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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记·晏然传》荔箫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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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28:24
正文61 060.梧洵

    五月中,帝下旨前往梧洵行宫避暑。

    这是我第一次去梧洵,却有着分外复杂的心绪。我怀中这个刚满周岁的小小婴孩,他的母亲,家在梧洵,她在梧洵行宫做过事,也是在这里得了圣眷,封了采女。

    她曾对我说过,上元、中秋时,行宫中的宫女可以回家住上两日,她们每年中最盼的也就是那两日。可她从此,回不去了。

    我知道在她死后,宏晅亲自下旨给了她父亲一个闲职,算是个安慰;又为她追封妃位,如果有朝一日元沂登基,她还可以追谥为后。

    可她在乎的,大概并不是这些吧。她那么想念梧洵,却回不来;她临死前还说过,“陛下他……我到底是在他心里没有分量的”,她到底是不甘,是有怨,他却不会知道……

    我被万千思绪扰得想出了神,没注意到宏晅的神色,他大概已经看了我许久了,伸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在想什么?”

    我将视线从车窗外的风景上拉回,神色黯淡:“没什么,只是想到这里是愉妃姐姐的故乡。”

    宏晅闻言慨然:“朕听她说起过。”他伸臂环住我,宽慰道,“这么久了,你也不要总为此伤神了,愉妃的仇……朕会报。”

    我把元沂交给乳母,靠在他怀里,幽幽地道:“现在想来,下毒的人真是好狠的心,一面能取愉妃姐姐性命不说,还能给臣妾安个死罪。若那日陛下没有来臣妾宫中,臣妾只怕百口莫辩。”

    “朕知道你不会做那样的事,就算证据确凿,朕也定为你脱罪。”他诚恳之语含着丝丝冷意,“谁要动你,最好是先废了朕这个皇帝。”

    他果然是知道的,这其中的一切他都是知道的,他知道愉妃是被人所害、知道那人存了怎样的心思,也知道那人是谁。依他的性子,忍,不过是为了日后一举除之……

    如今的姜家,在朝堂之上,该是怎样的步履维艰啊……

    “陛下,瑶妃娘娘求见。”郑褚的声音自车外传来。我面上一冷,我与瑶妃的不合,已然六宫皆知了,只在他面前不曾表露过,但我与她明里暗里的较真,不知他是否有所察觉。就如这次避暑,我请旨簌渊宫阖宫前往,宏晅准了;第二日,瑶妃也请旨映瑶宫阖宫前往,他同样也准了。

    瑶妃掀起帘子进来,我犹自倚在他怀中,慵懒地娇声道了一句:“臣妾先告退了。”

    瑶妃缓了口气,维持着笑意向我颌一颌首:“宁妹妹慢走。”

    我下了马车,搭上婉然的手:“几时能到行宫?”

    “一刻后再启程,傍晚定是能到了。”婉然低眉道,“林晋问过郑大人了,姐姐住永桦轩,离明正殿最近。”

    我点头:“很好。谢过了么?”

    婉然应道:“自然,送了新得的小叶紫檀念珠去。”

    我凝眉不悦道:“礼太薄了。再备份礼,让林晋去知会一声,晚上我亲自去拜访。”

    “姐姐不必去了。”婉然扶着我上了自己的马车,垂首笑道,“我们备的不止这些,又是我和林晋一起去送的。可郑大人执意不肯收,我们劝也劝不动,最后没办法了,他才收了那念珠。郑大人说和姐姐也算得旧相识了,有什么能帮衬的地方他自会尽力,姐姐不用太上心。”

    我听罢感慨一叹:“郑大人是个厚道人。”

    我并不是刚知道这些,从我到太子府开始,大事小情上,他就帮过我不少。可也正因如此,如今作了宫嫔,我才更不愿平白给他添麻烦。何况怡然在御前,也还需要他多加照顾。

    婉然取了冰碗来给我,不足巴掌大的小瓷碗,里面也只有两三口的分量。这当然是拜宏晅所赐,他怕我贪凉再伤了身子,一道旨意下去,呈到我面前的冰碗就都是这般的小尺寸了。

    我把小碗托在手里,一阵阵凉意从掌心蹿过手臂,取瓷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甜丝丝的味道带来一身的凉爽。我随口询问婉然簌渊宫三人的情况,婉然道:“荷瑶章时时去找冯琼章,良美人这两日有些重了暑气,恹恹地不愿见人荷瑶章也送过些避暑的东西。”

    “语歆这丫头……”我轻一哂,“随她吧,不过让云溪去告诉她一声,东跑西跑的小心让自己中了暑。”

    婉然一福身道:“诺。看姐姐这几日胃口又不怎么好了,是不是请太医来一趟?”

    “到行宫再说吧。”我蹙了蹙眉头,闲闲地拨弄着玉质戒指,“让沈太医来就好。”.

    傍晚时终于到了行宫,在永桦轩安顿下来吩咐传膳。一路颠簸,难免胃口不佳,简单的吃了几口就让他们撤了去。语歆喜滋滋地来找我,笑眯眯地一福说:“这里就是比宫里强,风景好些,规矩也松得多了。”

    我嗔笑着白她一眼:“风景好些只是个说辞,你啊,主要是喜欢这里规矩少。”

    她笑一笑:“被姐姐瞧出来了。”

    元沂正学着走路,乳母在旁边护着,他和语歆也熟了,见她进来着急得要跑过去。语歆低头一瞧,迎上去两步把他抱了起来,笑道:“这么急,这是想我了?”

    元沂搂着她的脖子笑着,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荷母妃。”

    语歆一讶:“呀,这是头一回叫我呢。”

    我走过去刮一刮元沂白嫩的鼻尖,笑说:“他啊,这些日子明显话越来越多了,那天在成舒殿,他坐在陛下膝上,父子俩聊了半个时辰,我在旁边愣是没听懂几句。”

    语歆吐了吐舌头,又问:“那陛下听懂了?”

    “……我估计也没听懂几句。”

    语歆“嗤”地一笑:“那只能说陛下好耐性。”

    和语歆闲说了几句,红药禀道沈太医来了。沈循入内一揖:“宁容华娘娘安,荷瑶章娘子安。”

    语歆前福身还了一礼:“父亲。”

    我亦颌了颌首道:“这么晚了,又一路劳顿,有劳大人跑一趟。”

    沈循又一揖:“不敢当。不知娘娘如何不适?”

    我哑声一笑:“老毛病了,就是每年夏季都有的那些反应。食欲不振这些小事我本也不当回事,又不愿让陛下忧心。”

    沈循了然:“娘娘请坐,待臣为娘娘搭脉。”

    我落了座,也请语歆坐下,沈循搭脉沉吟半晌,沉缓道:“娘娘可有别的不适?”

    我想了一想,摇头说:“没有了,实际上食欲不振也不如往年那样严重。怎么,大人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沈循点了点头,笑道:“并没有,只是觉得娘娘脉象较往日稍有不同,臣需得为娘娘改一改方子。”

    我抿唇而笑:“多谢大人。大人,这样的小毛病,日后可会有别的麻烦么?”

    沈循躬身答说:“娘娘,没有什么病是小病。但凡是病,总要用心去医,如若不然,日后发展得如何,臣也说不准。臣听陛下说,娘娘对自己的身子从来不上心,娘娘今后万不可如此。”

    我一愣:“陛下和你说过?”

    “是,陛下常问起娘娘的情况,臣也如实回禀了。陛下都如此用心,娘娘您千万保重。”

    宏晅从未提起过他对我有这样的关心,我也不会去想这些。因为我在御前服侍了许久,我看到的是每每有嫔妃身体不适,他会去问上两句,赐下些东西,也就罢了,倒从未见过他着意去向太医问谁的情况。

    他对我,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沈循告了退,语歆也露了乏意,打了个哈欠道:“臣妾也告退了,姐姐早点歇着。”

    我点点头,她又向坐在一旁吃着糕点的元沂一笑,道:“荷母妃走了。”

    元沂吃糕点吃得颇为专注,没抽出工夫理她,她就瘪了嘴,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我被她的神情逗得一笑:“还好意思让元沂叫你一声母妃?自己都跟小孩子似的。”

    她仍是瘪着嘴,不依不饶,我只好去哄元沂,拿下他手中的那块凤梨酥,指着语歆温声道:“你荷母妃要走了,跟荷母妃说慢走。”

    元沂抬头眨着眼睛看看她,没有说话,伸着小手又要去够碟子里其他的点心。我无奈地将碟子拉开,再度道:“快,跟荷母妃说慢走,不然不给你吃。”

    元沂登时泪汪汪的,小牙咬着下唇扯了扯,仰头不情不愿地朝着语歆说:“荷母妃慢走……”

    语歆俯身摸摸他的头,心满意足地走了,我把点心搁回元沂面前,他却不想吃了。伸出胳膊向着我:“母妃抱!”

    我避开他的手,直接将手伸到他腋下将他抱起来,嗔笑道:“满手的点心渣不许碰我!”他歪了歪脑袋,看看自己的手,咧嘴冲我一笑,一只小手就捂在了我脸上。

    好一股浓郁的枣香……

    我拨开他的手,忍住笑板着脸道:“这孩子,非得找你父皇告你一状不可!”

    “怎么一来就赶上你有状要告?行,说说看。”宏晅带着笑走进房中,停在我面前定了定神,眉心情皱,“你这是……刚吃完点心?”他手在我面上一抚而过,伸回到眼前仔细地辨了辨,“还是酥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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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28:58
正文62 061.茶话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说的就是这个!刚被他蹭了一脸的点心渣,陛下就又来说笑,这么父子连心地欺负臣妾一个!”

    他面容一肃,投来一个悲悯的眼神,继而径自从我手中接过元沂放在席上,蹲□子一本正经地道:“日后不许抹你母妃一脸点心渣,她这样的美人儿必须干干净净的,知道吗?”

    元沂认真地重重点头答应。

    我“嗤”地一笑,忍了回去,他回过头瞧一瞧我,转回脸去继续道:“不许欺负她,只有父皇能欺负你母妃,知道吗?”

    元沂又认真地重重点头答应了。我听言薄怒:“没见过陛下这样教儿子的!”

    他站起身笑睇着我,微眯着眼道:“今儿个见着了。”偏了偏头,“婉然,把元沂送去乳母那儿去。”

    我面上一燥,低着头抬眼看他:“陛下您……干什么?”

    他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侧首看着婉然抱元沂出去后才转回脸来,上前一把我的肩头,手指在齐胸裙前的系带上一挑,我在觉出裙子一松的同时听到他笑意满满的话语:“欺负你。”.

    六宫里就是这样,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总能掀起些议论,这些议论有时还会无休止的扩大,传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譬如我在次日晨省之后,就听说了那样的议论:陛下到行宫的第一日就没有去看瑶妃,却宿在了永桦轩。

    因为这样的议论时时都有,谁也不必当一回事。但我也知道,如此议论多了,瑶妃心里总是不舒服的。我并不怕她恼,反是觉得当众撕破了脸才更好,日后也就不用遮遮掩掩的了。

    于是我告诉林晋:“请郑大人想法子跟陛下说些什么,让陛下今晚去见馨贵嫔。不论他去不去,让阖宫都知道我劝过。”

    当晚,林晋会禀说:“陛下晚上去向帝太后问了安,然后去了静修仪那里。”他眉目低垂,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娘娘的意思从御前宫人那里传下来,阖宫都知道了。”

    给瑶妃身边的人这样的“施舍”,自是为了比她翻脸。她理应能够看明白我的意思,看明白了就不会遂我得意。那也无妨,给她多添一分怨恨,翻脸就只是迟早的事。

    很多时候,宫中的残杀就是这样不动声色的互相逼迫着,逼迫着一方先忍无可忍。

    过了一会儿,婉然又进来道:“皇后娘娘那边传了话来,姐姐明日不必去晨省了,帝太后传召。”

    帝太后传召?我持着小锉子细细打磨着刚刚修剪整齐的指甲,头也未抬:“知道是什么事么?”

    “不知,不过我瞧着那边来人的神色,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婉然瞅了一眼我放在一边的凤仙花汁,妖娆的嫣红,原是想稍后用来涂指甲的。她自行将那小瓷碟拿了起来,笑道,“要见帝太后,姐姐必定不用这个了是不是?”

    “嗯,收了吧,我本也不怎么喜欢,心血来潮想用一用罢了。”我展开手看了看,纤细修长的十指上一片片薄甲透着微光,修得这样细致,染上那花汁必定好看,可惜帝太后不喜这些。

    婉然说应该并无坏事,但帝太后那边,我始终不敢怠慢。次日天未见亮就起了身,挑了件白净的对襟上襦穿上,下搭了浅灰底水墨海水纹的齐胸裙。婉然认认真真地为我绾好发髻,却只用了两只简单的珠花做点缀。

    出门时天也刚蒙蒙见亮,未备步辇,一路行至帝太后所居的琰祺苑,门口值守的宦官正打着瞌睡,见有人前来才强打起精神一揖:“宁容华娘娘安。”

    “扰了大人休息。”我歉然颌首,缓缓而道,“奉旨拜见帝太后。”

    他躬身道:“帝太后还未起身,娘娘稍候片刻吧。”

    如此正好。我在这里等上多久都是无碍的,却不能让帝太后起了床等我。

    此时刚刚寅时末刻,到了卯时三刻,才得见帝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出来向我施了万福:“娘娘久等,请入内。”

    帝太后正在侧殿品着茶,她素来有早膳后品一盏茶的喜好。我只作未见,按部就班地行大礼道:“臣妾宁容华晏氏叩见帝太后,帝太后万福金安。”

    “不必多礼了,坐吧。”帝太后口气轻松,我心中亦是一松。她又吩咐宫娥道,“给容华添个垫子。”

    我一边在帝太后对面落坐,一边听她说道:“哀家召见你,你也不必来这么早。照顾着皇次子本就劳累,睡足了再来就是了,哀家没什么大事,做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低眉笑应了声“诺”,笑言:“臣妾素来觉不多,想多睡一睡也睡不着,就早早来了。”扫了眼案上茶盏,又施施然笑道:“臣妾记得太后最喜六安瓜片,偶尔也喝一喝黄金桂,今儿这个是……”我又瞧一瞧杯中那片片翠绿,俄而道,“臣妾倒认不出了。”

    帝太后笑了一笑,柔荑执起茶盏抿了一口,才道,“这是阳羡茶,先帝最喜欢这个,哀家确是不怎么喝的。”

    宫女为我奉了茶来,同样是那阳羡茶,我浅啜了一口,莞尔称赞道:“是好茶,清香味醇。”

    “这茶产得少,一年总共也没有多少,一半分去了皇太后那儿,一半在哀家这里。哀家又不偏好这个,你如是喜欢,就拿去。”帝太后的浅浅衔着笑意,口气慈祥温和,我微微一怔,连忙推辞:“这怎么行。臣妾来问个安罢了,拿走这样的好茶,莫说臣妾心里过意不去,陛下听了也不会高兴的。”

    “你别拿陛下当说辞。”帝太后笑睨着我道,“陛下宠着你,哪会在意这些。你拿去就是了,哀家是希望,你能把这茶喝明白了。”她说着笑意敛去几许,平添了些肃然。我不解其意,心底略有一惊,垂首低言:“臣妾愚钝,还请太后明示。”

    帝太后持起杯子,搁在眼前轻晃着端详片刻,缓缓道:“这茶好不好,茶叶固然要紧,可沏茶的水也不是随意用的,就是阳羡茶这般的好茶亦是如此。”

    可是指我该多加内修么?我心中胡乱猜测着,疑惑更甚,只谦恭地听她继续说:“这阳羡茶有个故事。相传王安石托苏东坡游巫山时取中峡之水用以沏阳羡茶,可苏东坡游山时兴致颇高一时忘了此事,直到下游才想起,就取了下游之水带给王安石。王安石沏茶一品,便知是下游之水。”

    我好奇道:“为何?”

    帝太后浮起和蔼的笑意,解释说:“苏东坡也问了王安石为何。王安石说,上峡水流湍急味重,下峡水流轻缓味淡,唯有中峡刚好。”

    我沉吟着思索其中深意,帝太后执起紫砂壶在我面前的杯中添了水,徐徐道:“同是巫峡中水,因着轻重缓急不同而分出了优劣。为人亦是如此,行事不可过于谦卑,亦不可太高调。”她缓沉下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晏然,你年轻气盛,不知忍。哀家知道种种事由之后,你已容不下瑶妃,可你如今处处同她顶着,还要明明白白的让六宫都看着,到最后吃亏的可就未必是她了。”

    我垂眸不言,暗自思量着她这番话,她又续道:“便如昨日,你让陛下去见馨贵嫔的事传得阖宫皆知,就算你有你的法子让陛下听不见这些,可到了馨贵嫔那儿,你可管得住馨贵嫔那张嘴么?”她吟吟含着笑,语中一顿,“这是后宫,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宫中嫔妃左右自己的心思。若他昨晚当真被郑褚劝去了馨贵嫔那儿,你今日,可就未必还能同哀家在此处品茶了。”

    我心下一阵阵生着惧意,帝太后,她平日里几乎不理六宫事,却是将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昨晚若她没有挡下这些、让宏晅去庄聆处……

    是我太自大了,我觉得我一时盛宠,瑶妃也奈何不得,却根本没有去想馨贵嫔会借此说些什么。这样的事,甚至不需什么证据,只明里暗里的旁敲侧击几句就已然够了……

    我怎么会犯这样的傻!

    起座离席,我敛身向帝太后一拜:“臣妾多谢帝太后。是臣妾思虑不周,心高气傲不及想那么多。谢太后点明,臣妾日后行事必定加小心。”

    帝太后缓缓点头,未有责怪之意:“嗯,长个记性就好。哀家知道后宫风云波诡云谲,有些事不得不为,可真心待你的人你心里要有数。老实说,皇帝表面上虽仍做得公平,但他对旁人从未这样上心过,哀家这个做母亲的看得出来。你把这当恩也好、当情也罢,总不要平白辜负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29:10
正文63 062.百转

    被帝太后一语警醒的同时,我不得不再度思索与宏晅的相处。我素来知道他对我比对别的嫔妃多一份照顾和偏袒。诚然,三宫六院,他总要尽力显得公平,但这一份照顾和偏袒还是有这么多人瞧得出来的。沈循、庄聆、帝太后,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切,我心里也并非没有察觉,我只是觉得,有察觉又能如何?他终究是一国之君,我到底只是一房妾室,琳孝妃、瑶妃、韵淑仪、馨贵嫔,亦都是他的妾室。不仅如此,眼下已是永昭五年,来年便又是三年一度的家人子入宫。新旧交替,那样多的如花美眷,我在他心里的这份地位,又能持续多久?

    可……经过那么多事的帝太后,她只会比我更清楚这些,仍对我说出那样的话,大约是真的有什么不同吧。

    我拜见帝太后之时,将宫人都留在了外面。今日是红药和诗染随着,我回永桦轩的一路都陷入沉默的思索,觉出她二人在身后窃窃私语地猜测我怎么了又不敢发问,也没有心思去多做解释,只觉得心乱如麻。

    不可过湍不可过缓,否则水味不正,只会惹人嫌弃。比起与宏晅的相处,这句话我更需尽快领悟,因为那许是一生之情,这却是生存之道。仔细想来,两年来,有诸多事情我都操之过急了,以致于打草惊蛇教对方设了防,如不然,大约可以一招除之。

    我需要仔细想一想。

    回到永桦轩,我即以身体不适的由头吩咐下去这两日不见外人,又叫林晋去禀了郑褚和大长秋季靖泽,道我不便侍驾。

    静坐案旁,我仔仔细细地回想着种种过往。从起初我的有意避宠到避子汤一事,他对我到底是忍让多些。避子汤那事我虽是问心无愧,可他也不过是如郑褚所说的“关心则乱”罢了。若不然,一旨诏书废位或是赐死,我也无处鸣冤。

    再到后来,那块玉璧,他平日里决计不会用这样的方法随意讨好旁的嫔妃……

    合璧,那是夫妻之象。

    确是不一样的,如此明显。

    我绣那香囊藏了诸多心计,他送的那玉璧却没有,他对我,没有必要。

    我忽然就有了愧疚,不管他对我的感情中有多少是“一时兴起”,这两年来,终究是我虚情假意多些。

    长长一叹,我站起身走到门口,婉然问我去哪儿,我道:“我去见陛下一趟,你们不必跟着了。”

    明正殿外,郑褚看见我不禁一愣,带着疑虑躬身施礼道:“宁容华娘娘万安。”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犹豫着言说,“方才林晋来禀说……”

    “说本宫身子不适?”我笑问一句,见他点头,我又一笑,说,“没什么大碍。现在可方便见陛下么?”

    郑褚笑揖道:“陛下有言在先不必通禀,娘娘里面请就是。”

    我入了殿,宏晅正读着折子,抬头一看我同样一愣:“刚听说你身子不适想去看看你你就来了,这是哪出?”

    我悻笑着一福:“劳陛下记挂,臣妾没什么大碍。”

    他抿笑摇一摇头,随口示意我说:“来坐吧。”

    我坐在他身畔,他仍是读着折子。我静默地看着他,一会儿,他无意间偏头扫了我一眼,复又读折子。我仍是看着他,又过一会儿,他有所察觉地一侧头,不禁笑了:“有事?”

    “没有。”我浅低下头,解释道,“臣妾刚从帝太后那儿出来,帝太后和臣妾说了些话,臣妾就想来见陛下一面……”

    他一笑,搁下手里的那本册子,并没有问帝太后对我说了什么,只一刮我的鼻子,道:“想见可以,不许这么死盯着看。眼巴巴的样子,一会儿不知情的见了还以为朕怎么欺负你了。”

    “哦……”我应了一声,低头小声咕哝着,“本来也没少欺负。”

    他眉毛一挑:“你说什么?”

    “没……”我咬了咬唇,一欠身道,“陛下接着批折子吧,臣妾不打扰陛下正事。”

    径自起身去了后殿的小间,备茶水的宫人无事时就在这里候着,我一看服饰略高于旁人的那宫女是个相熟的,上前笑道:“墨染,今天你掌事么?”

    那身形一惊,转身端正的一福,笑盈盈说:“是,今日奴婢掌事。娘娘可是来找宫正?”

    “不找宫正。”我颌一颌首,浅笑回道,“你们接着做事吧,我在这里待会儿。”

    墨染略带惊诧地看一看我,不明白我的意思,但见我并不打算离开,也不多语,继续挑着手中的茶。

    我靠在一个立柜上,环视这间备茶用的小间。格局与成舒殿后殿大体一样。成舒殿的那间,曾一度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我是御前尚仪,这些事情早已不需要我亲自动手,我却唯独喜欢待在里面,闻着满室的茶香,在一天又一天的忙碌中抽身歇息。

    故而那段日子里,我唯一能安静下来想一想事情的时间,也都是在那茶间里。作了宫嫔后当然再没去过,诸多纷扰之下心思也愈显烦乱,也许今日,我还是需要这满屋的郁郁茶香来帮我想明白一些事情。

    我想除掉瑶妃,因为她一次次地想要我的命,可我又不能让宏晅失望。瑶妃是宠妃,从她随着皇后嫁进太子府那天起就是宠妃,所谓长宠不衰,我若动她,只怕宏晅心结难免。

    犹记我刚刚受封的时候,瑶妃是向我示过好的,她投了桃,我因想避宠又不愿开罪太后而未报李,从此就已树了敌。之后她的罚跪、纪氏的掌掴,这些账一笔笔记下来,化敌为友决计是不可能的——纵使我愿,她也不信。

    可若是相安无事的各自度日呢?

    瑶妃也是个明白人,她知道后宫粉黛三千,不会由她一人专宠,她也容得下别人得宠,更是一手扶植了从前的夏文兰、张安骅和如今仍居主位的馨贵嫔。至于旁的宫嫔,即便没有归顺于她,她也并非全然容不下,否则顺姬也好、愉妃也罢,她们的孩子根本没机会生下来。她对我不依不饶,实是因为我从她那里抢走了太多……

    许是可以一试。

    一阵清雅的幽香袭来,我抬眼看去,怡然正轻晃着手中茶盏施施然踱来,含笑道:“宁容华娘娘好雅兴,这是碰上什么难事了要来茶室想想?”

    我一沉气,颇显无奈道:“天大的难事,一边是容不得人,一边是不肯辜负的人,怎么做也不合适。”

    怡然抿一口茶,在我面前笑吟吟地摇头晃脑:“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我苦笑着摇头摆手:“非也非也,我这二者,要么得兼,要么兼不可得。”

    “呀,这就难办了。”怡然又喝一口茶,也靠在立柜上,“娘娘不妨说说,兴许本宫正帮得上忙呢?”

    “不劳宫正女官。”我信手取过她捧着的茶盏饮了口,“本宫自有主意。退一步而得鱼,亦不失熊掌也。”

    不再动瑶妃,亦不示好,只是示弱。避一避锋芒,也免六宫非议。如她再步步紧逼,我有所动,宏晅、帝太后也就不能再说什么。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如此也好,少废一番心思,我也好专心对付姜家。

    那才是我自始至终的仇家.

    我心中舒畅许多,对日后的事也大抵有了分寸。回到永桦轩,婉然道:“刚才凌宜阁来传了话,说瑶妃娘娘后天请各宫嫔妃去小坐观舞,姐姐去不去?”

    宫中嫔妃时有这样的小聚,瑶妃尤其喜欢这些。她宠冠六宫,如此相聚时,宫嫔们对她多有奉承巴结,她多半是不会请皇后的,只让众人在她的住处看清楚,这后宫里真正顺风顺水的是她,而非她的嫡姐。

    在我受封之后,这样小聚也有过数次,我因不喜瑶妃,又知她会有刁难,总是寻了由头不去。可眼下既是有心示弱,她下的请帖,我就必须应下。

    她邀众妃小聚,谁都知不可抢她的风头。我挑了身简单的玉色并蒂莲纹对襟襦裙,万分的低调,朝月髻上簪了两支白玉钗子,携了婉然和云溪往凌宜阁去。

    我并不是到得最早的,在映瑶宫中随居的宫嫔和几位素来与瑶妃交好的嫔妃皆已到了,我与她们中大部分人并不熟络,各自见了礼又客套上两句便安然落座。抬眼见馨贵嫔一袭淡橘色妆花丝绸广袖襦裙迤逦而至,复又站起身,恭谨地浅浅一福:“贵嫔娘娘万安。”

    “哟,稀客啊。”馨贵嫔黛眉微悚,语气听似淡泊却是讽意尽显,“难得见宁容华来赴瑶妃娘娘的宴,本宫还道容华你此时会去明正殿呢。”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29:21
正文64 063.舞祸

    馨贵嫔的声音轻轻朗朗地传入各人耳中,一片静默,这是瑶妃不容我的由头之一。阖宫嫔妃,能去广盛殿、成舒殿伴驾而不需通禀的只我一人,到了梧洵行宫,明正殿也是同样的规矩。宏晅容我如此,不过是因着我曾在御前侍奉许久、又无家世背景便毫无干政之嫌。

    从他允我随意入殿时,我就知道这会在宫中引起怎样的反响,却觉得能让瑶妃不痛快,何乐而不为?可这样的事,显然不仅是让瑶妃不痛快。

    余光一扫,见诸人各自低着头,或是看着别处,都是一副淡然神色。须臾,陆才人素手摆弄着绣蝶纹的袖口,轻轻道:“难得容华娘娘有这样的雅兴,陛下那样的旨意如是落在臣妾身上,臣妾必定日日去候着,什么事也不做了。”

    馨贵嫔扬声尖锐而笑:“陆妹妹也就是想想,在座的谁有宁容华这样的本事。”她双眸一转,凌然地睇着我,“区区一个奴籍的丫头,坐到尚仪的位子已不容易了,得幸之时本宫更让刮目相看。如今,竟也是一宫主位,还抚育着皇次子。”她在我身边踱着步子,扫视着我,口气轻浮玩味,“随意入大殿?本宫可听说皇后娘娘去见陛下还需郑大人通禀一声呢,可见宁容华你若再有个一儿半女的……前途无量啊!”

    我浑身一凛,向后退了半步,冷冷一福:“贵嫔娘娘谬了。臣妾鲜少来见瑶妃娘娘,先前是自己体弱多病须得静养,如今是因照顾着皇次子抽不开身。娘娘言及随意入殿之事,臣妾确是得了陛下旨意不假,但……”我羽睫微微一抬,浅扫她一眼复又垂下,“嫡庶有别。犯上之语,请贵嫔娘娘谨慎言行。”

    “凭你也配告诫本宫么?”她瞅着我,似笑非笑,“本宫知道你在潜邸服侍过,可你别忘了,瑶妃娘娘也是陛下还是太子时就嫁入府中的。要和瑶妃娘娘一较高下,容华你才该谨慎言行。”她一壁说着,一壁凑近我,笑意未减,压低的声音中隐着狠意,“那日,可惜了陛下没听容华的意思来看本宫,不然本宫定在陛下面前好好赞一赞容华,也算答谢容华好意了。”

    果真会是如帝太后所说的那样。

    我不动声色地暗舒一口气,嘴唇轻敏,笑意微微:“不敢受娘娘的谢意。臣妾区区一个容华,岂敢妄自左右君心呢?”

    她神色微凝,蓄起一抹浅淡的笑容:“敢或不敢,六宫都瞧着呢,宁容华何须多加辩解?”

    “瑶妃娘娘邀众人相聚,两位妹妹有什么话非要站着说,让旁人以为瑶妃娘娘照顾不周么?”庄聆搭着宫娥的手,笑容满面地步入院中,停在我二人面前,言笑晏晏,“小聚罢了,座次也不是强定的,两位妹妹若非有什么体己的话要说,一起坐着就是了。”

    我向馨贵嫔莞然一笑,方侧身向庄聆见了礼:“修仪姐姐万福。是臣妾早到了些,同馨贵嫔娘娘聊得忘乎所以了。”眼睫微垂,朝着馨贵嫔欠了欠身道,“娘娘请入席。”

    馨贵嫔的视线仍是直直落在我面上半分一移,浅一福身:“修仪娘娘万安。臣妾先去坐了。”

    庄聆拉着我坐下,手在我手上一搭,盈盈一笑:“众矢之的?”

    我无奈一叹,苦涩摇头:“是我自己太不当心。”

    众人又坐了两刻,瑶妃才姗姗迟来。犹是高挽着飞仙髻,一袭飘逸的广袖流仙裙上花纹繁复,庄聆低眉轻道:“哟,瑶妃娘娘这是要献舞呢。”

    遂与众人一道起座施礼,瑶妃在主座坐定,柔荑轻抚着额头,轻描淡写地徐徐笑道:“都免了。本宫来迟了,各位妹妹见谅。”

    轻轻拊掌传来歌舞,乐师其动,院中响起《霓裳羽衣曲》,数十位舞姬鱼贯而入,唐制的舞服轻旋而起,仿若一朵朵时绽时收的花朵。霓裳羽衣舞舞姿繁复,又只有残篇存世,教坊排练此舞必定废了不少工夫。瑶妃凝神赏着舞,面上笑意浅淡,一缕倨傲半分不做掩饰。

    诚然,这众女齐舞也确实比不过瑶妃当日在祁川行宫中的那一支独舞。

    众人看得起兴,一舞终了,瑶妃屏退众舞姬,恬和微笑道:“这霓裳羽衣舞,本宫前两个月才命教坊去排,原想着难度颇高,还担心出什么岔子,眼下看着众位妹妹倒还都喜欢。”

    馨贵嫔笑声泠泠道:“臣妾有话直说,娘娘别怪罪。这舞是不错,可见教坊是费了心思的,但比之娘娘去年那一舞,还是差着些。”

    “本宫那舞哪儿比得上这些个舞姬,不过是有些新意让各位妹妹觉得新鲜罢了。”瑶妃微笑着轻一叹,“本是想舞上一曲再给各位妹妹看看,出了门才知今日竟这样炎热,委实懒得动了。”

    说着又要再传舞姬进来再舞一曲,馨贵嫔却道:“娘娘说得是,重在新意。何况娘娘当日是为了在朵颀公主面前挽回大燕的面子才有那一舞,如今宫中小聚,娘娘位份最尊,臣妾等怎敢劳娘娘起舞?”她停了一停,抬眸看向我道,“臣妾听说宁容华也是善舞的,当年在太子府里也专程学过。臣妾无福,进宫太晚不曾得见,不知宁妹妹今日可有兴致?”

    瑶妃和善笑道:“贵嫔妹妹这就难为容华了。当时本宫已在太子府中,知她专程学的是那相和大曲,却因太难而未学成,不几日就搁下了。莫说贵嫔妹妹没看过,本宫和陛下也是看不成的。”

    “哦……原是如此。”馨贵嫔垂首间露出失望之色,略作沉吟,又说,“臣妾听闻相和大曲也不是寻常舞蹈,须有些根基才能去学。如此说来,宁容华虽未练成相和大曲,也还是会舞咯?不知宁容华可否屈尊……”

    瑶妃仍笑意不减,语中却起了不悦:“贵嫔妹妹今儿个是怎么了,放着教坊的乐舞不看,非要看宁容华的舞。”不耐地沉下一口气,看向我,笑意和缓,“今日倒是也没有外人,宁容华若不介意,就圆她这个愿可好?算给本宫个面子。”

    我恬淡一笑,站起身行到瑶妃跟前数步一福:“诺。今日这小聚娘娘是东家,娘娘既有此要求,臣妾岂能推诿。”

    瑶妃浮起歉意,悻笑道:“原是本宫邀容华来解闷,如今反倒要劳宁容华。”

    我欠身道:“娘娘不必在意,臣妾客随主便罢了。”

    瑶妃微笑,轻缓询问:“容华要什么曲子?”

    “《踏歌》。”

    不同于《霓裳羽衣舞》,《踏歌》虽也延续多年,起源甚至早上《霓裳羽衣舞》许多,却不是宫廷乐舞。故而《踏歌》虽不敌《霓裳羽衣舞》的端庄典雅,却多了民间的随意潇洒,亦是上乘之作。

    精通舞艺的瑶妃自是知道这舞的,欣笑道:“既是《踏歌》,容华便先去更衣吧,本宫这里备有水袖,容华拿去用就是了。”

    我入内褪去上襦,宫女捧来葱白素绸所制的水袖为我穿上,上襦套在水袖之外。整理好衣妆,我方回到院中,乐声泠泠响起,极轻快的曲调。

    《踏歌》虽源于民间,却对精、气、神、手、眼、身、法、步皆有极高的要求,舞好了可将女子婀娜展现的淋漓尽致,然若有一处不到位,瞧上去便会显得怪异。舒展不开显小气,舒展太过则显生硬,能舞得如“行云流水”才算学成。我当时因学不会相和大曲受了宏晅嘲笑,一气之下便死咬《踏歌》,硬要练成不可,苦练一年有余才得以与教坊舞姬所舞无二。

    我能拿得出手的舞,大概也就只有这一支了。

    一声悠扬笛音之后,是连续数圈的旋转,周遭人与景皆在眼前化为一道道虚影迅速掠过,一圈又一圈。

    宫中女子习舞的并不在少数,也并非都为了取悦圣心,更因起舞时可不管不顾竭尽抒发心绪,人曲合一,一解烦闷。

    旋转之间,我瞧不清周遭,直至逐渐放缓了才见一身影离我极尽。略略一惊,便听得她一声低呼,是我臂上水袖碰了她手中之物,情急之下收手已然来不及,足下也乱了,只觉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摔了下去。

    手腕挫在地上,生生看着自己皮肉伤挫出一片血痕,一阵火辣辣的痛顺着手臂向上延伸。紧随而来的,却是腹中逐渐席卷而来的一阵痛楚,那阵痛一阵强过一阵,使我顾不上手上的伤势,抬手按住小腹,不知不觉中喘气粗气。这奇怪的痛感,仿佛有人在撕扯我的身体,要将什么东西生拽出来一般。周遭一片死寂,直至有女子惊慌不迭地高呼一声“娘娘见红了”才陡然陷入混乱,我却已疼得无力去看那喊声来自何人。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29:37
正文65 064.难辨

    迷蒙中,我觉得自己置身冰窖,冷得透骨,又累得睁不开眼。想起从前听人说过,在这样的寒冷中如是睡过去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竭力地挣扎着强迫自己睁眼,终于看清了周遭。

    是凌宜阁的小院,已是晚上了。

    那寒冷仍然在,仍是那么刺骨,我惶恐地望着四周,四下竟无半个人影,不禁寒意更甚,提步要离开院子。

    一步跨出,分明已迈出了院门,眼前,却还是凌宜阁的院子。

    这不对,这是夏季,虽是来梧洵避暑,梧洵却也不可能寒冷至此。再者,凌宜阁……适才还是白日。

    似有石板压在胸口,我一阵憋闷,捂着胸口喘起气来,竟是随时会气绝似的。我的惊恐不安一阵盖过一阵,究竟什么出了事?我要回永桦轩……元沂,元沂还在永桦轩……

    我六神无主地在院子里乱闯着,每一次迈出门去,抬头一看,都仍是在这院中。不知试了多少次,试得我近乎绝望。我望着眼前的月门,自己都能觉出此时的双眼该是怎样的空洞,往后跌了一步,恐惧中带了哭声:“陛下……”

    “晏然?”

    有回音,是他的声音,我迅速回头望去,却什么都看不见,仍是那空荡荡的院子。我的恐惧到了顶点,试图撕心裂肺喊出的声音到了嘴边却变得绵薄无力:“陛下……”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惊恐,我只觉得若再见不到他,我就要无力得连喊也喊不出了。

    又听到了他的回音:“晏然,我在。”

    仿佛在……屋中?我拼尽全力冲了进去,极度的恐惧中喊得不管不顾:“贺兰淮之!你在哪儿!”

    一阵刺眼的亮光。

    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再度觉得疲惫得睁不开眼,那彻骨的寒冷却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自手掌传来的温热感,有人正握着我的手。

    我缓了缓神思,极力摒开那沉重的乏意,终于睁开了眼睛。

    是他。

    他坐在榻边,握着我的手,紧紧蹙着的眉头在见我看向他时舒缓几分,焦灼之意未减,强撑的笑意也并不自然:“晏然……你怎么样?”

    “臣妾怎么了?”我有些茫然,头一阵阵发着懵。手背在额头上一抚,腕上缠着的白练提醒了我,“哦,是在凌宜阁跳舞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我不经心地笑了一笑,“没大碍的。”

    “晏然你……”他的眉头轻轻搐着,唇边想维持的一分笑意终究没有撑住,舒出的一口气沉重极了,说出的话语却没有半分力气,“你……好好休息,孩子……日后还会有的……”

    “陛下?”我恐意顿生,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只觉不可置信。那可怕的想法无可抑制的在我心底延伸,又在腹中化作一阵阵疼痛。

    不会的……

    “不会的……”我张皇地摇着头,“不可能……我不会……”

    “晏然……”他握着我的手用了用力,我任由他握着,从他满是痛苦的眼中,得到了答案。

    浑身无力。

    “晏然,小产后不可激动,你……”他又是沉沉一叹,“太医说了,你身子并无大碍,日后还会有孩子的。”

    “陛下……”一股强烈的感觉在我心头涌动着、翻腾着,却让我辨不清是怎样的感觉,不甘、委屈,还是恨?

    我怀孕了,有了我自己的孩子,我与他的孩子。却就这样失去了,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来过,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

    我从来不知道,经历了晏家覆灭的我,还会感觉到这样锥心刺骨的痛。

    上苍,他又夺走了我一个亲人。

    多么可笑,我听从了帝太后的劝告,不想与宏晅再有那么多心计,我刚刚决定与他坦诚相对、甚至想尝试与瑶妃和睦共处……

    上苍就夺走了我的孩子。

    压抑的哭声从我喉间撕出,好刺耳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难听极了。但我却控制不住,任那声声近乎嘶叫的啼哭迸出。

    “晏然……”他搂住我,隐约有些无措,就搂得愈发的紧。我在他怀里,紧紧贴着他,眼泪仍是流了许久。不知是哭得累了,还是他身上龙涎香令人心安,我渐渐地没了眼泪,却仍不肯离开他,只怕一离开,就再度被那透骨的寒意包围、再度回到凌宜阁的院子里……

    那个我失去孩子的地方。

    他也始终没有放手,一直紧抱着我,在我耳边小心翼翼地劝着:“你还年轻,孩子会再有的。”

    “元沂会有很多弟弟妹妹。”

    “晏然,哭多了伤身……”

    我的头埋在他怀里,觉得他的语气沉沉发闷,一句句地劝着我,直至我虚弱不堪地开口问他:“陛下,臣妾没护好孩子,陛下可怪罪?”

    他似有一愣,反应了一瞬,不置信地反问我:“什么话?”

    “是臣妾太大意了,只觉自己月事不准惯了,丝毫没有想到自己有了身孕。”我离开他的怀抱,沉下一口气,自嘲地苦笑,“臣妾怨极了自己,陛下心里也不会痛快吧?”

    是我一向不在意自己的身子才惹出了这样的事。若我早知自己有了身孕,断不会去赴瑶妃的宴,赴宴也不会舞,宫中之人也会多加小心……可如今,这个孩子,他就这样没了。我怎能不怨自己,他又怎能不怪我疏忽?

    “这是个意外。”他怜惜地看着我,我试图从他眼中寻出责怪,却寻不到,“皇裔故然重要,但朕更希望你好好的。你昏迷了那么久,朕真怕你……”他语声轻颤,强笑一声改口道,“所幸无大碍,朕已觉得谢天谢地了。你好生调养,不许胡思乱想了。”

    他字字诚恳,不似有心哄我。我眼中泪意仍是不住地翻涌着,咬着下唇忍了回去,期盼地望向他:“臣妾当真……还会再有孩子?”

    “这种事怎么骗得了你?”他笑意坦然,颌首道,“确是太医说你并无大碍,绝非朕瞒你。”

    我心下稍安,微抿了一缕笑:“那……元沂呢?”

    “你好好休息些时日,这些日子,元沂就先交给静修仪照料。”

    “不要……”我连忙摇头,不由分说地道,“臣妾照顾得了他。他也是臣妾的孩子,臣妾岂能因为失了一个孩子就不管另一个?”

    他哭笑不得地短短苦叹:“理不是这样说,朕是怕你休息不好。”

    “不会的。”我半分不肯退让。这个时候,只有元沂在我身边,我才能稍稍安心。我巴巴地望着他,解释说,“元沂一岁多了,已经很懂事了,不会打扰臣妾休息。”

    他沉吟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脸道:“郑褚,去请静修仪把皇次子送回来。”

    郑褚应声去了。他扶着我躺下,侧倚在我身旁护着我,和缓地宽慰说:“不碍的,你不用这样紧张,很多人的第一个孩子都生不下来,母后当年也曾小产过……你好好调养,下一个孩子必定会平安降世。若是个皇子,他百日时朕就封他为王;如是帝姬,出生就封公主。”

    他徐徐说着,隐隐带着温和的笑意。我知他现在心里必定也不会好过,却还要在这里一句句地哄我,也强撑着一笑,淡淡道:“早百日得封,听上去倒是生个帝姬划算。臣妾若当真生个帝姬,陛下可不许嫌弃。”

    “嫌弃什么?”他轻轻一笑,“你生的女儿,必定和你一样,朕疼还来不及……嗯,就生个女儿,朕这个作父亲的和元沂这个作哥哥的一起宠着她。”

    他语中满满的宠溺在我心底漾开,拂过那刚刚撕裂的伤口,减缓了那凛然的痛意。我偏头睇着他,见他微仰着头轻缓地说着,这再熟悉不过的轮廓,平日里或威严或沉默,此时却是疲惫中带着微苦的笑意。不是大殿中的九五之尊,是要护我一生的夫君。

    他说我昏迷了许久,怨不得他看上去这么累,大约是一直守着。我在失子之后昏睡得无知无觉,他却要在同样承受失子之痛之后盼着我醒过来。

    我挪了挪身子靠近他,他低头看我一眼,手指轻抚着我的脸颊:“话又说回来,你身子一向弱,如今后生孩子会让你有性命之虞,朕宁可你永远没有孩子。”

    我怔然。

    郑褚在卧房门口躬了躬身:“陛下,静修仪到。”

    我抬眼望去,乳母林氏空着手随在后面,庄聆亲自抱着元沂进来,福了福身唉声叹道:“陛下,臣妾一早就听说萧修容求见,这都晌午了还跪在外面,日头这么重,陛下您看……”

    “萧修容?”我一愣神,心里猜了七八分,“可是瑶妃娘娘?”

    “是。”宏晅向我一点头,抬音吩咐郑褚道,“让她回去吧,朕不想见她。”

    “诺。”郑褚沉稳应下,出了房门,不一刻便折了回来,面带难色道,“臣按陛下的话说了,可修容娘娘她说……”他迅速抬眼打量了宏晅的神色,禀道,“修容娘娘说,她不是来见陛下的,是来见宁容华的。”

    宏晅面色一沉:“让她回去,不得扰晏然静养。”

    “陛下。”我拉一拉他的衣袖,温声道,“还是请修容娘娘进来吧,便如陛下说的,这是个意外。再者说,陛下不看她的面子,也要看皇后娘娘的面子。”

    见我如此说,他虽有不快还是允了。郑褚再度出去请了萧修容进来,她的确已经跪了很久了,满面的汗花了她素来精致的妆,鬓发也凝成了一缕,在两名宫娥的搀扶下仍是步履蹒跚。我低垂眼帘不愿多看她,宏晅亦不愿理会,她猛然推开宫娥的手,“扑通”在榻前跪下,双眸含泪道:“宁妹妹,我绝非有意害你……若是知道妹妹身怀有孕,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应馨贵嫔的要求让你献舞啊……”

    我心中陡然生凛,冷冷道:“臣妾岂敢怪修容娘娘。要怪也要怪臣妾自己大意,连有孕也不曾察觉,怨不得别人半分。”.

    我本不想再与她斗,可如今失子,不论她是有心之过还是无心之失,她到底是脱不了干系的。

    我没有好脸色,宏晅冷意更甚:“朕听说起先还想让她跳相和大曲来着?你分明知道她没有学成,这样的主意安得是什么心?纵使你不知道她有着身孕,又怎能如此存心让她当众出丑?”

    “不是的陛下……”萧修容娇俏的脸上泪水与汗水掺杂着,委屈地哭诉着,“臣妾绝无此意……是……是馨贵嫔不知情才说了一句,臣妾当即就拦住了……臣妾绝不敢毒害皇裔、亦不敢让宁妹妹出丑……”

    宏晅怒意未减,冷哼一声道:“朕不管你是怎样的心思,如今孩子没了、晏然也险些失了性命,你若当真知错,就滚回你的凌宜阁思过去,莫要再扰她休息。”

    “陛下……”萧修容惊惶不定地还要解释,我不耐地撇过头,闭了眼,语气轻忽飘渺:“臣妾当真很累,有劳修容娘娘也回去歇息。此事……臣妾日后不想再提,娘娘也不必挂心了。”

    “宁妹妹……”萧修容唤了一声,被宏晅眼风一扫噤了声,张了张口,终未再说什么,抽噎着向宏晅一拜:“臣妾告退。”

    直等那抽泣之声完全不见,我才重新回过了头,疲惫地虚弱道:“陛下,臣妾想再睡一睡。”

    “嗯。”他转过身来,伸臂环住我,浅浅笑道,“你睡吧,朕在这儿陪着你。”

    我合上眼睛,思绪渐沉,始终有几句话不绝于耳,愈听愈是分明,从我心底激扬起一阵阵凛冽。我未睁眼,只开口喃喃道:“陛下?”

    “嗯?”

    “晏然求您个事行么?”

    “什么事,你说。”

    我翻了个身面朝着他,犹自闭着眼,带着哀伤静静地道出自己的心绪:“虽然陛下与臣妾都不知这孩子来过他就走了,可他终究还是来过。臣妾目下出不得门,陛下可否替臣妾去为这孩子烧香祈福?就当是……做父母的为他尽这唯一一份心了。”

    我尽力显得平和,语中却仍是酸楚难掩,他亦是嘘唏不已,未有丝毫犹豫:“自当如此。”

    他执意要等我睡了再走,我劝了又劝还是拗不过,也确实觉得劳累不已,便不再和他争辩,安安稳稳地阖眸睡去。

正文66 065.夜微凉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梧洵行宫的处处院落的灯光远远瞧去星星点点。

    凌宜阁正厅,一女子端坐于席,姣好面容微微泛着白,冷肃的脸上黛眉浅凝,气息起伏也略有不稳。

    半晌不说一句话。

    坐于她身边的女子瞧着她这副样子,本是不敢开口,犹豫了一番才磕磕巴巴道:“娘娘……您说这事……”

    她目色一沉,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凝神偏过头去望向门外。视线那样的飘忽悠远,好像能穿过亭台楼阁,直看进那一处院落。

    凝神良久,殷红的唇畔勾起一抹凛然的笑意:“本宫低估了她在陛下心里的位子。”.

    远处的另一座院子里,晏然坐在院中的石几前缓缓饮着一碗汤药,默不作声。

    这是小产后调养身子的汤药,今天的第二碗了。头一碗是在晨间,彼时她仍昏迷着,婉然说是陛下亲自为她喝了下去。

    这第二碗她却必须自己喝。

    她支走了陛下,因为她要想一些事情。

    不过几天前,她才决定改变一些事情,暂收锋芒,尽量与宠冠六宫的瑶妃平和相处。为了贺兰宏晅的心思,也为了她自己的平安。

    但她现在做不到了,因为失子之痛。

    宏晅告诉她,那是个意外。

    然后她见到了已位降九嫔之末的从前的瑶妃萧雨盈。

    “臣妾绝无此意……是……是馨贵嫔不知情才说了一句,臣妾当即就拦住了……臣妾绝不敢毒害皇裔、亦不敢让宁妹妹出丑……”

    这是萧修容的解释。确实,当时的的确确是馨贵嫔执意要看她的舞,馨贵嫔也的的确确不是潜邸而来的宫嫔,她在太子府中练舞之事馨贵嫔不知道多少。

    在凌宜阁时,她也觉得馨贵嫔只是无意,何况瑶妃适时拦住了她。《踏歌》时的那个岔子,应该只是个岔子,那个送水果时不小心导致了这场惨剧的宫女,已被杖毙了。

    可疲惫不堪的她,倚在宏晅身边听见萧修容这句话,心底忽然生了一个想法。这想法就像一颗种子,生根、发芽,生长得极快。

    她仔仔细细地回想当日的种种,没有落下一句话、一个字。之后,她愈发觉得,这“种子”的出现,实在不是自己多心。

    这根本不是意外。

    “本宫可听说皇后娘娘去见陛下还需郑大人通禀一声呢,可见宁容华你若再有个一儿半女的……前途无量啊!”

    馨贵嫔的话,当时听来,她只觉得这是要引起六宫嫉恨,没往别处想,也没理由往别处想。

    傻透了。

    若是旁的嫔妃得宠说说这话还行,可她身边如今已有皇次子,纵使并非亲生,可连玉碟都改换了,她若想凭着孩子“前途无量”,根本不需要“再有个一儿半女”。

    馨贵嫔这话根本就是语出有因。

    之后呢?馨贵嫔说要看她跳相和大曲,瑶妃出言阻拦。当然,谁也不会觉得瑶妃是诚心护她,多半只是在自己的住处刁难一个得宠的低位宫嫔未免太小气矫情,不愿落个坏名声罢了。

    多半宫嫔当时这个看法,也包括她自己。

    现在才明白,瑶妃真够缜密。

    如真是逼着她跳相和大曲,那还省了那宫女,她自己都会从鼓上摔下来,必定也是小产。

    但若是那样,瑶妃的错处就大了;

    若是那样,宏晅那句“你分明知道她没有学成,这样的主意安得是什么心?”瑶妃就有口难辩。

    所以瑶妃劝住了馨贵嫔,不让她出这个丑,改跳《踏歌》。这是她很熟悉的舞蹈,本不该有任何问题,偏偏来送水果的宫娥一时大意未及躲闪、慌乱之下又撒了水果,她踩上去滑到才出了这样的事。

    这一切,就都成了一场“意外”。

    宏晅这样认为、阖宫这样认为,就连她自己,都差点被蒙在鼓里。

    诚然,也不能全怪瑶妃。那给了瑶妃害她机会的人,同样难辞其咎。

    “娘娘可有别的不适?”

    呵,真没想到。

    自己在宫里处处护着沈语歆、拿她当个小妹妹看,纵使利用过,但到底从来没有害过她。可她的父亲,杀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这位数一数二的御医,搭脉时已知她有孕了吧?却问出这样的话来试探她自己知情与否,见她没有察觉,也就不再告知。甚至还诚诚恳恳地说了一番陛下对她多么上心的话,让她感念之下全然无心去想别的。

    他胆量也够大。这事但凡透出去点风声,抑或是出了岔子瑶妃将他透出去自保,那莫说是他,就是他的女儿也难脱干系。

    起了一阵微凉的夜风,晏然轻声一叹,起身回到屋中,又在屋中的案前落座,复又陷入沉思。

    她不是个爱记仇的人,在宫里这么多年,明争暗斗中大大小小的仇多了去了,一件件去记、去报复能生生累死人。但这一次,是失子之仇。她若不记,这个孩子就白死了,含着这样的冤离去,无论他的父亲为他烧香祈福多久,他都无法安息吧?

    她沉下一口气,心下恨意凛然,柔荑轻支着额头,合上眼,疲惫不堪。

    “萧雨盈、秦珏、沈循……”这仇不好报。

    一朝自从一品妃削封降位至从二品修容,下六嫔、九嫔之末……萧雨盈应该是没有想到代价会这么大。这不只是位份,还是在后宫的颜面。

    这么爱面子的人,受不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吧?

    显然受不了。

    她小产之后,但凡是随来了梧洵行宫的嫔妃,没有不来探望的,就连留在宫中的琳孝妃都差人备了礼千里迢迢送来以示安抚。不管这些人里虚情假意的占了几成、抑或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可到底是来了,到底是来做了这个样子。

    萧修容呢?自从那天来谢了罪之后就没露过面,一次也没有。

    晏然和萧修容也算“老相识”了,从潜邸到宫中,她知道萧家这位庶出的小姐只怕比嫡出的皇后心气还要高些,根本就不是个会低头的人。自己在她眼里,“奴籍的丫头”罢了,馨贵嫔替她表露过很多次。莫说是有意为之,就算真是无心之失,她会来道歉?

    那天会来,不过是因为陛下一直在永桦轩,若不然,她大概会去明正殿谢罪吧?

    晏然冷笑三声。既然陛下的看法这么重要,那就让她好好看看,到底谁的地位硬些。

    只是枉费了帝太后的那一番教导。“不可过湍,不可过急”,晏然到现在也知道这话是对的。

    但,失子带来的恨意,却不容她明哲保身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29:49
正文67 066.行路

    一个月后,我终于养好了身子,走进行宫中的佛堂,为我这第一个孩子焚上了一支香。

    他来了,我不知情,是我的过失;

    有人知情而害了他,是一道血债。

    这仇,我会报。

    若我早些知道他的存在,必定拼尽全力让他安全降生。这一个月来我略感意外地发现,宏晅也是那样地盼着这个孩子。我求他为他焚香祈福,却没想到他会日日都来,一天也不曾耽搁。

    我很有耐心地驻足于佛像前,看着眼前那支檀香一点点化作缕缕青烟,带着我对那未曾面世的孩子的祝福,袅袅飘升,消失不见。

    檀香散尽,香炉中留下一片灰烬,黯淡的灰色,撒在炉中,证明那支香曾经存在过。

    我的孩子也曾存在过,他的离去也在我心底留下一片灰烬。风吹不散、水冲不走,那是越停留越深刻的恨意。

    “贵姬娘娘。”红药在我身后小声地劝着,“您身子刚好,别太累了,回去吧……”

    “嗯。”我低低一喟,“去明正殿。”

    踏上步辇,我斜倚在肘边扶手上静歇着。步辇行得平平稳稳,行宫中的一景一物从我眼前缓缓掠过,温热的夏风拂在面上,柔和舒适。

    “上谕,攉升宁容华晏氏从四品贵姬位……”

    这是约莫一个月前从明正殿传下来的的圣旨。彼时我身子正虚,旨意传到永桦轩时我正睡着,郑褚亲自来宣的旨,见状也没有打搅我,又嘱咐宫人在我醒后也不必去明正殿谢恩。

    这当然是宏晅的意思。

    宫嫔失子,晋位以示安抚的不是没有,却大多是晋上一阶。容华至贵姬,从五品到从四品,足足一品,虽不至于大惊小怪,但对外总要有个说头。

    不便直言问他,我就问了怡然。怡然饮着冰镇过的银耳绿豆汤悠悠笑道:“‘一阶是有孕该晋的,另一阶才是抚慰失子之痛’——这是陛下原话。”

    于是月余未出户的我,也无暇去多想是否有人阻拦过,就这样顺顺利利地坐到了贵姬的位子上,品秩一举高过了永定帝姬的生母顺姬。

    萧雨盈降了一品,我晋了一品。这大概是这个月来最让我舒心的事。

    诚然,她要为我的孩子付出的代价,绝不止于此.

    永桦轩离明正殿很近,再走不远就到了,另一步辇却迎面而来。这一处道路较窄,难以容两个步辇同时通过。狭路相逢,只好同时停下。

    我抬一抬眼皮:“馨贵嫔娘娘。”

    她睨着我,嫣然笑道:“妹妹身子大好了?”

    “托娘娘的福,没大碍。”我微微而笑间带着些许慵意,“不知娘娘这是要去哪儿?本宫正要去见陛下,这里路窄,有劳娘娘让一让。”

    她眉心陡然一跳,很快地掩饰过去,轻笑着说:“宁妹妹何须这么着急?纵是去见陛下,没有要紧事,晚个一时半刻也不打紧。妹妹可莫要为了陛下的宠爱目无宫中礼数。”

    她竟还敢跟我论位份品阶。我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泠泠一笑:“娘娘别见怪,本宫知道自己比娘娘尚低半品,论起礼数,也确该是本宫把这道让出来。可本宫小产不久身子尚虚,若在途中受了风有个什么不适,贵嫔娘娘您觉得陛下会不会拿挡道之人问罪?”

    馨贵嫔面上的笑意逐渐冷去,与我僵持一会儿,终是命宫人退出道外让我先过。行到了道路宽阔处,我在与她步辇位置齐平时道了声“停”。

    步辇停下来,我低眉向她笑道:“多谢娘娘体贴了。实不是本宫目无规矩,本宫从前也觉得挡路么,没什么大碍,左不过晚走一时半会儿。如今才明白,这一时的挡路,兴许还伤身呢。”我支着扶手凑近她,尽可能笑得明媚,低低地对她说,“所以,日后本宫都不会再容旁人挡本宫的路了,烦请娘娘记得。也请娘娘转告昔日的瑶妃娘娘,她的好,臣妾没齿难忘!”

    我并没有心情去欣赏她的反应,转头吩咐起轿继续前行。这条路,最终是要同往明正殿的,我不许别人挡我的路,也不会自己在路上为了那些不值当的口舌之争多费心神。

    步辇在明正殿前的广场上停住,我刚走到殿门处,便见郑褚小跑着迎了出来,笑向我一揖:“宁贵姬娘娘安。娘娘怎的这时候来了?”

    我颌首浅笑:“养了一个月了,总劳陛下来看我,现在出了月自然要来拜见。”我说着提步就往里走,被郑褚伸手一拦:“娘娘,您和陛下是怎样的情分?陛下也不想您为此来谢恩……”

    我不明其意,向里望了一望,见正殿无人,那就是在侧殿了?转向他,凝眉问道:“谁在?”

    “这……”郑褚犹豫一瞬,躬身照实道,“萧修容在。”

    我冷声一笑:“正好,有日子不见她了,见见。”

    提步又要进去,郑褚再度拦住我,好言好语地劝道:“贵姬娘娘,您听臣一句劝。您说您这时候进去说什么啊?若和她争起来,陛下和皇后娘娘也下不来台;若要您笑脸相迎……您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郑大人。”我沉然叹息,直视着他言辞诚恳,“晏然从前作侍婢时称您大人,现在仍愿尊您一声大人。我知道大人是为我好,可大人您也该知道,同为宫嫔,早晚还是要见面的;那样的仇,我也不可能不报。”

    郑褚苦笑着点头,我又道:“我有分寸,不会让陛下为难,也不会让大人您为难。我就是要让她知道,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还要来争宠,我晏然不答应。”

    他没有再阻拦我,我跨过门槛,径直拐向侧殿。侧殿的门关着,门口的小黄门向我一揖:“贵姬娘娘万安……”

    “不必通禀。”我说着,手已同时推开了门。目光清冷地在侧殿中一荡,见萧修容坐在侧座上、宏晅在案前自顾自地读着一本书方缓和了神色。

    宏晅抬眸一看微微一怔:“晏然?”

    我抿唇微笑,行上前去,他离座迎过来,在我俯身施礼之前扶住了我:“免了。你怎么来了?”

    我瞟了一眼萧修容,意有所指地向他眨了眨眼:“臣妾打扰了陛下?”

    他哑然失笑:“不是说这个。朕是说,大热的天你何必走这么远?”

    “臣妾在永桦轩闷了一个月,简直是要闷坏了。”我语声娇娇柔柔,并未去看萧修容,只巴巴地望着他,“臣妾在这里待一会儿,陛下处理完了事情陪臣妾走走可好?”

    “好,今日原也没什么事。”他欣然应下,这才回过头去看萧修容。萧修容会意,站起身来静默一福,神色黯淡:“臣妾告退。”

    她经过我身侧时,我毫无敷衍之意地端端行下礼去:“臣妾恭送修容娘娘。”

    没有听到任何回音,她毫不理会地出了门。宏晅在我肩上一扶,敛去笑意,颌了颌首认真解释道:“不是朕传她来的。”

    我笑瞥他一眼:“陛下怕臣妾不高兴?”

    “嗯……”

    “臣妾不会为了一个意外去记恨谁。若不然,第一个恨的就是自己。”我贝齿轻一咬下唇,有几许委屈,“陛下觉得臣妾是那般不明事理的人吗?”

    我可以说得如此坦荡大度,不明事理的就自然不是我了。倒是萧修容,一个月来对我未有探望、方才我见礼她也毫无反应,她以为她还是昔日的宠妃、她以为他会看不见么?

    宏晅下颌微抬,微眯着眼打量着我仿佛满是探究,笑言道:“莫说不是,就算是,也无所谓。”

    我“扑哧”一笑:“这话说的,若传出去,外头非将臣妾比作妲己、褒姒之流,文武百官定要为陛下清君侧了不可。”

    他的手环在我腰上,搂着我踱着步子一壁向外走一壁道:“看来这坐月子是养人,脸上看不出,身上可是……”

    腰间被他捏得发痒,我笑着去躲,板起脸道:“陛下是嫌弃臣妾了?”

    他忽一弯腰,另一手搭在我膝后一着力就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我一时惊慌,环住他的脖子嗔怒一声:“陛下!”

    这可是明正殿前。

    他颠了一颠,而后将我放下,严肃答道:“朕还算力所能及,不算太胖,不嫌弃。”

    “……”我瞪他一眼,甩手离开,“找怡然去,不受陛下欺负。”

    他伸手将我拉回,从背后搂着我,在我耳边俯身低语道:“再胖也不嫌弃。”那浓浓的笑意,宠爱分明,“早想把你喂胖一点,也就不会这么体弱多病了。”

    我侧首回看,对上他明眸中的深笑难免有些讪然,紧抿嘴唇不言不语,他哑笑说:“这是什么神情?走吧,再耗下去就可以回殿传晚膳了。”

    同是避暑之所,梧洵行宫比祁川修剪得更加精致,却没有祁川漫山蔷薇那样潇洒的风景。

    他一直牵着我的手,走得沉默,耳边除却微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响音和阵阵低哑蝉鸣再没有其他声响。我亦不开口,跟着他走得沉默。

    携手同游,夏日静好。我与他,都享受着这样的宁静安逸。

    “晏然。”他忽地唤了一声,我抬起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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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68 067.起落

    他没有回头,抬眼看着四处风景,面上带着迷蒙的笑意:“那天你昏迷着,朕守了一下午也不见你醒来。晚上的时候,朕漫无目的地四下走着,也是这条路。”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素来怕苦,往常病了不管睡得多沉,一喂你吃药你一定会醒来,但那天朕喂完了一碗药也不见你醒。朕一个人在这儿走着,忍不住地去想你若就此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后宫的嫔妃这么多,我若真醒不过来,又能如何?纵使占尽了一时风光,死后还不是如愉妃一样,阖宫或真或假的哭上几声、然后一旨追封作为最终的定论……

    愉妃……我甚至不敢去猜想他到底还记得她多少!

    “臣妾若真醒不过来……”我的声音随着我的语气发了闷,低低哑哑的无力,“陛下能记得臣妾就好。”我的羽睫抬了一抬,愈低声地改口又道,“夫君能记得晏然就好。”

    我清楚这听似简单的一句话是一个多么难的要求。这些年,我算是一路在他身边走过来、看过来的。他对嫔妃从来不错,无论生前还是死后。生前,他不会无端薄待了谁,偶有个病痛也体恤有加;死后,谁的追谥也不曾亏了,家中亦会有相应的照拂。作为一个帝王,大约也就如此了吧。

    可话又说回来,万般情谊也止于此,追谥之后也就算了了。皇长子的生母方德妃如是,愉妃亦如是。作为夫君,难免显得薄情。

    我宁愿不要死后的追谥,而要他记我一辈子。后宫佳丽三千,犹如斗艳百花开败一茬又有一茬,已逝的,风光大葬有什么用?一抔黄土覆于身,无人会记得,也求不得别人记得。但,我的夫君必须记得。

    他有三宫六院,但从小就跟着他的晏然,只有一个,他必须记得。

    宏晅侧过首凝睇于我,眸色复杂深沉,好似一潭幽水,表面平静下涌动着什么。我不去躲避,只想看清他那层平静之下究竟藏着什么。

    “你觉得朕会忘了你?”他沉音问道,我未语,他低一笑,“因为愉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人?”

    我一震,他竟知道?

    “晏然,朕……没忘了她们。”他笑意发苦,执起我的手托在他的掌心上,低着头,手指描着我的掌纹,一阵阵发痒,“朕想对每个人都好,但朕也是个人,朕做不到对每个人的情都那么深。”他握着我的手一紧,“你只要记得,你不一样。”.

    “宁贵姬失子,陛下已经月余不曾召见过萧修容了。”这是在这个炎热的夏季里,整个梧洵行宫议论的最多的话。

    昔年的瑶妃、今日的修容萧氏、皇后的庶妹、长宠不衰的宠妃,终于失宠了,因为我的孩子。

    我任由这些传言在宫中由窃窃私语逐渐传得沸沸扬扬,不去遮掩亦不做推助,因为我心里清楚,她不会永远的失宠的,若连这点手腕也没有,她先前也没有本事宠冠六宫那么多年。

    不遮掩是因这些议论并非自我宫中而起,我去遮掩太过刻意;不推助则是为了防她日后东山再起之时急于雪这一耻而下手太急,让我无暇反应。

    我有的是时间和她耗着,慢慢报这个仇。

    婉然总觉得我担心太过,不屑的一声轻哼:“削封降位,月余不得召见,她当真还有翻身的一天么?”

    我侧倚在素漆花梨木凉床上阖眸小睡着,闻言轻声一笑,抬眼淡道:“削封降位又如何,她不还是位列九嫔?”

    宏晅说,他想对每个人都好,但他也是个人,做不到对每个人感情都一样。所以他可以为了我而惩萧修容,月余不见。但因为这是他的后宫,他不想太厚此薄彼,他不可能冷落萧修容一辈子,哪怕是看在皇后和萧家的面子上也不会。

    何况,在他眼里这只是个意外。

    婉然坐到凉床边的杉松木凳上,托着腮认真问我:“姐姐觉得怎么算是报仇?”

    我目色一凌,眉间带笑:“一命,抵一命。”

    夏文兰当初谋害愉妃的孩子,虽未成功仍在废黜;宏晅误以为愉妃下毒害我险些废她……若让他知道萧修容做了怎样的事,谁也救不了她。

    再说,萧修容手上的人命,也决计不止我腹中胎儿这一条.

    夏末秋初,锦都的天气逐渐凉爽了,往梧洵行宫避暑的众人也皆迁回。归宫之日,停留宫中的嫔妃们照例要拜见帝后。若是从前,还要向位列四妃的瑶妃见礼,这次是不用了。

    我邀了语歆和良美人、冯琼章到明玉殿中小聚。良美人纤纤十指拨着一颗石榴,红白相映分明。她眉目间蕴着浅淡的笑意,缓缓地道:“说起这石榴,臣妾听说前年夏季,陛下往锦淑宫赐了一株石榴树,至今都是宫里长得最好的。宁姐姐从前住在锦淑宫,可曾见过么?”

    我一时怔神。她说的,是宏晅赐给愉妃的那一株石榴树。彼时愉妃还住在澜曳斋,刚刚有孕晋了婉华,赐石榴树便是借“多子”的吉意求福。也许是互相沾了喜气,那株树长得格外的好,夏时朵朵橘红色花朵明艳,秋日颗颗果实酸甜。后来愉妃诞下皇次子做了一宫主位迁去娴思殿居住,那株树也移栽过去,我和语歆去时都时常去摘那石榴,愉妃几次笑侃说“陛下赐我的这点东西,还不够给你们两个解馋”。

    多久不去澜曳斋、多久不去想这些了?乍被良美人一提,我不禁侧首去看语歆的神色,她也黯然失神。我轻轻一喟,颌了颌首道:“良妹妹指得是陛下赐给愉妃娘娘那株石榴,本宫自是见过的。”

    良美人闻言露出惊色,忙起身一福:“臣妾不知是愉妃娘娘之物,无心让姐姐伤心……”

    “无碍无碍。”我摆一摆手,笑意苦涩,转睛睇向她又道,“不过既不是有意让本宫伤心,良妹妹又为何突然提起那石榴树呢?”

    宫中素来是这样,有些时候话语中蓦然提起一些平日里无人说及的人或事,听似无心之语的闲聊往往有旁的原因。良美人这话就甚是明显,莫说她从前不曾在簌渊宫居住过,就连走动也很少,此时提起,决计不会是简简单单的提上一提。

    可这样的说辞,往往是不会被直言揭穿的,被我直接的一问,良美人怔了一怔,讪笑一声:“姐姐心思通透,臣妾早不该兜这个圈子。”

    我衔笑嗔道:“无关本宫心思通透与否,同住一宫本也不需兜这圈子,妹妹有话直说便是。”

    她低垂下眼帘,语声也随之沉了下去:“姐姐,有句诗说‘移得珊瑚汉苑栽’。”

    我微有一凛:“良妹妹什么意思?”

    冯琼章睨了良美人一眼,柔荑轻拈起一粒石榴放在掌心,丹蔻一挑,瞧着那流出的浅红汁液幽幽笑道:“娘娘还不知道么?陛下刚回宫,萧太尉的长子就入宫觐见了。这位萧公子啊,风流倜傥,才名动锦都,却不愿入朝为官,陛下惜才屡次召见他也不肯。”冯琼章黛眉微微挑动,轻笑道,“这次不仅主动觐见,还给咱们陛下备了份厚礼。”她的视线再度移向良美人,笑得明艳,“便是良妹妹说的那移栽汉苑的榴树了。”

    我沉下一口气掩饰住惊诧,平静地问她:“萧家向宫中进献美女了?”

    冯琼章一低眉:“是。好大的手笔,寻了煜都头等的舞姬来,还是个清白身子的。又是这位萧公子亲自送了来,陛下不看僧面看佛面,留下了。位份倒是不高,正九品良使。”她垂眸一笑,和缓道,“大抵是怕娘娘不快才未告诉娘娘,旁人都已知道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3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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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知姜家爱权嗜政,如今看来,萧家也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也对,“权倾朝野”这四个字本与萧家半分扯不上关系,好不容易嫡女作了皇后、庶女作了宠妃,阖家地位扶摇直上,自然不愿此时放手。

    可萧修容前脚在梧洵失宠降位,他们后脚就能选这样一位女子送入宫中,反应也实在够快。

    宏晅倒是没有让这位萧家送进来的宫嫔去和萧修容同住,而是赐居在了鹭夕宫疏珊阁,馨贵嫔宫中的一处。



    诗染为我奉茶都奉得小心翼翼,目不敢移地观察着我的神色,我斜她一眼:“干什么这个样子?以为我会为那岳氏置气么?”

    诗染未说是或不是,只道:“娘娘……那可是萧家送进来的人。”

    我但笑不语。

    萧家送进来的人,却未必是为帮衬着萧修容来的,反倒是助嫡女的可能更大一些。萧氏雨孟坐着后位,这么些年来虽不得宠但也算稳固,萧修容的存在本就是为了能从心意上拴住宏晅,让萧家走得更顺。目下萧修容失宠,萧家急着送这份大礼进来,说是为了弥补萧修容的空缺也不为过。

    我盼着她们自己斗起来,却不能寄希望于此。但凡萧修容还识些大局,就不会去动自家送来的岳良使。

    着云溪去备礼,云溪挑了金宝地嵌珠宝手镯两对、金嵌珍宝白玉荷包三只,又加犀角雕花杯两个,让宦官小心地端着,往鹭夕宫去。

    能名动煜都、让萧家看中送进宫的女子,必定不是个泛泛之辈,我心中有着准备,见到她时仍是一惊。

    好个明艳动人的女子。妆化得并不浓,一张娇娆的面容却使得旁边放着的六宫贺礼皆尽失色。那五官就如同画中仙子,完美得挑不出一点瑕疵。明眸皓齿,肌肤胜雪。她穿着一袭浅灰绘墨竹纹的齐胸襦裙,帔帛也是水墨花纹,毫不亮眼的颜色,在她身上美得出尘绝世。

    我当即意识到,如是为敌,她必是个劲敌。因为她和宫中的所有嫔妃,都不一样。

    就如宏晅说的,我与旁人不一样,那是儿时结下的情谊;而她,是足以令人瞠目的美貌,连我见了都吃了一惊,没有那个男人会拒绝,哪怕从前与她无半点情分。

    她移步娉婷,在我面前俯身下拜:“臣妾岳氏凌夏拜见宁贵姬娘娘,宁贵姬娘娘万福金安。”

    我伸手虚扶了一把,颌一颌首,莞尔道:“恭喜良使晋封。”

    宦官将贺礼奉上,由她身边的宫人接过去,她又衔笑一福:“多谢娘娘。”遂请我入座。

    礼数也周到。我知道,眼下的后宫,大约没有谁能挡得住她获宠了。就像夏时出水的芙蓉,亭亭而立于池,园中百花开得再艳,也奈何不得她自有一番天地。游人赏花,行至池边,眼中便只有她。



    我回到明玉殿,叫婉然取了茶叶茶具来,自沏自饮,重拾这许久不曾练过的手艺。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在心头萦绕着,说不清的感触。是因为知道岳氏会得宠么?不该是,宫中总会有新宫嫔的,我早就清楚这些。

    只是,她那么美。比萧修容更明艳,又具备萧修容所没有的清丽,我比不过的。

    那么在宏晅心里呢,我还比得过么?拿情分与她的美貌相较,我比得过么?

    哦,她还有一副好嗓子,曾经使她名满煜都的好嗓子。

    她的才情应该也不错吧,不仅是琴棋书画,还有诗词歌赋。锦都也好,煜都也罢,能排得上号的歌舞伎,这些都断不会差。

    我哪一样也不通,宏晅不是没笑话过。

    可那时只是并无恶意的说笑而已,如今有这样一位生生对比出优劣,他心里,会分出高下吧?

    “母妃……”一声轻唤,我拉回思绪偏过头去,元沂正怔怔地望着我说,“母妃眼睛红了……”

    我强笑一声,抱过他放在膝上:“嗯……母妃昨晚睡得不好。”

    “母妃带我去找父皇……”他说。

    找父皇?我心中轻叹,这个时候,他也该召见岳良使了吧?纵使他之前对此毫无所谓、甚至是看在萧家的面子上才留下她,可一见之后……绝不会一样了。

    就如汉时平阳长公主府歌姬。

    她也是那样受人轻唾的身份,差点被发落出宫了,可就是那最后一次面君,让她一步步地走向了后位。当时的皇后陈氏……可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啊!

    思皇后。这是她的子孙奉与她的谥号,就是这个歌姬,成了第一位有谥号的皇后。现在人们提起她都是这样的称呼,带着些许崇敬避其名讳。

    呵,卫子夫,我从第一次读到她的故事时便在想她究竟何德何能去夺那后位、去夺那藏娇的金屋。

    今日却出现了这样一个人,让我乍然明白,原来真的有人可以美到让女子也觉惊愕,又在惊愕之中生出自卑,觉得自己毫无与她作比的资本。

    所以梨花带雨的一哭,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搏过了金屋藏娇的允诺。

    那么他许诺给我的一世安宁,也敌不过这样的姿色吧?



    案前多枝灯中的烛火哔啵作响,明晃晃的一棵火树,照得满室通明。元沂已经睡了,我仍静坐案前等着。不是等他,只是等一个我并不想听到的答复。

    我从来无所谓宏晅晚上召幸哪一宫的嫔妃,因为他一月里少说也有八|九日是来簌渊宫的,白日里的相见更多些,我没必要去在意那些、去吃无所谓的醋。这一晚,我却这样的不甘心,等着林晋带回来那个答复,那个我明明知道却又奢望是自己错了的答复。

    门声一响,林晋垂首步入,安静的殿中,烛火声与他的脚步声显得别样清晰,他一揖:“娘娘,岳良使成舒殿侍驾。”

    果是如此。我松出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却仍是平静:“知道了。去告诉云溪一声,再备一份礼给疏珊阁。”

    宫嫔头回侍寝后是要再晋一级的,不能不贺。



    我第一次在晨省时到得这样晚,只觉得晚见到岳氏一刻都是好的。昨日的初见已让我觉出那样的挫败,今日又会给我怎样的惊意?越级晋封?破例赐号?都有可能。

    “皇后娘娘万安。”我竭力克制着,才使自己入殿时没有四下去看,径直向皇后见礼。皇后笑命了免礼,我抬起头,才注意到她身侧施施然而立的女子,那样姣好的面容,温婉的笑意,就像是初嫁的新妇子。

    “宁贵姬娘娘万福。”她向我一福身,清亮动听的声音敲醒了我,我微微含笑欠身:“岳妹妹。”

    皇后侧首向她浅笑道:“回去坐吧,有什么话晚些时候再说。”

    “诺。”岳氏又是一福,退回自己位子上。

    皇后的兄长亲自送进宫的人,我甚至不能够像对付萧修容那样要求皇后护我。

    皇后看上去心情甚佳,面带缓和的微笑朗朗向众嫔妃道:“这位岳宝林,想来各位妹妹也听说了,昨日中午刚入的宫,就住在疏珊阁。无事的时候,各宫时常多走动走动,不要生分了。”

    只是宝林。我略觉宽慰,浅吁出一口气,抬眸去瞧萧修容的神色。萧修容淡淡地瞧不出什么,花纹繁复的护甲拨弄着蓝云香云纱褙子上的花纹,似乎全未在听。

    众人安静了一瞬,萧修容微蹙起眉抬眸道:“兄长也真是的,送岳妹妹入宫时也不知叮嘱陛下一声,让咱们姊妹多照顾着。长姐的长秋宫住不得旁人,妹妹的映瑶宫又不是没有地方住,干什么安排去鹭夕宫?”

    语中全是不满岳宝林住去了旁人处,听不出有别的嫉妒,又刻意地分明了与其他嫔妃的亲疏。

    皇后哂笑一声,嗔道:“倒未必是兄长忘了叮嘱,只怕是陛下怕岳妹妹扰你清净。”她语中微顿,续说,“反正你和馨贵嫔也是相熟的,平日里两宫的走动也不少,岳妹妹交由馨贵嫔照顾也是一样的。”

    萧修容慵慵懒懒地支着额头,眸子转向岳宝林,温和地浅笑道:“岳妹妹日后时常来见见皇后娘娘和本宫,也不必去拘那些礼数。既是兄长做主送你进宫的,和我们就算是本家,宫中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便是。”

    岳宝林离座欠了欠身:“诺,谢娘娘。”

    皇后与萧修容都对岳宝林表示出了格外的照顾,话语间犹是暗自较着劲,在座嫔妃没有听不出来的,却没有心思去理。人人都是淡然沉默的神色,寻不到什么不快。可这样一位有倾城之色的嫔妃出现,连我这个得宠有子的都心意难平,旁人又怎会不担心呢?

    六宫等级分明,每有人比你高上一阶,你就要多向一个人见礼。在座的世家之女,平日里因着位份的不同向家世不如自己的见个礼也就罢了,如今这位却是歌姬出身,可入宫就承了宠晋了位,再加上皇后和萧修容的照拂,说不准哪天……就要骑到自己头上去。

    我不动声色地沉下一口气,暗自告诉自己无需太过心焦,这六宫中,容不得她的,大有人在……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32:06
正文70 069.大敌

    退出长秋宫,回簌渊宫用罢早膳,去成舒殿见宏晅。

    一路上,微寒的秋风不止。夏日时,同样的宫道,树木郁郁葱葱地遮蔽着,到现在已是满梢的枯黄。

    我进成舒殿素来不需要通禀,今日也没有人上前阻拦,暗缓了一口气,看来里面没有别人。

    仔细一想,心里一阵哑笑,我何时变得这样患得患失了?

    “陛下大安。”我行下礼去,他搁下笔一笑:“免了,来坐。”

    我坐到他身旁,执起玄霜熟练地研墨,尽量全神贯注不作他想。这争风吃醋的心思,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喜,自然不能让他察觉了去。

    觉出两道视线定在我面上,偏首望去:“陛下,怎么了?”

    他反问我:“你怎么了?”

    “我……”我被他问得失措,慌忙笑道,“没有啊,陛下怎么这样问?”

    他淡笑,目光划下来停在我持着玄霜的手上,手中书册一合,信手拎了拎我的衣袖:“你自己看。”

    我低头看去,白绸绢的上襦袖口被浸得一片墨黑,黑白相映甚是分明。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落进墨里去的,我竟浑然未觉。当下面上一热,腕上一使力将衣袖从他手中拽了出来,尴尬地一欠身:“臣妾去更衣。”

    “晏然。”他叫住我,踱步到我面前,话语中有三分不容躲避的探究,“是因为新封的宝林,是不是?”

    我愕然间难掩被识破的尴尬,定了定神,垂首道:“陛下觉得臣妾嫉妒?”

    他干笑一声:“不是?”

    我未做声,就当是默认了。他又一声笑,手指在我额上一敲,沉然道:“朕降了萧修容的位份。她和皇后,是萧家的颜面,朕不能太不给萧家面子。”

    我犹自低垂着头,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委屈,听了他的话喃喃道:“她很漂亮。”

    不知他是没听清楚还是没反应过来的一怔:“什么?”

    “她很漂亮……”我抬了抬眼睛,“岳宝林,她很漂亮。”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我目不转睛:“所以?”

    我直盯着他的双眼,毫不委婉地轻言问他:“陛下很喜欢她,是不是?”

    “晏然……”他不置信地看着我,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问他这样的问题。能够名动煜都的女子,必定面面俱全,他怎能不喜欢?我与他相识这么多年,太清楚他喜欢什么样的人,萧家也是循着他的心思去寻的人,他怎么能不喜欢?

    我早知道答案的,却偏偏要问出来,被他的神色击碎心底的最后一丝幻想,然后冷静面对他身边的新欢、萧修容的助力。

    “她那么美,莫说陛下喜欢,臣妾也觉得连‘惊为天人’这四个字她都当得起。”我抬起头,含笑看着他,许有迷蒙,却绝无半丝疏离,“但请陛下记得,宝林妹妹尚有萧家护着,但臣妾,只有陛下了。”

    我要他知道,我适才的一切失仪与失礼,都并非嫉妒,而是恐惧。因为于我而言,这世上能护得了我的,只有他。

    他不会不担这份责任。

    那么,不管她日后多么的得宠、掀起怎样的风浪,那该有的一席之地我就还能守得住,那也是我进退的余地。

    “朕知道。”他和缓地一笑,“她……比不得你。”

    “臣妾告退。”我轻轻一福,语声淡漠,垂眸退出殿外.

    我与他之间,心计究竟是少不了的,哪怕我知道他的好,哪怕连帝太后也出言相劝。

    可,这里到底是后宫。旁的人、旁的事那么多,我想坦诚相对,却又不得不为自己未来的日子想一想。

    我可以告诉自己是我太多心,岳氏,不就是个区区宝林?纵使是册封次日就又晋了一例,也仍不过是散号之列。但是,自古以来,歌舞伎得幸飞上枝头的例子那么多,赵飞燕、卫子夫……谁知这回会不会是岳凌夏?

    哦,我甚至不需要去担心她是否会飞到那么高的枝头上,只要知道她定是不会与我为友就足够了。萧家送她进来,是因为萧修容降位;萧修容降位,是源起于我.

    秋色渐渐深了,宫里对于这位岳宝林的议论也越来越多,就像是秋时扫不完的落叶一样不绝于耳。

    她果真是有她的手段的。进宫半个月,成舒殿足足召了她九次。强过了当初的瑶妃,也比过了我。

    若说是给萧家面子,萧家还真是好大的面子。

    又过几日,我终于在白日去成舒殿时碰上了她。素雅的衣着、明媚的妆容,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同时出现在她身上却毫不显突兀。大约这就是倾国之色独有的本事吧,怎样的打扮都不显错处。

    她坐在宏晅身边,不知说着什么,面上笑意盈盈。见我进来,敛去三分笑容,施施然一福:“宁贵姬娘娘万安。”

    “宝林妹妹。”我欠一欠身,尽量使微笑温和,“不知宝林妹妹在此,若不然定先让宫人通禀一声。”

    “宁姐姐。”她忽然改了称呼,过来牵我的手,极显亲昵地道,“姐姐坐。臣妾听陛下说过,姐姐来成舒殿都不用通禀,如是为臣妾违了这个意,就实在是臣妾的不是了。”

    她说得诚诚恳恳,声如银铃清脆。我淡然一笑,兀自斟茶来喝。

    清茶入喉,不觉赞一声“好香”,宏晅抬了抬眼,笑指着岳宝林道:“宝林的手艺,连你也觉得好,可见是当真不错。”

    我察觉到自己的笑容是那样明显的冷滞住,所幸他说完后便又低头去看手中的折子了未有察觉。侧眸看见岳宝林仍微笑着看着我,神色未有半分改变,也复起了笑容:“确实是不错,清新淡雅,色香皆把握得刚好。”

    她歪了歪头,美艳中生了两分娇俏:“看来宁姐姐颇通茶道?”

    我点一点头:“略知一二。”

    “那臣妾定要挑个日子讨教去。”她像是获了什么至宝般露出欣喜的颜色,我浅笑不语,未说不许,亦未道欢迎。

    宏晅执笔在手中的折子上写下几个字,随手阖上放在一旁,以手支颐向岳宝林道:“晏然是一宫主位,又照顾着皇次子,平日里事情多,你别去烦她。”

    她偏着头眨了眨眼,曼声道:“臣妾还没见过皇次子。”

    宏晅刚要出言,我先了他一步道:“妹妹来就是了。”宏晅看向我,我垂下眼睫徐徐续言,“到底也是皇次子的庶母,总该见见。”

    宏晅闻言笑了一笑,向岳宝林道:“烹了这么久的茶,你先回去歇着吧。”

    “诺。”岳宝林也没有半分拖延的意思,起身一福,“臣妾告退。”礼毕了低头一想,又问,“陛下晚膳想用些什么?”

    “嗯……”宏晅沉吟了一瞬,目光在我面上一扫而过,道,“再说吧,一时也拿不准。”

    岳宝林不再多言,又施了一礼退下。宏晅也不再言,拿起桌上一本折子继续读着。我觉得无所适从又不愿离开,想说些什么又寻不到话茬,讷讷地坐在一旁仿若一个木头人。

    他一连批完了四五本折子,我仍是寻不到话,他转过头来笑问:“有事?”

    我微怔,摇一摇头:“没有。”

    这种感觉真是可怕,和他共处十年的我,竟会因为一个入宫不足一月的岳宝林的出现而忽然连说什么都不知道。

    他又一笑,轻轻淡淡:“朕知道你不喜欢她。”

    “臣妾没有……”

    他眉毛挑了挑:“别嘴硬。”

    我的声音冷了下来,漠然道:“臣妾喜不喜欢她有什么关系,总归陛下是喜欢她的。”

    他凑过来,伸手环过我的肩膀,我身子一僵,纹丝不动。

    “别生气。”他的唇在我额上一点,便就势将我揽在怀里。我伏在他胸口上,声音在熟悉的熏香气息中变得哽咽:“臣妾不是生气,臣妾是怕……岳宝林生得那么美,又会那么多东西,臣妾觉得自己……”

    一无是处。

    患得患失的心绪中留存的最后一丝清醒让我将这四个字死死咬住。他不喜欢那样自卑的人,我知道。

    就算他无所谓,可论才论貌,我与岳宝林都已那么分明地显了高下,再在心气上示了弱,我就彻底败了。

    “臣妾觉得自己简直枉作这一宫主位。”续上的话语虚弱无力,他似笑非笑地低头瞅着我,俄而一哂道:“照你这个说法,岂不连后位都要易主了?”

    我暗觉心惊:“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别瞎琢磨。”他抚着我的脸颊,低笑道,“后宫嫔妃那么多,你怎么独独想起来跟她较劲?”

    陛下也只连召过她五日以上。

    我按捺着心思,眼波流转间带起了笑意,软糯糯道:“臣妾哪里同她较劲了?是陛下关心太过唯恐新得的美人出了闪失误会了。”

    他嗤笑一声不予置评,我坐起身子认真地说:“臣妾是嫉妒,嫉妒她多才多艺又生了一张俏脸;不过臣妾也明白,陛下说到底是看萧家的面子。臣妾不会为难她的。”我微微眯起眼眸笑向着他又说,“反正陛下待她好也没亏了臣妾。”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32:25
正文71 070.算计

  次日晨省之后,岳宝林就来了簌渊宫。婉然不知昨天在成舒殿中的事,闻言一声冷笑:“平日里也不见她来,陛下昨晚宿在明玉殿,今天她巴巴地就来了,真是虚伪。”

    “婉然。”我淡睨她一眼,不由分说道,“请她去偏殿坐,奉好茶去。带元沂来。”

    婉然沉气到了声“诺”,转身吩咐下去。我坐在妆台前略整理了一番妆容,起座向偏殿去。

    “宁贵姬娘娘万福。”她颌首浅福,我笑而伸手虚扶一把,“妹妹坐吧。”

    话未说两句,乳母带着元沂进了殿,元沂像模像样地向我一揖:“母妃。”

    “来。”我揽过他搂在怀里,衔笑指了指岳宝林,温声道,“这位是你岳母妃。”

    按规矩,皇子帝姬不需向散号宫嫔见礼,我自也没有违背此点让元沂去见礼。岳宝林识趣,只笑吟吟道:“皇次子才一岁多就如此懂事,怨不得陛下时时赞着。”

    我抿唇一笑:“他啊,平常也淘气得很,见了外人认生才知道规矩。妹妹得空时还可去看看顺姬的永定帝姬,那是当真懂事得很的。”

    “诺。”岳宝林美目带笑,红菱似的唇畔浅啜一口茶,缓缓道,“都说宫中明争暗斗来得可怕,娘娘这里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慈母幼子其乐融融,教人看着都羡慕。”

    我有一瞬的凝神,俄而浅笑道:“本宫不*理那些无端的事罢了。千般万般的争执,也不若愉妃姐姐的嘱托要紧。”

    我不知我是如何在这样一个让我忧心数日的丽人面前维持的如此淡然,好似她的存在从来不曾对我造成半点威胁一般如常的微笑、如常的闲谈。

    同她一直聊到了午膳时分,她才先提了告退。我送她到殿门外,莞尔道:“妹妹无事时可常来坐坐,宫中姐妹不必分得太清。”

    “诺。”她温婉地福身,秋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衬得她愈显温和清丽.

    “姐姐又不是不知如今六宫是怎么说她的,待她这样好,传出去又是姐姐的麻烦。”回到殿中,便听到婉然的嘟囔抱怨。我浅淡一笑:“来都来了,要我怎么办呢?到底是陛下心尖上的人、皇后娘娘母族奉进宫的美人。我亏待了她,才是麻烦。”

    “看她那个样子,我浑身不自在。”婉然紧锁眉头地说。

    我微微一怔:“你怎么也这样说?”

    因为我也素有这样的感觉,我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是自己心中无法抑制的嫉妒在作祟。端端一个才貌双全的佳人,就是愈看愈觉的心里别扭,没有缘由。可如是嫉妒,婉然断没有必要嫉妒她些什么。

    我心下好奇着原因,想着如是婉然能给我个理由也好,不巧婉然也道:“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就是看她的样子我就别扭得很。”

    我哑然失笑间听到一声略带急促的“娘娘”,回头瞧去,林晋立在门边喘着气神色焦急。微一蹙眉问他:“怎么了?”

    “岳宝林……岳宝林在簌渊宫门口和良美人争起来了。”林晋气息不稳,可见是急赶回来的。

    我略一思忖:“本宫去看看。”

    好端端的,良美人怎么同她争起来了?我疑惑不已地赶到宫门口处,便见岳宝林一张姣好的面容微泛着白,良美人也冷着脸。见我来了,二人才不得不缓和了神色,向我一福:“贵姬娘娘。”

    “平白无故的,两位妹妹怎么起了争执?”我视线扫着二人蕴起笑意。

    岳宝林垂着首,有几许委屈:“不过是臣妾的名字与美人娘子有同字近义,美人娘子便不高兴了。”

    卫凌秋,岳凌夏。原是犯了这个冲。

    我看向良美人,她清凌地一声冷笑:“不敬再先还恶人先告状,宝林小主当真恃宠而骄!”

    岳宝林一时大盛的风头,宫中多少人看不过眼、多少人不忿含怨。我凛然扫了良美人一眼,告诫道:“良妹妹注意分寸。”微微提了声,肃容向她二人道,“簌渊宫是本宫执掌,两位妹妹在宫门口争白了脸,不定让什么人传出闲话来。不如先回明玉殿坐上一坐,把事情说清楚了,日后才好相处。”

    “不劳娘娘了。”岳宝林谦恭一福,款款道,“本也没什么大事,秋日天干物燥,美人娘子气性大些也无碍的。”

    听她这样一说,良美人怒意更盛:“臣妾不过说笑了一句这样的名字听来就有缘。”她瞪视着岳宝林,声色厉了几分,“她那是什么话?‘秋日繁华皆尽、夏时才是繁盛时’,仗着圣宠有意挑衅么?臣妾好歹位列八十一御女,轮不到她区区一个尚在散号的宝林议论这些!”

    我眉心一跳看向岳宝林。这样挑衅意味分明的话虽不像她这样的性子会说出口的,却更不似良美人胡编乱造。岳宝林仍浅颌着首,维持着淡淡笑意,似乎任由良美人指责而不想辩驳、只欲息事宁人一般。

    宫里的事,向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有往大了挑的,我也不想与这位新晋得宠的宝林结太多怨,当下只笑着劝解良美人说:“罢了罢了,良妹妹消一消气。都这时候了,宝林也该回去用膳了。”

    “娘娘。”岳宝林抬了抬眼皮,复又低垂下,静默不语地示意我她有话想同我说,我疑惑着走近她:“怎么了?”

    “娘娘。”她犹自低垂着头,笑意和缓地低低道,“娘娘的性子当真比良美人强上许多,能这样息事宁人、宁肯让自己宫中的姐妹受委屈。”

    我一怔,对上她的双眼,不知她说这番话的原因,疑惑不解更甚。

    “不过娘娘知道么?有时要让一个男人讨厌你,并不需要你真的去犯什么错,只要让他认为你犯了错,就足够了。”她美目一扬,在袖下轻握住我的手,凑近我耳畔些许,声音愈低,“娘娘您说,如若陛下知道您因为嫉妒我得宠而伤了我,会如何?”

    我浑身一紧,下意识地要避开她,手也猛一扬从她手中抽出。睁睁地看着她在我面前颜色大变,似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惊恐不已地一声惊呼。

    她身后不远处就是一座假山,我惊慌抬眼间心猛地一提,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一般,想要伸手拉她却动弹不饿,连她身边的宫人也没来得及反应。

    “晏然!”一声厉喝,我惊魂未定地转过身去,看见他站在宫门口处,面色阴沉。

    周身一阵冷意。

    “陛下……”岳宝林扶着假山,艰难地站起身,额角一块鲜艳刺目的红,成了我的罪证。

    周遭的宫人如梦初醒地去扶她,贴身的宫女取出帕子为她暂且按住额上伤口止血。她要走向宏晅,脚下却一个踉跄,宏晅忙上前一步扶她,她正巧落在了他的怀里,却又如触了电般迅速睁开,转过身背对着他,呜咽道:“臣妾毁了容,不敢再面君了。”

    他要扶她的手滞在半空,须臾,才转向我,一声轻笑森冷不已:“你昨日才对朕说,你不会为难她,这就是你给朕的保证?”

    “陛下……”我缓出一口气闭上眼做不出解释,此时的他,必定只相信他看到的。而他看到的就是我走向了岳宝林,然后伸手把她推向了假山。我是躲而非推、手上并未使力,这些他都不知道。我一声叹息,还是解释了一句:“臣妾没有推她。”

    他冷笑不言,我侧身吩咐林晋说:“去请太医去疏珊阁候着。”

    “云溪诗染一道送岳宝林回去。”他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旁人都退下。”

    簌渊宫门口很快恢复了安静,他没有亲自送岳宝林回去,仍站在我面前,颀长的身影透着无尽的冷意。

    他在等着我开口。

    “臣妾没有推她。”我低下头,重复了一遍,压着心底的森寒,自嘲地笑道,“臣妾若说是她自己摔的,是她有意做这场戏给陛下看,陛下只会觉得臣妾不可理喻。可实情便是如此,陛下想听别的解释,臣妾说不出也没的说。”

    静默良久,他一声低低的叹息,轻缓的语气中失望分明:“晏然,朕没想到你会害人。”

    “纵使她是萧家送进来的人、纵使萧修容让你失了孩子,可她并不曾害过你……你何苦连她也容不下?”

    “朕宠她,却从来不认为她能必过你,你居然这样急着要她的命?”

    他的话就像是一把把磨得锋利的刀一下下轻轻划着我的心一样,看似不重,看似温和,却仍是每一刀都划出了血来。那伤口暴露在风中,每一次去想都会更痛。

    还不如用力的一刺取我性命。

    我本就知那样的解释没用的,仍是说了,只是盼着他能信我。

    原来,解释与否真的一样。

    在他眼里,仍是我争风吃醋、蓄意去害他的新宠。虽是没能要她的命,但到底毁了她的容貌。

    他甚至自然而然地认为我是因为萧修容而迁怒于她,真让人百口莫辩。

    我强自摒去那不住地在我头脑中撞击的他的每一句话,抬头望向他,微笑凄然:“就知陛下不会信臣妾,是臣妾错信了陛下。”

    我垂眸向他行了大礼,落寞疏离:“恭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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