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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楼皇妃/妾本良人》田小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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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6-7 18:11:54
☆、第一百四十八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二十七)

    第二日,司马昱亲自来接她。

    张妈妈一路送小楼出去,在她耳边细细叮嘱。小楼受教地颔首,出了门,一抬眼便看见他站在光中,身姿落拓。

    她心中一动,几乎是不能自抑地弯了唇角。

    张妈妈瞧她一副心愿得偿的模样,自己也高兴,又叮嘱了几句,将小楼送进了轿子。

    书墨沾了主子的光,被司马昱一道赎了身,面上亦是喜悦。

    街边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个个都探首探脑,紧紧盯着那顶软轿。

    小楼不敢撩开帘子,默默坐在轿子里,抿唇笑着。

    等到了地方,一下轿,却是怔了怔。

    是宸王府。

    她并没想过他居然会带她回府……原以为至多是寻个别院,金屋贮娇。可是他却将她带回了家。

    书墨瞧着漆木牌匾,目中有所动容,扯了扯小楼的袖子,笑得真心真意:“姑娘……”

    司马昱翻身下马,将马缰丢给侍从,大步走过来牵住她的手。

    小楼深思怔忡,他唤了几遍她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司马昱眉头轻蹙。

    小楼笑了笑,“没事。”

    他不疑有他,勾起一抹笑:“那走吧。”

    她点点头,压下那些从记忆里翻滚出来的东西,对他温存一笑,随他进了门。

    他就将她安置在自己的谨南苑中。

    与他的卧房相邻,对面是小书房,院中一株榕树,清幽得很。

    他带着她一间间屋子看过来,最后在院中树下站定,笑道:“这几日军中还有些事,你先等等,处理好了我们便出发。”

    她颔首,勾着笑。

    身后忽然传来婢女的请安声,他携着她回过身,见是一个圆脸喜气的小姑娘。

    司马昱笑道:“你身边虽有书墨,但到底不熟悉府中事务,这丫头是拨来照顾你的。”

    那丫鬟请了安,垂着头道:“奴婢杏尧,见过姑娘。”

    小楼一怔,问她:“你唤什么?”

    她呆了呆,不知是否自己何处犯了错,但仍是恭敬地又重复了一遍:“奴婢名唤杏尧。”

    司马昱偏头看小楼,笑问:“怎么?这名字有什么不妥?”

    小楼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笑道:“我只是觉得这名字悦耳,所以才问了一遍。”

    他颔首,也没再多问。嘱咐杏尧几句,便有人来请,说是老夫人的意思。

    他低首在小楼鬓边亲了亲,才跟着去了。

    书墨见状几步走到小楼身边,低声问:“我瞧那下人脸色不是很好,是不是为着咱们进府的事,老夫人责难世子爷?”

    小楼低下头,眸色不明。

    书墨自知多言。

    杏尧道:“姑娘可是累了?不若回屋中稍事休息,奴婢准备香汤沐浴。”

    小楼笑笑,道了声谢,携着书墨进了屋子。

    将木桶抬进屋里,倒了热水,洒了花瓣。小楼只留下个书墨服侍。

    谁料她刚刚脱了衣裳,浸进水中,忽闻外间响声大作。

    隐隐约约听出是碧溪的声音。

    她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起身,房门“砰”地一声被大力踢开。两扇门板来回晃荡着,人影跨了进来。

    屋外侍婢半拉半求,都没能止住碧溪的脚步。杏尧倒还尽职,拦在碧溪面前。

    幸好有道披风隔着,才不至于叫外间众人瞧见。

    一股怒气从心中升起,小楼两颊涨红。

    书墨即刻扯过木架子上的衣裳扑在水面上,尽力将小楼掩住。

    “三小姐,姑娘正在沐浴……”杏尧几乎是恳求。

    碧溪冷笑:“不过是个青楼女子,一双玉臂千人枕,还怕被我们几个看了去么?!”

    说着径直往里走,杏尧无法,低声命人去寻司马昱,随即将门关上。

    须臾间碧溪已绕过屏风,在木桶前站定。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小楼,目中不屑。

    小楼僵着脸与她对视,碧溪冷笑道:“我念着你好歹救过大哥一命,没有下狠手,还将王孙公子引荐于你,没想到你倒是心气高,原来早惦念着我们宸王府的权势。”

    小楼皱了皱眉。

    她又冷声道:“你以为如果没有我,李世伦如何会求娶这么个身份低下的青楼女子。他配你是绰绰有余,你却仍不知足,竟逼着大哥把你带进府里来,哼,真是好本事。”她说得阴阳怪气,书墨怒视着她,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

    “你这低贱的身份,偏要往大哥身边靠,给他招惹多少辱骂……我宸王府岂能容得了你!”她说得目眦欲裂,大有恨不能将小楼大卸八块的样子。

    小楼看着她狰狞的面色,忽地一顿,竟放松了神情,微微笑起来。

    碧溪皱眉:“你笑什么?!”往前站了一步,似乎是要动手。

    杏尧在府中多年,自然知晓这位小姐的脾气,当下往她们中间一站。

    司马昱派她来照顾云姑娘,若是真叫三小姐打了云姑娘,只怕她自个儿也逃不了干系。

    “让开!”碧溪瞪了她一眼,伸手猛力一推,竟直直将杏尧推得跌在地上。

    小楼面上冷下来,抬眸,眼中恍若冰凌。

    “你在闹什么?”

    碧溪一愣,随即嘲弄:“你说呢?我岂会容你玷污大哥!”

    小楼勾了勾唇角:“我何时玷污他了?”她眸光一转,声音里竟带了点点轻笑:“我虽是青楼女子,但如今已赎了身,脱离chang籍,与世子爷男未婚、女未嫁,有谁能说半句闲话?”

    碧溪闻言冷笑,刚要开口,又听她继续道:“只要我不是他姐姐、妹妹,不是他血缘至亲,我们在一起,容谁置喙?”

    小楼抿着唇边的笑,静静看着碧溪面色瞬间变得惨白。

    门外响起男声:“都下去。”

    碧溪身子一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房门推开,司马昱快步走过来,见到面前的场景,知晓小楼并没受到伤害,神情微微松了些。

    “出去。”

    “大哥……”碧溪眉间盈盈。

    他冷眉:“出去。”

    她一滞,低下头,眼角扫了小楼一眼。没有与司马昱对抗,转身走了出去。

    杏尧扶着墙壁站起来,福身请了安,强拉着书墨往外走。

    书墨瞧了小楼几眼,看她并不反对,只得跟着杏尧出了门。

    等人走了干净,小楼依旧垂着头,不言不语。

    他默默站了会儿,看她大有将自己视作空气的意思,叹了口气,伸手将她从水中捞了出来。

    浑身湿哒哒,没一会儿便将他衣襟全数染透了。

    仔细将人儿放在床上,指尖滑过她裸露的肌肤,细嫩幼滑。他身上有些发热,扯过锦被将她裹住。

    “生气了?”

    小楼低低“嗯”了一声。

    他见她终于肯搭理自己,弯了弯唇角:“她就是这么个性子,也没有什么恶意。你大人大量,别跟她计较,好不好?”

    小楼声音闷闷的:“人家是王府三小姐,我哪里敢跟她计较。”

    他眉间一顿,叹气:“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抿了抿唇,半晌抬头,目中盈盈:“对不起,刚才是我太任性了。”顿了顿,道:“我知道三小姐不大喜欢我,可能是觉得我的身份配不上你……我、我会与她好好相处,不再叫你为难。”她睫毛轻颤,柔弱的模样好像一只小白兔。

    他心中泛起莫名的柔软,摸着她的脸,低笑:“云儿真乖。”

    她的脸转瞬浮起一片红霞。

    晚膳两人在屋里吃了,他温柔低笑的模样简直吓坏了众人。

    吃过东西,又一同沿着花园小道散步。

    她这才得了功夫问他:“老夫人找你……是因为我吗?”

    他随手摘下一朵玉簪花别在她发间,端详一阵,满意地点点头,才无谓道:“是为着别的事,你别多想。”

    既然他不想说,她自然不会再多言。

    之后几日他越发忙了,她起身时他已走,她睡下后他方回来。

    碧溪倒是没再找过她的麻烦,只是某日才起,便有人传话,说王妃有请。

    小楼慌里慌张地挑衣裳,让书墨好生笑话了一顿。好不容易收拾利索了,又对着铜镜看了三四遍,问了杏尧十数遍,确认自己并无不妥,才去给王妃请安。

    PS:对不住……今日事实在太多了,璃才会更新晚了,请亲们原谅……么么~



☆、第一百四十九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二十八)

    到了院子门口,婢女请她候着,自己先行通报。

    这一等,便去了半个时辰。

    烈日当空,照得人头晕眼花。偏生周围无一处遮蔽,她们只能顶着大太阳慢慢等着。

    书墨眼眶泛红,抿着唇,没说话。

    小楼眼角扫到她的神色,顿了顿,转头去瞧杏尧。

    杏尧也有些受不住了,脸色泛白。瞥见小楼的目光,立时掩了疲态,冲她笑笑:“王妃许是还在准备,姑娘便再等等吧。”

    小楼颔首,复又低下头。

    她身子素来不好,耳内轰鸣,浑身无力。可王妃是长辈,这一次,看来是存心要给她个下马威,哪怕是为着司马昱,也不能拂了王妃的面子。

    又等了半个时辰,先前去通报的婢女出来,冲她行了礼,笑道:“对不住姑娘,我家王妃身子突感不适,不方便见姑娘。”顿了顿,笑容更大:“改日再请姑娘来吧。”

    书墨面色一僵,咬了咬唇。

    小楼笑了笑:“既然如此,云儿便不打扰了,还望王妃身子早日康复。”说完携着书墨、杏尧往谨南苑走。

    回到屋子,将杏尧打发出去,书墨方重重哼了声气。

    “欺人太甚!”

    小楼喝了口茶,笑了笑。

    “姑娘不生气?”

    “生什么气?”小楼一笑,“我的出身……王妃看不上也是人之常情,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

    书墨仍有些忿忿,但见小楼面色不好,才强压下怒气,“姑娘是不是不舒服?到床上躺一会儿吧,等世子爷回来了,我再叫醒你。”

    小楼头有些发晕,便点了点头。躺下闭眼休息,不过一会儿,睡意袭来。

    待到被吵醒,睁开眼,才发现日影西斜。

    书墨正在收拾东西,不小心撞到凳子,才会将她吵醒。

    揉了揉眉心,开口问:“你在做什么?”

    书墨闻声转过头,瞧见小楼已经醒了,当即咧嘴笑道:“是世子吩咐我们收拾东西,今夜便走。”

    “今夜?”她吓了一跳,“怎地这么急?”

    书墨耸肩:“不知,世子没说呢。”

    小楼赶忙起身,走到外间一瞧,正好瞧见司马昱推门而入。

    “这是怎么……”

    她话都没说完,他手臂一伸,已将她揽进怀里。

    “准备得差不多了,至多一刻钟咱们就走。”声音低沉,气息拂在她发顶。

    小楼仰起脸,“天都快黑了,怎么这个时候走?”

    他目中深沉,并不多说。

    不过一会儿,有侍从来禀告一切妥当,他牵着她的手便走。

    小楼一头雾水,出了谨南苑,迎面走来几个嬷嬷打扮的人。为首的面色凝重,眉头皱着,满是不赞同:“世子爷,王妃让您去一趟。”

    他脚下不停,“劳烦嬷嬷转告母亲,昱儿不便,就不去了。”

    那嬷嬷目光扫过小楼,竟有几分鄙夷和不屑。

    司马昱眉头一皱,将她护在身后。神情冷淡:“事出突然,我需先行前往长安,还请嬷嬷转告母亲,请她不必担心。”言罢拉着小楼径直越过她们。

    直到上了马车,小楼仍是云里雾里。

    他将她按在怀里,也不说话。小桌案上燃着香,气味淡雅。

    马车骨碌碌走起来,暮色透过窗缝照进来一些,柔和得很。

    她微微仰起脸,睫毛扫在他下颌,微痒。

    “阿昱。”她忽然喊他,声音里有说不清的东西。

    他淡淡“嗯”了一声,手中攥着她的发把玩。一圈圈绕在指间,乌黑柔软。

    她嘴角弯起来,眼睛里落了斑斑点点的光:“是为了我么?”

    他一怔,目光偏下来,落在她脸上。精致的五官就在一寸之隔,她呼出的气息都有木兰花香。

    她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明眸善睐地看着他墨黑的眼,心中满胀。

    “我没事的。”她轻笑着,“阿昱,我很好,没有人欺负我。”

    他眸中闪过一抹困惑,不自觉端正了身子,转瞬之间明白过来。

    她眼里温热,只觉得他容颜俊美,更胜往昔。全身骨头都好似软了,只想靠在他怀里。她吸了一口气,拥住他。

    司马昱眸色渐深,极其自然地接过她的拥抱。

    “我明白。”他在她发上落下一吻,目光落在开阖的车帘上,那光忽明忽暗,炫目得很。

    一路舟车劳顿,待到了长安,已是半月后。

    司马昱在长安有一处院子,是太后特意赏赐的,往常他到长安都是歇在此处。

    小楼下了马车,与他一同进了院子。丫鬟仆人大都是太后亲自拨来的人儿,个个伶俐得很。屋子都是打扫好的,物品一应俱全,只等他们来,保管住得舒舒服服。

    司马昱对总管邵伯交代了几句,又与小楼说了几句话,方进了书房。门开阖间,里头似乎有人在等他。

    小楼随婢女去了后院,将随身带的东西都归置好。沐浴过后,丫头们已经将晚膳布好,她在桌边等了一会儿,直到司马昱来了才一处动筷。

    “这几日有些事,我需得出去,你在家里好好休息,不要等我。”

    他说“家”,小楼心中一热,颔首笑道:“好。”

    吃饭的时候喝了几杯酒,她原意是想留他的。可他行动匆匆,吃过东西又出去了。

    自他袒露心迹之后,他们也有过几次亲近,最亲密那次便是那夜……可他半路又被人叫走了。

    她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也不想着拿捏架子,非得要他给个名分才可行夫妻之事。可他没有主动,她又哪里好自个儿挑明白呢。

    初来长安,夜里也睡不安稳。书墨被她翻身的动作吵得睡不着,进里屋看了几次。小楼干脆强拉着她,要她脱了鞋子陪她一处躺着说话。

    书墨无法,只好遵命。

    “若是咱们今后都留在这儿就好了。”

    小楼笑问:“为什么?”

    书墨道:“这里只有咱们几个,没有王府里的那些夫人、小姐,日子必定逍遥自在。”

    小楼笑道:“他是世子,将来必定是要承袭王爷爵位,只怕一生都要呆在宸州。”

    书墨翻过身,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在夜里闪着光:“那姑娘会是王爷夫人么?”

    她问得突然,小楼面上的笑一僵。背着光,书墨并未看清她的神情,自说自话道:“世子这般喜欢姑娘,将来一定也会待姑娘好的。”

    小楼抿了抿唇,书墨这才发现她的沉默。

    “姑娘……”

    “睡吧。”小楼打了个哈欠,翻身朝里。

    身后书墨欲言又止,但毕竟是孩子心性,不过片刻便沉沉睡去。

    她睁眼瞧着帐子,心底有几分惶然。

    王爷夫人……他的王妃会是谁?

    是她大意了,被近来的甜蜜弄昏了头。他的身份,是绝不可能娶她的。

    而未来的世子夫人,未来的王妃……容得下她么?又更是,她容得下别人么……

    被这些事扰上那么一扰,她半夜才睡着。翌日早早醒来,穿衣打扮,出了门才晓得司马昱已经出去了。

    那些丫鬟们个个都拿眼角瞅她,似是打量她的身份,琢磨该以如何的态度应对。

    这些都是宫里出来的人,自然不会是等闲角色。

    小楼本不觉得如何,只是后来那些人看她的眼神越发古怪,她心中疑惑,才不自在地打量自己,这才发现缘故。

    她原是醉笙阁的姑娘,衣裳收拾都是妈妈们张罗的。样子好看,料子也不差,只是比起这些在富贵宫殿中呆久了的人来说,一眼就看得出身份的差别。

    甚至是,那些下人穿的衣裳,虽然样式不如,可料子都比她的好。

    出了醉笙阁之后,她在王府没呆多久,后来更是赶路来了长安,根本没什么时间置办衣裳。

    她有些发窘,脸上微热,拉着书墨回了房。

    她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她,可那些下人会怎么看阿昱呢……

    想了想,最后拉着书墨出了门。司马昱并没有限制她的行动范围,门房也没有多话,原想着叫两个人跟着去,可是被小楼拒绝之后,也就不再多言。

    “姑娘,咱们要去哪儿呀?”

    小楼没说话,记牢了出来的路,慢慢从巷子中走出来,来到大街上。

    她找了一会儿,发现一间成衣店,便拉着书墨进去了。

    老板很是热情,不断地推荐着衣裳、布料。小楼看了一圈,选了几件衣裳付了银子。两人拿着东西出了成衣店,瞧着时辰还早,便不急着回去。

    阿昱交代过她不要乱走,可难道来一趟长安,连长安的样子都不晓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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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6-7 18:12:05
☆、第一百五十章 若待得君来向此(二十九)

    买了新衣裳,书墨高兴得很,越发兴致盎然,非要逛一圈再回去。小楼自然是顺着她的。

    顺着街道一直往前走,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不过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书墨叫着累,拉小楼在茶摊坐下,叫了两碗茶。谁知刚喝两口,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淡然嗓音:“云姑娘。”

    小楼顿住,回过头。

    男子一身竹青长袍,乌发束于身后,简单干净,颇有几分儒雅。五官立挺,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漾着微光。

    小楼一愣,脑海中立时清明过来:“宋公子?”

    她不过见过他两面,可在长安乍然遇见,却奇异地不觉生疏。

    宋补之笑了笑,俊朗面容将满街繁华都压了下去:“没想到会在长安遇见云姑娘,宋某方才只以为自己眼花呢。”

    小楼起身,亦是笑道:“云儿初来长安,第一次外出便碰见宋公子,真是缘分。宋公子是长安人士?”

    宋补之摇头:“宋某家中经商,到长安为了生计而已。”

    小楼会意一笑,又听他接着道:“相请不如偶遇,宋某名下有一酒楼,便在朱雀街头,若是云姑娘不嫌弃,不如随宋某到那处歇一歇脚,尝尝长安城中有名的糕点。”

    他说得淡然,目中含笑,却是温情暖暖。

    小楼本想避嫌不去,可不知怎地,面对他那双眼睛,什么拒绝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口。微一凝滞,待反应过来,已是应下了。

    宋补之做了个请的手势,与她并肩前行。

    书墨对他印象不错,只当着他乡遇故人,是以对姑娘热情了些,也属正常。

    宋补之生意做得极大,他口中的那家酒楼,名唤“南楼”,是一等一的金碧辉煌。即便在长安这样满是权贵的地方,也觉耀眼得很。

    一进门,掌柜亲自迎了上来招呼。小楼选了一处临街的位子,三人坐下,不消片刻便有人将吃食端了上来。

    “不知云姑娘在何处落脚,若有机会,也好让宋某上门拜访。”他为她们俩斟了茶,语调并不让人觉得突兀。

    小楼一时语噎,不知该怎么说。书墨急忙为她解围,缠着宋补之:“宋公子,你要在长安呆多久?这酒楼好气派,不过我见着旁边那些都是三个字的,什么碧月楼、崇明楼,你为什么只叫两个字?”

    书墨这么一说,小楼才注意到,因“南楼”合着她的名字,便有几分好奇。

    宋补之轻巧一笑:“少则一两月,多则……也说不准,总得将事情都处理好才能离开。这地方姑娘若是喜欢,日后尽管来便是了,宋某自会吩咐下边的人。”

    书墨双眼瞪大:“当真?”

    宋补之瞧着她的几分小家子气,觉得可爱,笑容大了几分:“自然是真的。”

    “那就多谢公子了。”小楼睨了书墨一眼,朝他道谢,“云儿……”话才出口,便被楼上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打断。

    宋补之眉头一皱,掌柜连忙上前低声解释:“楼上被人全包了下来,不许人上去,这……”

    他眉头一松,呷了一口茶,笑道:“无事,待会儿与楼上贵人结清桌椅损坏银钱便是了。”

    书墨奇道:“若是伤了人怎么办?今后还有人敢到这里喝茶么?”

    宋补之笑道:“能到南楼的客人,非富即贵,又岂会因这点小事便心生畏惧。再者楼上贵人自是有能力处理好,必不会扯上酒楼。”

    书墨深以为然,赞同地连连点头。

    小楼瞧她那副样子,好笑又好气,正想着说她两句,忽见书墨凝了脸色,怔怔看着某一处。她顺着转过头,正好瞧见一人从楼上走下来,黑袍落拓,眉目间仿佛凝了一层寒霜,浑身只写着“生人勿进”四个字。

    小楼眉头一跳,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便唤了一声“阿昱”。

    司马昱偏头看来,目光对上她的时候有片刻凝滞,眉间纠结更深,大步朝她们走过来。

    “不是让你呆在府里么,为什么跑出来?”他语声低沉,夹杂着隐隐的怒气。

    小楼一怔,抿了抿唇,即刻站起来:“我和书墨出来买东西。”

    他扫过书墨怀中抱着的包袱,再瞧了一眼含笑的宋补之,心头烦躁更甚,一把抓住小楼的手:“跟我回去。”

    小楼想与宋补之道别也来不及,就这么被他拽着往前走。他腿长步子大,走得又快,小楼被拉得踉踉跄跄,几次差点栽到地上。幸好出了门他似是反应过来,渐渐放慢了速度。

    小楼默默跟着他,回到府中他丢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进了书房。

    书墨这才敢走过来:“姑娘,世子的样子好可怕……”

    小楼抿着唇,想了半天都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了。

    若说是瞧见她与宋补之喝茶,那也不至于一句话不问就发脾气。莫非是二楼的那一阵吵闹?是不是遇上的不顺心的事?

    这么一想,心里便有几分心疼他。昨儿个才到长安,他就忙得脚不沾地,不是说来给太后祝寿么?倒仿佛有什么大事似的。

    宽慰几句,将书墨打发下去。她亲自找人要了一套茶具,想着烹茶为他尽一分绵力。

    她当年在宸王府,心中欢喜他,早是将他的喜好都牢牢记在了心里。爱喝什么样的茶,几分涩,几分苦,琢磨得分毫不差。当初只想着若能有一日,为他红袖添香,必要讨他欢心。

    谁料得到这番苦心,到了今日才能实现。

    心头有几分苦涩,她一一压下去,将茶水倒进杯中,仔细将茶盖阖上,才端着木盘子托着去叩书房的门。

    半晌里头无人应答,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他正坐在书桌后,手中执着毛笔,不知在写什么。听见声响连看她一眼都没有,全神只在笔上。

    她走过去,将托盘放在桌边,小心翼翼地将茶端了出来。

    “阿昱……”声音怯怯。

    他顿也不顿,只当没有她这么一个人。

    小楼也不气馁,抬着茶杯就那么站着,看着他面前白纸上的“定”字越来越多。足足过了一刻钟,直到她手发软,几乎要抬不住的时候,他才微微扬眉,睨了她一眼。

    目中黑沉,看不出情绪。

    小楼柔柔一笑,“喝茶。”

    他眉眼平淡,丢开毛笔,将茶杯接过来喝了一口,转手搁在桌上。

    小楼瞧他并没有什么欣喜的样子,不由有几分失落。随即又抛开去,笑着凑上前:“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告诉我好不好,我给你出气。”

    他微微低着头,就是不肯给她反应。

    自他们在一处,他还从未这样过。小楼所有的劲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她有些不知所措,干笑两声:“你饿了没?饿了的话,我去给你做东西吃。”

    他还是没有反应。

    她咬住下唇,转身往外走。

    手腕一紧,忽地一股大力传来,她往后倒进他怀里。

    她反应不过来,只晓得他紧紧抱住自己,下颌抵在她肩窝处。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竟觉他身子有些微颤抖,搂着她的手用了极大的力气,巴不得要把她融进骨血里一般。仿佛只有这么用力,才能获得一点支撑。

    小楼脑子乱得一塌糊涂,反手抱住他:“阿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不说话,头一偏,吻住她颈部的肌肤,深深吮着。

    小楼闷哼一声,脖子上的那一处火热麻痛,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他吸走了。她不敢动,僵着身子任由他取暖。

    直到他松开,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耳边,仿佛有几分无力倦怠:“那个男人是谁?”

    她怔住——他竟真是因为这个生气?

    心里有几分疑惑,又有几分欢喜,当即低眉顺眼老实回答:“那人叫做宋补之,在宸州时见过。今日在街上遇见,他便邀我与书墨去喝茶……”声若蚊蚋,“我们没什么的。”

    他低低“嗯”了一声,也没说信还是不信。

    小楼有些慌,动了动身子,想脱离他的怀抱好看清他的表情。却没料到他抱得牢牢的,不肯叫她动一下。

    “阿昱……”她糯糯撒娇,“我们真的没什么,你若是不信,我以后再不见他了。”

    他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又往自己身上压了几分。

    “云儿,明天陪我去一个地方。”



☆、第一百五十一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一)

    他并没说要去哪儿,她却极其自觉地早起梳妆,一袭柔绢曳地长裙,简简单单绾了个发髻,簪上一支螺钿,对镜自照,清丽干净,倒也雅致。

    末了瞧天色尚早,方觉出是自己太过紧张了。他第一次带自己出去,巴不得体体面面,好不叫他失望。

    想了想,亲自去打了热水端到司马昱房中。他尚在睡着,她动作又轻,竟没有吵醒。

    小心翼翼地将盆搁在木架子上,踮着脚走到里间。

    他微微偏着头,手露在锦被之外,脚踏上落着一本书。

    床头小凳子上摆着烛台,蜡油已经燃尽,痕迹斑斑。

    瞧这模样,昨夜不知看书到多晚才睡。

    她眉心微蹙,把书和烛台都归置好,才又走回床边瞧他。身子轻飘飘地往下压,坐在脚踏上,上身靠着床沿。

    他梦中似也不大舒坦,唇角抿着,像落入了什么不好的梦靥中。小楼有几分心疼,却又不想吵醒他,只能这么干看着。他睫毛又翘又长,像两把小扇子似的。鼻梁很挺,嘴唇有些薄,因为干燥而微微泛白。

    屋外阳光渐渐盛起来,透过窗棂照在床头。不过微一触到他的眼睛,那一对小扇子轻轻动了那么一动,随后慢慢睁开,露出那双漆黑的眸子。带着初醒的雾气,柔弱可爱得好像一直幼兽。

    小楼看得心中一软,糯糯一声“你醒啦”,便凑上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他一怔,目中雾气转瞬散去,勾了勾唇:“这么早?”

    她瘪了瘪嘴,有些委屈:“你昨日没说什么时辰呢。”边说着边扶他起身:“昨夜几时睡的?你怎么这样不懂照顾自己,伤了眼睛可怎么是好?”

    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他却奇异地不觉厌烦,眼中神色柔和了许多。一开口,压住她的话:“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以他的性子和武功修为,是绝不可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让人近了身,更何况是那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小楼从架子上给他取来衣袍:“许久了……”偏头想了想,“半个时辰吧。”

    他神色莫名,见她拿着衣裳来到面前,本想接过。可她侧身躲过,自己给他穿起来。他一哂,也就任由她去。

    小楼动作极其轻柔,仔细地将衣袍展开,仔细地将带子系上。末了又微微仰着脸,将他襟口整理一番,才笑了笑:“好了。”

    她肌肤本就剔透,这么一仰脸,仿佛连薄弱皮肤下的细微血丝都看得见似的。嘴唇是鲜嫩的粉色,被早晨的阳光洒下淡淡的光。

    他心一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头已经低了下去,含住她的唇。原先只是细细触碰,可是当耳边听到她倒吸凉气的声音时,坏心一起,自己也控制不住地扣住她的腰身,将人拉得更近,舌头撬进她嘴里,深深地缠绵起来。

    好不容易放开她,身前的人儿已是眸若秋水,两颊嫣红。迷糊的模样瞧得他心中柔软,不自觉轻笑:“走吧。”

    起得早,但等一切完毕,要出门时,也已经快要到正午。

    他们是坐着马车去的,小楼端坐着,脑中不停复习昨日向婢女请教的礼仪。偶一抬首,见司马昱靠在车窗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帘子,意兴阑珊地瞧着车外人来人往。

    她眉头有不自觉蹙起来:“阿昱,我们是要去哪里?为什么你看起来不大欢喜?”

    他一笑,凤眼中乌光湛湛:“朝中有位大人过寿,这样的筵席最是无聊。”

    小楼闻言松了口气,笑道:“怕什么,有我陪着你呢。若是太过无聊,我们两人说话便是。”

    他笑笑,又转过头。

    等到了地方,小厮搬来脚踏,他先下了车,又转身去扶她。

    小楼微微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下了车,直到落到地面,才有空闲抬头打量。

    马车停在一处府门前,四周有许多精致马车,衣着富贵的人不断涌进府中,热闹至极,却又极其有礼,不闻一点杂声。

    小楼心下紧张,不自觉握紧司马昱的手。

    他安抚地冲她笑笑,携着她一同往里走。

    踏上石阶时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牌匾,“相国府”三个漆金大字在黑底的衬托下耀目非凡。她心内一滞,只觉有些不对劲,却又一时之间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不过一个晃神,人已经跨过门槛。迎客的小厮十分有礼,将他们往里带。一路可见达官贵人交谈说笑,瞧见他们,都即刻停止谈话,上前招呼。

    “小王爷。”

    “小王爷……”

    司马昱自然地一一回礼,倒是小楼手脚僵硬,只得挂着笑,接受众人的打量。尤其一些贵门娇女,看她的眼神锋利如刀,几乎恨不能割破血肉。

    小楼身上发寒,往他身边又靠了靠,那些目光又更加锋利起来。

    “怎么了?不舒服?”

    额上一暖,是他的手。

    小楼压下不安,笑道:“没事,只是人好多,我有些害怕。”

    他一笑,没再多言。

    宴席设在府中一处极宽广的地方,摆了足有百十桌。三面种植各色花卉,不以季节为依托,全都盛然绽放。另一面对着水,水中一处亭台舞榭,两边垂轻纱,风一吹,飘然如蓬莱。

    他带着她随意在边沿一桌坐下,尚未开席,大家都四散着说话。不远处有人冲司马昱打招呼,他脸上笑着,眼中却闪过一抹不耐。

    小楼宽慰地捏捏他手心:“去吧。”

    他抬手将她鬓边发丝别到耳后,低声道:“好好在这等我。”

    “嗯。”

    他这才起身过去。

    小楼本想老老实实低头坐着等,谁料司马昱一离开,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名门贵女瞬间围了上来。

    为首的一个一身明黄衫裙,脸蛋精致可人,浑身都是毫不遮掩的傲气。几个簇拥着她的小姑娘眼中尽是幸灾乐祸,一边打量着小楼,一边在为首女子耳边说着话。

    “你是谁?怎么会和宸王世子在一处?”小姑娘下巴仰得高高的,语气傲然。

    “对啊,我们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你是长安人?宸州人?父亲是什么官?几品?”

    ……

    一长串问题劈头盖下,小楼耳朵都被她们吵得嗡嗡作响,偏生不能打断。只好先站起,立在她们面前,等着那些声音小了,才出声:“妾乃夏州人士,长于宸州,此番第一次来长安。父亲早逝,并无官品。”

    人群中有片刻安静,随即一声冷笑:“既是平民,如何敢与世子爷站在一处?这样的地方,怕不是你应该来的。”

    小楼抬手,一双紫眸轻轻淡淡扫过面前的女子,水光潋滟,竟是说不出的天下无双。

    “敢与不敢,不过在与世子的一句话、一颗心,无论如何,用不着小姐操心。”她语气淡然,面上并无什么不妥的神色。

    她们一时气结,却也不知该怎么来反驳质问。

    “琳玉姐姐,我听爹爹说,宸王爷有意向今上求取赐婚,属意的便是姐姐。怎地正主尚未嫁过去,世子身边便有了这么个不知尊卑的东西,岂不是在打姐姐的面子?”

    明黄衫裙的女子面上一僵,看着小楼的眼神泛着寒光。

    小楼呼吸一滞,却仍是不动声色。

    正僵持着,司马昱瞧见这边的情景,皱眉打发了身边的人,几步走过来。

    “怎么了?”

    史琳玉微一低头,再抬首时面上的僵硬全数掩去,与身边众人皆是规规矩矩请了安,才道:“小王爷,不知这位姑娘可是府中姬妾?”

    小楼抿了抿唇,只听耳边是他的声音:“史小姐未免管得太宽,宸王府后院家事,什么时候也轮到你来过问。”

    史琳玉立时又羞又恼,却又不能与他争闹,当即冷着脸率众离开。

    小楼吐了口气,心中有些欢喜,可又有些郁闷。

    姬妾?

    她连姬妾都不是。

    “她们欺负你了?”他环住她的身子,微微垂首问着。

    小楼勉力挤出一抹笑:“没有,才刚说话,你便回来了。”

    司马昱不疑有他,尚未说话,忽闻一声“相国大人到”。

    小楼感觉到环着自己的手瞬间变得僵硬,她疑惑地转过脸,顺着声源望去。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6-7 18:12:19
☆、第一百五十二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二)

    远远一行人从转角绕过来,为首的男子锦服华袍,面上虽有老态,却仍是精神矍铄,大笑着与人招呼。他身边有一女子细心搀扶,一身云雁细锦衣,容貌鲜妍,款款而来。

    小楼呼吸一滞,刹那间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她抿了抿唇,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偏过头。

    司马昱正瞧着走出来的那群人,凤眼微眯,嘴角噙一丝似是而非的冷笑。那眸光黑沉,却又仿佛熠熠生光,牢牢定在那云雁细锦衣的女子身上。

    小楼手身子有些冷,不自觉朝他靠近了些。这一动,他方才醒觉过来,垂首问她:“冷么?”

    小楼点点头,笑容有些僵硬:“你怎么没说是相国大人寿辰呀,我这样冒冒失失就跟来了,岂不是……”

    他笑容有几分冷,面上却还是温情的模样:“谁的寿辰又如何?你是与我一处的,这便行了。”

    小楼扯了扯唇瓣,没再多言。

    南宫相国一行人在主桌站定,说了些场面话,大家便都坐下来。小楼神思怔忡,只晓得他不断往自己碗里夹着菜,惹来一众嫉恨目光。

    “小王爷。”身侧忽然来了人,小楼抬起头,见是相国府里的小厮。正一脸恭敬地对司马昱行礼:“相国大人请您到主桌入座。”

    小楼唇色微微泛白,一双美目看着司马昱。他颔首,转而牵住她的手,带着她一同站起来。

    小楼低低道:“我、我就不……”她的身份,南宫琉璃是知道的,若是因此闹出什么风波,连累了阿昱……

    司马昱淡然一笑,什么都没说,手一伸,环住她的腰,亲昵地带着她往前走。

    小楼几乎是被挟着,走了几步,瞧出他的心思不可回转,叹了口气,开始配合。

    司马昱因她的动作,眼中阴霾散了些。微微偏头,薄唇擦着她的耳廓,声音低沉:“不要怕,一切有我。”

    小楼挤出一抹笑,因他这句话,内心稍微安定。

    不过片刻已经走到近前,南宫相国面上含笑,不动神色地打量着他们。南宫琉璃面色有些不好,虽然擦了胭脂,但还是能瞧出底下透出的苍白。微微咬着下唇,一双秋水眸中水光粼粼,目光牢牢定在他环着小楼的手上。

    “相国大人……”司马昱直到站定,才松开小楼,朝南宫相国施了个晚辈对长辈的礼。

    小楼手脚僵硬地福身。

    相国大笑:“世子无需客气,快快请坐。”他眸光在小楼身上一扫而过,并不多问。

    司马昱笑笑,说了两句祝寿的话,便带着小楼坐下。

    有人带头说了几句话,气氛渐渐热络起来。小楼觉察出其他人的目光,有些不安。耳边一热,是司马昱凑过来:“这是桂花酒,味道香醇,又不上脑。你方才不是说冷么,喝一些,便会暖和了。”

    他眼中笑意仿佛水滴落在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小楼心中暖软,糯糯“嗯”了声。想接过杯子,他却不给,她只好红着脸就着她的手喝下。

    相国寿辰,来的自然是些权贵,是以他们的动作颇显得孟浪。小楼很是不好意思,司马昱却一无所觉,不时低头与她说话,不时为她斟酒夹菜,形容亲密无间。

    小楼虽然羞窘,可有他分散注意力,倒觉好受许多。

    正说着话,对面相国忽然道:“琉璃,你怎么了?是不是早上吹了风,身上不好?”

    小楼眼角扫过去,见南宫琉璃绞着帕子,强笑着在相国耳边说了几句话。等相国点头后,才起身朝大家行礼,带着婢女往后院去。

    她走了,小楼总算松了一口气。一转头,对司马昱绽出一抹笑:“要到什么时候呀?”

    司马昱垂首一笑:“觉得无聊?”他斟了满满的一杯酒,抬起时不小心洒落出来。小楼急忙掏出帕子替他擦拭,手上一滞,却是被他拦住。

    “我去换身衣裳,你在这等我。”来的时候,马车上是准备着备用衣裳的。

    小楼点点头,低低应他:“好。”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这才起身去了。

    方才不觉得,他此刻一走,她才局促起来。身边众人的目光越发无遮拦,她硬着头皮装作一无所知,安分守己地吃东西。

    过了将近一刻钟,他还是没回来。

    她有些坐不住了,眼角偷偷往他去的方向看了好几遍,就连南宫相国也停箸,对身边的小厮道:“你去瞧瞧小王爷在何处?可是迷了路?”

    小厮领命而去。

    小楼感激地冲他笑笑。

    南宫相国面上一怔,竟收了之前长者的笑容,眸中似有深意,目光胶着在她脸上。

    “这位姑娘好生面熟,不知是哪位大人的千金?”他一开口,主桌上的人也都尽数停了手,专心地听着。

    小楼笑道:“妾是世子府中。”

    众人对看一眼,会意的笑笑。

    相国亦是笑,眼中眸色却瞬间深沉许多:“那敢问姑娘是哪里人?可是夏州?”

    小楼不知他怎地会问到这个,更不知他是如何猜出夏州的,心下一时有些惊慌,手一动,直直将司马昱斟满的那杯酒打翻,酒水顺着桌沿留下来,将她裙衫打湿。

    “呀,”她惊呼一声,连忙站起来。

    相国笑着拂了拂手,吩咐身边的婢女:“带姑娘去。”

    婢女领命,小楼歉然地福了福身,方随着婢女去了。

    车上带了司马昱的衣裳,却并没有准备她的。她正有些发愁,却见婢女径直领她去了内院,让人拿来一套崭新的裙衫呈给她。小楼将人打发出去,自己在屋里换上,又整理了一番仪容,才出门。

    婢女领她回筵席场地,小楼不知司马昱回来没有,是以有些胆怯。

    走了一半,忽地“啊”了一声,扶住路边的石头,一手扶额。

    那婢女吓了一跳,她摆摆手:“方才喝得多了,头有些晕。”

    婢女担忧:“要不然奴婢去给您取些醒酒汤来。”见小楼颔首,忙去了。

    小楼等着人走远,松了一口气。反正能拖久些就拖久些,总比回去受苦刑好。她虽有一半是装的,可刚才着实也喝了不少。桂花酒不醉人,但身上发热,四肢有些发软。不由自主地朝后靠在大石上,轻轻喘着气。

    等了将近一刻钟,那婢女仍是没有回来。小楼捏了捏眉心,估摸着司马昱应当回席了,也不知该不该继续等醒酒汤。心下正在踌躇,隔风送来低哑嗓音,像是司马昱。

    莫不是来寻她了?

    她心下一喜,也顾不得等人,忙提裙顺着风的方向寻过去。不过走出一截,瞧见花木掩映间有一丛葡萄架子,一道纤细的身影慢慢在眼前显现。身子恍若无骨,伏在什么东西上,肩膀微微耸动,啜泣声隐隐传来。

    小楼脚下顿住,下意识想回头离开,可不知怎地,那脚仿佛落地生了根,无论如何都抬不起半点。

    “别哭了,”男子嗓音低沉暗哑,带着无尽的宠溺和无奈,“明明是你欺负人,怎地到了现在,好像是我欺负你一般。”

    她身上冷得不行,牙齿有些发颤,她连忙咬住唇。

    “我何时欺负人了?”女子有些发急,一边哭一边嗔怒:“是谁带了那个女人来?是谁在我面前恩恩爱爱?”她哭得越发急了,“她那样的身份,我连靠近一寸都觉恶心。若不是为了顾全你的面子,我早命人乱棍打出去,你说说,究竟是谁没有心?!”

    他苦笑连连:“是、是……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为了赌气将她带到你面前,也不该委屈你与她同桌吃饭,都是我不好。”

    他说着讨饶的话,声音里却是满满的惬意,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懊恼。

    那些字化作一把把尖利的刀子,毫不留情地扎在她的心上。

    “噗”地陷进去,闷闷的连声响都听不见。可是下一瞬,暗红的血液从伤口溢出来,顺着经络一点点渗进肺腑。

    她从没想过,会在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是幻觉吧?

    一定是她喝了太多酒,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象。

    明明今天早上,她还亲过他的。

    在床边等着他醒来,仿佛等了数个世纪。在他睁眼的那一瞬,满心欢心地奉上她的美好当做盛宴。



☆、第一百五十三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三)

    他欣然接受她的亲近与爱慕,他耳鬓厮磨告诉她,有我。

    她从醉笙阁到长安,一步一步,走得有多小心翼翼、心惊胆战,他永远都不知道。

    她从未提起过南宫琉璃,从未提起过那些往事。本以为自己都忘了,没想到今日见到那女子的一刻,才明白早已化成心中梦靥。

    她多怕呀,怕他多看南宫琉璃一眼,怕他露出旧情,怕他丢下她。

    可是他那么温柔。

    为她斟酒,跟她说话,几乎看都没看那可人儿一眼。

    她像是偷吃了仙药,心中欢喜险些不能自抑。没想到他借着换衣,竟是来看南宫琉璃。剩下她一个人面对那么多打量的目光,局促地差点把袖子都绞坏了。

    是为什么呢?他如果一如当年喜欢那个人,为什么要接近她?为什么要为她赎身?带她来长安?

    她脑袋胀痛,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甚至可以听到阳光烧灼发丝的声音。时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她连那人哭泣中的得意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女子的哭声已渐渐消止,带着鼻音的糯糯嗓音有几分撩拨心弦,“你昨日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我吓坏了。”她似是心有余悸。

    他叹了一口气:“还不是你……你若是顺着我,我何至于发脾气?”顿了顿,有些涩然:“你自然明白阿祉的心思的,我与他各自对你如何,你难道不明白?”

    “我……”女子咬唇,微微跺脚,“你又逼我!”

    他哄人的时候,实在是太温柔不过。

    她觉着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否则可能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等被耳边呼声唤醒,才发现又来到小道上。

    侍婢将醒酒汤端给她,她抬起来喝了一口,苦得整个舌头都好像麻掉。眼角闪过一抹鸦青色,耳边听到婢女请安声,一抬头,才发现是宋补之。

    他面上不动声色,眼里却真真实实地藏着担忧。吩咐几句,将侍婢打发走,慢慢走到她面前。

    “云姑娘,你……”

    她耳朵里轰鸣,什么都听不清,只瞧见他薄唇一开一合,身子一软,直直朝地上跌去。

    “云姑娘!”宋补之皱眉,连忙上前一步将她接住。她浑身虚软,好似一汪水一样在他臂弯。像是不忍接受他目光的直视,她偏过脸,将面容藏在他襟绣间。

    明明昨天才在一处饮茶说话的可人儿,现下苍白成这个样子,连支撑自己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发生了什么?

    宋补之眸中明明暗暗,许多话涌到喉咙间,犹豫半晌,还是只说出一句:“我带你出去。”

    她没有回应,身上凉得厉害。

    他眉眼一沉,将她拦腰抱起。

    “出什么事了?”他声音沉稳,呼吸洒在她额头,有些温凉。他仿佛变了个人,从前是温文有礼,现下是沉稳镇定。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有能力护住她一样。

    才走没两步,忽然打前方来了个小厮,见着他们,面有诧色,转瞬掩下去:“宋公子,太子爷到了,相爷命奴才来寻您。”

    宋补之脚下顿住,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抿了抿唇,面上闪过一抹难色。

    怀中人儿却忽地动了动,挣扎着要落地。

    他知道今日是无法带她走,也就不再勉强。

    小楼面色仍是白,看起来却比半刻钟前好了许多,眼中微有神采。

    “多谢宋公子照拂,云儿不打扰了。”她行了个礼,一字一句说得缓慢。不等他回应,转身便顺着小道走了。脚下有些虚浮,但背脊挺得直直的,想来已是回过神来。

    他转头对小厮道:“我们走吧。”

    小楼很是没有力气,可她与宋补之非亲非故,方才是一时软弱之下顺势依靠。如今不过一顿,便想明白过来了。

    还是离远些好。

    她不知不觉地往里走,等到醒过神,已到了一条岔路口。两边都是竹林深深,不知该往哪走。

    她能去哪儿呢?

    当初出来,便是想着一生一世要跟着他的。

    如今梦境出现了裂痕,她怕是要醒了。

    胸口堵着闷着,喉咙如同被人塞了一把沙子,又干又涩。

    她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呢?在他布下的这场戏里,是一个聊以慰藉的配角?还是更有深意的棋子?

    可她哪里值得他利用。

    或许……方才真是她的幻觉?

    脑子像要爆炸了,她忍不住闷哼一声,蹲下身,双手抱着头。把痛声压在喉咙,贝齿陷进下唇,转瞬冒出殷红的血珠,甜腥味充满了口腔。

    靠着石头缓缓瘫坐在地上,额上冷汗涔涔,背部衣料已经湿透。喘声越来越重,四肢乏力。

    想来是木娘喂的那药留下的毛病,虽吃了解药,可药性早已深入骨髓,又哪里是能剔除的。

    她唇边泛起一抹苦笑,手指抓着裙摆,用尽全力才能减轻一点痛苦。

    出来多久了?他回席中了么?

    要是发现她不见了,会不会来寻?

    眼眶有些热,她深吸一口气,把泪意压下去。

    别哭,他还没说让你走呢。

    “姑娘,你没事吧?”身后一声悦耳男音,带着些疑惑和担忧。

    那声音实在是熟悉,她却没注意。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方放轻声音回答:“没事。”

    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不是扭伤脚了?我扶你起来。”他的手从身后伸过来,随着带来一股子干净的气息。一只扶住她的肩,一只贴着她的腰。掌心温热,动作亲密却不唐突。轻一使力,将她拉起来。

    小楼低着头,低低道了声“多谢”。

    眼角却瞥见那只扶在手臂上的手忽地一僵,修长五指想要抓紧什么似地猛地使力抓住她。

    “唔……”她闷哼一声,那双手的主人连忙松开手,往后连退了数步。

    “对、对不住。”他声音里满满的懊恼,微微一顿,拂袖便转身走了。

    小楼回头去看时已不见人影,但留一抹明黄色的袖角闪过。

    经过这么一下,先前的痛楚倒好了许多,她深呼吸调理一会儿,慢慢顺着来时路往回走。

    待回来宴席场地,司马昱果然已经回来了。

    他坐在原先的位子,脸色黑沉如水。周围的人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唯有相爷尚能谈笑自如地与他说话。

    她扫了一眼,没见着南宫琉璃。

    那厢不知是谁瞧见,连忙与司马昱说了一声,他侧眼看来,正正对上小楼。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酝满了勃然怒气,也不理会正与他说话的人,顾自起身,大步朝她走过来。

    “去哪里了?不是让你等着我?”他声音压得极低,显然是不想叫旁人听了去。

    小楼低下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常一样:“不小心打翻了酒杯,刚去换了身衣裳。”

    她脖颈线条极其美,肌肤又白皙剔透,这么一垂首,倒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兔子。耳垂上的珍珠耳坠微微晃着,晃得他眼睛都发热起来。

    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放轻了声音:“你都不知道我刚才回来瞧不见你又多害怕……让人去找,又找不到,生怕你出了什么差错。”

    他倒不像之前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了,拉着她的手很温暖,说出的话动听得连夜莺都比不上。

    她鼻头泛酸,轻轻“嗯”了声。

    他一笑,摸摸她的发:“是不是困了?若是实在不想,你便先回车上等我吧。”

    她觉得眼泪可能要藏不住了,于是又低低“嗯”了一声。

    他笑笑,嘱咐几句,方招手唤过一个下人,命带着她出去。

    小楼跟着人走出一段距离,还是忍不住回过头。

    他已经走回桌边,脸上阴霾都消散了,正笑着与众人说话。她眼睑垂下,才继续走。

    回到马车上,倦倦倚着车壁休息。不知等了多久,他还没回来,她便先困了。眯着眼,睡意正浓时忽闻车外侍从说话:“谁?!”

    她惊了一下,下一瞬听见侍从惊道:“是……”接下来的话似是被人挡住,片刻有些为难:“车上有……”

    “有谁?”男音低冷,带了些威胁,冷笑道:“我累了,借你家主子的马车休息一会儿。若是有人胆敢多嘴,别怪我不留情面!”

    小楼尚在怔忡,那车帘子忽地一下被扯开,一道明黄身影填了进来。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6-7 18:12:33
☆、第一百五十四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四)

    他躲着身后跟来的人,挑起帘子便蹿了进去。扑面一股木兰花香,馥郁芬芳。

    他一怔,几乎是眨眼间的事,全身血液往上逆流,灌倒脑子里,连心跳都险些停止。

    那人曲着脚坐在角落里,睁着一双宝石样的眼睛,微微抿着唇。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给吓到,下颌微抬,巴掌大的小脸实在光风霁月,将周遭的热闹繁华瞬时比了下去。

    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劈中,呆呆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耳中轰鸣的,是自己的心跳声。

    砰……砰……砰……

    那么清晰急促,一下下,好像迫不及待地要穿透胸腔,跃到面前。叫自己看清,是多么汹涌澎湃。

    她眉目间浮上一层疑惑,水眸在他身上绕来绕去,才像是最终认清。她抿唇的样子很可爱,鬓边碎发微微晃动,眼睛里有细碎的光。弯了弯唇角,露出他梦中记着的笑。

    “阿祉。”

    这两个字,又轻又软。落在他耳朵里,落在心上,却仿佛轰然巨响。

    嘴里干涩,他像是失了力气,忘了动作。

    她挑眉,手一动,撑着车壁站起来,伸手拉他。

    “阿祉……”

    手指尚未触到他的衣袖,他忽地握住她的手腕,大力一拉。

    小楼一个不防,生生撞进他怀里,鼻尖砸在他胸膛,疼得她皱了眉。他方才没有动作,现下却是快速得叫人咋舌。一手扣在她腰上,一手从背后环过来,将她紧紧箍在怀里。

    他的怀抱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温暖干净,鼻尖是他清冽的味道。

    她挣了挣,无法撼动分毫。

    车外传来询问,是婢女的嗓音:“你们有没有瞧见人往这边来?”

    侍从显然是顾忌着,恭敬回答:“禀南宫小姐,并不曾见过。”

    小楼一怔,忘了动作。

    于是他抱得更紧,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里。头一偏,嘴唇触到她的发,有些软,有些痒。

    他胸腔满胀得几乎要爆炸。

    小楼侧耳听着,等确定那行人已经走远,才伸手推了推他:“阿祉?”

    他深吸一口气,嗓音沙哑:“真的是你。”

    小楼愣住,想起先前在相府后花园,那个扶她的人。

    他低低道:“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将你误认。”顿了顿,声音更低几分:“云儿,居然真的是你。”

    自宸州一别,朝思夕念。

    她口中苦涩,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对不起。”

    她自然记得自己是怎样将他气得策马而去,记得说过的那些话。这三个字她一直放在心里,本以为此生没有机会再见,没有机会对他说起。不曾想一趟长安之行,她以为的一切都翻覆。

    他身子一僵,显然亦是记起。

    小楼顺势将他推开,垂着脸,又认真说了一遍:“对不起。”眼角瞥到他缎白的靴子,明黄的下摆,上头绣着四爪金龙。她怔住,咬了咬唇,没有多言。

    他呼出的气扑洒在她发顶,马车内一时安静得厉害。

    她发了半晌呆,他也跟着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朝她伸出手。小楼下意识侧过身子,没有叫他碰到。修长白皙的五指握到一片虚无,在空中微微停顿,片刻握成拳,收回身侧。

    他看着她的容颜,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在宸州初见,你救了我,我们肌肤相亲,你是第一个。”他虽是男子,说到这样的话,两颊也有些发热。

    小楼头更是低了几分,默默瞧着自己鞋尖儿。

    他脚下一动,离她更近一分。小楼想退,双臂一热,却是被他擒住。

    “我从小到大,没喜欢过什么女子,你是第一个。”

    “我生性不解风流,费尽心思讨好,你是第一个。”

    “我半生倨傲,被人误解、气到拂袖而去,你是第一个。”

    她心中一动,唇瓣开阖,又想说“对不起”。可话只到唇边,又被他的话堵了回去。

    “我从不往回看,可让我魂牵梦萦,几度辗转,你是第一个。”他语声低低,说得有几分无奈奈何,又有几分甘之如饴。

    从没有人这样大胆地对她说过这些话,仿佛一只手在心上撩拨,她几乎动容。

    “我气你、恨你,怨你不识好歹、将我看低,”下颌一紧,他强迫她抬起脸。俯底身子,靠近她的面容,“可是我克制不住自己。”

    “我让索渊回去找你,要他不论如何带你回长安……可是你消失了。”直到此刻,他说起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呼吸加重。眸光一转,百转千回,“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丢下你,我不该不管你。”

    不管她说了怎样的话,不管他当时多么生气,他都不应该丢下她。

    天大地大,她是醉笙阁的小小chang女,他不护着她,谁还来保护她。

    他的眼睛那么黑,一望无际,深深切切地将她看着。手上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熨帖她的寒冷。

    她以为自己忘了的。

    她的第一个男人,她生命中难得的温暖。

    可她已经在炼狱,难道拖他下来?她什么都给不了,那就干脆什么都不要给。

    “我……”

    话音刚起,车外一声“阿祉”。

    他眉头一蹙,似是此时才反应过来,这辆马车是谁的。而她,为什么会在这车上。

    “云儿。”车外的人像是等得不耐烦,嗓音沉了几分,唤她的名字。

    小楼抿抿唇,眸中反射出几丝水光。他心中一软,愣愣松开手。

    她深吸一口气,越过他,径直撩开帘子下了马车。

    司马昱站在距她一两步处,俊朗眉目微微沉着,浑身散发不善的气息。

    身后一沉,阿祉跟了下来,站在她身边。

    司马昱眸色加深,须臾勾起一抹笑,朝她伸出手:“过来。”

    “阿昱,”身边的男子嗓音淡然,丝毫没有之前对着她时的动容。仿佛已经完全克制住自己,甚至带了一点笑意:“你怎么出来了?琉璃呢?”

    司马昱笑道:“在到处找你呢,”目光仍是看着小楼,笑容柔和了几分:“云儿。”

    她微微垂首,朝他走过去。

    阿祉目中一黑,面上的笑有些冷。

    司马昱则是灿烂了几分,极其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偏头看向阿祉:“相爷要为你引荐宋家庄少庄主,此刻满府上下都找得天翻地覆,却不曾想,你竟躲到这小小的马车里来了。”眼角扫过侍从,那些人皆是身子一震。

    阿祉一哂,尚未言语,不远处一声“阿祉”已然传来。

    他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眸光落在小楼脸上,隐有深意。再略过司马昱的脸,勾了勾唇,侧身淡然道:“琉璃。”

    南宫琉璃面上满是欢喜,像是根本没有看见别人似的,径自扯住阿祉的手:“爹爹到处在找你呢,快跟我去吧。”

    他颔首,偏过头,看了司马昱一眼,笑道:“阿昱,后会有期。”

    小楼缩了缩肩膀,听见头顶司马昱亦是笑着应答:“后会有期。”

    那一声之后,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感觉到司马昱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大力,几乎将她骨头捏碎。却抿着唇,不肯有一声求饶。

    过了好一会儿,他松开她的手,撩起下摆上了马车:“我们回去。”

    一路上沉默无语。

    小楼靠在车窗边,全然不复来时的高兴和欢欣。小脸上挂着落寞,看得他胸中怒气更加升腾。

    回到别院,他什么都不说就进了书房。

    她回到屋子,书墨正在窗边绣花,瞧见她回来,立时高高兴兴地凑上来为她更衣,不停询问今日如何。

    小楼敷衍地应答几句。

    晚膳时司马昱没有过来陪她一起吃,书墨神色有异,却没敢多问。

    她想起他今日的神情,有些疑惑。

    是生气了么?她与阿祉在一处?

    不可能。

    自己也忍不住泼自己冷水。

    他根本就不在乎。

    如此一来,越发意兴阑珊。用了晚膳,早早上床歇息。不知时不时白日里又哭又伤心,现下安静下来,累得很。闭上眼不过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睡去。

    半夜被人弄醒。

    那一双手在她身上游走,扯开她亵衣上的系带,直接探了进来,落在白嫩的肌肤上。



☆、第一百五十五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五)

    他咬在她耳垂上,力道慢慢加重,带了些惩罚的意味。一偏头,对上她的眼。

    微紫的,琉璃样的眸子,就这么静静看着他。那双眼睛里平淡无波,悲喜不明,可又缭绕着一层浅淡的雾气,看得他心头烦躁更甚。

    松开口,顺着她颈侧吻下去,肌肤柔嫩细滑,有喜人的香气。大手无意中触碰到她的手,冰冷得好似初春井水,他打了个寒噤。

    “不开心?”他右臂撑在她身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另一只手顺着她发顶慢慢往下,划过脸侧,移到她唇边。那点嫣红在暗夜里特别幽深,好像盛绽的寒梅,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不俯身浅尝。

    他距离她很近,身上热气像是要将她融化。小楼睫毛微微颤动,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眉眼间迅速凝上一层寒霜,唇边浮起冷冽的笑,仿佛在嘲讽她。

    明明昨天还好好的,不过一场寿宴,叫他们变成这样。

    她有些难堪,伸出手抵在他胸口,像是防止他突然靠近。闭上眼,缓缓吸吐了几口气,复又睁开。

    她终于有了点勇气。

    “阿昱,”眸色幽幽,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床畔,越发显得她容色清冷,“我们回宸州吧。”

    他抚在她唇边的手一顿,眼中的阴霾奇异地在瞬间散去,甚至带上了一点笑意。

    “不喜欢这?”

    对于他的转变,她仿佛一无所觉,定定看着他的眼,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一声低低的“嗯”。

    他笑了一声,收回不规矩的手,侧身躺在她身边。手臂一伸,将她搂进怀里,在夜中静静相依。吞吐的气息拂在她发顶,她心里有些疼,好像一把刀子画来画去,留下并不深刻的疤痕,可她很冷。

    “再熬一熬吧,”他低声道,“总归要等太后寿辰过去,”顿了顿,语声有些滞涩,但仍是做出轻松模样,“到时候,我们就回宸州。”

    她手脚僵硬,呼吸着属于他的味道,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翌日醒来,身边空无一人。她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才起来穿衣洗漱。

    没过多久,前门小厮来传话,说是有人寻云姑娘。

    书墨接过拜帖递给小楼,展开一瞧,却是南宫琉璃。

    书墨识不得字,但瞧小楼面色不好,便巴巴地问:“姑娘,是谁啊?”她们在长安非亲非故,实在想不出会有谁。

    小楼将帖子随手放在梳妆台上,低头拂了拂裙摆,声音清冷:“我身子不适,不去了。”

    书墨忙应声去传话,留下她一个人坐在那儿。默了一会儿,抬起脸,偏头看向铜镜。里头映出的女子乌发雪肤,五官清丽。琉璃色的眸子浅浅淡淡,仿佛雨水泠泠。

    其实她不差,就算比起南宫琉璃,她傅南楼也不差。

    可是为什么,从以前到现在,那个女人都始终胜她一筹?

    “让开!”门外一声呼喝,伴随着书墨的呼痛声。

    小楼腾地起身朝门外走去,行动间拂过桌上胭脂盒子,粉末撒了一地。

    她踏出房门,正好瞧见一个身形粗壮的婢女一手钳住书墨的手,另一只手扇子一样下去,重重落在书墨的脸颊上,瞬间浮起一片嫣红。

    “住手!”她大喝一声,那婢女一怔,不过须臾间,小楼已经上前扯开她的手,反手一巴掌重重打在婢女脸上。

    婢女一顿,转瞬明白过来,脸上涨红:“贱人!”说着狠狠挥手朝小楼打下来。

    别院下人自然知道那婢女的身份,是以先前并无人敢阻拦。瞧见书墨挨了打,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可如今这一掌的对象却是小楼,虽说不知她身份,但好歹是司马昱带来的人,若是受了伤,他们必定难逃责罚,是以一时间全都拥上前,半是劝阻半是强迫地拦住那婢女。

    小楼顾也不顾,弯身将书墨搀起来,半边身子都靠在自己怀里:“怎么样?伤到哪里?”

    她从来是一副温顺恭良的模样,待人接物从没发过什么脾气。书墨还是第一次,瞧见她打了人,且眉间皱得死紧,仿佛被人触了逆鳞。

    脸颊上又辣又痛,又不想叫人看了笑话,她抿抿唇角,压下委屈和眼泪,摇了摇头:“姑娘,我没事,一点都不痛。”

    她压下了自己的眼泪,可在这一瞬间,却看见小楼眼里一闪而逝什么,仿佛是水光。

    那婢女被人好说歹说,总算放下了手,插腰冷笑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chang馆里来的婊.子罢了,居然也敢拿捏架子!”

    别院下人一怔,互相对看一眼,目光又转到小楼身上。这一下,带了些疑惑和鄙夷。

    书墨气得双眼涨红,指着那婢女说不出话。她长在青楼楚馆,但醉笙阁的门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从小教养,不同于一般风尘之地的丫鬟。

    婢女得意地扬高下颌:“我如何?说错半句么?!我家主子敬着小王爷的面子,屈尊给你下拜帖,你居然敢不去!哼,到底是下贱胚子,学不来做人处事,平白给小王爷脸上抹黑!”

    她胸腔里满满都是恶毒的话,正准备酣畅淋漓地全都说一番,却见那个打了自己一巴掌的女子忽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那是怎样的目光啊,好像初春夜雨,冷得渗人心扉,她甚至有种全身冻僵的错觉。这一惊愕,话全都堵在嗓子眼,反而被口水呛到,连连咳嗽起来。

    小楼眸色清冷:“说完了么?”

    “你……”

    “春子,我教过你什么?”

    气焰高涨的婢女在听到这一声柔弱嗓音后,满身的嚣张瞬间尽数消退,低眉顺眼好似羔羊,侧过身退到路边,恭敬道:“小姐说过,咱们是高门大户,不应与市井下贱之人置气。”顿了顿,头又低了几分,“是奴婢不对,不该忘了身份。”

    月洞门前一抹嫩黄,那人娉娉袅袅走了过来。

    小巧精致的五官,唇瓣微微弯着,眼神轻轻扫过一圈,几乎所有人都低下头,不忍也不敢直视这样鲜妍的人儿。

    眸光落在春子身上,似是极其满意地微微颔首:“好在你还记得。”

    偏过头,看向小楼。那女人眸中越发幽深,一眼之下,竟有坠入冰窟之感。南宫琉璃眨了眨眼,冷笑:“云姑娘,好久不见。”

    小楼低下头,对书墨轻轻说了声“我扶你进去”,转身便往屋内走,全然不理会南宫琉璃的话。

    下人们面上难掩厌恶,只觉她这样不通情达理,比不上相府小姐一分一毫。

    春子皱眉:“小姐,她这样……”

    南宫琉璃抬手止住她的话,勾了勾唇,径直跟上去。

    进了门,冷眼看着小楼翻找伤药,替书墨擦拭脸颊,替她细细将药膏抹匀,动作轻柔。不过一个婢女,她的样子,竟仿佛对着的是什么手足亲人。

    南宫琉璃等得有些不耐烦,朝春子看了一眼,她即刻领会,将别院下人都打发走。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她面上的笑瞬间冷下来。垂首看着自己玉葱般的手,声音冷淡:“以前是阿祉,现在是阿昱,你到底想做什么?”

    小楼恍若未闻。

    南宫琉璃早有准备,自然不会轻易生气。冷笑一声,缓声道:“你不说我也没有法子,今日来找你,不过想劝你一声,早些离开阿昱,对谁都好。”

    “对谁好?”小楼停下动作,冷眼看着她,“南宫小姐既已有了未婚夫,为何还要纠缠司马昱?”

    南宫琉璃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种话,面上顿时青白。

    春子朝她啐了一声,“我家小姐的心思,岂是你这样的人能随意揣测的!”

    小楼竟勾了勾唇,透出无限的嘲弄:“我虽是青楼女子,好歹明白忠贞二字,晓得什么叫做一女不侍二夫。南宫小姐是大家闺秀、名门千金,手里挽着一个,转身又投向另外一个,自然是我不能揣测的。”

    “你!”南宫琉璃气极,随手抓过桌上的茶杯朝她掷去。

    小楼没想到她会突然动手,眼角瞥见东西时连忙侧身躲过,可那茶杯还是擦着额角而过,砸在身后墙上,碎了一地。

    “姑娘!”

    书墨急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张牙舞爪地就朝南宫琉璃冲过去。小楼伸手抓了个空,回过神时书墨已经冲到南宫琉璃面前,恶狠狠地推搡她。

    小丫头发起疯来毫无章法,春子一时被吓住,竟忘了救主。

    南宫琉璃花容失色,大叫一声。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6-7 18:12:51
☆、第一百五十六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六)

    “书墨!”小楼皱着眉上前拉她,可不过刚抓到她的手,门间一闪,书墨大叫一声往后倒去。正好压在小楼身上,跌倒在桌椅上,小楼腰间砸得生疼。

    她疼得眼泪都冒出来了,眼前迷蒙,瞧见一身黑袍的男子皱着眉,浑身不悦。心一凉,不过转眼,那股凉意不可抑制地扩散开来,四肢百骸,无一幸免。

    “姑娘!”书墨边哭边将她扶起来,察看伤势。

    小楼摇摇头,抬起脸时,眼中已是一片晴朗。

    南宫琉璃身上的衣裳被书墨扯得皱巴巴的,好在没受什么伤,可双眸含泪,泫然欲泣。

    “阿昱!”她委屈地叫一声,转身扑进他怀里。

    他眸色不明,任由她伏在自己心口,淡漠的目光落在书墨身上。

    小楼手一扯,将书墨拉到自己身后。仰着眸子,看着他。

    他扫到她额上伤口时有片刻凝滞,随即低下头,一手扶在南宫琉璃肩上,动作轻柔地将她带离。

    “你怎么来了?”细致而温柔地,用指腹将她落出来的泪珠拭去。

    南宫琉璃咬着下唇,并不解释,只是瞧着司马昱。苍白的容颜如花,任谁都会心怜。

    他似乎也无意追问,手指拂过她鬓边碎发,低低道一声:“我会处置。”

    她这才露出一丝笑,偏过头,冲小楼扬了扬下颌,拖着司马昱的手出了门。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小楼有些累,额上的伤口已经凝固,隐隐作痛。

    “姑娘……”书墨哭得不能自抑,听得她头皮发麻。

    “那不是……是……为什么……”

    她知道书墨要问什么。

    那不是当初在宸州,被司马昱如珠如宝对待的小姐么。为什么她会在这里?为什么世子没有替她们出头,反而安抚那小姐,带着她们走了?

    为什么?

    她们在一起那么久,书墨从没这样哭过。身上、脸上的伤都不算什么,心里满满的酸涩委屈,她揪着小楼的袖口,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小楼转过身蹲下,捧起她的脸。

    书墨的眼泪也是烫的,落在掌心,有些灼人。她仔仔细细地将泪珠接住,眸光细细软软,熨帖地拂过每一处伤痛。

    “别哭。”她的声音仍是浅淡的,仿佛并不伤心,并不难过。“你看看,脸都肿起来了。这两天你就呆在屋里,别出去。”

    书墨下意识摸着脸,果然肿了一块,这一转移,哭声倒小了很多。

    “姑娘……我不痛,”她握住小楼贴在自己脸上的手,“我一点都不痛,姑娘,你额头痛不痛?”

    痛不痛?

    她微微偏头,眼中有片刻凝滞。抬手抚上心口,没有什么痛觉。

    痛……比起七年前,现在算什么呢。

    .

    所谓的让书墨闭门养伤,其实不过是怕司马昱迁怒,会伤她罢了。

    小楼早做好接受所有怒气的准备,却没想到,司马昱根本没有出现。一连数天,半点消息都没有。

    她腰间被撞到的那一块已然青紫,经常疼一整夜睡不着,怕书墨伤心,不敢让她知道。额上结了一块痂,颜色比肌肤深,碍眼得很。

    别院下人都把她们主仆当做脏东西,避之唯恐不及,连饭菜都要小楼亲自去厨房抬来。打水、洗衣之类,更是没有人肯帮忙。

    书墨憋闷,只觉这日子比在醉笙阁还要不好过。又耐着性子等了两天,还是不见司马昱上门,书墨终于受不了了,缠着小楼出去散心——她实在不想再见到那些下人的嘴脸。

    小楼拗不过,反正别院中根本没人在乎她们的去处,随便收整便出去了。在街上逛了一会儿,实在是百无聊赖,可书墨又不想回去。想了想,拉着小楼去了宋补之的酒楼。

    她们才坐下没一会儿,小二上前招呼,显然是记得她们的。

    “主子吩咐过,今后两位姑娘但管来,全记在他的账上。”

    小楼觉得不大好,可书墨早已两眼放光,拉着小二研究了一番店里的菜式,挑着贵的点了几个才肯放人。面上的郁闷一扫而光,带着些占了小便宜的欢喜。

    小楼也就不说她什么了。

    等上菜的时候,书墨才顾得上问:“宋公子呢?你帮我谢谢他吧。”

    小二笑着抬菜,道:“何须我谢,今儿个主子要来巡视,姑娘们若是等一等,必然会遇上的。”

    书墨双眼闪光地瞅着小楼,她笑着点点头,书墨欢呼一声。

    几天来,第一顿吃得有滋有味。书墨一个人就解决了一大半,小楼被她感染,也吃得比之前多了些。

    “掌柜的,你瞧见宋补之了么?”身后传来一声女音,清脆悦耳,倒有些女子身上不常见的爽朗。

    小楼觉着这声音有几分熟悉,不自觉偏头去看。入目女子身形纤细,一身劲装利落清爽。

    掌柜的苦笑:“楚姑娘,主子并未来过。”

    “我不信!”女子随手将佩剑砸在柜台上,颇有些不罢休的气势,“都快半个月了,我就不信他一次没来过。你说,是不是你故意隐瞒,没有告诉他我来过?!”

    掌柜的额上一层冷汗,朝她作揖:“楚姑娘,我实在没见着主子,若是见了,哪里敢隐瞒?”

    她重重哼了声,“嗤”地将佩剑出鞘,雪光泛滥,直直逼近掌柜的脖颈。

    酒楼内的客人都吓了一跳,没想到她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做出这样大胆的事。有几个强壮些的男客起身朝她走去,看样子是想将她制住。

    走到一半,却被小二不动声色地拦了拦。

    “我告诉你,今天若是他不来,就别怪我不客气!”说着将利剑逼近一分。

    掌柜的显然习以为常,面上赔笑,眼里却并不害怕。

    小楼松了一口气。

    书墨压低声音:“姑娘,你说……是不是宋公子惹下的风流债啊?人家都找上门来,也实在太大胆了。”

    小楼睨她一眼:“不要多嘴。”

    书墨吐吐舌头,忽听门外传来宋补之的声音:“你在闹什么。”低低的,带了些不悦,带了些莫可奈何。

    姓楚的姑娘一怔,当即丢了佩剑冲出去:“宋大哥!”

    酒楼内的人皆是会心一笑,书墨从窗子探出半截身子察看,可无奈视线被阻碍,根本看不清。于是起身离座去拉小楼:“姑娘,宋公子来了,咱们去打招呼。”打招呼为虚,只怕看热闹才是实。

    小楼不想凑热闹,可敌不过书墨,只好被拉着走到门口。

    宋补之背对着他们,那姑娘正扬着一张明媚的脸,嘟着嘴冲他撒娇。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小楼揉了揉眼,这才继续看过去。

    面若新月,修长黛眉,一身江湖儿女打扮,面容却柔静如春水,撩拨人心弦。

    小楼一怔,浑身血液瞬时逆流冲下脑袋,沸腾着叫嚣。

    那姑娘拉着宋补之说话,忽然察觉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悦地扫过来。看见小楼的那一刻,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可不过转眼,她突地失了声,双眸瞪大,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很显然,她记起自己了。

    宋补之看着身前的人闭了口,双目圆睁,于是顺着她的目光回过身,疑惑道:“云姑娘?”话刚出口,手上一紧,已是被楚画握住,强硬地拉着往外走。

    他皱眉:“楚画!”

    她身子一震,终是不敢逆他的意,默默停下来。

    怔忡间小楼已经走上前,抿了抿泛白的唇,问她:“你是楚画楚公子?”

    楚画低下头。

    宋补之目光在她们两人身上绕了一圈,有几分明白:“云姑娘,你们见过?”

    “没有!”楚画快速否认,“我没见过她!”

    小楼咬住下唇。

    宋补之皱眉:“你发脾气做什么?”

    楚画委屈地瘪了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小楼僵笑两声:“宋公子,说不准是我记错了,不关楚姑娘的事。”

    “不用你多嘴!”楚画冲她冷声。

    宋补之眉间褶皱更深,转身对小楼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冷着脸拉着楚画上了楼上包厢。

    书墨来拉她:“姑娘,对不起,早知道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平白受气。”顿了顿,“我们回去吧。”

    小楼却没动,在原地站了会儿,忽地转身更了上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七)

    径直走到包厢门外,又怯了步。

    她抿着唇,听见里头传来宋补之低沉的责问,心里不知为何,跳得很是厉害。

    楚画已是带了哭音:“我从江州一路找来,便是要你这样不冷不热么?姓宋的,你到底有没有心?!”

    “你安静一点,”宋补之很是无奈,仿佛叹了气,“我又没骂你,你哭做什么?明明是你自己犯了错,从江州偷跑,怎么又变成全是为了我?”

    楚画大声抽气,哽咽道:“还不是……爹爹明明已有示意,你偏生不肯!我、我们多少年了,你真情假意,只消与我说一声,可你偏偏从不开口!我如今都十九了,难道要拖一辈子么?!”她越说越委屈,忍不住质问。

    宋补之默了默,开口:“我早说过不能……”

    “住口!”楚画急急打断,“我不管,你什么时候向爹爹提亲,我什么时候把东西还给你!”

    东西?

    小楼呼吸一滞,下意识捏紧襟口。

    “楚画。”宋补之开口,一字一句,仿若带了千钧的力道,“那东西对我很重要……你明知道。”

    “我、我……”楚画嗫喏,心生怯意。

    不知僵持多久,里头一声轻响,随即门被从里打开。

    小楼目光从宋补之脸上快速扫过,越过他看向其后的楚画,随即落在他手中的物什上。

    红色穗子垂落,细碎好似一汪水。渐渐往上,碧色的底,纹路精雕细琢,兰花恍若如生。

    她耳边一声巨响,便再也什么都听不见了。

    愣愣抬起眼,落在他脸上。

    是他。

    竟然是他。

    轮廓分明的五官,墨黑的眉,琥珀色的眸子。

    对了,那双眼睛。

    哥哥的眼睛。

    “云姑娘?”宋补之皱眉,不自在地往前跨了一步,“你怎么了?”

    小楼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微紫的眸中有些微光,怔怔看着他的脸。

    明明是她想象中的样子,有爹爹的气度,又有姨娘的美丽。

    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她眼中迅速浮上一层雾气,仿佛不可置信,情绪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从身后快速席卷而来,将她吞没其中。

    竟然……是他。

    “云姑娘?”宋补之有些不耐,偏着头,眼角扫到身后的楚画脸色苍白如纸,又多了几分疑惑,“你们今天都怎么了?”

    “我……”小楼嘴里又干又涩,忍不住抿了抿唇瓣,面上神情很是古怪。仿佛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可偏生一个字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眸光飘忽,忽地定在他肩上。肩膀很宽,伏在上面一定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他那时背着她去看大夫,短短的小镇巷子,她几乎以为一生都走不完。少年瘦骨嶙峋,骨头硌得她疼。但那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的小哥哥,照顾生死,以为托付今生。

    七年前他为了两人活命,将她交付在陈家。谁知道造化弄人,如今再见,竟是对面不相识。

    她也变了很多么?

    是不是多了风尘气?多了青楼女子的俗媚?多了市井妇人的不堪?

    他还记得他的小妹妹么?

    嘴里像吃了黄连,一时苦得不能自持。她抿了抿唇瓣,眨眼将眼中的雾气消去,仿佛攒足了勇气,“你还记得……”

    “我想起来了!”楚画忽地大叫一声,打断了小楼。她弯起唇,尽力无视自己的苍白无力,眼睛看着小楼,却在对宋补之说话:“我之前去过宸州,在宸州最大的风月地醉笙阁见过云姑娘,她是那里的姑娘,我们还说过话呢。”

    小楼一滞,那些话都堵住了。

    楚画对她道歉:“是我忘性大,方才竟没想起来,还请云姑娘不要生气。”顿了顿,笑容又大了几分:“对了,云姑娘你何时来的长安?是有人给你赎身了么?”说到这里自己也是一僵,有些紧张地看向宋补之:“宋大哥,你们怎么会认识的?不会是你给她赎的身吧?”

    宋补之一笑:“你胡说什么呢,”转向小楼,“云姑娘,你方才要问我什么?”

    他自然是知道小楼的身份的,在醉笙阁中,他还替她解过围。

    她面上血色在瞬间消退得一干二净。

    过了不知多久,扯了扯嘴角,笑容僵硬:“没、没事。”快速别过头,仿佛不能再多看他一眼。

    书墨与她相知多年,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下却顺从意识走过来,手一抬,扶住小楼,给她些力量。

    “我还有事,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她嗓音有些干哑,不自觉掐住书墨的手,借着力挺直腰背下了楼。

    背上目光灼灼,仿佛带了些疑问和不解。

    她不敢回头。

    直到出了门,书墨才出声:“姑娘,方才你怎么了?”

    她垂下头,没有回答。

    书墨暗怪自己多嘴,搀着她往别院走。虽不想回去,但如今的模样,在外滞留更是不好。

    谁料不过走了半条街,忽地从斜边冒出一个人,一身官家小厮打扮,对她行礼道:“可是世子府里的云姑娘?”

    小楼不想说话,只低低“嗯”了声。

    书墨蹙眉:“你是谁?拦我们的路作甚?”

    小厮道:“奴才是吏部史大人府里的家奴,我家大人与世子在茶楼里饮茶,瞧见姑娘从楼下走过,因此命奴才来请。”

    书墨心生警惕,特意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看了看,果然瞧见一张英俊侧脸。顿了顿,在小楼耳边低声道:“姑娘,真的是世子爷。”

    说完等了等,不见小楼有丝毫反应。她有些窘迫,抬眼瞧了瞧对面的小厮,面上已是有些不耐。

    “姑娘请快些,大人们还等着呢。”

    “姑娘……”书墨稍稍加重语气,小楼一怔,抬起脸。

    她比将才好了一些,可唇色还是掩不住的白。微微抬眼看了看二楼窗口,又低下来:“走吧。”

    小厮领着他们进了门,上到二楼,功成身退。

    小楼在折角处停了停,轻轻拂开书墨的手,理了理衣襟,方走上前去。柔顺地福身请安,末了垂首而立。

    娉娉袅袅,恰若木兰花开,看得人心中一动。

    前方坐中有四人,三男一女。其余周围护卫明明暗暗,不知多少。

    女声娇媚:“小王爷,她们主仆两个就这么出了门,既不遮纱蒙面,亦无侍从跟随,岂非太过孟浪。”

    “玉琳。”中年男子微微沉眉,轻轻瞪了她一眼。

    史玉琳丝毫无惧,但顾着司马昱的面子,又娇笑道:“也是小王爷心善,对府中的人宽容大度,将来若是谁能成了世子妃,定是天大的福气。”

    书墨听着她的话句句带刺,不由紧张地抬眼偷瞄自己主子。却见小楼仍是维持原先的姿势,竟是一点波动都没有,仿佛尚未回过神。

    正琢磨着要怎么唤醒她,又问一道男音低笑:“阿昱这样的人才家世,也不知这世间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顿了顿,原先含笑的凤目微沉,“史小姐容貌才情皆为一等,史大人又是父皇的左膀右臂,算起来……”轻轻一笑,“倒也般配。”

    史玉琳闻言大喜,起身行了个礼:“多谢太子爷夸赞。”

    小楼听到那声音,才终于有了从恍惚中脱离的力气。

    微微抬眼,男子临窗,俊朗轮廓染着天上照下的光。明明没有在看她,可小楼却仿佛知道,他整颗心都在注视着她。

    眸光一转,是他身边的司马昱。嘴角似笑非笑,微微勾唇:“表兄自己有了可心的人,便连我也不放过么?非要编排着,我府中这些女子都顾不过来,哪里想着娶妻。”偏过头,看向小楼,“这几日身子可好些了?出来了怎么不让人跟着?若是出了事可怎生是好?”他语态温柔,竟恍惚对着心爱的人。

    小楼微一怔忡,待回过神来,便见阿祉略微沉了嘴角。

    她究竟是怎样的好运气,才会在一日之内面对这许多。

    史玉琳因为司马昱的话,面上笑容微微暗沉。倒是史大人通情达理:“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平常,小王爷身份尊贵,若是喜欢,在府中多收着几位也是常事。只是正妻非同寻常,应当精细挑选,日后也好为小王爷打点府中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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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八)

    “大人说的是。”司马昱呷了一口酒,面上云淡风轻,突地搁了酒杯站起来:“表兄、史大人,我府中有些事,看来是等不到几位大人来了,改天再上门赔罪。“

    史大人起身回礼:“小王爷请便。”

    阿祉眼角不动声色地瞧了小楼一眼,眼睛凝在她额头上,眸色幽深。半晌颔首:“去吧。”

    司马昱谢过,走过来牵住小楼的手,带着她往外走。

    “去哪了?”他问。

    小楼有些乏力,声音低落:“出来散心,到酒楼吃了些东西,没去别的地方。”

    他似是满意,直到走过街头转角,才停步拉住她:“伤口怎么样了?”蹙眉,“怎地没上药?!”很是不悦。

    小楼意兴阑珊:“不过是小小一块,很快便会好了。”

    他抿住唇角,有些生气。

    小楼不懂他到底在不高兴些什么。

    这一次又是不欢而散。而小楼,早没了前几日那样的心思关注他。

    一夜无眠,第二天早起又带着书墨去了南楼。

    天色尚早,酒楼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掌柜的对她热情招呼,连忙让小二上东西。宋补之照例是不在的,小楼有些失落。等小二来上菜时,强打起精神和他说话。

    “宋公子是哪里人?

    小二偏头想了想,道:“主子籍贯江州,”顿了顿,面上带着与有荣焉,“姑娘可听过宋家庄?从前朝起便是朝廷御用的兵器锻造,我家主子便是宋家庄少庄主,除了酒楼、布坊、钱庄生意,还有兵器买卖,这长安城里的权贵,谁不敬着几分。”

    小楼一怔,倒想起些东西来了。

    姨娘本家姓宋,想来那个宋家庄,便是姨娘的家。只是当初傅家被诛,也不知宋家庄是如何瞒天过海,竟没有受到牵连。

    不过这样也好,保得大哥平平安安到现在。而且他身边还有了楚画那样爽性的姑娘,想必是过得很好的。

    而她……突地有了迟疑,想着要再看见他,可是又想着,还是永远不要再见的好。

    “姑娘?”书墨塞了满口吃的,含糊地唤她。

    小楼弯弯唇,低下头动筷。

    “客官,里边请!”门外有人进来,小二招呼一声。

    那人步履沉稳,往内走了几步顿住,四下一扫,目光凝在窗边。蓦地往那走去。

    “哎,客官……”

    小二话还没说完,那人已经走到桌边。气势压沉,叫人无法忽视。

    小楼顿了顿,侧过脸。

    他一身银白袍子,眉目分明,明澈爽朗。唇是弯着的,眼里一片笑意。

    “你果然在这里。”

    书墨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嘴里还含着一大口东西,傻傻抬起头,看见熟悉的人。浑身几不可见地一震,急急越过他看向身后,一身黑衣的索渊操着手,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书墨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眼眶里迅速浮起什么东西,转瞬又急忙撇过脸,将情绪压下去。

    “阿祉……”她有些词穷,想不出说什么。

    他也不在意,唤小二添座,毫不扭捏地挨着她坐下。小楼不大好意思地往里挤了挤,他也不恼:“这里的东西很好吃么?你这样喜欢。”

    小楼讷讷:“不错。”

    他一笑,露出洁白的牙,转头朝小二说了几句。

    书墨低着头,声音怯怯:“阿祉少爷,好久不见。”

    阿祉笑笑:“我也觉得许久了,像几十年似的。”

    小楼面色一僵,片刻停箸,偏头看着他:“太子……”

    “叫我阿祉,”他若无其事地笑笑,“我总是希望和你亲近些的。”

    这话不可谓不露骨。可再露骨的话,她不是也听他说过了么。

    她笑叹一声,直到这时,才仿佛没有了之前的芥蒂。

    “别动,”他忽地低声,语态凝重。

    小楼吓了一跳,当真僵着不敢乱动。他从袖中拿出什么,片刻探身过来,手指落在她额头上,有些冰凉。

    “怎么伤的?痛不痛?这药不错,我昨日瞧见你时便想找了给你的,却没有机会。幸好今天你来了……抹一抹,连疤都没有。”他呼出的气拂过她额前碎发,一时有些拘谨。

    好不容易抹完了,他坐回椅子上,她才松口气:“谢谢。”

    阿祉不在意地一笑,执着筷子给她夹菜。

    小楼看着桌面发了一会儿呆,抬头朝书墨看了一眼。书墨会意,找了个借口便起身躲过去。

    小楼抿抿唇,低低道:“阿祉,对不起,如今我……”

    “我知道,”他眉眼平静,语态并无不妥,“你如今在阿昱府里,你们……当初是我思虑不周,没有顾虑你,如今这个样子……是我的错。”

    听了他的话,她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是局促。想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好道:“命由天定,我们……我们想来是没缘的。你的身份……自然是南宫小姐那样的人才配得上,我……”

    “云儿,”他停了手,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牢牢看着她,像极了小兽:“琉璃……”他眉间纠结,话语千回百转,最后勾了勾唇,有几分笑意:“你放心好了,我自然是有办法叫阿昱放手的,他的心思……”

    他没有再说下去。

    阿昱喜欢琉璃,他当然是知道的,所以一直以来才会回避着这门亲事,所以对琉璃也从未动过男欢女爱的心思。当初他离开宸州,想明白后又觉后悔,可无法抽身,才命索渊去接云儿。

    谁料那个大胆的奴才竟敢阳奉阴违,才致使他们错过。至于阿昱……他为云儿赎身,带在身边,他猜的浅,只觉与自己和琉璃的婚事脱不了干系。

    既然如此,想必阿昱是很乐意放了云儿,给他一个人情。

    说完便觉信心满满,可面前云儿面色忽地白了几分。

    “云儿……”

    “你不用操心了,”小楼倦怠地挥挥手,低头看着自己指尖,“我在不在小王爷身边,是我自己的事,你管着别人就是了,无需管我。”

    变脸好像翻书,古人诚不欺我。

    他抿着唇角,有些无奈,又心疼她脸色不好,只得默默给她添菜。

    不过须臾小二走过来,笑道:“姑娘,我家主子来了。”

    小楼一震,迅速抬起头。

    宋补之迈步进来,接受到那道目光,径直转过身。

    男子眉目俊朗,女子柔媚娇羞,并肩而座,无疑一对璧人。

    宋补之眉头微挑,转瞬又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撩了撩袍子,朝他们走过去。目光与阿祉相接,两人各自极其轻微地勾了勾唇。

    “太子爷、云姑娘。”

    小楼疑惑:“你们认识?”

    宋补之刚要解答,阿祉一笑,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耐心解释:“上次相爷寿辰,我们见过。”

    宋补之眸中闪过疑惑,却聪明地没有说破。

    小楼当着哥哥的面被他这样拢着手,躁得脸都红了。

    “放开!”她低低一声,瞪了他一眼。

    阿祉一笑,充耳不闻。

    宋补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问道:“相请不如偶遇,今日我与人相约游湖,不知太子爷与云姑娘是否愿意同行?”

    小楼眼睛一眯,声音轻又软:“好呀。”

    阿祉一顿,眉头不自在地皱了皱。

    她偏头看他:“你去不去?不去快放开我。”

    他眸色沉了沉,有些咬牙切齿:“去、当然去。”

    所谓的与人相约,那人,不过就是楚画罢了。

    从上了画舫的那一刻起,楚画一双眉目死死定在小楼身上,仿佛她是大仇人。

    小楼假装欣赏风景,实则一直关注着哥哥,哪里有空闲去理会楚画。

    楚画看她根本没有看自己一眼,不禁来气,趁着宋补之与阿祉被画舫上的侍婢引进房间时快速上前拽住她的手。

    “你跟我来!”

    书墨皱眉要跟上,小楼朝她使了个颜色,她只好跺跺脚,留在原地。

    “楚姑娘?”楚画手上力气大,小楼被扯得有些疼,“怎么了?”

    楚画直将她带到没人的地方才停下,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她:“我警告你,别想耍什么花样,宋大哥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她双眼大而亮,明明在说着恶毒的话,可样子实在让人气不起来,“你要记着自己的身份,一个青楼女子哪里配得上他!就算你们之前有过什么,可他根本记不得你,你也不要再自讨没趣!”



☆、第一百五十九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九)

    小楼心里有几分酸涩,但仍是笑着:“楚姑娘放心,云儿有自知之明的。”

    楚画准备了一大堆打退她的话,没曾想她一开口,竟会这般知情识趣,是以一时间话都噎在喉咙口,险些呛到。

    小楼笑笑,转身走了。没几步,迎面瞧见阿祉和宋补之出来,他们脸上似乎都不大好。

    “宋大哥?”她自觉将“宋公子”那样客气的称呼改成了这个,好在宋补之并没察觉什么不妥,应了一声。

    阿祉面色一僵,冷冷一哼,别过脸。

    “宋大哥!”楚画越过她,抱住宋补之的胳膊,边说着话,便将他引着远离他们。眼角趁人不注意,恶狠狠地瞪了小楼一眼。

    “怎么了?”小楼不在意地对她笑笑,转头去问阿祉,“你们刚才发生不快了?”

    他脸色这才好些,摇摇头。想了想,忽而道:“你日后少跟他接近。”

    “啊?”小楼没反应过来。

    他皱眉道:“这两日你少出门,我会尽快办妥。”

    小楼凝眉,有些不悦:“我说过你不要多事。”

    “你……”他简直是气极,偏生对着她一点火气都没办法发出来。对峙半晌,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走到船的另一头去。

    小楼哪有功夫管他,在船板上喝茶,一整副心思都在宋补之身上。她虽已尽力克制住自己,但眉梢眼角的关心和爱护又哪里是遮得住的。

    莫不说楚画的小性子,便是宋补之,也隐隐察觉出什么。他不揭破,看样子并没有厌恶。

    小楼暗自有几分欢喜。

    等到回到岸边,一行人下了船,在河边柳树下站定。宋补之忽然道:“云姑娘,耽搁你这么长时间,实在不好意思。”

    小楼抿唇笑笑:“我自己也玩得很开心,宋大哥何必说见外的话。”

    阿祉往她身边站了站,眼睛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楚画满脸不高兴,扯着宋补之的袖脚,哼了声。

    宋补之全当没有看见,唇弯着:“时辰也不早了,若是姑娘不介意,我送姑娘回去吧。”

    “不必了,我自会送她。”阿祉冷声。

    楚画一顿,眼中浮起泪意,咬着唇狠狠别过脸。

    小楼高兴起来:“好啊。”

    全然不顾其他两人,欢欢喜喜地跟在宋补之身边。侧身时瞪了阿祉一眼,似是威胁。

    阿祉冷眉,目光生冷,竟站在原地没有跟上。

    楚画哭丧着脸,亦是无力走动。

    小楼心里有几分觉得对不住楚画,可这说不定是唯一的兄妹相处,她哪里舍得放过。

    一路上宋补之问她在长安住得如何?可习惯?

    温言软语,竟比平时更多了几分亲密。

    小楼受宠若惊地一一回答,等到了别院,瞧着宋补之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也想着两人能多相处些时辰,便开口请他进去。

    宋补之欣然应允。

    在别院里慢悠悠走着,他不时问一问这里的风景,像是很感兴趣。小楼自然欢欣解答,书墨瞧出她的高兴,虽不知是为了什么,但也尽力热络。

    差不多歇了半个时辰,他才开口要走。

    小楼又送了出去。

    在大门外碰上策马赶来的司马昱,他翻身下马,一手还握着马鞭,眉头皱着,一抬眼,正好对上他们。顿了顿,那眼中的暗沉忽然间消散而去。

    将马鞭丢给侍从,走上前来。

    宋补之与他打招呼,寒暄几句,方告辞走了。

    小楼眼睁睁瞧着他消失在转角,心里有几分空落,却已觉得满足。

    本以为此生再不能见,未曾想上天垂怜。虽不能相认,但只要能让她看见哥哥,与他说一说话,她也没有多大遗憾了。

    “人都走了,还没看够?”耳边一声冷嘲。

    小楼一怔,偏过头。

    他一张俊颜又冷下来,眼中黑沉似海,翻滚着莫名的情绪:“你到长安倒是收获不少,我竟快留不住你了。”

    小楼抿唇,微紫的眸光落在他脸上:“我不会离开你。”

    她说得干脆流利,一转身,裙摆微微旋起炫目的弧度。乌黑细软的发丝从他身前滑过,竟像扫在他心上,一时又酥又麻。

    等回过神,她早走得没了人影。

    不会离开他……他有些怔忡。眸色幽深,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的香气。

    到底是为什么?

    他真的不明白。

    勾了勾唇,撩起下摆,往里循去。走到她房门口,才见那窗户开着,她正靠在窗边低头摆弄什么。

    书墨不知跑去了哪里,后院一时安静无声,只有她一个人。

    他放轻脚步跨进门里,这才看见她伏在桌上,拿着纸笔在画什么。慢慢走过去,近了瞧清是在描花样子。极素净的花色,走笔水墨色浅意深。

    百年好合,举案齐眉。

    他心头莫名一动,竟软化下来。

    听见太子强要的话,看见她在府门口与别的男人惺惺惜别……所有的愤怒和不屑,在这一刻,莫名其妙消散于空中。

    百年好合。

    她竟是真的想要和他相守一世么?

    那句“我不会离开你”,也是真心话么?

    他突然有些困惑,竟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那时在宸州,他初初示好,她避他如蛇蝎。他以为是青楼女子惯用的伎俩,不过欲拒还迎罢了。可不管他说了多么甜蜜的话,多么真情诚意地表达自己的善意,她竟连正眼都不肯看他。

    直到那次……一场苦肉计,她在雨中抱住他。至今回想起来,那姿势模样,竟像极了飞蛾扑火。

    明知可望不可企及,她流着泪,还是抱住了他。

    她对他的喜好厌恶十分熟稔,她对他的亲密喜爱不似做戏。他时常有种幻觉,像是他们早已认识多年,她被藏在他心中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等待自己想起。

    可不管他多么用力,也寻不到有关于她的一星半点。

    到了长安,他知道自己是失态了。

    哪怕已经寻到眉目,可是在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他不该这样的。

    叹了口气,微微弯下身,抱住她。

    小楼一怔,顺从地任由他将自己带进怀里。耳朵枕着他的心头,听那跳动真切而贴近。

    “要给我绣荷包么?”他问,声音里有些笑意,“画得真好看,我竟不知你这样擅长笔墨。”

    她低低“嗯”了声,“幼时粗粗学过,不过略通罢了,哪有你说的好。”

    他笑了笑,态度亲昵,仿佛之前从未发生过那些事。

    她垂着眼,任由衣袖覆上画纸,染上一袖的墨黑。

    这百年好合……自然不是给他的。

    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们之间,哪里会有什么百年好合。

    .

    这几日间,宋补之几乎每日都来拜访。

    司马昱大半时间都是不在府里的,小楼面对哥哥只有满心欢喜,哪里会想到这是为什么。

    趁着空闲时间将那荷包绣好了,仔细放在身上,想寻一个好的时机交给她想给的那个人。

    正惆怅着怎么做才比较自然,宋补之便提出邀她夜游长安。

    反正司马昱不在府里,她是没什么好避讳的。甚至没带着书墨,自己就去赴约了。

    哥哥今天穿了一身石青色的衣裳,在暮色中迎风而立,竟好像古诗中描绘的翩翩君子,涉水而来。

    她捏紧了袖子,欢欢喜喜地跑上去:“宋大哥。”

    “云儿,”他低头一笑,琥珀色的眸子温软,“我们走吧。”

    几日相处,他们之间早已没有之前的生疏。

    小楼笑笑,走在他身边。

    没一会儿天便暗下来,商户在檐角挂上灯笼,一街的长灯,明亮如昼。

    街上人来来往往,有些拥挤。

    他伸手护着她,小楼倒没有收到一丁点儿的推攮。

    “宋大哥,楚姑娘呢?为什么这几日都不见她?”她眯着眼睛笑。

    他一顿,转头看她。仔细打量了一遍,竟没从她脸上发现什么异样。于是勾了勾唇:“她自有自己的事。”

    “哦,”小楼笑笑,又问他,“宋大哥,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呀?会在长安么?应该是回江州吧,毕竟那是你们的家乡……”她自己又絮絮叨叨说起来。

    宋补之眉头不由皱起来,看她的眼神像在观察一个异物。

    小楼说了半天没人回应,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躲过了拥挤的人群,进入狭小的巷子。

    他就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量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6-7 18:13:21
☆、第一百六十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十)

    “宋大哥?”她偏头,目中疑惑。

    他英俊的眉眼被街角的灯染上一层昏黄的光,如画似雾,是说不出的好看。

    她仰着脸,那双宝石样的眸子微光流转,看得他心头莫名一动。

    这样的眼睛……怎么可能。

    勾唇自嘲一笑,收起恍惚,转瞬又变成了温情无限。

    “云姑娘……”他唤她的名字,声音又低又柔。靠得很近,呼吸可闻。

    街上人来人往,好像离他们很近,又好像很远,有种莫名的模糊感。

    “宋大哥?”她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气,有些不解,伸出手探往他的额头:“你怎么了?发热了么?”

    半途被他劫下,牢牢握在手里。

    小楼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相握的手,却没想着要挣开。

    他眼里有几分得色,唇角又弯了弯,身子轻轻往前,让她退无可退。

    “云儿,你喜欢我吗?”他问。

    “啊?”小楼脑中一片空白,呆呆看着他的脸。那薄唇一开一合……是她出现了幻觉么?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他是她这世上仅剩的血肉至亲了,她喜欢他甚至超过了对自己。可是他为什么这样说?难道他觉察出什么了?

    一想到这个,她下意识绷紧身体,连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

    “宋、宋大哥……”

    他眼中都泛滥着湿漉漉的温情,薄唇轻轻开阖,淡而悠长:“我喜欢你,”顿了顿,又道:“自从宸州初见,我已对你倾心,后来长安相遇,更觉着是天赐的缘分。云儿,我觉着你也是欢喜的……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扑哧……”她一个没忍住,就笑出声。

    他脸上神情古怪,像在看一个怪物。

    小楼笑得肚子都痛了,她揉了揉,腿都笑得发软。幸好靠着墙壁,才不至于跌坐下去。

    “你笑什么?”他有些恼怒,平日里温润公子翩翩如玉,却在表露心迹的当下被那姑娘笑成这副模样,换成谁都会生气的。

    小楼摆摆手,又笑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止住。擦着眼角的泪花站直身子,头一低,从袖口掏出什么东西。

    他凝目去看,却是一个素底的荷包。针脚细密,配色用得极好,却是一副百年好合。

    心思一动,方才那股子怒气烟消云散。

    她低头理了理荷包上的纹路,忽而仰起脸。两颊因为方才的笑而有着红晕,越发衬得眸若秋水。

    “宋大哥,”她开口,声音里满满都是真心实意:“这是我亲手绣的,本想着等你和楚姑娘成亲时送给你们,祝你们百年好合,可没想到……”她说到这里竟又笑了笑。

    “我是很欢喜你的,”她眼睛里有盈盈的光,弯着的嘴角好像月牙儿,“在我心里,一直当你是哥哥,我估摸你对我也是看做妹妹,只是自己一时糊涂,才会想错了。”

    顿了顿,笑容里掺杂进什么复杂的东西,可又不愿叫他看出:“你放心,今日的事我谁都不会告诉,你与楚姑娘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祝福你们。”

    说完拉住他的手,将那荷包塞进他手心里。

    她的手温软细腻,好像一汪碧玉。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晓得紧紧攥住她塞进来的东西。随即鼻尖拂过一缕发丝,再回首,她已经走出巷子了。

    身形纤弱,步履缓慢而坚定。她一直走,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我是很欢喜你的……一直当你是哥哥……祝福你们……

    她神情模样,不似作假。莫非真是他会错意了?这小姑娘并没有暗慕于他?

    他在巷子内站了许久,才踱步而出。

    .

    小楼走回到别院后门,欲举手叩门时,眼角扫到角落暗影中站着人,那气息熟悉至极。

    她转过身子,“阿祉?”

    他一顿,从树影下走出来。身形落拓,眉目疏朗,竟仿佛等了她许久。

    一向都是她在等候别人,不管是哥哥,还是司马昱。

    这世上,似乎只有他肯等她。

    她不自觉站直了些,弯唇一笑:“你怎么来了?”

    他走得近了,脸上竟有些微释然,抬手摸摸她的头,笑道:“和他说清楚了?莫不是他,连我都以为,你对他动心了。”

    “谁?”她疑惑,转瞬明白过来:“宋大哥么?”笑了笑,“你之前跟我说别与他走得太近,便是因为这个么?”

    他一怔,眸中快速闪过什么,却没有正面回答:“你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么?”不等她开口,他笑道:“长安碧霞山,那儿有碧色的日出。”

    她脑中浮现出那日的场景,他拥着她,沐浴着晨曦。

    他说云儿,长安城满街都是桃花、梨花,水边还有垂柳,花开时节最是好看。在街上随意走着,都能接了一身的落花,香气盈人。

    他说就是要骗你走。

    本想着骗她一起来长安的。谁曾想一出闹剧,她为了哥哥,用话伤他。若不然,此刻她已成了东宫的姬妾。

    这两种生活,谁能说哪种更好?

    “我……”

    “今儿是我生辰,”他打断她的话。

    她抿了抿唇,将拒绝的话吞了进去。

    只有他们两个,他骑着马将她拥在怀里,一如七夕那日。

    他们上了碧霞山,坐在山顶等着。入夜以后,天特别冷,他燃了火堆,她还是冻得瑟瑟发抖。他将她拥进怀里,她微微挣了挣,挣不脱,也就默然了。

    这一夜倒是难得的好睡,她后来迷迷糊糊,竟完全不觉冷。

    后来被他唤醒,睁开眼,已是日出了。

    那光芒果真碧色,覆在人身上脸上,有一种奇异的舒适。

    他下颌抵在她发顶,蹭了蹭,语声温软:“这么些日子以来,数今儿最舒坦。”

    她声线慵懒:“你身边那些人,谁敢不顺着你的意。反而是我……何苦来的。”

    他笑笑,不以为意:“你看着万丈山崖,霞光普照……可我能拥在怀里的,不过一人罢了。”

    她默着,直到他拥着她起身时才回过头,嘴唇擦着他的脸颊而过。

    她面上淡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阿祉,你对我好,我明白的。”顿了顿,默默低下头,“可就是因为你对我好,我才不忍心拉住你。”

    我经过这世上许许多多的磨难,我爱过一个不爱我的人,我有一个不能相认的哥哥……我这样不堪。

    可是你不一样,大好的前程,天下江山,尽可握于掌间。

    “我……不值得,你今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若是再逼我,也便是要我死了。”

    他嘴唇翕动,伸出手想要抱住她,却终是没敢覆上去。

    .

    小楼回到别院的时候,府中兵荒马乱。

    她想找个人问,可是每个下人都把她当做空气,不肯花时间与她说一句话。

    小楼无法,只好去寻书墨。却见那丫头正无头苍蝇似地到处找她。

    “姑娘!”一见她面,即刻大喊一声冲了过来。

    她堪堪扶住书墨,皱眉道:“发生什么事了?”

    书墨还在惊吓中,啜泣道:“昨儿个府中来了刺客,世子爷遇袭受了伤!”

    小楼一震,她又道:“后来全府清查,找不到姑娘,世子爷又气又急,伤势更重了,如今还没醒呢!”

    小楼脚下一转,径直去往司马昱的寝室。越靠近人反倒钺少,走到门口时,周围是极静的。

    她手抚在门板上,愣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轻轻推门而入。

    屋子里一股子的药味,有两三个婢女正轻手轻脚地收拾着东西,听见声响,全都抬头转过来。瞧清是她,面色皆是不善。

    小楼抿抿唇,朝里间走过去。

    其中有人想拦住她,但被另一个领头的侍女使了个眼色,瘪瘪嘴,没再动。

    她几乎是屏着气挑起珠帘,走到床边。他面色苍白,锦被只拉到胸口,上身光裸着,肩胛处以白布包裹,隐隐渗出些血红。

    她心里有些疼,小心翼翼地半跪在脚踏上,想将被子拉上来些。谁料刚刚触到被角,手背一紧,已是被他紧紧抓住。

    那双方才还紧闭着的眼睛,此时正沉沉看着她。卷翘的睫毛有些微颤抖,唇色苍白。

    “你醒了?”她轻轻笑了笑,想安抚一下不稳的心绪。

    他没说话,目中黑沉。忽地左手一动,从被子底下伸了出来。那手心紧握着,似乎捏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小楼愣愣看着他的手,慢慢、慢慢到了她面前。手指一动,五指摊开。

    百年好合,色浅意深。

    “是谁?”他声音沙哑如砾石。



☆、第一百六十一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十一)

    是谁……

    她头皮发麻,下意识抿住唇,连呼吸都忘了。

    他定定看着她,目光暗沉。拂过她如墨的发,细致眉眼,粉薄的唇瓣。一丝一毫,分明是他昏迷时梦中所现。

    可是本以为会由她亲手送给自己的百年好合,却在昨日,从刺杀他的刺客身上掉下来。

    百年好合……

    他眸光越发幽深,手指握紧,将那荷包紧紧握在手心里。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恨不能把每一根丝线都扯出来,化为灰烬。

    语声却仍是平淡:“是谁?”

    她面色苍白如纸,垂着眼,睫毛如蝶翼般颤动。

    耳边一阵窸窣,下颌一紧,强迫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墨墨无光。

    “你昨晚去了哪里?”他说得淡然,“和谁在一起?”

    她眼里迅速拢上一层雾气,并不躲开他,可嘴角的弧度,并不像是打算说话的样子。

    他指间力度立时大了几分,她痛苦地皱起眉,眸子里的雾气化为粼粼水光,强忍着不肯落下来。

    他轻轻一笑,语声淡漠:“好云儿,你这样对我。”

    如果是责骂质问,她想她是可以忍的。偏偏他这样。

    你这样对我。

    其实她什么都没做,可她真的不能说。

    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好像一道炫丽珠光。那水滴落在他虎口,灼烫得很。

    他甩开手,似乎不想沾上她的气息。肩胛的伤因为动作又裂开,红色的血染透白纱。

    “出去。”他冷声命令。

    她咬破下唇,腥甜的液体蔓延进嘴里,说不出的古怪。默默起身往外走,门外原先的几个侍婢正在窃窃私语。当下瞧见她的模样,皆是对视一笑。

    小楼低着头:“他伤口裂开了,找大夫来看看吧。”

    自己也不知要去哪里,只是一直走。等到反应过来,已经出了别院。

    脑袋发痛,不知是不是昨夜受了凉,身上有些发热。

    她吸了吸鼻子,揉揉脑袋,往南楼去。

    此时已过辰时,客栈里人有些多。小二打门内瞧见她,连忙迎了出来。

    “云姑娘,一楼都满了,莫不如上二楼厢房吧?”

    她眼睛、鼻尖发红,模样可怜又可爱。带着些鼻音:“不了,”顿了顿,道:“宋大哥在么?”

    小二收敛了笑,正经回答:“主子不曾来过……”试探地问:“云姑娘寻主子有事?”

    “嗯,有要事。”她想挤出丝笑,无奈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只好放弃:“你可知他在长安的居所?”

    小二对她自然不似对楚画一般防备,当即去问明掌柜,告诉了小楼地址。

    她谢过,又折身走了。

    在城南石桥边,府院占地极大,雕龙画壁,将富丽堂皇昭示得明明白白。她站在大门前发了好一会儿呆,还是门房疑惑上前寻问:“姑娘是……”态度很是客气,不难看出平日家教。

    小楼勉力笑了笑,嗓音微微发哑:“请问宋补之宋公子在么?”

    门房一怔,对她更多了几分恭敬:“姑娘请稍等,容小的去问问。”他并不敢直接答在或不在,等小楼点点头,他方进去了。

    不过一会儿出来,侧身站着,从他身后走出来一个丫鬟打扮的人,对她施礼:“姑娘请。”

    小楼低低道了声谢,跟在她身后,一直往里。

    她只顾着低头看自己鞋尖上缀的珍珠,走了不知多久,耳边一声“嗤”,芒光一闪,她脖颈被什么东西抵住。

    带路的丫鬟不知去了何处,身前长剑寒光湛湛,倒映着她琉璃色的眸子,竟有几分凄清。

    那执剑的人眉目俊朗,眼中杀意浓浓。他的手稳稳停当在空中,剑尖已经触到她的肌肤,只消再往前一点,她便立时命丧于此。

    她有片刻怔忡,却奇异地没有一丝害怕。睁着眼,静静看着他,目中光晕流转,最后消失于沉寂。

    “云姑娘,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么?”他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还是宸王世子的人马已经将我这小小府第给围了起来,却没胆子先行,派一个小姑娘当先锋?”语意嘲讽,竟满满都是对司马昱的憎恶。

    “为什么?”她唇上的齿印赫然,泛着白。

    他眉头一跳,笑道:“我想杀便杀,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只是没想到百密一疏,竟将那个东西落在那里,倒让司马昱知道我的身份……”

    “他不知道,”她眸色清明,“我什么都没说。”

    他一怔,看着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思。须臾一笑,手臂一伸,那剑尖刺破她柔嫩的肌肤,一阵刺痛。

    “那如此,我便多谢云姑娘了。”他偏头笑笑,眸中寒光一闪而过。

    她不躲不闪,竟闭上了眼睛。像是没了力气,又像是存心求死。

    可那剑始终没有再往前一分。

    “傅南意,够了。”低沉男音响在耳边,温暖的手将她从危险的地方拉离,紧紧缚在怀里。身上干净的味道覆满周身,明明今早,他们在碧霞山,她曾那么决绝地说你不要再来找我。

    可不过转眼,又在这里相遇。

    “阿祉……”她语声低低,“你怎么在这里?”

    他抿着好看的嘴角,什么话都没说。

    宋补之收回长剑,轻蔑一笑:“你当真沉迷女色,”滞了滞,“这个女人,我杀定了。”

    阿祉双臂环着她,防备宋补之随时动手。眉目冷沉:“她之前既没有说出去,日后也不会。我警告过你不要动手,他身边有王府多年暗卫,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宋补之冷笑:“你与其说我坏事,不如想想这女人是司马昱枕边人,她更愿护着谁?你如此糊涂,我怎敢期望你能成大事,助我家族洗耻?!”

    她眸中光斑一点,急急抬起头:“与傅……”

    “别怕,”阿祉声音里有隐忍的怒气,“我不会让他动你分毫。”

    话都涌到了嘴边,她却不知该怎么说出来。

    洗耻?莫非宸王府与当年傅家满门被灭有关?

    哥哥之所以要杀司马昱,是为了报仇?

    可是他和阿祉又是怎么扯到一起的?

    脑子被这些一时涌上的问题填得满胀,她抱着头呼痛一声,眼前一黑,瞬时失去知觉。

    .

    她大病一场。

    时而昏沉,时而清醒,然那清醒的时刻,也不过须臾。

    额头上的湿帕子换了又换,耳边是男人温柔的呓语。仿佛在对她唱一首歌,连梦境都绵长起来。

    等到清醒过来,已经过了三日。

    正是午后,阳光甚好,透过窗棂在地面铺下一层光影,随风微动,静谧难言。

    屋子里空无一人,鼻尖药汁苦香,身上干净清爽。

    她不过动了动,屋外守着的人听见声响,即刻进来请示:“姑娘可好些了?”穿着打扮,是哥哥府中的婢女。

    她还在这里?

    她舔了舔干燥的唇瓣,问她:“宋公子呢?”

    婢女道:“主子三日前便出了府,说是为太后寿辰去置办礼物,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小楼愣愣,片刻问她:“那……另一位……”

    话音刚落,门板“吱呀”一声,阿祉已经走了进来。

    婢女当即福身,默默退了出去。

    “醒了?感觉好些了么?”他唇边笑意温柔,可眼底是隐藏不住的疲惫。

    她问:“我睡了多久了?”

    “三天。”他至今说起仍是心有余悸。

    三天?那也就是说,她三天没回别院了。

    那书墨……头有些痛,她不过皱皱眉,他立时担心:“哪里不舒服?”

    “没有……”挣扎着起身,“我该回去了,否则……”

    他凤眼中的光忽地黯了黯:“皇祖母知晓阿昱遇刺,三日前便派人将他接进宫中疗养。”

    她没解释,好不容易坐起来,喘了几口气,偏头看他。

    眸光沉静如水,“宸王府与当年傅御使被杀有关?”

    他一惊,转瞬转开去:“饿了么?我让人送吃的来。”说着便往外走。

    她嘴唇动了动,没有逼他。

    他不会说谎骗他,如今这副模样……想来是真的了。

    司马昱……究竟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

    心里有些空落,手一抬,攥住襟口下的玉。细细在手中摩挲,借着那温凉的触感熨帖自己的心脏。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6-7 18:13:34
☆、第一百六十二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十二)

    在宋府住了几天,小楼的病已是好全了。眼瞅着到了太后寿辰,阿祉忙得脚不沾地,甚少有时间来看她。

    而哥哥,自那日后亦是不见了踪影。

    她想出去,府中下人却不许。无奈之下,只好让人去宸王世子别院,将书墨给找来。

    但去的人来回话,说是别院中只说并没有这么一号人。

    她心下明白是司马昱阻拦,却也没有办法。

    本以为还要被丢在这里不知多久,谁知就在太后寿辰那一日,哥哥回来了。

    他眸色冷然,不动声色地扫了她周身一圈,好像那些角落里藏着什么人似的。末了勾唇一笑:“云姑娘,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说完转身出去,侍婢鱼贯而入,为她穿上华服,推到妆台前梳发描眉。

    小楼摸不着头脑,木偶似的任由那些人在自己身上动作。不过半个时辰,已然一切准备妥当,簇拥着她出了门,推上精巧四角马车。

    哥哥坐在车里,正闭目养神。听见声响,连眼睛都不睁一下,语气淡然:“云姑娘最好安分些,我虽答应太子不会杀你,但若……”

    小楼抿抿唇,低低“嗯”了一声。

    他为着她这样的乖顺有些诧异,片刻收敛情绪。

    马车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他靠着软垫,撩着锈帘,往长街上看了一阵。仿佛百无聊赖似的:“云姑娘年少风流,小王爷与太子爷皆被你拿捏在手心,想来很是自得。”

    她脸上有些发烫,却只是为了他的话。心头有几分苦涩,低声道:“我孤身一人,哪里有什么好自得的。再如何,也不过是在世间飘零,求得一处安身之所罢了。”

    他嗤笑一声,偏头看她:“姑娘觉着,小王爷能为姑娘做到何种程度?”见她不解,勾唇轻笑:“他愿为姑娘死么?”

    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有些奇怪。

    莫非是想用她钳制司马昱?

    小楼也忍不住弯了唇角,只是那笑无论如何有几分自嘲的模样:“宋大哥多虑了,他不会为我做到什么程度,”她眼里光斑闪烁,“他什么都不会为我做。”

    他诧异地挑挑眉:“我以为他为姑娘赎身,千里迢迢从宸州带到长安,必是有情的。”

    曾经她也以为他是有情的,可是一朝梦碎,却没有多么难过。或许是七年前那场,就已经伤她够深了。他将他们亲手埋下的梨花酒挖出来,问那姑娘,你欢不欢喜。

    还有什么,比那个伤她更重。

    那是她的一个梦,在宸王府最难熬的时候,那坛酒甚至是她的希望。她以为他是有心的,却没想到,他的心,至始至终都只给另一个人。

    有谁能明白,那场做了七八年的梦,来得那么突然。她飞蛾扑火,却终是引火自焚。

    “姑娘?”他不悦,眉心微蹙。

    小楼回过身,冲他一笑:“宋大哥,你与宸王府,到底有何渊源?”眸光一暗,“还是宋大哥家中,因宸王府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怔,随即冷哼一声,别过头,没再看她。

    小楼心头滋味莫名,手掌覆在膝头,仿佛这样便能获得力气。

    过了将近三刻钟的时间,马车终于停下了。他撩开帘子踩着脚踏下了车,小楼提着裙摆,艰难地跟在他身后。

    今日婢女给她换上的这一身,长裙逶迤,行动间实在美丽,可也实在难行。

    宫门处有一个太监带着软轿在等着他们,当下向宋补之请了安,引着他上了轿。另外还有一张轿子,也请小楼坐进去。

    轿子往宫内走了将近一盏茶的时候,才停下来。

    “姑娘请。”

    小楼下了轿,宋补之回头对她低低说了句“在这等着”,撩袍走进门内。

    小楼觉得有些冷,环着手臂跺了跺脚。抬目四望,这四处宫闱之中装饰喜庆,四处摆放花卉,想是为太后寿辰准备的。她现在所在的这处宫殿黄瓦琉璃绵延,漆木古拙,大气端庄。一看便知经历了岁月的洗礼,沉淀着皇家的威仪。

    哥哥为什么会带她进宫?是阿祉的意思么?

    她尚在疑惑,耳边一声轻响,方才领路的太监已经折返来,低着头道:“姑娘请。”

    小楼清了清嗓子,跟在他身后进去。

    “姑娘朝见圣上,切不可四处张望,要谨守规矩。”太监在她身边轻声说。

    小楼一怔,随即低下头。走进大殿之中,耳边听那太监向上禀告,自己也随着往地上一跪。

    “民女参见皇上。”她眼角扫到哥哥的衣袍,心绪安定许多。

    殿内一时有些安静,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双皂白的靴子,上头绣着龙纹,一股龙诞香的味道从鼻尖窜进去,手脚有些发麻。

    “你便是云儿?”男音沉厚,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仪。

    小楼头又低了几分:“会皇上,正是民女。”

    他淡淡“嗯”了声,“抬起头来。”

    小楼抿了抿唇,慢慢扬起脸。

    那人一身玄黑宽袖袍,襟口朱红龙纹。轮廓方正,眉目间有些微沧桑,眼睛敛着光,嘴角微微勾着,周身不怒自威的气势表露无遗。他虽上了年纪,但仍是个美男子,与阿祉几乎有七八分相像。

    是以小楼反倒松了口气,不觉那么怕了。

    皇帝勾了勾唇,看向宋补之:“倒是个好姑娘,并不如你说的那般。”

    宋补之低下头:“是臣言辞不当。”

    皇帝笑了笑:“朕瞧着不错,既是阿祉喜欢的,留着也无妨。他今后一人登至高之位,若无人相伴,岂非太过孤寂。”说着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

    “皇上……”宋补之眸中担忧。

    他摆摆手:“不碍事,”复又低头看向小楼:“朕问你,太子说他在宸州遇险,是你以清白之身救了他,可是真的?”

    小楼面上一红,微微颔首。

    他了然一笑,又问她:“朕还听说,你与宸王世子颇有渊源,这又可是真的?”

    小楼不知该怎么说,怔忡片刻,面前一道阴影覆下,待反应过来,皇帝已经弯下腰,那双酷似阿祉的眼睛黑沉沉地看着她。嘴角一丝笑意若有似无,声音淡然,听不出丝毫情绪。

    “若是朕答应你,只要你杀了宸王世子,朕便将太子侧妃之位赏给你,你觉得如何?”

    她一震,身子不自觉地往后倾了倾。唇角抿得死紧,忽地别过头,求救似的望向宋补之。

    皇帝一笑:“朕问你话,你看他做什么。”

    宋补之亦是有些疑惑她的条件反射,不过片刻便压下来。淡漠道:“皇上,太子对这女子费心太多,日后难免……不如杀了以绝后患。”

    皇帝眉梢微挑:“你可听见了?今日若是你允下,将来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若是你不应,那么香消玉殒,实在可惜。”

    “我……”她手心里出了一层冷汗,“我不……”

    “哈哈哈……”话刚出口,面前的九五之尊忽又大笑起来。心思转变不过须臾,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罢了、罢了,”他笑道,“你不过是个女子,朕乃一国之君,又怎好为难你。”顿了顿,笑道:“你今后便住在这宫里吧,给太子红袖添香,倒也算是成人之美。”

    “我……”小楼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皇帝恍若未见,顾自含笑睨向宋补之,忽地道:“你要的人,朕找到了。”

    宋补之身子一颤,欣喜若狂地瞪大眼:“找到了?!”

    皇帝“嗯”了一声,有片刻停滞。

    宋补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多谢皇上成全!”

    “你先别谢,”皇帝似是有些不忍,默然半晌,叹了口气,“方德言,去把人带上来。”

    带小楼进来的那名太监恭敬应下,转身出了门。

    小楼尚且无法消化刚才那番冲击,又听得那方公公回来了:“皇上,人已带到。”

    她下意识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两个侍卫压着一身量瘦小的男子进来,将他挟着跪在地上。那男子满身脏污,发丝糊在脸上,连面目都看不分明。可轮廓之间,又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小楼尚在怔忡,忽见宋补之站了起来,一阵风般朝那人冲了过去。

    “陈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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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十三)

    她一惊,五指攥着裙摆,指尖泛白。

    眨眼间宋补之已去到那人面前,撩起下摆单膝落地,手一抻,钳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面上覆着的发丝被宋补之大力扯开,露出一张脏污的脸。可五官是无论如何都遮不住了。

    小楼脑中轰然,呆呆看着那张脸。

    那年雪夜覆在她身上,脱去她衣裳的狰狞面孔,在上路上追得她几乎断气的恶魔……即便已经过了那么久,在重新看到他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泛寒。

    手臂上起了小粒小粒的鸡皮疙瘩,寒毛倒竖。

    宋补之目光一沉,咬牙切齿:“真的是你。”

    陈荣浑身哆嗦,直到这一刻才突然反应过来一般,猛地朝宋补之磕头,砸在碧玉砖上砰然作响。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大爷……”他不断重复着这四个字,足可见之前受了多大的折磨和惊吓。

    “你别怕,”皇帝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许是瞧出她发白的脸色,竟笑了笑:“我皇儿喜欢的人怎能这般没用,”顿了顿,“起来吧。”

    小楼松开攥着裙摆的手,想撑着地面站起来,可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方德言见状连忙上前帮忙,好歹搀着她站了起来。

    “小楼呢?”他沉声问,“这么些年,你带着她躲到了哪里?”

    陈荣连连磕头,嘴中吐出的凌乱字句在听清他话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怔怔抬起头,露出那双让人恶心的眼睛:“小、小楼……”

    “对,”宋补之强压着怒气,“她人呢?!”

    皇帝叹了口气,转头朝方德言使了个眼色。

    方德言当即会意,松开搀住小楼的手,清了清嗓子,“宋大人,暗卫寻到他的时候,正是他回到宸州旧屋。他妻子身染重疾,已经魂归西天。暗卫将方圆数里都找了几遍,并没有见到傅小姐。”

    “怎么可能!”宋补之一惊,瞳孔放大,“明明……明明……”他说不出话来。

    方德言眼中闪过悲悯,似是不忍:“严刑拷打之下,才知这罪大恶极的莽夫生性喜爱幼童,他自己的女儿便是遭他蹂躏而亡。”他有些不忍继续说下去。

    宋补之一震,身子轻晃,几乎不能承受。

    方德言定了定神,继续道:“七年前宋大人走后没有多久,当年雪夜,这混账便对傅小姐……”

    小楼身子发软,往后退了两步,才堪堪站稳。

    “傅小姐趁着夜色逃了出去,在山道上被宸王府的人所救,暗卫特意将从前在王府做工的婢女带了回来。”说完拍拍手,不过一会儿,又有侍卫带着一名素衣女子进来。

    那女子垂着头,一副谨慎小心的模样。样貌清秀如水,局促不安。

    宋补之似乎终于抓到一点希望,起身几步走到她面前,直直握住她的手。

    “你认识小楼?”

    “啊……”那女子受惊地低呼一声,终于抬起头来。

    小楼心头一震,回忆像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居然……是青莺。

    这么些年没见,她还在……竟然被人带到皇城,带到哥哥面前……

    她几乎不能呼吸,白玉般的手扯着襟口,似乎这样才能得到一点力气。忽地面上一热,顺着望过去,却是瘫在地上的陈荣双目圆睁,仿佛见鬼似地看着她。

    小楼连忙往后走了几步,借着方德言遮掩自己。

    青莺被面前男子孟浪的举动闹得满脸通红,突地听他问出这么一句,一怔,目中水光闪过,问他:“你说小楼啊?”

    他双目炙热,涌上让人不能抗拒的光:“你知道?”

    青莺一顿,眨了眨眼,鼻尖泛着红:“她……她死了很多年了。”

    宋补之一时愣在那里,神色空茫,怔怔重复:“死了?”

    “当年世子把她救回王府,就是和我住一个屋子。后来……后来王妃寿辰,她……”

    她再没回来。

    上头的人只说,小楼冒犯了主子,不堪一顿杖责,香消玉殒。可这样的原因,当着这些人的面,她哪里敢说出来。

    青莺抽咽一声,“许多年了,若不是今日提起,我都快忘了。她来的时候满身是伤,经常梦靥,念念不忘,一直等着哥哥来找她,谁料到死了也没能见一面……”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看向宋补之:“你认识她?”

    他眼里一黑,仿佛有一盏灯灭了。空落落的,有些不知所措。

    等着哥哥来找她……

    她已经……死了?

    宋补之突地折身弯腰扯住陈荣手一扭,“咔擦”的骨头碎裂声清晰入耳。

    “你说,小楼呢?”他像是还不死心,逼视着陈荣的眼睛,俊朗面容沉静如水,透着让人害怕的狠戾。“舅舅让你照顾她,我说过会回来找她……你居然敢把她……”他说不出那几个字,心脏绞痛到无以复加。

    他的小楼,他视若珍宝的妹妹,居然敢……

    “啊!”

    整只手都断了,傅南意一丢开,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侧,软趴趴,钻心的疼痛翻滚咆哮。

    “我!……”陈荣满头大汗,泪水汗水迷了眼,终于回过神来。喘着粗气求饶:“饶命!饶命!是你舅舅让我这么做的……”

    他一顿,下一瞬目中红得似有鲜血滴出,准确无误地掐上陈荣的脖子,五指收紧,一点余地都不留。

    陈荣踢腾着双腿,双手想要扯开他的胳膊,只是徒劳。嘴角冒出白沫,翻着眼皮,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宋大人……”方德言皱了皱眉,提醒:“这是太极殿。”

    是皇帝的居所。不宜见血光。

    宋补之恍若未闻,只看着陈荣濒死的脸。

    方德言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皇帝抬手止住。

    陈荣两眼翻白,却还在拼命挣扎,只是双手无力,只怕熬不过一瞬。可不知怎地,他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忽地空出一只手,嘴里呜呜像在说什么。

    方德言顺着他的手看过来,就是小楼苍白的面容。此刻又白了几分,不知是不是怕的。

    “阿意,此处尚有女眷,且又是太后寿辰,你若真恨他,带回去千刀万剐也就是了。”皇帝威仪万千。

    宋补之手一僵,陈荣立即借机推开他,蚁一般缩着往后退。

    一张口,声带如同被火烧过,粗噶破碎。他为着活命,半点不敢耽误,费力说话:“饶了我!她没死!没死!”

    宋补之一顿,转过头,心口起伏得厉害,呼吸也粗重起来。眸色深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仿佛只要他说错一个字,下一刻就会扭断他的脖子。

    陈荣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抬手指着小楼:“她……她不是在那儿嘛!死丫头为什么说她死了,存心要害死我!”

    宋补之怔怔,忽地看过来。

    她静静躲在方德言身后,洁白乖巧如茉莉,幽香芬芳似木兰。

    听见陈荣的话,睫毛颤了颤。

    不过眨眼的功夫,大殿里安静下来。

    陈荣如风中落叶,激动地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方才便认出来了,你看那双眼睛,天底下还有第二双么?!她就是小楼!”

    闻言都转到她的脸上,那双琉璃色的眸子。

    紫色的光,潋滟春水,冬晴正好。

    宋补之脚下一动,待反应过来,已走到她身边。不自觉伸出手去,离着那张容颜半指,忽地不敢再动。

    那双眼睛……他曾看到过,也心起疑惑。

    可是怎么可能。

    他家小楼,怎么可能成了青楼女子。

    明珠生辉,宝石耀眼,这温柔沉默的女子,怎么可能是当年张扬亮眼的小楼?

    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怔怔抬起脸,对上他。

    眸中氤氲雾气,饱含着说不出的东西。

    像是不堪,像是脆弱……若是能让她选,她宁愿在这一刻死去。

    这样就不用面对哥哥失望的神色,不用让他知道,他的小妹妹,成了这副模样。

    青莺不自觉张大了嘴,根本无法理解。

    皇帝眸色暗沉,似有深意。方德言毕竟是宫中的老人,也如他主子一般,喜怒不形于色。

    “你……”宋补之说得很是艰难,他面对过多少腥风血雨,多少年来都是从容应对,谈笑间断人生死。唯独此刻,面对这个小姑娘,他连一点勇气都没有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6-7 18:14:05
☆、第一百六十四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十四) 1/2

    “一派胡言。”小楼嘴角僵硬,却仍是挤出一抹不屑的笑,“我从未见过他,哪是他口中的什么小楼。”

    宋补之双目瞬也不瞬地看着她,唇色发白,琥珀色的眸子盈着一抹光。

    “都下去吧。”方德言瞧见皇帝的神色,当即下令,命侍卫将陈荣与青莺都带下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语声沉稳,“阿意,她当真是你妹妹?”

    宋补之张了张唇,忽地目中一闪,伸手朝小楼襟口探来。小楼想躲,但哪里躲得过,眨眼间他手已到近前,直直触到她襟口。

    底下玉佩温凉,触手可及。

    他一震,两颊涌上一抹奇异的红。猛地反手扣住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不敢有丝毫松懈。

    小楼抿抿唇,往后退了一步:“宋大哥……”

    他眼中迅速浮上一层雾气,却强忍着睁眼看她。嘴唇翕动,什么都说不出来。手臂不可抑制地颤抖,强烈的冲击几乎让他不能克制,死死扣住她的手腕。

    小……楼……

    爹娘交代他要好好照看的小妹妹——他的小楼。

    她肤色白如碎雪,耳边发丝轻晃。微紫的琉璃眸微微睁大,薄嫩的唇瓣抿着。他就这样看着她,有些恍惚,这个瞬间,好像穿越了漫长岁月。在御使府的后花园,他笑得眼如月牙,对她招手。

    小楼,快来哥哥这儿。

    她蹒跚学步,要哭不哭地憋着嘴。

    小楼……快来哥哥这儿……

    她没有承认,但他心里其实已然明了。过往若不是认定她与司马昱关心匪浅,一心只往着这个方面去看,他绝不会发现不了的。

    朝思暮想、魂梦牵挂的至亲。怎么会想不到?

    “我……”

    “启禀皇上,太子与丰裕将军求见。”殿外传来请示声。

    丰裕将军,便是宸王世子司马昱。

    皇帝一滞,“让他们进来。”反身走回大殿之上,在龙椅上坐下。

    宋补之似是想起什么,脸上的热切顿时僵硬。琥珀色的眸光在小楼脸上滞留片刻,突地收回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看也不再看一眼。

    小楼心底发寒,明明是自己不敢相认,可此刻,那种锥心之痛,却无论如何都掩不住。原来他,竟真的不想要她这个妹妹了。

    “姑娘,”方德言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请随奴婢来。”

    小楼不敢再看这殿中任何一个人,只好全神贯注瞧着自己脚尖。低低“嗯”了声,随着方德言的指引,走到后殿等着。

    不过须臾,几个男子走了进来,向皇帝请安。

    小楼听见阿祉和司马昱的声音,心绪一震,终于恢复了些。她转身踮着脚,从缝隙里往外看。

    阿祉一身明黄太子服,威风凛凛,眉目疏朗。他在殿中站定后眼睛几不可察地扫了宋补之一眼,宋补之一僵,仿佛有几分明了,脸色难看地微微颔首。

    司马昱穿着朝服,兰芝玉树,挺拔英俊。他脸色正常,嘴角抿着若有似无的笑,腰板挺直,想来伤势已无大碍。

    小楼轻轻松了口气,转眼去瞧其他人。

    除了他们两个外,还有南宫相国以及几个大臣。个个脸色凝重,像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章华殿寿宴马上便要开席,你们怎么这时候来了?”皇帝嗓音淡然,带有几分责怪。

    阿祉往前一步,躬身道:“禀父皇,今日宋家庄为禁卫军打造的兵器交接,相国大人从中发现异样,事关重大,儿臣斗胆前来,还请父皇示下。”

    小楼一震,转头去瞧哥哥。

    他并无异样,只是恭敬垂首。

    皇帝一怔,道:“南宫,发生什么事了?”

    南宫相国闻言出列,“回禀皇上,宋家庄得皇上厚爱,奉旨为禁卫军更换兵器,谁知却不思皇恩,反而从中中饱私囊,以烂充数。所造剑戟、盔甲皆软如棉花,一戳便破,实在罪大恶极!”

    “此事当真?”皇帝坐直了身子,双目如炬。

    宋补之当即跪下:“微臣冤枉!此次锻造原料皆由朝廷供应,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断不敢才此事上弄虚作假!”

    皇帝微微一顿,放松了些语气:“南宫,你可查明了?宋爱卿办事一向深得朕心,他非目光短浅的莽夫,莫不是误会?”

    “皇上请容臣下呈上证物。”得到皇帝允许,南宫相国当即命人将东西抬上来。却是一对破铜烂铁,锻造粗糙,材质粗劣。

    小楼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咬着下唇看着哥哥——在军备上动手脚,这可是灭门的大罪!

    皇帝沉吟,殿中一时安静下来。

    阿祉道:“儿臣与宋大人相识数年,孰知他秉性,断不会做出这样欺君的大事。还请父皇宽宏,命儿臣查清原委,还宋大人一个公道。”

    小楼闻言心绪缓了缓,却在下一瞬听到冷硬男音:“启禀皇上,微臣有要事禀告。“

    却是司马昱。

    “哦,”皇帝的声音也沉了几分,“你说。”

    “皇上可还记得八年前通敌叛国的御使傅师良?”

    小楼一震,但闻皇帝道:“记得。”

    司马昱道:“傅师良通敌叛国,皇上宽宏,只诛灭主犯,饶过他膝下儿女族类。谁知他一双儿女在流放途中逃走,至今音信全无。”

    哥哥一顿,蓦地抬起头,目光锋利地射向他。片刻一顿,转向主位。他们只以为他是在向皇帝求饶,却不知那目光是透过那屏风,看向最里的她。

    小楼揪着领口,死死看着司马昱。

    “不过一对稚龄孩儿,即便逃出来,但人世艰难,想来早不在世上了。”皇帝并不在意。

    司马昱却是满面肃然:“微臣父亲当年受命与南宫大人一同处理此事,是以多年来一直寻找傅家遗孽,想为皇上分忧。谁知他们不知受了何人庇护,七年竟一点踪影也无。”

    “这与今日之事有何关系?”皇帝有些不耐,“朕知晓宸王为国尽忠,你不必再多说。”

    司马昱恍若未闻,继续恭敬道:“谁知就在数月前,臣于宸州遇见一女子,偶然之下发现她身上佩戴的玉饰,竟是当年皇上赐给傅师良的宝玉。”

    宋补之眼神似刀刃,恨不能将他碎成千万块。

    小楼耳中轰隆,看着他唇瓣一开一合,好像一道闪电从天劈下,再无任何知觉。

    臣于宸州遇见一女子,偶然之下发现她身上佩戴的玉饰,竟是当年皇上赐给傅师良的宝玉。

    ……

    所有的惊疑他都恍若未觉,淡然叙述:“微臣由此入手,派人追寻这女子身世,顺藤摸瓜,竟查出当年将她托付给宸州猎户的人,正是宋家庄庄主,”顿了顿,看向宋补之,“也就是傅师良如夫人的亲生哥哥,宋大人的养父。”

    太极殿之内,落针可闻。

    小楼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尾被潮水抛上岸的鱼,干渴无望,连呼吸都带着牵扯心脏的疼痛。

    “由此看来,宋大人在兵器上做手脚也就并非不能理解……”他竟勾了勾唇,露出一抹笑,“一切无非为着替先人报仇罢了。”

    阿祉冷声:“世子可有证据?莫不是下人出了差错,冤枉了宋大人。”

    司马昱一笑,“那宝玉原是北疆进宫,世上仅此一块。皇上当年感念傅师良查办和州贪官一案,特意赐的,臣虽年幼,但也有幸见过,如何会认错。再者……”他笑意更甚,“宋家庄当年与傅府的婚事虽然隐秘,但也并非无人知晓,只用派人到夏州查证一番便也是了。”

    皇帝沉声道:“既然你说的言之凿凿,想必也是有渊源的。”顿了顿,问他:“那你所说的女子,想来就是傅师良的女儿——她现在在何处?”

    小楼口中腥甜,手指捏着颈间玉佩,大力之下几乎要将它捏碎。

    司马昱面上一怔,片刻回道:“那女子体弱,臣寻到她之后将人安置在府中,等着有一日查明原委后再将人送到刑部……谁知她身弱,六月中了热毒,药石枉然,已经去了。”

    宋补之看他的目中登时多了几分惊人的恨意,双手紧握成拳,似乎在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冲上去杀了他。

    阿祉听着他的话有些晃神,转瞬似是明白过来,脸色有些发白。

    她的玉佩,阿祉自然是见过的。耳鬓厮磨之际,目光深沉地盯着她锁骨处的红绳碧玉。

    没想到……



☆、第一百六十五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十五) 2/2

    “哦?已经死了?”皇帝凤目转向宋补之,“宋大人,你听清了?如今还有何话要说?”

    他低下头,“微臣青白可鉴日月,但凭皇上查明。”

    皇帝颔首,扬声吩咐:“来人,先将宋大人送到大理寺,”转身看向阿祉,“太子负责兵器造假一案,派人去宋家庄,定要查明真相。”

    “是,儿臣遵命。”

    司马昱唇角的笑有些嘲讽,往前站了一步,却被南宫相国拦住。他顿了顿,没有强来。

    侍卫一左一右将宋补之锢在中间,开始往外走。

    小楼手指抠着雕花屏障,“吭”地一声,折断了指甲。那锋利倒刺进肉里,她仿佛没有觉出一点痛。

    眼睛直直定在哥哥身后,瞧着他已经走到殿门口,却忽地顿住,回过头来。

    那抹琥珀色在虚无的殿中穿越,直直落在屏风上。

    她晓得他是在看她的。

    可是实在隔得太远了,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不过转眼,消失在殿内。

    她脚发软,喉咙干痛,想大喊,可是发不出声音。

    顺着柱沿滑落在地,碧玉砖上一片沁凉。

    “好了,此事交由太子,今日是太后寿辰,卿家莫要因此坏了兴致。”皇帝声音里有些疲惫流泻,“都下去吧。”

    “是。”一阵恭敬应答声,随后衣袖窸窣,很快又安静下来。

    脚步声沉稳,越来越近。玄色袍子绕过屏风,出现在她面前。

    她提不起一点力气抬头,只捂着心口的地方,压制着那股疼痛。

    头顶男声里有着怜惜:“倒是个倔强的孩子……与你母亲实在像。”转头吩咐:“方德言,给她换身衣裳。”

    顿了顿,“就留在朕宫里。”

    “是。”

    小楼迷迷糊糊被人搀起来往外走,片刻到了一间屋子。宫婢温柔而沉默,替她换了一身碧色宫装,,末了一福身,“姑娘请先休息。”随即要退出去。

    “你……你等等。”她终于说出话来了,却出乎意料地镇定平静。嗓音平稳,与平常毫无二致。

    “姑娘有何吩咐?”

    小楼有些心烦意乱,手一伸,“啪”地将妆台上的铜镜拉下来。宫婢一惊:“姑娘你的手……”

    话音顿住,连忙找来东西,小心翼翼地给她处理伤口。

    小楼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地看向她:“太后寿宴在章华殿?”

    宫婢专注手上:“是。”

    “今日文武百官都来了么?”

    “三品以上官员及内眷都来了,”宫婢虽有疑问,却不多话,“皇上让姑娘先在此休息,稍后自有吩咐……”

    小楼猛地站了起来,宫婢被她吓得险些跌坐在地:“姑娘?!”

    “从宫里押人去大理寺,走哪个门?”

    宫婢惊慌失措,喃喃回答:“走、走的是西北……”

    “你带我去!”她目中冷厉,竟仿佛要将人拨皮剔骨。宫婢虽在宫中多年,见惯了各样贵人,此时也不由汗毛倒数。

    “可是皇上吩咐……”

    “马上!”她强拉住宫婢的手,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拽着她往外走。大力扯得手腕生疼,偏生不敢求饶。

    既瞧出她心意决绝,宫婢自然无法再做阻拦。带着人一路去了西北的偏门,从宫里押出去的犯人,都是不能走正宫门的。

    今日寿宴,权贵重臣皆在章华殿,是以那里的侍卫最多。她们这一路,倒没见多少人。

    小楼越走越快,不过一会儿便跑起来。攥着掌心,额上的汗流进了眼睛里,辣痛得很,她却连擦都不擦。

    这样急忙,总算在他们出宫之前到了。

    那些侍卫对哥哥很好,并没有五花大绑,仅仅是把他困在中间。他仍是之前贵公子的模样,并不因这突来的转变有一丝一毫颓丧。只是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小楼心头疼痛不堪,嘴一张,原本干涸的眼眶突然涌上了浓重的泪意。嗓子如同被人撕扯,破碎凌乱。

    “哥哥!”

    他一震,迅速抬起头。脸上的震惊被她看得分明。

    “哥哥!”她心头一酸,哭音更重,几乎不能自持。

    那些侍卫见她冲上来,皱着眉便想拦下。傅南意当即低声说了几句话,他们对看一眼,竟真的让出一条道。

    她跑到近前,却不敢再走近。一张小脸梨花带雨,泪意渗进他胸口,又苦又咸。

    他快步走出来,眸色复杂:“你快回去。”瞪了追来的宫婢一眼,“快带她回去!”

    小楼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猛地甩开宫婢的手,自己也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强忍着晕眩,睁着宝石般的眼睛看他,其间萦绕水汽,朦胧渺远。

    抿了抿嘴角,“哥哥,对不起。”

    哥哥。

    心上好似有人重重打了一拳,又疼又麻。眼眶热气升腾,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对不起……”一遍遍说着这三个字,睫毛上水雾浓重,“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不认你,我是害怕、害怕自己不是你想象的样子。”

    “对不起……”

    在太极殿中,他决绝的那一眼,或许是料到了这样的局面。他身上负着的东西实在太多,他已不能护她前半生,不能再拖住她的后半生。

    “对不起……”她哭得几近昏厥,他心一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手一伸,将她牢牢抱进自己怀里。

    瘦弱的身子贴着胸口,他几乎不能控制,手臂发抖,死死扣着她肩头。

    小楼埋在他心口,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无声无息地跑出来。

    “小楼。”他嗓子哑得厉害。

    缺失了那么久的温暖,终于在这一刻,突如其来地填满。

    .

    半刻钟,已是侍卫能给的最大宽限。他替她擦干眼泪,仔细嘱咐几句,方转身去了。

    小楼愣愣站在宫门口,直到人影消失不见,才被宫婢劝着往回走。

    她哭了好一会儿,眼睛红肿,很是难受。太极殿离章华殿并不远,隐隐可听见锣鼓声传来。

    她半边身子靠在宫婢身上,走得很慢。

    这一天经历的实在太多,她有些承受不住。回到太极殿中,蜷在床上,不过一会儿便睡去。

    宫婢见她安静下来,总算松了口气,带上门出去。

    小楼睡得迷迷糊糊,半夜渴醒,爬起来喝水。屋子里没有点蜡烛,黑得很,唯有窗外月色照出一些光亮。

    她浑身发软,脸上热烘烘的。喝了杯凉掉的茶,就着瓷杯贴到脸上,借着冰冷熨帖一些。

    偶一抬头,怔住。

    门上纸糊处映出人影稀薄,淹没在白晃晃的月光中。

    她心中一动,放轻步子走上前去。贴着那门板,却并不说话。

    温热的呼吸吐纳,他是练武之人,自然将屋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静默半晌,干哑开口:“小楼。”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她名唤小楼。

    傅南楼。

    “对不起。”这一句也是低低的。

    许是白日里哭累了,这一下,她倒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立了一会儿,低低“嗯”了一声。

    他抬起手触到门板上,却不敢妄自推开。呆愣愣地想了想,傻傻问她:“我可以见你么?”顿了顿,语声有几分涩然,“小楼,我很想看看你。”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小楼对着傅南意时那样不同。温顺如猫咪,甜美如茉莉……他险些以为是她爱慕着傅南意的缘故,还因此打翻了醋坛子。却不曾想过,真相会是这样。

    小楼并不言语,在光影里站了一会儿,才开口:“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阿祉抿着干燥的唇瓣,沉默半晌,低低答了一声“好”。

    小楼默默听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脚步声。叹了口气,终是将门打开。

    他还穿着早上那身明黄袍子,眼珠子晶亮,发间凝着些霜露,不知在夜色中站了多久。

    她皱眉,伸手将他拉进来:“这样冷,你怎么不多穿些衣裳。”顿了顿,又道:“你不知我早睡下了么?若不是渴醒,你难道要在这站上一晚上?”

    “我……”他低着头,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

    “对不起……没能护住阿意。”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6-7 18:14:18
☆、第一百六十六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十六)

    她因哥哥的名字有片刻失神,随即笑了笑:“我知道不关你的事,”顿了顿,抬头看他,面上染上希望的光:“阿祉,你会帮他的对不对?”

    他一怔,感受到她的渴求和信赖,拍了拍胸口。

    “小楼你放心,阿意他一定会没事的。”

    她微微弯了唇角,容颜明媚,竟胜过屋外月光。

    他有些恍惚,见那心中梦想的人儿就在眼前,肌肤胜雪,两颊嫣红,说不出的美态与媚态。实在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到她脸庞。

    下一瞬,眉头紧皱:“你发烧了?”转而去摸额头,果然烫手。

    她眼睛亮晶晶,偏头笑道:“我没事。”

    他抿住唇,摸了摸她鬓边的发,“乖,回床上休息,我去找太医来。”

    她虽不承认生病,却一点都没有反驳他。极其乖顺地点点头,转身回了里间。

    阿祉出房门找了守夜的人,千叮万嘱要把李宗叫来。随即回去瞧她,一路走到最里,她在床上蜷成一团,模样乖巧柔软,好像一只小猫咪。

    他心脏软得一塌糊涂,半跪在那脚踏上,轻轻将她落在脸上的发丝归置耳后。她睫毛微颤,静静睁开眼,光晕流转,柔柔覆在他脸上。

    她许久没有这样看过他了。

    他心底涌上难以抑制的欢喜,却强忍着不敢唐突。放柔了声音:“若是困了,便先睡吧。”

    她轻轻“嗯”,仍是睁着眼。

    这屋里有月光倾洒,世事温柔静好。他难得有这样的感觉,仿佛不说不动,便可以过了这一生似的。

    偏生有人不知趣地打扰,门上轻响,“太子,李太医来了。”

    他眉心微微蹙了蹙,转瞬掩去。拉过锦被仔细替她掖合,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丝毫不妥,才将床帐放下来。

    “进来。”

    李宗一身长袍,很是慵懒。那副平日里如谪仙般的面容,即便染上了倦色,依旧恍惚如仙。目光扫过床帐,微微一顿并不多话。

    替小楼把脉,开了方子,命人去抓药熬煮。

    阿祉等他忙完,才低低一声“跟我来”,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

    “如何?”

    “姑娘并无大碍,只是身子虚弱了些,今日又受惊受寒,只要好好调养,不过几日便好了。”

    阿祉颔首,片刻停滞,声音有些艰难:“父皇……如何了?”

    李宗微愣,低下头,“皇上多年宿疾,近日来又……微臣定会尽心为皇上调养,太子殿下不必太过忧心。”

    他心口堵得很,抬了抬手:“你下去吧,这几日按时来给小楼瞧瞧。”

    “是。”

    人走了很久,他还是站在那里。身后轻响,回过头,发现是宫婢将熬好的药端了来。他亲手接过,端进去喂她。

    吃过药,出了微汗,她没一会儿又睡过去。

    翌日醒来,阿祉已不在屋里了。她靠在床沿发了一会儿呆,昨日照顾她的那个宫婢端着铜盆进来,笑道:“姑娘醒了,先洗把脸,奴婢去把早膳端来。”

    “你叫什么名字?”小楼捏了捏眉心,身上微微有些酸痛,但好在额头不烫了。

    “奴婢珠儿,”她走过来扶着小楼起身,“方公公知道姑娘病了,特意许姑娘休息几日。”

    小楼一怔,这才想起来昨日那皇帝说的话。

    把她留在身边……

    摇摇头,扫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先将自己整理干净,吃了些东西,又喝下珠儿端来的药。

    “奴婢就住在姑娘隔壁,姑娘随时可以……”

    “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你也不必自称奴婢,”小楼直到这时才对她笑了笑,“唤我小楼便是了。”

    珠儿一怔,看着她眼中不似作假,这才笑道:“好,小楼。”

    小楼……这两个字,到今日才能正大光明地叫出来。

    司马昱在殿中说她已死,算是什么?一个人情么?

    “小楼?”珠儿看着她的神情,又几分害怕,“你怎么了?”

    小楼笑笑,“我没事,”顿了顿,道:“珠儿姐姐,我初来乍到,你不若与我说说这宫里的事吧。我不懂规矩,日后若是冲撞了哪位贵人,那可就遭殃了。”

    珠儿不疑有他,趁着小楼养病这几日都一一告诉她。皇帝似乎忘了在自己身边放了这么个人一样,一直不闻不问。等到小楼病好,就有掌事的嬷嬷分派功课

    最开始只是洒扫宫殿,照料花草这样的琐碎事。需要体力,却不需要动脑,她总是做得心神恍惚。

    阿祉忙得脚不沾地,倒是几天不见人影。只有李宗,每日里趁着人少的时候来给她诊脉,嘱咐她需要注意的事。那男子温润如玉,实在是难得的好人,与他相处时自在舒坦,连烦恼都忘了许多。

    “你们几个,一人抱一坛,都给我小心些!”嬷嬷皱眉吩咐,“仔细点!要是打破了,看我怎么罚你们。”

    “听说今儿个静妃陪皇上逛御花园,夸了这些素馨花好看,皇上便让人把花儿全都送到静妃宫里去。”珠儿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话,却不小心被嬷嬷瞧见,平白挨了一个白眼。

    小楼趁着嬷嬷不注意宽慰她两句,好不容易才解了珠儿的气。

    一行人到静妃宫里送了花儿,正巧静妃有客,便没有见她们。只让人收下了,各自打赏,又打发回去。

    谁料她们才出来,打头便遇上了阿祉。他像是才从宫外回来,一身风尘,却掩不住眉目俊朗。

    宫婢们皆是红了脸,低下头请安。

    他皱着眉随意应了声,就想跨进门去。可眼角扫到一抹熟悉的颜色,一顿,眉间微微舒展了些。

    “都起来吧。”他收回跨出去的脚,竟是笑了笑。

    大家都没想到他会如此,嬷嬷更是惶恐。

    他笑笑:“可是奉了父皇的命来给静妃送东西?”

    嬷嬷连连点头:“回太子爷,是。”

    他目中黑亮,不动声色地看着那混在人群中的身影,怎么看都觉得与众不同。明明没有什么话好说,却偏偏扯着嬷嬷讲了半盏茶的时间,直到静妃派人出来寻,方进去了。

    嬷嬷自然觉得得太子看重,脸上笑得像朵花儿,慢悠悠领着一行人往太极殿走。不过多久从身后追来几个人,与嬷嬷说了几句话,嬷嬷一怔,又带着她们回到静妃的紫玉宫。

    排成一排站在空地上,垂首静立。

    须臾从门内走出几个人,嬷嬷带头,她们全跟着福身请安。

    “奴婢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小楼想起,又见大家都不动,口中继续:“给南宫小姐请安。”

    她一怔,不自觉又将头低了低。

    宫婢搬来一张紫檀木太师椅,扶着静妃坐下,又端来果盘、点心,大有要谈天说地的架势。

    偏生忘了叫她们起来。

    南宫琉璃声音里满满是小女儿的娇羞讨巧,说点心好吃,茶水好喝,再说这紫玉宫景色无限,皇帝恩宠无限。

    一句句逗得静妃开怀,拉着她的手又拍又笑。

    过了不知多久,静妃身边的女官瞧着仍是半蹲着的小楼她们脚都打颤,才轻轻咳了声:“娘娘……”

    静妃如恍然大悟,连连笑道:“你瞧瞧,本宫光顾着和琉璃那头说话了……你们怎么这么没眼力见,竟不提醒本宫一声。”

    女官赔笑,静妃笑道:“都起来吧。”

    “多谢娘娘。”嬷嬷一把年纪,早是头晕眼花。

    静妃笑了笑,睨了她一眼:“听说,你们今儿个出去的时候,遇着太子爷了?”

    嬷嬷一个激灵,立即站得无比挺直,低头回答:“回娘娘,是。”

    静妃接过南宫琉璃递上的茶盏,轻轻撇了撇茶沫子,指甲染了凤仙单蔻,衬着瓷白的茶盏,美艳不可言。抬眼在宫婢身上扫了一圈,颔首:“倒都是些模样端正的孩子,”顿了顿,道:“太子到这紫玉宫中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在宫门口倒与你们说了半盏茶的话,不知说了些什么?”

    嬷嬷恭敬回答:“太子爷问了几句送来的花儿,并没有旁的了。”

    “哦,”静妃笑了笑,转向身侧的人儿,“你瞧瞧,我便说阿祉那孩子有分寸,哪里是什么人都看得入眼的。偏生你醋性大,偏要我把人都叫回来……这下可好,岂不是丢人。”

    ps:不好意思,今天实在卡得太***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十七)

    “姑姑……”南宫琉璃不依,跺了跺脚:“我哪有,是他……”

    静妃摆手笑笑,“你是本宫看着长大的,那点小心思我还不明白?罢了,既然都叫来了,便看看,也算宽了你的心。”顿了顿,淡淡道:“都抬起头来。”

    宫婢们应声抬头,小楼心下一顿,虽勾了勾唇,也挺直了腰背。

    静妃搭着贴身侍婢的手站起来,慢悠悠走到她们面前,一个个的看过去。走到小楼面前时,忽闻南宫琉璃声音压制:“姑姑……”

    她一顿,正眼打量起身前的人。

    鸦鬓雪肤,五官精致描摹,一双琉璃色的眼睛里有光晕流转。静静立着仍她打量,不卑不亢,倒是难得的风骨。

    静妃一怔,转瞬勾起一抹笑:“桂嬷嬷,这是谁?本宫怎地从未见过。”

    桂嬷嬷当即赔笑道:“是前几日新来的宫婢,在太极殿中做些粗重繁杂的活儿,甚少在主子面前出现,以免污了主子凤目。”

    静妃含笑:“本宫瞧着这小模样倒是难得的好,若是皇上见了,必定赏心悦目,龙心大悦。”

    桂嬷嬷一慌,“扑通”一声跪下去。

    小楼怔怔,顿了顿,也跪下去,低头恭敬道:“奴婢姿容粗劣。”

    桂嬷嬷连声附和。

    静妃但笑不语,片刻回转,走到南宫琉璃面前,与她对视一眼。瞧清自家侄女儿眸中的惊诧与恨意,当下明了,笑了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本宫不过夸她两句罢了,连这也诚惶诚恐,实在好没意思。”顿了顿,又笑道:“本宫倒是觉着合眼缘,既只是个拙劣的粗使丫头,想来本宫要了来也没什么不妥。”凤眼微眯,转向桂嬷嬷:“嬷嬷,你说呢?”

    桂嬷嬷并未得什么吩咐,当下自然是千百个愿意。毕竟静妃是相爷亲妹,本家已是尊贵,入宫多年,又一直得圣上隆宠,这皇城中谁人敢不巴结。

    但好歹也是太极殿的人,她一个嬷嬷,哪里敢做主:“娘娘瞧得上这丫头,是她的福气。还请娘娘容奴婢回去向方公公报备一声,随后再将人给娘娘送来。”

    静妃冷笑:“莫非本宫要人,还需经过方德言的准许?”手一抻,将茶盏拂落,瓷片“哗啦“碎了一地。茶水洒出来,几滴溅在桂嬷嬷脸上,偏生擦都不敢擦一下。

    “是奴婢失言,娘娘恕罪……“

    “这是怎么了?”月洞门外一声低笑,“你又发什么脾气呢?尽会砸东西。”

    静妃一顿,下一瞬怒容尽掩,换上笑靥如花。

    “皇上万福金安。”

    院子里的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小楼也随着桂嬷嬷转向身后,对着来人伏下身去。

    “我哪里敢发脾气?不过要个粗使丫头罢了,偏生还要我去向方德言开口,我巴结方公公还来不及呢。”静妃娇怒,两颊染上一层红晕,眼波风流。

    方德言当即苦笑:“娘娘这不是折煞奴才么。”

    皇帝笑道:“你这小性子越发没边际了,紫玉宫中的奴才还不够你使的么?怎地打上了朕的主意。”

    静妃口中虽是恼怒,脚下却不停。迎到皇帝面前,拉着他一同走回来,“静儿还不是瞧皇上身边的人儿机灵嘛,一个个模样水灵,端庄得体的,皇上若是还宠着静儿,便将人给了静儿吧。”

    她虽模样美艳,但到底是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儿女,可说起撒娇的话,做起撒娇的事来浑然天成,竟不让人觉出一丝一毫的怪异。

    皇帝笑着,目光一扫,道:“原来琉璃也在啊……你在晚辈面前发小脾气,也不嫌臊得慌。”

    他故意没有正面回答,云淡风轻地转到了别处。

    静妃自然察觉,心中疑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笑道:“琉璃丫头被臣妾的哥哥养得这样好,心里只有对长辈的敬重,哪里会笑话。”

    南宫琉璃嫣然一笑,模样乖巧:“姑姑夸赞琉璃,琉璃是不敢当的。”

    皇帝笑道:“南宫确实将你教得好,否则朕也不会给你和阿祉赐婚,你不必谦虚。”

    南宫琉璃面上飞上红霞,娇羞地把头低下。

    静妃眸光一转,笑道:“皇上,哥哥进来忙着替皇上分忧,倒是甚少关心琉璃,所以臣妾想将琉璃留在宫中住一段时日,皇上觉得如何?”

    皇帝笑道:“你不说是自己闲得慌,想找人陪罢了。”

    “皇上!”静妃故作嗔怒,拉住他的衣袖,小女儿姿态十足:“琉璃来的匆忙,身边没有带用得惯的丫头,臣妾宫中各人都有安排,怕是照顾不过来。不如……”顿了顿,笑道:“由臣妾从皇上那儿挑几个好的来,日后再还回去,好不好?”

    院中下人仍在跪着,小楼低头瞧着青石板地,闻言扯了扯唇角。看来这静妃倒是下了决心非要将自己要到不可。

    皇帝面上笑着,转身在那太师椅上坐下。静妃接过侍婢递来的茶,欢欢喜喜地递上去。

    他笑睨她一眼,淡然接过。那面容她已看了多少年,可每一次仔细凝睇,总还是觉得英俊无双。

    面上是讨巧乖顺的笑,被这男人的容色迷惑,灵台却还是清明。

    她笑着不说话,在等他回答。南宫琉璃身子有些僵硬,可耳朵牢牢对着他们。

    漫长的沉默叫人窒息,静妃实在受不了了,弯唇道:“皇上……”

    “胡闹什么,”他语气淡然,神情却是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顿了顿,将茶盏搁下,捏了捏眉心,叹道:“朕近来身子不好,阿祉他……”

    “皇上……”静妃面色泛白,挤出一抹笑:“别说这样……”

    他摆摆手,止住她的话,继续道:“阿祉他年轻,心性总是不定,朕实在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觉得唯有先让他成了家——有了家室,总归是要收心的。“

    南宫琉璃闻言一震,眼中涌上不可置信的狂喜。

    静妃亦是难掩喜色:“皇上的意思是……”

    他笑笑:“母后年纪大了,朕不敢拿儿女的婚事扰她。皇后去得又早,如今你是后宫主事,这件事便交由你做主了。”

    静妃当即福身:“臣妾遵旨。”

    小楼膝盖发疼,耳朵里仿佛堵着什么东西,难受得很。她费力熬着,好不容易听见皇帝与静妃说了什么,静妃欢欢喜喜地让她们退下去。

    她有些走不稳,强忍着酸痛好容易出了紫玉宫,膝盖一软,差点跌在地上。幸好身后珠儿眼尖,搀着她,才没叫嬷嬷发现。

    当天日暮,方公公亲自来传话,将她从粗使的婢女中提出来,到皇帝身边侍奉。如此一来,她的身份大是不同。

    可皇帝倒也还好,甚至没与她说过什么别的话,没有露出什么关注。

    紫玉宫为着太子的婚事忙得一团乱,早是将她抛到脑后了。

    今日到她守夜,挑着小灯笼靠在寝殿门边,身上围着珠儿给她送来的披风,手脚都是僵硬发麻。半夜里寝殿内有响声,她睡得浅,当下被惊醒。连忙推门进去,才发现是皇帝在叫茶。

    她用火炉子温着水,忙倒了一杯送过去。皇帝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眉心蹙着,伸手推开:“朕要茶!”

    他与阿祉相像,小楼总难觉得惧怕。当下看他迷迷糊糊,于是哄着:“晚上喝茶不好。”

    他一顿,忽地就没有再抗拒。

    小楼服侍他喝完了,又扶着躺下去,仔细将被角理了理,又退了出去。

    夜色寒重,况且快要入冬,她鬓上都凝了一层薄霜。身子缩成一团,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多久,渐渐觉得暖和了。热气扑洒在额头,温热的东西轻轻触了她肌肤一下,又暖又软。她冻得僵硬的双手被拉着穿过衣襟,覆盖在一片结实的肌肤上,轻轻熨帖着。

    那股味道实在太过熟悉,她连梦境中都分辨得出来。

    睫毛微颤,缓缓睁开眼。

    他下颌轮廓硬朗,她的手触着他胸口的肌肤,亲密而贴近。

    方德言背着身子站得有些远,非礼勿视。

    天地间一片苍茫,白晃晃晃花了眼。

    她这才发现,居然下雪了。

    他感受到怀里的动静,低下头,眸子晶亮如星:“醒啦。”

    那么英俊的脸,在她眼中却有些恍惚渺远。忽然想起紫玉宫中皇帝说的话——他和南宫琉璃,要成亲了。

    脸颊有些僵硬,却是柔柔笑了笑:“阿祉,你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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