鼓乐皇室风流,茫然神情里,慢慢多了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
  她木立良久,终于徐徐吐出一口气,抬脚进殿。
  无意中目光一轮。
  此时文昌恰好和秦长歌行到殿口,那一桌坐着两个年轻姑娘,都生得好姿容,那个年纪小些的更加出众,如画眉目间宛然有几分熟悉,文昌自是认识的,微笑道:“襄郡主今日也来了,可得代你兄长多喝一杯。”

  那女子急忙站起来施礼,盈盈笑意里微微有几分羞怯,道:“是,谢公主抬爱。”十指纤纤去接酒杯。
  秦长歌上前斟酒,忽觉有目光射来。
  抬目,正正迎进江照微的眼眸。
  那乌黑却茫然无焦点的眼眸,突然如被某些无形之物撞了一下般,幽光一闪,接着,那黑色慢慢扩大,如被狂风撕扯一片死黑,如尖啸着的幽水如翻滚着的深渊,一层层浮出无限青紫色的惊恐来。
  那不是疯子的眼神!
  秦长歌心中忽生警兆,江照微疯了很久了,而疯子,是不能以常情估计的!
  她为什么这样看着她?
  此时两人在殿口面面相对,文昌和秦长歌身量都比废后要高,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除了敬酒喝酒的四个人,其余人都坐着,虽然看着殿口方向,却看不见废后神情。
  而秦长歌和文昌都已发现,那一霎废后神色大变,满面惊恐,抬起手来,张嘴欲呼!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6:46
第八十八章 疯子
    秦长歌心中警铃大作,不及多想,端着托盘的手指一翻,将文昌手肘衣袖一扯。
    文昌正在看废后,不妨手肘被扯,手中酒杯立时倾斜,当的一声碰翻了托盘上的酒壶,秦长歌立即撒手,酒壶连同托盘顿时滚落到正在向文昌敬酒的那襄郡主衣裙上,当啷一声酒壶落地,酒液泼洒而出,襄郡主一惊之下下意识的要跳开,不防秦长歌早已上前一步,有意无意的踩住了她的裙角。
    曳地长裙被绊住,襄郡主立时控制不住平衡,尖叫一声,面朝废后直直的栽落下去。
    与此同时,废后的尖叫声亦起。
    她大叫:“你……”话未完,已被襄郡主的冲力带得身不由己,整个人向后仰去。
    而她的身后,就是长寿宫的殿门,长寿宫的门槛,因为太高曾令太厚绊倒,所以锯掉了,废后一倒,便倒在了门外。
    她跌落时双手乱挥,意欲抓住什么东西稳住身体,正正抓着襄郡主当胸的衣服,将她一同拽倒,撕拉一声,便见好好的一件水红色馥彩掐金丝云纹宫装被抓裂了好大一个裂口,乳黄织锦绣鸳鸯抹胸上雪肤香肩,都白亮灼目的于众目之下。
    满殿的人惊呼着站起,都蜂拥着想往前来,但因为人数众多,你踩了我的裙子我打翻了你的酒杯,莺啼燕呼夹杂着环佩叮当之声一时乱得不可开交,只有靠得最近,一直冷静等待这一刻的秦长歌一拉文昌,两人同时惊呼着上前去救,“惊乱”中文昌踢到落在地的酒壶,正正滑到欲待去拉襄郡主的秦长歌脚下,她顿止踩滑,身子一趔趄,自己也跌倒襄郡主身上。
    襄郡主突遭飞来横祸,早已懵了,衣服在这堂皇场合众目睽睽下撕裂,更是羞愤欲死,此时秦长歌又撞过来,倒霉事一桩接着一桩根本来不及反应,再加上秦长歌故意加了几分冲力,立时将已经快要栽到门前丹墀边缘的两人又往下推了些许。
    而往下,就是长长的汉白玉台阶。
    三人齐齐翻滚着滚下台阶!
    秦长歌不去管那个襄郡主……事实上她已经吓昏了,滚了两阶,裙子上的系带便绊在阶角停住了,而废后还在往下滚,秦长歌伸臂奋力一够,抓住她的手,两人一起滚了下去。
    天地颠倒,光影迷乱,耳边有风声呼啸,惊呼声从遥远的高阙上传来,听起来模糊失真,仿佛响在云端,那些化成零散碎片的五色迷离里,前生后世的宿敌,以一种绝无可能的奇异的相携的姿态,一起滚落玉阶。
    玉阶上铺了红毯,但是依然可以感觉到后背一阵阵硌得巨痛。秦长歌却不去管这些,只在翻滚间歇,死死盯着废后的眼睛。
    而废后,居然奇异的没有晕过去,也没有再尖叫,这一路的滚落里,她也和秦长歌一般,平静的,幽深的,充满探索但又无比肯定的,望向对方的目光深处。
    两人对望着,翻落。
    说起来很长,其实只是一刹间。
    滚到最后一阶时,秦长歌叹息一声,伸指。
    督脉,“脑户穴”。
    一指点落,废后轻轻一震,眼中的幽光,突然散尽。
    “做疯子,就做得彻底点吧。”秦长歌紧紧贴在她耳边,看起来像是一个忠心的奴仆,在不顾一切的护住。
    轻轻道:“有些天机,无意得知是会损寿的,我是在救你。”
    又是微微一震,闭上眼的那一刻废后的目光如星火挣扎着闪了闪,掠过一丝清明,但转瞬便浑浊暗淡,如烛火飘摇着熄灭了。
    从现在起,她是真正的疯子了。
    或者以前她也是,但那样对世情的逃避的疯,也许反而造就了某处常人混沌的灵机的开启,于是,她竟然若通鬼神的知道了一些本不能知道的事。
    只是,她永远注定输给秦长歌。
    轻吁一口气,秦长歌放下心来,这才感觉到后背竟已汗湿,大约还撞出了一些伤口,汗水淹着了,一阵阵刺肤的疼痛。
    原来江太后用意竟在于此。
    废后认出她,别人也许会当疯话,但太后一定不会。
    废后说一句:“是你!”江太后用尽办法也不会放过她,就算她不怕,但查明真相的道路,势必添上许多麻烦。
    所幸,她天生敏锐的感应,帮她解决了这个麻烦,废后的那声尖叫,被襄郡主的尖叫盖过了。
    其实,废后的尖叫在前,襄郡主在后——只是秦长歌料敌先机,出手极快无人察觉,这一切发生在刹那间,废后尖叫方起,襄郡主也尖叫着倒向她的身上,在别人听起来,两声尖叫是同时发出的,在别人看来,废后的尖叫,是因为襄郡主栽到了她的身上。
    只是……秦长歌微微叹息,先前废后叫出的那两个字,江太后到底听见没?
    此时长寿宫侍卫,殿上人等,长寿宫门外禁军都已被惊动,在长寿宫门外跪贺太后圣寿的官员们远远的探头探脑,而萧玦龙袍一掀,早已大步奔了下来,他赶到时废后刚刚昏迷,而秦长歌正努力的支撑着身子,想从地上爬起来。
    几乎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萧玦已经微微俯下身,目光快速的打量了秦长歌周身,伸手递向她欲待扶起,皱眉道:“伤着没有?你怎么那么莽撞?”
    语气虽冷,说得虽是责怪的言语,但话里的关切还是听得出的,秦长歌诧异的抬头,便见细碎的金色残阳洒落在冕毓龙袍的天子肩头,背光的轮廓俊朗英瑞,浓黑的长眉下,狭长黑眸宝光流动,宛如流金。
    他伸出手的姿态,宛如在等候一个睽违已久的携手。
    目光在那只手上一掠而过,再看看随后赶来的宫眷禁军们,秦长歌垂下眼睫,缓缓的爬起身,就势拜倒,连声请罪。
    伸在空中的手,有些尴尬的停在那里,顿了一顿,随即缓缓收回,在袖中握拢成拳,松开,再握,再松……如是三次以后,才霍然起身,也不理会秦长歌,之怒声道:“来人,送江氏回冷泉宫!”
    此时跟在后面给襄郡主披上自己披风的文昌也已赶到,亦自责不已,称自己无意失手致祸,请太后皇上降罪。
    长寿宫的宫人,抖抖索索上前,扶起废后,萧玦不堪任何人,从齿缝里冷冷道:“姐姐何须自责,不关你事……着太医给她看看,再拨一队禁卫,加守冷泉宫,江氏不祥,出必有祸,为后宫安稳计,以后不用再出来了。”
    他冷冷瞟了面色焦黄的安王妃和神情僵木的江太后一眼,神情间的意味,不言而喻。
    江太后直直立在阶上,盯着场中人,有心发作却又没有理由,气得身子微微颤抖,却勉强按耐住了,发髻上凤穿牡丹镶明珠双翼冠上下垂的红珊瑚流苏细细,水波般流荡,华光摇曳里遮了她郁奴阴沉的眼神。
    萧玦又道:“给襄郡主和……这宫女也看看,姐姐也受了惊,金瓯宫就在附近,一起去你宫里吧,今晚且歇宿宫中,明日再回,太后这边宴席未散,各位继续,淑妃,你好生照应着。”
    淑妃上前应了,太监抬过软轿,襄郡主此时已被抬下玉阶,悠悠醒来,眼睛一睁,正看着萧玦背后,眼圈一红就哭了起来,“表哥……”
    秦长歌一怔,回首才看见,不知何时,玉自熙红袍华锦,已进了长寿门,在不远处,倚着殿前盘龙凤舞的巨大金缸,眼波流转,似笑非笑。
    难怪这姑娘眼熟,原来竟是玉自熙的表妹,是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家伙不是说父母双亡的孤儿吗?哪里冒出来的表妹?
    见表妹呼唤,玉自熙微微一笑,先是向太后和萧玦参拜了,随即道:“请恕外臣失礼,实是在长寿门外听见家妹的惊呼,兄妹关心,所以不得谕旨擅如内殿,僭越了。”
    他嘴上说僭越,面上神情却毫无不在乎,萧玦向来是知道这个唯一外姓王的古怪恣意之处的,他聪明狡诈,却不爱权位也不爱结交,和朝中大多显贵不相往来,整天带着他的府兵和爱犬们满街乱逛,他作为受封的郡王,按规矩应离京就藩,偏偏要死赖在京城,为此饱受御史攻扞,但无论怎么攻击,也只能说他不守朝规,却无法说他居心不轨图谋九五……因为他拒绝了萧玦封给他的上好封地,一位没有封地和子民治属的空头郡王,也就是身份尊容,却永远不可能有机会问鼎天下,他以兵法治府,麾下守卫个个精炼彪悍,却个个都是乞丐流民出身……这点秦长歌是早已见识过了。
    连萧玦和前世的秦长歌都不知道,玉自熙这个人,到底喜欢的是什么,在乎的是什么。
    玉自熙一向不受约束,顶多给他这个皇帝几分面子,攻击他的人,玉自熙当他们在汪汪汪,心情好,当笑话听听,心情不好,街上遇见了,玉自熙手一指,告诉自己那群油光水滑信信低咆的狗们“宰相,那是你哥,去叼他那二两肉!”于是堂皇京都大街,车水马龙万众聚目之地,就见恶犬狂追,御史狼奔,鸡飞狗跳,乱成沸粥,而玉自熙和他的乞丐属下,以及那群以朝廷官职命名的狗们,则一脸兴味的看好戏,看得不亦乐乎。
    不知道多少言官为此弹劾玉自熙有辱官缄,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员捂着撕破的裤裆向萧玦哭诉,萧玦也就是下旨申斥,玉自熙更高兴,接了旨闭门思过,在府里玩驯狗游戏,“思过”完了已然故我,萧玦其实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过头,不伤着西梁政局国体,闹又如何?像他这样一边不靠任性恣肆的“独夫”,总比那些表面上曲意顺从私下里蝇营狗苟通气串联的臣子们来的让人放心吧?
    当然这是帝王不可对人言的心思了,只是当年秦长歌便说过,“静安王,智人也。”
    他对抗所有人,也就没有了真正的仇人,他不插入纷繁潜流各方势力,却经营得自己的府兵力抵千军,他是独夫,却不是孤臣,如果做个孤臣,难免要被某些潮流卷没,不能得之便灭之的下场多的是,他不涉政局,却戮力自保,想拉他,没门,想灭他,一样没门。
    萧玦对他,算是放心的,一起沙场搏命出来的交情,也不会计较一些俗礼,当下道:“你来了也好,公主也不是外人,向来视你如弟的,你若不放心令妹,一起随着去便是。”
    玉自熙媚然一笑,道:“皇上仁心如海,自熙谢恩了。”欠了欠身,转过身来,却悄悄对秦长歌眨了眨眼睛。
    秦长歌哪肯和他眉来眼去,萧玦面色不善的盯着呢,当下各坐了软轿去金瓯宫,连秦长歌都分了一顶,萧玦负手立在殿前,见她步履有些艰难的离开,只觉心中沉沉,如这天色晦暗,层云重叠,却终究不知,这晦暗心境,由何而起。
    天色如晦,阴沉欲雪,灰色浓云泛着暗红的边缘,一层层堆积在天际,一轮将没的太阳,灰暗无光的半掩在云后,迟归的北雁,惊电墨线般从云层中穿越。
    平地上起了阵风,旋起未及扫尽的花园里的残枝落叶,盘旋飞舞,为静静矗立风中的华贵的金瓯宫,点染了几分难得的凄迷。
    宫人们得了消息,都已在宫门前跪侯,满满的一大群,据说文昌离宫后,宫务府曾请示过萧玦,是否将剩余金瓯宫人拨分到各处应差,被萧玦否了,他怒问宫务府主事:难道你要宫主偶尔回宫,自己端茶倒水,洒扫庭院?吓得主事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就退下了,是以原本金瓯宫人,一个不少。
    秦长歌和文昌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想起那个动了手脚的金弩。
    秦长歌轻轻道:“当初出宫,可有人见着你带那放金弩的箱子?”
    文昌摇头,低声答:“是绮陌一人收拾的,那箱子本就放得隐秘,带出来时是搁在一口大箱子里一起放上车,我走后我的寝殿便锁了,应该没人知道我把金弩带到了庵里去了。”
    两人对话一句,立即不再说话,进了殿,吩咐太医给襄郡主把脉,尚未来得及看看秦长歌的伤,玉自熙已经凑过来,笑道:“公主,你这个侍婢很伶俐啊,我喜欢。”
    文昌自然知道他的德行,微笑道:“是吗,多谢王爷赏识我的婢子。”
    挑挑眉,玉自熙笑得得意,“公主,你这里这许多丫头,也不差她一个,送我可好?”
    “阿弥陀佛,”文昌宣了声佛号:“王爷怎出此言?佛家云众生平等,婢子也是人,不是物品,怎可送来送去?我是修行之人,不敢做这等亵渎教义之事的。”
    “那真是太可惜了,”玉自熙一眼一眼瞟秦长歌,目光钩子一样在她全身上下肆虐,“公主潜心佛学,一意虔诚,我是不敢勉强的,只是公主,你这个婢子,我倒是觉得不是诚信修佛之人呢,你将她拘在那寒山古寺,青灯黄卷之地,不怕委屈了她那大好青春?”
    “哦?不是诚信修佛?”文昌一怔,“王爷何出此言?”
    “她调戏我,”玉自熙再次语出惊人,神情无比哀怨,就差没攥了手绢眼泪涟涟唱窦娥冤,“想我纯情男子,无知少年,长至如今姑娘的手都没摸过,京都上下,谁不知我玉自熙严谨守礼本分忠厚?不想却被这婢子占了便宜,污了我如玉清白,我每每思及此事,必披衣而起,绕室徘徊,中夜涕下,哀恸无伦,我之损失如此惨重,我之痛苦如此剧烈,公主,你可要还我个公道啊。”
    纯情男子……无知少年……严谨守礼……本分忠厚……满殿侍女太监俱都死死咬着嘴唇,生怕泄出一声笑意惹怒这魔王,这世上竟有人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开眼界,开眼界啊……
    文昌对玉自熙的颠倒黑白胡扯乱弹也有点招架不住,捧着额头蹙眉道:“静安王,我对你的遭遇实在是同情,想你……纯情男子,咳咳……无知少年,竟被我这婢子占了便宜,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明霜,这是真的吗?”
    秦长歌睨一眼玉自熙,上前施礼道:“奴婢并不认识王爷,奴婢知道今日方才知晓王爷身份,奴婢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调戏王爷万金之体。”
    “你没有吗?”玉自熙斜斜飞过一个眼风,不像在讨伐猥琐犯,倒像是在活色生香的勾引,“那晚,树林里,你摸了我的……”
    他暧昧的一笑,故意不继续说下去,满殿的宫女,却已齐齐脸红了。
    眼光偷偷向秦长歌瞟过来,也不知道是在惊讶她的大胆不知廉耻呢,还是在羡慕她的无边艳福。
    秦长歌瞪大眼,“这是从何说起?”,她又看了玉自熙一眼,怔了怔,退后一步,在看看,突然恍然大悟道:“哦……”想了想,又摇摇头,“不对,还是不是,怎么可能?”
    她在这里自言自语,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玉自熙也懵然了,眨眨眼睛,道:“嘎?”
    秦长歌一脸无辜,“刚才倒是想起,奴婢有次下山采买东西,路过树林,是见着一个少年,穿一身布料很少的衣服,睡在一盏红灯下,奴婢那时刚从宫中出来,没见过什么世面,只记得听采买的公公说过,有种‘卖花儿’的少年,没有固定接客之处,晚间就出来游荡,以红灯为标记,招来顾客,价钱是很便宜的,我当时见着,想来便是这种少年,心里很可怜他,想要不是生计艰难,谁家儿郎会出来做这营生?他倒是有出言……挑逗我来着,我见他年纪啊、还小,长得宛似我早夭的弟弟一般,心里爱怜,摸了摸他的脸,只觉得那便是弟弟,并无半分邪念,后来也便离开了,说起来,树林里就去过那一次,所以刚才想着,难道我见到的是王爷?”
    玉自熙似笑非笑:“你说呢?”
    秦长歌肃然道:“但奴婢转念一想,不可能,王爷是什么人,我西梁贵胄,身份贵重堂皇煊赫,出入车马如龙如云,更是纯情少年如玉洁白,京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严谨守礼本分忠厚,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怎可能如此不知自重,晚间孤灯,一个人睡在那腌臜的地方,还形如野娼衣衫不整出语挑逗?这两人根本不可能是一个人嘛,便是将王爷与那男子联系在一起想,也是大不敬啊,所以我越想越糊涂了。”
    ……
    寂静的殿里,有人“咕”的一声,想必是实在忍耐不住,闷在喉咙里笑了一声。
    真是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啊……硬生生拿玉自熙厚着脸皮夸自己的话给堵了回去。
    玉自熙再纠缠下去,就等于搬石头砸自己脚,自认“野娼”了。
    玉自熙一眨不眨的看着秦长歌,似笑非笑,良久道:“如此说来,是我记错了?”
    秦长歌笑得温婉,“王爷日理万机,这等琐碎小事,偶有记错也是该当的。”
    “唔……”玉自熙想了想,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也许……”
    他这句话拖得很长,秦长歌却突然听见极细的声线在自己耳侧道:“小丫头,我说,你那纤纤玉手,怎么就拂到江氏脑户穴了呢?”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6:57
第八十九章 “捉奸”
  心中微微一震,秦长歌第一反应就是,玉自熙这家伙武功又进益了,这传音之术如此了得。
  第二个念头就是,原来他早潜入到长寿门内,看到她出手了。
  面上却微笑如常,连一丝眉毛都没动,更没有震惊疑惑之色,和其他人一般,什么别的都没听见的样子。
  玉自熙一直紧盯着秦长歌,见她神情如常,不像听见刚才自己传音的样子,心中也微微有了些疑惑,这婢子是很伶俐,但自己是不是把她想得太厉害了些?
  先前他听见表妹惊呼,便闪身进了长寿门,正见宫阙玉阶下滚落两人,他认得秦长歌,便多看了一眼,发现她的手,在江氏脑户穴一拂而过,是以有刚才的试探。
  只是,那一拂,会不会是无意按上去的呢?毕竟她手势轻微,又刚从长阶跌落,任何人在那时候都是昏头昏脑的,怎会记得去暗算人?
  她对传音无动于衷,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她没武功,没听见,一个是她听见了,但装作没听见。
  如果是后者,那就太可怕了。
  任何人对突发事件,都难免有应激反应,控制能力再好,都有蛛丝马迹可寻,何况他一直紧紧盯着她,不肯放过一点细微之处。
  偏偏她就是一点异状也无,如果是后天控制住的,那么这个女子的城府深沉处变不惊,已经到了无人能及的地步。
  不,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只是……
  玉自熙无声的吁一口气,他宁愿自己多想,宁愿这女子没有听见,宁愿那一拂是巧合,有些事情,有些沉潜在内心深处最为隐秘最不可掀动的事情,他一向远远绕开,不愿让自己多靠近一分。
  那些聪明慧黠的女子们啊,你们瑰姿艳逸,一笑倾城,最终却成仙踪寥寥,或红颜零落,如惊鸿飞雨,穿云掠波而来,再踏雪伴月而归。
  空留香泽淡淡,萦绕不去,于时光荏苒中日日积淀,化为心上朱砂艳痣,胸前凝血琥珀。
  温热的握在手中的记忆,捂不热早已冷却的寻觅等待之心。
  …………
  近乎妖艳的笑着,玉自熙道:“啊,不是你吗?好可惜了,其实我是很乐意你来调戏我的。”
  “如果陛下有旨先赦无罪,如果王爷立誓不要我负责,不会‘思及此事,必披衣而起,绕室徘徊,中夜涕下,哀恸无伦’”秦长歌温柔一笑,“奴婢也是不介意调戏一下西梁第一绝色的。”
  “对我负责这么让你畏惧?”玉自熙幽怨神情令人我见犹怜,“不知道多少人想对我负责哩。”
  “是啊,奴婢也知道很多,”秦长歌很惋惜的道:“所以奴婢才不敢染指,否则众雌汹汹,心有不甘,誓死护卫王爷清白,奴婢身单力薄,如何抵挡?奴婢虽不惜为王爷一死,但想着死了,王爷的美色也就虚妄了,空担着个虚名儿,终究是有些不合算。”
  瞥了一眼满殿憋得脸色通红的太监宫女,轻轻一笑,玉自熙神情慵懒,上下瞄了秦长歌一眼,道:“好伶俐的口舌……好了,不和你斗嘴了,我既说喜欢你,自然也要体贴你,去看看伤吧,我也好去探探妹子。”说着自去了偏殿,接着便听见啜泣之声,隐约玉自熙低声昵语,不多时太医神色尴尬的退了出来,文昌道:“襄郡主无妨吧?”
  太医咳了两声,道:“略有些擦伤……下官已给郡主留了药,只要按时敷用,不会留疤痕的。”
  “如此最好,”文昌满意的点头,“她还是云英未嫁的姑娘,若是留了什么伤痕,要我如何过意的去。”
  太医诺诺退去,离开前还往偏殿方向看了一眼,抹了抹额上冷汗,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文昌好奇的望了望偏殿,秦长歌一笑,道:“非礼勿视,小心。”
  话音未落,便见玉自熙扶了襄郡主出来,那小姑娘娇娇怯怯依在玉自熙肩头,脸上红晕未退泪痕犹在,宛如一朵带雨的清艳梨花,和容色艳丽的玉自熙站在一起,光耀辉照,当真是一对璧人……如果不去想起他们是兄妹关系的话。
  可话说回来,这对“兄妹”,也着实怪异了些。
  两人向文昌辞行,自坐了轿离开,秦长歌凝视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诧然道:“静安王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妹妹?他不是孤儿吗?”
  “西梁没有人知道,”文昌一笑,“据他自己说,这姑娘是他远方表妹,小时候双亲去世寄养在他家,算是他的妹妹,后来因家变离散,机缘巧合得以重逢,两人容貌又有几分相似,所以也没有人多想,既然是他的妹妹,所以阿玦按例给了这姑娘一个封号。”
  “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的事?”
  文昌自然知道那件事是指睿懿之死,点头道:“是的,那年年末来的。”
  点了点头,秦长歌不再多问,和文昌进了内殿,文昌亲自帮秦长歌看了看后背,有些擦伤,不过不严重,取了药膏来涂了,问道:“你今日这么了,怎会突然有此一举,吓了我一跳。”
  “废后有问题,”秦长歌淡淡道:“所以我抢先下手了。”
  倒抽一口冷气,文昌道:“难道是太后和废后安排好的?”
  “也未必,”秦长歌懒懒道:“总之,江照微以后应该不会再有麻烦了。”

  她岔开话题,道:“今日是个好时机,不可浪费,你宫里我记得有个偏僻的边门,现在还能打开么?”
  “能,怎么?”
  “派个可靠的下人,去寻了皇上来,从边门悄悄进来,请他掩在飘香殿纱屏后不要现身,他要问,就说请他看一幕戏。”
  “你的意思是……”
  “等下,咱们按计划来捉奸。”
  对着文昌瞪大的眼睛,秦长歌促狭一笑。
  “奸细的奸。”
  ——————
  “今日我回来,见着你们将宫中照应得很好,各处职司各安其位,金瓯宫一切如前,不因我不在而有所懈怠,我很满意。”文昌高坐殿中,身后盘凤牡丹紫檀纱屏色泽鲜艳,衬得她越发颜色霁和,微笑雍容。
  底下跪着的满宫宫人参差不齐的磕头,乱糟糟一片表白谦谢之辞。
  文昌静静等着声音止歇,才安详的道:“我现在出宫修行,也算半个出家人了,作为公主受赐的那许多珠玉首饰器物,如今对我也没什么用处,难得你们如此尽心,我想着,赏些给你们,也算主仆一场的情分。”
  底下众人皆露出惊喜之色,面面相觑,似乎都不敢相信有如此好运,谁不知道文昌长公主蒙帝恩深重,但凡诸州或外邦进贡后宫诸物,除了按例先送太后处外,便是她这里先挑,什么好东西都是头一份的,逢着节庆之日,赏赐也是可着最珍贵最精致的来,文昌公主拿出来的东西,随便哪件,只怕都抵上寻常百姓半辈子的用度,这可是飞来横财!
  当下一连声的磕头更响表白更动听,文昌只是笑吟吟听了,命秦长歌捧出一个描金盒子来,道:“但凡金银珠玉之物,难免有价值高下,我若是随意分了,未免不公,若是因此心里存了什么想头,反而不美,所以干脆些,就抓阄吧,外头二门外洒扫粗活的,另有赏赐,不在此例,你们在内殿的,都是我的得力宫人,一共一十六人,我安置了十六个盒子在这箱子里,你们自己来取,遇着什么便是什么,得着好的,算你运气,若是不如意,也别怪我吝啬。”说着便笑。
  底下连连谢恩,都说不敢当公主厚恩,金瓯宫总管太监付大全赔笑道:“公主言重了,照应好金瓯宫,本就是奴才的分内事,不敢求赐的,再说您降下赏赐,哪怕是一根草芥儿,奴才们也是不胜感恩,唯有拼死报效,怎敢计较厚薄?倒是公主今日既有兴致,咱们陪着玩玩也好,至于赏赐,那是不敢受的。”
  好会说话的大太监,秦长歌看了看他,笑道:“公公先请吧。”
  有谦谢了一番,终究是依次来取了盒子,有人故作雍容随意拣取,有人闭着眼睛一拿便走,有人抖抖索索摸了这个又那个,举棋不定,但哪里摸得出好坏?终挨不过后面人催促,咬着牙拿来。
  不多时,分发完毕,宫人太监们又欣喜又兴奋,抱了大大小小的盒子,抿着嘴谢恩。
  文昌笑道:“好了?都打开来看看吧。”
  宫人们再次面面相觑,原都想着回自己房里再打开,彼此互相保密,也省得拿了珍贵的惹人觊觎嫉恨,拿了次等的看着人家发财心里不甘,但公主既有吩咐怎敢不从,俱都开了盒子。
  便见金光灿烂宝气升腾,哗然惊喜赞叹之声响成一片,羊脂玉瓶、千层玛瑙串、紫檀嵌玉如意、黄金佛手、赤金茶具……喷彩吐霞瑞光霭霭,炫得人满面红光两眼昏花。
  却有人轻轻咦了一声。

  秦长歌和文昌就等着这一声。
  目光所及之处,一个肤色微黑的清秀宫女,怔怔瞪着手里的东西,满面奇异,众人此时都已发掘,齐齐看过来,见她手里拿着一柄精光灿烂的小巧弩箭,俱都一怔。
  所有人看过来那一刻,秦长歌目光如电,飞速一扫,轻轻落在殿角一位石青长裙宫女身上。
  那宫女紧紧盯着那金弩,一脸掩饰不住的紧张。
  秦长歌轻轻极微对文昌一点头。
  文昌会意,在座上微微倾身,看了看那宫女手中金弩,讶然道:“咦,这是陛下幼时玩物,我珍藏在内殿的,怎么会把这个也放进来了?”
  秦长歌啊了一声,露出惶然之色,急忙跪下,颤声道:“是奴婢见这盒子在箱子底部,形制仿佛,以为是预备赏赐的物件,误拿了的,请公主赎罪。”
  “哦,”文昌淡淡瞥她一眼,道:“我想起来了,上次出宫我原打算带着的,开了箱却又忘记了,今日绮陌不在,你不熟悉我东西的放置位置,也怪不得你,曼霞,这个不能给你,等会换个物件吧。”
  曼霞急忙跪下道:“是,请公主收回,也不必其他赏赐了。”
  文昌一笑,目注那金弩,神情突显怅然之色,缓缓下了座,自曼霞手中接过金弩,轻轻道:“这小弩,是陛下当年爱物……大约是六岁那年吧,他第一次射箭便得了彩头,叔叔悄悄送给他的,陛下自幼好武,也很有天分,自此这小弩和他形影不离,有事射了雀儿,巴巴的跑来送我,我看着那雀儿可怜,多半都放了……他还和我生气……”
  她微微笑着,因那些少年少女纯美缤纷记忆而轻扬唇角,修长手指轻轻抚过流线光亮的弩身,秀美容颜上目光晶莹变换,满蕴深沉如海的怀念与追忆。
  似是完全无意的,她一边追忆,一边在宫女群中缓缓穿行,漫无目的的像殿角行去。
  那宫女下意识的后退一步,瞬间想起按规矩自己不能擅自走动,咬着唇站住了,眼看文昌低头看弩越走越近,额上已微微沁出汗来,映着殿内光芒淡白的夜明珠,反射着幽幽暗光。
  文昌行至殿角,随意站住,轻笑道:“这弩,当年陛下还教过我使用呢,珍藏了这许多年,今日握在手中,不知怎的,竟突然很想亲手再射一次。”
  秦长歌行了过来,笑道:“这还不容易,奴婢将那箭头用布裹了,公主便在这殿中试射便是。”
  两人有商有量言笑晏晏,根本不看身侧那石青衣裙宫女一脸惨白如死,双腿战战,想逃却不敢逃的模样。
  文昌嗯了一声,道:“也好。”手指扣上弩机,侧头对身侧宫女笑道:“彩昙,你看我这手势可对?”
  此时金弩后端,正对着文昌和彩昙两人,文昌笑意满满,手指缓缓扣下弩机。
  “不!!!”
  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心怀鬼胎,被文昌和秦长歌两人步步进攻的心理攻势彻底压垮的彩昙,发出了一声催肝裂胆的恐怖尖叫。
  哐当一声,黄玉佛手同时滚落在光滑坚硬的嵌金云砖地上,砸了个粉碎。
  这声音吓得众人都是一跳,付大全已瞪目呵斥道:“彩昙,你失心疯了?这什么地方,由得你大呼小叫!”
  文昌诧异的偏头,看向彩昙。
  “你怎么了?好好的叫什么?”
  “我我我……我……”彩昙砰地一声跪下,不顾黄玉碎片刺入膝盖扎破肌肤,渗出殷红血珠,只伏在地下,语不成声,“奴奴奴……婢奴婢走走走……走神了……请公公公主……恕罪……”
  “哦,”文昌怜悯的蹲下身,金弩仍然端在手中,弩柄正对着她的眉心,“……昨夜没睡好么?差事太忙了?……可怜见的,怎么慌成这样?”
  跪爬几步,膝下拖出长长的血痕,彩昙惊恐的瞪大眼睛,慌乱的摆着头颅,试图逃离那恐怖的弩柄笼罩的范围,“不不不……不……”
  她眼神惊惧慌张,行止仓皇失措,怎么看,也绝不可能是因为什么“走神”,此时殿中气氛诡异,端着金弩的文昌,似笑非笑的秦长歌,涕泪横流瘫软如泥始终在躲避金弩的彩昙,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别说付大全,便是其余宫人也都已察觉,不自主的都变了颜色。
  敛了笑容,文昌淡淡道:“你是走神了,你走掉的何止是你的神智?你丢心失魂,连你主子都不认识了。”她叹息一声,挥了挥手。
  秦长歌笑吟吟看着付大全道:“付公公,今日之事……”
  浑身激灵灵一颤,付大全急忙躬身道:“回公主,老奴什么都没看见,老奴也可担保她们也没看见。”
  宫人们哪里还敢说话,只频频磕头。
  “不,你看见了。”秦长歌微笑,斩钉截铁。
  怔了怔,付大全对上秦长歌目光,明明很温柔平静,却不知为什么,那深黑瞳仁深处一些晶光闪耀的东西,令老于世故的他,瞬间心跳如鼓,腿一软,不自禁的扑通跪下,“老奴……老奴看见了,但老奴以性命发誓,无论看见什么,都烂死在肚子里,梦话也不说一句!请公主看在老奴奉差勤谨的份上……不要……”
  秦长歌淡淡道:“彩昙得了失心疯,你们可没有得,今日之事,大家都看见了,至于能不能忘记,就看大家愿不愿意好好活下去,诸位在公主这呆得都有时日了,有些事,想必不用我提醒。”
  笑了笑,她指了指各人手中的赏赐,“公主善心人,只要一心侍主,终究不会亏待你们,记住,公主荣则尔等荣,公主辱则尔等辱,出去吧。”
  宫人们慌乱退下,步声杂杳远去,文昌立即直起身来,很无奈的对秦长歌笑了笑,对自己今日出演的阴狠角色,很有些不习惯的样子。
  对着纱屏后面色沉吟欲待冲出的萧玦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秦长歌接过金弩,微笑着抵在彩昙额头,轻轻道:“彩昙姑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里面的东西,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
  彩昙瘫跪在地上,仰起一张涕泪纵横的脸,不住抽噎:“……婢子……不知道……”
  “人的死法有很多种,”秦长歌缓缓道:“对付包藏祸心的人的死法花样更多,嗯……剥皮,梳洗,烹煮,抽肠……你喜欢哪一种?”
  听着那些残酷刑法的名字,彩昙的脸色便已发青,浑身颤抖如风中落叶,砰砰的磕头,呜咽:“求求你……杀了我……求求你……”
  “杀你是便宜你,你这个要求太奢侈了,”秦长歌微笑,顺手取过桌上烛台,取下尖利的金钎,拉过彩昙的手,端详着她的十指,啧啧赞叹:“何如玉节胜凝脂,拈花淡淡春风前,婉转飞落桃一瓣,慵睡方起卷绣帘……真美……真可惜……”
  彩昙惊恐而不解的看着她。
  秦长歌微笑。
  手一沉,一刺,一搅,再闪电般一挑。
  一块血淋淋的片状物飞出,落在光洁地面上,轻微的一声,“啪!”
  那是被生生挑飞的指甲。
  而彩昙的惨嘶未及出口,便被秦长歌眼疾手快的扯下她前襟绣帕,团成一团飞速一塞,生生的堵在了喉咙里。
  十指连心,撕心疼痛,彩昙拼命的仰起头,张大嘴,满头汗珠滚滚而下,咽喉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宛如垂死的小兽的哀鸣。
  文昌不忍的掉转头去,屏风后,萧玦却缓缓后退,坐了下来。
  他的目光,竟然根本没看那个意欲暗害他的女子,只紧紧盯着秦长歌。
  秦长歌对眼前的颤栗呻吟毫不动容,只平静的将金钎的尖端缓缓靠向第二根手指,彩昙惊惧的瞪大了眼睛,拼命的向后缩手,无奈手指牢牢握在秦长歌手中,丝毫动弹不得。
  眼看金钎的尖端已经抵及支架,想到刚才那一刹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彩昙惊恐的嗬嗬连声,无奈之下干脆一闭眼,牙齿深深咬进嘴唇,慢慢的,沁出一线血痕。
  “你看起来并不像意志坚刚的人,”秦长歌停住手,看着彩昙不能忍痛却有所顾及不敢开口的模样,若有所思,“我看那人也未必值得你效忠如此……你有什么别的要紧把柄在对方手里,是吗?”
  浑身一颤,宛如被击中,彩昙别开眼,默默流着泪,未受伤的那只手,痉挛着抠进了明光铮亮的金砖缝里。
  “那个人,是这宫中人,是吗?”秦长歌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地位尊贵,掌握着你所在乎的人的生死?”
  讶然抬头,彩昙连哭泣都忘记了,她嚅嗫着,现出犹豫的神情。
  “是家人?”
  ……
  “好,我可以保全你家人的性命,”秦长歌森然道:“条件是你老实说话,你若还冥顽不化,我也不动你,我只会请公主立即驱你出金瓯宫,你相信不相信,只要你今天这个样子跨出金瓯宫,不到半夜,你一定会很难看的死在宫中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而你所有家人……会和你一般的下场。”
  又是激灵灵的一颤,彩昙目中露出恐惧惶然无所适从的神色,咬紧嘴唇想了箱,低声道:“……你得保证……你保证护佑好我的家人……”
  “我不保证。”秦长歌在彩昙的惊愕中冷然站起,淡淡道:“你意图弑君,嫁祸公主,本就是身受凌迟株连九族的弥天大罪,你,和你的家人,本就该是死罪,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讨价还价?你现在能做的,就是诚心俯首交代幕后,换得恩旨从宽发落,陛下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许会饶得你一家性命,轻重利弊,你自己权衡罢!”
  “而我敢如此许诺,自然有我的倚仗,”侧头看着纱屏,秦长歌道:“陛下,是吗?”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7:08
第九十章 求欢
  彩昙骇然回首。
  “准!”屏风后快步行出萧玦,怒色已散,明锐双目直视秦长歌,话却是对彩昙说的,“朕无需开导你,更无需乞求你,以你的枭獍行为,车裂了你全家也算轻!怜你尚有诚孝之德,你家人我可以从轻发落,你自己招罢!”
  哀号一声泪流满面,彩昙一路膝行扑跪至萧玦脚下,嘭嘭嘭磕头如捣蒜,血肉肌肤生生撞击在金砖地面上,发出的回响空洞而沉闷,“奴婢说……奴婢统统说了……奴婢根本不想那样……”
  她捂着流血的手指,断断续续的抽噎着,语不成声:“是……是太后……”对望一眼,文昌和秦长歌都在对方眼中发现了毫不意外的神情,江太后这个名字,在两人心中早已盘桓了无数次,如今不过是得到证实罢了。
  萧玦的身子微微一震,眼光一黯,随即恢复如常,冷冷道:“哦?证据?你要知道,攀污太后是个什么罪名?”
  “奴婢知道!”彩昙又磕了个头,眼见萧玦并未暴怒,她心里也稍稍安定了些,悲凉的道:“奴婢算哪个牌名上的人,敢攀污太后?奴婢有证据——太后身边的何嬷嬷,就是她两个月前来找奴婢,拿了奴婢娘亲的镯子和小弟弟的记名符儿……逼奴婢接近绮陌姐姐,取了那箱子钥匙的模子,然后开了箱,盗了那个金弩去再锁好……送回来的时候也是奴婢去放回去的,何嬷嬷关照说不能乱碰,奴婢便知道里面做了手脚……奴婢怕将来东窗事发,自己白白落个死字由得人逍遥法外,便故意装作贪财,索要何嬷嬷头上的珠花钗子,何嬷嬷指望奴婢办事,便给了……后来她大约觉得不对,又拿了几个金锭子换了回去……可是奴婢已偷偷做了手脚,她那钗子的中段,被奴婢刻了一长两短三道横线……陛下一查便知,那钗子,本就是长寿宫有品级的老嬷嬷才能戴的……”
  倒确实是个伶俐婢子……秦长歌看了她一眼,微有些惋惜。
  萧玦听完不语,传命宫外等候的侍卫进来,嘱咐了几句,便有一批人带走彩昙,一批人往长寿宫去了。
  侍卫的靴声整齐急速的远去,一阵喧嚣后的偌大的宫殿越发沉寂,因为等待,安静的气氛被无限拉长,萧玦斜坐塌上,将一本书翻得哗啦啦的响,不住眼的瞄恭谨侍立在一侧,又恢复小宫女谦卑模样的秦长歌,在一边取了花样描画的文昌,眼神在秦长歌和萧玦身上掠过,忽含笑起身,道:“这花样子实在繁复,我记得内殿存了些简单的,我去找找。”说着便去了。
  她走也罢了,竟连外廊下听侯使唤的宫女也一起挥退,一时殿内殿外空旷无人,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一个微有些沉重急促,另一个轻细绵长。
  “嗒,嗒”,有节奏的敲击声突然响起,打破有点沉闷的空气,两个人都微微一惊,秦长歌瞟了萧玦一眼,萧玦这才发现,是自己无意识的在沉吟,指上猫眼石扳指一下下敲击着沉香木榻椅上,声音清脆。
    至于沉吟的问题……萧玦苦笑了一下,刚才自己想的竟然是——纳她为妾?不纳?纳?不纳?
    她是如此的……相似长歌。
   长歌离去这几年,他愤怒,失落,苦痛而迷茫,然而内心深处,他无一刻不再等待,等待某个早已渺茫的希望,某一日听见他沉默的呼唤,飘然而归,成为真实。
    然而时光是能消磨人的希翼和期盼的,每夜月光下带着那个模糊的希望入睡,再一日日睁开眼,对着空床孤枕,听偌大宫殿群里不住徘徊的寥落风声,他那个无法对人言说的希望,被不变的晨光不断削薄。
    到得后来,他什么也不想了,不期待,也就没有失望,但也不想再去追逐另一份温暖,那些婉娈的眉眼,很美;那些细致的服侍,很体贴;那些挖空心思渴望他的关注的妃子,很多;那些都很好,可那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就这样一辈子。也好。那样的她,谁能奢求能拥有一生?有过那么一段,这一生里也足够将那些浓墨重彩的岁月细细咀嚼了。
    他不想接受任何一个不是她的女子。
    她离开,但他不会。
    直到看见她,这个叫明霜的女子,不及她的绝色风华,却不逊她的聪慧冷静。
    他忍不住被她吸引,于吸引里又不断生出抗拒。
    他不愿背叛自己的内心,更不愿再一次自欺欺人的麻痹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被吸引的,到底是那个女子,还是她身后若有若无的故人的影子。
    爱情是怎么的一种深痛的蛊惑,让人堕落至连虚无的幻影也不由自主的去追逐。
    萧玦啊萧玦,你无能至此。
    苦笑着,收回手,萧玦干脆直接看向秦长歌,“你……很像一个人。”
    “像先皇后?”秦长歌眨眨眼。开门见山的劲爆的抛回了这个答案。
    开国皇后善于洞察他人内心,萧玦刚才的神情,秦长歌自然知道他在抉择。
    萧玦惊愕的盯着秦长歌,看着她缓缓一笑,不知为何有点忧伤的意味。
   “很多人这样说过……陛下,我可以问问,我哪里像她吗?”
    萧玦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自称已经不是奴婢,是“我”,只神色遥远的沉默,半响道:“不,不像,不要像。”
    秦长歌明白了他的意思,抿了抿唇,她难得的有些感动,想了想,试探的道:“听说先皇后是被害的……”
    萧玦霍然转首,目光厉烈。
    秦长歌立即闭嘴。
    利刃般的目光在秦长歌脸上扫射一周,渐渐敛去锋芒,萧玦神色里泛上一丝疲惫,半响,向榻上一倚,低声道:“她不算是好人……甚至我曾经责怪过她的心地……但是,对于国家,对于我,她无一分亏欠处……”
    许是今日之事令他内心疲倦,他难得破例的肯开口提及  懿,那般淡冷而若有若无的言语里,有种沉重令人不敢触及。
    闭上眼,神思突然飘远,回到了当年的赤河草原,那是第一次赤河战役期间,他被人算计挤兑立下军令状,时刻面临覆灭危险,而她巧计围魏救赵,辗转数大州三方势力之间,为他周旋,为他去掉了后顾之忧,那一仗终于大胜,他在草原上等她回来,那是他们第一次分离那许久,彼时风轻云淡,碧草长满天边,清晨的长草叶尖挂着淡淡的白霜,在他焦急的视线里,那少女一身淡淡的黄衣,纯洁如幼鸟细密茸毛的颜色,一骑黑马泼风而来,将至之时,她犹嫌马不够快,竟突然飞身而起,踏草而行,黄衣绿草,白霜莹莹,掠风而渡,飞逸如仙,而当她终于扑入他怀中时,草上霜露未损。
    转瞬清丽的画面淡去,换之堂皇华丽的大仪宫,册封皇后的典礼上,开国皇后金簪凤翅明月珰,深紫色霓裳金丝凤盘旋飞舞,镶七宝霓虹变的羽翍如一道坠落地面的彩虹飞落玉石殿堂,攒金点翠珍珠的六龙三凤冠垂下水滴般的晶串,明珠生晕,整个人仿佛裹在一团深金淡白的光芒之中,光晕里女子的艳色连那珠宝珍玉的华光第一不能尽掩,而她笑意盈盈的眼波,令宝座前含笑伫立的他。神动魄摇,喜悦无伦。
    这天下,他的和她的,这一刻九重之高,殿堂之上,君临天下,万众仰望的荣光。
    然后,莫名的,被一场从天而降的妖火烧灭。
    ……
    他微微路出一丝笑意,惨淡的。
    睁开眼,正正迎上正直直注视着他的秦长歌的目光,那目光里的无限探究和隐隐迷惑令他一震。
    而秦长歌已经狼狈的转开了目光,垂眼看地面……他那样的神色可真无辜啊……
    又仔细的看了看她,萧玦似是终于下了决心,开口道:“你要不要……”
    “启禀陛下!”
    殿外传来的高声唱名打断了他欲待出口的话。
    萧玦怔了怔,皱皱眉转头。
    秦长歌无声的吁了口气。
    是来回报的侍卫统领夏侯绝,他依命拿了何嬷嬷,此时正执了那老婆子跪在阶下,见萧玦出来,立即将一支簪子高举奉上。
    拿在掌心端详,果然在彩昙指证的部位发现印记,萧玦冷哼一声,咔嚓一声狠狠捏碎了簪子,二话不说,一脚踢翻了那个在地上瑟瑟发抖软成烂泥的婆子,寒声道:“拖下去,杖毙!完了把她的外衣剥了,送到长寿宫!”
    拂袖转身进殿。
    此时文昌已经出来,见弟弟神色不善,微微一叹道:“陛下,不宜大动干戈,何况今日这个日子……”
    冷笑一声,萧玦仰首看着殿顶藻井,神情中的暴怒之意已经渐散,倒多了几分无奈。
    文昌还要劝,秦长歌对她摇摇头,萧玦却立即转头看她,道:“你摇头做什么?”
    秦长歌无奈,只得到:“陛下并未打算大动干戈,奴婢劝主公不必忧虑。”
    “你怎么知道我没这打算?有人要害朕,害皇姐,朕为何不能动她?”萧玦目光咄咄逼人。
    再次叹气,秦长歌只好继续说废话:“陛下如果真打算和太后算账,刚才这婆子就应该留下活口,既然杀了,自然是打算掩了,奴婢没猜错的话,陛下接下来是给这个婆子随意安个罪名,然后借机换掉长寿宫的所有宫人吧?”
    深深吸一口气,萧玦默然半响,风马牛不相及的道:“倦了,皇姐早些安息,朕回龙章宫。”说罢又看秦长歌一眼,竟自起身去了。
    当夜有雪。
    乾元三年冬的第一场雪。
    阴了很久的天,终于在暮色沉降的那一刻飘落雪花,先是星星点点的碎雪,随即渐渐大如梅花,随风呼啸卷落,如舞袖翻飞,如蝴蝶穿帘,一朵朵珠蕊琼花,妆饰玉宇楼台,天地间因那纯白之色,月发空旷而寥落。
    秦长歌披了一袭哆罗尼镶灰鼠皮大衣,袖子里拢了黄铜手炉,悄然出了金瓯宫门。
    她听说龙章宫入夜从不许人出入,起了心思要去看看,又想起上林庵萧玦奇异的梦游,不知道他在宫中,是不是也有这毛病?
    一路前行,金瓯宫离龙章宫不算远,中间需要进过德妃曾经居住过的璟福宫,和凤仪宫,这两宫如今都空置,一路而去都是黑沉沉的宫阙,阒无人声,半丝也寻不着皇室富贵煊赫之气,暗黄的宫墙下生着暗红的苔藓,行走在飞旋大雪中的人,身姿孤清而寂寞。
    经过凤仪宫时,秦长歌想起这里曾有过的那一片繁华和繁华之后的废墟,微微有些感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而这一眼方才发觉,凤仪宫的宫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轻轻的咦了一声,秦长歌知道凤仪宫自落成之日,便被萧玦命人锁上宫门,如今这个天气,这个时辰,却是谁开了这久封的宫门?
    好奇心起,秦长歌闪身而入,院内黑沉沉无灯无火,稍等了一会,才看清这据说宫中几乎无人亲眼见过的皇后宫室。
    一眼扫过,秦长歌怔在了宫门口。
    没有奇花异草,没有玉阶金宫,没有任何富丽炫目的装饰。
    只是拱桥流水,轩敞亭台,一色黑白两色,白石为身,黑瓦为顶,廊台扶杆雕着青色的浮雕,都是飞翔的双翅宽展的奇形大鸟,线条简练霸气,姿态傲然。
    地上铺着青白黑三色的卵石,九宫图案,繁复神秘,院子里只种了一色白梅,褐色枝干道劲伸展,纸条上点缀点点梅花幽然吐芳,所有房屋都开着连幅的长窗,不雕花不错金,古朴的黑色,隐隐泛着荧光,廊下垂着八卦长明灯,灯焰居然也是青色的。
    这里,古朴,素净,肃穆,带着隐隐的超脱和俯瞰之气,不似天下第一强国的皇后寝宫,倒像某个具有神秘势力的世外高人的避世之所。
    事实上,也是。
    很多很多年前,长空之下,烟霞之上,碧落神山,那个世人仰慕崇敬,却永不得其门而入的天机之门,那个以应天命,拯终生为己任的神秘奇门,千绝门。
    就是这般布置。
    很多很多年前,肩负师门使命的女弟子走出千绝门,知道按照门规,自己此生除非打上山门,否则永无回归之日,曾在跨出那个高达两尺的门槛之前,留恋的回望了最后一眼。
    也曾在我戎马奔波之中,昏黄落日之下,和身边的男子,带着淡淡的眷恋,说起门里的布局装饰。
    也只是说说而已。
    不曾想,有心人记住了她的随意之言,不曾想再隔一世,沧海桑田之后,居然能够在这个绝不可能的地反重现师门景象。
    这一刻秦长歌心潮起伏,默然伫立。
    那些早以为忘记的往事,蜂拥而来,换得她长立深雪,不知天色森凉。
    良久,直到雪停,雪积,即将盖过她双脚,她才缓缓抬脚,跨过高达两尺的黑色门槛。
    一路前行,追缀岁月,脚步无声。
    而原来桐油清漆的幽深长廊,在脚下发出空洞而又悠远的回响,八卦灯火荧荧闪烁,一切恍如少年。
    第二进院落里,有个不属于记忆中师门内宛的东西,跃入她眼帘。
    一方深碧如翡翠的池水,在月色与雪色交响辉映里,静   而安然的沉睡,一座青黑色的断桥,斜斜伸展于水上,却在将至对岸时,突然断裂。
    那一道连绵延伸的直线,在某个伸手可及的地方戛然而止,以一种沉默恒定的姿态,诉说人生里许多不可挽回的无奈与苍凉。
    断桥之侧,一株梅树之下,有一个修长的身影,黑底金龙锦袍在雪光下颇为显眼,他微微倾身,正取了一柄木铲,挖开积雪,将一个小巧的圆坛埋入。
    他身前,横七竖八好几个一模一样的小圆坛。
    “……喏,这种凝珠香,并不是陈得越久越好,最宜埋入深雪,当年第一场雪时埋下,来年第一场雪时取出,到那时,久蕴需雪气,开坛芬芳沁凉,回味无限。”
    “那好办,正巧今日下了场新雪,咱们多埋些在那梅树下,明年溶儿周岁时,拿出来喝他个痛快。”
    “……叫宫人去埋,你仔细冻着。”
    “不,朕亲手埋,亲手取,这样明年你可得多喝点,给我点面子。”
    “你又想灌醉我,做什么?”
    “你说呢……”
     椒房香暖,飞雪清酿,相对笑谈亲昵,于碧纱窗下厮缠的人儿,如今何在?
     明年,彼时谁也不知,永无明年。
     一怀离索,生死茫茫,换得如今一个孤身埋酒,一个默然遥望。
     年年雪里埋新酒,却与何人图一醉?
     秦长歌一声叹息,萧玦霍然回首。
    不同于白日的凌厉端肃,雪光下他金冠微斜,神情疲惫,衣服虽算整齐,但却单薄,连大裘都没披,鹿皮九龙油靴因久立雪地,已经微微湿了。
    他看着她,却又似乎没看着她。微微下垂的眼睫,光芒黝黯。
    秦长歌第一反应就是:他又梦游了。
    然而萧玦的开口验证了她判断错误:“你……来这里干什么?”
    寒冷的雪夜,语声蒸腾出白色的雾气,雾气里一股沁凉的酒香扑面而来,熟悉的味道。
    眼光瞄过地下那几个坛子,有的已经开了封,秦长歌这才知道,萧玦是醉酒了。
    难怪这副半清醒半糊涂的样子。
    她缓缓走近,而萧玦只是注视着她,半响又道:“你……你还记得回来?”
    ……
    愕然瞪大眼睛,秦长歌心底一抽,直觉不妙,正要转身离开,冷不防萧玦手一伸,已经攥紧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冷,带着雪的寒意,掌心却灼热如炭,滚烫的烙在秦长歌肌肤上。
    秦长歌维持着半转身的姿势,僵着身子,听着身后萧玦低低道:
    “我一直等你……从火起等到火灭,从废墟等到宫室建成,从埋下那坛酒,到起出,再埋,再起出……”
    “年年我埋下新酒,等到第二年我一人独饮,你呢?你答应过陪我一起喝,为何说话不算话?”
    “有一年雪迟,下第一场雪已是早春,那就有些淡薄——可是没有想要的人陪我喝酒,哪一坛,其实都是淡薄的。”
    “这断桥,你说碧落神山之巅,就有一处,在两峰绝顶之处,平平伸展,将至对岸而未至,青黑枯朽,横亘于那一轮雾气中的月亮之中,你少年时修炼轻功,就是和同门比试,谁能走得那断桥更远,谁能从断桥最早掠至对岸……你说你总是第一,可是我听着总是抹一把汗,很多次做噩梦,梦见你从那月亮里的一截断桥上,栽落下去……现在这座桥在凤仪宫里,我用最坚实的龙吟木,牢固得刀也砍不断,再不怕你掉下去……”
    “你不会死,你怎么可能会死?你们千绝门弟子,本就是世间最优秀的人群,可是我又不愿承认是你要离开……告诉我,是我哪里不好?那些帝王之术,驭下,制衡,权谋,庙算,我渐渐的也明白了,那些女人,那些生事的女人和她们身后的家族,现在都再也生不了事了……长歌,长歌,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
      攥着手腕的手指渐渐收紧,秦长歌颦眉,仰首看着天际幽浮的月亮,缓缓吁出一口气,转身道:“好,我回来了,我陪你喝酒。”
    语音未落,冷不防肩上一重,萧玦沉沉的身躯已经压了下来,将毫无准备的她压倒在雪地上。
    灼热的呼吸拂在耳侧,沁凉芬芳的酒气,隐约还有丝古怪的异香,萧玦的声音因为太近,反而显得有些失真:“喝酒……为什么要喝酒?每次你都说陪我喝酒……可是酒醒后我更寂寞……你给我更真实的证明,证明你来过……”
    他的手摸索着一拉,扯开披风绸结,厚实的披风落地,现出裹着浅紫吴锦长衣纤秀不堪一击的腰肢,未经人事的少女身躯,青春而又美好的轮廓曲线,一笔一笔,造化描绘,在雪色月华的映照下明明怯弱不胜,却又奇异的喷薄出无限诱惑与风情。
    低吼一声,萧玦难耐情动,一手卡住秦长歌腰下三分,一手便去撕扯她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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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挟持
  被死死压住的秦长歌抬头望天,哭笑不得,这人真当她是睿懿了,居然还记得她怕痒,一被碰到腰下三分之处,最易浑身发软,而前世有绝顶武功打底,从不会给人近身,偶有碰着,她可以运功抗拒,所以这个弱点只有他知道,不想今世之身体,居然也有一般毛病,最糟的是,因为武功修炼未成,她想运功抗拒也不能,只得任他轻薄。
  撕吧……撕吧……除非你假戏真做……否则你一定……
  哧啦一声。
  静寂雪夜里听来令人浑身燥热。
  ……
  萧玦已醉。
  凝珠香后力极足,一坛足可令一壮汉醉倒酒乡,而他忧闷之下,连喝了两坛。
  昏眩摇晃的视线里,所有的景物都如在烟水中摇晃,晃出缠绵的叠影。
  ……她眼波如饴,她鲜活如莺,她眉拢远山,她婉转灵慧,那清浅幽细的呼吸,宛如风里的蝴蝶,一个起落便是一段旖旎的情诗,字字句句都是邀请。
  手起手落,亵衣带着旖旎的香风离开玉般的身体,珍珠白贡缎绣双鲤的抹胸,一瓣蔷薇般飘落雪地。
  积雪双峰白,飘香榴珠红。
  萧玦只觉得脑海里,轰的一声冒出了灼灼烈火。
  烈火缠身,焚尽理智灵魂,都化了深埋于久远岁月里的劫灰。
  腾起的火光里,人影扭曲缠绕如蔓藤,蓬勃生发,于雪夜极度的寂静中葳蕤。
  萧玦低低的呻吟,欲待一力飞奔,以经历漫长压抑而此刻无限蠢动的热情与内心里灼灼烈火,奔向那一方可以给予永恒宁静与清凉的雪漫山峦。
  却有一点朱砂艳痣,如樱花娇艳当胸,扑入眼帘。
  无血色腥热,有血色森凉。
  蓬!
  如热焰遭遇极地之雪。
  瞬间被冰冷的血色湮灭。
  ……这痣……这痣……
  绝艳的色泽,大如相思红豆,于玉脂肌肤上如此鲜明,想要欺骗自己也不可能。
  长歌的身体,何曾有痣?
  她不是长歌……
  不是……不是……
  别管是不是……别管……别管……那么美……那么相似……
  不……不……不能……
  情欲奔涌,身体疯狂呐喊,一声声叫嚣着驰骋的欲望,理智和情感,却不允许自己放纵的去沾染,萧玦的手,就那么被定住了般,凝在了半空。
  好半晌,他才颓然松开手,如被疲倦潮水席卷而去般,猛一个翻身,翻落秦长歌身体,直接翻到了雪地里,居然也不爬起来,就那样双手遮眼,枕雪而眠。
  秦长歌慢条斯理的坐起来,慢条斯理的拿起抹胸,系好,整衣。
  其间她一直偏头打量萧玦,尊贵的皇帝,毫无顾忌一动不动睡在雪地上,金冠坠落,白色的底色上,黑发一地散开,他俊朗的侧面完美如画,却也是笔意忧伤的画,深紫三十四金龙锦袍和明黄金丝腰带上蜜蜡石,东珠,绿松石,红珊瑚都半覆了碎雪。
  微微叹息了一声,秦长歌起身,拿了一坛子酒,似笑非笑的倚了那断桥桥栏,一口口的饮了。
  月夜之下梅开半朵,暗香浮动,美得有种清冷的决绝。
  饮完,将坛子抛开,秦长歌对靠冷雪歇了欲火的皇帝陛下淡淡道:“陛下……您也看见了,明霜不是睿懿,明霜也不愿做任何人的替身,既然您想要的永远只是那一个,何必牵扯无辜?”
  她就手一抛,将灰鼠皮裘披风抛到萧玦身上,轻轻道:“什么都可以复制,唯独感情不可以。”
  不再回顾,秦长歌转身而去,幽深原木长廊下八卦灯不住在风中飘摇,映得她身影纤长,迤逦如浮云,她前行的姿势,宛如女皇自宝马香车缓缓行下,履足莽莽河山。
  这一刻她不是小宫女明霜,她是秦长歌,一代红颜,传奇神后,在身后这个前世最熟悉她的男人牵萦疑惑的目光里,她已无需以一再的掩饰欲盖弥彰。
  萧玦,只要你证实了你的无辜,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但是,我连自己的替身,也不愿做。
  你若足够聪明,那么,自己去寻找答案吧。
  ……
  温暖的披风上柔细的绒毛扫着萧玦的脸,微微散发着沁凉的想起,熟悉至令人心旌摇动。
  缓缓坐起,眸中有深思的表情,萧玦看了看被秦长歌抛到一边的酒坛,一把抓了过来,仰首饮下了那几滴残酒。
  他缓缓转动酒坛,将坛口就着月光,仔细的,像是观察什么珍奇一般细细端详。
  精巧的双耳圆肚浮雕飞鹰图案的坛子,釉面明洁,在月光下发出淡青色的光,坛口整齐清洁,只在一处,微微泛着淡淡的荧光,却没有任何颜色。
  微微皱起长眉,萧玦沉思半晌,喃喃道:
  “怎么一切,都似是而非……”
  ————
  冬月初三,城郊,挽阳亭。
  前日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天气依旧有些阴寒,衰草在风中凌乱的飞舞,一笔笔写着萧瑟的诗行。
  透骨的寒风里,素玄仍然是一袭洁不染尘的单衣,衣袂飘举,姿态潇潇,他笑着看秦长歌蹲身,亲自为一同前来送行的楚非欢系好披风系带,眼底浮现一丝淡淡的落寞,随即为那无所挂碍的笑容所掩。
  举起手中的青花壶,他斟了三杯酒,笑道:“天冷,喝杯热酒活血驱寒。”
  秦长歌接了那杯,触手果然微温,转目看了看素玄那辆看似不起眼结构却分外精巧的马车,又打量那两匹套车的神骏白马,不由笑道:“素帮主好享受。”
  “本想骑马的,但是带着一些礼物,不太方便。”素玄一笑,“见尊长,总不好空手。”
  浅浅啜一口酒,楚非欢苍白的面上浮出一丝微红,颜色在酒气熏灼下,越发流转明灿如水晶,容色清华惊人,“敬奉师尊,总该尽心,素帮主一向有心。”
  微有些诧异的看了楚非欢一眼,秦长歌知道楚非欢一向是那种越少开口越好的主,伤病之后越发寡言,绝不会说废话,他——在试探?
  “唔……楚兄夸奖,”素玄笑意坦荡清朗,“虽说不是我师尊,但也差相仿佛,不过我觉得,那更应该算是恩主……在下每隔三年,都有幸亲聆他老人家训诲,实在是无上幸事。”
  言下不胜向往慕孺,倒令秦长歌起了好奇之心,素玄重情重义,对于自己这个救人救一半的恩人,他尚自倾全帮之力要大举为她报仇,而他此时这般仰慕向往的“恩主”,又予他何等大恩?而素玄为他,又会做到何等地步?
  拈着手中酒杯,秦长歌淡淡的想,素玄明知楚非欢试探,仍坦然相告,毫不以非欢不当有此一问而介怀,确实是磊落君子,而楚非欢出言试探待他挚诚的素玄,居然也毫无愧色,非欢就是这样,他不是卑鄙,他只是永远以她的利益为第一,至于别人的恩惠,他记着,永不会恩将仇报,但决不会在使某些必要的小手段时心软。
  这些绝顶聪慧,随便每一个都可以搅动风云的奇特人物,如今再次聚集在她身边,是劫?是缘?
  沉思未已,忽见仰首喝酒的素玄突然手一顿。
  楚非欢低首喝酒,明澈的眼风自杯沿亦利刃般的飞了出去。
  手腕一翻,素玄微笑叱道:“出来罢!”
  杯中残酒,如银龙般怒卷而出,转瞬凝结成冰柱,带着呼啸悍厉的风声,直向前方数丈外的草丛击去。将至草丛,那冰柱突然转向右方,原来在右忽然斜飞,还有的两两互撞,击溅出更小的冰钉,滴水不漏的笼罩了整个可容下四五人的一方草丛。
  秦长歌擎着酒杯赞:“好手法!”
  楚非欢却道:“素帮主当精于机关暗器。”
  两人互望一眼,显见有志一同。
  此时冰钉已入草丛,便听哎哟连声,原先见冰柱平平无奇飞来而各自拿了武器做好准备的潜伏客,不想冰柱化身千万,诡异莫测的笼罩了他们所有的去路,俱都躲避不及,连连中招。
  素玄一笑,对二人道:“我去看看。”
  他漫步上前。
  却有褐色身影暴起。
  一共三条人影,一扑素玄,一扑楚非欢,一扑马车。
  素玄扬眉,冷笑,衣袖一拂,呼的一声那当头扑来的人仿佛被无形的大力金刚从背后拖拽着一般,一个倒栽葱向后翻跌出去,一跌就跌出数丈之外,重重栽在地下,而拂袖的同时素玄流水般一退,手指一递已到了扑向楚非欢那人的天灵。
  不过楚非欢却不劳他动手,早在那人扑来时,楚非欢手肘一拍,袖底忽然冷森森掣出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剑,楚非欢手指一弹,一股巧劲使短剑滴溜溜一转,直取对方双目。
  那人不防这个残疾男子竟有如此隼利的反应和毒辣的手段,眼前光华耀目,脑后风声凛冽,大惊之下也算机变绝伦,竟身躯一软,仿佛面条般叠了几叠,哧溜一声矮了下去,从楚非欢膝前滑到地上。
  楚非欢冷冷看着顺着自己膝盖滑下去的男子,真恨不得此刻腿能动,一脚把这无耻的家伙踢碎成十八块。
  而素玄已经忍不住大笑,手掌改探为抓,一把将那个柔若无骨的家伙搁空提了起来,看也不看一眼横臂一甩,砰的一声正撞到已经爬上马车车夫座位的最后一名褐衣男子身上,生生将他撞飞出马车!
  不过眨眼之间,三人都已解决。
  却有人深深吸了口气。
  道:“好功夫,好美色。”
  素玄霍然转身。
  楚非欢目光冷了一冷。
  长亭一侧,秦长歌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金袍男子,斜飞双眉,瞳生叠影,发色较常人淡一些,笑起来既狂放又温柔,明明看起来不算年轻,但不知为何便有种奇异的魅力,黑色漩涡般引人堕落,探索。
  他一身金袍光华璀璨,嚣张已极,脸上的神情却谦虚又可亲,卡住秦长歌咽喉的手指坚如钢铁,看着她的眼色却温和如长者,整个人就是个矛盾体,无法令人一眼看穿其人究竟。
  秦长歌眨眨眼睛。
  鹰、狐狸、蛇、公狗的混合体,狂放、狡猾、阴毒、好色的大集合。
  北魏晋王。
  魏天祀。
  当年大仪殿前,帝后对着江山舆图,纵论天下人物,秦长歌便将魏天祀列为天下有数的危险人物之一,其人善战诡诈,狡猾无论,且面貌多变极善伪装,要不是他出身诡异,据说是魏王侍妾与南闽非人非兽的怪物苟合而生,使他为老王厌弃,为臣民所拒,只怕现在的北魏王位,便是他的了。
  刚才他命三名手下分攻素玄楚非欢,自己却盯住了一看就知道武功薄弱的秦长歌,他也足够无耻的,丝毫不顾王者身份,居然是趴在草丛中无声游近,先以丝索套住秦长歌的脚踝,然后翻身而起落在她身后的,楚非欢武功已失全力对敌,素玄离开长亭一人独对三人,待到以最快速度解决,他已将手指搁在了秦长歌咽喉。
  秦长歌斜眼瞄了瞄正好温柔的对着她笑,对着素玄和楚非欢彬彬有礼的颔首为礼的魏天祀,看出他衣袍虽然华贵富丽,但衣角有所破损,衣领粘着草叶灰尘甚至鲜血,一身的风尘仆仆,想起前些日子萧玦萧琛兄弟在赵王府书房密谈的那一番话,隐约知道了这位北魏王爷这么突兀的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那夜,萧家兄弟设计,趁北魏今年风灾,粮食紧缺,在西梁边境各州悄悄购买粮食马匹之际,顺水推舟,将长林粮库里的霉变粮食卖给了北魏,这其间自然萧琛另使了些手段,将主管工户二部魏天祀拉下了水,使魏天祀被本就内心暗暗忌惮他的北魏国主魏天祈所不容,这是一路流亡,居然追杀到西梁内境来了。
  一转念间秦长歌已经将来龙去脉想清楚,那厢魏天祀已经和善的打招呼:“两位,在下其实没有恶意,就是看中了这位兄台的车子,想借来一用,可否?”
  听着他微有些古怪的口音,素玄偏头想了想,一笑道:“北魏人?”
  眉毛轻轻一耸,魏天祀也有些心惊,他被北魏专门执行暗杀任务的“夜行卫”一路追杀到此,身边三百铁卫,已死得七零八落,而魏天祈犹不放过,一心将他逼入西梁京城,好让他更惨烈的死去——当年他和萧玦是一南一北两大战神,萧玦铁骑底死去多少北魏亡魂,他的长刀下便葬了多少西梁生灵,血海深仇,永不可解,西梁皇室一旦遇上他,只怕想死也不能好好死。
  这一路逃奔,仓皇狼狈,马匹接连死去,战士逐渐消亡,衰颓,伤病,无望,山穷水尽之时,他看见素玄那辆机关精绝,不张扬却对他绝对有用的马车,不由眼睛一亮,遂立即尾随,在临近村落逮了几个不会武功的百姓,扔在草丛中,挡住自己和属下的身体,在素玄冰柱出手后,立即分兵攻击。
  当手指搭上秦长歌咽喉时,他以为自己成功了,一阵狂喜,不料眼前三人,不仅风姿都超群绝俗,且遇事反应都大出乎他的意料,白衣男子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却一口就报出了他的来历,蓝衣男子虽然残疾,但眼神如刀,而这女子,这女子……
  这女子偏头看他,眼神笑吟吟如见故人。
  心里微微有些不安,魏天祀手下悄悄加了力,微笑道:“我是不是北魏人不重要,你们的人的安危……好像更重要吧?”
  他对自己的“阴煞功”很有信心,他等着女子痛婉的呻吟——他一向很爱听这个。
  ……
  没有动静。
  他怔了怔,诧异的向秦长歌望了一眼,秦长歌这才好整以暇,“哎哟”一声。
  叫得平淡之极。
  这反应迟钝的……
  像作假一样。
  魏天祀苦笑不得,心里的不安越发浓重,怎么所有事情的发展,都脱出常规,不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如果他知道面前的是哪几个人,只怕堂堂的晋王殿下,也不会轻易出手了。
  楚非欢的眼神却越发冰冷,他眼光明利,早已看见秦长歌额头薄汗衫,刚才那一下一定不轻,秦长歌叫得装模作样让人挫败,只是因为她一向不喜欢让别人得意高兴而已。
  素玄当然也已发觉,微微皱眉,手一招,那两匹神骏的白马打了个响鼻,自己拉着马车过来。
  “你,离远一点,”魏天祀微微放了心,微笑指挥素玄,“好像你那马车里有机关是吗?那你可不能靠太近,来,来,往哥哥我这里站站。”
  “哦,”素玄很老实的往前站了站,站到楚非欢轮椅之侧,瞄一眼秦长歌,道:“兄台,你用不着这么这么大费周章吧?不过是辆马车,咱们相逢也是有缘,你开了口,我便送了你也无妨,何必伤我女伴?”
  “你说的很有道理,”魏天祀笑得一半是秃鹫一半是狐狸,“不过我只相信,以强力索要到手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
  “是啊……”素玄慢悠悠的道:“有的人,是不见黄河心不死的……”
  他眼光一冷,头一偏,和楚非欢转瞬互视。
  魏天祀目光一闪,手指一紧,脚步微错。
  空气中突生紧绷的气氛。
  秦长歌突然道:“这位兄台,我看你们要打架了,小女子可不想遭受池鱼之殃,这样吧,小女子和你一起上车,陪你走上一段,你该放心了?”
  怔了怔,魏天祀悄悄松了口气,刚才素玄楚非欢那一瞥之间,他突觉心间一缩,冷汗立时流了满身,而更令他惊怖的是,那一瞬间他好似突然被强大的气机锁定,有种全身陷入深渊泥浆的感觉,连手指都抬动困难,那感觉窒息而困难,那感觉窒息而黑暗,令他惊觉在真正武功绝世的人面前,耍手段未必有用,刹那之间他甚至在想,手中的这个凭借,也许根本不能在强大的人面前保护好自己,要不要一把掐死她立即逃?
  然而这女子开了口。
  狐疑的瞄了瞄秦长歌,她也看出来双方要动手了,明明情势对她有利,她为何要临场阻止?难道真的怕遭池鱼之殃?以对方的武功,这个可能根本不存在。
  素玄也怔了怔。
  他的马车,并不是如魏天祀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刚才和楚非欢一瞥间已经达成默契,只需动动手指,便可击倒魏天祀救下明霜,不想她竟然自己叫破。

  这个女子,从来不做蠢事,她将自己置于险地,打算做什么?
  微一沉吟,对秦长歌强大的信任,使素玄一笑退后,将马车让了出来。
  楚非欢手肘撑在轮椅上,和秦长歌对望一眼,随即转头不再言语。
  见他们居然真的让开,不禁得意一笑,手指下滑,在秦长歌胸部捏了一把,魏天祀淫笑道:“真是可人意儿的,本……我等下可得好生感谢你。”
  “那是,”秦长歌不以为忤一笑,意有所指,“你会……很很感谢我的。”
  挟持着秦长歌上了车,魏天祀一声呼喝,那三个伏击者灰头土脸的绕过素玄,先后飞到车上,倒都是一身好轻功。
  看着马车扬起烟尘一路而去,素玄一掀袍角,抬步就要追踪下去,楚非欢伸手一拦。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二章 兽子
  楚非欢淡淡的道:“她说,别追。”
  默然住脚,素玄疑惑道:“她说?她什么时候说的?”
  楚非欢只是做了个手势,素玄恍然,随即自失的一笑,轻声道:“……远比不得你们长久在一起的默契……”他立于原地,看马车烟尘滚滚驶去,挑了挑眉,眼中流过一丝怒色,道:“只是这人如此放肆……留他不得。”
  想必刚才魏天祀那个动作已经激怒他了。
  楚非欢冷若玉石,漠然道:“留,或不留,看她高兴。”
  转身看着楚非欢,素玄道:“楚兄,到得今日,再说明姑娘只是一个小小宫女,素某是绝对不信的,能掌控先皇后潜邸势力,能令楚兄你如此尊敬推举,岂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她,到底是谁?”
  “说,或者不说,也是她的事。”楚非欢静静道:“你自己难道猜不着?”
  “猜?”素玄苦笑,“好吧,我猜,我猜她就是先皇后本人――你怎么没被吓着?”
  楚非欢默然,素玄自己倒摊手笑道:“你没吓着,我自己倒被自己的荒谬吓着了,说实在的,我们练武之人,善观骨骼,要不是因为明姑娘一看就是十余岁的姑娘,和先皇后是绝对对不上,我早就要以为她就是先皇后了。”
  他默默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沉吟道:“可是我终不放心……那人刚才好像对她下了手……”
  楚非欢只道:“她能解决。去了碍事。”
  素玄皱眉看他,半晌摇头一笑,“好,那我等上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她不回来,我可一定要去找的。”
  楚非欢神色不动,一副“随你,她会回来”的样子。
  素玄喃喃道:“……她不擅武功,又是个弱女子,却要和这样的虎狼之士周旋,又不要我们干涉,她是什么打算呢?”
  “谁?和谁周旋?”清亮的童音突然冒出来,同时冒出来的还有颗毛茸茸的漂亮大头,“咦,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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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褐衣属下看来是晋王所属的好手,不仅暗袭挺擅长,赶车也技术一流,车行平稳,几乎没有摇晃的感觉。
  秦长歌和魏天祀一起打量着马车,这车看起来小巧,内里却设计得精巧宽敞,座位下,床边,顶篷,处处都有活动的抽板和笼屉。
  有些地方明明不露机簧,但是却有意想不到的东西弹出,魏天祀一一摸索,不住赞叹,当然,也没忘记时刻注意秦长歌的动静。
  “真是巧夺天工,”魏天祀从座位下弹出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包袱,微笑打开,“我看看什么好东西。”
  他打开一个盒子,咦了一声,道:“这云子儿倒是特别。”
  秦长歌瞄了一眼,见是一副围棋,式样高古,材质特别,黑色暗哑,白色明润,隐隐有五彩光芒,一望而知便非凡品,棋枰篆字以乌金金丝镶嵌,华贵而不显伧俗,虽只是一副围棋,但是价值难以估计,心知想必便是素玄要送给那位“恩主”的礼物了,又看见包袱里还有些水晶镜,鼻烟壶,千年沉香木拐杖之类的东西,样样珍稀,只是看来,却都是老人使用的物事。
  秦长歌立即开始回思素玄所展示的武功,和武林中出名的耄老名宿联系在一起思索,意图找出素玄的师门,却一无所获,素玄的武功她并未在任何一家门派中见过,而武林名宿,似乎也没有能够教出素玄这样的弟子。
  将东西一一看过,不住啧啧赞叹,却又毫不在意的一一放回,魏天祀很快将注意力转回秦长歌身上,他上上下下打量秦长歌,目光露骨而笑容斯文,半晌道:“我生平见过绝色多矣,今日见你,本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看来,倒是越发觉得风姿独特,天下无双,你干脆也别回去了,跟着我,今生荣华富贵,足可无忧。”
  “哦?”秦长歌懒懒往车壁一靠,“荣华富贵足可无忧呢,还是追杀逃亡此生无休?”
  露齿一笑,笑意森森,魏天祀毫不变色的道:“你看我像个永远会被人追杀逃亡的人?”
  “唔……”秦长歌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如果你是,我根本不会在这里,刚才,我,或者我的同伴,早就将你杀了。”
  怔了一怔,魏天祀突然仰首大笑,笑声宛如枭啼,引得一个褐衣人探头进来看,被魏天祀反手一掌打了出去。
  “大言不惭!”笑声一收,魏天祀又恢复温文可亲的神态,轻轻抬起秦长歌下颚,姿态宛如对待珍爱的娇花,语气却刁毒得令人生寒,“你算什么东西?你能杀得了我?你现在更应该做的事,是跪在我脚下求饶,求我绕你一命吧?”
  “抱歉……我没有下跪的习惯,当然,我也没有叫人家给我下跪的嗜好,只是我得先提醒你一句,谁饶谁还难说得很,”秦长歌宛然一笑,“我知道你有恃无恐的是什么――你刚才的阴煞功,其实已经下了杀手是不是?三个时辰内我必死……哦你真是无耻到了顶点,我真的好想杀你,留着你,其实是玩火呢,不过我不介意试一试,魏天祀,要不是我还用得着你,不想你现在就死的话,刚才我就该在他们面前说出来,让你被他们分成尸块送回魏国,多省心。”
  手指一颤,在半空屈成一个勾形,随即松开,魏天祀抬起目光,慢慢的将秦长歌再次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慢吞吞到:“可惜……可惜……”
  “可惜一朵娇花即将因为知道不该知道的秘密而摧折?”秦长歌接口飞快,笑得满不在乎,“可以,杀了我吧,然后,你,晋王殿下,你永远背负着你尊贵的头衔,在内川大陆上漂流吧,做一个人人喊打的流亡贵族,在被你铁蹄蹂躏过的国土之上面对永无休止的复仇和追杀,相较于你前半生富贵安荣的生活,应该是个不错的新体验。”
  “而那个你肖想了很久的王座,那个你想杀了很久的压在你上面的家伙,”秦长歌露齿一笑,“经过今夜你愚蠢的自我放弃,你拥有或毁去他们的最后机会,也就与你失之交臂了。”
  魏天祀听得极其认真,待话音落下后却仰首大笑,笑声狂放如啸,惊得远处飞鸟嘎声尖啼,扑闪着翅膀乱飞,秦长歌只是不为所动的,无所谓的看着他。
  “我见过很多擅长胡吹大气的人,”一声声冷笑着,魏天祀斜睨秦长歌,“他们一个个舌灿莲花,个个都以国士自诩,说得好像我不把他们延为上宾,就会失去王位乃至性命,我觉得他们好烦好烦……你知不知道这些‘国士’最后的下场是什么?”
  仿佛没听见他语气里刻毒的讽刺,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秦长歌笑容优美而神秘,也不回答他的话,懒洋洋伸手,伸臂在空中比划了个姿势,右臂如起伏山峦,一个△的形状游下来,左臂垂直划一条线,直击在右臂弧线上。
  平平无奇的姿势,却令魏天祀脸色大变,瞬间直起身子,目中暴出精光,“你――你怎么知道这个……”他似是觉得失言,硬生生住了口,却将阴鸷狠厉的目光,狠狠将秦长歌上下打量着。
  “你的一生,你的未来,你的本可问鼎魏国王冠的野心与希望,都挫折于这个莫名的符号,”光线透过细细的车帘帘缝,射在秦长歌脸上,分割得那秀致笑容宛如女巫,声音更低沉如在幽邃山洞中回响,“魏天祀,你一定记得,四年前,北魏老王驾崩那夜,冬月有异雷炸响,阴风平地而起,全北魏,都在等待一个国度的最关键紧要的更替,等待衰颓的死亡和强力的新生,当时,跪在廊下的也在等待的你,一定没有想到,关于遗诏,居然只是一个你根本看不明白的符号,你更没有想到,只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符号,你便失去你以为早已十拿九稳的王位。”
  “想知道为什么吗?想知道吗?”秦长歌笑得可恶,“输也没关系,男人嘛,谁没输过?可是若是连自己为什么输都不知道,你说,这样的男人,他还活着干嘛呢?”
  修长的手指叠扭在一起,隐约听见骨节因为用力过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魏天祀面上却毫无怒色,只是眯着眼睛再次审视秦长歌,目光变换如蛇行蜿蜒,半晌,阴火一闪,他突然温柔的笑起来,虽有了年纪,那笑容却柔滑如春水潋滟,丝丝生出澹澹的波光,令人恨不得溺死其中,“姑娘,刚才是我在试探你呢……你果然不凡,那么,可有见教?”
  “不行,”秦长歌摇头,仿佛没看见魏天祀有点铁青的脸色,好虚弱的捂住胸口,道:“你的阴煞功太阴毒了,伤了我肺腑,你先替我拔除,我才有力气说话。”
  她刚才说那么一大堆话很有力气,现在却没有力气了,魏天祀碰上这样的人,再性格多变也没辙,盯着她半晌,伸手过去,在秦长歌肩井穴一拍。
  热流透入,全身却突然一冷,随后便有丝丝化冻的感觉,宛如破冰,阴寒之气瞬间拔去,秦长歌面上淡然,心里却在惊讶,这骄奢口口逸的王爷,居然功力如此精纯!
  笑了笑,活动了下有些酸痛的筋骨,秦长歌不理会魏天祀隐隐焦灼的眼神,摇摇晃晃站起,啧啧赞叹的摸着马车漆着明漆的内壁,叹息道:“好木质……大约是赤河极北之地雪原森林里生长的铁木……拿来坐马车,可惜了的……再被人抢去,更可惜了的。”
  “我还给他就是,”魏天祀闻弦歌而知雅意,倒也爽快,他刚才的郁怒之意现在反而散了,饶有兴味的打量秦长歌,“你还有什么要求,一起说了吧,我听着呢。”
  回转身,秦长歌负手看着魏天祀,一笑。
  “好,你很合格,”慢慢坐到这位驰名数国的王爷面前,秦长歌笑容满意,“狠,有两种,逞强斗狠是狠,阴狠隐忍也是狠,我原本怕你只是前一种,现在看来,晋王殿下名不虚传啊,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不吝于放弃,那么,留你一命,想必不会亏本。”
  “那也要你能够提供的东西,得让我觉得我没白忍,”魏天祀合掌于膝,微微倾身,轻声温存如对情人,“否则,我不高兴起来,不等你考虑留不留我的性命,先就留下你的性命了。”
  “你是蛇人之子,”秦长歌弯子绕够便石破天惊,语不惊人死不休,“全北魏的高官贵爵都知道,全北魏的百姓都于口耳相传中悄悄知道,但是,只有你这个当事人,不知道。”
  盯着魏天祀终于开始震惊的眼神,她道:“相传当年老王出征,府中一姬姓侍妾闲极寂寞去稽山游玩,为半蛇半人的妖怪所掳,翌日侍从在一处山洞中寻到人事不知的她,身前一方金色蛇皮,回府后,她便怀孕生子,十个月后,有了魏王长子,你,魏天祀。”
  “胡说!”这样的信息实在令人难以接受,魏天祀的温柔顿时一扫而光,转为暴怒,“我看你是找死,你是在污蔑我的皇族尊贵血统,污蔑我先王千秋声名!”

  他暴怒之下一挺身站起,砰的一声撞到车顶板,一个褐衣人探头进来看,这次的没上次的有运气,魏天祀衣袖一拂,一股微腥的真气忽的席卷出去,那人一声惨嚎,面色发黑的栽下车辕,显见是不活了。
  魏天祀一掌打死属下,霍然回首盯视秦长歌,目光真如吐着蛇信的毒蟒。
  他冷笑,“你胡扯什么东西?荒谬!如果我真是蛇人之子,父王怎么容得我长大?还晋封王位?你敢骗我!”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语声突然出现异常,微微出现咝咝的杂音。
  而袖底的掌影一晃,斑斓一现,直抓向秦长歌天灵!
  连眼睫毛也没眨上一丝,秦长歌抱膝看着窗外,淡淡道:“你怒极之时,平日完好的舌尖会在前端分叉,语声变化,现咝咝之音。”
  魏天祀的手指停在了秦长歌面门之前。
  “你喜欢潮湿的天气,你讨厌雄黄酒,你不吃素。”
  “那又怎样?”
  “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的习性。”秦长歌笑得讽刺,“至于为什么你没死,还人模人样的做了这许多年的王爷――你出生之时,魏王还只是个节度使,那日魏府来了个云游道士,在你父亲要将你溺死尿桶的那一刻闯进府中,称岚气生于嵇山山巅,行云布雨,当有双瞳之子降生魏府,可助魏氏开疆拓土,称王称霸――而找遍全府,双瞳之子,就是魏节度使手中即将淹入尿桶的那个!”
  “你因此留得一命,长成之后,果然善战英勇,且用兵诡诈,屡战屡胜,与后来缔就西梁帝国的萧玦并称南北两大战神,你父亲用得你,自然不会亏待你,但是王位,只有你自己以为你有希望,只有你自己以为你生就重瞳,定有帝位之份,却不想这重瞳,顶多只能保你一条性命而已,至于别的,非分之想!”
  “现在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你那便宜老爹划的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那弯弯曲曲一条是蛇,直线是人,或武器,或一切可以钳制你的东西,打在你的七寸上――魏元献至死也不忘防备你,可笑你还等着他传王位给你!”
  魏天祀的手掌,好像钉死在了秦长歌面门前,一时竟不知道收回。
  秦长歌漫不经心的拨开他的手掌,也不想看他的表情,自己觉得今日话多费神还需要补养,赶紧从小桌的暗屉里倒了一杯君山玉露喝了。
  魏天祀的这些身世隐秘,是她在前前世就已经掌握了的,当年西梁建国,虽然一时无力吞并各国,但她从无一日放弃过天下一统的打算,她一向相信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最先做的,就是对各国顶层人物隐秘隐私相关信息的搜集,以作备用。
  西梁有自己的隐卫系统,但秦长歌的凰盟更高一筹,在魏天祀这些密事的调查当中,凰盟所提供给秦长歌的,比最出色的潜伏隐卫调查出来的还要详尽准确。
  当初魏天祀的身世,她原是不信的,蛇人,这是什么东西?魏元献搞的什么把戏?不过自从她有次无意中路过南闽,才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你不知道,但绝不代表它没有。
  车外有风声呼啸,马车内却寂静如死,良久,一声咯咯轻笑打破寂静。
  笑声先是轻微,随即越来越急越来越响,最后变成宛如从胸衣中喷薄而出的疯狂大笑,夹杂着独特的咝咝之声,如怒云如暴风般似欲掀翻车顶般不停歇的笑。
  明明那笑声如此狂放,空气中却有种巍巍如山的压抑,沉沉的压下来。
  秦长歌抿着嘴唇,毫无怜悯的看着越笑越冷静,越笑目光越灼热,越笑容颜越浮华美丽的名震天下的晋王殿下,那个一直以为自己王族之子,血脉中流淌着高贵的魏氏血液,懵懂不知的在世人讥嘲窃议的目光中生活了多年,直到在绝望之时方知道自己原来是个连人都算不上的孽种的男子。
  她等着他崩溃,或者奋起。
  没有别的路。
  世事多苦,谁又侥幸能免?当命运之锤毫无怜惜击落时,能铿然一意念之剑愤然相架,击出霹雳火花的勇者,才配直立成人。
  行走、拼杀、竞争、胜出,永远靠的不是血脉,而是灵魂里脉动的敢于向日长啸一戟裂天的激血。
  笑声里,秦长歌声音清晰,漠然道,“再给你半刻钟――你再不笑完,我就不给你机会了――我的耳膜比什么都要紧。”
  笑声忽收,迅速得仿佛刚才根本没有悲愤长笑过,魏天祀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恢复了他带点阴冷的独特温柔。
  他语声平缓的道:“我要回国,车子就不还给你了。”
  “我不喜欢赖账的人,”秦长歌淡淡道,“而且和我能给你的东西相比,车子算什么。”
  狐疑的皱眉,并不问秦长歌打算帮他什么,魏天祀道:“你有何理由帮我?用心何在?”
  “事成之后,以风歧十二州相赠。”秦长歌答得干脆。
  微微一震,魏天祀立生警惕,“你是西梁皇室中人?”
  “不是,”秦长歌道:“你不是庸人,你当知道,在你们北魏,有一支神秘势力,平日以从商为幌子,暗地里从事一些隐秘事务,但是他们绝不隶属西梁皇室――你掌握着飞鹰卫,相信给过你类似的密报。”
  “是的,”魏天祀目光深思,“那个组织我隐约知道,也花费了功夫追查,但对方隐蔽的功夫了得,每次在我即将摸到老底的时候失去线索,我一直怀疑北魏高层有人与之勾结,泄露我们的动向――原来那是你隶属的组织。”
  “天下分六国,六国中三足鼎立,一统天下之梦想,是所有君主日夜思谋的想望,”秦长歌神情傲然而遥远,“然而存在于这内川大陆之上的,绝不仅仅是这六国势力,还有些潜伏在暗处的势力,养精蓄锐韬光养晦,不以自己不足的力量和一国机器做抗争,都在等待着天下大乱的那一时机,只有乱,才能从中取利,眼下战争在即,变乱将起,天下格局,即将重新洗牌,能不能从中分一杯羹,各有各的谋划。”
  “我们的谋划就是,”秦长歌一笑,“助天命之子晋王殿下你,夺得北魏王位,不过不必担心,我们对北魏毫无兴趣,我们需要的是利益共享,你以十二州相赠,有了这一方立足的地盘,我们就拥有了立国的国土,我们的目标是西梁,而你也知道,西梁越乱,对你北魏,是有益无害的。”
  “天命之子?”魏天祀讽刺一笑,“刚觉得你智慧浩瀚,一转眼你又说胡话了。”
  “我不会让你白崇拜的,”秦长歌温柔一笑,“我说你天命之子,自然是胡话,可是如果是何不予说呢?”
  “何不予!”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7:39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三章 约盟
  看着魏天祀难得的吃惊不已的表情,秦长歌好整以暇一笑,慢条斯理喝茶。
  西梁崇尚佛教,而且皇室一直很注重不让教派势力过大干扰政局,对于何不予这个名字,西梁人估计没什么概念,但是如果换成任何一个北魏人,只怕都会立即栽倒,魏天祀这个反应,已经很镇定了。
  天下道篆之首,神机之子,辟谷神仙,上清道法创始人,十二岁师事无名仙人,得修咎生死诸秘诀,游历天下,于重阳山开宗宣法,擅长阴阳术数,精通隐诀符箓,神应无方,济度死生,后重阳山称神山,魏正业三年,魏王厚礼敕见,执弟子礼求问寿命及仙道事,何不予伸三指,王凛然出,三年后崩,至此北魏尊为法王,魏人称:弘昇法王。
  何不予身上笼罩了太多神秘光环。
  不过,秦长歌坏笑着想,如果崇尚道教的北魏人知道仙风道骨的神人何不予其实最讨厌洗澡曾经创造捉虱一钵再以道法将之变成白米大行布施的恶劣行径,是不是要再昏一次?
  何不予,是千绝弃徒。
  这个天资颖慧的男子,列入千绝门墙却什么都不肯学,终日斗鸡走狗偷吃玩乐,却在碧落神山得应天机,自悟道法,时天涌彩云,翻卷如啸,当时的千觉掌门,秦长歌的师祖正在闭关,突开关而出,闭目向天不语,半晌道:“此非我门中人,另有天地,去吧。”
  何不予从此成为千绝门第一个武功未成而被逐的门人,这也是世人未知的一段秘辛。
  不过这家伙下山后,因为天下大乱,无人有暇理会方外之人,最初并不一帆风顺,很过了一段潦倒日子,秦长歌下山后有次无意碰见,看在同门之缘,帮助过他一阵子,后来何不予成就道业,云游天下之前,曾对秦长歌道:“急难之助,不啻深恩,此生许你两件事,无有不从。”
  北魏视何不予如神,他就是指着茅坑说那里面都是金条也绝对有人顶礼膜拜认为是天机深不可测下一秒金条就会出现,只要他出面,魏天祀的离奇身世想要咸鱼大翻身,实在太容易不过。
  魏天祀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目光立时灼灼如火,闪亮迫人,突道:“历来口口相传的传奇,多有谬误不实之处,比如……”
  秦长歌懒懒笑道:“比如蛇人之说……蛇嘛,蛇和龙是很像的哦……你说他是蛇?你那什么眼神?那明明是龙,小龙嘛!”
  一笑住口,魏天祀漫不经心的道:“何不予何等人物,怎会听你驱策?”
  “这个不劳王爷操心,”秦长歌淡淡道:“你只管考虑我的提议罢了。”
  看着魏天祀狐疑沉吟表情,秦长歌漫不经心道:“我知你难以尽信,但你已被逼至山穷水尽之境,既然往哪方走都有危险,那么何妨一试机遇?须知瞻前顾后者,永难成就大业。”
  盯着秦长歌半晌,魏天祀终于笑道:“好!”
  他偏头看着秦长歌,“只是你我今日之盟,就在这马车上,几句话决定?我相信了你,你又如河相信我会履约?”
  四面望了望,秦长歌随手从身后某个地方神奇的抽出一沓玉版纸,一支紫毫玉管笔,连同墨砚之物,一一放在桌上,取了墨亲自研磨,道:“我说,你写,请记住,一字不可更动。”
  魏天祀目光变幻,最终乖乖提笔。
  当他听见秦长歌开口的第一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不由一怔停笔,笔端饱蘸的浓墨,立时啪的一声滴落纸上。
  秦长歌皱眉,刷的抽走那张纸撕毁,换上新纸,“诏书不可有污,换掉。”
  “诏书……?”
  秦长歌笑口口,“对,诏书,魏王魏天祀割让十二州的诏书。”
  魏天祀目光中露出深思的表情,阴光一闪,恍然道:“原来……”
  他想了想,露出古怪笑容,低头依着秦长歌交代,一句句写下去,最后盖上晋王“静玄居士”的私章。
  吹了吹墨迹,将纸小心折起收入怀中,秦长歌满意的道:“这是对我们双方的约束――如果你不能登基,魏天祀自然不是魏王,这张纸就是废话一堆,我也拿不到十二州;而只要你登基,这白纸黑字的魏王亲笔诏书,晋王龙潜的私章也仿造不来,这便是十二州的地契,你赖也赖不掉的。”
  赞同颔首,魏天祀赞:“姑娘缜密灵慧,算无遗策,佩服佩服。”
  秦长歌立即送回高帽子:“陛下审时度势,决断英明,佩服佩服。”
  “来,为我们的诚意同盟,为我们的宏图大业,为顺利的复仇和占有,为将来的英明魏帝和新生的有力政权,且尽此杯!”
  白玉云纹杯在半空中交击出流丽的弧线,浅碧美酒涟漪荡漾,翦水双瞳对上同样微带碧色的魅力目光。
  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看来好生痛快,好生知己,好生惺惺相惜。
  只是一个喝酒时不动声色的以指甲浸入杯中,一个似若无意的弹了弹耳垂上垂落的镶银耳饰。
  只是都知道自己在与虎谋皮,都知道这笑容何等虚假,都知道这笑意里慢慢算计,唯独欠缺真诚。
  魏天祀微碧目光在酒液中摇曳,那潋滟的酒色仿佛一卷即将展开的磅礴画卷,映照出他已经成竹在胸的步步计划――借助何不予在北魏无可动摇的神权,联合自己多年来交接联营而成的势力,将魏天祁赶下王位,然后,杀掉何不予,绝不让这个一言可以翻覆自己出身的家伙反过来挟制自己,到那时,王权在手,倾国之力,我还怕你一个区区江湖组织?我割地给你?任一个新兴敌对势力立国?做梦!
  他本就在北魏暗自经营了一批势力,只是此次事出突然,魏天祈不动声色,雷霆万钧冰雪一片,骤下杀手令他不及措置仓皇出逃,才不断竭蹶狼狈至此,魏天祀内心里可谓深恨入骨,一旦有了回国的护身符,一旦大位得继,他怎么会乖乖听话?
  政治人物的协议约定,本就是狗屁不如的废纸。
  他微笑着,在画卷上看见了北魏皇宫辉煌的九和大殿,看见自己黄袍冕毓,高踞王座,架起油锅,干炸了魏天祈。
  秦长歌对着层层生波的酒液眨眨眼。
  她怎会真的傻到把这纸当真?这张纸,本来就不过是他和魏天祀用来相互迷惑的东西,她回去不拿这纸给萧公子解手就不错了。
  她要的,就是把魏天祀这条蛇放回北魏,给魏天祈找点麻烦,这点她很无奈的和萧琛不谋而合,北魏这些年蠢蠢欲动,不住叩边,两国交界之地的西梁百姓饱受骚扰,大战没有,小战不断,以至于边界百姓弃家而逃,国界周围,赤地百里,一片荒芜。
  秦长歌不是善良人,但是却不喜欢吃亏,所以,在大战开始之前,得先让你们狠狠内耗,你越弱,我胜起来越容易,咱百姓死得也就越少,将来注定要受到的战争创伤也会相对较轻――就是这个打算。
  见到魏天祀的那一刻,她立即决定了要和他谈判,借助这个机会,给北魏添点堵。
  至于何不予,魏天祀想必有过河拆桥打算,可是何神棍如果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配做什么“半仙”,“法王”?还俗回家抱孩子洗尿布去吧!
  两人相对微笑,俱都笑得温良恭俭让,满脸的仁义礼智信,如一对美貌敦厚的国宝。
  “什么什么?”萧包子听说娘被掳走,立时跳脚,“大帮主,你不是武功天下第一么?你怎么把我娘给搞丢了?你赔!你赔你赔你赔!”
  素玄悲愤的望天,直欲长啸当哭,你娘偏心,你也偏心,你怎么就没有见你楚叔叔也在?你怎么就不怪你楚叔叔把你娘放走?你怎么就教我赔不叫你楚叔叔赔?
  “赔赔赔赔赔培赔……”难得萧包子口齿伶俐,不过但凡撒泼成性的人,据说口齿都是超凡脱俗的。
  “好,我赔!”素玄被无理取闹的家伙缠得没法,就手从怀里掏出本小册子,“喏,这个赔你,你要是不要,我就立即收回。”
  普通的黑皮封面小册子,简单的四个篆字《琅嬛秘笈》。
  楚非欢目光飘过,眼光难得的现出震惊的神色。
  素玄对他眨了眨眼睛。  
  被萧包子缠不过,带他来的祈繁一眼瞥过,倒抽一口冷气。
  萧包子咬着手指,瞅了瞅其貌不扬的小册子,瞅了瞅神色古怪的素玄祈繁,再瞅瞅楚非欢的眼神,后者的眼神终于令他下定决心,拿过了小册子。
  楚非欢对素玄看了一眼,眼色中的意味素玄自然清楚,他笑而不语。  
  “这是缘分。”他的眼神传递给楚非欢这样的信号。
  楚非欢似喜似忧的仰望长空,最后一只迟归的雁自高而远的天空飞过,姿态萧瑟而孤独,他若有所感的,微微叹息一声。  
  如果萧溶知道这秘笈是数百年来武林史上排名第二的绝顶秘笈,知道这是千年前武林绝顶奇人琅嬛圣手的武功精粹,知道曾经为这秘笈,数百年来武林中人前赴后继蹈死不已,知道这秘笈每一次出世都掀起血雨腥风死伤无数,他一定会觉得这小册子好烫手吧?
  其实楚非欢多虑了,萧包子顶多思考一阵,是绝对不会将到手的东西退还的,他一定会要求将这书换封皮,改个名字叫《琅嬛菜谱》。
  无知的人是有福的,现在,他就随随便便把无数人辗转反侧历经艰辛破家弃财求之不得的重宝。胡乱往怀里一塞,手指弹弹,很遗憾很将就的道:“好吧……算你赔了。”
  楚非欢却道:“溶儿,拜师。”
  “嗄?”
  “这是你想要的武功秘笈,”楚非欢依旧在看大雁,“可是你觉得,你字认得全吗?”
  “哦……”萧包子恍然大悟,“可是难道你不认识字吗?你不能教我吗?”
  楚非欢直接回答:“不认得。”
  萧包子无奈,悻悻转身,咬着手指和素玄商量:“我叫你师父,可不可以不磕头?还有,我叫你师父,你可不可以不要趁机占我娘便宜?”  
  素玄差点一口鲜血喷出来。  
  什么叫占你娘便宜?  
  你眼里我是个什么?色狼?登徒子?  
  你知不知道,我曾经拒绝了多少美女爬我的床?其中有陇西名妓,有陇东头牌,有富家千金,有江湖侠女……
  素玄那个冤枉悲愤啊……然而看着萧包子贼兮兮偏又很无辜的大眼睛,这些话哪里说得出口。
  哭笑不得的想了半晌,也只好再次付之一笑,道:“磕头本就无所谓,事实上你拜不拜师都无所谓,至于占你娘便宜,你觉得你娘是那种谁都可以迷昏她占到便宜的傻女人?”
  他暗自咕哝了一句:“我其实倒好希望她真的是那种傻女人……”
  包子没听见后一句,眼见素玄好说话,立刻十分爽快欢喜的叫了声“师父!”声音那个脆甜,素玄虽说不奢望他真的乖乖叫师傅,乍一听还是欢喜,尚自陶醉在“我终于找到想要的徒弟了”的喜悦中,便见萧包子忽地一个大转身,扑到楚非欢膝下,仰头,甜甜蜜蜜又一声,“干爹!”
  ……
  素玄黑着脸,盯着楚非欢:你什么时候做了他干爹?
  楚非欢开始咳嗽――冤枉,这小子吓死人不赔命……
  一把拎回萧包子,素玄摆出新鲜出炉的师傅架子,问包子,“什么干爹?”
  “公平,要公平……”萧包子摇晃着手指,笑嘻嘻道:“我娘教过我,要做公正的人,你们两个,对我都好,拜了你做师傅,怎么可以冷落楚叔叔?但又不好拜两个师傅,只好委屈他做我干爹了。”
  这是什么歪理?
  “不好厚彼薄此嘛……对吧?”
  素玄忍无可忍的纠正,“是厚此薄彼!”  
  很满意自己的安排的萧包子,包子皮厚得几乎咬不动,哪里在乎一个成语用错,得意洋洋爬上楚非欢膝盖,“被雷到了吧?错错有营养,雷雷更健康,我娘说的。”  
  楚非欢咳得更厉害……曾经的开国皇后,将来的西梁大帝,你们的风范好特别,将来讨伐天下,万军战场之上,如果来一句“雷雷更健康”,是不是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所向披靡的雷倒所有敌国军队?
  咧嘴笑的萧包子,笑了一阵突然想起自己要做的事,哇呀一声跳了下来,顺手抽了自己的小腰带往脑上胡乱一绑,刷的拔出白色小锦袍旁悬挂的前几日容啸天送的鲨鱼皮小腰刀,寒光闪闪的一抡,在日光下挥舞出一道小型号的七彩弧线,“干爹,师父,咱们兵发救人去也!”
  ……
  一马当先腾腾腾的冲了几步,却没听见跟来的脚步声,包子困惑的站定,犹自不忘一脚踩上一块石头一手叉腰,白头带在风中飞舞,摆了个很有感觉的pose方才回头,“咋不来?救人啊!”
  素玄斜睨着他,“明小侠,敢问兵发何方?先锋是谁?敌军几何?主将何人?”
  白腰带被风吹着,啪啪的打在玉树临风的萧包子脸上,姿态倜傥而目光茫然。
  目光里淡淡笑意,给素日散如远星的神情添了一抹暖色,楚非欢好心的给新出炉的干儿子解围,无声指了指前方。
  转头,萧包子这才发现,前方地平线上,隐隐出现烟尘,接着,一辆精巧的马车,自视野里渐渐现出轮廓。
  他动了动嘴唇,问:“我娘?”
  楚非欢颔首,素玄看着完好无损回归的马车,目光中有一丝感慨。
  她果然安然回来,还从那个阴狠狡猾如蛇如狐的家伙手中索回了马车,一个不擅武功的弱女子,她是如何做到的?
  包子已经冲了上去。
  刚从马车上跳下来的秦长歌,一眼便看见沙尘滚滚向自己冲来的圆滚滚灰扑扑的小子。  
  她立即咻的一下跳回马车上。
  包子扑了个空,收势不及,哧的一声滑过马车。
  立即锲而不舍一个三百六十度大翻转,再次扑回。
  腿短跳不上马车,他大怒,尖叫,“臭娘!亏我千辛万苦要救你,你就这样欺负我!”
  从车厢里探出头,秦长歌一脸嫌恶,“我说公子爷,你这什么造型?”
  “拉风造型!”
  “拉风!拉什么风?我记得我说给你听的故事里,那脑袋绑的是红带子,黄色的也可以,那才杀气腾腾临风招展,你绑个白布干嘛?戴孝啊?你娘我还没死呢。”
  包子悻悻的回头,盯着抱着肚子狂笑的素玄,和低头看蚂蚁的楚非欢,还有弯眉笑眼看笑话的祈繁,忽觉众叛亲离,忍不住悲愤长啸:
  “遇娘不叔(淑)啊!!!”
  ……
  秦长歌跳下车,将缰绳一引,笑,“完璧而归。”
  接过缰绳,瞬间素玄觉得自己的手指似乎触及她温热光滑的肌肤,不由心底一颤,忍不住抬眼看她,却见眼前女子行若无事,一脸淡若水仙的笑意。  
  暗暗苦笑,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自己,竟也有如初初动情的儿郎一般,为些许的体肤相触,心动不已。
  那还是玉帘袖睇抚凝脂,红叶楼头伴群娇,扁舟一叶下蓬莱,谢却绿华留枕邀的散漫风流的自己?
  目光流转,长风之下,容颜秀丽的男子,整神色淡淡的看过来,风拂动他淡蓝缎面大氅的系带猎猎飞舞,素玄忽然想起先前那双细致温柔结上这副衣袋的纤细手指。  
  自失一笑,轻轻仰首,孤雁一只,正自天际黯黑如墨点掠而过。
  那是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秘密,他们的过往,他们的组织。
  而他,也许永远也不能真正走近。
  缓缓吐气,仿佛要吐尽这一刻内心块垒,素玄低下头的时候,已经笑容明朗如常。
  她刚才和那人一番交涉,想必对凰盟定有新安排,自己无论如何都算是个外人,再留在这里实在不妥。
  一笑拱手,素玄道:“多谢明姑娘助我得回马车,如此,告辞了。”
  转目一顾包子,又道:“明姑娘,我送了本册子给令郎,本应是我来点拨他的,但是此行不可更动,还得劳烦明姑娘自己亲自教导了,或者寻了可靠出众的武学人士也好。”
  秦长歌目光一缩,素玄说的轻描淡写,她可不会等闲视之,从素玄手中赠送出来的东西,怎会是凡品?想必是绝顶秘笈,而素玄那句话的意思,分明是让她和楚非欢都有份学习了,武林中人,门户派别之见有如不可跨越的鸿沟,素玄居然开通如此,其人潇洒旷朗光风霁月,果非常人能及。
  微微一笑,秦长歌道:“溶儿不学无术,不过还算有点悟性,如果有不识得的字,我自会教他,不妨先打点基础,高深武学,还是等你回来吧。”
  这是明摆着不愿意占便宜了,素玄怔了怔,半晌自嘲一笑,道:“那么,随意吧,哦,对了,我离开这段时间,已经嘱咐过帮中高层,对咱们所追索的事,依旧如常,你但有需要,尽管驱策,我如果路途顺利,也可能去陇北查查安飞青。”
  “素帮主对凰盟,对我母子的厚爱,明霜不言谢了,”秦长歌微微敛衽,“总之,大家同路中人,一切心知。”
  “是,一切心知。”素玄深深注目秦长歌,黑亮如珍珠的瞳仁里满满都是女子纤细娉婷的身影,“请多保重。”
  言毕不再回顾,衣袖一拂已平平飞上马车,单手控缰,仰首一笑。
  冬日的空气沉静而干爽,新雪之后四面流动着沁凉的气息,树梢顶传来飞鸟掠翅割裂空气的声音,同时被割裂的还有细碎的阳光,碎成薄纱层层,无遮无挡的笼罩在飒然仰首的黑发白衣男子身上,他风华灿烂,明光四射,在浅金色琴弦般的美妙阳光里,如同一场美好异常的梦寐。
  而那远飏而去的一截白色衣袂,如同诗仙于娥眉山顶蹈月步虚,恣意狂歌间新得的一首好句,新裁的一缕浮云。
  秦长歌怔怔看着素玄衣袖飞舞的身姿远去,心底隐隐泛起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受,仿佛,挽阳亭这一别,素玄看似平平无奇的探亲访友之行的背后,还隐藏着一双深沉遥远的目光,潜伏着一个模糊不清的黑影,这些如乌云般的影子,将渐渐遮蔽明朗的日色,为前往的本可一览无余的长路,埋下不可预知的变数个阴霾。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四章 问佛
  怔然半晌,甩甩头,秦长歌将离奇的预感抛到一边,吩咐祈繁:“半月之内,依次更改从西梁至北魏沿路据点的联络暗号,重新打乱力量分布和暗坛,记住,但凡有人联络过的据点,立即变更。”
  为了护送目前已身单力孤,还要应付北魏暗探悄悄追杀的魏天祀回国,以及安全指引他找到目前身在西梁境内的何不予,秦长歌不得已暴露了一些西梁至北魏沿路的凤凰暗坛据点,所以将暴露的据点全数更改暗号打乱建制,是当务之急。
  祈繁领命而去,楚非欢看着远方已成小点的马车,淡淡开口:“魏天祀回去了?”
  他和秦长歌曾经在战场上和魏天祀对阵过,只不过他从不亲身上阵,魏天祀没有注意过他,对于这个晋王殿下,楚非欢自然知道他的奸狡,但从不认为他能是秦长歌对手。
  秦长歌一笑。“魏天祀把家里的蛇赶走,我帮他送回去。”
  微带嘲讽的,她又道:“不想背上杀兄之名,不想魏天祀死在北魏境内引发他濒死反扑引发晋王潜在势力的动荡,将他驱赶到西梁想借刀杀人,魏天祀也足实够狠,竟想既拔了钉子又做得完人,只是忒小看了我西梁,我请他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起刚才魏天祀临离开时,得了凰盟联络暗号和何不予的所在位置,以为后顾无忧,立即便想过河拆桥对她下手,被她淡淡一句。“我的组织每一地的暗号都不同,你去了一地,才能得到下一地的暗号,在最后一地,你才能得到何不予的联络方式”,逼的只好悻悻摆手,装作理衣袖,刷的一下将指缝里夹的东西插了回去。  
  然后居然还能面不改色提醒她不要忘记协议,言辞谆谆,形容和雅,又极其亲切的赠了北魏出产的外伤名药“碧翄丸”给她,秦长歌毫不客气笑纳,丝毫不担心他还敢玩花样。
  因为魏天祀就是哪种人——你很危险,我一定要杀你——啊?我杀不了你?——那我就不杀——既然不杀,那就先用着——用完了——还是要杀。
  无耻到这个地步,又坦然到了这个地步。
  这对兄弟,也算奇葩啊……
  吁了口气,秦长歌有点无奈的想,顺手帮了人家一个好大的忙却得不到奖赏的感觉,真的好亏本好不爽……
  一转头,却见萧包子将一本书摊在石头上,自己在石头前倒立而起,露出开裆裤和半截吃得圆滚滚的白肚皮。
  偏偏头,秦长歌好奇的问儿子:“公子爷,你这是在干嘛呢?”
  包子涨得满脸通红,挣扎着吃吃答:“……练功……什么破功……累死我了……”
  秦长歌漫步过去,探头一瞧,书上是有个倒立的人形,只是怎么瞧怎么怪异,秦长歌将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才发现原来那不是倒立人形,而是站立原地双手上举的姿势,至于为什么看起来是倒立——萧包子把书拿反了。  
  望天,悲愤,秦长歌先为将来的西梁百姓默哀了三分钟,才一伸手,啪的一下子狠狠弹了弹包子的可比豆腐的嫩屁股。  
  “摆什么蛤蟆功造型,你以为你是欧阳锋啊?”
  一行人回棺材店,秦长歌忽然想起今日怎么没看见素玄那个跟屁虫,忍不住问起,祈繁笑着摇摇头,道:“那个丫头啊。莫名其妙就不见了,大约是素帮主对她不假辞色,受挫折了吧,您也知道,这段日子,素帮主都快被她缠疯了,真没见过女孩子这样的。”
  “莫名其妙不见了?”秦长歌想了想,一笑,“水灵徊不是会半途而废的人,她那性子,本就和一般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不同,对了,你下次碰见炽焰中人,提醒一下,对这位水小公子不要随意泄露身份,水家名声太大,她身份泄露了万一招惹了麻烦,又是咱们的不是,炽焰虽不惧水家威势,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素帮主近期还不在。”
  祈繁点头,楚非欢突然指了指南方,秦长歌笑笑,又道:“是,我知道……也提醒他们注意防备着,他们是习惯了水小公子在总坛窜来窜去,素玄又是个心底光明的,却是忘记了南闽也算敌国,若是那大嘴巴的丫头看见了什么不妥的,传到水镜尘耳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祈繁笑道:“我以为我算细数的,不想还是不能比,是啊,习惯那丫头窜来窜去,可不成。”
  祈繁应了,萧包子却咬着手指翻白眼,“我也要去。”
  “你去干嘛,”秦长歌拉开他的手,“警告你,下次再看见你咬爪子,咬一次扣一次零食——庙里全是光头,无趣得很,还不许乱窜乱讲话,和你的气质不符。”
  “我气质多变,人见人爱,”萧包子被每日的睡前一故事早就熏陶成了半个妖孽,“光头们更应该早点见识公子爷的风采。”
  他谄媚的寻求支援,“干爹,你说是不是?”
  秦长歌一怔,转目看见楚非欢脸上微微泛了淡红,心知这小白又胡乱搞事,但也不愿非欢尴尬,神色如常的笑道:“好了,又多了个护身符,你倒精明,分分钟的工夫,师傅也有了,干爹也有了,公子爷现在护驾的人这么多,我可不敢轻易得罪。”
  “算你识相,”萧包子咧嘴一笑,左手挽了秦长歌,右手去推楚非欢的轮椅,“走吧。”
  “等下,”秦长歌左右看看,在旁边一家卖烧鸡的摊子上买了只烧鸡,笑嘻嘻的塞到萧包子口袋里,萧包子大喜,目光亮亮口水滴答的问,“给我的?”
  “嗯……”秦长歌等萧包子露出又大又靓的笑容并且在她身上蹭过三遍之后才慢吞吞的道:“鸡屁股是分给你的。”
  “……”
  护国寺后院禅房是谢绝女客的,名扬四海的高僧闭关之所更是远远便有沙弥上来拦客,秦长歌却只是微笑着,递了张纸给小沙弥,道:“请交给释一大师。”
  敛眉合十,小沙弥回答得很熟练,“师祖闭关,不见外客,施主请回。”  
  “你且去,”秦长歌笑容温和却不容抗拒,“大师会见我。”
  犹疑半晌,小沙弥终于低头匆匆去了,半晌回转,难言目中惊色,恭敬施礼,“师祖有请。”
  尔雅一笑,秦长歌一行三人态度闲适的迈入这连皇室中人都拒之门外,世传几乎无人可以进入,几被传为神地的禅房。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性急的萧包子一马当先,准备领略世所仰慕的大德高僧的风采,一进门,“哇!”的一声。
  够……乱。
  到处都是典籍书册,地上,床上,桌上,柜上,甚至承尘上都堆着书,踏上被褥乱糟糟,一个人正坐在被褥中和一堆书拼死挣扎,他身前臭袜子与茶碗共放,破蝉衣同夜壶齐列,熟罗宣纸上画着鬼画符,青瓷花盆里姿态轻盈的兰芷旁堆着一堆骨头……等等,骨头?
  萧包子目光呆滞的慢慢低头去看自己口袋里的烧鸡,终于明白了该鸡的最终归属,十分悲哀的吸溜了一下口水。
  他如果看见秦长歌用来作为敲门砖的那张纸,只怕直接就会崩溃先――那张纸什么都没有,就画了只烧鸡。
  三人进来时那人头抬也未抬,只自顾自嘟囔,“咦,……在哪里呢?我记得我放在书里的啊……”
  楚非欢怔了怔,本来还以为高僧潜心佛学,睡卧犹自以书为伴,敢情高僧只是在找东西来着。
  萧包子懒得管和尚做什么。只挪动脚步溜向门口,准备以实际行动捍卫到口的美食。
  他刚一挪步,一颗油光铮亮的光头立即抬起,衣袖一挥,砰一声禅房门被关上,还神气的自动上了栓。
  盯着萧包子看了半晌,老得看不出年纪偏偏眼睛比包子还精光贼亮的“高僧”咧嘴一笑,伸手一招。
  萧包子眼睁睁的看着烧鸡飞了出去,落到老头的爪子里。
  很想张牙舞爪的扑过去夺回来,可惜臭娘把他抓得紧紧,包子嘴一扁,大怒,道:“和尚还吃肉!”
  “佛祖亦杀生。”释一头也不抬,一口咬掉一只鸡腿,唔理唔鲁的道:“将来什么都是你的,你和老衲争一只鸡作甚?”
  包子哪里管他在说什么,继续愤怒,“一鸡不争,何以争天下?”
  “你是有福之人,”释一继续啊啃鸡翅,“这天下对你来说,就是老衲口中鸡,抓了便吃,争什么!”
  一只沉默倾听的楚非欢突道:“一国非天下,大师谬误矣。”
  “否,”释一从鸡翅中抬起眼,瞟了楚非欢一眼,“国即天下,天下即国。”
  他目光和楚非欢相遇,楚非欢只觉得心中一震,那目色如明珠如温泉如春风如流水,博大浩瀚,遥及天涯,于无限平静中绽放大光明,瞬间照破山河万朵,而千顷碧海之上,明月遥生。
  灵台突然一片空明乳白,温润而舒适,一直以来因为伤病不适的精神,突然松快了些许,那些仿佛久捆于身的绳索般的苦痛,都缓了一缓。
  抬起眼,楚非欢先前因为高僧爱吃荤,高僧很脏乱而滋生的一点点讶异怀疑情绪已经淡去,剩下的是对大德者由衷的尊敬,这才是真正的修炼者,但凡跋涉尘世中人,历风尘污浊,绝无可能拥有那般光明的眼眸。
  秦长歌一直站在一边观察释一的表情,她带楚非欢来,就是想从这个修炼成精的老狐狸的眉目间揣摩出点什么,不想和尚对包子一言下定,对楚非欢却只是拔了拔他的衰退的精神,一言不发。
  她认识这天下人顶礼膜拜的著名神僧的原因,说起来搞笑,还是文昌那次按照她的安排去“邂逅”童舜老娘的时候,她怕出漏子也抽空跟着,无意中逛到后院,正看见一戴帽子的老家伙爬墙准备溜出去,看那架势熟门熟路不知道爬了多少次了,秦长歌一时好奇,便也跟着爬出去,看见那老家伙转了一条街,买了只烧鸡又爬回来,回来后从后门偷偷摸摸进了禅房,秦长歌继续跟,结果发现那是个和尚。
  和尚一见她,立即吓掉了手中的鸡腿。
  秦长歌以为他是因为破戒被发现而惊吓,正想装没看见转身就走,却听见身后和尚道:“既来之,则安之,你本就不是白来的。”
  秦长歌立即停了脚,回转身,见和尚一笑,平凡苍老眉目突然灰尽光生。
  “三生之魂,沧海之月,蹈步天下,谁与长歌?”
  秦长歌立即知道了这酒肉和尚便是释一,老和尚见了她并不惊讶,两人干脆坐下来分吃了那只鸡,后来秦长歌见他老天拔地的爬墙太费劲,给他偷渡过烧鸡,两人结了点烧鸡缘,秦长歌一向不浪费资源,文昌供奉给太后的紫玉观音,顺便也拿来给和尚开了光。
  眼见释一缄默不言,秦长歌微微叹息,只得说正题,道:“大师,我来有一事拜托。”
  释一长眉一动,道:“又要和尚帮你骗人。”
  “这回不是了,”秦长歌狡黠一笑,“这回要你说实话――大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近期皇室定会有人前来圣德护国寺卜问,想必要请你或者你的大徒儿静闻方丈,不管请的是你们中的谁,我只想请大师们不必忌讳,如实相告便可。”
  “如实相告?”释一将油手在佛经中一抹,在书页上抹得干净,笑得比她更狡黠“前生?今世?”
  “前生,生死。”秦长歌知道瞒不过这个早已成神只是因为热爱人世的烧鸡坚决不肯坐化成仙的僧人,“梦寐已久,时当惊破。”  
  默默看了她半晌,释一微微摇头,从牙缝里嘶的一声,仿似受了凉。
  “高僧,别这幅鬼样子,”秦长歌笑容温柔里别有刚意,“须知不破不立,一直死赖在错误的认知中,又怎么能重新开始?”
  三天后的圣德护国寺,接待了几位特殊的客人。
  这客人轻车从简,但俊朗高华风神独具,一望而知是地位高贵之人,他身边两名男子,亦是人中龙凤,左边的衣衫清素,天水之碧,清贵雅致如皎皎之月,右边的浓彩华艳,炽焰之红,妖媚绝丽似曼珠沙华。
  三人风采各异,熠熠生辉,谁也压不了谁去,却都是难得一见的出众人物,直叫进香的女香客们看直了眼。
  “中间那个好高贵,不怒而威,定是朝中重臣!”
  “右边那个好,绝色绝色……姐姐,我怎么看完他之后,觉得你不如平日美丽了呢?”
  “你们什么眼色?尽关注皮相了,看看左边那位,那气质清雅如竹,辉光似月……不行不行,我要写诗……有带纸笔吗?”
  “……”
  玉自熙耳力极好,听着那窃窃私语,极其开心的回转身媚然一笑,立时又引起一片倒抽气的声音。  
  萧玦皱眉,低声道:“你还嫌不够打眼?”  
  玉自熙惋惜的转头,叹息,“丑!丑!浪费了我的绝艳笑容。”  
  萧琛笑而不语,却道:“哥哥今日好兴致,亲自来进香。”  
  “别试探我了,”萧玦无奈的道:“你自然知道我不是来进香的,我本想一个人来,你们偏要跟着!”  
  “臣弟分管宫禁禁卫事,护驾是臣弟的职责,”萧琛笑容清雅,徇徇有礼。  
  “什么职责,”萧玦一笑,“领侍卫内大臣,请问你一年管上几次宫禁?今儿个倒是记得清楚。”
  “在该记起的时辰记得便好。”萧琛温雅依旧,毫无惭色。
  萧玦摇头,自顾自向后院禅房进发,平日里专职拦客的沙弥今日迎了上来,合十施礼,“师祖有请施主。”
  萧琛毫不意外的一笑,依言退后一步,玉自熙却笑吟吟道:“没我们的份?”  
  沙弥板板正正的道:“师祖吩咐,来者三人,唯一人真心有求,其余两位,请自便。”  
  “我也真心,”玉自熙将如花容颜凑到小和尚面前,“我真心的想见见圣僧,问问我的姻缘修咎。”
  这弥僧定然是释一老和尚挑选出来的奇葩,永远的干巴巴词调,对着美丽得已经超越了性别的绝顶美色也毫不动容,“师祖吩咐,若有人问姻缘。且答:请自冰下寻。”  
  仿佛一阵风忽然平地升起,吹散绝色容颜上妖媚笑意,化蝶翩飞而去,玉自熙的身形,似乎僵了僵。  
  然而那散去的笑意转瞬又聚了拢来,玉自熙依旧是那个眼波盈盈流转身姿如柳的妖孽美人,笑道:“和尚的名气大约就是故弄玄虚搞出来的,说什么呢?这禅机可忒深奥了,听不明白。”一边撒手,懒懒往院外走,“少爷呀,你去和酸僧打机锋吧,我不陪了。”
  萧玦一笑颔首,看了看正若有所思望着玉自熙背影的萧琛,欲言又止,终是随着沙弥,跨进后院。
  萧玦的待遇没有秦长歌来得级别高——他跨进释一禅房的时候,见到的是整洁雅致的闭关之所,竹帘细细,禅香袅袅,四壁佛经典籍古朴厚重,一盆蓝色泽清雅,磨得发白的青布蒲团上,盘坐着宝相庄严的天下第一名僧。
  于立门口,萧玦看着面色平静,眼眸半开闭,宁和颜容上宝光隐隐的老僧,油然而生敬意,所谓神僧,名不虚传,那是种明明存在,却不令人感觉压迫的奇异感受,面对他,如面对一花一叶一缕清风,面对自然沧海,无限如须弥之广,而一切反诉杂念皆成芥子。  
  看着他,便忍不住回顾自己,富有四海,垂临万方,看似什么都拥有了,然而从四面不靠的高高御座上看过去,大仪殿遥远如天涯,是臣子,是属下,是唯唯诺诺却永无交心之日的陌生人,静夜里空旷寝殿里梦寐而醒,只觉得胸腔里吹起得是苍凉空寂的风,扫尽一切悲欢喜乐,寂寞的日子,连梦也是没有的。  
  他微微悲凉的想,原来拥有一切,就是失去一切——
  “无中有,有中无,万物呼声,何必着相,”淡金雾气里老僧睁眼,一道目光如惊电看尽他内心深处,“老衲念施主心诚,特在此等候施主,已是误了修行,便请直入正题吧。”
  缓缓上前,在面对蒲团上坐了,萧玦一时觉得内心里涌动无尽难言心绪,浮云飞电,浪翻涛卷,那些往事奔涌而来,幕幕鲜活而幕幕生痛……问,问什么?那个心中存疑已久的问题,一直未曾去查问去证实,怕的不就是最终遇见的是那个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暗黑的结局?
  不问,那么希望永远都在,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直到那个女子出现。
  于是另一个希望如同春芽般在积雪的内心里开始缓慢生发,一点一点拱破坚冰般的心防――也许,有另一个可能?
  盘桓良久,踟蹰良久,他一生决断爽明,从无如此瞻前顾后之时。
  所谓近乡情怯,当是如此,想知道,却又怕知道的不是自己希望的那个,于是故意刁难自己,故意微服去见释一,想着这圣僧名声如此之大,又闭关多年,也许,见不着?
  见不着,便罢了吧,糊涂点过日子,总比被永恒的黑暗结局凌迟来得好。
  最终一怀犹疑的来了,也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了,原来圣僧架子不大,闭关再开关也如此轻易,一切都这般顺利,顺利到他开始害怕。
  为什么?怎么……问?
  问她……有没有死?还是问,明霜是谁?
  释一一直深深注视着萧玦,多年来水波不兴的双眸中也微微有了一丝感慨,造化弄人,何其悲哀,深情如许,也许隐瞒才是仁慈,佛家狮子吼,其实不适用自愿耽溺迷途的性情中人。
  可惜,老和尚今日,也要做回刽子手了。
  没办法……那丫头不能得罪……人家是上仙呢……将来换个地方呆着,还得在人家手上讨生活呢……
  “痴儿……”释一的声音凝成一线,生生逼入萧玦耳膜,“与你结发者,早化飞灰,骨分数处,目贮深宫,你还在执迷什么!!!”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7:51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五章 龙杀
  !!!
  苍穹忽生惊雷,而烈电穿云而来,妖蛇狂舞,黑影幢幢里万物化为齑粉。
  有什么在碎裂,有什么在消逝,有什么在挣扎,有什么在呼啸。
  ……灵魂一定是散碎了,碎成万千碎屑,化为那年云洲梅林上的积雪。
  ……那雪如此森冷,触在指尖,砰的一声,炸开烈焰。
  ……好大的火……噼噼啪啪的声响里宫殿倾颓……是长乐宫……他和她相携漫步过那里每一寸土地……熊熊烈焰,有人黑发蹈舞,有人漠然而观,有人冷笑潜进,有人懵然回首……众生相,众生相,众生皆入殻中……  
  ……谁挣扎得出?长街之上,愤然回首,纤秀女子微笑前来……  
  ……他大喜的去携她的手……长歌……我就知道老和尚胡说……你没死……你不会死……  
  触手灼热,他低头一看,惊吓撒手……  
  ……一抔焦骨,散落于乌黑的废墟……
  ……长歌呢?我呢?我在哪里?她在哪里?……
  ……四顾茫茫……有甜腥的气味,汹汹的涌上来……
  谁架了油锅?谁执了刀斧?谁狞笑上前来,倒背长刃,行动间凛凛寒光。
  剧痛翻江倒海,却不知道是哪里在疼痛,心?不……不在了……
  ……是要死了么?也好……
  “咄!醒来!!!”
  疾电般翻转凌乱的魔障,重重压上思绪的黑暗彤云,被醇厚纯正的佛门狮子吼喝裂!
  萧玦浑身一震,从接近迷乱的梦魇中醒来。
  脸上出奇的泛起一线潮红,目光有些湿润,他缓缓的看了释一一眼。
  欲待开口,身子一摇,一口鲜血樱雨般喷落。
  溅开在光洁的青砖地上。
  如同血画的写意一副,只是笔笔凌乱,笔意伤恸。
  如那些欲诉不能诉,欲留不能留,欲待蒙昧自我却被生生残忍捅破,不可追及不可挽回的往事。
  “痴儿……”同样的一句话,释一这次说来,也带了几分悲恸,他仔细打量着萧玦——这孩子一着迷思,牵扯不去,真真是无辜……
  伸手,指尖欲待点向萧玦眉心。  
  且为你批破迷障,还你明月如洗吧……
  轰隆!
  晴空万里,突起闷雷之声。

  大雄宝殿内,四处乱转的玉自熙愕然仰头,“青天白日,又是冬天,打雷?”
  他眯着眼看着天际——乌云乍起,层层叠叠厚如黑色幕布,一团闪着金光的火球在云层中穿没。
  一线电光,如惊天之刃劈下,黝黯的大殿里刹那亮了一亮,映得负手淡然立于殿角的清雅男子俊雅容颜,笼罩在一片迷魅的明暗之中。
  轰隆!
  闷雷震得禅房木窗一阵乱晃,啪一声那盆素兰莫名其妙栽落案几,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释一的手指定在了萧玦眉心之前。
  半响,老和尚突然现出了一抹苦笑的神色,极慢极慢的仰首,望了望天际。
  缓缓收回手指。
  那火球一起一落跳跃着远去。
  老和尚的眉梢极其细微的抖了抖,转首对正茫然看着地面,全然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的萧玦合十一礼。
  “施主请回吧。”他深深注目萧玦,“深水淹石,浓云遮月,夜行胡同混沌不知,其实都无须烦乱,只需静待时机,自有拨云见月之时,身在居中不得其出,是昧;身在局外无意闯入,是孽,施主好自为之。”
  萧玦茫然站起,行尸走肉般的晃了出去。
  他的身影刚从禅房门口消失,释一立即戟指对天大骂:
  “×你娘的!威胁老衲!”
  …………  
  萧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禅房,走出后院的。
  惊雷过后,依旧一片晴朗的天空,日影漫漫,牛乳般的泻下来,萧玦突然觉得那么明亮的日光有些刺眼,他缓缓抬手,遮住了眼。
  前行,前行。
  西梁帝王的步伐从未如此刻沉重缓滞,踩在碎裂的日影上,听得那声响沙沙,砂纸般磨着伤痕淋漓的心。
  原来那些不愿面对,不愿承认的事实,都是冰冷的现实么?  
  原来那些含冤含恨的怀念,都是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么?  
  原来那朵倾国名花,并未开在他国海外的白玉阶,紫金阕,而是早已化灰而去,只留他蹉跎岁月,空自等待一场永无回归的回归。
  原来那些往事,早已被无声遗落,而立于一隅等候的,永远只会是一场错过。我爱的人,我等待的人,原来你早已不在。
  从此后,余生都是一杯难咽的苦酒了么?举杯向月,无人对饮。
  而江海浩淼,辽阔无极,比彼岸更远的彼岸,他要如何泅渡?
  仰起头,萧玦不知道自己看的是那一线日光,还是某个遥远的不可触摸的记忆。
  长歌,我宁愿你抛弃我。
  我宁愿,背负被抛弃的耻辱,去换取那个流言的真实。

  曾经碧纱窗下相约共饮的誓言,都换做了风刀霜剑后森凉的谶言,那些思念带着那年皎洁的梅花香气,跨越三秋直抵内心,凝成霜雪,然而直到今日方知,破冰之日,永远无期。
  长立禅院院门之外,不知时光几何。
  日影倾斜着转移,风渐渐的亮了,天边起了绚丽的霞光再渐渐消逝,一轮明月淡淡照过来,勾勒出三个同样颀长的影子。
  萧玦缓缓转头,自以为很平静,其实好惨淡的一笑。
  声音暗哑的道:“夜了……走吧。”
  萧琛和玉自熙互望一眼,两人都是水晶心肝,如何看不出萧玦的异常,萧琛目光定定的看着萧玦,眼神复杂难言,玉自熙此时也沉默下来,遥遥望着北方,一线冰凉的月光照上他的脸,他的神情并非悲凉,却生出一种沉默的愤懑。
  萧玦却不管他们,只顾自己快步前行,那两人紧紧跟着,本来怕他心绪不稳之下会失控,正在暗自筹谋对策,不想他毫不犹豫的上马,直向宫城去了,两人再次对望一眼,一言不发拍马跟上。
  按例外臣入夜是不可以进入宫城的,玉自熙在寂静的宫门前下马,他的赤甲卫队早已钉子般立得笔直等候着他,玉自熙看着萧玦的背影进了宫门,偏头对萧琛笑道:“你是领侍卫内大臣,你可以住在宫中……”
  “不必了!”话音未落,前方萧玦声音遥遥传来,“阿琛,你回府。”
  萧琛皱眉,正要说什么,萧玦低沉声音斩钉截铁,“这是旨意。”  
  挑了挑眉,玉自熙摇摇头,萧琛却立在宫门前,对前来迎接的龙章宫大太监于海做了个手势,于海微微倾身表示会意,萧琛又看了看萧玦身影,微微闭目,随即转身。
  宫门前偌大广场上只剩下相对的两人。
  两人忽视一眼,又不约而同转开头,刚才的言谈自然仿佛已经不见了,玉自熙笑嘻嘻看着他的彪悍的赤甲卫队,萧琛面无表情的仰首望月。
  嘴角一扯,玉自熙也不打招呼,径自走到自己的卫队之前,在齐刷刷的请安声中,他踩着小厮的背上马,头也不回扬尘而去。
  萧琛则跨进赵王府的紫呢大轿,一声叫起。
  一左一右,分道扬镳。  
  …………  
  于海今夜很紧张。  
  陛下回宫时神情不对,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赵王殿下在宫门前那个暗示,立时令他将心拎起老高。  
  出了什么事?陛下今日出宫时,虽说不上多么愉快,但是神色间闪动着隐隐的期盼和紧张,并无不豫之色,然而只是过了几个时辰,什么都变了。
  看起来,陛下还算平静,只是话少些,然而作为伺候陛下多年的大太监,他对陛下的心情细微变化所造成的种种反应早已熟悉之极,这些年,陛下并不开心,他郁郁寡欢,时时暴怒,但从未如今日这般,古怪难言的神情。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被那双比平日幽深无数倍的黑瞳望过来,他自己也彷如被浇了一盆冷水,有什么在飞快下坠,沉入深海。  
  他拼命思索着,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这么多年来,他没有见过陛下这样。  
  直到他端着金盆,去伺候陛下盥洗,看见陛下长立天下舆图之前,修长的手指缓缓在舆图之上一路摸索……蕲州、幽州、平州、德州、赤何、云州、汉州……郢都。
  那手指挪动,缓慢,而沉重。
  他先是不解,随即恍然,那好像是当年陛下开拓疆土,一路攻城略地的前进路线!
  看着那个寂寥的背影,他突然明白了那种奇怪的神情的含义。
  那是绝望。
  深沉的,永远难以解脱的绝望。
  长夜凄凄,冷风嘶嘶,错金长窗被不请自来的风敲击得砰砰作响,空旷的大殿内帐幔飘飞烛火飘摇,映着孤独的帝王的背影,他正在沉默的抬手,以指触摸当年一一行走过的痕迹。
  那些浴血奋战,艰苦却痛快的日子,那些披风带雨,枕戈待旦,那些纵横天下,杀场杀伐,那些志向高远,叱咤风云。  
  那些,两情相悦,携手蹈步,以江山为蓝图,共同面对腥风血雨,一笑间翻覆红尘的,日子。
  那个明明拥有一切,却孤寂得仿佛被一切抛弃的人。
  他在想起谁,怀念谁?
  老于海突觉鼻头一酸。  
  他瘪瘪嘴,举起袖子抹去了一点泪花。
  老了……老了……看不得了……
  这老天……怎么这么残忍呢?陛下这么重情的人……
  正要上前请陛下休息,上心太过损伤龙体啊。
  却见萧玦突然收回手,怔立半响,缓缓转身。
  于海小心的凑了上去,萧玦却看也不看他,直进了内殿。  
  犹疑半响,于海也跟了进去,萧玦正旁若无人的自己进了专设的衣间,将各式衣服翻得遍地都是,于海看了看,发现都是出外的便服,于海脑子一炸,冷汗已经冒了出来。  
  好半天,萧玦才取了一套纯黑的便衣,于海这才发现,地上被扔出去的衣服虽都是黑衣,但多少都有点装饰,唯独这件,一点花哨都没有。
  还是仿佛看不见他一般,萧玦自己换了衣服,黑衣沉肃,面色微微苍白,唇线紧抿,又自博古架上选了一柄腰刀,再次旁若无人的向外走。  
  老于海再不敢发呆了,双手一张,不顾一切的扑跪到萧玦脚下,“陛下……陛下……”  
  目光冷冷下移,萧玦这回连眼睛里也没有表情了,这种全然的漠然令于海的冷汗瀑布般冒出来,听到萧玦只用鼻音“嗯?”了一声,立即砰砰砰磕头,“陛下,请留步请留步……您万金之体,千万不可……”
  “于海,”萧玦定定看着他,在于海以为自己要被他一脚踢飞那一刻开了口,“你想死吗?”  
  “呃……”
  “你想害别人死吗?”
  “呃…………”
  “今晚,你,或者你安排的任何一个人跟着我,那么就是一个字,死。”萧玦并无杀气,然而这漠然更令于海知道他说的绝对是真话,“不仅你,还有你的家人,你在宫中找的那个对食,以及跟着我的任何一个人的家人……都得死。”
  盯着冷汗滚滚的于海,萧玦淡淡道:“今天这个日子,我很想用滔天的血海来祭奠一个人,你别逼我,用鲜血来换得我要的宁静。”
  于海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知道在地下砰砰磕头,额头和快就青肿一片,他涕泪交流仰起老脸,“老奴……老奴……老奴不敢……老奴只求陛下……珍重自己……”
  漠然绕过他,萧玦看也不看的,转身离开。
  风声将打开的殿门,砰的一声关上,冷寂的脚步声,一声声远去。
  于海在地下软瘫了好久,直到被殿门撞击的声响惊醒,他连滚带爬的爬起,跌跌撞撞的奔到偏殿小佛堂,抖抖索索的取了香,在佛像前燃起。
  香烟中佛像微笑慈悯,永恒的平静雍容,于海泪流满面,将香柱高举过头,虔诚的磕下头去。
  “佛祖,请佑我主平安……”
  …………
  郢都,当年和她一起打下的京城。  
  当年的“不动之城”,号称天堑难渡,无军可毁的三重城廓的内川大陆第一名城。
  毁于风雨神弩的流星长矢之下。  
  那巍巍高城,猎猎旌旗,兵锋如林,万军待发。  
  那红马如火,白衣似雪,立于马背上的女子,唇边一抹微笑神秘,纤手一挽,朱红长弓流弦声响。
  一声脆响,毁灭了一个王朝。
  从此缔就新的传奇。
  立于城墙下,翘首听着自青玛神山山脚奔驰而来的风声,那风声隐隐似可以听见女子微笑言语。
  “儿郎们,你们谁能把那面旗,今日晚间拿来送给元帅擦靴子?”
  长歌,何止是元王朝的黄龙旗,这江山,最终都拿来擦了我的靴子,你的襟口。
  那么又是谁轻轻抛掷,将所有记载着扶助与爱的历程,都化作飘飞的带血的丝绢,遗落在当年长乐宫不灭的妖火里?
  萧玦独行黑暗,沉默如树。
  一株历冬的,萧瑟的树。
  宫门、天地祭坛、司农台、弘文馆、玉宇台、栈渡桥、嘉福门、东安大街,西府大街、正仪大街,天衢大街……
  这些记载过他们足迹的土地。
  三年之后,深夜,他自当年秦长歌教给他的密道出宫,孤身一人,抱着对已逝之人的怀念,一步步将故地再次履足。
  月色孤清,将影子拉得细长,长如永恒的疼痛与思念。  
  这一刻的安静很好,适于将逝去的人凭吊。
  过了今日,过了今日……那些凭吊的时间,他要拿来复仇。  
  这些年,沉睡于火焚后的废墟的自己,不愿睁开眼正视事实,由着一己私心与执念,固执的任流言湮没她也湮没自己,白白蹉跎了三年的岁月,错过了找出真凶的最佳时机。
  如今,他怎能允许,长歌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  
  如此不明不白,背负耻辱的死去?  
  仰首,一声长啸,啸尽悲欢穿透黑暗,远远激射上云霄!  
  帝王之悲,草木低伏,帝王之怒,风雷惊动。
  天边沉云如许,隐隐翻卷,而一线初虹,现于遥远西南。
  天地惊震,凛然不敢言语,却有不知死活的懵然之人,贸然挑衅。
  “啪!”街道旁一处酒楼二楼的窗被人大力推开,有人呸的啐了一口浓痰,大声喝骂:
  “娘的!哪里来的疯子!大半夜的嚎什么丧!”
  浓痰坠落,湿答答粘腻腻的正落在站在楼下的萧玦面上。
  长眉一挑,黑暗中墨色幽光一闪,随即沉寂,萧玦默然半响,伸袖缓缓拭了,仰首看着二楼背光看不清面目的男子,冷冷道:“好准头。”
  “当然!”那人语气轻挑,“穷酸!你姜公子赐的黄金液,你好生接着了,保不准你以后风水大转,还得谢谢公子爷我!”  
  他身后灯光明亮人影幢幢,隐约听见有人大笑着道:“那是,小子,你以后行走京城,也不用再去投谁的门子,只需说一句‘尚书门下受唾人’,保你受用无穷!”
  一阵哄笑,有人怪声怪气吟:“昨日柴门锥刺股,今朝天衢唾捧人,穷酸,姜尚书门下,你今日算是好运气攀附上了,虽说说起来不雅些,但多少也算你的福分呀!”
  又是一阵放浪的大笑,夹杂着调戏优口口的浮声浪语,女子的娇笑,娈童的嗲声,“小乖乖心肝宝贝”……一阵声吵个不住,好几个人东倒西歪醉醺醺的扑到窗前,伸头张脑朝着要看“受唾门下”。
  萧玦极冷极冷的,笑了一下。
  长歌……是你在惩罚我吗?惩罚我的负心忘情吗?我居然在自己的国家,自己的脚下,被宵小所辱。
  如果辱一辱,便能换得你回来,倒也罢了。
  可惜……
  哄笑声还在继续,萧玦抬头,目光如惊电。
  一人对上他目光,突地打了个寒战,脸色一白,噤声不语,想了想,将头缩了回去。
  他的灵敏感觉,救了自己一命。
  “啪!”
  萧玦刷的一掀袍角,一脚将路边一块脑袋大的石块飞踢上了二楼!
  石块呼啸如奔雷,挟着无可发泄积郁在心的悲愤和杀气,以雷霆万钧的力量,啪的砸上了一个伸长如龟的头颅!  
  雪花灿烂的开在夜空中!
  开在一堆人惊恐愕然无限放大的瞳孔中,开在纸醉金迷富贵荣华的风流背景里。  
  只一踢,一颗大好头颅彻底碎裂。
  鲜红的血和洁白的脑浆喷泉般激射出来,在空中交融成粉色的血雨,再唰啦啦的坠落。  
  萧玦早已闪身离开原地,一掀袍袂,飞身上了二楼。
  他出现在楼梯口的那一霎,戏子妓女娈童纷纷尖声惊叫,没头脑一窝蜂的乱成一团,尖叫着“杀人啦!”四处乱窜夺路而逃。
  吏部尚书姜华的儿子,京中著名的恶人姜川允脸色惨白的盯着杀气凛然黑衣飘拂宛如死神降世的萧玦,两腿战战,裤裆微湿。
  刚才他就站在窗前,这个恶人一脚飞石踢死的是他平日最为倚重的清客万声暮,那平日里最善言辞灵活无比的大好头颅就那么血淋淋硬生生在自己面前炸开,血液和脑浆溅了他一脸,他惊恐的看见那张会唱曲会吟词会口技会编口口曲常常逗得他兴奋不已的嘴突然就不见了,雪白的牙齿飞了一天,石子般梆梆打在他额头上,打得他额头立即起了一个包。
  可是他已经忘记疼痛了。
  那个杀神,居然上楼来了!  
  胡乱扯着人往自己身前挡,姜川允慌乱得语不成声,乱七八糟发布着命令:“来人,来人,救命!救命!……杀了他……杀了他!”
  可是其余人也一团慌乱,拼命挣扎着不要做他的挡箭牌,哪里管他还在说什么?
  萧玦只是冷笑着立于楼梯口,看着这群刚才还无比嚣张的人没头苍蝇般四处乱转,干脆一掀衣袂,大摇大摆坐到了楼梯扶手上。
  倒是有个师爷还算冷静,看萧玦就一个人,自己人倒乱成一团,觉得完全不必这样,大声道:“诸位!莫惊!且唤上各位的护卫来,他就一个人!”
  这一声提醒了众家纨绔,连忙大声呼唤,各家护卫本来被他们嫌不方便赶到一边,此时也成了救命稻草,那些在楼外不远处车马里等候的护卫也已听见了动静,都快步冲了上来。
  “对对!”姜公子大喜,连声呼喝,“杀了他!谁杀了他,我赏他黄金百两,再给一个官做!”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人精神大振,齐喝:
  “杀了他!!!”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8:03
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六章 走光
  萧玦忽的一个转身,哧的一声从楼梯上滑下,双腿连连飞踢,那些冲到楼梯上的人,顿时被他的冲力和体力接连撞飞出去。
  一个漂亮的翻身,萧玦直接把自己翻入人堆,刷的拔出腰刀,也不出鞘,只横执在手,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出手快捷狠厉,连绵的黑影因为移动速度太快,远远看起来就像一股黑色的旋风,只看见他人影穿梭如翻花,只听见啪啪啪啪连响,那些平日欺负人惯了的护卫打手,俱都被打飞牙齿面如猪头的倒栽了出去,遍地雪白微黄发黑,各色牙齿滴溜溜滚了一地。
  不多时,楼梯上下,一直到店门口,横七竖八躺满一地捂脸抱腿呻吟的人。
  而萧玦冷笑抱刀立于死狗群中,一脸嫌恶的看着地下的人。
  罪不当死,嘴却够脏,聚众淫乐乐饱食民脂民膏,为虎作伥卑鄙下流,留着何用?打飞你们牙床,叫你们唱!叫你们吃!叫你们开心!叫你们乱吠!
  至于姜川允……他缓缓回身看着那恶少,那恶少被他目光一鄙视,吓得激灵灵一个寒战,再次尿湿了裤子。
  萧玦没有表情的一笑,不急不忙踱到他面前,突然一劈手扯过楼梯后躲的一个人来,扯到姜川允面前,冷冷对那人道:“你,吐痰。”
  愕然瞪大双眼,那个一看也知道是京中阔少的男子呆呆的看着萧玦的脸,姜川允看着萧玦神情,畏惧的咽了口唾沫,再次向后缩,却发现身后就是楼板,已经退无可退了。
  “吐痰,吐你的黄金液,”萧玦神色讥讽,“也给这位姜公子尝尝,尝尝‘受唾门下’的滋味。”
  姜川允面如死灰,这个杀神,够狠够绝!
  手指紧紧扣着楼板,他色厉内荏的意图吓倒萧玦:“你知道我是谁?你敢这般侮辱我?我爹是吏部尚书!”
  缓缓俯首看着姜川允,萧玦淡淡道:“你知道我是谁?”
  姜川允挣扎大叫:“管你是谁!你大不过我爹去!”

  “哦?”萧玦神色讶异中带着深深嘲讽,“区区一个吏部尚书,在这天子脚下,遍地簪缨,冠盖满京华之地,居然就敢称第一?而你,区区吏部尚书的区区孽子,吐痰至人身,居然就敢骄狂放肆乱称‘赐’这个字!”
  “……我何止敢侮辱你,”萧玦冷笑,将那两腿战战的富家子头一拍,“快吐!不然我就不是侮辱,是杀人了!”
  “你不想活了!你敢!……”姜川允犹自跳脚,萧玦闪电般手一伸,啪的卸了他下巴。
  姜川允瞪大眼睛张大嘴,呆立当地,萧玦皱眉避开他口中的酒肉浊气,大喝:“你,给我吐!”
  一个口令一个反应,那富家子早吓得三魂七魄不全,被萧玦这一喝更是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头晕目眩骨节疼痛,惊慌之下想也不想,呸的一口唾沫就吐进了姜川允大张的口中!
  ……
  萧玦却并不看,只目注窗外,冷冷道:“不够黄金!继续!使出吃奶的厉气!”
  那纨绔无奈,伸脖子拍胸口的吭吭了半天,“呸!”又是一口!
  看着姜川允恨不得死了的表情,萧玦一松手,扔开那富家纨绔,冷然道:“辱人者人恒辱之,你最好今日给我记住了,否则将来,你就不仅仅是吞痰的下场了!”
  软瘫在楼板上翻江倒海的呕吐,姜川允吐得气息奄奄,在一地秽物中勉强抬起头,目光怨毒的看着萧玦,断断续续道:“……本公子……记……住了……”  
  漠然看了他半响,萧玦冷笑,转身便走:“天作孽犹可逭,自作孽不可活,你好自为之。”
  说到最后一句,他突然一怔,想起那日禅房里,圣僧最后那一句话,当时他心魂俱碎,昏眩迷茫,虽然字字都听见了,但是连在一起,居然一点也没在意那是什么意思,如今被这恶少一番搅扰,伤痛迷乱的思绪略略沉淀了些,随之想起圣僧最后那句“身在局中不得其出,是昧;身在局外无意闯入,是孽,施主好自为之。”不由失神。
  这句话,什么意思?
  他今夜所思所想,全是长歌之死和当年旧事,本就恍惚不知所以,如今想起释一暗示之言,立时将身周诸事忘却,仰首向天,沉默思索,浑忘记身在何地。
  “呼!”重物砸下的风声。
  却是有人悄悄靠近,用木板从他背后当头砸下。
  萧玦沉思中头也不回横臂一挥,木板被碰的砸开,练武之人反应敏捷,不需注意也会有应急的自动反击,区区暗袭,何尝在他眼下?
  木板被砸开,却有淡淡烟雾弥散。
  甜、香、带一点淡淡的腥味,那腥味却不难闻,反倒有种野性的旖旎的劲道,仿佛能挑起内心深处最为原始的欲望。  
  萧玦心中一紧,立即闭气。
  却已迟了。
  眼前景物浮荡,幻影重叠,飞檐倒挂,星河本来,全身的厉气恍如被突然抽空,连手指都软如饴糖,触着什么都是软的……飘的……灼热的……  
  萧玦从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怒吼,猛一转身,一拳击在先前打碎在地的瓷碗碎片上,鲜血喷出,疼痛之激,立时逼得昏乱的神智霍然一醒!
  时机稍纵即逝,萧玦怎会白白流血?
  只那么一刹那的工夫,他已扑至暗袭之人面前,手指刷的扣住他咽喉!  
  这人正是先前冷静指挥大家呼唤护卫的师爷,刚才他趁萧玦出神,以木板暗袭,此人奸狡,知道木板不可能袭击到萧玦,便在木板锋间夹了迷香的袋子,萧玦击碎木板,迷香被击开弥漫,立时中计。  
  其实他若不是今日恍惚过甚,心神全在长歌之死之上,便是这等伎俩,也难伤他分毫。  
  这师爷见计策得逞,正自暗喜,不想对方如此神勇焊厉,中了平日里可以迷倒十个大汉的迷香,竟没有立即倒下,反以血肉之痛激发煞性,反扑而至立时便要置他于死地,他何曾见过这般勇悍之人来着?早吓倒在地,荷荷连声拼命躲让。
  有人猛扑过来,拽着萧玦便向后拖,萧玦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手指扣上咽喉却无力下按,再被这一拖,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然而手指犹自紧紧扣住师爷咽喉。
  扑过来的是姜川允,他满面苍白的意图拖开杀神,不想萧玦手指扣得死紧,师爷双眼上插口吐白沫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这一拽,更是杀猪般的从喉咙里溢出呜咽,姜川允赶紧放手,又去扳萧玦手指,费了一番力气才将他手指扳开,而师爷咽喉上,已经留下两个青黑的指印!
  两人坐倒在地面面相觑,虽说终于搞倒了这杀神,松了口气,可是萧玦的杀气狠焊实在惊人,两人俱都在对方目中发现惊恐震撼之色,两股战战,一时竟至站立不起。
  他两人今日灾星照命,哪里知道眼前面对的是何人,当年萧玦纵横沙场,正是以勇悍无畏精通兵法著称,战神之名惊动天下,敌军闻风辟易,若非今日情形异常,他心神崩摧易为人所趁,否则就算不论身份,也那轮得到这两个恶心东西来欺负?
  半响,那师爷勉强爬起来,搀起姜川允,低低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说什么呢,胡师爷,”姜川允抹一把虚汗,恨恨道:“是你救了本公子——这小子,够狠!娘的,逼我吃痰!我今日不整死他,我不姓姜!”  
  他盯着萧玦看了半响,想起刚才恶心的吞痰,恶从心底起,恶狠狠踢了萧玦一脚,想了想,忽地拉开裤子,狞笑道:“逼我吃痰——我逼你喝尿!”
  “慢着,”胡师爷突然一伸手,虚虚一拦。
  “嗯?”姜川允斜斜的瞟过去,“你以为救了本公子,就可以对我发号施令?”
  “学生怎敢?”胡师爷急忙躬身,老鼠胡子动了动,沉吟道:“学生是想着,此人此时人事不知,便是折辱他他也不知道,有何意思?这人伤我们这么多人,又侮辱公子,区区折腾,怎能消心头之恨?今日公子蒙耻如此,不逼得他灭门绝户,又怎么能重振公子威名?”
  “你说得是,”姜川允想了想,系回裤子,“现在一泡尿倒是便宜他了,对,他今日杀了人,将他送官,刑部大牢里大刑伺候了,抄斩前我再去请他喝尿!”
  他手一挥,招呼那些缩在一边的公子们,“郢都府尹也该派衙差到了吧,你们都好好作证,日后好好招待这位‘英雄’!”
  “杜府尹和姜尚书交情可是很一般啊,”胡师爷阴测测打量着萧玦,“还有,公子你不觉得。这小子虽然衣着简单,但是气度非凡,并不像是草莽出身吗?”
  “气度?”姜川允上下打量一番萧玦,从鼻子里不情不愿的哼了一声,算是勉强默认,想了想,皱眉道:“你的意思?”
  胡师爷阴笑,“杜府尹和姜尚书向来不对,公子你首告的要犯,杜府尹未必上心,再假如这小子有点家世,咱们的仇未必能报得痛快,学生倒有个主意……”
  他贼兮兮的凑到姜川允身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耳语了一通。
  “妙!”蓦地爆发出一阵狂笑,姜川允连连拍胡师爷肩膀,“好!咱郢都谁不知道杜府尹爱女如命,那是他的眼珠子心肝尖宝贝疙瘩儿,别说碰一碰,谁触着一根发丝也恨不得拼命……好!够阴,够毒!”
  胡师爷讪讪笑着,对着那最后两句评语不知是该谢还是该当没听见好。
  “只是便宜了这小子……”笑声一收,姜川允餟着牙花子打量萧玦,“还得给他享受一回那美人儿……”
  “一晌贪欢,满门抄斩,”胡师爷笑得狠毒,“杜府尹虽说是清官,但是遇上女儿的事,还能再满嘴仁义道德秉持公正?这小子完蛋了!”
  “说得是,你这是一箭双雕,既报了咱们的仇,又帮我爹治了政敌,我爹一定会大大夸我来着,”姜川允越想越满意,眉飞色舞的道:“那家伙仗着新朝新贵,瞧不起咱们前元重臣出身的家族,在朝堂上总和我爹作对,现在正好借机给他个教训,你不是宝贝你家女儿么?现在我叫她及笄之年便破瓜,终身难嫁,正好,你就一辈子留女儿在家里,宝贝着吧!哈哈!”
  他得意洋洋的招呼四周,“来!一起来!先把这家伙搬到下面车上去,然后我叫咱家轻功最好的护卫头子送人入洞房!哈哈,小娇娘,花檀床,碧纱帐里浪地个浪,跑出个便宜好新郎!”
  “公子好词!”胡师爷命人抬起萧玦,谀笑着跟了出去。
  “对了,”唱得正起劲的姜川允突然回身,漫不经心的问,“你怎么有那个迷倒人的玩意?还挺厉害的。
  犹豫了一下,胡师爷小声的道:“回公子,学生蒙公子收留就馆前,曾在黑查山泼风寨干过一阵子无本生意来着……”
  怔了怔,姜川允一仰头,哈哈的笑了起来,越想越开心,吃吃道:“原来是剪径毛贼出身,居然也人模人样做了师爷!“
  脸上掠过一抹羞红,抬眼盯了一眼姜川允,胡师爷仍旧恭敬的低头赔笑。
  “无妨,”姜公子大力的拍胡师爷肩膀,“你今日立了功,又出得好计策,公子爷我高看你一眼,平日里你不显山不露水,如今看来倒是个好苗子!放心,我爹管着吏部,赶明儿叫他想个办法,安排个缺给你做!“
  “学生谢公子大恩!”胡师爷惊喜得连胡子都翘飞了,一个安重重的请下去。
  “哈哈……”笑得越发得意,姜川允手一挥,“快走,赶在郢都府的衙差来之前快走!咱们去看好戏!”
  ………………
  今夜月光尚可,星子稀疏。
  “多么怀念上辈子的浴霸啊……”秦长歌立于院中,悲愤的仰头望天,眯着眼,怀念前世的热水器空调彩电笔记本洗衣机……
  她身边,一个小小的影子,摆着一模一样的姿势和一模一样的表情,仰头望天,眯着眼,叹息,“多么怀念前几天的蜜炙云腿啊……”
  对着老天白了一眼,秦长歌难得的忧思被无耻打断,也不睬那个馋神转世的儿子,踢踢踏踏的向屋子里走,“水差不多了吧,洗澡去喽。”
  穿越就是这个不好,抛家别亲,来到文明退后的朝代,虽说这里是自己的前世,接受度高了些,可是习惯了前世高度的科技文明带来的种种便利,对于现在的生活,还是有点哀怨的说。
  前辈子看穿越小说,主角穿过去超级万能,上到原子弹下到人造蛋,弹弹手指都搞定,秦长歌嗤之以鼻,真是人力胜于生产力的文革论调,再说,那还是人吗?正常人能会那许多东西?那人的大脑开发到了何等水准?百分之九十九?百分之一百零一?超支?
  秦长歌哀怨的跨进木桶……洗个澡,要烧一天的水……我怎么没在前世学会怎么造热水器?
  噗通!
  因为分心,因为牢骚太多,因为没有预估到棺材店不怕浪费木料将浴桶造得又大又深……英明神武的皇后一脚踏空,栽到了浴桶里!
  ……
  楚非欢在院中赏月,说实在的这大冬天月亮也没什么好赏的,只是他入夜寒火上行,常常烦躁,出来吹吹风还觉得好些。
  冬夜花木凋零,落叶飘摇,冷风吹得檐下铜铃丁玲作响,却并未为这萧瑟之夜添上几分活气,反增了几分寂静苍凉。
  注目一片枯叶在脚下打着旋儿徘徊不去,楚非欢淡淡想,草木尚知留恋人世,只是终不能抗拒自然之命……而自己呢?自己的命还有多久?
  缓缓伸手,按在了心口的位置,那里,微弱而顽强的跳动着,可是也许有一天……倦了……便再也跳不动了……
  ……坚持吧……等到……
  “我娘在洗澡哦……”一颗大头突然冒出来,非常不合时宜却又非常及时的打断了他的伤春悲秋。
  ……
  半响。
  “我娘在洗澡哦……”看起来白白嫩嫩实际上那小心肝绝不是那么回事的萧包子以手抚心,再次哀怨的重复。
  …………!!!
  “我娘真的在洗澡哦!!!”包子大眼睛眨啊眨,以宛如抽筋的频率,第三次拼命强调自己的话。
  缓缓转首,恼怒的盯了包子一样,楚非欢低低道:“那又如何?”
  “我娘在洗澡哦!”包子贼兮兮一笑,“干爹,你确定你真的一点也不想去看吗?”
  !!!
  ……

  楚非欢给这无耻小子气得红晕上脸,月色下看来较之平日的苍白更多了几分惊艳的秀丽韵致,半响才收拾心神,冷冷盯了包子一眼,再次一言不发掉转头去。
  “唉……”包子玩着手指,无奈的往回走,“娘啊娘……你人缘真不好……都没人想要救你,我可都问过了哦,你出事怪不到我了哦……”
  “什么?”楚非欢霍然回首,“什么救?”  
  “我娘掉浴桶里去了……”包子无辜的眨眼,“可是为什么你们一个都不肯去救?”
  …………!!!
  深呼吸,楚非欢告诉自己决不能被这无耻娃娃逼疯,那太丢人了……“什么叫掉浴桶里去了?”
  “不知道,”包子耸肩,“也不知道是不是掉浴桶,我猜的,因为我听见她尖叫来着。”
  不再犹豫,楚非欢立即驱动座下那个功能强大而良好的轮椅,以不属于寻常人的速度直奔后院,包子满面红光撒腿跟着,露出一脸得逞的奸笑。
  所谓当局者迷关心则乱,如果此时心急如焚的楚非欢回头,定能发现包子的猫腻,可惜他现在哪里顾得上这个?
  是不是长歌身份暴露引人追杀了?是不是她失足跌伤了?是不是……
  “砰!”楚非欢一把推开浴间的门。
  哗啦!水波溅起,生成水晶墙。
  水波溅起,烛火立熄,而黑暗之中,水晶墙后,雪光一闪,一道优美动人的弧线隐约闪现,带着润泽光洁的亮度,宛如明月初升。
  却是一闪即逝。
  ……  
  黑发飘散在浴桶里,水面上郁金香的花瓣间露出美人头,和某人一模一样的无辜表情,和正常女人绝不一样的彪悍反应——秦长歌笑吟吟偏着头,问:“嫌我水用得太多,找我算账来了?”
  刚才楚非欢一掌拍开门,她大惊之下立即击拍水面,溅起的水花浇灭了烛火也模糊了对方视线,免得自己走光,水波降下时她已掩身水中,看清是非欢,再看见后面鬼头鬼脑的包子,立即知道非欢一定无辜的被这小子骗了,赶紧开玩笑轻松气氛,免得脸皮薄的非欢羞愤之下伤了身体。
  抽空瞪了包子一眼,秦长歌唇语:“有你好看!”
  楚非欢怔在门口,脑中一片空白,只隐约有一片明月般的辉光不断闪现,半响才红了脸,一言不发的关门离开。
  包子吐吐舌头,蹑手蹑脚的跟着,好可惜的做了个鬼脸,刚才他听见笨娘惊呼,立即奔了过去,半响听见娘从桶里爬起喃喃咒骂的声音,被臭娘欺负惯了的包子,抱着肚子十分解气的暗笑的时候突然冒出了个鬼主意——那啥,好像祈叔叔的故事里有说女人洗澡被看了就得嫁人,臭娘那么坏,找个人把她给嫁了吧?嫁了就没空欺负我了,对吧?
  一向很有行动力的包子想得目光闪亮,当即板着指头考虑偷窥人选,娘虽然不是好人,但也不能随便给人看嘛,总得找个好的,也算做儿子的孝心……是了,干爹嘛,干爹配亲娘,绝配!
  于是楚非欢很可怜的被骗,秦长歌很无辜的被害走光……
  刚才,是算看了,还是没看呢?包子绞尽脑汁的思考。
  一路走着,突然发觉不对,干爹怎么出门了?上街了?
  包子慌了。
  啥米啥米?干爹被我气昏了?气什么?吃亏的不是他啊?我娘得担心被看,我得担心我明天的屁股和零食,算来算去,还就你赚了啊。
  包子撒腿跟着,生怕跟丢了越行越快的干爹,那样他倒霉的就不止是屁股了,娘一定会把他大卸八块的……他跟得太急,不防前面楚非欢突然停下轮椅,包子收势不及,砰的一声撞上去。
  现世报啊……摸着脑袋上的包,包子欲哭无泪。
  然而干爹却并没有看他,只是远远注目黑暗中的一群人,目光里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包子疑惑的看过去,却见前方一辆马车,几个瘸腿捂脸的人正七手八脚的将一个黑衣人拖上去,一边拖一边还有人重重的踢那人一脚,离得远,包子看不清那黑衣人是谁,疑惑的道:“咦?这谁这么倒霉?”一边去拖楚非欢,“干爹,回去吧,我娘也该洗过澡了,很香的哦……”
  楚非欢这回不理他,只仔细的盯着那个黑衣人,半响道:“溶儿,赶紧回去通知你娘,救人。”
  “救人?”包子瞪大眼,看看那个黑衣人,“他是谁?我们认识?为什么要救他?”
  缓缓转首,楚非欢目光复杂,“别人你可以不理会,这个人你一定要救。”
  “嘎?”
  “快去!”楚非欢难得对包子这般严厉,秀丽眉目凛凛生寒,“告诉你娘,白龙鱼服,为宵小所趁,此事因她而起,不可不管。”

  “哦,”包子虽然不懂,但也为楚非欢神色所惊,撒腿就跑,跑了几下觉得不对,咬着手指怯怯转头,“干爹你呢?”
  “我跟着看他们去哪里,”楚非欢冷静的道:“只是我这轮椅有声响,又跑不快,所以你快点。”
  “别跟,”包子大眼珠一转,“你跟着太危险,你出事娘一样会整我。”他从口袋里摸啊摸,摸出一把小弹弓,又摸出一颗黑色的小丸子,塞到楚非欢手里,“你会打弹弓吧?这个丸子里面包着祈叔叔搞的糖丸,失败了,有臭味,而且那个臭味一路都能闻见,你想办法把它打到车子上,到时候叫他们顺味道追!”
  赞赏的摸摸包子的头,楚非欢道:“好,去吧。”  
  包子撒腿就跑,而前方车子已经开始移动,楚非欢驱动轮椅,跟了上去,他估算着,这批人人数多,看起来也没什么武功,大约可以保证自己在一箭之地不被发现,再远点,就不成了。  
  趁着车子刚刚前行,还没跑起来,楚非欢挽起弹弓,装上弹丸,便待射出。  
  胸口突然一痛。
  如怒涛狂啸而来,带着冰寒和烈焰的双重折磨,血肉瞬间凌迟也不抵这一刻经脉仿佛被寸寸碾碎的剧痛,楚非欢冷汗狂涌,眼前一黑,手指一软,弹弓立时掉落,骨碌碌滚了出去。  
  “该死!”
  怎么会在现在发作!
  低低的骂了一声,楚非欢以肘抵胸,拼命抵挡难以忍受的巨大痛苦,满额冷汗的抬头,模糊的视线里,看见马车越离越远,而弹弓,在不远处的地下幽幽闪光。
  来不及了……
  心一狠,猛一咬牙,楚非欢横身一侧,硬生生从轮椅上滚了下去,离开了那个秦长歌亲自为他改装过,设置了很多机关足可防身的轮椅。
  他咬牙一路前滚,伤痛发作之下的肌肤极其敏感,平日里便是碰着平滑的东西也觉难忍,何况此刻在沙石地面上滚过?彷如滚钉板的酷刑重现,每前进一寸都是莫大伤害,下唇咬出了血,血珠滴落地面牵连出一道隐约的暗红长线……楚非欢却以绝大的耐心坚持一声不吭,直到滚到弹弓旁。  
  低低喘息着,挣扎着摸索到了弹弓和弹丸,楚非欢吁出一口气,汗水淋漓的抬头看时,却绝望的发现那车子去得更加远了,弹弓已经够不着了。
  咬咬牙。  
  又是一轮酷刑般的滚着前行……鲜血斑斑,无声坠落。
  头发散乱衣衫狼狈的楚非欢在滚出一截后霍然抬首,咬紧下唇手指一勾,弹丸飞射,半空中划出暗色流光,轻微的啪一声,准确的粘在车后厢上。  
  霍然松一口气,楚非欢几乎软瘫在地上,寸寸骨节欲裂,血气上涌寒火下行,他此时连抬动一根手指也困难。
  前方却突然出现几条人影。  
  转瞬便到了附近,身形极快,宛如飞电,一看便知道是轻功好手,便是内家功夫,也绝对不弱。  
  一人奔上马车。
  一人却突然向后方楚非欢隐身的黑暗处回首。
  ………………
  萧玦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身处软玉温香之中。
  玉黄承尘垂落晶莹珠帘,直落到地下凿花浅绿地砖上,四壁满满是书,红木案几上摆放着名琴绿绮,旁边的京瓷美人斛里插着最新鲜最娇嫩的花朵,粉紫嫣红,暗香宜人。
  鼻端触到的是柔滑爽凉的丝绸,被褥和暖,隐隐有处子香,精绣牡丹的玫瑰紫软枕上垂着同色的流苏,软软细细的拂到脸上,宛如女子温柔的眼波。
  萧玦晃了晃沉重如铁的头,只觉得浑身骨节酸痛宛如被人狠揍过,他突然觉得有点燥热,微微疑惑的想,按照那批恶少的行事风格,自己现在应该在郢都府大牢里,怎会有如此优越待遇?  
  稍稍偏头,想将四周看得更清楚些。
  突然僵住。  
  一弯玉臂,腻脂肌肤,光华如水玉,洁白如明月,在玫瑰紫的绸缎被褥上鲜明夺眼,顺着手臂,一缕黑缎般的长发流水般的泻下,带着莲花般的香气,黑发间隐隐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瘦不露骨精致流畅如一曲好词的香肩。  
  再往下……  
  微微隆起的小而可爱的胸……  
  仿佛灼热的干柴上突然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火把,燃着了萧玦的全部精神和理智,下腹突然紧绷而灼热,体内似是爬进了许多小虫,细细碎碎的在全身血脉中爬动,每径行一处,便是一场难耐的煎熬,巨大的干渴感生起,烈火焚身,令萧玦直想扑向那一片雪色的清凉。
  强力迷幻春药在体内猛力作祟,看出去的视野一片旖旎的粉红,雪色清光在眼前摇曳,那些秀发玉臂红唇香肩都流荡如水波,幻出层层叠影,再依着内心的强烈意愿重新排列组合……依稀是那年龙章宫帝后大婚,洞房之夜,金簪凤冠碧玉珰,明珠垂帘被他欣喜的以金称挑开,那女子缓缓仰首,唇如娇花目似明月,现出倾国倾城的高贵容颜……  
  长歌……  
  萧玦欣喜的,伸出手去。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8:15
帝凰—卷一:涅槃卷 第九十七章 情错
    黑暗中风声凛冽,穿越到这个小巷墙角,撞击到森冷的墙壁,发出更为森冷的呜咽。
    楚非欢一身的冷汗已经干了,黏黏的贴在身上好不难受,他却无暇顾及,只警惕的伏在地下,屏住呼吸,黑暗中明澈的双目光芒暗隐。
    前方,灰衣人身形如大鸟,以一种古怪的姿态翩飞而来,直直掠向他所在的方向。
    目光镇静,神情更是平稳无波,楚非欢抓紧一切时间,努力的调匀紊乱的呼吸,并试图缓缓调集体内一向不听话的残余真气——虽然每次调集失控的真气都会令他元气大伤,如同上林山脚遇见玉自熙那次,事后他在炽焰帮休养了一个多月才好——但是他不能令自已落入敌手,不能给长歌带来麻烦。
    失去健康肌体和武功,不能再如以前般帮她,已令他耿耿在心,如何还能令她焦烦?
    手指在地上缓缓摸索,抓住一块尖石。
    灰衣人如一点尘埃,消无声息的落于巷口。
    青惨惨的月光照过来,一半黑暗一半苍白,他的脸就藏在那半边黑暗里,隐约可见瘦削的轮廓。
    冷笑一声,他道:“朋友,藏头露尾非好汉,出来吧。”
    回答他的是寥廓天地里的寂寞风声。
    并无怒色,那灰衣人只阴测测道:“你自已出来,我会对你客气点,若是劳动我亲自翻你出来,你小心后悔也来不及。”
    依旧是沉默,远处隔了一条街的不夜花楼的喝酒调笑开门关门之声远远传来,越发显得这凄清一角如此安静,仿若无人。
    皱了皱眉,灰衣人也有些疑惑,刚才他按照公子爷的吩咐前来护卫的时候,隐约听见有异声,队首离微老大让他来看看,可是他刚才听了半天,也没听见有人的呼吸,难道对方已经走了,或者对方是个高手?
    他却不知道,楚非欢因为伤痛,本就呼吸极为微细,且此时他俯首于地,屏住呼吸,隔了这么远,哪里听得见。
    灰衣人因此不敢轻举妄动,楚非欢也好耐心的一动不动,比耐力,这天下只怕还没人是他的对手,他无需逞强斗狠,只要熬过这一刻,待长歌他们赶来就平安了。
    灰衣人尚自在犹豫,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利而古怪的哨声。
    神色一变,灰衣人突然飞身而起,不同于先前的谨慎小心,只一闪,已扑进了小巷!
    巷子很短,一览无余,视线放在与自已等高角度的灰衣人,一开始并未发现四周有人。
    他皱眉,轻轻咦了一声。
    “嚓!!!”
    极短及迅速的摩擦之声,人体与地面狠狠摩擦前进的声音,细微而迅捷,听来令人悚然心惊,迷雾般的黑暗里蓝影平平贴着地面,一窜,一抖,一掼!
    以脚在巷墙上的猛力后蹬,借助推力平行贴地费蹿得楚非欢,双手闪电般递出,抓住灰衣人脚踝,巧里一抖,立即将根本没想到脚下会窜出人来的灰衣人狠狠掼倒!
    单手按地,毫不犹豫的腾身一纵,楚非欢在掼倒对方的同时扑上对方身体,衣袖一抖,早已准备好的尖石滑入掌心,想也不想抓紧石头,将尖端狠狠插入对方眉心!
    同时横肘一压,压上对方咽喉!
    本将出口的闷声惨嚎顿时被生生压抑在喉咙里,至死不能相信自已如此被杀的面容上,瞪大的眼睛满是惊骇之光,惊没了那一天青惨的月,忙不迭躲入云层。
    月光照着楚非欢冷漠的脸,他毫不在意污秽的,用自已衣袖一抹溅出来的血迹,喘息半响,艰难的反而躺倒于地。
    终于……杀了他。
    拼尽全力的一搏,如果不能一击而尽全功,他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事实上尖石插入对方眉心时候,后力已竭,他立即以肘压对方咽喉,以自已全身的重量,勒死对方!
    四肌百骸都欲裂开,冷汗滚滚里,楚非欢疲倦的想……幸亏这人武功还不算高……
    累,彷佛要飘散灵魂的累……楚非欢闭上眼,直想就此睡去。
    心里突然滑过一丝警兆。
    彷佛有人用铜锣在他心里猛敲了一声,震得他心脏一阵乱跳。
    楚非欢霍然睁眼,暗夜里目光雪亮。
    不对!
    有什么地方不对!
    刚才……
    那灰衣人是因为什么贸然扑进小巷的?
    哨声……
    附近有人!
    楚非欢的冷汗,再次慢慢浸润而出,湿了他雪白额角的乌发。
    他缓缓抬起目光。
    背后,上方,一张看不清容貌的脸,正诡异的俯首冲着他微笑,露出一嘴森森白牙。
    ……
    目光相交。
    冷静清澈的目光和漠然残忍的目光,相交。
    新来的灰衣人,和先前的那位截然不同,他的目光,彷佛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千年僵尸的眼神,死寂,似乎每一眨眼,都散发着腐臭的气味。
    微澜不起的死水,极度的漠然,毫无人类的情感。
    对视一瞬,楚非欢突然笑了笑。
    一朵花在翠绿枝头而沉默而骄傲开放般的微笑。一道光在黑暗中突然如流星惊艳掠过的微笑。
    然后,闭上眼。
    楚非欢懒得理会了。
    先前最后利用灰衣人犹豫的时机,聚起的一点功力已经用完,他现在就是一只蚂蚁掉到他身,那效果也和锤子砸下来差不多。
    既然无力挣扎,何必作出那姿态惹人耻笑,被人加倍折辱?
    楚非欢坦然等待。
    再次俯低身子,灰衣人眼睛里依旧没有表情,那森森的微笑也像是画上去的,他缓缓伸手,也不说话,手指一错,按上楚非欢琵琶骨。
    分筋错骨,毁人功力。
    极其狠辣的出手和用心。
    乌黑的发黏在额角,晶莹的汗珠缓慢却似乎永不停息般从额角不断渗出,楚非欢紧紧咬着下唇,以一线发白渐渐渗出嫣红血珠的唇色,昭告他沉默的固执。
    “硬汉子,”对方开了口,声音嘶嘎,“而且……没武功,居然能杀了竟蚩?了不起。”
    虽然是赞语,可是依旧语声平板,毫无起伏。
    微微倾身,他盯着楚非欢的眼睛,“你这样的人,光是毁了你的武功是没用的,肉体打击也是没用的……要毁你,必须得用些别的办法……”
    微微冷笑,楚非欢面无表情的转眼去看月亮,灰衣人饶有兴趣的上下打量他,桀桀笑道:“不要以为我是为竟蚩报仇,我没兴趣,谁叫他没用,连个残废都打不过?但是我很讨厌你这种人……一看就恶心——骄傲、自以为高贵、俯视众生……凭什么?你们凭什么俯视我们?就因为你们的出身?”
    他冷笑着,带着享受的表情聆听着手指下骨节慢慢裂开的声音,彷佛那是世间最为美妙的音乐。
    “送你去城里值个钱一夜的象姑馆,在一个月换一次的连狗也不愿睡的肮脏床上,让一夜一百个最脏最臭的男人轮流伺候你……他们一定很喜欢看见你这样的……好容貌,又跑不掉……高贵?藐视?不屑?过了明日……叫你再高贵?再蔑视?再不屑?凭什么?你们凭什么?!”
    他说到后来,平静枯哑的语声里已微微带了丝疯狂,幽深的灰色瞳仁里燃起青色的火焰,宛如地域深处寂灭之火,妖蛇般游走,落到哪里,哪里偏篷的一声生出诡异的火球。
    他怪笑,“等到明日,你就知道,真的,没有什么,所谓高贵和低贱,真的是一样的。”
    楚非欢一直闭目,面无表情,彷佛那些恶毒的话不是对他说的,彷佛那被以极缓极折磨的手法和速度渐渐裂开的骨骼不是他的,听到最后一句,却突然睁眼,极其讥诮的一笑。
    “凭什么?”他语声淡而轻,苍白的神色不掩虚弱疲倦,字字却重如千钧,“——凭的是心地——凭此刻你做的事,你说的话,便注定了你一辈子都只配在泥地里仰望我!”
    “污垢不是他人泼给你的,”他目光清冷冷宛如冷月遥遥辉照,映出人世间一切污秽却毫不沾染,“是你自已心里生出的,你,”他淡漠至不屑去看的随意一瞥灰衣人,“很可怜。”
    宛如被重锤狠狠一击,又似正受着酷刑的是自已,灰衣人身子一晃,一张瘦削的长脸突然扭曲得不似人脸,而灰色的眸子,突然蒙上了一阵五彩的颜色,尤其血色惊人,仿若立即便要滴落。
    半响。
    他奇异的笑起来。
    “污垢……污垢……”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很多年前……我也这样嘲笑过别人……”
    他突然住口,月光下缓缓伸出双手,那是一双比常人更长的手,骨节分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手指上的指甲,突然奇异的开始生长。
    黑色的柔软的指甲,闪着隐隐的彩光,在青色的月光下,越伸越长。
    “好吧,令人仰望的公子爷,可怜我的公子爷,”他平静而森然的道:“就让我这个仰望你的,被你可怜的,送你到最合适你,最高贵的地方去吧!”
    ……
    风声嘶鸣,青黑的屋脊飞逝如电,屋檐逐渐低矮破旧,隐隐传来劣质香粉和酒肉混杂在一起的油腻气味,三教九流呼卢喝雉的粗口在深夜里也不曾停息——到了城北,充斥小偷流氓暗娼,号称:“美人窝”的贫民窟了。
    楚非欢安静的闭上双眼,不去看棺材店那个方向。
    长歌,如果……噩梦成真,那么,不要去找我。
    我选择在你记忆里,永远洁净的死去。
    往事的银瓶无声沉入爱恋的金井,我愿我不曾给你前行的路激起一丝悲伤的波澜。
    保重。
    ……
    “砰!”
    远处传来大力踢门的声音,夹杂着吵闹哀号声大骂声,有人大笑着,窜上屋檐。
    叉着腰,望着屋檐下,得意洋洋的笑。
    “什么美人窟第一美人?要是那家伙穿上女装,绝对比你美一万倍!”
    秦长歌洗完澡,舒服的叹了一口气,湿漉漉的头发也没挽,一身轻松的迈出门来。
    一眼便看见一只球颠颠的,以平常绝无可能出现的超速滚过来。
    皱皱眉,秦长歌一伸手拦住圆球,端详他难得跑得满脸汗水的小脸,诧异的道:“有狗追你?你又拿鞭炮烧狗屁股了?”
    抹一把汗水,包子气喘吁吁,懒得喝老娘斗嘴,直接道:“干爹说……白龙那个什么鱼豆腐……为元宵所剩……因你而起……你不能不管……”
    他倒是记住后两句,但前面两句因为不懂,直接便用字音相近的食物代替了。
    ……
    这是啥米和啥米?
    亏得秦长歌智商指数比较高,从包子对食物的狂热爱好开始想开去,渐渐拼出了这话的原意,笑容一收,四处一望,直接道:“你干爹呢?”
    “他去追马车了,”包子这回流利许多,“他看见有个黑衣服叔叔被搬上一辆马车,就叫我来通知你,他自已追着那马车。”
    “他怎么能去追!”秦长歌霍然转身,大呼:“祈兄,容兄!”
    咻咻两声,祈繁容啸天各自从自已房里窜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这两天从未见过秦长歌有焦灼之态,此时见她神情严峻,也有些慌乱,秦长歌简单吧事情说了一下,两人也慌了,急忙以暗号命令附件凤盟属下齐集。
    “不要紧的”包子拉着老娘衣襟,得意洋洋道:“我给了干爹我的弹弓……”
    “你以为弹弓是原子弹?”秦长歌微怒的给了箫小白尊臀一巴掌,“你干爹失去武功,又不良于行,万一遇上敌人,你要他如何自保?”
    包子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圆如卫生丸,伸手就去拉秦长歌,“那还等什么,走哇!”
    此时祈繁正在指挥属下四处搜寻,包子急忙道:“楚叔叔应该就在前面大街附近,我的弹弓装了臭糖,味道很特别的,应该能闻得到。”
    祈繁怔了怔,悻悻的道:“我熟悉那个味道。”当先带人奔出去了,秦长歌将包子向随后赶来的祈衡一推,道:“看好他。”一扭身也跟了出去。
    到了包子先前说明的地方,便见轮椅孤零零停在黑暗中,楚非欢却不见踪影。
    风从空旷的四面街巷中奔来,寂静而阅人无人声,容啸天黑着脸,飞快的在四处巷子中进进出出,半响出来时,沉着脸摇摇头。

    秦长歌眼尖,看见月色下,地面有一条暗色的线,闪着微光。
    蹲下身,以指尖微沾,凑到鼻端一嗅,秦长歌的眼色,微微冷了下来。
    血,新鲜的。
    顺着那条血线前行,一路细细的观察痕迹,直到在前方某处停下,秦长歌闭目,半响道:“……他本来坐在椅子上,大约什么东西掉落……他滚下去拣……滚了一截。”她指指地面一条连续的血线和摩擦痕迹,“然后在这里,停了停,所以这里痕迹较重,血迹因为停了一下,多流了一点……然后继续前滚……大约有个动作……唔……应当是溶儿说的使用弹弓……然后……他的路线突然变了,他没有回头找轮椅,却滚到这处墙角——”
    她的语气突然顿住,眉头纠结起来,半响不语,祈繁佩服的看着她,看着她神情却有些心惊。“然后怎么了?”
    “然后,大约有一场搏斗……”秦长歌慢慢道,蹲下身,细细抚摸那处的街角墙体,又仔细的看地面。
    祈繁也蹲了下来,看了看,点头道:“是,有摩擦痕迹,非欢在这里躲过,应该还有动作——他遇敌了!”
    “那还等什么!”容啸天跺脚,“赶紧追啊!”
    “追,怎么追?”秦长歌抬头,苦笑:“痕迹到了这里中断,好像大活人平地消失,你说,怎么追?”
    容啸天呆在当地,秦长歌却抬头问祈繁,“看样子非欢把溶儿给的臭弹打出去了……过了这么会功夫,又在空旷的大街上,那味道还闻得见么?”
    “天衢大街何等宽阔,哪里还闻得见……,”祈繁摇头,捡起弹弓,突然咦了一声,嗅了嗅弹弓,突目光一亮道:“溶儿阴差阳错,拿错了东西,我刚才闻见弹弓上的气味,根本不是他说的臭糖,是我前端时间研制的辟犀香,这东西平时是臭的,遇上蓟树叶子,就会生出奇异浓香,这一路都有这个树……真是歪打正着。”
    他突然想起什么,诧异的问:“刚才你只说楚兄是去救一辆马车中的人,那人是谁?”
    秦长歌淡淡道:“箫玦。”
    “嗯?”忍不住开口的是容啸天,他最近因为楚非欢之事,暴性已经收敛了许多,忍了忍没冲口而出不逊之言,但神色间鲜明不满。
    秦长歌瞄他一眼,是,她是没将自已渐渐打消对箫玦的怀疑的事告诉这两人,实在是因为事涉隐私以及自已真正身份,当下也只是淡淡道:“箫玦当不是杀妻元凶,如果你们信我,就不必再追查他了,还有,我知道你们好像谋算明年二月春祭之时刺杀他,现在我看也没必要。”
    容啸天还想说什么,祈繁一伸手拦下,仔细看了看秦长歌神情,半响点头道:“明姑娘,我信你,我信你不会让先皇后失望。”
    “自然不会。”秦长歌一笑,我自已怎会对自已失望?负手立于黑暗街道之中,秦长歌这一霎心中转过许多念头,非欢和箫玦同时遇险,自已该去救谁。
    前世之夫,前世之友,皆深情如许,皆为她之死饱受折磨,一个寂寂深宫深雪埋酒,数年来从无展眉之欢;一个漠漠尘世饱经苦难,因她失去了武功和健康的肌体,这些遗落在岁月里的无声怀念与牺牲,被隔世重来的她一捡起,诸般情状,切切在目,她不是铁石心肠木头人儿,面上七情不动,内心里又怎会不暗潮翻涌?
    箫玦遇险,孤身出宫,想必和自已要和尚揭露睿懿之死真相有关,非欢遇险,却是为了救一个可以算是情敌的人,以残缺之躯体对虎狼之敌,只因为不愿她因箫玦有所伤损而内疚,只因为那是箫溶的亲生父亲。
    尔有情,他有义,如何抉择?
    秦长歌第二次开始恨自已当年没选学玄门道法,不然分身术,多好?
    怅然半响,终究下定决心……如果情分上一时难以选择,那么就从道义上来决定吧。
    “祁兄,请按你的方法,速去寻那辆马车,”秦长歌仰首看天,不看任何人,淡淡道:“见机行事,保证他安全即可。”
    怔了怔,祈繁颔首,留下几个武功最高的凰猛属下给秦长歌,和容啸天带着其他人去了。
    再次蹲身,细细摸索痕迹,秦长歌绝不相信一个人会突然从平地消失,不放弃的跃上墙,四面张望,秦长歌突然眼睛一亮。
    三丈远近之处,有一处足印,形状纤小,一足前一足后,后跟有微微后撤压迫地面的痕迹。
    秦长歌目光凝注,一毫痕迹也不敢放过,不久,又在不远处发现这对足迹,这次足印比先前重了许多。
    她的目光落在旁边一株树上,那里有一道轻微擦痕。
    目中慢慢漾起灼人的光芒,秦长歌喃喃道:“女子……躲在远处的树上……长武器……轻功不弱……用武器在树上飞卷前行?”
    她跃下墙,手一挥,“顺这对足迹,追!”
    。。。。。。。。。。。。。。。。。。。。。。。。
    今夜注定是热闹而跌宕的一夜。
    不仅是城北美人窟,天衢酒楼,甚至就连正仪大街许多人家的美梦,也被踩在屋瓦上不分轻重的脚步声踩碎。
    踩碎无数家人屋瓦的是水家小公子,女扮男装爱好者水灵徊。
    嗖嗖冷风,阴魂般的追踪者,水灵徊头也不回背着楚非欢,呼哧呼哧的奔逃。
    一边跑一边在肚子里大骂,“姑奶奶我这辈子居然有狼狈逃窜的一天!素玄,总有一天你得赔我!”

    回头看了一眼半昏迷的楚非欢,那男子长发披落,微卷浓密的睫毛下,肤色现出不正常的苍白。
    微微叹息一声,一向浑浑噩噩谁都不理的水灵徊也不得不佩服,“真是个硬朗人哪……”
    她这几天原本心情不好,哥哥来了,把她约束了好几天,等到好容易有空跑去炽焰帮,却说帮主出远门了,她一肚子气,跑到天衢大街醉红楼偷了好酒,在树上大喝特喝,远远的却看见楚非欢被人追杀。
    这小子虽然她不待见,甚至有点迁怒,因为素玄给他的关注比给她的还多,但看在他是素玄看重的朋友份上,自已袖手旁观好像说不过去。
    先前的那个灰衣人被杀的时候,她翻下树,蓄势待发,不想楚非欢自已解决了,后面那个灰衣人她其实比楚非欢先发现,但这丫头虽然莽撞,却不是笨蛋,一眼看出这男人武功在自已之上,楚非欢又有伤残疾,想要救出他,还不能硬来。
    于是她一直看着,一路跟着,用自已的锁链,在树上窜来窜去,直到确定灰衣人愤怒激动之下没有发现她,才故意大闹象姑小馆,又趁着大家都追着她的时候跳上屋檐,人声哄闹起来,看见她也看见那灰衣人,那人果然不愿在众目睽睽下暴漏自已,一怔之下,已被她用锁链一把将人抢过来。
    抢过来还要栽赃,大骂道:“哥子,我知道你恨我和他私奔,可你也不能把人掳了往火坑里送啊,你叫妹妹下半辈子怎么活?”
    一语出而众人惊,市井粗人,其实较上流人士更多几分热血,仗义每多屠狗辈,立即便有人冲出来为她抱打不平,她趁机哭诉一番,为灰衣人成功塑造了专横霸道欺负妹妹妹夫的恶兄长形象,趁着众人揪着灰衣人不放,那人恼怒万分却又一时撕脱不开,闹得热锅滚油沸腾不堪的时辰,溜之大吉了。
    至于她溜掉后,那些无辜利用的百姓是否会被那个狠辣的灰衣人给杀了,她可不管。
    害怕灰衣人会继续追来,水灵徊一路不敢停步,她在郢都混了有一段日子,对道路甚是熟悉,想了想,直奔位于正议大街上的郢都府而来。
    我往官府跑……看你还追?
    她大小姐哧溜哧溜的奔到郢都府后门,锁链一展,轻轻巧巧上了树,趁着悠闲地几个护卫换班之际,又哧溜哧溜下了树,四处一望,撇了撇嘴。
    这府尹好穷酸,院子这么小?
    抬头望望,终于选定了一座看起来唯一像样的小绣楼,一翻身,带着楚非欢爬了上去。
    绣楼二楼分明暗两间,水灵徊将楚非欢放在外间软榻上,自已也觉得累,倚着榻靠呼哧呼哧喘气。
    喘了半天觉得不对劲……怎么我喘气声这么粗这么重来着?
    水灵徊瞪大了眼睛,捂住了自已的嘴。
    “呼哧呼哧……”
    缓缓转头,水灵徊瞪着半掩帘门的暗间。
    有人?
    在干吗?
    半夜三更的做什么重体力活?
    好奇宝宝水灵徊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可以看热闹的机会的,一翻身站了起来,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秦长歌今晚追人那叫一个辛苦。
    从天衢到城北,眼看着一路居然是往美人窟的方向,秦长歌脸色越来越不轻松,刚到城北美人窟,就听见有人大叫杀人了,拎着一颗紧张的心飞驰过去,死的是一个壮汉,秦长歌一眼瞄过,发现他死于一种狠毒奇异的内家功力,下手的人及其毒辣,皱皱眉,拉过几个人问询了,终于确定非欢好像被人给救了。
    然后又根据旁观者指引的方向,往城内奔来,本来不知道水灵徊往哪条路去了,却在半路上遇上一个灰衣人,直往正仪大街方向来,秦长歌觉得他的轻功眼熟并怪异,想起那个被奇异功力杀死的壮汉和众人的描述,立即毫不犹豫的跟了过去。
    一直追到郢都府尹门外,秦长歌见他打算进去,想了想,立即命跟随几个高手拦下他,几人一番交手,那人虽然不敌围攻,居然也没落下风,还被他抽了个空子,从合围里冲了出去。
    秦长歌也不再追,只是皱着眉,看向郢都府后院。
    听众人描述,那个自称和人私奔的大妹子好像有点像水小公子啊……以她的性子,会选在什么地方落足呢?
    目光梭巡半响,落于那座沉默的小小绣楼,秦长歌示意几位高手留下,自已一翻身,飘进院墙,飘上了郢都府尹家的小姐绣楼。
    。。。。。。。。。。。。。。。。。。。。
    绣帘掀开,一阵非兰非麝,却令人十分陶醉的香气立时弥漫。
    水灵徊深深的吸一口气,有点哀怨的想起自已在臭男人堆里打滚的得好像太久了,久得都不知道女子闰房该是什么模样了。
    什么模样?
    安静、雅致、精巧、旖旎、香艳……
    呃……香艳……
    水灵徊目瞪口呆的看着一个半祼的男子,正狠狠的拍着自已的脸,狼狈无比的挣扎着翻身下榻,而榻上,肌肤胜雪身无寸缕的小小姑娘,瞪大眼睛,目光里惊惶欲绝,然而动一动也不动。
    她肌肤如明月般润泽,而眉目清丽胜过午夜优昙,虽然惊怖失色年纪幼小,也不掩丽姿。
    水灵徊皱皱眉,她看出这女子被点了穴了。
    这男子以下做手段意图逼奸!
    登徒子!采花贼!色狼!
    怒从心底起,水灵徊虽说平日不当自已是个女子,可毕竟还是个女子,但凡遇上这类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喂!你!”水灵徊重重跺脚,大步走了过去。
    “你这个色狼!:她伸手过去,恶狠狠一推。
    却不防触手灼热,宛如火烫,她惊吓着收回手,那男子却突然抬起脸,漆黑长眉似是被冷水浇过,越发黑得惊人,眉下更黑的眸子明亮璀璨,却慢慢全是炽烈不可自控的情欲,有如无数妖莲在一池翻涌的碧水中灼灼绽放……
    ……
    水灵徊的尖叫,湮没在沉重压迫过来的男体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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