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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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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3:33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八章  赠春
  当年,栈渡桥本不叫栈渡,叫玉宇。
    也不是如今这初云出月,长虹饮涧,仅桥拱便有十六个之多的巨桥。
    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小石桥而已。
    那时京城已下,萧玦尚未登基,秦长歌还没有进宫。
    一日和楚非欢议事,行至玉宇桥上,两人停下,秦长歌注目桥下清清流水,又看了看桥身,道:“此桥下水极深,桥栏却甚矮,若儿童嬉戏翻落,后果不堪设想。”
    又遥遥望着水流远去方向,一笑道:“近日我重新布局皇宫,无意中发现某宫中荷池是活水,内有地道直通宫外,看样子,好像和这水是相连的。”
    说罢便倚栏沉思不语,彼时长风远渡而来,掀动层层衣袂,素衣墨发的尊贵女子,姿态轻闲,唇角一抹笑容似真似幻,浩然高妙,如有仙气。
    楚非欢向来知道她的心思,凝视着她,轻喟一声道:“皇宫鬼蜮之地,有这些也不奇怪,只是既然发现,何不利用起来?”
    秦长歌目光一亮,忍不住展颜一笑,道:“还是你知我。”
    当下议定,回宫后秦长歌便向萧玦提议重修玉宇桥,萧玦自然准了,楚非欢便在每日夜间歇工之后,另带了一批中川的巧匠,按照秦长歌给出的图纸连夜施工,在桥下设置了密道,密道隐在水下,与皇宫荷池相连,为防万一,另辟了一条密道,通向城外。
    竣工之日,密道亦成,督工官员请赐名,秦长歌大笔一挥:“栈渡。”
    这个名字虽说古怪,倒也没有太离谱,于是顺利成章的勒刻于桥身。
    只有秦长歌和楚非欢心照不宣,所谓栈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矣!
    当夜两人约定夜游栈渡桥,秦长歌在宫中办完琐事,先在桥上等候。
    不多时,便见那如玉璧的人儿出现在视野,时近春末,临近栈渡桥的西苑桃林花开如雪,只是多半凋谢,一地落英中楚非欢缓步而来,浅粉微褐间的淡蓝衣衫秀朗如秋日晴空。
    他秀丽姣好得令女子也自惭的容颜一片平静,目光却深而清远,似有水雾轻浅,倒映朦胧繁花,他经过的地方,烂漫春景都似在渐渐淡去,只余他轮廓秀致鲜明显现,犹如造化惊艳之笔,精心绘就的妙绝身姿。
    两人对视,目光牵连一瞬,再不约而同的立即转头去看新落成的桥,秦长歌临波照影,微掠鬓发,楚非欢抚摸着白玉般的桥栏,若有所思。
    也不知道是地气的缘故还是什么,桥两侧的桃树却是迟桃,刚刚开出了娇嫩的骨朵,秦长歌采了一支于手中把玩,偏头对楚非欢微笑,“也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思,说不定一生都用不着。”
    楚非欢目光深深,也不知是在凝注那桃花,还是比桃花更娇美的人面,半晌只淡淡道:“只要你喜欢,便值得去做。”
    笑而不答,秦长歌转身去看流水,楚非欢立于她身后,沉默如天际明月。
    良久秦长歌道:“改日和祁繁他们说说,将来说不定也是条退路。”
    却听楚非欢道:“不。”
    愕然回身,月色下桃树前,楚非欢眉目隐于半明半暗之中,秀过桃花,神情间却微微怅惋,“长歌,我希望这一生,能有个独属于你我的秘密。”
    顿了顿,他又道:“你给我的,一个人的秘密。”
    默然半晌,秦长歌轻轻一笑,道:“好吧。”
    “只是,”秦长歌侧头看他,眉目间不尽婉转,“将来若是遇险,有用得着处,这个密道,你还是不能对大家藏私。”
    “那个自然。”楚非欢答得坚决。
    微微笑着,秦长歌递过那朵桃花。
    “非欢,我有个预感,这密道会用得着,看来你终究享受不了独有的秘密,为了补偿你,就把这独有迟来的一枝春送给你吧。”
    月明,云淡,桥下春波绿,桥上人如玉。
    素指纤手,递过粉色微微的一朵未绽桃花。
    那花朵如此娇嫩,不堪风紧,颤颤巍巍,如某些无法宣之于口,只能积淀于心,于午夜梦回时辰无限徘徊的美丽心事。
    他缓缓伸手,带着珍重的神情,接过了那朵桃花。
    接过了,一生里,最为残酷的谶言——微微叹息,将长剑交还祁繁,秦长歌本想责怪容啸天过于鲁莽,此时也已意兴阑珊,不想再说了。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问题的关键,在那封信上,白纸黑字,证据确凿,较之言语更惊动人心。
    秦长歌却隐隐觉得,自己当年,做错了一件事。
    她微微侧头看着容啸天,当年,自己看中他忠直敢为,虽说鲁莽了些,但配上祁繁的谨慎细致,和非欢的冷静聪慧,却是最佳搭档,非欢太冷,祁繁太细,遇事都容易行动力不足,很可能贻误时机,但加上个一腔热血的容啸天,应该是完美的互补。
    如今看来,再缜密的思考,再细心的安排,终不抵命运齿轮的强大转动,裹挟得彀中人血肉横飞。
    无声叹息着,她问容啸天:“容先生,假如,我是说假如,是你冤枉了楚非欢,误杀了他,你要怎么办?”
    容啸天怒道:“怎么可能!”
    秦长歌不说话,只温柔而坚持的看着他,容啸天本想嗤之以鼻的掉过头去,不理这个荒谬而绝无可能的问题,然而不知怎的,那平静的目光仿若无处不在,又似生出倒刺,刺得他不得不回过头来正视。
    接触到秦长歌目光,他的心突然抖了一抖,半晌,咬牙狠狠道:“我若冤枉了他,冤枉了自己兄弟,必自裁以谢!”
    一旁的祁繁一直默然看着,此时也轻声道:“是,繁亦自裁以谢,并以黑巾覆面,至死不敢再见先皇后!”
    秦长歌闭闭眼,在心中默然叹息,那一刹间她突然犹豫,值得么……两命对一命?然而瞬间她计议已定,睁开眼,道:“祁先生,我听说你麾下有个专门至离国经商的商队,这几年还继续么?”
    “有,”祁繁道,“只是他们还没回来,大约要在三个月后。”他奇怪的看着秦长歌,道:“明姑娘,您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笑了笑,秦长歌道:“还没回来啊……那么,派个稳妥的人,帮我送封信给公主,我要请她帮个忙。”
    说着匆匆下笔,写好纸条,交由容啸天带出,见祁繁欲问又止,遂笑道:“我请公主帮我去皇史宬查查看三年前离国的大事纪,离国远隔大陆僻处海疆,西梁民间没听过这个国家的都有,国中事务,传不到这里,商队又没回国,我想知道的事无处查问,但是负责记录西梁皇史和天下大事的皇族史料馆,一定有相关记载,哪怕只言片语也好。”
    “您想知道什么?为什么是离国?”祁繁大惑不解。
    秦长歌却不想把心中那个揣测先说出来,她需要确实的证据来验证,隐隐间,她觉得,自己当年尊重楚非欢意见,未曾将他的身世告诉祁繁两人,可能因此已经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轻轻叹息,她已转开话题,道:“明天我要去赵王府了,还有件事须得劳烦你现在办。”
    祁繁对她的步步筹谋万事底定在心的风范早已心悦诚服,再不能嬉皮笑脸,当下躬身道:“请吩咐。”
    “江太后那里的管事大太监童舜,是不是有个老母在宫外过活?”
    “是的,还带着他兄长过继给他的侄子。”
    “江太后寿辰要到了,”秦长歌点点头,一笑道:“上次我请你准备的东西,可准备好了?”
    祁繁笑道:“可费了一番功夫,玉观音倒不是难事,难的是紫玉观音,还要绝品的”葡萄紫“,光是为了这底料,便砸了衡记绸缎庄半年的利润,这本就是有价无市的宝贝,凰盟的伙计大肆出动,才在一个早年簮缨巨族现今家世败落的老秀才家里找到这东西,再加上延请大师雕刻,啧啧,好大手笔。”
    “非紫玉不可啊,江太后喜欢紫色,”秦长歌叹息,“而且,不如此不能掩饰……这是我为公主准备的寿礼,贺寿那日便要送上的,但是你知道,太后不待见公主,东西虽好,她未必会供奉上,所以需要有人敲边鼓,这个边鼓还得敲得不落痕迹。”
    祁繁眼睛一亮,笑道:“所以,童舜?”
    “对,”秦长歌笑,“童舜一肚子坏水,但有一点好处,极其看重亲情,对家人极其照拂,尤其疼爱那个名义上的儿子。”
    “您的意思是……”祁繁眼睛又一亮。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施人恩惠,要施在点子上,才会让受恩之人铭记在心。”秦长歌懒洋洋笑,“咱们让公主去帮他一个大忙,不求回报,他心中留了一分感激之意,将来再小心,对景的时候也会帮公主说上几句好话的--他的话对江太后,可不是一般人的效用。”
    “可是哪来的恩惠施给人家呢……他老娘和儿子都好好的啊……”话说到一半祁繁突然顿住,瞪大眼睛看着秦长歌,不会吧,这个明姑娘,和先皇后的黑心有得一拼哦……“祁兄你终于开窍了,”秦长歌似笑非笑,“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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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3:43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九章  惊心
  晚上萧包子缠着秦长歌出门,说西府大街那里的夜市好久没去逛了,尤其没和娘一起去逛过,这是不合常理的,看在他萧公子整日鞍前马后跟着娘水里来火里去的辛苦,做娘的无论如何也应该轮到陪他一回了。
    秦长歌瞄瞄儿子,见他把“鞍前马后水里来火里去”这样的字眼说得毫不脸红,不禁油然生出几分膜拜之心,十分扼腕的想着包子可惜没有生在二十一世纪,不然《厚黑学》哪里轮得到李宗吾老先生开帮立派,创始人一定非她家萧溶莫属。
    和祁繁交代了一声,秦长歌带着儿子去逛街,想着西梁也没几个人认识她,又是晚上,便没有改装,一路步行过去,西府大街果然热闹得紧,人头攒动挤挤挨挨,满天的油烟味水果味小吃味脂粉味,混合成难辨香臭的奇异味道,熏得秦长歌直皱眉,包子却如鱼得水熟门熟路,在人缝里窜来窜去,笑眯眯频频和路边小贩打招呼,“王大爷好啊,今天的栗子好吃不?给我来一斤!”
    “今儿栗子好!粉糯!北地的名品!小公子好久没来了啊……拿着,这么多,你吃得下么?”
    “我娘要吃!”
    “孙叔叔,一斤橄榄脯,要甜的!”
    “哎呀是祁小少爷呀,今天买这么多,请客?”
    “我娘要吃!”
    “田家大娘,您最近气色真好……我要牛皮糖、龙游糖、福桔饼、山楂糕、松子糖,文官果各一包!”包子掰着手指头说得飞快。
    田家老婆子笑成一朵菊花,利落的抓糖装包:“哎哟,小少爷今天胃口好,又来照顾我生意。”
    “我娘要吃!”
    …………抱着一大包零食果品的秦长歌,开始考虑把这些玩意统统散给隔壁土地庙前捉虱子的乞丐们算了,反正“我娘要吃”,娘才有处置权,不关他包子的事。
    正准备付诸实施,忽然眼前光线一黯,有人横身挤过来,偌大的个子行走带风,碰的撞在她身上!
    哗啦啦一阵响,本就已经颤颤巍巍堆到秦长歌鼻子尖的零食包顿时被撞散了一地,那人收势不及,又碰到秦长歌身侧一个老人,撞得他一歪身子往后就倒。
    那人急忙去扶,却不及秦长歌方便,秦长歌不顾零食撒了一地,一伸手揽住老人,头也不回的道:“这位兄台,您是属螃蟹的?”
    没听见身后有声息,秦长歌诧然回首,正望进一双深邃幽黑的眸子里。
    那眸子晶光灼然,带着几分炽烈的急切和深沉的期盼,却在她回首的那一刻,乍然一黯,但转瞬又是一亮,已经认出了她是谁,随即立即转为浓浓的疑惑。
    ……萧玦怔怔凝视着面前的女子,目光里翻涌难言的情绪。
    刚才,她说:“你是属螃蟹的吗?”
    有什么东西从遥远的记忆深处蹑足而来,悄步迈入他脑海,喧嚣的闹市和人群瞬间淡去,四周依稀是当年微凉的风和淡淡的青草气息,那风里,少女清美的声音如露珠洒落,笑意莹然,“你又撞到我……傻子,你属螃蟹的?”
    如此……巧合啊……先前,人海之中,远处那少女走路的姿态,令微服出宫观察民情的他愕然立于当地,如遭雷击,被身边人叫醒后,他不顾一切的便挤过去,撞翻她的零食和那老人时,她头也不回的那句话,几令他失声相唤:
    “长歌!”
    可是……终究是幻梦如真么?
    萧玦抿着唇,一动不动注视着面前女子,害怕自己会在心神失控之下,当真唤出那个令他痛彻心扉的名字。
    长歌……告诉我,这世上,有没有人可以这般似你?
    这一刹之间,他眼神之变幻跌宕令秦长歌不由心惊,刚才,自己无意中说了什么?
    暗暗叫苦,她努力扯出一抹谦恭的笑容,“……陛……”
    “美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这位是我们东家萧大少,不姓毕,你可别记错了。”忽地探过来一张笑吟吟的脸庞,在夜市流彩灯火下美艳如花,飞过来的眼神勾魂摄魄,漾着烟波迷离的水光。
    这个妖孽居然也在……秦长歌暗恨自己,怎么就忘记了,静安郡王府就在西府大街内街嘛,这是跑到人家家门口来了,不碰上才怪呢。
    目光一掠,看看冷冷负手站在一边的穿着便装的皇帝大人,秦长歌尴尬一笑,“瞧我这记性……玉公子好久不见,看来气色不错,最近在何处发财啊?”
    玉自熙笑得媚色鲜活,华美炫目如流荡飘摇的一匹精绣丽锦,伸手就来摸秦长歌的脸,“美人,咱们不要谈这么俗气的话题,我气色很好吗?当然,看见你我就神采焕发,比用一两银子买了十座庄园还开心,还要发财干嘛?”
    一方墨锦绣银线青竹的衣袖突地伸过来,半空中格挡了玉自熙的魔爪,萧玦神色不豫,低叱道:“自熙你闹什么,这什么地方,你想给朕……给我招麻烦吗?”
    吐吐舌头收回了手,玉自熙一点惭愧的神色都没,将手拢在袖中,微笑看着秦长歌。
    萧玦盯着秦长歌,正要开口,冷不防有枚肉弹突然从背后飞射了过来,与此同时还伴随着悲愤的大叫:“还我零食来!”

卷一:涅盘卷 第七十章  蕾丝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飞弹兮不复返。
    头发乱飞满面狰狞,咬牙切齿杀气腾腾,萧包子带着一往无前的必杀决心,踩着满地糕点尸骸,满腔仇恨的以身作弹,磨牙霍霍向帝王,以有生以来难得的敏捷,奔杀而去。
    我冲---!!!
    ……萧玦抿了抿唇,咳嗽。
    秦长歌满面怆然,望天。
    玉自熙偏着头,单手悬空拎着四岁娃娃的后衣领,满面好奇的与在半空中荡啊荡的萧包子狐眼对大眼。
    困惑的道:“大英雄,你这是在干嘛呢?”
    正在狂奔中却冷不防被某人无礼粗鲁的拎起而被迫中止追杀行为的萧包子,四脚踢腾满面悲愤,大叫:“放开我!还我零食--”
    玉自熙眨眨眼,巧笑倩兮,“哎呀,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见?”
    恨恨不已犹自在半空中张牙舞爪的萧包子,舞了半天见没啥效果,艰难的扭过头,正准备采取怀柔政策以德服人,好叫这混账家伙放下他来,突然认出了玉自熙的脸。
    呆了一呆。
    这不是上林山下那个娘娘腔?
    立刻想起那日烟熏的石坑,惨嗥的乞丐,飞电的利矢,淋漓的血肉肠脏和遍地的尸体,包子脸皱成一团。
    悄悄扭头,瞄了瞄萧玦。
    ……刚才太激动愤怒了,怎么就没认出来变态王爷和梦游皇帝呢?
    萧包子一向识时务者为俊杰,立即决定将功补过。
    闪电般的换上笑脸,萧包子呵呵笑:“我刚买了新糖果,高兴,高兴,送来给你们尝尝……”一边转头,将乌黑爪子里的糖葫芦揪下一颗,献媚的塞到对面萧玦嘴里。
    ……萧玦石化。
    秦长歌四顾地形,准备觅路逃生。
    包子乐呵呵的再揪一颗,再次艰难转头,玉自熙一看不好,立即五指一松。
    砰!萧包子摔了个屁股墩。
    ……龇牙咧嘴的摸着屁股,包子在腾腾的灰尘中哀怨的转头看玉自熙,娘娘腔你太过分了,你不懂得什么叫做怜香惜玉吗?你犯得着为颗糖葫芦将我往最脏的那块地儿摔吗?你比皇帝还金贵?皇帝还吃我的糖葫芦呢。
    他得意洋洋的去看萧玦,皇帝大人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弧线完美的嘴唇上很不协调的粘着亮晶晶的糖球。
    四面伪装成百姓赶来的侍卫,在不远处围成一圈,齐齐张大了嘴。
    看着高贵的,俊朗的,一向风采奕奕气质非凡宛如天神无人敢于亵渎的皇帝陛下,粘着糖果默然伫立,神情惨不忍睹。
    这辈子前所未有,以后也绝不会再有之西洋景啊……半晌,在萧玦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糖葫芦终于因为黏度不够,缓缓下沉,拖着粘稠的鲜艳红线,啪的掉落地上。
    萧包子一骨碌爬起来,大叹,“可惜,可惜!德胜铺子的糖葫芦,全城做得最好的!”
    他拍拍小袍子上的灰,一溜烟绕过那两个恐怖人物,溜到秦长歌身后,拽她的袖子,“走,走……”
    良久,萧玦终于僵硬的抬袖,拭了拭唇上糖汁,皱着眉看萧包子,这小子,胆大无耻!
    不过……耐打耐摔的皮实劲儿,倒有几分自己幼年的影子。
    就是太狡猾奸诈了些,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夫妻能生出这样的孩子?
    看着秦长歌身后探出的那双乌亮大眼,心中突然生了一丝微微的疼痛,溶儿若在,是不是会有点象这个孩子?有相似于他的坚韧,有相似于长歌的慧黠;溶儿若在,是不是比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孩子更漂亮更可爱?
    心情缓缓的低落下去,低落中突生出一丝烦躁,那燥郁如火苗一拱一拱,舔舐着裂痕宛然的记忆,令他晕眩耳鸣,控制不住的想要发火。
    想要向这个似长歌却又非长歌,令他一次次产生希望再失望,一次次无法掌控自己的情绪而愈发低落烦躁的罪魁祸首,发火。
    目光如利剑般盯向秦长歌,萧玦冷冷道:“大胆宫女,不好生侍奉公主,竟然偷溜出庵惹是生非,你就不怕国法宫规,治你之罪?”
    退后一步,秦长歌微有些诧异的看了看萧玦面上泛起的红潮----他这是怎么了?刚才那糗状都没生气,现在却上了无名火?这神情气色也不对,难道这几年暗传的他性情有变喜怒无常,另有原因?
    一时又想起上林庵那夜萧玦莫名其妙的梦游,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此时不是细想的时辰,秦长歌微微一笑,直视萧玦双目。
    “怕,当然怕,只是,如果奴婢没记错的话,现在您应该是富商萧大少。萧大少打算在这繁华闹市之地,将和您那富商身份风马牛不相及的长公主侍女,镣铐加身押解过市吗?”
    萧玦一怔,方皱起眉,秦长歌又淡淡道:“或者,您在人群中亮明身份,将微服变成公巡?”
    不待面色沉黯的萧玦回答,秦长歌指向人群,“您看,这盛世街景商埠连绵,百姓和熙笑语繁华,西梁子民,沐浴皇室德政,历经多年辛劳,缔就这红尘里极好的去处,雍容,平静,欢乐,和祥,人心所向,这些,都是人世间美好的东西,不应因修行而故意摒弃,不应因龃龉而任意破坏,正如修行既当出世也当入世一般,上位者当威凌天下也当俯就臣民,就如此刻,如果您摆开仪仗,亮明身份,隔开关防,清场驱逐,令商贩做不成生意,孩童买不了玩具,老者惊乱跌足,万民战战俯跪,将这难得的欢乐之时祥和之气破坏干净,只为了申斥一个无足轻重的婢子……您觉得,值得?”
    “啪,啪,啪”,有人鼓掌,却是一直微笑倾听的玉自熙。
    艳光妖冶的男子,倚在墙边,懒懒笑道:“少爷啊,你瞧她侃侃而谈强词夺理的这个样子,啧啧……”
    他一笑住口,神情忽然间有些遥远,如春波秋水的明眸里,依稀荡漾着一些细碎难明的忧伤。
    萧玦笔直的立着,眉宇间的神情,似是永不融化的苍山之雪般千年万年的寂寞寒冷,他当然明白玉自熙未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在刚才那一刻,那少女仰起的线条细致的下颌,温柔而又明朗的言语,无畏的神情,雍容的风致,令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告诫好自己别将她和秦长歌的身影重叠。
    只是,这几年来,真的没有见过和长歌风神气质如此接近的女子。
    她那随意一指的姿势,便宛如包揽天下。
    只是她的温婉无谓笑意里,为何始终有一抹淡淡的,仿佛历经尘世只余劫灰般的沧桑?
    心底突然掠过一个模糊的想法,但瞬间便搁下了,萧玦的手指扣在掌心,忍住想伸手抹掉她那奇怪笑容的冲动,转过身,不再看秦长歌,冷哼一声,道:“回宫!”
    看着他挺直的背影仿佛逃离般匆匆离开,秦长歌微微皱眉,想着他看她的奇异眼神……萧玦对她的感觉,好像颇奇特呢……一直在暗影里似笑非笑注视着他们的玉自熙,突然轻笑着上前来,拈起秦长歌乌黑长发,埋首陶醉的深深一嗅,在她耳边低声道:“做他的妃子,或者,做我的王妃,嗯,你选择下?”
    乌亮的长发如丝缎般掩着他雪白的面孔,他瞟起的眼角妖魅如一个深紫绚丽的梦,梦里却满是狐狸般的狡诈笑意。
    笑吟吟抽回发尾,秦长歌不以为意的拍了拍玉自熙的肩,惆怅的道:“为什么不能有更好的选择呢?比如,你,静安王,换上女装,做我的蕾丝边?”
    ……美人瞪大眼睛迷惑不解的模样是很养眼的,秦长歌好心情的吹了声口哨离开,招呼早已跑到一边继续努力搜集零食的儿子。
    “公子爷,起驾了,明天开始咱们要去赵王府做苦力喽。”——嗯,蕾丝边:女同性恋者。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3:54
卷一:涅盘卷 第七十一章  “改嫁”
    秦长歌一身男装,易容成黑肤粗眉的男子,牵着萧包子的手,站在车水马龙的东安大街上,齐齐仰头看着雕金饰藻的高大正门上,金光灿烂的“赵王府”三个大字。
    “哗----”萧包子啃手指,满脸艳羡,“这么大的字----比我还高----该多少金子啊----能不能刮点下来?”
    “哦,”秦长歌一点也不意外的答:“等你学了武功,会飞了,你去刮就是了。”
    “武功……”萧包子沮丧,“我想找武功第一的人学。”
    “素帮主就是啊,”秦长歌诧异的看他,“我说溶溶,你不是爱西梁爱武功爱娘亲的嘛,武功还排在娘亲前面,素帮主那么个金光灿灿的天下第一在你面前,你为什么不哭着喊着要拜师?”
    “还不是因为你----”萧包子哀怨,“我当然知道他武功好人厉害,可是我每次看见他对着你笑我就生气,生气影响我拜师的兴趣。”
    秦长歌回头看他,挑高一边眉毛,“我说溶溶,你不会有恋母癖吧?你不会将来万一我嫁人了,你去操刀杀你的便宜老爹吧?”
    “你嫁人?”萧包子尖叫,“嫁谁?谁?谁?那个素帮主?还是那个娘娘腔?谁?”
    他团团乱转,怒气冲天,“不行----都不是好人!”
    仰首向天,秦长歌默默哀叹,包子却突然扑过来,扒着她的腿神秘兮兮道:“我觉得吧,如果你一定要嫁,你嫁上次我们遇见的那个叔叔好了,就是腿不好,后来我送他个玉锁片的那个。”
    “嗄?”秦长歌眨眨眼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包子的眼光,好特别哦……“你不要嫌贫爱富啊,”包子指控,“那个叔叔其实很不错的,你离得远看不见,我看见他的眼睛,很漂亮!”
    “眼睛漂亮就是好人了?”秦长歌好奇的看着萧包子,“我记得玉王爷的眼睛也很漂亮,勾魂呢。”
    “他!”萧包子嗤之以鼻,“不同不同。”
    “什么不同?”
    咬牙歪头想了半日,萧包子最终颓然放弃,“我说不出来,反正不同……”
    秦长歌不理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四季春,突然道:“那天祁衡捂着鼻子回来,是你干的吧?”
    萧包子笑嘻嘻眨眼睛,“不是你教的么,那个粥,我教给大厨做了,他还不相信,我说你做这个,衡大爷最爱吃,一定会赏你,他就做了。”
    他笑得宛如偷到鸡的狐狸,“那天那个曲子唱的好的宛翠姑娘又在衡叔叔桌子前唱,衡叔叔一边喝粥一边听,还说今天这粥口味特别,赏了大厨银子,然后----他就流鼻血了,店里的人轰的一声笑疯了,宛翠姑娘脸红得象块大红布,哈哈,衡叔叔这个脸丢大了,最起码一个月不敢去喝粥……哈哈……”
    无良母子相视微笑,笑得那是一模一样——带着儿子,秦长歌大步向赵王府----偏门进发。
    赵王府广纳天下才杰之士,门下清客三千,不论门第,只要清白出身有德有才之士,都可为王府延为上宾,因此,常有落魄饱学之士投奔而来,为了表示雅纳人才的诚意,也为了有序管理防止有人混水摸鱼,萧琛在王府边门专设了几间偏堂,有专人进行登记考校,实在不学无术的,别说王府,便是这几间偏堂,也是过不去的。
    秦长歌本想来府中做下人,又觉得下人未必能接触到萧琛,倒是门下清客,听说常得到萧琛另眼看待,是以改了主意,至于萧包子为什么会出现----因为他死活不肯放秦长歌走,坚决要和娘一起上刀山下火海----秦长歌很怀疑,上刀山下火海是假,跟着娘好玩又刺激才是真。
    两人大摇大摆的进了偏堂,远远听见一堆人在大肆谈笑,有个尖利嗓子道:“鄞成公主那个驸马爷,生得粉团儿似的,那时我见过一次,当时就说好兔儿爷的资质!你们看看,我眼光没错吧?西府大街公主府,养了一窝兔子!”
    哄堂大笑,有人怪声怪气吟道:“一溪幽涧芳草润,两团玉蒲琼柱滑----这其间的妙处,东方兄你这辈子是别想的啰。”
    又是一阵放肆的大笑,秦长歌皱了皱眉,心道这些所谓的饱学士子,论人阴私也罢了,还出语下作,萧琛养得他们太舒服了,真该打发到玄天门去修城墙,累得要死要活就没力气饱暖思淫欲了。
    却听大笑声里忽有一人冷冷道:“无耻之尤!”
    笑声突止,如被利刃齐齐切断,寂静里有种无言的尴尬。
    偏偏还有人在一片寂静中好纯洁好无辜好清晰好奶声奶气的问:“爹,什么是兔儿爷啊。”
    “哦,兔子他爷。”
    “兔子他爷养一窝兔子?”
    “对啊,”秦长歌笑眯眯的弯腰摸儿子大头,夸赞他非常及时的好学不倦,“告诉你一个哲理,关于兔子的----养着不如瞅着,瞅着不如偷着,偷得着不如偷不着!”
    …………这回的沉默简直可以说是死寂了。
    半晌有人蹬蹬蹬冲出来,一眼看见门前的两人,一怔之后骂道:“哪里来的小子,找死么?敢在赵王府门前撒野!”——兔子,指男同性恋,古代娈童,现代牛郎,汗……那淫诗是我自己胡诌的,行家莫笑。

卷一:涅盘卷 第七十二章  窥兔
  “撒野?”秦长歌微笑,“阁下是赵王否?”
    ……“此处为阁下府邸否?”
    ……“那阁下是此处守门人?”
    “……我是王爷亲自延请的清客!”
    “哦----”秦长歌笑若春风的踱过去,拨开那男子便向屋里走,和声道:“你是清客----我很快也要是了,我无论怎么撒野,也只有赵王可以责我----你?东方兄,你还是去研究你的兔子去吧。”
    她漫不经心的长驱直入,却没有注意到前方照壁后在她进门后拐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妖红云锦华丽霞彩,却不抵他容色妖魅流光,他远远的似有若无的瞟了她一眼,又看看她身后那个跟屁虫,目光如风过涟漪般晃了晃,露出一丝绝艳的笑意。
    他身后的管家打扮的男子,微微俯身,神情恭敬的笑道:“不过是一盏灯,您随意打发个下人来就是了,或者咱们府里给您送去,哪敢劳动大驾亲临呢。”
    日光下玉自熙容华极盛艳色夺人,笑容却迷离幽魅若有深意,“老刘你错了,本王的灯,向来不假他人之手,若不是你府里这位巧手慧心做得好样式,合了本王心意,本王也不会来找她。”他举起手中未点蜡烛的灯,细细端详那精巧奇特的形状,似笑非笑道:“这是灯,但这又岂止是灯呢……”
    不再理会一头雾水的管家,他径直出了门,王府外泥塑木雕般站着两列精悍的府卫,名贵银锦外罩东燕出产的云纹铁锁子甲,威风煞气逼人眼目,见到他,刷的施下礼去,再同时起身,蹬鞍控缰,齐齐腾身上马,铿的一声动作整齐利落一毫不差,极具力度和美感,马弁撞击鞍鞯的清越之音远远传出去,竟然也只有铿锵一声,路过的百姓,俱都轰然喝采。
    而护卫正中金鞍玉辔的一匹高骏白马下,小厮早已俯身而跪,玉自熙懒洋洋踩着他的背上了马,却并不立即离开,微微偏首看了看王府偏门,想了想,又是媚然一笑,道:“走罢。”
    十八声鞭响宛如一声,撩起的光影整齐划一,十八人齐齐策马,瞬间烟尘滚滚怒马如龙,驱驰而去。
    偷窥的人带着满意的笑意离去,闹场的人的考验却还尚未开始,秦长歌进入屋内,一众敌视的眼光齐齐射来,这些人毕竟不比真正的下人,知道刚才那番话给外人听了去,终究有辱斯文,是以也不敢发作,只将阴冷的目光冲着进来的人狠狠挖着,秦长歌视若不见笑意如常,一眼扫过,见屋角一男子背对众人负手而立,似乎正在生气,想必就是刚才那笑谑之中,怒极责骂无耻之人了。
    这人,倒还有几分风骨。
    此时已有小厮去通报专门负责清客考校的管事来,那是个中年男子,有几分儒雅之气,倒不似那些清客轻狂下作,一举一动显示出赵王府良好的教养风范,端端正正施了礼,先是请教秦长歌姓名,秦长歌便道:“在下沈无心,淮南华州人氏,听闻王爷高义,特携犬子沈溶来奔。”
    那管事便道:“先生远来赐教,敝府之幸,只是规矩不可废----王爷求贤若渴,急欲一观高士文字,但请先生赐下诗文,不拘格式内容,随意便好。”
    “哦,”秦长歌满不在乎的笑吟吟应了,袖子一捋,道:“纸来!笔来!墨来!”做足狂生姿态。
    旁边小童赶紧铺纸磨墨,秦长歌执笔濡墨,想也不想,一挥而就。
    清客们见这狂生如此敏捷,哄的一声便拥过来,那东方兄犹自不甘,尖声嘲道:“这位兄台,看你这样子,写得这般熟练,莫不是哪家青楼妓馆的俚词淫曲?小心王爷大棒打出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片静默。
    质地优良的陇东蜡生金花罗纹熟宣上,极漂亮一手好字。
    还不仅如此。

    “问世间繁花几许?有春日桃,夏日莲,秋日菊,冬日梅,或凝碧绽媚缀乱云霞,或卷绿分红袅舞流水,或瘦枝寒蕊静立寒雪,万花中各自妍喧,然独爱霜菊笑傲,香阵冲天,满苑失色皆俯拜。
    看天下疆土四分,为东国燕,南国闽,西国梁,北国魏,纵挽弓煅铁目注青玛,纵炼丹养蛊阴觑内川,纵修德揽才遥望赤河,诸国里齐皆狼窥,终将尊强梁睥睨,霸气凌云,万国惊心尽来朝!”
    横批:“蹈步江山!”
    四个大字更大上一圈,写得那叫一个狰狞。
    豪情绝世,霸气十足,不仅呈荡平天下之志,指点六国,国家疆界各国国风信手拈来,更现作联之人傲视群芳的气概,言语间隐隐傲杀之意令人凛然,再配上那龙飞凤舞,风骨秀朗,笔意开阖,气势绝伦的大字,还有那份难得的援笔立就的敏捷,看得一众狂生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眼光下移,瞅向底下一排小点的字,脸色齐齐青黑。
    “名士不名,垂涎西府兔。”
    “才子无才,俯媚东安花。”
    横批:“窥兔之窝”
    ……,……一众“名士”,羞愤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那管事却是个有城府的,只呵呵笑着看那联,道:“果然绝妙,王爷见了,必然也是喜欢的。”

    他眼光四处一圈,突然落在正得意洋洋与有荣焉看着他的萧溶身上,微笑道:“这是令郎么?”
    秦长歌颔首。
    “令郎也是来奔的么?”那管事微有难色,“王爷的规矩,但凡前来客人,都得留下笔墨,令郎这般年纪……但以前未有先例,在下也不敢擅专……这样吧,在下折冲一下,在下出一对,令郎答出来,便算过关,敝府一样延为上宾。”
    不学无术的萧包子一点意见都没有,眨着黑水晶似的大眼睛,点头如捣蒜。
    怕什么,有娘呢。
    秦长歌亦微笑应了。
    怕什么,对错了正好把这累赘小子赶跑。
    拈拈胡须,那管事目光一轮,看着先前那讨论兔儿爷的东方兄,笑道:“就以先前那话题出题吧--听童儿说,诸位在谈论鄞成公主的驸马……有了,就‘驸马’,请对下联。”
    萧包子正咬着手指开小差,看着门外一匹长得挺不错的白马飞驰而过,满脑子就是觉得这马漂亮,于是便将“驸马”听成“父马”,想也不想便大声答:“母牛!”
    ……屋子里静了一刻,随即轰的一声再次炸开,“名士”们听着这“绝对”,先前自愧不如而淤积的闷气和羞辱顿时有了发泄的地儿,纷纷肆意狂笑起来。
    “这什么对句?驸马对母牛?”
    “驸马为马,洗马是不是也是马?哈哈……”
    “这小子是不是痴愚儿?痴愚没关系,别带出来丢人现眼嘛……”
    ……秦长歌挑了挑眉,她本想借此机会把拖油瓶赶回棺材店的,毕竟来赵王府并不是玩的,然而眼见儿子被人肆意嘲讽,也微微有了怒意,这群人不仅无才,还无德,不敢向她挑衅,却和一个四岁稚子过不去,人品低劣得简直令人羞于与之为伍。
    果然有人低低怒哼了一声,正是先前那负手而立怒责无耻之尤的男子,他转过身来欲待斥责,一眼瞟见桌上联对,目光一闪,竟然怔住了。
  而秦长歌待那群人笑声止歇,也扬起头来,“哈!哈!哈!”,长笑三声——(说明一下,写帝凰我改变习惯,不再如燕倾一般大量引用诗词,所以帝凰中若有诗句,多半是我自己胡诌原创,而帝凰中所有对联,也是我自己的拙作,碍于时间关系和个人水准,不能多做推敲,还是那句话,看着玩罢了,行家莫笑,我很脆弱的,经不起打击,笑。)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4:13
卷一:涅盘卷 第七十三章  巧解
  笑声里有人嗤声冷嘲:“啧啧……无话可答了?笑就能笑出理由了?”
    秦长歌不理他,三声过后,笑容一敛,不急不忙对面有难色的管事道:“犬子过关否?”
    又是一阵哄笑,管事呐呐道:“这个……”
    “咦--”秦长歌诧然道:“犬子此对可谓工对,管事先生难道也为那无知士子所惑,以为犬子对错了么?”
    “你什么意思!谁无知!”立即有人跳出来怒骂。
    先前那东方兄隐隐是诸人之首,虚虚伸手一拦,阴测测笑道:“哦?工对?何工之有?以人对兽之工?鄞成驸马是马,那公主是什么呢?”
    “马总比兔子好吧?”秦长歌一句话堵得他面色紫涨,不再理他,只向管事笑道:“不过犬子怎会肆意讥嘲当朝驸马?而管事之联,又怎会如此浅显?犬子深体管事大才,知道您出的联,其实典出《史传平淮记》中,‘父马’。”
    不待管事回答,她微笑着又看萧包子,目光赞许,“而犬子尚算敏捷,立即对出‘母牛’,典出《易典·说卦传》。”
    “诸位读的书,可能是少了点,又或者囫囵吞枣了点点,”秦长歌笑得婉转而嘲讽,一指屋内书架,“如若不信,两书俱在此,请自行翻阅。”
    “名士”们再次面面相觑。
    “不必翻了,”一人声音清朗,正是先前那颇有风骨的文士,他一直在看那联句,此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注视着秦长歌,道:“父马在史传第四百三十一页,母牛在易典第二百五十六页--在下记得。”
    这一抬头,秦长歌立时一怔,这不是前世里,斗春节上,曾经被自己一联惊跑的那个着名才子文正廷嘛,他也投奔萧琛来了?
    一转念想到一事,立时暗叫不好。
    文正廷目光灼亮的注视着她,却不再说话,反倒退后一步,退到墙角暗影里,只默默注视她不语。
    而萧包子厚颜无耻的喜滋滋道:“原来我还有对对子的天分!!”——秦长歌“父子”当晚受到了王府的礼遇,那个负责考校的管事,叫刘一鹤的,特意在专门安置清客的“文枢园”给她单独安排了个小院,两进房屋,虽不华贵,却干净清爽,又送了一对婢仆来,关照了饭时自有婢仆负责去大厨房取,还道王爷进宫去了,稍候回来,定然是要请见的。
    秦长歌点头应了,阖上门一转身,便见萧包子已经爬上床,和棉被努力厮打了。
    “饭还没吃睡什么睡?”秦长歌拖起包子,“小心晚上睡不着。”
    “没事,”被窝里伸出小胖手,懒洋洋挥了挥,“我这辈子就没失眠过。”
    “你这辈子?”秦长歌冷笑,“敢问尊庚几何呀?”
    “犬马齿四岁,”萧包子答得理直气壮。
    秦长歌笑嘻嘻道:“犬马齿都出来了……跟谁学的?可知道什么意思?”

    萧包子道:“棺材店对门药铺老板孙爷爷,整天对人家说这个,犬马齿六十有三……”
    “哦,”秦长歌笑,“不懂,不懂是吧……”
    恰巧婢子来叩门,送上晚饭,秦长歌接了,还没端到桌子上,萧包子已经欢呼一声跳起来,狸猫似的窜到了凳子上等开饭了。
    秦长歌不理他,慢条斯理的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开吃。
    萧包子眼巴巴看着吃得很香的娘亲,咽了口唾沫,想了想,自己去盛饭。
    秦长歌手一伸,立即将碗筷拿走。
    包子抓了个空,眨巴眨巴眼睛,有点不相信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空荡荡的桌子,再看看自顾自吃饭的娘亲,睫毛越眨越快,想了半天,吃吃道:“我还没吃晚饭。”
    “我知道你没吃晚饭。”秦长歌不看他。
    “你饿我饭!”萧包子终于后知后觉的发觉娘亲的意图,大怒,跳起来指控,“你无故饿我饭!”
    秦长歌奇怪的抬头看他。
    “无故?我还无辜哩,不是你说犬马齿的吗?犬马齿索,就是老得牙齿都掉了的意思,你牙齿都掉了,还吃什么饭?”
    包子呆在当地,终于惨痛的发现,原来文盲真的是很吃亏的!
    “我错了……”萧包子一向不惮于为了现实利益而迅速认错,认个错有什么关系,肚子饱才是最重要的,谄媚媚腻上他娘,“我掉的是乳牙,又长出来了,不关狗牙齿的事……”
    屋外有人,突然轻声一笑。
  笑声极其好听——

卷一:涅盘卷 第七十四章  醉心
  秦长歌笑笑,敲敲桌子,道:“樱红水碧,挑灯踏歌----素闻赵王风雅,不想竟已至仙人之境,餐风饮露,蹈空御虚----佩服,佩服。”
    装狂士嘛,就要装得象一点,否则怎么引起萧琛注意?秦长歌其实很委屈--这不是她的风格的说!她的风格,是暗地里阴人的说……重生以来她每夜练功不辍,她所记得的功法又是当世绝学,如今耳目已较常人灵敏许多,早已听出有人来到近前,在院外一方略高之处静静听她母子斗嘴。
    那人呼吸不稳,轻浅微细,显有宿疾----不是萧琛是谁?
    又是一声轻笑,宛如夏日夜风,舒缓舒畅,空气里立时荡漾了无限花香,清丽优雅,温醇醉人。
    声音里带着笑意,“高人光降,蓬荜生辉,琛今日回府,听得窥兔妙闻,一时兴起急欲就教,不想做了回恶客,扰了先生父子就餐雅兴,歉甚。”
    秦长歌对儿子努努嘴,萧包子撅着嘴跑去开门,门开处,大片月光不请自来的涌入,闪亮如缎,在堂前地上铺开一色银白,却不抵不远处月下青石上斜斜坐着的那人光彩莹然,清雅飘逸如谪仙,细碎的月光映上他天水之碧的长衣,穿出尘世中人难有的韵致和风华,而他面容皎洁,目光清澈,亦如明月。
    听得门启,他斜斜侧首,一抹笑容美得恰到好处,纯澈至极,反生出无限吸引的诱惑,然而那风致高洁,却又令人觉得何等的私念,也是亵渎。
    秦长歌已微笑起身相迎,月光下浅浅一礼,“王爷好风采,不枉沈某抛家携子,千里来奔。”
    “不敢,能得先生青眼,本王之幸。”萧琛微笑,“扰了两位用餐,是本王不是--醉心亭薄具庶馐清酌,扫席以待,两位可愿移驾赏光?”
    萧包子听得个半懂不懂,隐约知道人家是请他吃饭,而且还很给面子的将他当个人物看待,口口声声“两位”,顿时龙心大悦,很想张嘴就应,不过被恶娘刚刚整过,不敢造次,便不住的揉秦长歌袖子,不住的推她,推,推,推……秦长歌微笑俯首,凑到儿子耳边,温柔的道:“你再揉,你再推----我留你一个人享用屋子里的饭菜。”
    刷的缩手,萧包子委屈兮兮的又去啃手指,把满腔的怨恨都发泄在自己的指甲上,我啃啃啃,啃啃啃……本就支离破碎的指甲,被他怀着巨大的仇恨,啃成了花边。
    秦长歌拉开他的手,拍拍他脑袋假惺惺的抚慰了一下,抬首对萧琛笑道:“尊者赐,不敢辞,能得王爷亲自相邀,亦敝父子之幸也,如此多谢了。”
    萧琛莞尔,“请。”——醉心亭想来是赵王府景致最佳之处,临一泊碧水,向四面楼台,连接亭子的一路长廊都垂着紫缨宫灯,远远望去如一串玛瑙玉珠飞天而来,长廊两侧都摆着盆栽的菊花,只有两种颜色,白色的檀心木香,淡绿的春水碧波,都是很少见的品种,难为王府里竟有这许多,夜色里一色的粉白润绿,清美难言。
    长廊一面空旷,行来风声烈烈,微有寒意,醉心亭却四面围了锦帐,是国内闻名极其珍贵的“雪影纱”,轻软透明,但又极其聚气挡风,纱上精织枫叶图案,华美亮烈,也颇应景,豆蔻年华的俏丽小婢笑盈盈的迎了出来,为主人挽起纱幕,亭内一桌酒菜,香气立时蒸腾的逼了过来。
    亭角四面有灯,青花粉彩,内置导烟管,一丝烟气也无,四壁垂着金镂花的银熏球,散着淡淡的香氛。
    亭内一人,身形轩挺,正负手看前方湖景,听得人声转过身来,笑道:“王爷,沈兄。”
    却是文正廷。
    秦长歌暗叫不妙,却见萧包子欢呼一声,爬上锦凳,也不待招呼,立即操筷大嚼,白嫩嫩的小脸整个埋在了一盘菜里,就看见扎着漂亮发结的脑袋在一动一动,秦长歌皱眉看他,尚自在考虑要不要重新给他恶补关于礼仪和教养的课程,萧包子已经未雨绸缪的挥了挥筷子,道:“当我不在吧……当我不在吧……”
    秦长歌只好向那两人致歉,“在下教子无方,见笑了。”
    轻轻一笑,萧琛道:“令郎天真坦率,活泼可喜,有何可笑处?如此烂漫,真是令人见之心喜。”
    文正廷亦道:“令公子今日妙对,在下可是见识过了,何来教子无方之说呢。”
    他目光紧紧盯着秦长歌,亮若晨星。
    秦长歌并不回避,侧首直视他的目光,笑道:“先生贵姓?如何这般看着在下?”
    “不敢,免贵姓文,”文正廷一眨不眨的看着她,道:“只是在下以为,沈兄应该是认识在下的。”
    “哦?”秦长歌挑眉笑,“惭愧……”她笑向萧琛,“在下僻处淮南,对当世高人多有不闻,想来文兄定然是文章名士,八斗高才,实在失敬了。”
    萧琛微微一笑,道:“是,文先生才名着于海内外,凤藻郢声,天下公认,能得文先生折节下交,亦是本王的福分。”
    秦长歌心中满意,几年不见,萧琛还是这般的冰雪聪明啊。
    却不料那迂生根本不理会她的马虎眼,依旧紧紧盯着她,道:“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在下是觉得……”他突然一笑,斟了一杯酒自饮了。
    秦长歌目光在亭内扫视一圈,在某处微微一顿,立即转开,转目看文正廷一眼,笑道:“今夜好风明月,最宜喝酒,待得清晨鸣天鼓,不妨一同醉去,如今好酒当前,佳景在目,却将大好时光,用在酬答之上,实在有负王爷美意了。”
    文正廷目光一亮,大笑道:“是,是我拘泥,平白辜负王爷,先赔罪一杯。”
    当下三人坐下饮酒,文正廷绝口不提刚才话题,只谈些风土文章,人情花鸟,他饱学才子,见识高远,虽有些酸腐迂执,但不算过分,一桌上尽见他滔滔高论,神采飞扬,而萧琛素来内敛沉稳,养晦韬光,只淡淡含笑,或亲自给两人斟酒,偶尔插上一两句,却正是题眼,言论精妙,激发得文正廷谈兴大发,再一轮的滔滔不绝,满座只见他指点江山,纵横捭阖,而秦长歌懒得开口,只管微笑聆听,至于萧包子,人家妙句如雨,他筷下如雨,人家襟袖欲飞,他夹菜如飞----总之,也很忙就是了。
    酒至酣时,文狂士的话题开始由国内转向国外,登萍渡海,直指诸国,道,“东燕近来国势渐有起复之势,据传都是那国师之功,说此人惊才绝艳,却又不知是何等的风采了。”
    又道:“听说东燕国师极其神秘,深居简出,且身边没有妻妾----说到这个,倒和今天那些名士的话有些相似了----东燕国内,也是传说此人有龙阳之好的。”
    秦长歌一笑,道:“哦?”
    文正廷皱眉摇头,满面嫌恶,“不知流言真假--在下是一直很仰慕这位国师的,曾经机缘巧合见过他的《论国》,实在是绝品精妙文章,非大智慧者不能为之,东燕女主得他之助,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但若有了这事,实在大打折扣,令人不齿。”
    秦长歌微笑道:“此不过人伦之私,与道德品性却是无关的,文兄过苛了。”
    文正廷大摇其头,非也非也,便开始了长篇大论关于龙阳之好的抨击,秦长歌不喜辩驳,只有一句没一句听着,她坐在萧琛对面,无意间眼光一瞥,见萧琛正微低了头斟酒,神情宁静,手腕稳定,却不知怎的,有些微微出神的样子,酒将溢竟也没有移开酒壶。
    他身侧一个婢子一直侍候着,见状上前一步,微笑道:“王爷,此壶将尽,容婢子换上新的。”毫不着痕迹的将酒壶轻轻取过,此时酒将将盈满酒杯,多一滴便要溢出。
    萧琛神色平和的微笑,道:“好。”缓缓抬眼看过来,秦长歌已俯首喝酒。
    那婢子转身去换酒,身姿盈盈,秦长歌趁萧琛不注意,仔细的看了她一眼,是个清艳女子,容姿不凡,更难得眉目间有英逸之气,举止有度气质高雅,实在不象个婢子。
    想到她刚才的机变灵巧,不露痕迹,更加怀疑。
    注意看了看,她一直伴在萧琛身边,而四周婢子,无一人不看她眼色行事,心有所悟,却也不点破。
    此时夜已将深,萧包子吃饱喝足,早瘫在椅子上呼呼大睡,萧琛也有倦色,低头轻咳,秦长歌笑道:“今日一宴,着实尽兴----只是实在夜了,王爷又事忙,还当早些歇息才是。”
    文正廷瞟瞟她,看看天色,立即附和,萧琛坐着不动,只笑道:“也好,来日方长,有的是尽欢之时,蕴华,代我送两位先生。”
    那先前斟酒女子躬身应了,秦长歌逊谢一番,向萧琛告辞,那叫蕴华的女子,亲自执了宫灯在前方引路,她身材高挑,却步姿轻盈,行走飘逸若在云端,文正廷先时未在意,看见了也不由吟道:“漫乘九霄风,徘徊月正华。”
    那女子回首,宛然一笑,道:“长啸若鸾音,日下正无双,妾蒲柳之姿,不敢当先生谬赞。”
    此答先赞文正廷风采才名,再逊谢自身,言辞文雅,非常人能为,文正廷目光大亮,赞道:“不想赵王府执灯侍婢,也有此等才情!”
    侍婢么?你看走眼啦,秦长歌拖着儿子,坚决要他自己走好消化满肚子水陆奇珍,在心里懒懒的笑。

卷一:涅盘卷 第七十五章  夜约
  黎明,天色将明前那一段最黑暗的时辰。
    于西梁国,称“鸣鼓”之时,因为那是宫中鸣鼓,催帝起身的时间,所以也称“天鼓”。
    鼓声隆隆,龙章宫却仍静静矗立于黑暗中,如同他的主人般沉睡未醒,风从窗棂处潜入,拂过紫金帘幕玉钩明珠,明黄纱幔后销金龙凤枕锦绣蚕丝褥华光灿烂,隐约有人影绰约,身姿起伏如优美的山峦。
    萧玦疲惫的翻了个身,懒懒的不想起床——昨夜失眠至丑时才睡,未满两个时辰的睡眠令他十分疲倦,听着那扰人鼓声,直恨不得明日取个锥子来戳破鼓皮才痛快。
    粉光腻脂的修长玉臂轻轻伸过来,指尖蔻丹嫣红诱惑,伴随着女子昵侬软语的娇媚声气,嘤咛声流荡在暗香四散的幽暗寝殿里,十足销魂,“……陛下……”
    皱皱眉,拂开女子不甚安分的藕臂,萧玦闭着眼迷迷糊糊的道:“长歌,别闹!”
    雪色玉臂突然一僵,忙活不休的纤美手指拗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凝在了半空中。
    萧玦瞿然睁眼。
    ……刚才说了什么?
    霍然回首,正对上女子惊惶的眼眸,娇媚的面孔一片惶然之色,抖着嘴唇抓起衣物意欲下榻请罪,却又不死心的故意露出雪肌玉肤玲珑曲线,希冀能令帝王情动迷失。

    面色一冷,萧玦抓起褥垫,狠狠一拖。
    “啊!”
    女子凄切娇呼,身子哗的被抽开的褥垫带翻下榻,额角砰的撞在榻角上,一时竟爬不起身。
    从榻上冷冷俯视,萧玦狭长明灿的双眸幽深冷冽,“钱氏,朕命你睡在外殿,你竟然敢爬上御榻!”
    第一次被召入寝殿便被帝王如此对待的钱美人早已吓懵,对上帝王的目光如被冰雪泼下,心胆俱裂里恍惚想起宫中流传已久的那个绝大忌讳,一时吓得手足麻木,就势在冰冷的地面上一个翻身跪了,也不顾额角红肿身无寸缕,拼命磕头请罪,眼泪滴滴落下,在明亮的金砖地上洇开水晕。
    “滚!”
    衣衫不整狼狈抽泣的钱美人被太监们连拖带拽架了出去,萧玦重重的倒在榻上,睁大眼毫无睡意。
    “咚。”第二声鼓声,沉雄的响起。
    穿越苍穹层云,甬道深殿,穿过天街小巷,王府内院,传入那些深眠的,失眠的,根本未眠的人们耳里。
    秦长歌就是没睡觉的那一个。
    负手立于院中,仰首遥望黑乌乌什么也看不见的天际,秦长歌看起来很潇洒风雅——其实她真的好想睡觉。
    可惜,没办法,说话要算数。
    “待得清晨鸣天鼓,不妨一同醉去。”这句话是说给文正廷听的,意思就是:凌晨天鼓鸣时,咱们再约见。
    文正廷听懂了,所以才肯在酒宴上放过了她。
    半晌,墙头传来重重的咚的一声。
    有人从墙头栽了下来。
    秦长歌回身,便见文大才子正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迅速掸尘整衣,不想给她看见刚才栽了个嘴啃泥的狼狈。
    秦长歌默然。
    为什么要爬墙呢?
    我虽然栓了门——但你可以敲门啊……你怎么就这么木瓜脑袋,见门锁着就去爬墙呢?
    秦长歌好无辜的看着他,微笑,“文兄好雅兴,是不是墙头上的夜色更加好看些?”

    手忙脚乱的打扫周身,文正廷努力神色端整,笑道:“沈兄说笑了。”一只手悄悄握紧了扯破的外袍下襟。
    秦长歌装作没看见,上前热情的去携文正廷的手,“文兄光降,蓬荜生辉啊,来来,屋里坐屋里坐……”
    文正廷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手刚一伸,又赶紧再抓紧袍子,神色狼狈。
    一笑撒手,秦长歌懒得再恶作剧,只随意向院中石桌前一坐,道:“既然文兄嫌屋子里憋闷,那就在这里吧,有什么想问的,赶紧着,不然下次,在下也许就不会回答了。”
    文正廷尴尬一笑,却不由自主的也随着坐下来,眼前这个貌不起眼的男子,形容散淡,言辞简练,举止间却自有高华气质,更有隐隐霸气,如久居高位者般,随意行止间亦威重自生,令人心生敬意不敢违拗,自己算是笑傲王侯的一介狂生,等闲高官贵胄,也未必放在眼里,不知怎的,却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然而盘桓在心的疑问还是要问的,他想了想,一时却不知如何问起。
    秦长歌却已笑笑,为他代劳,“你是想问我,和睿懿皇后有什么关系?”
    呆呆的看着秦长歌,文正廷的手伸进袖里,轻轻捏紧了那张珍藏了多年的纸笺,很多年以前,那个飞白浪笑春花的日子,那个俪山之巅纵横高论笑傲群伦的日子,那个日子里自己狂放得意的笑声,被一个布衣女子传递出锦帐的纸笺生生切碎,从此那张轻软的纸,伴随着自己行遍五湖四海,那些步履天下饱览山川的日子里,昔日的偏狭自大渐渐为壮丽风物所淘洗干净,偶尔也有狂性发作的时候,然而摸摸那纸笺,便不自觉的收敛许多。
    很多个寂静的夜里,山居羁旅,孤灯明灭,他无数次取出那纸笺,目光一遍遍掠过那字迹。
    那字迹,不似女子手笔,风骨秀峻,笔意恣肆,铁画银钩之间,凛然之意渐生。
    看多了,那手笔便深刻于他的记忆之中,永不能忘。
    如同今日,偏堂之内,这个自称沈无心的男子,一副长联,令他震惊。
    如同世间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两张脸,这世间也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的笔迹。
    他是谁?
    秦长歌早已想到这个疏漏,文正廷是见过她笔迹的,亦已想好应对之策,所谓说谎,必得在七分谎言中掺杂三分真话,方能令人混沌莫辨——金老先生说的,韦爵爷必杀之技。
    “实不相瞒,我是女扮男装。”
    文正廷怔了怔,却听她又道:“你是看见笔迹,所以怀疑的是吧?当年,睿懿皇后在锦帐内写联句之时,我是一旁侍候笔墨的婢子,当时见了皇后手笔,十分仰慕,也贸然求取了皇后的字,皇后宽宏,也没因我身份卑贱而拒绝,之后我日日琢磨,时时临摹,久而久之,也学成了皇后的字体——我在这方面,也算有些悟性。”
    她语气忽转哀怨,幽幽道:“后来我嫁到淮南,有了溶儿,先夫不幸去世,生计无着,无奈窘困之下,听得赵王广纳门士,只得易装来投,今日见先生目视联句神情有异,便知先生疑虑,特以词相邀,来此分说明白,还请先生看来我孤儿寡母悲苦无依分上,务请守口如瓶,无心在此先谢了。”说着微微一礼。

    文正廷立时跳开,期期艾艾道:“啊……不必不必,不敢不敢……你放心……”
    秦长歌已直起身来,眨眨眼睛,道:“先生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如今再留先生已是不便……先生请回,还望从今之后,能待无心一切如常,想先生高义,无心自然不必再担心身份泄露,如此先谢了。”
    说着便去开门,微笑一揖,“孤男寡女,不敢久留先生,请,请。”
    文正廷糊里糊涂的被请出了院子。
    走出好远,低头看见月色渐渐隐去,突然道:“不对啊,她什么意思?三言两语打发走我,还暗示我,如果她身份泄露,就是我言而无信多了嘴,以后我为了名声,还得替她弥缝掩饰身份…………我也蠢,明知道不可能是先皇后,还非要问出个什么来……这下好了,成她同谋了……嗐!这奸诈女子!!!”
    他怒气冲冲的一脚踢在身侧一棵树上。
    却听哧拉一声。
    本已裂了个大缝的袍子,因他的动作一下子开到腰部,两片分岔,滑稽的拖在臀后。
    文正廷哎呀一声,悲泣:“这怎么了得?有辱斯文啊……”他捂着臀部走了几步,突然皱眉喃喃道:“不对……还是不对……再说这事无论瞒谁,也不能瞒王爷啊,王爷对我恩重,我辈当以赤心报之……王爷仁义,必会如我一般同情她,不会伤害她的……”
    他计议已定,远远看见有人过来,赶紧奔开。
    早起的厨房伙计阿张挑水经过,远远看见一个高高的黑影,拖着两片奇异的翅膀状的东西,捂着身后,一蹦一跳飞窜着没入黑暗中,大惊之下,哐啷一声,水桶坠地,水泼湿了半边裤脚犹自未觉,大呼:“妖怪!!!”
  次日,天鼓时分出现山精鬼魈的消息,惊悚的传遍了赵王府——

卷一:涅盘卷 第七十六章  金虺
  “听阿张说,那个鬼怪,两片好大的翅膀!”
    “是啊,是啊,还一跳一跳的,莫不是僵尸?”
    “胡说,王府这里还会出现僵尸?”
    “那你说是什么?”
    “……”
    秦长歌躺在床上,双手枕头,听窗外小婢和僮仆窃窃私语,想了想,微微的笑起来。
    伸手一拍儿子屁股,“喂,公子爷,吃早饭了。”
    霍地一声,萧溶刷的坐起来,“起床!起床!吃饭!吃饭!”
    极其利索的穿衣,无比神速。
    祁繁要是在场,定然会惊掉了眼珠子,悔掉了小心肝,啊啊啊过去那几年,叫萧公子起床是件多么艰难的任务啊,啊啊啊啊怎么会有人才和他相处了几天就知道怎么叫他起床啊,啊啊啊啊啊早知道用这个办法就可以解决凰盟第一艰巨难题那以前那许多功夫都白费了啊。
    他却不知道,秦长歌这个娘极其恶劣--如果萧溶不能以紧急集合的速度把自己整理干净迅速坐到桌前的话--她会笑盈盈说:哎呀,时间太长了,这啥啥啥都馊了……不行不行,不能让你坏肚子,倒掉倒掉。
    而非常巧合的是,每次“馊掉”被倒掉的食物,一定是萧包子最爱吃的东西。
    而当萧包子欲哭无泪咬着手指看见因为自己赖床一会儿便神速“馊掉”的食物被毫不怜惜的倒掉,如是三番之后,他终于深刻的认识到速度的重要性了。
    母子两人享用完毕,秦长歌将小婢叫进来,听她绘声绘色的描述了“妖怪”之后,拊掌道:“哎呀,这可不成,怕是惹了不干净的物事,”她四面看看,又阴森森道:“这院子偏僻哦……”
    小婢给她语气里的暗示讲得打了个寒战,颤声道:“这……这可怎么办好……”
    想了想,展颜一笑,秦长歌道:“有了,听说西府大街那里有个算命先儿,是上清天师的第三十二代传人,写得好符,最擅镇邪除灵,我去求张符来。”
    说着便吩咐小婢守门,顶着光明堂皇的理由,自携了萧包子出府去了。
    到了棺材店,远远见祁繁和容啸天正送出一个人来,那人十分精悍,一看就是武林中人,神色却对祁繁十分感谢,捧着一盒物事,不知道又说了什么,祁繁笑着点头,说了几句话,有意无意间和容啸天对视一眼,便见容啸天命人牵了马来,和那男子一起去了。
    萧包子见他两人,便要扑上前去,秦长歌却一把拉住了他,道,等等。
    眯着眼,隔街见祁繁默默出神,似是想了想,顿了顿足,自己也牵过匹马欲待上马。
    秦长歌立即走了出来。
    祁繁一抬头见了她,微微一怔,翻身下马,道:“明姑娘,如何今天就来了?”
    秦长歌微笑看他:“祁兄,出门哪?”
    “哦不,”祁繁一笑,“不算出门,正是想去找您。”
    “哦?”秦长歌往里走,左右张望,“容兄人呢?”
    “哦,”祁繁跟进来,看看院子里晾晒的糖,又低头去搅糖汁,“先前素帮主派人来找您,说有事寻您商议,您不在,咱们也不好说您的去向,又担心您才进赵王府就出来会启人疑窦,啸天当时没事,就先去了,我正准备自己去寻您,正巧您来了。”
    秦长歌哦了一声,低头看祁繁搅糖,漫不经心道:“素帮主那边说什么?”
    “也没什么,我猜着是那个刺客的事有了眉目,”祁繁突然想起一事,伸手在怀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秦长歌,“公主那边关于您询问离国事由的回信。”
    “唔,”秦长歌接过尚未拆开的字条,打开扫了一眼,神色不动的收进怀中,继续道:“没别的事吧?”
    “能有什么事?”祁繁笑,“就算您不去,啸天回来也会和您说清楚的。”
    “是啊,”秦长歌坐下,“那我不去了,等他回来吧。”
    “好,”祁繁看了看天色,道:“先前首饰铺掌柜捎信要我去趟,说最近进的货有点问题,您先坐坐,我稍候就来。”
    秦长歌应了,目送祁繁出门,飞快的跟了出去,眼见祁繁是向着西府大街首饰店的方向去了,又返身回店中,想了想道:“儿子,先前在门口,那人手中抱着的盒子,好像是我们店里的东西哦。”

    萧包子想了想,道:“是哦,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有咱们的记号嘛。”
    “那盒子一般装什么?你的糖食?”秦长歌笑。
    “我的糖食,小气衡叔叔才不舍得用这么好的盒子,”包子哀怨,“那是装宝贵药草的,我在祁叔叔屋子里见过,他有一个专门的药架子,每个格子放不同的盒子,盒子和架子上有药名,不过那个架子我只见过一次,平时看不见的。”
    “哦……”秦长歌笑嘻嘻道:“我们去翻翻,看他藏了什么好东西。”
    “好好好,去偷去偷--”,包子对于破坏一向很有兴趣,立即目光发亮的拖了她去祁繁屋里,只一进门,秦长歌的目光便落在床沿的帐钩上。
    当初,问他们三人,都想学什么,好武的容啸天和楚非欢选了灭神掌,祁繁却学了机关之术。
    这也是千绝门的规矩,千绝门号称千绝,但凡医药星象武功机关之类绝技浩瀚如海,为防贪多嚼不烂,每个弟子,入门后由师尊考察心智天分后,定下可以学的项数,然后按自己的兴趣择选决定要学什么,再由上一辈专精此项绝艺的师长辈指导,凰盟三杰不算是秦长歌的弟子,但也算半个千绝门的人,按照门内规矩,非直系千绝门人,授技不可超过三种,秦长歌因循这个旧例,各授了一技。
    所以师承于她的祁繁的机关,在她看来,雕虫小技耳。
    窗户开着,清风徐来,靠在窗边的帐钩却一动不动,太明显了吧?秦长歌一笑,伸手一拉。
    轧轧连响,整面墙移开,现出博古架。
    萧包子哗一声,难得的用眼光表示了对娘的崇拜。
    秦长歌一眼扫过去,发现架子第三层中间一格,空了,而架子上的标签,贴着,“金虺珠”。
    手指一颤,秦长歌呆住。
    金虺珠……她不及再想,返身就走。
    正撞上祁衡,匆匆道:“照看溶儿,我去去就来。”
    奔到院中,牵出一匹马,飞身上马,直奔炽焰总坛。
    长鞭连甩,秦长歌疾驰在寒气渐渐弥漫的黄昏中,俯低身体,不住策缰,只觉耳旁风声呼啸,发根微痛,发丝似已在极速的奔驰中被风扯直,先前微微出了些汗,瞬间又被风吹干,冰凉的贴在身上,冻得肌肤生生起栗。
    希望……没有迟。
    金虺珠,生于陇东万虺谷中的奇兽金虺的内丹,色赤红,寻常人用之,是巨毒必死之物,唯独对因霸道掌力下行而致的经脉枯淤之症有奇效。
    霸道绝伦无法驱除的掌力,灭神掌。
    “……最近帮中延请了位客人,虽然年轻,却才识出众,武学一道,犹为奇才,我每日和他论武,自觉受益匪浅,可惜天妒英杰,他却有重疾在身,每一发作,苦不堪言,我的纯阳内功,却可对他裨益一二……”
    当日未曾在意的素玄的话,在刚才看见金虺珠的那刹,突然极其清晰的掠过脑海。
    炽焰帮为素玄极其推重的神秘病人……求药的炽焰帮属下……容啸天和祁繁对望的神色……祁繁的避而不谈……祁繁的借口商号有事离开……金虺珠……纯阳内功……这些散落的事情,在看到那个药名的刹那,被秦长歌迅速连串成线。
    线的尾端,系着一个据传早已死去的人的下落。
    祁繁和容啸天定然也是因为求药一事,意识到了什么,所以容啸天跟了去,而祁繁,因为不放心,也想办法抽身前去。
    他们如果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那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三年前未了之债讨完。
    非欢!
    秦长歌深恨自己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4:32
卷一:涅盘卷 第七十七章  父子
秦长歌前脚出门,后脚萧包子就溜出门去。
    刚才在街上远远看见陈记糕铺的枣泥千层糕出炉了,那香味十里外都闻得到,包子馋涎欲滴,恨不得立即冲过去买上一堆,可惜娘最恨他吃甜食,只要她在,那是绝对和甜糕无缘的。
    啊,谢天谢地娘出去了。
    包子眯着双眼一路寻香飘去,神魂俱醉的飘到铺子门口……眼前,那刚出锅的雪白粉嫩的甜糕,中间夹着紫红细腻的枣泥,白红相间,层次鲜明,咬一口,香软、粉糯、清甜、入口即化……咬一口……“啊!”
    千层糕咻的消失,包子迷蒙的睁眼,咦,糕呢?这是谁的爪子,咬在我嘴里?
    呸呸呸!
    吐掉假冒产品,包子抬头怒瞪打断他好梦的恶客。
    那恶客一脸郁怒的也低头看着他。
    ……皇帝大人,您很闲么?没人造反么?国家大事都办完了么?后宫妃子们都轮过一遍了么?
    您怎么有事没事就爱在这街上转呢?
    包子欲哭无泪的转身,抬腿,跑!
    蹬蹬蹬跑了几步,突然觉得不对劲,转头一看,后衣领拎在高贵的陛下龙爪中呢,尽在原地踏步了。
    萧溶萧太子立即决定以后一定要在后衣领上放毒,插针,设机关--这衣领已经被人拎过两次了,他聪明绝顶玉树临风的萧公子要是还会犯第三次同样的错误,那也不用在郢都混了。
    叫你们拎,叫你们下次再拎--哼哼!
    想象着皇帝或王爷抱手跳脚的狼狈,萧包子阴险的笑起来。

    萧玦沉着脸,盯着萧包子,他记得他是明霜拣回来的小乞丐,伶俐得很,只是……他莫名其妙的在笑什么?
    不过,更莫名其妙的是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和一个孩子纠缠?
    今日原本不应出宫的,本打算处理完一天的国事后叫进户部尚书,安排下明年春赈的事宜,却在搁下墨汁新鲜的紫毫笔后,看着堆满奏简文书的御案,再看向眼前辉煌而空寂的大殿,再遥及大殿外平坦光滑如浩浩水面的偌大广场,和广场上方一望无际的苍穹,忽觉尘世如此广阔,人生却何等局促,而寂寥深深,如潮水漫上心头。
    不知不觉便丢开手,漫步过踏足无声的紫金镶花的厚软地毯,漫步过直线般排列在御道两侧钉子般立得笔直的禁军护卫,漫步过玉阶丹陛铜龟铜鹤,漫步过碧水盈盈的玉带桥,漫步出了沉重巍峨,高耸如可顶天的巨大宫门。
    神思恍惚,不知道自己去向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找谁,更不知道跟随他的大太监于海和禁军统领,御前侍卫首领见他神色郁郁的出宫,不敢阻拦,立即急若星火的安排关防快马传递,自己亲自带了上千侍卫军士,匆匆换装跟随。
    下了朝的萧玦,一向只穿黑色锦袍,只在袖口袍摆绣金龙,今日这件尤其简单,绣的不过麒麟而已,麒麟双目虽是龙眼大的极品离国海珠,但并不算太打眼,只是帝王之尊,久居上位者的高贵凛冽气质和他俊朗无伦的容貌,令路人不由频频注目,碍于侍卫们有意无意的一直阻挡,无一人能够接近。
    萧玦走了一阵,见人烟渐稠,街市繁华,才微微有些诧异的停下脚步,四面一望,发现是前几天自己来过的东安大街,怎么糊里糊涂走到这里来了?
    站定脚步,微微沉思,萧玦自嘲一笑……是想和上次一般,碰见那个宫女吗?怎么可能?
    自己真是……疯了。
    转身正待离开,却一眼望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脚步游魂般的飘到附近一个铺子面前,眼睛半开半阖,站在那糕点铺刚出来的一锅糕点前,满脸陶醉神情,正是明霜身边那个鬼灵精。
    心中一喜,还没来得及思考已经走了过去,自上次注意到这孩子之后,他时时想起他,总有说不出的喜欢,见他馋兮兮的站在糕点铺前,以为他没银子买糕,便伸手去摸他的脸,想问他是不是想吃糕。
    结果……他嗷呜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
    萧玦开始觉得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克星,为什么自己每次遇见他都倒霉呢?
    抽回手,小小牙印赫然其上,四周是滴滴答答的口水……萧玦皱着眉手一伸,立即有个便衣侍卫靠过来,递上丝巾。
    擦了手,一把揪回萧包子,萧玦懒得问他为什么奸笑了,直接道:“明霜呢?”
    “在庵里念经。”萧包子毫不犹豫的撒谎--他可是记得上次皇帝拿这个为难娘亲呢。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眼珠一转,嘴一扁,萧包子毫不困难的立即开哭:“我溜出来玩来着……想吃糕……没钱……”
    唔……庵堂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确实太过枯燥了些……萧玦目光稍稍柔和了些,俯身牵了他的手,问,“想吃哪一种?”
    “嗄?”萧包子反应不过来,咬着手指发呆。
    萧玦一笑,自己都不知道这笑意里带了宠溺的意味,转身对跟上来的于海吩咐,“叫老板每样都拿一包。”
    “是!”
    “啊……别别别……”萧包子冷汗冒出来,开什么玩笑,这店里糕点几百种呢,你想用糕点砸死我啊?再说怎么带回去呢,娘一定会整治我的……不过,有便宜不占是傻蛋啊……萧玦用疑问的目光看着萧包子,萧包子换上一脸谄媚的笑容:“皇……大爷,这么多甜食全带走,吃不下倒浪费了,放久了又不新鲜,您要是真疼我,不如将这些买下的糕饼都记在帐上,我想吃随时来取,好不?”
    这小子几岁?也忒精明了吧?萧玦瞪着他--谁家爹娘生出这么个精小子?找出来,给他当户部尚书!
    于海抿嘴笑着,微微倾身还在等旨意,萧玦挥挥手,他会意的去柜上放了一张大额银票,估计即使以萧包子吃甜食的凶猛水准,最起码也够天天吃吃上三年了,老板喜不自胜,颠颠的迎出来,力邀两位贵客去店里喝茶吃糕。
    萧玦此时也觉得有些肚饿,闻着那糕的香气,一笑道:“你这小子,倒和我一样,最爱甜食。”
    牵了包子的手进店,老板立即招呼小二仔细侍候,殷勤的送上各式糕点,水晶汤包上来的时候,两人齐声道:“不要醋,要豆酱,加辣椒。”
    话音一落,大眼小眼瞠然相视。
    “好罗,”老板满头大汗的送上豆酱辣椒,笑道:“不愧是父子,这口味都一个模子脱出来的,还真没见过吃水晶包子不要醋的呢。”
    萧玦怔了怔,看了看萧包子……父子?
    萧包子黑了脸--臭老板胡说些什么,俺萧公子的爹,还没筛选决定呢。
    千层糕最后上来,热腾腾美味绝伦,欢呼一声,萧包子操筷便夹,啪的一声与另一双乌木筷子撞在一起。
    两个再次撞车的人缓缓抬头,互视一刻,半晌,萧玦去夹豆丝酥,包子将糕拖到了自己碟子里。
    这么多点心,干嘛就和我抢千层糕?哼!
    “神手摸骨……铁口直断……紫薇术数……指点迷津……风云山贾仙师第十一代真传弟子方神算,深知道家三味,济世救人……”突有沙哑的声音传来,乍听还很远,转眼便到了近前,好快的脚程!
    光影一暗,门帘掀起,一个身穿破烂蓝布道袍,头发好像十天没洗,瘦骨伶仃的道士探进头来,嘻嘻一笑,腿一抬就进了店,一屁股坐到萧玦身边,抓起翡翠煎饺就往嘴里塞,嘴里鼓鼓囊囊的道:“……小道士瞅着紫气冲天,就知道有福了……好大的口福……”
    “哎哎!”御前侍卫首领气急败坏的追进店来,一把揪住那道士,急道:“这里我们包了,你这臭道士给我出去!”他拖着这道士便往外走,天杀的,外面的布防他负责,外松内紧戒备森严,一只苍蝇都别想接近,这道士是怎么进来的?竟然没有一个人看见!
    “唉唉唉……”那道士拼命抓着桌上的点心,“道士不是白吃的……道士给你父子算一命就是……”
    “呸!你胡咧咧什么!”侍卫首领吐了那道士一脸唾沫,“还不快滚!”
    他拽着那道士便要走,萧玦却突然道:“慢。”
    怔了怔,侍卫首领立即停手,萧玦点点头,他立即躬身施礼退下。
    看着那道士,萧玦笑了笑,筷子敲了敲碟子,道:“道士,你妄称什么铁口直断,却玩的是骗人把戏,什么父子?你一开口便算错了!”
    “错了?怎么可能?”道士眯着糊满眼屎的小眼,觑觑他又觑觑萧包子,“道士敢在您面前胡言?这骨骼,明摆着是父子啊。”他又看了萧包子一眼,突然如被针刺了般,霍地跳起来,连翡翠饺子掉地上都不知道,愕然瞪大眼睛,吃吃道:“……这这这……这这这……这怎么可能?……难怪这紫气那般……”
    萧玦听得莫名其妙,正要询问,那道士忽然往西南方向望了一眼,眼珠霎时瞪成圆球,啊的一声大叫起来,“……又有!不可能!……那是……啊!!!”
    他霍地转身,啪的甩了自己一个巴掌,飞快的向店外冲,一边大叫,“……我一定是没学成……一定是看错了……怎么可能……我回山再闭关三十年去……”
    他看似瘦小,却灵活得水貂似的,转瞬已到店外,萧玦想拦也没拦住,叱道:“拦下他!”
    外面立时一阵呼喝,数百人追了出去。萧玦面色沉肃的等着,不多时侍卫首领悻悻的回来复命,“……公子,人不知怎的,一晃就不见了……”
    “这些佛道中人,总有些神通,只是疯疯癫癫的,只怕找回来也没用……”萧玦顿了顿,吁出一口长气,冷冷道:“下去吧。”
    惊出一身冷汗的侍卫首领退下,萧包子对刚才那幕仿若不见只顾吃喝,萧玦默然沉思,想着方才那道士颠倒混乱的话,忽然嗅到一阵奇异的味道,说臭不臭说香不香,萧玦目光一亮,道:“好像是臭豆腐……”
    话未说完已见萧包子跳了起来,挥舞着筷子道:“臭豆腐臭豆腐!”
    缓缓放下筷子,萧玦怔怔看着萧包子,头也不回的对侍立一侧的禁军统领挥挥手,位居二品的大统领只好再次去买臭烘烘的臭豆腐。
    向前微微倾了倾身,萧玦仔细的端详面前四岁孩子,长眉浓黑,鼻梁挺直,眼睛大而明亮,婴儿肥的小小粉嫩脸庞看不出长大后会是什么脸型,五官却是清晰鲜明,相当漂亮的。
    父子……他……是不是有点……象自己?
    萧玦真恨不得现在就有一面镜子,好仔细的比较个清楚,环顾四周哪有这东西,转头不抱希望的问禁军统领邱原:“你身上带了镜子么?”
    “嗄?”邱统领愕然,想了想,以为陛下暗示他不够男儿气概,涨红了脸悲愤的道“臣……奴才怎么会带这个东西在身上?”
    还要表白,萧玦已经失望的哦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扭过头去,他此刻的心思早已不在食物上,只不住在眼前孩子全身梭巡,意图寻出些蛛丝马迹,目光突然一凝,落在了萧包子操筷的右手上。
    小手的小指指节上,微微有一处突起,不明显,看来就象一个小小的肿块。
    萧玦的心,砰砰的跳起来,按在几上的手有些发抖,他将手放到桌下,轻轻抚摸自己的右手,那里,同样的方位,也有一个小小的突起。
    深吸一口气,努力的平静心绪,萧玦开口的声音竟然有丝微微的嘶哑。
    “你……几岁了?”
    “四岁。”萧包子头也不抬。
    闭了闭目,再睁开时一片清亮,萧玦紧紧盯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明溶。”
    “……哪个……溶字?”
    萧包子从水晶包子中抬起头来,狐疑的偏头看着他,“大爷,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萧玦一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他目光灼灼发亮,手指却微微颤抖,故作镇定的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你怎么姓明?你自己原来没有姓么?你是随明霜的姓?”
    “我当然要随她姓,她就是我娘啊。”萧包子莫名其妙的看着萧玦,“不跟娘姓跟谁姓?”
    “啪!!”
    茶盏落地,在青砖地面上摔成粉碎,溅开淋漓的花。

卷一:涅槃卷 第七十八章 沉冤
  包子被响声吓了一跳张大嘴,水晶包子啪的一下从口中滑落,眨眨大眼睛,瞅瞅萧玦,咦,不过吃个包子嘛,犯得着用那样古怪的眼光看着他?
  抖了抖,萧包子转了转眼珠……他不会是后悔了,想收回银子又不好意思,谋算着杀人灭口吧……不要啊……零食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那个……”讨好的笑,萧包子凑过头去,“您喜欢吃包子?没事的,我让给你?”抓起盘子里刚才自己嘴里滑落的半个包子就递过去,萧玦脑海里混沌一片,怔怔的接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眼光复杂的看了包子半晌,道:“你娘呢?”
  “在庵里啊。”包子望天,不要吧,皇帝陛下,好像一刻钟前您刚刚问过这个问题啊。
  萧玦立即站起,抬脚就要走,刚迈出一步又立即回身,看着萧包子:“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宫?”
  “嗄?”萧包子瞪大眼,这不是戏文里皇帝老爷遇上民间美女,想纳她为妃子时的台词吗?怎么用到他身上来啦?回宫,我跟你回宫干嘛?
  突然想起臭娘晚间睡觉前常给他讲的睡前故事,什么腐女小受耽美狼,鬼畜正太年下攻……啊,不要吧,公子爷我才四岁啊啊啊……
  “不回”脑袋摇如泼浪鼓,想了想又怕皇帝陛下生气收回那张银票,于是又加一句,“我娘去我就去。”
  萧包子很害羞的打着小九九……万一那啥那啥……叫我娘上就好了,估计也能凑合。

  娘是用来干什么的?必要的时候就是推出去灭火的!
  萧玦只见他满脸古怪目放奇光,大眼睛水汪汪贼兮兮的对他上瞄一眼下瞄一眼,哪里知道他心里的龌龊念头,想了想,叫过侍卫首领吩咐了几句,留下一队侍卫守护萧包子,这么小的孩子,任他一个人在街上乱逛安全谁来保证?明霜实在太不上心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将包子当儿子看待了。
  想到刚才那句话引发的某个可能性,越发心急难耐,匆匆便奔上林庵去了。
  这厢萧包子见他前脚出门,立即举起空荡荡的盘子,仰脸向老板奸笑。
  “再来一锅千层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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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啸天抿着嘴,看着前方花园里,那个坐在轮椅上,微微低头看着脚下蚂蚁的人,眼色变幻如波涛怒卷。
  果然是他。
  他没死,他没死……
  他居然没死。
  他站在园门外,看着素玄伴在那人身侧,正纵情谈笑,那人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听,神色漠然,偶尔转首,一个秀丽清嘉眉目如画的侧面。
  是他,却又不是他,比记忆中瘦了许多,下巴更尖了些,脸型有些改变,纤瘦身体裹在一袭淡蓝长衣里,未至初冬,已披了白裘,袍子并不算大,却依然显得有些空,清瘦若菊,风吹动衣领襟袖缀饰的雪狐毛,雪色长毛间露出更为雪白的颊和手指,越发显得原本就有的清冷气质,更加冷若深水。
  目光下移,落于他厚毯下覆盖的双腿——不能再动了是吗?强自将灭神掌力下行的后果,便是拼着废了双腿,保住了性命,不管怎样,果然不愧是武学天才楚非欢,能从灭神掌下逃得性命,无论如何都算是奇迹。
  容啸天的手指,深深扣在掌心。
  他身侧,伴他一起前来的炽焰帮玄木堂主宋北辰本来正在高兴,今日本是被帮主派去传话,邀请那位衡记主事明姑娘来帮中一见,不想在攀谈中,无意谈起帮主千辛万苦要寻的药物,祁先生立即便说他那里有,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想着帮主知道了,定然欣喜得很,正兴高采烈的要去大声报喜,却被身前人一拉。
  侧头一看,宋北辰怔了怔。
  容先生这是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时隔三年,容啸天背着皇后血仇,随着凰盟养晦韬光,性子已不若当初暴烈,且当日秦长歌的话,虽不曾动摇他认为楚非欢是叛徒的坚定信念,但多少种了几分阴影,是以今日他才没有一见之下,立即爆发。
  然而他依日不能控制自已的激动,瞪着那个早该死掉却居然还好好活着的人,只觉得连心肺都在熊熊燃烧,那烧灼的火泛到脸上,却是一片苍白,他的手指扣得紧紧,隐约听见骨节的噼啪之声。
  他正犹疑着,是冲出去怒骂一顿好呢,还是先问问他为什么没死好?
  ……,……
  却有一双手轻轻搭上他肩膀,他一惊,回首看去,却是始终放心不下赶来的祁繁,他脸上神情奇异,似喜似悲,似恨似疑,亦深深凝注着楚非欢,嘴唇翕动着却不发一言。
  容啸天看见他,反倒平静了一些,两人合作多年,心意相通,已经不需要言语交流目光一递,便知心思。
  他问,“动手?”祁繁则,“稍安勿躁。”
  然而不待他们商量清楚,那个明明在远处听人说话的人,突然转头看来。
  冷然目色,和容啸天的目光,碰个正着。
  容啸天的手,立即搁上了剑柄。
  楚非欢却只是淡淡一瞥,便移开目光,仿佛根本没看见这两人,仿佛当年生死一战,将自己击落桥下,使自己历尽艰辛死里逃生,受尽人间苦难的,不是面前这两个曾经是兄弟的人。
  而不知就里的素玄,已笑着迎上。
  他一眼看见宋北辰怀里的金虺殊,目光一亮,大喜道:“北辰,从哪里找来?天!我找这个已经好久!”伸手便去取。
  容啸天手一按,按住盒子。
  素玄头一抬,眉毛一挑。
  容啸天已重重道:“抱歉,素帮主,我改变主意了,这金虺珠不能给你。”
  素玄看着他神色,极慢的回首看了下楚非欢,神色了悟,却仍慢慢道“为什么?”
  “这是我衡记的叛徒,”容啸天切齿道:“药不仅不能给你,我还要请理门户。”
  “清理门户?”素玄一笑,“在我这里?”
  “不敢”容啸天硬硬道,“还请帮主将这叛徒交给我们处置。”
  素玄不再笑,缓慢然而清晰的道“他是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他一字一字道“岂有交给他人处置之理?”
  容啸天目中闪起怒意,但他也知道,在炽焰帮总坛里,要求人家帮主交出帮主朋友,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武林中人义气为重,传出去,素玄和炽焰帮,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可是他现在退出去,也是断断不肯的。
  “呛!”
  长剑出鞘,光华厉烈,容啸天搭剑于腕,依足武林礼节,冷声道:“在下今日在此,请战素帮主,生死不计,若在下侥幸胜得一招半式,请帮主允许在下将此人带走。”
  “我为什么要和你战?”素玄根本不理他,“这根本是没得商量的事,他,不会给你带走,他是我的朋友,我也不会拿我的朋友的性命,来和人赌战,我没这个权利。”

  他没有笑意的笑看容啸天,“难道你经常拿朋友的生死,去和别人赌战?”
  窒了窒,容啸天怒道“他是叛徒!”
  “那是你们的家务,”素玄一分不让,“不关我交朋友的事。”
  深吸一口气,容啸天森然道“素帮主是要袒护此人到底了?”
  “这不是袒护,”素玄坦然道:“你只是单方面认定他有罪而已,而你,就一定是正确的?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做叛徒,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形。”
  “了解?容啸天冷笑,“帮主认识他多久?一月?两月?帮主可知我认识他多久?”
  “倾盖如故,白首如新,”素玄并不动气,“相知深浅与否,不是按时间来论定的。”
  “你——”容啸天横剑一掣,忍无可忍便想动手,他脾性睥睨,前番对话已是按捺了性子,不想在人家总坛里不逊,此番动了真怒,不管不顾,长剑冷辉乍起,如月色天矫,匹练般向前横撞而出。
  冷光横越,一线惊虹。
  素玄却并不接招,轻烟一抹一退三丈,而一直默默聆听两人争执,并看着仿佛神游物外事不关己的楚非欢默默沉思的祁繁,早已一横臂,金锏出手,拦住了容啸天。
  铿然一声,火花四溅。
  火花四溅里,有人微笑道:“这是干什么?窝里斗么?”
  霍然回首。
  今日本是阴沉的天气,天日窈冥,浮云四塞,滚滚乌云一阵阵推积在天边,如奔腾的灰马群,层层叠叠挤挤攘攘,在天际呐喊燃烧,天地因此一片昏暗。

  昏暗混沌的背景里,走出娉婷秀致的女子,轻衣绡纱,翠带当风,转瞬间,所有人都觉得天色亮了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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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长歌却没有看任何人,她的目光,第一眼投在了楚非欢身上。
  那个原本虽有些冷漠,但秀丽明亮,挺立如竹的少年,如今却清瘦至弱不禁风,虽然因此轮廓越发惊心的秀,然而那双掩在狐皮毡下不曾移动过的双腿,令连经历三世,身负深仇都不曾动容过的秦长歌,难得的目光悲凉。
  非欢,我竟然未曾想到,素玄那般推许的那个重病之人,竟然是你。
  不过三年,物是人非,当年听闻睿懿身死,再被兄弟围杀以致终身残疾的你这些年是怎么过过来的?
  那年栈渡桥上的漫步,桃林花开如雪印着你的足迹,不曾想已是最后我记忆中的步伐。
  栈渡,栈渡,渡得了生死一命,渡不了命运人心。
  是那一年那一枝迟来的桃花,开灭了你一生里最后的繁华了吗?
  一次未雨调缪的预留退路,成了你阴错阳差的救命之筏,一句无心的带笑预言,成了你的横亘于路的灰黑谶言,我不知是该感谢苍天的慈悲抑或是愤恨命运的残忍,然而最终只能沉默黯然。
  隔世相见,百感交集。
  换得一笑无言。
  许是奏长歌目光里言语无数,一直漠然得无动于衷的男子终于抬起头来,目光淡淡掠过她的脸。
  他目色如此深黑,黑若千年沉寂的静渊,水波不兴,那样一双眼睛,仿佛世间万物都已沉沉坠入,永久深埋,不能挣扎得出,而那些曾经活跃的岁月,闪动的火光,春色澄烟的微笑,远涉江洋的凛然,都已化作青铜香炉里那最后一抹隔夜的沉香烟屑,冷而凉,再寻不着一丝余热的微红。
  如果说当年楚非欢的沉静,是宁和清冷的沉静,如今他的沉静,就是死寂悲凉的沉静。
  秦长歌无声叹息,转向祁繁,后者神色有些尴尬,勉强笑道:“明姑娘你怎么也来了……”
  “我不来,看你们再做一次蠢事?将滔天大错,再次重复?”秦长歌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她心情不好,非常的不好!
  祁繁眉头跳了跳,缓缓转向楚非欢,道:“滔天——大错?”
  容啸天却已怒道:“什么?哪里错了?”
  秦长歌不理他,看向素玄,道:“帮主相邀,可是那刺客有了着落?”
  “是,”素玄一笑,“查出那人是陇东人氏,还有些有意思的事,想说给姑娘听听。”
  “好,”秦长歌颔首,“帮主果然英杰,短短数日,便有了线索,既然如此,我也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投桃报李赠送帮主,只是此处不便,进屋说吧。”
  素玄笑应了,便去推楚非欢轮椅,秦长歌一拦,道“我来。”
  她伸手过去,抓住了椅背,素玄神色有些不安,显见是怕楚非欢拒绝给秦长歌难堪,然而瞬间他便瞪大了眼睛——楚非欢沉默无声的,任她推进了屋内。
  秦长歌在楚非欢身后轻轻椎着他,看着他瘦削的肩,垂下眼睫,无声一叹。
  楚非欢却已有所感应。
  “你在叹息”,他并不回头,“为什么?”
  “为你。”奏长歌坦言。
  “为我?”楚非欢低低重复了一遍,似在咀嚼这句语,随即讽刺一笑,“是的,一个年轻的瘫子谁见了都会这样的。”
  “前几天,就在这里,我亲手刺瞎了一个人的眼睛。”秦长歌答非所问。
  “嗯?”
  “我是在告诉你,我不是那些见人境遇不佳便胡乱抹眼泪的大姑娘小媳妇,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亲手制造出他人的残疾,又怎会因为你这点问题而叹息?”秦长歌俯低身体,“楚兄,楚非欢,人生不过一场是非之欢,谁都免不了轮回波折之苦,你又何必自弃如此?”
  芬芳的气息拂在耳侧。蔷薇般清丽的香气里似微微有些薄荷的沁凉,楚非欢心中一动,终于侧转首正眼看身侧女子,那秀致却陌生的轮廓却令他默然,他默默仰首,似乎想于茫茫天际,找出心爱女子的容颜。
  此时祁繁容啸天面面相觑后,也自跟了过来,秦长歌不再说话——来日方长,何必着急。
  素玄将他们送进室内,四顾一围,极为知趣的道:“这是贵记的家务事,我不参与,我在外间等候,但请两位承诺我,不伤我这兄弟一根寒毛。”
  “放心吧,”秦长歌微笑,意有所指,“我保证他们不会再动手。”
  容啸天哼一声,又待说话,却被祁繁拉住了衣袖。
  认真的看着奏长歌,祁繁收了素来不拘言笑的表情,神情凝重的道:“明姑娘,你怎么会认识楚非欢?如果你知道了什么,还请及时见告,否则,我兄弟是不会退让的。”
  秦长歌自怀中取出先前祁繁给她那纸笺,道:“先看这个。”
  两人接过,匆匆传阅,祁繁轻声读道,“……天璧二年,离国内乱,最受老王宠爱的玉崔公主与宫中宠妃丹妃谋逆,以慢性毒药控制离国老王神智,意欲挟天子以令诸侯,公主势大,诸子争位,离国政局陷入腥风血雨之中……二月,西南天际现赤色断虹,钦天盅上表,称:“女祸,不祥……”
  他越读越慢,读到最后,手指已经开始颤抖,鼻尖渐渐渗出汗珠。
  一个惊怖的想法在心中逐渐成型,却森冷得令他根本不敢面对。
  而粗技大叶的容啸天犹未觉察,尚自不满道:“那又如何?离国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被仇恨烧昏了头,”秦长歌微喟,“容兄,先皇后和我说起过你们三人,在我的记忆中,你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容啸天怔了怔,脸色忽变。
  “所谓‘二月乙未,天降垂虹,牡鸡司晨,天道不允’,现在你们该知道指的是什么了——根本不是指皇后专权,也不是指长乐大火,而是离国公主乱政,天现断虹。”
  “至于离国,和你没关系,”秦长歌淡淡道:“和他,和楚非欢这位离国王子,当然有关系。”
  容啸天猛地退了一大步,而祁繁短促的“啊”一声。
  楚非欢还是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室内一时沉寂如死,半晌,祁繁涩声问:“那‘所请之事,务祈垂许。伏惟珍摄,不胜祷企。’又该如何解释?”
  他脸色苍白,犹自抱着最后一分希望,然而说话时,连嘴唇都在抖动,而容啸天手指紧紧扣着身后的桌子,唇色青白,死死瞪着根本不肯看他的楚非欢。
  “如何解释,还要问我?”秦长歌懒懒道:“公主势大,诸王子合纵连横,作为武功高强,且与西梁皇后交情匪浅的在外王子,以兄弟之情动之,争取一下援助,很正常吧?”
  哗啦一声巨响,容啸天站立不稳,撞翻了桌子。
  桌上茶盏瓷杯哐啷啷一阵乱响,跌到地上碎成一片,溅出的茶水湿了容啸天袍角,而他呆立当地浑然不觉。
  素玄飞快的探头进来,看看没事,立即又消失。
  祁繁却在深深呼吸,脸色惨白如纸,显见在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息,半响道:“证据,他是离国王子的证据。”
  秦长歌伸手就去拉楚非欢衣服。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4:54
卷一:涅槃卷 第七十九章 自戕
    沉默如玉雕的楚非欢立即抬手,按住了秦长歌毫不羞涩的禄山之爪,无声摇头。
    秦长歌也摇头,怅然轻声道:“楚兄,我知道你心丧如死,早已不愿再计较红尘恩怨,但是,我不相信你愿意至死都背负着叛徒之名去地下见睿懿皇后,皇后自己,也定不愿你蒙冤终生至死不雪,这是你洗雪冤情的唯一机会,为皇后,为你自己,你都不能无动于衷。”
    楚非欢偏头听着,平静的目光微微变幻,想了想,缓缓松开了手。
    自己去解领口。
    秦长歌一笑撒手,注目祁繁两人,道:“你们一定听过离国皇族的传说,离国皇族自称是深海蛟龙之后,其子孙后裔,确有异于常人之处,最明显的,就是凡离国皇族男性,身上都有宛如金鳞的胎记,他们称这是龙鳞,皇权神授,违者不祥,这是众人皆知的神迹,百姓深信不疑,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无论离国政局怎生混乱,执政者如何昏庸,少有人能取而代之。”
    说话间楚非欢已解开衣领,锁骨下侧,心口之上,一小片微金之色的胎记赫然在目,其形如一条鲜活摆尾的鱼,色泽明润,在苍白肌肤映衬下,有一种灼灼的妖艳。
    祁繁已经说不出话来。
    而容啸天呆怔着,脸色如死,满头汗珠滚滚而落。
    半晌嘶声道:“他在桥上……他在桥上说,对不起皇后……”
    “阴错阳差啊……”秦长歌叹息,纵使她这般强大心志,依旧不能不为命运的残酷而黯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楚先生那日接到密信,因为毕竟是来自家乡,说不挂念是假的,可能去见了?然后耽误了一些本来可以提前预备的事?所以你觉得亏负了皇后?这其中种种,我不能猜出究竟,但是,一定有隐情,是吗?”
    默然半晌,楚非欢道:“那日我心神不宁,本想去宫中见她,要她好好防备着,结果接到密信,当时我想,也许我心神不安,是因为国内出事,父亲被制?而不是她有难?便没有多想,先去见了使者,结果……我是对不起长歌。”
    “你在宫门外,见的太监,其实不是西梁宫中人,对吗?”秦长歌已经不忍看那两人脸色,也知道他们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干脆代他们问个明白,也好将楚非欢洗刷干净。
    “是,也不是,”楚非欢顿了一顿,才答道:“他是离国人,却是在西梁长大,是我三哥潜伏在西梁的暗探,出事那日,救溶儿离开皇宫时,我在宫门前耽搁那一阵子,就是去找了他,我要他帮我查探这事线索,后几日我频频出门,一是回复一直在催我回国的哥哥的信使,一是和他联系,那夜宫门前,我就是去见他。”
    秦长歌道:“可有证据?”
    “他姓欧,其实是欧阳,欧阳是我离国大姓,他去掉姓氏的后一个字隐姓埋名入了宫,这人皮色白,双眉分得很开,眼神灵活,年纪很轻,早先在华妃宫里,后来被得宠的柔妃要了去。现在我不知道他在哪宫,如若不信,可以去查。”
    微叹一声,楚非欢道:“怕先皇后责怪,这些事,她不知道。”
    是了,是小欧子,锦云被杖杀那夜赶来报信的小太监,他原是华妃那里的管事太监,被柔妃看中,硬是挑唆着太后要了来,来了之后却不知为什么细故,不得柔妃待见,又罚下去做了杂役太监,难得他宠辱不惊,一直毫无怨言,本分得很。
    点点头,秦长歌道:“是,我知道有这个人。”
    此语一出,那两人脸色又白了几分。
    死寂。
    僵滞。
    连空气也似乎因为这凝重的沉默而浓重如淤泥,越来越紧,越来越粘稠,令人呼吸生滞,心跳渐缓,重坠,沉落永无天日的深渊。
    良久,祁繁惨然一笑。
    容啸天跺跺脚,不敢看楚非欢,手腕一振,长剑一横。
    却被祁繁拉住。
    怒瞪祁繁,容啸天骂道:“你拦我做什么?你忘记我俩那日的誓言?要苟且偷生,随便你,别拉着我!”
    “你还是这个火爆脾气,若非如此,又怎会……”祁繁苦笑,“不过我比你好哪里去?稍安勿躁,你想死,我不拦你,但你还有件事没做。”
    容啸天一怔,祁繁已黯然道:“死容易,但是我们凭什么把人家害到这般地步,一句话不说,一声错不认,抹个脖子就想了事?”
    容啸天恍然,道:“是我疏忽了。”二话不说,大步过去,扑通一跪,头一仰大声道:“我不求你原谅,我只为自己心安,话说到如此地步,就算还没查证,咱兄弟也知道定是冤狂了你,大丈夫敢作敢当,我错了,我给你磕头赔罪!”
    他砰砰砰连磕三个头,又响又重,楚非欢早已转了轮椅方向避了开去,抿唇看着窗外,侧脸瘦削秀逸,他遥望窗外枝头残花的神情,无奈而悲凉。
    祁繁也过来,淡笑道:“我兄弟磕这头,不是为了换得你原谅以此求生心安,你当心知。”说着也是三个响头,完了两人起身,对望一眼,一笑。
    齐声道:“好兄弟,送我一程!”
    金锏闪耀,碎光万点,呼啸着砸向容啸天天灵盖!
    长剑冷锋,星菱无数,厉鸣着刺向祁繁心口!
    毫不容情的杀手,无一分犹豫与迟疑。
    罡风怒卷,激起秦长歌长发飞扬,如一匹黑色丽锦,刷的展开。
    “嘶!”
    忽有一线绿光,激射而来,活活两声,便缠住了金锏,绿光一扯,扯得那沉重的金锏一歪,正正砸上长剑,呛啷一声,有绿色粉雾四射绽开,与此同时长剑落地。
    绿光亦卷着金锏落在地面,铿一声尘灰四溅,硬生生将青石地面砸了个坑。
    有什么东西在地上弹跳了一下,然后软软落地。
    定睛一看,不过一截尚自微绿的枝条而已。
    那绿色粉雾亦缓缓在地面覆了一层,却是枝条上的叶子,被强大剑气瞬间粉碎。
    寂静中有人不疾不徐笑道:“你好耐性,偷听了这半日,到现在才出手。”
    有人朗笑着进门来,笑道:“须知死容易,死之前还要尽认己过,以自身折辱来还他人公道可不容易,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又有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祁容二位,虽说犯下大错,但光明磊落,直认己非,不饰言讳过,不逃避责任,相视一笑了此生 - - 英风豪气,兄弟情谊,真令素某倾慕不已啊。”
    祁繁注视着地下金锏,神情黯然,良久道:“我们发过誓,但冤枉兄弟,必自裁以谢 - - ”
    “刚夸过你不逃避责任,现在你又来了。”秦长歌神色不动,“你自己觉得欠着楚兄一条命,死了就能心安,可是人家要你命有何用?别什么事都拿死来解决,要我说,还命容易赎罪难,你们是在避重就轻。”
    “什么意思?”容啸天怒道:“我死也不对了?”
    “就是不对,”秦长歌根本不把他的怒气当回事,“第一,这事走到如今这地步,归根究底,都是因为当年睿懿皇后被害一事而起,始作俑者尚未找到,大家的仇还没报,你们死什么死?第二,楚兄的腿,我刚才看过,未必没有一点恢复的希望,你们两个,难道没有责任去帮他恢复完好的肢体?”
    祁繁动容,道:“还有希望?那是灭神掌啊。”
    “神也能灭的灭神掌,如何没能灭得了肉体凡胎的楚兄?”秦长歌侧首向楚非欢微笑,“你当时腰后有东西的是吧?”
    抬头看她一眼,楚非欢平静的目色也有了惊异,默然点了点头。
    “所以,要死,你们俩得把这两件事办完再死,这是你们的责任,没理由推卸给别人,”秦长歌很和蔼很没意见的笑,“到时候,我不会拦你们的。”
    对望一眼,祁繁和容啸天长叹无语。
    素玄已笑道:“既然暂时不死了,以后还要在一起,不妨相逢一笑泯恩仇,将往事揭过……请容在下做东,聊备薄酒,是也非也,尽付一醉吧。”
    容啸天默默呆立,半晌道:“不必了!”长啸一声,一阵风似的卷出去,啸声里无尽怨愤,祁繁轻轻一叹,道:“帮主好意,只是在下兄弟无颜再领……明姑娘,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否则我兄弟便是做鬼,也难以去地下见先皇后……以后但有吩咐,必不敢辞。”
    他最后一句,却是向着楚非欢说的,随即默默施礼,去追容啸天。
    这样就好,秦长歌并不阻拦,立于原地微笑,她早就想好了,冤情要洗雪,那两个的命也要留下,非得买一赔二?她不做亏本生意的。
    她轻轻在楚非欢轮椅前蹲下,看着他的眼晴,道:“回凰盟吧。”
    楚非欢立即摇头,“我已是废人。”
    他看了看素玄,道:“就是素帮主这里,我也不会多呆,前此日子病重,最近好多了,也该离开了。”
    他语气坚决,显见不容商量,秦长歌和素玄对望一眼,俱心有灵犀的不再说话,素玄笑道:“吃饭吃饭,五脏庙填饱最重要。”
    一席饭吃得其实颇为沉闷,楚非欢吃得很少,一直在默默沉思,他因为重伤的原因,很多食物都忌口,炽焰有专门的厨子给他做药膳,他也只是象征性的动动筷子而已。
    席间素玄提起邀请秦长歌过来一事,道“上次那个刺客,敝帮查出来他的身份,是陇东人,安州人氏,叫庞鹰,是陇东大豪安飞青的死士,他说他接到的命令是将你带出炽焰总坛后便杀掉你,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我请你来,本是想商量下一步该如何动作,不想却得知了衡记的真实底细。”
    “我今天本就是想对你和盘托出的,”秦长歌笑吟吟,“不过素帮主,难道你不觉得你也应该对我坦诚么”
    向椅上一靠,素玄偏头看着秦长歌,目光明亮的微笑,“我不相信你猜不出 - - 是的,炽焰大举南来是为先皇后报仇,而触山山巅的坟墓,葬的便是她的遗骸。
    楚非欢震了震,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秦长歌已笑道:“那我重新介绍一下吧,凰盟,先皇后的地下势力,近三年来所谋所思 - - 唯报仇而矣。”
    “彼此彼此,”素玄目光一凝,灼灼华彩,“如此,安飞青之事,咱们谁去都一样 - - 先不谈其他,仅凭此缘分,便当浮一大白。”他亲自起身给秦长歌满杯,又俯身去给楚非欢斟酒,道:“这是碧玉罗,暖醇得很,最适合你,喝上一杯活活血。”
    楚非欢手一伸,盖住杯子,摇摇头,他动作快了些,袖囊里有什么硬物碰着了白瓷酒杯,叮的一声轻响,楚非欢神色一变,赶紧去摸,摸到一半却又突然顿住,看了看秦长歌,又掉开目光,他这一番动作看在秦长歌眼里,未及疑惑,素玄却已笑道:“莫砸到你那宝贝玉锁片 - - 不过隔着衣服,想来是不妨的,怎么不取出来看看?”
    他感慨的摇头,又道:“那日你初来时,手里紧紧攥着那玉,静安王说要拿匕首去撬,我赶紧拦住,费了好大力气才取下来,险些伤着你的手指, - - 他就是这点不好,手段太过暴虐。”
    他劈里啪啦把话说完,才发现桌上其他两人都神情有异,楚非欢抿唇垂首,手指紧紧扣住袖囊,秦长歌却已缓缓搁下筷子。
    是你……原来是你。
    上林苑焚尸杀人之场,远远看去沉默而悍厉的年轻乞丐,泥泞青肿不辨眉目的脸,碎裂的腿骨,咽喉的血洞,沉默如麻袋般被冷冷拖拽过地面的尸休。
    捷如闪电的抢刀,泼风惊虹般的刀势,架在玉自熙颈上的长刀,一口咬碎的碎片飞溅。
    还有惺惺相惜的包子,踮起脚递上的玉锁片。
    …………
    楚非欢,早就认出她了吧?
    却不愿她知道,那个挣扎于泥泞,被乞丐们欺负误解,瘦骨支离无限狼狈凄惨的人,是当初那个出身高贵,洁不染尘,秀丽如棠棣之华,淡蓝衣裳如高远晴空的一国王子。
    当年履足黄金毯,行步白玉堂,劲跨高头马的双腿,如今已覆盖在孱厚褥毯之下,难见立起那一日。
    这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重伤,残疾,背负着被兄弟误会剿杀和皇后死去的苦痛,苟延残喘于街角巷肆,失去武功无力谋生,甚至连最基本的健康都已失去,最终沦为乞丐,还是乞丐中最下等,最无用,时时被人欺凌的那一个。
    无数个冷月寒风的夜里,破旧祠堂内,恶臭阴沟旁,伤病袭来时,冻饿辗转之中的男子,是否会想起当年那些玉堂金马,笑傲长风的日子?
    想起那绝丽女子宛宛笑颜,马蹄踏破长草,挥鞭直指,道:“非欢,助我,还这烽火天下,锦绣河山。”
    那一刻风卷衣袂,似在云端。
    想起元京城破,大军入城,黑色铁甲洪流上那一方旗帜鲜明招展,他在她身侧,千万民跪伏那一刻,鲜衣怒马,同享荣光。
    那一刻相视微笑,踏足天下。
    那些华美的,热血的,呼啸着卷掠着惊艳着的灿烂记忆,是否曾如日光映着他彻夜难眠的深黑的双眸,而往事于暗夜重回时衬着那一弯难圆的冷月,这一刻是否分外的孤独与凄凉?
    烟华消散,红颜零乱,英杰自云端跌落,垂允挣扎于泥淖。
    却无法报仇 - - 因为那只是他人报仇心切的无心错误。
    你也无辜,他也无辜,惨烈的鲜血和伤痕,却永远难以弥补。
    世事残忍如斯。
    ……
    奏长歌已经完全失去了胃口。
    搁下筷子,她默默半晌,道:“素帮主,我有一些话,要和楚兄说……”
    素玄何等人,早已极其知趣的站起,默默退了出去。
    他体贴的带上门,立在门外,想起刚才那一刻,从来都微笑从容气度高华的明姑娘,眼眸里那绝无仅有的怅惘与黯然。
    不由靠着门板,呆呆的立了半晌,心里有一些莫名的情绪在不住翻覆,如潮水迭卷,渐涌渐退,生灭不休。
    良久,他突然轻轻的笑起来,瞳仁里流溢徇烂异彩,如雨后长虹,亮丽不可方物。
    前方庭院外,却突然传来喧哗声 - - - -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章 读心
    将素玄关上的门加了栓,秦长歌回身看楚非欢,他依旧看著别处,没有表情。
    缓缓走过去,秦长歌在他轮椅前蹲下,轻轻道:“非欢……”
    微微一震,楚非欢霍然回首。
    秦长歌觉得自已的笑意里已不由自主带了些许黯然,内心里的潮湿侵染了她的心志,她觉得心深处某一个角落的坚冰更冷,心情却一分分的软下去,而某些惯常的面具般的表情,都似乎要在对面男子沉静如死的纯黑目光中动摇破碎。
    微笑着,她将自己的手塞进楚非欢的手掌中,触手冰凉,隐约感知到细小的伤痕和薄茧,骨节硌人发疼 - - 那不是她记忆中的手,非欢的手,其实很温暖,有着练武人少有的细腻,他手指灵活柔软,所以出剑比别人更快,然而现在她摸到的,是僵硬的指节。
    吸一口气,秦长歌笑,没关系,以后我会努力温暖你的手。
    拇指相扣,中指和无名指,轻轻抵上楚非欢掌心,秦长歌闭起眼,轻轻道:“非欢,我相信你当年的读心之术还在,为了我,努力一次,你会读出你想要的东西……这次会成功的……”
    睁大眼,楚非欢不可思议的看着秦长歌,半晌,轻轻颤抖起来。
    这个早已尘封的绝密,多年后被再次掀起,他看着眼前女子陌生的颜容和熟悉的眼神,隐约间似乎窥见了天门启开一线中某个幽深无尽的秘密一角,激动得不能自已。
    “你这样不行的,”秦长歌温言絮絮,“来,闭上眼,象很久很久以前一样……”
    咬咬唇,楚非欢靠着那一刹刺痛,收拾心神,闭目。
    黑天白水,起落升降,而灵魂于其间沉浮。
    眼前似有白雾笼罩,混沌飘渺,难见景物,而脚下如此虚软,如履云端。
    有一线游音徘徊迤逦,细若游丝,他仔细的去听,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听明白。
    极度的亮也就是极度的黑,虚无中时间逝如流沙,他似乎走了很远又似乎于原地不动,那种朦胧模糊的感觉,一刻不离。
    这次……又失败了吗?
    “非欢。”
    忽有女声于耳侧响起,婉转里一丝清凉。
    长歌!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黑光一闪。
    眼前忽然现出华美的宫室,夜风鼓荡垂幕俏纱,绝艳的女子,微微俯低身子去抱床上的婴儿,平静眉目间蕴一丝母亲独有的宠溺笑意。
    金光一闪!
    婴儿被抛开,血色溅起。
    后退,长刀飞射,闪亮的刀锋前穿……遍地鲜血如火莲,有人踏着那一色火红缓缓走近,黑暗而晃动的视野,一双手指,轻轻扣进女子的眼眶……
    带血的视线上移,却在将将接触到那脸庞边缘时,突然中止,黑暗降临。
    长歌……长歌……
    楚非欢僵立在那一幕惨景前,只觉得心在不尽下坠,而灵魂飘荡而出,不知所踪。
    浑浑噩噩中,黑光消褪,白光一亮,现出陌生的场景,灰色的天,面目全非的地面,一些奇怪的巨大的方盒子,灰白色的纵横交错的路,地面上很多移动着的飞快的东西,发出各种吵杂的声音,尾部还喷出灰黑的烟雾,树很矮,长在路上,居然是方的,整整齐齐,一些人骑着同样会发出怪响的东西,飞快的窜过。
    他茫然立在当地,看着那些奇怪的铁马,呼啸而过他的身侧。
    前方突然走来一群少女,奇装异服,露出雪白的胳膊和腿,背着大大的方形的板,眉目闪动,青春活跃。
    青天白日的如此装束?亵衣外穿就敢上街?他红着脸一退,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却突有一少女回眸,轻盈拣起掉落的笔。
    长歌?
    画面突然一收。
    响亮的断裂声惊天动地而来,山谷塌陷,山石滚滚而下,烟雾弥漫,洪流翻卷中有人悠悠吟唱,“有彼凤凰,有彼新皇,汝恩我负,我恩汝偿,滔滔逝水,衮衮华裳,未解死仇,不共月光。”
    红光一闪,漆黑小屋,零落女体,窗边,一个纤弱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睛。
    幽黑明亮的双眸,深如古井,明若流波,照碍见红尘沧桑万里烽火,照得见亘古天地日月生辉。
    她睁开眼,缓缓,一笑。
    三生里了悟的朗然。
    长歌!!!
    楚非欢霍然睁眼,大汗淋漓。
    三声呼唤,三世波折。
    对面,同时睁开双眼的女子,笑容平静而神秘,幽黑瞳仁,映出他微微惶乱不敢置信的神情。
    “非欢,”秦长歌握紧了他的手。
    “我离开过,但是我已回来。”
    ----------------
    所谓无语凝噎,当是如此,很久很久以后,执着终于平静下来的楚非欢的手,秦长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沉默的呼吸,轻浅而又无限沉重,窗外的枫叶开得华丽喧嚣,掌心的纹路却苍白无言。
    良久道:“你声音……怎么不似我那次在上林山下遇见时那样?”
    上林山下,年轻乞丐的声音微哑,如今的声音却略略清朗了些,那丝残存的沙哑,反倒成了恰到好处的回旋点缀,不同于萧深的温醇好听,别有一种低沉绵邈的韵味。
    也正是如此,秦长歌才没能在楚非欢一开口,就认出他来。
    “我那是病哑,是素帮主不惜千金,寻了药来,如今这样,算是难得了。”
    笑了笑,秦长歌道:“如今既已说开,便将往事搁却吧,凰盟等着你回归,溶儿也想见你。”
    楚非欢目光亮了亮,下意识的摸了摸袖囊,秦长歌道:“是的,当日赠你玉锁片的孩子,就是溶儿,天意当真是很奇妙的东西,冥冥中自会给人暗示。”
    想了想,楚非欢神色却又黯然下来,奏长歌自然知道他的心思,轻轻道:“前路未卜,大仇未报,非欢,我需要你。”
    楚非欢默然,前方却突然有喧嚣传来。
    “喂喂喂!你干嘛?你干嘛你干嘛?非礼,非礼非礼非礼啊!!!”
    清亮亮的声音,让人一听便想到山涧泉技头鸟的声音,掺着几分恼怒和恣意,银屏乍破玉珠倾倒般哗啦啦泼将来。
    秦长歌笑起来。
    带几分“果然如此”的得意。
    将窗子启开得更大些,看着那又蹦又跳的小小少年,他今日换了鲜黄衣衫,越发鲜亮活泼得象只不甘寂寞的小黄莺,闪亮的银链子噼噼啪啪叮叮当当,便被素玄抓在手中蹦得笔直,一堆人神色狼狈的跟在后面,面上烟熏火燎的,抱着红肿手腕呼痛的,拎着死蛇暴怒的,拖着破烂衣柚跳脚的,人声铃铛声吵架声尖叫声像是滚开了的沸油锅再激入冷水,一片混乱嘈杂里什么也听不清,好生生的幽静雅致的后花园成了菜肆,一向怕吵的素玄难得的也没了那潇洒笑意,执着那银链子皱眉看着对面的捣蛋鬼,一脸的无可奈何。
    听他大叫非礼,不由失笑,“非礼?你一个男子,说什么非礼?或者说,你有什么值得我去非礼?”素玄微笑,上下打量少年,故意目光露骨,似乎在寻找对方可供“非礼”之处。
    他那久经花丛战阵的老到挑剔目光,比寻常登徒子的好色垂涎神色更令人无地自容的尴尬,那少年饶是大胆放肆,也不禁红了脸,将脖子缩了缩,他穿的衣服领子很高,缩也缩不进去,索性头一昂,大叫,“没听过断袖么?你这个老男人?贼忒兮兮目光下流,一定不是好人”
    轰一声,炽焰帮一群粗豪汊子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谁家的花痴小子?跑炽焰帮闹事来了?”
    “断袖?我家帮主连你手还没碰着,袖子也没挨着,断什么断?莫不是哪家象姑馆里跑出来的小倌,看上了我家帮主风流倜傥,要讹诈吧?”
    “是象个兔子,粉嫩溜滑的,哈哈……”
    那少年家世绝顶,自小养尊处优,几曾听过这些话来,细眉一竖便要发怒,手腕一振,铃铛微响。
    手掌一竖,微颤立止,“老男人”素玄,无可奈何的微笑摇头,道:“这东西在你手里,总会惹出麻烦……”手指轻轻的捏过去,纯金的铃铛,在他手下宛如淤泥,轻轻一捏,便彻底闭合,他一路捏过去,将那十几个铃铛,全数捏成了圆球。
    然后顺指一捋,叮当连响,铃铛全部落地,在地上乱滚,少年手里,就剩下了一各光溜溜的链子。
    “你!”见他举手之间便毁掉了自已精心打造的武器,那少年大怒,气得脸蛋绯红,大眼晴里盈起了一泡泪水,映着薄幕的一线夕阳晚霞,水光流溢,华彩璀璨,竟是不语薄嗔也动人。
    哄笑声歇,众人呆呆的看着那少年,哗,没注意到,还真是个漂亮的小子。
    有人已经开始在回忆郢都城几个著名的象姑馆的红牌,是城东杨柳青家的呢,还是城西醉颜红家的?
    秦长歌隔窗老神在在的微笑欣赏,道:“非欢,素帮主的麻烦终于来了,你我再犹,就不识趣了。”
    楚非欢仔细的盯了那少年半晌,目光在他高领衣服上掠过,道:“素帮主目光如炬,怎么就看不出……”
    “他这是先入为主,”秦长歌微笑,“这是水家小公子,水家对外确实一直宣称有七个儿子,这孩子性子放纵,又扮惯了男孩子,举止并无异常,素玄又是个洒脱不爱追究细节的人,一时发现不了也是正常,不过……不会很久吧。”
    面上掠过一丝清淡如风的笑意,快得难以捕捉,楚非欢道:“他是好人,值当有自己的好日子。”
    “自然,”秦长歌回首,凝视楚非欢,“他现在是没空理会咱俩了,咱们正好走路,我留个条给他 - - 非欢,你终究是凰盟的人,是我始终挂记的朋友,没有道理你不在我身边,去寄住他处。”
    蹲下身,扶着椅子扶手,看着楚非欢明澈的双眼,秦长歌轻轻道:“经过前世的长乐喋血……这一世,我已不知道能相信谁,非欢,我很狐独,在心里,非常孤独,我不知道谁是我的敌,谁是我的友,真相掩在迷雾之后,而前生的睿懿至今背负着乱政私奔的恶名,我周遭人群无数,能相信的,会帮我洗雪沉冤的,却只剩下寥寥数人,其余的,面目难测……非欢,你是我最愿意去信任的人,如今这个时辰,你不能抛下我。”
    沉默。
    良久,楚非欢终于缓缓抬眼,直视着她的目光,一声叹息。
    他慢慢伸手,去抚秦长歌的乌发,手指将要触及她头发时微顿了下,还是轻轻落了下去,他低声道:“你,武功未复,现在很辛苦吧?我陪你……从头开始。”
    秦长歌抿嘴一笑,眼睫微有湿意,恍惚间想起前前世,非欢那个古怪别扭的性子,从来不肯靠近她,如今经历生死一劫,他似是终于想通了许多。
    推起楚非欢从后院离开,后院边门处,有马车等着,上前一问,果然是凰盟派来的,祁繁心细,亦对秦长歌有莫名的信心,知道她能劝回楚非欢,早令人等着了。
    孔武有力的车夫过来,轻轻抱起楚非欢,秦长歌早已转身,装作看路边杂货摊,不去看他,那么骄傲的男子,落到如今不良于行的境地,行走皆需人照顾,那感觉,想必比死还难受吧,秦长歌知道现在自己能做的,只能是尽力维持非欢那一份尊严而已。
    上得车来,楚非欢神情平静,马车微晃中他突然开口,道:“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
    “文昌公主身边一个宫女,随她在上林庵带发修行为国祈福。名叫明霜。”秦长歌简单谈了些当前现状,又道,“非欢,那日明明是玉自熙带走你,如何你会到了素玄这里?”
    “我也不知道,”楚非欢淡淡道:“我醒来时,看见的就是素玄。”
    “这两人交情倒好,”奏长歌若有所思的敲击着车板,“非欢,关于刚才你‘看见’的那个秘密,祁繁他们都不知道,暂且,不要说吧。”
    乌黑的眼睫抬起,楚非欢深深凝视秦长歌一眼,目光一些难明的情绪翻掠而过,却深不见底,半晌道:“好。”
    ---------------
    萧包子今天很郁闷。
    因为大家都那么奇怪。
    先是娘,那个整天一副无所谓样子也没什么事能令她有所谓的懒娘,突然象被打了一拳一样,丢下他就跑掉了。
    她那样子,居然象是在害怕 - - 她会怕?他只知道她怕老鼠怕得要死,她说那是她自己几辈子都克服不了的怪癖和弱点 - - 嗯?几辈子? - - 但是活着的人或事,他可从没觉得她会怕什么。
    然后不过是吃个糕,居然吃到了皇帝的龙爪,虽说后来赚到了足够吃三年的点心,不过皇帝陛下也太小气了,不过一点点心么,犯得着心疼得摔了碗?
    不过他捧了碗就去上林庵找娘了,哦,娘你又被皇帝发现溜号,你完蛋了你。
    萧包子得意的嘎嘎笑了一阵,想起两个叔叔,又苦起脸。
    祁叔叔和容叔叔也不知道怎么了,容叔叔先回来,象一阵小小的飓风般呼啸着卷过庭院,一眨眼就扎进了他的屋子,哐当一声门关上的震动,周围三间房子同时颤抖。
    他蹑走蹑脚的想去偷听发生什么事了,离门口还有两丈,呼一声,一卷画轴掷了出来,擦过他鼻尖,夺的钉在了他身后的墙上,卷轴哗啦啦的摊下来,在风里飘摇,他凑过去看,几个很漂亮的字,“戒急用忍”。
    这字,很早就挂在容叔叔房里,今天不知怎的被他扔出来了。
    他正疑感,咣当又是一声门被撞开的声音,容叔叔再次风一般的卷了出来,卷到钉在墙上的画轴而前,呆呆的看着那几个字,缓缓伸手要去摸,却如被烫了般飞快缩手。
    他好哥的偏头盯着容叔叔看,容叔叔眼睛怎么有点点红?脸色怎么有点点白?嘴唇怎么有点点青?咦咦,更白了,更青了,更红了……


    呼啦一声,衣袖一甩,某个想窥视他人激烈翻涌内心的小人被稳稳的请出院子,树上呆着去了。
    萧包子那个委屈啊……搞什么,不就是想哭么?值得发这么大脾气?我也经常哭啊,我怎么没把你送树上去?
    发狠 - - 要练武功,要练最强的武功,练成了,不管想不想哭,只要我高兴,袖子一卷,咻一声,你们也给我去树上呆着!
    发狠完了,探头对树下看……怎么下来啊啊啊啊……
    有人推门进来,步子稳当,萧包子大喜,转头看见是祁叔叔。
    正要呼唤,却见祁叔叔也没了平日里那嬉笑的神情,步子很快的也到容叔叔房里去了。
    萧包子盯着他的手,他推门的手,好像在抖?
    室内有低低的说话声,那语声远远听来,象困在梦魇中挣扎不出的呜咽。
    萧包子突然觉得萧瑟,今天每个人都很反常,每个人都很奇怪,仿佛,有什么未知的事情,在这个平常的日子里,翻天覆地的掉了个个儿,啪的一声,拍散了许多早已尘封的往事,腾起的烟灰,弥漫了新的雾障。
    这种奇异而凝滞的气氛令他困惑,想了半天,干脆伸了个懒腰,躺倒。
    一线昏黄的夕阳,映在他长长的睫毛上,那睫毛长而微卷,如安静的金色的丝弦。
    他睡着了。
    -------------
    当萧包子醒来时,他已经睡在娘的怀中。
    睁开眼,第一霎,看进一双琉璃般明澈美丽的眼睛里。
    他呆了呆,有点迷糊,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梦中,因为刚才在梦里,他见过这双眼睛。
    然而他瞬间笑了。
    因为他看见他那个懒散的坏娘,正笑眯眯的拿冰凉的手去贴他的脸颊。
    于是他一激灵,立刻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咧嘴一笑,萧包子很开心的想起自己踮起脚递上玉锁片时,望进的那双他不能忘记的美丽眼睛。
    他道:“叔叔,你来了。”
    楚非欢看着面前的孩子,目光中难得的染上了一抹暖色,三年前他抱着他小而软的身体,那时他还只是个婴儿,在长乐宫离火地里安静的躺着,身侧是母亲惨不忍睹的尸体,他抱起他时,于浓烈血腥与火焰焦臭气味中清晰的闻见了婴儿的奶香,火光里孩子的脸饱满如桃,而身侧,深爱的女子渐化飞灰,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栈渡桥那花开一树,一枝迟春,终是永久调谢了。
    时隔三年,婴儿长成活泼灵动的孩子,死去的人历经三生以躯壳复生,一切都似乎在完美重来。
    然而自己呢……
    有些失去的,便永久失去了,永远挽不转来,如同时光,如同那些静好却沉默的岁月,如同……他曾经健康完好的肢体。
    往事是怎样的一场烟梦?一梦而醒惊觉的又是谁的预言与结局?
    他目光沉落,如同深海。
    萧溶却突然靠了过来。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这位他很喜欢的叔叔,为什么用那般悲凉疼痛的目光看着自己,然而那疼痛令他亦觉微痛,他短短的四岁生涯里,未曾有过这样的感受,这令他迫不及待的要将温暖传递给他所重视的人。
    他靠过来,用自己的脸,挨了挨楚非欢微凉的颊。
    还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大人般的宽慰,“好了,现在都好了……”
    楚非欢怔住。
    他视线缓缓转向肩膀上的小肥爪,而脸颊上温暖柔细的触感还在。
    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对待一个孩子的体贴与安慰。
    不同于成人的怜悯会带给人撕裂般的痛感,纯雅的情谊,如栀子花般的洁净,如丝绸滑软美好,拂过内心滴血的裂痕与创伤,疗效如同妙药灵丹。
    楚非欢垂下眼睫,将一怀激越都掩在目光之后 - - 他最终还是不知道如何应对。
    萧包子却根本不以为杵,咧嘴笑着,得意洋洋看着他娘。
    秦长歌对他赞许点点头,此时祁繁容啸天已经迎了出来。
    一见楚非欢,祁繁便道:“楚兄,后院栖绿园,清幽安静,我已命人打扫出来,便请那里安歇如何?”
    容啸天默默无语,远远站在一边。
    “我还是住皓雪轩。”楚非欢轻轻道:“习惯了。”
    这句话说出,心中又是一痛,习惯了 - - 这三年,更习惯的是破庙阴沟残羹冷炙吧?
    容啸天已经快步去命人收拾皓雪轩,脚步飞快,祁繁亲自上前,接过秦长歌推着的轮椅,道:“时辰不早,你还是早些回赵王府,免得他起疑心。”
    “嗯,”秦长歌进了书房,找了张黄裱纸,大笔一挥,胡乱画了个符,揣在怀里,祁繁又递上一个纸卷,道:“您上次要我查的三件事,赤河路远,消息还没回来,另两件事,写在卷中,您带去看着。”
    点点头,一并收入怀中,秦长歌回眸对楚非欢一笑,“楚兄,既已回来,便请安心养病,我会尽早结束在赵王府的差事,大家好好聊聊。”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5:16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一章 遇险
  赶回赵王府,已经是上灯时分,秦长歌装模作样把神符贴在小院院门上,萧包子则蹲在院门口,绘声绘色口沫飞溅和一对婢仆大谈那位“仙师”是如何的神奇,如何的大架子,他们父子两人为了求这符又走如何的艰难的从上午等到下午,听得两个下人咋舌连连,对那个鬼画符的东西,充满了膜拜之情。
  打发走婢仆,萧包子拽着秦长歌,把今天遇见萧玦的事说了一遍,不过很聪明的隐去了买点心的情节,只说自已逛衙遇见萧玦,皇帝陛下很好心的请他吃千层糕,自己严词拒绝却盛情难却,为了避免皇帝老子生气砍他脑袋只好勉强吃了一点点云云。
  秦长歌哪里理他的鬼话连篇,注意力都在那个道士和那番对话上,听完仔细的瞅了瞅包子,这孩子,虽说像前世的睿懿多些,但确实有萧玦的影子,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只会越来越象,迟早都会被发觉的。
  嗯……萧玦在上林庵没找到她,会想些什么呢?
  如果,他真的认为睿懿母子都活着,而包子是他的儿子的话,那么怀疑她也是正常的,看来得加快在赵王府探索的脚步了。
  从怀中摸出祁繁交给她的纸卷,看了一下,微微一笑,道:“果然如此。”
  郢都大儒孟廷元户帖上的生辰,并不是赵王在王府为他庆贺的那日。
  而陇东大豪安飞青的消息虽然还没传回,但祁繁很细致的查了当年他在郢都时的行踪——安飞青在郢都有自己的别院,祁繁不知道用的什么办法,从安飞青家的车夫口中细细问了安飞青在京多日的行踪,其中有两件事蹊跷,一件就是出事前几日,安飞青曾不要套车,单独出城,另一件事是出事当日,安飞青命车夫套车,说要去天衢大衔买此京都礼物给留在陇东的家人,他们从南寺大衢出明明可以抄近路到天衢大街,安飞青却坚持从西府大衙绕路,其间不知怎的,车子走得好好突然一歪,撞到旁边一座府邸的守门石狮,守门人出来喝骂,车夫忙着道歉说好话,也没在意是谁家府邸,他又不识字只隐约记得匾额上是四个字。
  邗繁在信中最后道:西府大街本就是王公贵族的集居地公主国公王爷郡王很多住在那里,四个字的匾名,可以排除公主府和王府,郡王和国公却是有可能的至于是谁家——只得继续访查了。
  秦长歌微微叹息,“还真是错综复杂啊……郡王么……”她慢慢的笑了下,将纸卷就火,烧了。
  火舌一舔,纸卷由白变黑再变灰,悠悠飘落在桌上灯盏内,秦长歌拍拍手,对儿子道:睡觉!”
  ————————
  半夜里起了风,深秋的夜风哗啦啦拍打窗纸,隐约有了几分萧瑟的冬意,秦长歌一周天运动毕,缓缓睁开眼,目光明亮如星子。
  师门的碧落神功,本就是绝顶武功,这段时间下来,秦长歌已经小有所成,她现在的身体纤细轻盈,骨骼灵活柔软,是练轻功的好料子,练起师门轻功“踏纱行”更是事半功倍,秦长歌很满意,轻功最重要,逃命的制胜法宝。
  下床,换了身深色衣服,纱巾蒙面,秦长歌轻轻掠了出去,夜色中身姿飞舞如水草虽然还抵不上前世的绝顶轻功,但是应付一般王府护卫,想必差不多。
  夜色深黑,秦长歌看也不看,直奔那日萧琛夜饮之地,远远看见长廊两侧明亮灯盏成串成排,蜿蜒无尽,似向天际而行,宛如天河倒挂,飞光流彩。
  真是奢靡!秦长歌停住脚步暗骂大半夜的,还点着这许多灯笼,叫人怎么过去!
  再看向亭内,纱幕上映出人影,有人在。
  那日亭中宴饮秦长歌注意到,亭内地面和外廊并不在同一水平线上,换句话说,这亭下有问题,本来她是打算到萧琛书房去看看的,见了这亭子,她临时改了主意。
  至于那日容啸天问她,为何盯住了看起来完全是局外人的萧琛,她没有明说其实是因为不能说,当初萧琛是萧玦最疼爱的幼弟,也是最没防备的一个兄弟,按说他身体荏弱,不当牵扯到朝局阴谋,但不知为何,她对他总有几分戒心,而当年秦楚二王谍叛事件之后,她的疑心更重了几分。
  秦楚二王谋叛消息,秦长歌最初只是隐约猜想,尚未抓着实证,是某夜一封匿名飞信,证实了这个逆案,二王被杀后,秦长歌立即命人查此信来历,却每次在即将摸到线索时,对方便被灭口,对方掐灭线索的手段干净利落,无迹可寻。
  二王案是萧玦夫妻第一次龃龉的开端,秦长歌并不后悔为萧玦背负杀兄之名但是她绝不允许自已被人当枪使,她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萧玦的兄弟们——萧玦兄弟六人长子早死,第二第三的便是秦楚二王,萧玦排第四,老五懦弱,老六体弱看似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但是,作为萧玦最疼爱的幼弟,难道秦王楚王就不曾想过拉拢萧琛,里应外合?
  而最终萧玦置身事外,看起来那么理所当然,那段时间他病了。
  当然,如果萧琛确实接到过秦王楚王的暗示,他更应该向兄长萧玦说明,而不是去暗示嫂子秦长歌,秦长歌的猜想看起来并不合理——所以,如果真的是萧琛所为,他在这事件前后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他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那就真的很有点意思了。
  只是时隔三年是否还能在极其聪慧,行事缜密有度的萧琛这里有所收获,实在是件没把握的事,但秦长歌一向觉得,如果不去试,那岂不是半分的成功机会都无?
  隔世重来,秦长歌仔细想过这些前世有可能招致祸患的纠葛,始终觉得,以她对萧玦的了解,以两人浴血沙场开国建业,一路扶持而来的默契与相知,仅仅靠那些对朝政时局行事风格的分歧,并不应该成为萧玦杀妻的理由。
  只是,谁知道呢?
  人心本就是世上最难测的东西。
  心里想着往事,时间似乎过得很快,远处,亭子中的灯火终于熄了,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却是萧琛和那个叫蕴华的女子。
  萧琛似乎精神不佳,步履有点虚浮,那女子见状去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萧琛一让。
  手在半空微微一僵,随即收了回去,灯影下那女子淡然一笑,微微侧首,将那灯又向萧琛靠了靠,行步间似是无意一个回眸那目光飘飏如碎叶,迎风涉水而来,直落向廊后暗影之处。
  秦长歌一动不动此时伏低身子,更易给人看出潜藏行踪。
  蕴华又看了看,萧琛却已走出好远,她急忙赶上给他照亮,不再回顾。
  秦长歌伏下身子,隐在暗影中,知道这女子精细,定然会回来查看,今晚这个亭子是查不成了。
  猫着腰从廊侧一路飞窜,秦长歌看着萧琛行路的方向,白日里她问过婢仆,看得出那是往他自己寝居而去,换句话说,书房无人。
  要不,还是去书房?
  却见那蕴华送萧玦回到了寝宫,返回来,对路过的一队侍卫招招手,嘱咐了几句,那人躬身领命而去。
  心中一凛,秦长歌立即打消再探的主意。
  那蕴华默默站在黑暗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秦长歌武功未成,却知道她武功不弱,不敢在她视线范围内退开,她却也不急躁,伏在黑暗中,静静等着。
  蕴华立在园门口,微侧首一个聆听的姿态,然而这寂静的夜里,除了风声,和极远处一两声凄厉的大吠,以及落叶的簌簌之声,几乎什么也听不见。
  然而她似乎等待的就是这一刻的安静?
  黑暗中蕴华笑了笑一个极缓慢的,有如贴在脸上般的虚浮的,浮光掠影似喜似痛的笑容。她整了整衣袖挺直肩背,姿态优雅的走开。
  却突然有东西闷声跌落的声响。
  是肉体落地撞击地面的声音。
  随即又一片安静。
  已走出几步的蕴华霍然回首怔了怔,跺跺脚,立即一个飞鹤般的转身,烟青裙裾如在夜空中开了朵巨大硕美的花,又似一道青色流光,瞬间投入萧琛的“绾风园”。
  秦长歌立即潜进几步,将耳朵贴近地面。
  隐约听得内苑步声仓促,有拖动的声音,移动桌椅的声音……又有一声咚的微响,秦长歌怔了一怔怎么听起来象是双膝落地的声音?
  过了半晌,响起衣袂带风声。
  秦长歌屏住呼吸,远远看去,出来的正是蕴华,她臂下还夹了个被单卷,看形状,里面竟似裹着个人,蕴华轻轻巧巧夹着,不时移移位置,一缕光泽柔亮的黑发从被单卷里掉落,晃晃悠悠飘荡在夜风中。
  蕴华出了园门,突然回身向园中看了一眼,气死风灯的微光映着她眉目,一丝凄凉一丝欣喜一丝庆幸一丝落寞一丝犹疑一丝无奈,那神情竟复杂至不可描述。
  一眼过后,她飞掠而起,向园外黑暗处奔去。
  秦长歌不敢追她,等她离开好久后,才乘着侍卫交班慢慢退出。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院子,对着儿子睡颜,默默沉思。
  蕴华复杂的神情,被单里露出的黑发,那沉默而无奈的等待,都似在隐约告诉她某些关系着萧琛的不可触碰的秘密,她似乎在无意间,于黑暗中摸着了某个庞然大物的轮廓却因为对方过于庞大,显露出的只是冰山一角,她无法得知对方的全形。
  呵……没关系,毕竟,我摸着了你。
  ————————————
  接下来几日,秦长歌都没找到机会潜入醉心亭,蕴华似乎心生警惕,加强了园子的守卫,秦长歌不敢轻举妄动,白日里没事便四处转转,发现自己不在的这几年,赵王府又改动了许多,而萧包子则被她派出去搞联谊——孩子嘛谁会防备一个孩子?
  谁又防得了一个看起来很小白,其实很狡猾狡猾里偏偏确实还有几分小白的漂亮孩子呢?
  尤其当他用他乌溜溜黑水晶似的大眼睛好诚恳的望着你的时候。
  “赵王又生病了?蕴华是他的侍妾?”秦长歌吃着萧间谍进贡的点心,这是萧间谍利用他的无敌魅力从厨娘大婶那里搞来的,代价是夸人家年轻漂亮——大婶今年尊庚已四十有七,身躯肥壮,头发半白。
  “你听谁说的?”秦长歌不信任的瞄萧间谍。
  个人能力受到极大侮辱的萧间谍十分愤怒,拖过点心碟,“不给你吃了——,我听文叔叔说的。”
  “文正廷?”秦长歌摸摸儿子的头,一边笑眯眯的将碟子再次拖回,他居然肯和你说话。你好本事!”
  “当然,”萧包子立即眉开眼笑,完全没注意到坏娘搞了什么小动作。
  “叫你办的事,办了没?”
  “小事!”萧包子洋洋得意,“你给的那东西,我趁厨房大婶不注意,在她和的面里掺了一把,今晚做出来的侍卫们的夜宵,一定很好吃。”
  塞了块点心到儿子嘴里,秦长歌毫不吝啬对他的夸奖,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满嘴里鼓鼓襄囊,萧包子犹自不忘好齑,什么……素(是)……强(长)江……”
  “和遐水差不多的大江," 秦长歌搪寨,“快去玩你的九连环,明早我要看不见你拆开来早饭就归我了。”
  翻翻白眼,萧包子老实坐到一边,玩了一阵,立即昏昏欲睡,点头如小鸡啄米。
  秦长歌抱起儿子,安置好,等了一阵,探头到窗外,低声作鸣,一长二短。
  随即,风声连响,隐在暗处的凰盟高手穿窗而入。今天白天秦长歌去了棺材店一趟,约好时间要凰盟派轻功和应变最好的属下前来接萧溶离开。
  “可有异状?”秦长歌声音极低。
  摇摇头黑衣男子神恃沉稳他是跟随秦长歌的老人,创立之初便在凰盟,素来办事精干。秦长歌时他很放心。
  将儿子抱给他,秦长歌道:“带溶溶回去,走后院务必保证他的安全。”顿了顿又道:“派几个轻功最好的人来,必要的时候在王府各处现现踪迹,掩饰下我的行踪也好让赵王无暇注意到我。”
  男子应了,默默躬身,抱着萧溶飞身出了窗外。
  秦长歌返身坐下,取了本书翻着,静等到夜深,算好时间,换了衣服,她不打算在这里耗时间了,今夜侍卫们集体泻肚子,防卫必然疏松至于明日也许有人会怀疑,但她已经离开了。
  以防万一,她将完成任务的溶溶先送走,自己单身一人,怎么说都好办。
  然而一出门,秦长歌就发觉不时。
  赵王府的侍卫是减少了,还不停有人抱肚子去茅厕,但是却多了一些陌生脸孔,衣着普通但神情精干,看起来比赵王府侍卫更为精锐。
  刚到长廊附近就几乎被人发现,一声暴喝:“谁!”
  随着声音,花丛村荫里咻的窜出一只野猫,箭似的没入黑暗中不见,有人轻声笑,“老潘别疑神疑鬼的紧张太过,没事的……”
  脚步声走了开去,和野猫对峙半天,终于用一只蜈蚣将它成功刺激出去的秦长歌松了口气,暗骂,如果大师兄在就好了,如果当年自己不是讨厌玄学,学了师傅的神通道法就好了,那么现在就是自己大摇大摆的从他们面前走过,也没人会知道。
  秦长歌是个很讨厌命理玄学之类学说的人,对于探究天地奥秘,长寿秘诀,天命轨迹,凶吉福祸之类的星象卜筮阴阳风水丹经符咒统统远避,她相信天命有定但事在人为,将人的一生在出生之前便大笔圈定,似乎每走一步都在高人高深莫测故弄玄虚的算计之中,无论怎生挣扎都挣扎不出划定的轨迹……实在是件很可怕的事。
当然现在的后悔也是一时感想而已,秦长歌立即将这念头抛之脑后,她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萧琛寝居之处守卫尤其严密,书房也是如此,亭子那里倒正常,干脆直奔长廊而去,一路走,一路拣起地上卵石,专拣光滑白亮的,揣在怀中。
说是正常,依旧有陌生侍卫在守卫,看样子今夜整个王府都戒备森严,秦长歌皱皱眉,隐约知道了原因。
深夜里冷风啸啸,树影摇晃混沌连成一片黑色魔影,黑衣的身影轻捷穿行,毫无滞碍,白日里秦长歌查探过地形,这条路掩在一丛深树之后,树后是矮墙,人走到此处往往出现错觉,以为此路已尽,其实墙后别有洞天,从这条近乎废弃的路前往醉心亭,看似绕路,实则上却是最安全的。
  秦长歌一边赶路一边摇头叹气,想当初自己一身绝世武功,遇神杀神遇魔杀魔,夜探前元皇宫都穿着拉风的白衣服,哪里会像如今这般黑漆嘛乌躲躲藏藏小心翼翼?没有好武功,真难走江湖。
  无人打扫的小路积满落叶,枯脆,踩上去破碎之声清晰,秦长歌小心的避让着,一线青白的月光射在靴尖上,是一种淡淡的灰。
  秦长歌身子突然一僵。
  那月色映在地面,被倒映的物体涂抹得斑驳,长的是树影,方的是墙垣,纤细的一条是自已,那么,那长的树影后的一点点起伏的暗影,是什么?
  与生俱来的警觉和灵敏的感应令秦长歌突生悚然之感,仿佛正有猛兽鹰隼阴鹫的盯着她的后心,那种死亡气息逼近的感觉,令她肌肤上瞬时起了一层微栗。
  仔细嗅了嗅,空气中隐隐有一丝生铁般的冷腥味道。
  地下,那个突出的影子极细微的动了动。
  秦长歌目光一闪
  想也不想头也不回,拼尽全力斜身前扑!
  “咻!”
  风声来得迅后如奔电,如天神纯金之手,拨裂黑暗,分开夜之狰狞肌理,擦过一溜赤色血光,直奔她后心!
  “夺!”
  一支青翎黑竿镶铁重箭,刷的插入她脚稞侧,箭身紧紧靠著她的夜行靴的靴沿,几缕被挂掉的黑色布丝牵连在青翎上微微飘摇。
好精准的箭法,好强悍的速度!
换成寻常夜客,警觉之后的必然反应是回首,只那一回首的功夫,便再也逃不及。
  只有秦长歌,前世里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久经战阵,应变自然是最准确的。
  对方势在必得的一箭未中,似也微微讶异,手臂微动。
  秦长歌忽的扭身,这回向后猛扑!
“咻咻咻!”三箭连发,连珠箭式,后箭追着前箭,在半空中接连划过深青的亮弧,自秦长歌刚才落足的前方一一掠过,施弓者计算精准,算定对方无论怎么前扑,逃得了第一箭逃不了第二箭,逃得了第二箭,也必死在第三箭下。
谁知道秦长歌狡猾到连这个都预见到了,不进反退,违背常理的来上这一遭。
  这回施弓者是真的惊讶了,更惊讶的是,向后猛扑的秦长歌,在她注目箭落方向时,突然不见了。
  月色如薄纱,淡淡罩在幽静的小径之上,四周深树寂寂,落叶层层,秋冬天气,连虫鸣也不闻,安静得仿佛死地。
  环顾一周,发现根本没有可以隐藏的地方,施弓者轻轻的咦了一声。
  这人躲哪去了?
  树上?不可能,那不过一眨眼的功大,她绝不相信有人能在她一眨眼的瞬间爬上树而她却不知道。
  施弓者轻颦眉头,从树后行了出来,月光洒上她的脸,清艳英秀,双眉如男子般微微斜飞,身材高挑,行走姿态有种奇异的优美的韵律。
  赵王侍妾,蕴华。
  ——————
  静夜里树叶一声声破碎,细细的裂声。
  蕴华的脚踩在树叶之上,手中造型奇异的弓,在地下投射出鲜明优美的黑色轮廓,与横斜的村影交织在一起。
  她似是自恃艺高胆大,根本不曾掩饰行迹,只是黑暗中光彩熠然的双目,微微暴露了她的极度警惕。
  你……在哪里?
  目光突然一亮。
  前方,一株不粗不细的树下,有一方半人高的矮墙。
  嘴角扯起一抹冷笑——还以为如何的狡诈奇特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手指一牵,长弓在掌心圆熟一转,瞬间操弓在手,蕴华缓缓从背后箭囊取出箭,三箭齐搭,举弓的姿势冷森肃杀。
  冷冷道:“出来——否则,我杀了你。”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5:46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二章 蛊杀
  没有动静,如月色沉寂无声。
  “不要以为我的破月箭射不穿这破墙,我数三声,你不出来,你就等着尝尝一箭贯喉的滋味吧。蕴华冷笑,“做了地府新鬼,可别怨我。”
  有风贴地盘旋而起,卷起落叶簌簌有声。
  蕴华目中闪过一丝怒意,不再说话冷然道:“一-……”
  呼!她身侧树后,半人高及腰的距离处,突然横扫出一个纤长的黑影,如疾风怒卷,嘭的一声恶狠狠撞在她身上。
  嗡!
  满弦的弓顿时被撞飞,三支箭恣肆如烟花的飞射开来,夺夺夺一声沉闷有力的声响,三箭齐齐钉在矮墙上,结实的青砖摧枯拉朽灰烟四散,碎小的砖屑激射纷飞,矮墙立时被穿了一个大洞。
  而蕴华向后跌落。
  那黑影嘭的撞到蕴华,立即张臂,四脚并用将她一抱,左手按住她胁下,右手扣住她后心,左腿曲起抵在她膝尖,完全一个粘缠轻薄却又丝亳动弹不得的姿势。
  蕴华哪里想到身侧这个位置会撞出人来,猝不及防下被撞得发昏,还没反应过来,己身已经受制。
  狠狠咬唇,瞪着秦长歌,她道:“好……好……你厉害……”
  很“羞涩”的笑了笑,秦长歌道:不好意恩啊,我等急了,等你数到三,我老人家腰也要断了。”
  刚才,她根本没躲在矮墙后,而是趁那一打滚的时间,飞速移到了树后。
  树干不够粗自然掩不住她身形,她也没打算掩盖,那方法太老套了不是?她一脚蹬在村身节疤凹陷处,斜着伸展身形,一脚跨在了身后矮墙,这样,她便是侧身躲在树后,人的正面和侧面宽度自然不一样,何况她身材细瘦,黑衣紧身,树身又对着蕴华的角度秸稍偏斜,地下各种交织的影子斑驳,从蕴华的角度过去是死角,一眼之下根本看不见她的身形,而微微露出的一点影子,又恰到好处的被矮墙的影子遮没了。
  而蕴华数三声正常情况下在第三声她会提高警惕,而在第一声则最松懈,秦长歌前世看电视,一直很好笑为什么那些被敌人数数逼迫现身的人,一定要等到第三声再出来呢?要知道第一声第二声是敌人给你的考虑时间,他认为你在考虑,那么他自己一定也是防备最松懈的。
  她在第一声刚刚出口的那一剑,便以脚尖为轴,以自己的身体为武器将自己狠狠的一百八十度砸了过去!
  蕴华是被“人棍”撞倒的。
  不喜欢按常理出牌的秦长歌笑嘻嘻盯着蕴华瞳孔“美人,干嘛和小生过不去?”
  嗤的一笑,蕴华道“小生?你装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哦一一”秦长歌心知那书呆子果然还是告诉了萧琛,这是故意在这里等她来着了,可是居然能推算到她走这条路?够厉害,“我是谁?”
  “小寡妇还是大才子?”蕴华料斜飞她一眼,“装得真象。”
  “不明白你的意思”,秦长歌摇头笑,“难怪你我贴身相拥你却毫不羞愤,敢情你以为我是女子?小寡妇?我对小寡妇是有点兴趣,成熟的饱桃,最鲜美多汁了,不过呢,象你这样的半开半阖的娇花,小生更是垂涎……比对此次来赵王府借璇玑玉谱还垂涎……哦美人,是男是女,一验便知,来,来摸摸。”
  说着右膝顶上她环跳穴,空出手,抓着蕴华的手就往自己胸前来。
  瞪大双目,蕴华一直镇定逾恒的脸上终于渐渐露出惊恐和惶然,难道王爷说错了?难道自己也猜错了?他真的不是那个女扮男装的沈无心?真要是一个女人,行事会这般放肆大胆?
  她咬着嘴唇,使尽残余力气,拼命将手往后夺,秦长歌立即撤手,啪的一声,蕴华收力不及,一掌回拍在自己脸上,立时现出五个纤细的指印。
  笑嘻嘻睨着她,秦长歌摇头道:“啧喷,不摸就不摸,犯得着甩自己巴掌么?这么守身如玉的?你是赵王的通房丫头?不过,小生体魄真的很壮健的,比病歪歪的王爷可好得多了,王爷不过好容貌,小生却有比他更好的……美人,你风情万种,怎可被那病秧子平白辜负?真的不想试试?”
  眼中燃起怒意,蕴华的黑眸越发晶亮迫人,但瞬间那怒意被压下,她思量半晌,淡淡一笑道:“我没兴趣摸你,你连王爷一根指头也及不上,我指头真要碰着你,哪只手指碰到,我就斩掉哪只手指。”
  “哦?”秦长歌四下打量她,“痴情,痴情钟子!”
  嘴上风流轻佻胡言乱语一力要让蕴华推翻自己就是沈无心的猜想,暗自里秦长歌也在心急,刚才是制住她了,可是自己内功未成,无法精准的穿透她穴道,运起那点可怜的内力试图进入蕴华穴道,偏偏对方内力强劲古怪,自己的那点内力,遇见了直如蚂蚁撞墙蚍蜉撼柱,瞬间抵消,她不敢多试,生怕蕴华发砚了自己没有内功根本制不住她的要害,否则她一反击,自已吃不了兜着走。
悄眼一瞄,看月影移动方向,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等下若是王府侍卫赶来自己就完蛋了。
转目一瞥蕴华神情,却见她神情愤懑,胸口起伏,眼光死死盯着旁边地面,竟似无比愤怒模样,不由一怔,这丫头不是一直很镇静冷酷的么?怎么现在气成这样?我刚才说什么了?
  痴情种子?
  心中忽然一动,秦长歌立即扬眉笑道:“痴情种子,你这般美貌,你家王爷定然很爱你吧?金屋藏娇?日日承欢,啧啧,什么时候封妃?小生可有荣幸,讨一杯喜酒喝?”
  ……
  青影一闪,蕴华突然直跳而起,而于此同时,秦长歌的手指,已飞速的连点她数处大穴!
  再受暗袭的蕴华满面通红,在半空中瞪大眼睛,恨意无伦,忽厉声低喝:“疾!
  轻微的咝咝气流声响起,黑暗中隐隐五色光彩氤氲如琉璃,飞旋如练。
  光彩一涨,一声闷哼,秦长歌如被巨锤擂胸,嘴角立即溢出血来,而落于穴道的手指,竟然如遇上阻力般,啪的被震开!
  夜色里一片寂静,却听得咯咯连声秦长歌出手的那只手指,竟奇异的发出响声,那声响有如骨节在慢慢碎裂,而指尖之处,更是极其诡异的缓缓绞扭起来,仿佛黑暗中有无形鬼魅,正狞笑着拧转着她的手指。
  又一声闷哼,秦长歌素来平静的脸也难得有了点扭曲,而蕴华目中厉光大盛,张嘴就要尖啸!
  目色一急,秦长歌却急而不乱,凝目看那彩练,目光突然一闪,迅速将手指向地上一插,咯咯声立止,随即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微红血光迎上彩色气练,立时纠缠成一片黑色,秦长歌刷的拔出手,带着泥土的手指疾风般穿过那层蕴华体外黑雾,生生插入她的穴道!
  一切不过腾起的刹那间。
  砰!
  跳起半空的身子,立时死鱼般的又落下去,重重落在地上。
  栽落在地的蕴华,被激起的烟尘扑了一头一脸也不顾,目中神色震惊至不可接受,“你……你怎么知道……”
  秦长歌再次将那只手指插进泥地,冷笑道“想不到堂堂赵王府中,还有南闽彩蛊教妖人,你们教派不是五年前已经灭绝了吗?居然还有人活着!你已练成五色,地位不低,是圣女,是教姑?”
  “你居然知道得这么清楚”,蕴华咬牙,“……我留你不得……”,
  “我也留你不得,”秦长歌俯视她,瞳仁里泛着幽深的光,“我中川早先何等富盛?若非你彩蛊教作乱,以噬骨媚术引诱我国主,使他昏聩乱国,中川何至于被你们南闽和西梁逐步侵吞,以至于现在龟缩众国之中委曲求全芶延残喘,随时面临覆国危险?你们这些该死上一万次的妖人!”
  “你不是那个沈无心……”蕴华目光突转深绿妖异,宛如鬼火,“你是中川人,你是谁?”
  最后一句,语声低沉嘶哑,有如夜蛩吟唱,低切绵长。
  “别对我玩你的妖术,”秦长歌低喝,切断她语声,“闭嘴吧。”
  伸掌重重对她脑后一击,蕴华立时晕了过去。
  噗通一声,秦长歌也坐倒在地。
  汗透重衣。
  好一会儿,才勉强抬手拭了拭汗,顺便看了看骨节已有些变形的手指,苦笑了下,喃喃道:“下次没武功千万不要出来混了……”
  先前她摸着蕴华软肋,以言语刺激她真气走岔愤而跳起,趁着那一刻所有的真气都离开了守护的穴道,她运足全力,以内力及时封锁她的大穴。
  不料蕴华却还有压轴绝招,她那“琉璃彩蛊”,以南闽最幽深危险的山谷“九幽谷”中的“琉璃蜒”练成,中者骨节碎裂绞扭而死,死状极其痛苦。
  这东西什么都不怕,唯独怕土,终年生活在树洞之中,从不下地,犹以溶血之土更对它有克制作用,这种蛊连同彩蛊教,当年强盛一时,但极其神秘,除非各国上层决策人士,少有人知其底细,秦长歌自然是知道的,她并没有直接对上过该教中人但彩蛊教的覆灭,本就有她的手笔。
  只是那是另一段住事了。
  所以刚才刹那之间,看着那琉璃般的五色彩练,她突然想起这个据说早已灭门的教派的看门绝技,及时以指入土,否则今日难免命丧蕴华手中。
  彩蛊教居然没有覆灭,他们还剩下多少人?他们潜入西梁,所为何来?素长歌现在不打算和这个阴邪的教派对上,中川和彩蛊是死敌,先借来一用。
  一线浮云,遮蔽月色天地间暗了一暗,秦长歌不敢再耽搁,将蕴华抱进矮墙后。
  你就等着三五天后,在被饿死之前被人发现吧。
  拍拍手,秦长歌放弃了杀蕴华的想法,一是琉璃彩蛊练到五色,杀蛊主的人极易被已有灵知的妖蛊破体攻击,她现在的武功,不敢轻动,二是彩盅教潜在暗处留下蕴华这个线索终究会有用处。


  月光照在蕴华身上,凸凹有致,曲线美好,秦长歌想起传说中美色误国的彩蛊美姬,能令遍阅春色的国主为她误了江山,不知风姿又是何等的动人?打量了蕴华身材,秦长歌笑眯眯吹了声口哨。
  “美人知道我怎么发现你在树后的么?其实呀……怪你身材太好……”
  她微笑着轻轻在蕴华颈下一阵搓揉,随即撕起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
  !!!
  阴险彪悍的西梁皇后三世以来第一次呆如木鸡。直接怔在了黑暗中。
  半晌。
  “……穿越也能碰见山寨版!!!”
  ——————————
  时辰真的不早了,再不走来不及了,脸色古怪的秦长歌,恨恨的放手,扭头而去,不多时到了亭子附近,便见侍卫来来去去,如常守护。
  看了看月色,算了算方位,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银针,插在地上,稍候须臾,便见月光渐渐西移,与银针合而为一,斜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冷光一闪。
  秦长歌立即抛出掌心圆石,一阵嗒嗒连响,反射月光莹然。
  东方木,南方火,中央土,西方金,北方水。
  树,灯笼,地面,铜风铃,荷池。
  飞亭为枢,长廊为轴,双线对交。
  五方应五行。
  天色突然一暗。
  似有黑雾涌地而起,又似天降云霾罩人眼目,听见声音赶来查看的侍卫,忽觉眼前一暗,脑中一昏。
  位于西方的,眼前突冒参天巨村,密林森森,站在南方的,忽觉烈焰焚身,大火迫人,西方的侍卫,只觉冷风扑面,万剑齐攻,北方的,对着突然涌现的巨浪滔天目瞪口呆。
  而秦长歌早已一闪身掠过长廊,直奔亭心。
  这是简易版的“月煞阵”,秦长歌其实不想动用,这阵很多年前的睿懿皇后使用过,她实在不想令人将她和睿懿联系在一起,然而今夜出乎意料的防卫,令她不得不出手。
  身影连闪,已至亭心,秦长歌连犹豫也没有,眼光一转,立即跳到亭栏上,指尖扣上亭中青花粉彩灯中位置偏高的那个,轻轻一拉。
  轧轧连响,地面突裂一分为二,现出黑色阶梯,若是秦长歌刚才还站在亭中,非得栽下去不可。
  眉头一皱,秦长歌微微一怔她原以为亭中地面高出,顶多就在高出的位置藏了此物事,没想到居然又是地道,这个到底要不要下去呢?
  此时退出,还来得及,再过一刻,月光转向,阵法便失去效用,想走也走不了了。
  可是无功而退向来不是秦长歌的风格,既然已经惊动侍卫,过了今夜,再想有所动作,难度定然加倍。
  暗门开启有固定时间,时间一到,再次缓缓合拢。
  闭门前那一刹,秦长歌身形一闪,投入了地道。
  站在阶梯之上,素长歌并没有立即往下走,她在黑暗中闭起眼睛,开始思考萧琛为什么当初请客要在醉心亭。
  当然,萧琛请客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是,赵王府可供请客的地方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选在暗藏机关密道的醉心亭?
  前日里秦长歌拜访过文正廷,从他口中得知萧琛并不是所有食客初来时都会设宴款待,但是只要设宴,都会在醉心亭。
  为什么?
  醉心亭下,别有洞天。
  凡是萧琛觉得有问题的来奔者,都曾在醉心亭接受王爷赐宴,荣幸拜领盛宴的清客,必然想不到在亭中某处,有精锐双眼在暗中观测他的一举一动。
  不能过关的,怕是很难在赵王府呆到第二日的吧?
  赵王府清客来去还是很自由的,少了谁,也无人惊异。
  内功未成,而又极擅伪装的秦长歌,那夜要么是没被发现疑点,要么就是尚在考察中,等待她的下步动作,看样子今夜过后,无论如何不能再留了
  那么,换句话说,这个密道到底通向何处,则很值得商榷了。
  要是误打误撞,撞进赵王私豢的死士高手团的据点,以现在的秦长歌,绝对不能活命而出口
想了想,秦长歌以圆石击路,发现没有机关,更加确定了这里只是一个通道,她缓缓走下去,在第一个岔道前停下脚步。


  这一刹赵王府的布局在秦长歌心中流过。
  偌大的王府建筑方位图在她眼前缓缓展开,正殿,后殿,寝殿,东西跨院,厅,堂前院内苑花园,醉心亭恰在正中!
  点燃火折,左右看看,根据岔道的分布,终于确定这密道是个井字形的结构,以醉心亭为轴,连接四处端点,分别应该是萧琛寝殿,书房,西跨院下人房,最后一处秦长歌想了半天,只隐约记得那里应该是一处空地,生着此灌木杂草据说原先是处小花园,后来渐渐荒废。
  这后两处,只怕都不能去。
  萧琛寝殿……那还是算了,虽说他很美,秦长歌也不介意欣赏美男睡姿,但偷窥前世小叔子,饶是她胆大皮厚,终究有些适应不良。
  何况,照今晚的情形,他的寝殿,还真的是不能去呢……
  计议已定,秦长歌直向书房方向行去。
  密道应当有一部分在水下,然后倾斜向上,四壁涤黑,以青砖混合米浆彻成,极为坚固。
  前世里秦长歌虽然来过萧琛的王府,却并未仔细查看过,而这密道,似乎也不是三五年内便可完工的,秦长歌回忆了一下,依稀记得赵王府的原址是前元翼王的府邸,也就是说,这密道必定早就有了,只不过被萧琛发现,再次改造利用了而已。
  只是他一个富贵王爷又不参与政务,何必花偌夫心思槁这么个巨大的工程呢?
  飘摇的火光里秦长歌笑了笑,而前方已经无路了。
  伸乎在看似光滑的四壁摸了摸,隐约摸到掌下一幅画,那轮廓线条粗犷诡异,纯然不是赵王的风格,倒似出身草原哈桑的前元皇族的图腾图案,这更加证实了秦长歌的猜测,手指细细摸过去,是一幅女人的脸,两眉间有痣,点了点痣,没有动静,秦长歌想了想,又摸到眉侧,果有微微凸起,轻轻按下去,墙壁突然动起来,现出一线微光。
  是灯光。
  从碧纱槅扇外射过来,被淡绿竹纹的纱幕淘洗一番,再射到便榻下密道出口时,便是一片浅浅的绿色,地面上映着清逸的竹影,如一幅写意花卉,笔致清俊。
  绢丝精绣花鸟双鱼鎏金屏前,亦淡淡透出两个修长的影子,一人长发散披,宽衣大袖,风姿雅洁温秀,行走间衣袖当风而身姿清举,肃肃如松下风,皎皎似林中月,高士白雪,晶莹无暇。
  另一人颀长挺拨细腰长臂,金冠玉带锦袍明珠,侧面轮廓鲜明俊朗,每一线条都似沐浴仙人厚爱,历经造化爱抚,熠熠如烈火中的金光,恰到好处的天神般的高贵完美。
  萧家兄弟,皇帝王爷。
  秦长歌现在的位置在榻下,低矮的便榻将身形掩得严严实实,应该不会被那两人发现,然而秦长歌却立即从榻下悄悄潜出,屏住呼吸,目光一轮,寂然无声的掩到帐幔后。
  她缓慢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师门的吐纳心法极其特别,几乎没有声息,极擅隐蔽存在,而那帐幔长可及地,重重垂落,裹住她这样身形纤瘦的人毫无痕迹,虽然帐幔在内外间槅门处,看起来很显眼,其实按照视线盲点的理论,越显眼的地方越安全,这和坐在门口位置却最不容易被人看见在做什么,是一个道理。
  由陌生护卫的出现,秦长歌早已猜到萧玦来了,萧琛最近在生病,他悄悄来探望也是合理,而刚才醉心亭阵法的发动,大约不多一会侍卫就会来报,以萧琛的细心,一定会想到密道有人潜进,也一定会派人查看密道的各个出口,所以榻下,是绝对不能呆的。
  而萧琛发现榻下没有人,按照惯性思维,也定然不易想到她仍旧在这间房内,会以为她没走这条道,那么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最安全了。
  秦长歌紧紧靠着身后梁柱,忽觉背后有异,后心接触的一块地方,竟有隐隐突起。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三章 压倒
  秦长歌屏息缓缓伸手在背后摸索,隐约觉得是数行字迹不知道何人写在这慢帐后的柱子上,此人笔力雅健,饱蘸浓墨,所以每一笔都微微凸出,秦长歌感觉又比常人灵敏,才能发觉。
  四处摸了一遍,确定了首句首字的方向,秦长歌一点点缓缓摸索过去。
  “倾金杯三千醉倒矣,齐贺孟老旬寿。”
  “塞玉脍一腹撑破哉,皆送锦罗袍端。”
  后面还有一行小点的字:孟老旬寿,荣膺王贺,椎道恣肆醉酒客,却污谪仙白云袍,呜呼,枉为名士,不知自持守正竞至如此乎?
  秦长歌俏悄偏头,瞅了瞅那字迹,微微沉思。
  “……那夜三更许,王爷他们在书房谈论诗文,有个士子酒多了,大约谈得又太激动,竞吐了书房一地,王爷命人进去打扫,又着人将他扶出来,备了小轿送回,然后换到书房里间继续谈,小的当时没什么,现在想想,那日王爷兴致也实在太好了些……”
  卫恭当日的话闪过心头。
  原来不止吐了一地,还吐了萧琛一身?
  换句话说,衣服被污的萧琛定然是要回里间换衣服的,那些酒兴正酣的士子诗客,把酒论诗谈兴极欢,都是在极其兴奋的时刻,有谁会在意萧琛去了多久?
  他命人进去打扫,实际是让亲信下人把住书房内外,省得有醉酒失态的客人,闯了他的书房里间。
  而书房里间,是有密道的。

  而那个酒醉狂吐的客人,在这一席不是寿宴的邀聚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狂为名士,不知自持守正竟至如此乎?”壁上的这个疑问,其实正是最大的疑点,名士多清傲自矜最要脸面,又是在亲王邀宴,众文人齐聚的重要清贵场合,怎会失态至此?
  有些原先摸不着头脑的如珠散落的线索,如今已隐隐被赵王邀宴这条线,串起一半。
  三年前,出事之日,郢都大儒孟廷元,蒙受王恩,在赵王府庆贺那个改了日子的“寿辰”。

  宴毕而余兴未尽,赵王邀文人们继续书房诗酒对谈。
  结果狂生嗜酒失态,污却王袍,此时正是三更时分。
  三更,出事时刻,萧琛抽身外出,而赵王府离皇宫,距离很近。
  他“换衣服”的这段时间,有个狂士,看不顺眼那个醉酒客,肆意挥笔,在柱上题了这一行字。
  估计这家伏也喝得差不多了,居然撩开帷幕在柱上题字,帷幕一放,谁还看得见?
  而三年来无人发现,要么是来换帷幕帐幔的粗使下人根本不知其中利害,看见了也当是喜爱诗书翰墨的王爷的雅兴,自然不会拿这无关紧要的小事来和萧琛说,要么就是萧琛根本不给人进他书房,这帐幔根本没换过。
  天网恢恢,阴错阳差,却给从密道潜入,胆大心细选择钻入帐幔的秦长歌发觉。
  秦长歌微微浮现一丝冷笑。
  今夜虽然比较倒霉,但总算有了收获。
  嗯……那个“醉酒”的家伙,还活着否?
  “着人将他扶出来,备了小轿送回”……罢了,估计送回哪个乱葬岗吧
  外间,萧琛微微的低咳传来,气息虚浮,他斜斜倚着外间的软榻,翻着几份奏折,有些力不能支的模样。
  萧玦却立得笔直,灯光下长身玉立精神奕奕,声音里却有几分沉肃:“德陕二州知州同时上折,称今年陇西南大熟,粮价却未降,连带诸般生铁棉花皮革草药等物皆有涨势,黄金兑价却有轻微下抑——琛,你怎么看?”
  轻轻一笑,笑容清雅如泼墨山水,浓黑的睫映着苍白的容颜,素净到极致反增几分惊心的鲜明华艳,萧琛的声音宛如低吟,在飘摇的纱幔后亦飘摇不休:“北魏今年的风灾,损失颇为惨重呵……”
  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萧玦却也笑了。
  和弟弟的淡柳疏云般的雅致纯净不同,他的笑容永远璀璨明亮日光般跳跃着金色的涟漪,每一个涟漪都是醉人的漩涡,吸取所有人不由自主的目光。
  他音色琅琅,有铿然之声,“终于耐不住了么?却叫朕等得好久!”
  萧琛懒懒笑睇他:“陛下看来手痒许久了。”
  “那是,”萧玦摇头道:“说起来,做皇帝可比当年打仗辛苦多了,三更眠五更起,批不完的奏折,见不完的人,用不完的心思,烦不完的事端,朕还是怀念当年南征北战的日子,啃干粮喝冷水,夜里枕着马鞍睡,连营叠帐里听羌角悠长雄雅浑,把那一轮月光也吹得森凉森凉,听着听着睡着了,身下有东西咯着也懒得管早上起来一看,野草下好大一块死人骨头也不知道是哪次战役死在荒野的倒霉鬼……”
  不知怎的,他声音越说越低,仿佛初初腾起的火焰突然被一捧冷灰压下了般,初时的怀念与意兴飞扬,都渐渐怅惘湮灭。
  屋外的月光,一样的穿堂入户,森凉森凉,却已不是当年的血染黄沙雨淋荒草的战场。
  月下吹着羌角的人儿,亦早已化成了一块“死人骨头”。
  萧琛却漫不经心道:“北魏以黄金购买我数州粮食药品备战,以至物价有异,不过从数字上看,做得颇为小心,并不显眼,两州知州,能于蛛祚马迹中发现这等细微变动,着实是能吏。”
  微微一喟,萧玦的思绪被拉回,怅惘之色微淡了此,冷冷道:“要买,让他们买去,长林粮库里三十万石陈粮去年遭了雨水开始发霉,卖给他们去。”
  “他们又不是傻子,“萧琛笑,“如何肯花银子买你霉粮?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住,”萧玦目光如暗潮翻卷,“北魏目前掌管户部的是德王魏天祀门人,魏天祀这个人能征善战,但是……你知道的。”
  “该掌控的,自然别放过,不过,我想……”萧琛折扇轻轻敲在掌心,“给魏王搞点事吧?听说他还是比较信重魏天祀的,这些年魏天祀因他爱重,也颇积攒了几分力量,陛下,您看……”
  他声音放低,萧玦微微俯身而就仔细倾听,纱屏上映着兄弟俩和睦无间诚挚交谈的背影。
  半晌,萧琛直起身子,微微露出倦意,正逢此时侍卫来报醉心亭有异,萧琛不动声色的听了,道,“去吧”。自转身进内间来,笑对跟进来的萧玦道,“臣弟素来喜欢用蕴华做的枕头,薄荷加菊花叶,清凉明目,手艺也工巧,天下难寻,可惜她懒,只做了一个,害我偶尔在书房午睡,还得抱过来,晚上回寝殿,再抱回去。”
  说着俯身去拿软枕,衣袖在榻上有意无意的拂过,一拂便即起身,若无其事下榻。
  “蕴华?”萧玦只看着那个枕头,“你那个刺绣精绝的侍妾?我看着也算好的,你素来也惯着她,为何不给她个名分?”
  “臣弟现今还不想这事,”萧琛语气温和却坚决,隐隐有拒人千里味道,“皇兄关爱,臣弟感激,只是现无家室之想。”
  “你啊……”萧玦挑挑眉,“每次你都这样,好,不提。”
  笑了笑,那笑意也只是虚虚浮在容颜之上,一层朦胧月光般的虚幻,萧琛道“醉心亭有异状,臣弟须得前去看看,这里应是安全的,臣弟会再调侍卫过来守卫,请陛下在此稍候。”
  “你去吧,”萧玦挥挥手,“朕说过今夜不回宫,午后睡了一会,现在也没有睡意,就在你这书房看看书,朕喜欢你这里,呆着心气宁静,你不用再支应我,醉心亭若没什么事,你就直接回你寝殿,朕天鼓时分自会回去,你放心,禁宫十八金侍来了一大半,邱统领稍候也要亲自来接朕,我安全不会有任何问题,你自己养病要紧。”
  浅笑应了,萧琛自出去了,不多时,书房外一阵脚步杂沓之声,显见得又加派了侍卫。
  萧玦就势在榻上坐下取了一本书翻阅,却并没有看下去,翻了半晌将书往榻上一放,喃喃道:“这丫头,怎么老是不在上林庵……”他声音很低,帐幔后秦长歌并没有听得清楚,她只是透过细丝经纬,注目萧玦,想着兄弟俩刚才的对谈,绽出一丝淡淡笑意。
  萧玦,你,学成了吧。
  你曾是,那般热血的青年。
  曾记得你还只是节度使帐下参将之时,便为他国百姓苦楚流离而唏嘘,不顾元帅阻止,收容难民入营庇护,却被混杂其中的细作窃听了情报夜半偷溜出营,若不是玉自熙一言不发守在出营必经之路,将那细作斩于刀下却秘而不赏,你早已因此获罪。
  时隔多年,当年青涩冲动毫无心机的青年,早已化为沉冷英锐的帝王宫阕之巅,冷然俯瞰,你已轻易不会再为那些悲天悯人的情绪所左右。
  如今的你,做得很好,利益恩仇如此分明,你不再天真的视天下百姓为一家,你已经开始想着,将他们的家,变成你的家。
  如果,如果,我是直到现在才遇见你,我们之间的龃龉,会不会少些?我的结局,会不会因此不同?
  ……怎么手臂有点痒?
  沉湎于现实与回忆的交替中的秦长歌突然怔了怔。
  她放低目光,在臂上一掠。
  笑意突然凝结在脸上。
  哪里来的老鼠!
  啊!!

  天杀的老鼠!
  大名鼎鼎的开国皇后,世人口中传说成神的千绝高弟,号称没有缺陷没有弱点的一代奇女子——其实还是有缺点的。
  生平无所畏最怕是老鼠!
  眼睛瞪成了硕大的龙眼,拼命咬着嘴唇逼迫自己不要条件反射的尖叫,秦长歌脸色煞白冷汗滚滚的盯着那只老鼠,它看来并不是普通的家鼠,身躯较大,毛色滑亮,肥胖如幼猫,它是从窗子上爬进来的,而她正站在帐幔后窗子边,那该死的老鼠居然不怕人,爬到了她的手臂上,乌黑的豆眼眨了眨,毫不畏惧的和据说凭眼神便可以吓死人的开国皇后大眼瞪小眼。
  然后,在秦长歌惊悚的目光注视下,缓缓的抬起爪手,准备,抓下去。
  滚!
  闷声不吭立即将手臂一甩,老鼠滴溜溜圆滚滚的飞出去,秦长歌再也不管萧玦会发现她,一撩帐幔就扑了出来一一老鼠比萧玦可怕多了。
  听见异声的萧玦霍然回身,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紫光扑面黑影一罩,硬生生被一大田紫色刻金丝,绣穿花帐幔裹着的一个怪物扑倒在地。
  咚,后脑撞到木质地面的声音。
  半晌。

  ……
  跳出来时不小心绊倒帐幔的秦长歌裹着浑身的厚重绸缎终于缓缓睁开眼,咬牙决定面对自已三世以来的头一次绝世奇糗。
  在心中强大的默念:上次你压我,这次我压你,扳回一局……
  睁开眼,望进一潭幽邃的深水之中。
  ——————————
  那水如此之深。
  如此之凉。
  如天色将晦,而雪意深浓,极地之西日光永无升起之处,冰天雪地的黑暗和苍凉。
  往事像风,嘶鸣着穿越时光远去,那些沉淀在记忆里的梦寐疑惑,那些欲触不敢触的心深处的隐秘,被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打渐渐磨损销黯,而断鸿声里,青山远隐,斜阳渐没。

  只剩下沉冷的凉,如这夜色黝黯,不见微光。
  突然想起诗经《淇奥》里,“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冠冕珠玉的高贵男子啊,你衣冠华重举止英朗,气度高华顾盼流光,可为何,眼底有深深的忧伤?
  为何?为何?
  杀妻的嫌疑人,你比受害者还悲伤?
  ……
  目光相交,不过一瞬。
  那久藏的悲凉立即被愤怒所掩。
  眼见那深黑的眸子燃起了灼灼烈火,鹰隼掠翅般飞射而来,秦长歌才醒觉自己还趴在皇帝陛下身上,研究人家眼睛,虽说现在自己是个男子,也束了胸也吃了变声丸,不用担心被认出来,可是现在这样子,也算“欺君”了吧?
  讪讪的准备爬起来,不防皇帝陛下长眉一皱,劈手当胸便抓起她瘦伶伶的身子,随随便便毫不客气的将她扔了出去。
  骨碌碌落到地上,所幸地上都铺着厚地毯,不过秦长歌依旧觉得臀下有异犹疑着一摸,再次跳起。
  闷声不吭不辨方向的再次扑向皇帝陛下,将刚刚起身的萧玦又一次恶狠狠撞回原地。
  ……
  萧玦气得快吐血了。
  这哪里来的疯小子,撞人有瘾吗?
  秦长歌无辜的要吐血了。她一生以来,杀人放火扒坟绝户什么都无所谓,死尸鬼魂僵尸妖魅也算不了啥,唯独老鼠例外,老鼠是她的绝杀计是她噩梦源,老鼠和毒酒让她选一个亲近她一定毫不犹豫选毒酒。
  人总有弱点,总有一惧,这有什么办法?她难道很想一而再再而三的压倒萧玦么?她又不是没压过!
  刚才手一摸,天杀的,居然又是那只老鼠!
  不过是死的,先前那一扔撞在地上昏了,然后被萧玦扔出的她如秦山罩顶压了下来终于将这只肇事的老鼠压成肉泥——血糊糊粘腻腻一团,刚才就压在她身下!
  秦长歌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炸起来了,恨不得现在就扒掉这身衣服扎进水里洗个干净,将自己最怕的东西压在身下,比杀一万个人还恐怖啊啊啊……

  萧玦却不会给她好好洗澡的机会了。
  门外侍卫的脚步声已响起,而郁怒万分的他一把拽起这个瘦弱的青年,张口就要呼唤。
秦长歌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萧玦怒瞪——你手上还有老鼠毛!我要杀了你!
  秦长歌当没看见萧玦杀人的眼神,只低低在萧坝耳边道:“陛下欲以士心之失,擅杀国士么?”
  “国士?”萧玦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嗤笑,乌黑的眸子流光明灿,每一寸光芒都反射着不屑。
  秦长歌一笑,继续请晰快速的道:“当今天下六国,其实势力三分,离国僻处海疆,内乱频仍,难以参与内陆政治格局,可去除;中川势弱,依附我西梁,只需踏平其他任何一国,中必不战而降,可去除;南闽民族杂处,各自割据形如散沙,可去除,唯北魏新主强干,榜招天下贤才,东燕国师绝艳,理玫治国井井有条,两者皆为强敌。”说完松开手,顺便将沾了老鼠毛的手在萧玦锦袍上揩了揩,好整以暇的一笑。
  萧玦果然没有再喊,也没有在意她大不敬的动作,微微沉思,随即冷笑道:“你这也算国士?稍微了解点六国局势的人,都说得出!”
  话虽如此,心里依日在琢磨刚才秦长歌的话,六国势力却只三分,这是极其目光清醒的人才能看到的格局,这个狂生,虽有些纸上谈兵,胸中却也算有几分丘壑了。
  秦长歌听他这话也不生气,懒懒一笑,往榻上一倚,“是吗。不算。那陛下叫人吧,区区肚子里那点货色您看不中,那也不必再说了。”
  萧玦长眉一轩,难得的竟没有生气,他已经迅速平复了怒气,淡淡道“激将法对朕没用——朕不是无知愚人,你不过为自保而已,朕答应你,先不呼唤侍卫拿下你,但你若说不出令朕满意的政论,要杀你也是很容易的事。”
  说着便高声命已在门外躬身请安的侍卫们退下。
  秦长歌笑了笑,心里却略有些惊异,萧玦果然已经不是当年的冲动勇莽少年,其沉稳处着实有帝王之风,想起坊间宫中说起他近年来的暴戾,微微有些疑惑——他现在看来明明是个心怀天下的有为君主,到底暴戾在哪里?
  面上却平静的道:“陛下,草民可没有欺君的胆子,既称国士,自有谋略,其实何止如此?草民自认为既能从容廷对,又可跃马沙场,何况知世情,察政局,晓人和,明诗书,通奇门遁甲,擅琴棋书画,陛下虽英才尽囊,罗列豪杰,但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论起骈四俪六的文章也许来得,谈到指点江山匡扶天下,可未必及得我。”
  说完鼻子朝天摇头。
  气极反笑,萧玦道:“你好大的口气,满朝文武,在你眼中一钱不值?我且试你————前数日集英殿修撰梅英受命为新落成的飞桥赋联,这梅修撰素来是个好铺排的人物,洋洋洒洒写了副长联,上联是出来了,下联却怎么也得不了好的,你既称明诗书,联句这种雕虫小技想必不在话下,你给对对?”

  “愿闻其详”,秦长歌满不在乎一笑。
  你听好了”,萧玦黑而长的眉下更黑的眸子沉若深夜。
  “观尔谪落青天,携烟霞吞吐,垂长天飞练,如金刚之鞭,紫光之戟,灵官之笏,姮娥之绢,似持国琵琶,增长灵剑,广目赤索,多闻宝幡,上接九天之云,下通紫禁之巅,且伴三春舞柳,不辞四季歌莺,亘虹枕水,卧眠神仙,横开岚气,遥分七星,南望龙门,北接仙寺,长桥飞渡,华阁临虚,玉轮金彀,方卷帝心之眷,缁衣青灯,正缔主德之纯,双接星汉,云尘所经,万民蹈舞,伏尘遥拜,乞双圣安康,佑我皇图永固。”
轻轻一笑,秦长歌道“真长。”

“上联是写飞桥的”,萧玦目光灼灼,“下联再写桥也没什么意思了,你不是对六国三分局势有心得么?便以联句的方式,抒发一下吧。”
  他行到博山香炉边,取了一把安息香,比了比,选了根最短的,点燃,又将香炉移到窗边,开窗,晚风丝丝透进,那点明灭的暗红,燃得飞快。
  回转身负手而立,萧玦微有些挑衅的看着秦长歌,一炷香,限题对长联,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想都没想过这小子能答出来,出这个题,不过为杀杀他的傲气而已,他已经在考虑,等下这狂生对不出来跪地求饶时,自己该给他什么惩罚好?看在有点小才,发往六部做个没俸禄的书办?
  刁难,严重的刁难。
  秦长歌暗暗腹诽,想了想,缓缓跛了几步,笑道:“昔有七步成诗,现有十步成联?哈哈。”
  低首,扑的吹灭了那根香。
  萧玦愕然,正要喝斥这人无礼,却听秦长歌曼声道:
  “看我搅乱红尘,翻风雨沉浮,覆淹海潜浪,试北魏之书,东燕之弓,南闽之城,中川之器,弃天祈丹书,挽岚黄卷,阴离玄坛,北堂玉衡,左接三国之壤,右临碧海之涯暗迎五湖豪杰,不却八荒能士,交远攻近,惊起女主,纵压幽平,远指一禹,文斗燕女,武镇闽巫,金宫生隙,玉阶蒙尘酸儒淫道,宜乱国本之基,强臣弱主,可裂匡扶之义,独运圣心,兵锋且指,天下震栗,捧表郊迎,尽一生浩荡,建此帝业万年!”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6:01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四章
  萧玦瞪着秦长歌,久久不能言语。
天祈,北魏国主魏天祈;丹书,北魏招纳贤才的檄文以朱砂写就,又称丹书。
挽岚,东燕女王柳挽岚;黄卷,国师册封以黄缎下表。
    阴离是南闽大祭司,他作法的圣坛就叫玄坛。
    北堂啸则是中川国主,宫中收藏的法器“国衡”据说是中川十大绝顶名匠穷毕生之力制成,可通阴阳,晓地动,观天象,卜吉凶,被中川视为至宝。
    萧玦已经来不及为这敏捷惊异了,他出这题纯粹是刁难,长联何其难对,何况还要应题?百多字里既要阐明天下局势以及吞并方略又要工整应景对句,韬略才华缺一不成,他朝中才子无数,虽也有敏捷的,但定无这份纵横天下的谋略,有谋略的,亦绝无这般才学,至于十步成联,更是不可思议,他瞪着秦长歌,要不是知道是自己临时出的题,几乎要怀疑对方作弊了。
    在心中默念“酸儒淫道,宜乱国本之基,强臣弱主,可裂匡扶之义,越想越觉得合心,正是对付北魏和东燕的绝妙办法之一,北魏重文重儒,文风极盛,道法独尊,文士和道士在北魏极其受到尊崇,高官贵胄多信道教,地位高尚,对朝局也有一定的影响力,然而这两类人其实极易生事,虽说北魏之主还算英明强干,但他近支远支兄弟极多且个个狼顾鹰视颇为掣射。魏天祈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警惕西梁和防备兄弟上了,对于隐而不发的民间力量估计不足,只要有心慢慢挑拨,埋下阴火,挑动庞大的文道势力走斜或火拼,确实能动摇北魏之国本,至不济也会大乱一阵,西梁立可趁火打劫,而东燕最大的隐患,其实就是国师白渊,惊才绝艳,翻云覆雨,功高震主,赏无可赏,辅佐的又是女主,要想搞出点龃龉来,让东燕自毁长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至于纵压幽平,远指一禹,文斗燕女,武镇闽巫,是暗指陈兵幽平二州,扼守禹城咽喉,警慑北魏,再暗中交燕,因死位于燕川之间的南闽,再以武力出兵军力较散的南闽,满朝文武,都只知囤积军粮整兵备战,这个清瘦微黑的不起眼书生,居然是个经天纬地的人才啊。
    大起爱才之心,刚才的大不敬自然抛到九霄云外,萧玦目光闪亮如星,大喜之下情不自禁,跨前一步,“好!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不敢”,秦长歌无声退后半步,规规矩矩一礼,“草民文正廷,陇东人氏。
    “文正廷?”萧玦沉吟,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过……你既有如此才学如何不应科考,也好博个功名,衣朱腰紫,平步青云?”
    “草民无福”,秦长歌一本正经道:“三次应举,三次落第,自知与朝堂无缘,也就不再妄求了。”
    “我想起来了,你是陇东名士,据说三岁能文的那个,”萧玦突然道“如何会落第”。
    “命中无福罢了”,秦长歌言若有憾,“其实类似这样的事也非草民一例,齐州名士兰纵,亦少有才名,名满天下,却也是屡试不第。”
    “如此人才不为我所用,诸臣之责也,”萧玦皱眉,“你明春再去应春闱,朕直接点你功名。”
    “不可”,秦长歌微笑,科举是国家抡才重典,本应天下至公,不当因一人而有私,今日机缘凑巧,得觐天颜,已是草民难当之福,而言及科举,陛下又有不次擢拨之意,草民更当回避,春闱无论如何不可再应,否则草民寸心难安,这是草民的一点小迂腐,还望陛下恕罪。
    面上一本正经,心中却在暗笑,文正廷啊文正廷,我今日可把一个有才有德堂皇光明不欺暗室心地无私的名士风范给你扮演足了,你要怎么感谢我”
    萧玦果然目光大亮,俊朗的容颜上难得的溢出欣喜之色道“先生果然非凡,只是朕却是多话了,你若不应春闱,朕岂不失一人才”
    “陛下,”秦长歌一笑,“科举八股文章,套头拘尾,局限灵机,真正散漫山野的清逸之士,啸傲烟霞的硕儒才人,未必擅长此道,如若陛下在科举之外另开设‘博学鸿识科’,由各地官吏推举当地不喜应科举的名士大儒应科,朝廷公车相迎,给足礼数,一经考校合格立授清贵之职,想来大儒也是人,文人还是尤其爱面子,不应举,也就免了遗珠之憾了,这般可好?”
    “博学鸿识科……”萧玦眼中喜色越发浓郁,盯着这个看似其貌不扬,论政谈问时却神采飞扬熠熠生辉至夺人眼目的书生,仔细想了想,点头道:“此言审虑周详,朕会在朝会上与诸臣商议。”
    看了看天色,他站起来,很自然的轻轻拍了拍秦长歌的肩,道:“天鼓时分了,朕要回宫上朝,你与朕一起进宫吧,下朝后朕还有些事,想与你谈讲----莫要推辞,你要风骨,朕也是要面子的。”
    斜眼看看自己的肩膀,最后一句令秦长歌一笑,做出勉强不言的摸样,自随了皇帝出去。
    走过窗前时,萧映目光掠过那死老鼠,皱眉笑道“你就是给这个东西逼出来的?你怎么和,女人似的怕老鼠”
    他语声那一顿,再起音时有一种轻微的萧瑟,却立即转了话题,“对了,你怎么会在帐幔后”。
    讪讪一笑,秦长歌早有准备,“听说王爷书房里有绝版的先韶时期的丹霞子的《古言》三卷,王爷极其珍爱,向不外借观阅,但草民那个……垂涎已久,好容易请托了打扫书房的小厮,溜进来看上几眼,便是沾点上古先贤的清逸之气也是好的,谁知道遍寻不着,又看见王爷这里藏书多,不知不觉抓起一本就看进去了,王爷和陛下进来时,草民吓了一跳,躲闪不及,只得藏进了帐幔里,冲撞之罪,请陛下恕过。”
    “《古言》是琛的宝贝,如何会大刺刺放在书房显眼处?”萧玦一笑,“窃书不为偷,朕多少也知道几分你们这些文人的毛病,既不是有心窥探,也便罢了。”
    他说罢了不再多问,当先而行,修长的背影在朦胧的夜色里轮廓清晰,秦长歌微微有些感叹,这几年萧玦无论无何改变,也许脾性喜怒不定,也许时有古怪之状,也许因为身居九重之高而不得不谋局阴私,但从本质里,他似乎还留存了几分当年那个明朗坦荡,从不入人以私的少年影子,要知道,换成别的皇帝,躲幔帐后偷听皇帝王爷密谈,内容又涉及朝政大事,非得脑袋掉地不可。
    此时侍卫们已经备了车驾等候,还有位中年男子在人前守侯,看服色是禁卫统领,见萧玦带了个陌生人出来,都啪的跪下施礼,又抬头看看秦长歌,微微有些戒备,萧玦却不理会,跨上玉辔金彀的御辇,道:“回宫。”
    此时萧琛亦赶了来,他精神疲倦,披一袭白裘抱着手炉走近,萧玦不待他到近前,已掀帘挥手示意,道:“你还病着,仔细冒了风,回去吧回去吧,”又指指秦长歌正要说话,秦长歌已抢先一步道:“时辰不早,陛下请先登辇,容草民和王爷告别,也好相谢王爷照拂之恩。”
    萧玦点头,自进了车驾,秦长歌迎上去施礼,萧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她,半晌轻声道:“先生可谓得偿所愿了?榻底风景可好?”
    微微一笑,秦长歌顾左右而言他,“赵王府钟灵毓秀,格局开阔,道路繁森,别有洞天,无心在此十数日,已是大开眼界,这都是托王爷之福啊。”
    “好说,”萧琛微笑,“敢情先生进府求为食客是假,欲览敝府陋景是真----可喜欢?”
    “王府贵邸,岂是无心这等身份可肆意评论?”秦长歌笑得婉 娈,并不接招,“您言重了。”
    “重与不重,彼此心知,”萧琛微微一咳,“我这浅滩微池,难容先生蛟龙飞凤之姿,先生大才,既已得觐天颜,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将来容盛之时,莫忘回来看看小王。”
    一笑应下,秦长歌道:“不敢,王爷提携相助之恩,无心没齿难忘。”
    “你在我府中,倒未曾照顾到你,不过将来,总有机会相逢于朝堂的,届时自有分教。”萧琛微微偏首,浅浅一笑,月光下的容颜清雅风仪,眉目妙绝。
     哂然一笑又一礼,转身走向侍卫们备好的另一辆车,秦长歌实在懒得和萧琛这般打机锋一来一去了,那只老鼠,她真的很怀疑是萧琛做的手脚。
    以萧琛的聪慧,未必会相信她的空城计,榻下无人,他便佯作出门,半途上定会想着折回来堵个正着----她和萧玦对答时,一直竖着耳朵在听,近期练功的缘故,她的听觉已相当灵敏,不会武功的萧琛走近,她不会不知道,所以她才敢确认萧琛没有回来的情况下,对萧玦胡诌她是文正廷。
    但那怪鼠哪里来的?那么凑巧?
  此时大批侍卫已护卫着萧玦赶去上朝,只留下四名普通侍卫护送她入宫,秦长歌踢踏踢踏的向车子走去,临到车下,蹲下身去拔了拔靴沿,真起身来,讪讪笑道:“嘿嘿,穿久了的鞋子舒服,就是有点塌……”侍卫们看了她寒酸的衣着,应付着点了点头,转过脸去,相视着撇嘴一笑。
   拙手笨脚爬上车子,秦长歌活脱脱是个没坐过华丽马车的穷书生,不住的看镂雕的车窗,又傻兮兮仰头去摸描了金漆的车顶,“这么漂亮的马车哇……”
    侍卫们早已等得不耐烦,各自翻身上了马,又是撇嘴一笑,陛下从哪找了个这么个活宝来,这样的人,也是“名士”?只是终究不敢乱说什么,吩咐了车子前行,护卫在周遭。
    行经西府大街,经过一条少有人迹的窄巷时,不知为何,车身突然一倾。
    充作车夫的太监大惊,急忙勒马,半边车身已经倾斜下来,哗啦啦砸到墙边,引起套马一阵扬蹄长嘶。
    侍卫们急忙上前,合力去扶车子,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是车后轮一处的榫头有所松动,起初没问题,车子一行快就松掉,辐条也因此散开几根,以至于车身倾倒。
    侍卫们将车子扶起,忽觉得哪里不对,车子倒了,砸在墙上,怎么那个腐儒连声惊呼也没有?
    一个性急的侍卫立即伸手去掀车帘,探头一看,惊叫道:“人呢?怎么不见了?”
    其余几人忙就他掀起的帘子探头望去,果然空荡荡无人。
    四人中的领班侍卫“嘿!”的一声一顿足。怒道:“给这小子跑了!”疾声道:“你两个去前而给统领报信,你,和我沿路四周找下,这家伙就算刚才趁乱跑掉,也走不远的!”
    当下两批人分头行事,那车夫太监疑惑的爬下车,去看那木榫头,纳闷道:“我出来之前明明检查过啊……”
    他埋头查看车轮,却没有看见,车顶被缓缓掀开,先露出一双眼睛,四顾无人,随即轻轻钻出一个人来,顺着车子依靠着的墙,爬上窄巷的墙头,迅速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中。
    那人正是秦长歌。

    她还是玩的空城计,刚才并没有离开,而是缩在车顶上。
    先前她蹲下身弄靴子是假,以身体遮掩用匕首撬动榫子是真,蹲下身的一刹她已经看出这车底板是块整体,无法从车底逃脱,于是她假作土包子,对车子一阵乱摸,其实只是为了摸摸着车顶有无可以逃脱的办法,这一摸,她立即发现车顶是活动的,可以拆卸,于是刚才一直在捣鼓来着。
    车身倾斜时她立即贴上车顶,车顶本就微微拱起,地方勉强可以供她这清瘦身材的人遮身,她紧紧贴在车顶,正是视线盲点,所以很难第一眼发现。
    侍卫们散开,她立即逸出,快速离去。
    萧玦,你就慢慢在宫中等吧。
  ————
    萧包子蹲在地上,偏着头,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的男子,乌亮亮毛茸茸的大眼睛从下往看,更是大得惊人,仿佛那张白嫩小脸上,就剩了一双眼睛。
    按说被这小子以这种“想要抱”的眼光盯着的人,任谁也要吃不消弃械投降,偏偏男子好定力,若无其事翻着手中的书,秀丽容颜一片平静,仿佛面前蹲着的不是四岁的漂亮孩子,不过是一条乞怜小狗狗而已。
    小狗狗却吃不消了……腿蹲麻了。
    拍拍衣服上的灰,萧包子决定,不管楚叔叔什么表情,不管他怎么冰山万丈,他都,一定要,征服他!
    摆出一脸自认为最魅惑众生的笑容,萧包于手脚并用……爬!
    吭哧吭哧爬上楚非欢膝盖,萧包子急忙双手拽住楚非欢衣襟,拽得死紧……不给你机会扔我出去,你扔,我就撕你衣服……
    惴惴不安等了半晌。
    没动静。
    咦?
    抬头,正看进楚非欢依旧清冷平静的眼神。
    那眼神透彻如水晶,鲜明如秋水,映着他小狗般的眼神,冷光辉耀里,一抹淡淡的了然的笑意。
    眼光下移,萧包子随着那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肥爪,已经把衣服抓得皱成一片,蓝软缎长衣原本润如明珠流滑如水,那是一片蓝如秋日高远晴空蓝如月下静夜幽谧湖水的浑然颜色,生生被自己搞得天空分裂湖水生褶。
    即使是不懂艺术只喜欢暴力美学的萧包子,也觉得自己在破坏艺术品了,讪讪的笑着,讨好的赶忙放开手,还努力的扯了扯掸了掸,试图将皱褶搞平。
    楚非欢轻轻拉开他的爪子,也不说话,继续看书。
    萧包子一时有些不适应,原来,爬上来也没关系?原来,这么好说话的?
    那我干嘛还蹲那么久?
    哼,丫鬟姐姐们胡说,谁说他冷得象冰山,谁靠近三尺距离内就被冻死,摸到一寸衣角就被摔出的?
    我不是蹲在三尺距离之内了么?我不是摸到他了么?
    我不是好端端的么?
    得意洋洋笑着,萧包子得寸进尺,又往上蹭了蹭,拱了拱,找了个舒适地儿双臂一拢,觉得那腰围极其合适,忙笑嘻嘻的靠上去,闭上眼睡大觉了。
    刚才蹲得好累阿……
    楚非欢缓缓放下手中的书,低头俯视怀中的孩子,半晌,眼神微微柔和下来。
    柔和初生,悲凉渐起。
    那一瞬眼光变幻,如沧海微波无涯,而天际遥生明月,浮云翻卷。
    过往数十岁月呵……一梦生寒。
    然而却只能付之沉默。
    他缓缓伸出手,极慢极慢的抚向孩子的娇嫩的,散发着乳香的喷红脸颊。
    将将触到那雪玉般的肌肤,只差分毫时。
    他突然飞快的缩手。
    怔了半晌,他缓缓举起双手,举到自己眼前,出神的看着。

    苍白洁净的手,修长的手指,瘦不露骨线条优美的手。
    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双手,如此不洁。
    怎配触及孩子如花瓣般的容颜?
    杀过人,折断过人的筋骨,泥地里偷刨过穷苦人种以维生的瓜果粮食,抓起过死去的动物腐烂的肉体,不能动的日子里,这双手支撑着他的身子步步前移,在臭水沟,垃圾地,肮脏的地面上一寸寸挪过,指甲裂开,指缝里满是泥垢……被按在地上打的时候,那双手紧紧抓住地面,再被踩得满身是伤痕……将将好些,又被痛殴,只因为他不肯磕头求乞,整日半饥半饱,再没有多余的食物可“进贡”给胖子老大,若不是当年武功底子锻炼得筋骨耐力,他早已被活活打死。
    那些伤势发作剧痛焚身的日子,他将手狠狠咬在口中,直至咬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无数次昏迷,高烧,濒临死亡,再无数次挣扎着清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肯死,那地狱般的灼热苦痛煎熬挣扎完全无望,甚至被人视为低贱之人折辱唾弃的日子里,强悍心志如他,亦曾无数次想过放弃,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想活,还是强迫着自已,牙关咬出鲜血的醒来。
    如今他终于明白,他是为了等她,等她回来。

    冥冥中天意暗示了他,令他历尽苦难不肯离去的殷殷等候,就是为了她于某个时刻御风而来,蓦然回首时能释然微笑,“哦,你还在原地等我。”
    为了听见那句“我已回来”,他历经双生,天堂地狱,死生磨折。
    所幸,你和我都不曾失望……
    他轻轻的一笑。
    如露珠俏然滚过清晨的花叶。
    花影摇曳,日光澹澹。
    这人事无常,世情单薄,多少爱恨,酿成缠绵的伤口,经久不愈,然而,我终于庆幸,我未曾放手。
  ————
    秦长歌已远远看了很久。
    看着包子死乞白赖的想要亲近非欢,看着非欢淡漠里的纵容,看着包子爬上他膝盖的得意,看着非欢在将要抚摸到包子的那一刻,突然缩回了手。
    看着他将手举到眼前,仿佛不认识一般,细细端详。
    眼中掠过一出怆然,秦长歌知道他在想什么。
    非欢素来外表冷漠内心细腻,虽然坚韧聪慧,却是非常善良敏感的人,他虽然不说,但她知道他内心里,对自已如今的残疾,对过去三年的地狱般的日子,定然遗恨深重。
    那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寂凄凉日子里,想必无人给过他一丝温暖,所以他会将包子赠与的玉锁片视为至宝来珍藏,那个孩子的亲近喜爱,是很长一段时间来他唯一感受过的善意。
    如此宝贵。
    秦长歌仰起头,抿了抿嘴。
    你在哪里呢?我的仇人?我想,我正在一步步走近你。
    无论你隐身云天之外,还是高踞九霄之上。
    无论这样的寻找需要怎生的历经艰辛,备受磨折困难重重,迷雾种种。
    我都不会放弃。
    直至终有一日,我,亲手毁灭你。
    为我自己,为,非欢。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6:08
卷一:涅槃卷 第八十五章 珈蓝
  不知何时,祁繁已悄悄站在她身后,注目屋中那一坐一睡的两人,平日里佻达轻快的表情,此刻沉默而苍凉。
  秦长歌偏头看看他,将他袖子一拉,两人无声绕道,进了后院书房。
  还没坐定祁繁就道:“明姑娘,能治楚兄那药在哪里?我兄弟决定了,要立即去找。”
  “你什么时候这么性急了?”秦长歌微微一笑,“祁兄,我知道你和容兄,心里都背负着莫大的心事,想要赎罪,只是有些事是急不来的。”
  苦笑着,指了指皓雪轩的方向,祁繁道:“我兄弟罪孽深重,拿一辈子来熬煎也是应该的,想快速治好他,并不是为了早日免除内心磨折,明姑娘你也看得出,楚兄当初中了灭神掌后,强自将掌力下行,以致双腿经脉全部毁损,内元因此一劫,也消散干净,这等重伤,若是从此好生将养,一年四季顺应天时精心侍候,倒也未必性命有虞,可偏偏……偏偏他沦落至衣食无着,风吹霜打,又饱受欺凌,身处恶劣污秽之地,身受风雨寒暑相逼,以致身体衰颓,元气近无,若不是内心坚毅,苦自支撑,他早就……可现在也已是千疮百孔之身,我怕……”
  负手默然,良久秦长歌道:“这些,我比你更清楚,只是能治他的药远在他国,而且现在也不是时机,你去寻了也没用,我会在等待的时间里,尽力想法子给他固本调元,这是急也无用的事,且待时机吧。”
  想了想,祁繁还是忍不住,问:“到底是何药?我等或者可以叫人先细细寻访着。”
  “不必”,秦长歌一口拒绝,“时机到了,再说不迟。”
  无奈的轻喟一声,祁繁应了,却突然道:“明姑娘,你是何时到得先皇后身边的?”
  “怎么?”秦长歌转脸,神色平静的微微一笑,“我不是说过么,我原是德妃宫中的,天壁二年,德妃去世,宫人被发往浣衣局各地,先皇后有次无意路过,见我被太监欺凌,便收留了我,自此一直在她身侧,蒙她青眼,得她信重——祁兄觉得哪里不对么?”
  “没有……”祁繁讪讪笑道:“不过随口问一句而已,我是觉得,姑娘虽然年轻,但是举止言行,行事法度,竟依稀是先皇后当年风范,姑娘真是冰雪聪明,否则也不会短短一年多时日,便尽得皇后真传了。”
  “过奖,”秦长歌道:“皇后会选中我,自然有她的原因,也许,正是因为我在某些性格行事上投她脾性,令她合意,人总是对和自己相似的人别有好感,因之待遇不同,这也是个因果,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祁繁笑应了,秦长歌目注他,知道这个鬼灵精已经有些怀疑她的身份,又绕弯子试探,只是他自己也觉得太过荒谬,不敢向那个方向想而已,秦长歌重生以来,并未对自己的言行举止做太多的掩饰,祁繁生疑是应该的,原本当初秦长歌只是抱着玩笑的心态,懒得为这些怪为乱神之事费唇舌解释,又怕风声无意泄露,才暂且瞒着祁繁二人,如今出了楚非欢这事,她倒决定继续瞒下去了,且不论祁繁,若是容啸天知道面前的便是先皇后,亲眼见着他冤枉逼迫她最信重的人,以他的激烈性子,无地自容尴尬难堪之下,只怕任什么理由,也难拦住他立刻自裁了。
  决定将这个话题绕开,秦长歌道:“这些时日下来,该查的事,都应有个结果了吧?”
  “正要和您说,”祁繁苦笑道:“都是些不好的消息,咱们先轻后重慢慢说--第一,孟廷元的户帖上的生辰,最初我们是请衙门里交情好的师爷给查的,出来说正是那一日,我不放心,又塞了银子,请他将户本偷出来看了,结果发现有修改,三改成了五,改得很巧妙,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唔……”秦长歌神色不动,“然后呢?”
  “咱们自然要想法子去查谁改动了这户帖,可惜师爷说衙门里掌管户帖的人先后换了好几拨,这户帖的改动,又很难确定是登记时便故意改掉还是后来偷改的,这些曾经接触掌管过户帖的人,前后跨度数十年,走的走死的死,谁还记得他们的名字?谁知道这么长时间内,到底是谁做的手脚?根本查无可查。”
  “墨迹新旧看不出来么?”秦长歌抬眼,“如果是后来篡改的,墨迹较新,可以大致推算个时间。”
  “奇就奇在这里,墨迹颜色几乎一致,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师爷第一次才没看出改动,孟廷元那般大的年纪,户帖也已阵旧,难为做假的人造出那么色泽老旧的墨迹,不过我还是命人给师爷多塞了银子,想问问皇后出事那年前后负责掌管户帖的人是谁,谁知道根本没有人记得,也是,谁记得一个整日埋首于灰暗旧纸堆里的微末小吏?”
  “如果不想被人认得,那就更没人会记得,”秦长歌无所谓的道:“不必查了,确认老孟的户帖有假就好,他户帖有假,就能确认萧琛那日的庆寿别有玄机,改日咱们去找老孟谈谈心,我需要他呢----第二件呢?”
  “素帮主的身世,”祁繁再次苦笑,“遵照您的嘱咐,咱们首先就查饮雪族,可是咱们的人在冰圈之外足足盘恒了数日,也未曾发现任何一个人,向周围赤河当地人打听,却说饮雪族向来只是传说,往年还能遇见一两个怪异的人出现在冰圈左右,从四年前开始,就没人看见过她们的踪迹,有人说她们遭遇了灭族,有人说是有仇家寻仇,大开杀戒,幸存的人潜入了冰圈更深处,我们的人也试图进入冰圈,但是没能走多远,就被那彻骨寒气逼退。”
  “四年前……”秦长歌敲敲桌子,有点神思不属的模样,半晌道:“我已经有点谱了,嗯,继续,你说坏消息先轻后重,那么安飞青的情况想必是最糟的消息,死了?”
  钦侧佩的点点头,祁繁道:“死了----全家都死了。”
  冷笑一声,秦长歌道:“好,好--”
  站起身,她道:“辛苦了,我去找非欢聊聊。”转身走开。
  祁繁立于原地,默默看着她离去,良久,喃喃道:“和先皇后一个德性--什么都闷在肚里,什么都盘算在心,什么杀人放火灭门绝户都别想叫她惊讶,任何人在她面前都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可恨!”
  ------------
  秦长歌这次来见楚非欢,包子已经从他腿上移到床上,抱着楚非欢雪白的被子,睡得更香。
  看她过来,楚非欢并无太多喜色,只移动轮椅,亲自为她斟了杯茶。
  秦长歌接茶时,顺手将手指搭上了他的腕脉,不待他躲闪,一触即收,随即宽慰的笑道:“非欢,素帮主对你真是尽心,你的身体已有起色,等到寻到药,再站起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淡淡一笑,楚非欢道:“是吗?”却不再说什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低头轻抿,无喜无悲。
  掉开眼光,秦长歌面上一抹笑容毫不动摇,内心里却在暗暗叹息,非欢不是容啸天,他素来聪慧敏锐,对自己的身体境况,比任何人都清楚,骗得了谁,也骗不了他。
  那日为免祁容二人自杀,秦长歌说非欢的腿还有希望,其实这话有一大半都是假的,不过是为了避免两人无谓的死亡,姑且留存一个可供追逐的虚妄的希望而已。
  当初的金虺珠,只能使经脉避免进一步坏死,而真正能拔除灭神掌力的奇药,据秦长歌所知只有“踏香珈蓝”,据说这东西效能如神,有无上妙处,但是顺应天机,开谢都有定数,非改朝换代之际不现形,千年来只现世三次,每次只出现一个时辰,遇得着便罢,遇不着,那东西便自己枯死,并永不再生,千年来那三次,有一次迟了一步,眼睁睁的当着赶来的人的面枯死,第二次倒是采着了,可是采花的那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身死,至今也无人能解此谜,第三次是前元起事之时,被天下第一大教紫冥教教主,据称百年来最为惊才绝艳的贺兰无邪得去,因此引发无限腥风血雨,无数人虎视眈眈意欲谋夺,明抢暗夺计算不休,然而都被号称天下第一人的贺兰无邪高踞紫冥神山之巅,谈笑烟云,拂袖清风的一一解决,直到那些打着堂皇君子旗号的正道门派,私下计议,使出了连黑道也不屑使用的美人计,派出了当时武林第一美人,崆峒派掌门的幺女百里微,乔换身份接近贺兰无邪,才接近了奇宝,可惜最后一刻功败垂成,美人计为贺兰无邪识破,据说当日黑云层层,迭压紫冥神山,踏香珈蓝突大放光芒,五色琉璃,璀璨妖艳,一片华光艳彩里贺兰无邪仰首长笑,衣袖一拂,便将那卧底的绝色女子,拂下了紫冥暗河。
  惊呼声里贺兰无邪缓缓俯首,看着流星般飞坠消逝的一代红颜,身后彩光如练而黑发飞扬如柳,宝光流动中他衣轻人淡,微笑深深。
  他道。
  “其实你只要向我要,我一定会给你。”
  他笑,笑容美若神灵,火红曼殊沙一般的绝艳绮丽,容光倾城,无限风情。
  “你何必要偷呢?”
  他始终笑着,缓缓转身,取走踏香珈蓝,飘然下山,那些守候在山下的正道“侠士”们,等待着卧底的好消息,不意却看见贺兰无邪冷笑着飞逝,那些人自知无幸,亦心中不忿,喊着为百里微报仇的口号,前赴后继向他围攻,贺兰无邪一言不发,大开杀戒,所说那日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血肉横飞的杀戮成就了百年来人人闻之惊悚的悲歌传奇,那些“侠士”的尸体堆积了紫冥神山下山的长长数里路途,血腥之气氤氲成神山之巅的血雾,笼罩了那轮凄凉的月亮,那月色多日来血红不散,凄森可怖,而山中食尸之枭,则多日欢歌尖鸣,奔走以告,往来不休,为这百年难遇的饕餮大餐而大开宴席,它们越积越多,黑压压的翅膀遮蔽了整个天空,时不时张嘴啼鸣,立时从口中掉落一块淋漓血肉,饶是如此,那些尸体仍未被吃完,断臂残肢扔得到处都是,很多年后依然有砍柴的樵子常常踩到断裂的白骨,而那座曾经堆积无数尸体的深渊,任何时候一眼望去都似乎能看见盘旋的黑洞,幽深的鬼鸣,苍凉的啼号和无垠的血色,因之被后人称为“积血渊”。
  至于贺兰无邪,从此再没有人见过他,从此他成为传奇,有人说他大战群雄力竭而死,有人说他擅自使用禁绝功力,在下山后立即散功已成废人,也有人说他经此一事心灰意冷,日后潜心练武,终入天人合一之境,成就仙体,总之,无论是哪个结局,这人世间,都很难再找到踏香珈蓝的最后一位拥有者贺兰无邪了。
  何况,就算他当日留得活命,至今已两百多年,到哪里再去找这个人?找他的骨灰吗?
  那么,等踏香珈蓝出世?
  比找到贺兰无邪还渺茫。
  秦长歌注目玉白梅纹茶盏中微碧水色,目光如蜻蜓般轻轻飘过水面,微微有些苦涩的想,果然是无知的人最幸福,如果祁繁容啸天知道这段秘辛,又会是怎样的失望?
  如果……非欢知道?
  这般想着,心中顿时微微一动,状似无意的抬眼向楚非欢看去,却见他垂眉敛目,似在专注品茶,神情淡冷,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尽人事听天命吧……秦长歌收回目光,笑道:“非欢,你记性好,和我相交的时间也最长,可否帮我想想,当年我有无出手相助过一个少年,嗯,地点大约在赤河附近。”
  “是元废帝十一年在赤河白水镇遇见的那个卖艺少年,还是十二年在靠近赤河的华州遇见的那个带着妹妹求乞的少年?十四年你路过赤河,也曾在武云山收留过一个父母死于战乱,自己又被人欺凌的孩子,你指点了他去投军。”楚非欢想都不想,一口答了出来。
  怔了怔,秦长歌失笑道:“瞧瞧你脑袋什么做的,真是事无巨细,无一遗漏啊,我可不成,琐事我多半记不住,也不放在心上。”
  “你心拢天下,目及沧海,你是王者,”楚非欢淡淡道:“琐事无法干扰你的心神,也不应干拢你----纠缠于细枝末节的人,如何能成就大事。”
  微微一笑,秦长歌道:“不,不过人各有所长而已,非欢,素帮主称我是他的恩人,而且他应当是赤河附近人氏,你说的这几个人我还依稀记得,当年都是匆匆而过,不过我总觉得,他不是这几个人中的一个,其实我倒想到了一个人,那时是第一次赤河战役期间,你还没出现在我身边,我曾在赤河齐县黑风镇遇见过一个少年,当时他双手筋脉被废,十指俱断,我替他接续了筋脉,但十指并没顾得上照顾,照那伤势,就算治好,难免留下畸形,可我观察素玄双手,绝无伤痕,这就是我一直疑惑的地方。”
  她将素玄那日说给她的饮雪传奇说了,又道:“凭我的观察,素玄对饮雪族是熟悉的,而且绝非普通关系,如果他是当年那少年,那么他应该就是所谓饮雪族‘天弃’之子,生来便对族长有妨的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男孩,所以双手被废被弃出族外,只是据说那样的孩子,生下来便会被废,而我见到那少年时,他已有十三四岁模样。”
  “素帮主并非表面看来那般快活,”楚非欢轻轻拈开一片飞落衣襟的黄叶,“他的身世来历,是他自己也不愿触动的谜。”
  他转向秦长歌,目色澄澈晶莹,“需要我帮你……看么?”
  怔了怔,秦长歌皱眉,“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微微俯身,将落于楚非欢肩上的碎叶一一仔细拈去,有片落叶生着细细的锯齿,纠缠着楚非欢黑发,秦长歌小心的一指拈住发尾,将叶子拨落,轻声道:“我不过有点好奇而已,如果想知道,我迟早都能知道,你那能力,极伤本元,岂能为这些小事轻用。”
  楚非欢转目看着秦长歌细致的动作,凝望着她平静眉宇,和眼前虽眉目陌生,气韵却熟悉的雍容容颜,目光下移至秦长歌垂落于他肩的发上,停留一瞬,恰好风起,风拂起发丝柔软细碎,拂过他的脸,一缕微带薄荷的沁凉香气里,楚非欢笑笑,那笑意宛如冰雪,静静道:“现在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你好好活着,就是你为我做的最好的事。”秦长歌摇头,“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当尊神一样供着,那也太瞧不起你了,需要你的时候,我决不会客气的。”
  话音方落,一只小肥爪已经探了过来,牢牢揪住楚非欢衣襟,奶声奶气而又睡意朦胧的声音响起,“是啊,楚叔叔,我现在就很需要你----我背上好痒,你给我挠挠。”
  低头,便见萧公子眯着眼,拖着一大截被子,在椅子上蹭啊蹭,在墙上蹭啊蹭,在楚非欢身上……蹭啊蹭……
  秦长歌微微一笑,无声的退了出去。
  让那只皮厚心黑胆大无耻的包子去和非欢插科打诨去吧,有他搅着闹着,非欢与生俱来的冷漠,不幸遭遇造成的悲凉,想必多少也可以搅散几分吧……
  -------------
  次日素玄上门拜访,包子陪着楚非欢,在棺材店后花园非常隆重热情的接待了他们。
  之所以说“他们”,是因为素玄屁股后面还跟着个火辣辣的小子,一路叫骂着追进来。
  “哗!”萧包子圆睁大眼,看着穿得一身翠绿,活像春天刚发出来的茶叶芽,死死拽着素玄袖子,叫嚣着要素玄赔他绝门武器的水灵徊,再看看一脸苦笑,像被马蜂盯了一头包般满脸晦气的素玄,漂亮的脑袋从左晃到右,再从右晃到左,半晌道:“楚叔叔,真雷人哦……”
  楚非欢飘过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耸耸肩,包子很诚恳,“别这样看我,我也不懂,这都是我娘的话,晚上她和我吹牛时有时会冒上一两句,说什么这是网络流行语,什么网?什么鱼?网里捞上来的鱼跟打雷有什么关系?我问她她不理我,只说假如我看见什么事感觉很震惊,好像踩到霹雳弹一样,就是被雷到了。”
  楚非欢无声的转过头去,默默望天,就知道不能和包子认真。
  不过,长歌说的这些怪话,可能便是她死后,去到那奇怪的一世里的经历吧,他想起那纵横的黑色道路,飞掠的奇怪的马车,天空中嗡嗡嗡的银白色大鸟,还有,衣不蔽体青春洋溢的少女……
  脸突然微微热起来,楚非欢掩饰性的垂下眼睫。
  所幸没有人来得及注意他,因为素玄刚想向他问好,水灵徊已经跳了起来,叫道:“我等了你一上午,你说有急事,招呼也没打一个就跑过来,你就这急事?就是为了见这个瘫子?!”
  话音未落,素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包子浓密的长睫毛,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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