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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放开微臣》秋若耶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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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2 20:11:37
☆、61翻云覆雨凤囚凰(三)

  驸马留下这句绝响后,飘然去处理政事了。我赶走了所有侍女,关好门窗,滚回床上裹好被子,抢先把瞌睡都睡掉,以便晚上进入持久备战状态。

  一边琢磨着狱里简拾遗说的那番话,一边思索如今的形势如何逆转,还没琢磨透彻竟已睡过去了。朝政动荡,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浅睡了一段时光,翻了个身,扯动伤口痛醒了。眼睛将睁未睁时,准备转回去继续睡,可有个模糊的人影好似在床头,彻底吓醒了我。

  睁眼一看,竟有人跪在床边,哀切望着我。我眼神好一阵聚焦,这人影才慢慢汇成。想必我此刻眼神和表情都十足呆滞,才导致她一阵惊恐,蓦然扑过来,趴到我床沿。

  怯怯地喊一声:“姑姑。”

  将脑子里残存的梦境清理干净,我这才彻底看清她,“姜儿?”

  “姑姑你还认得我?”她惊喜交加,两手抓住被子,好似心情激动又忐忑,“驸马对外说您突染恶疾,深宫静养,无法处理政务。我、我以为姑姑遭此巨变,心智丧失,会认不得我呢。”

  “老年痴呆么,那还早些年头,你暂且放心。”我挪了挪肩,以免压迫伤口,转头看了看关闭严实的门窗,“你是怎么进来的?”

  洛姜回首一指,“从大门进来的,又没有落锁,门闩都没有推过去。”说罢,她以一种看老年痴呆的神情看着我。

  我压了压枕头,略过此话题,“如今情势你也知道,若有什么问题,直接去求那位你举荐来的驸马比求我有力十倍。”

  “姑姑!”洛姜移动膝盖,挪近几寸,巴巴望着我,“何解忧自荐驸马原来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其实我是不知道的,您相信我!虽然是由我举荐,但纯粹是因为当时他自荐。而且他在庐州做刺史时确实有贤名,廉洁清政,爱民如子,声誉很高,也不乱搞男女关系,虽然是大众偶像,却没有过一段绯闻,跟姑姑是天壤之别。当时我都觉得他做驸马实在是屈才了,他配姑姑绰绰有余……”

  从前简拾遗批阅洛姜的文章,有一句话很是有见地,便是:离题万里若等闲。此刻我深有感悟。

  我调整了个姿势,做深呼吸,试图接上方才的瞌睡。

  褒扬了何解忧贬损了本宫以后,洛姜扯回九霄青天外的思维,意识到原本的立场乃是控诉何解忧心怀不轨,不意竟走岔了路,“姑姑你莫要误会!姜儿的心是向着您的!何解忧一介外臣,妄想离间我们百里氏,他是不会得逞的!”

  眼看是睡不下去的,我叹口气,“要不是他放你通行,你今日进得来我这里么?要不是囚禁了我,你出得来公主府么?你那几个月的禁闭期满了?他得势,你继续做你的长公主,不会有丝毫损伤。”

  洛姜欲说还休,再不说我便要睡去,只好一咬牙道:“可是姓何的也囚禁了简相,还不准我去探望,陵儿也不理我。我、我只有来求姑姑……”

  终于点题了。我欣慰地看着她,“我准你去,你便能去了么?”

  “听说姑姑刚去探望过简相,既然姑姑可以去,那姑姑替我跟何解忧说一说,让我也去一次,就一次!”

  我闭目入定。

  洛姜小幅度摇了摇我手臂,不太敢大摇,“姑姑,从前是姜儿错了。上次姑姑被易容,姜儿被人误导才以为姑姑是外人所扮。都是那个迦南怂恿陵儿对姑姑不敬,我也只是想让简相卸任,这样才、才可以尚主。是他们利用了我,最后又骗了我。上一次和这一次,我终于发现,以我之力,根本就保不了简相。每一次风浪,他都是站在最前面,我不想他这样,却无力助他。呜……我好没用……救不了心爱的男人……”

  受不了这般凄风惨雨,我抬高音调,“哭什么哭!我百里氏的公主除了闹事就是哭,你长进不长进?”

  洛姜哽咽得一抽一抽,“父皇去得早,我没人教养……”

  提到我皇兄,只好稍稍熄了火,“堂堂长公主,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男人最受不得这样。”

  洛姜马上抹了泪,信誓旦旦:“见了简相,我一定不哭!”

  我撑着起了身,洛姜乖乖给我垫靠背,我看她这番乖巧伶俐梨花带雨,便想着皇兄去时的托孤叮嘱,心中不忍也无奈,“天牢里耗子多,你几时见过那个。”

  “耗子……”洛姜又红了眼圈,不敢哭出来,“我不怕!”

  我笑了笑,“为着简相,你什么都不怕?”

  洛姜点头,又暗瞟我一眼,“姑姑你不会还惦记着简相吧?”

  我将她看了一圈,青春年少,芙蓉如面柳如眉,虽然傻帽一些,但也不失天真烂漫。我收了视线,“把自己收拾妥当,明日去看他吧。你是长公主,命那些守卫先去清道,牢里路面狭窄不好走。天气寒冷了,你顺便送些衣物被褥过去,带些点心果物,叫狱卒供应清茶一日五次……”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越说心中越空,见洛姜眼中透着异样,只好打住。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以后局势怎样,谁也说不准。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保他平安。”

  “我会的,姑姑!”

  “遇事要知变通。”我斜倚着床头,眼里虚了半晌,再聚焦到她身上,“陵儿性情乖逆,必要的时候,你得用些非常手段,保他平安,懂么?”

  洛姜茫然摇头,“不懂。陵儿是皇帝,还要我用非常手段……”

  “哎!”我揉着头,不可再细说,“迦南最近在做什么?还跟陵儿亲近么?”

  “迦南被驸马隔离得远着呢,现在到陵儿跟前走动的是驸马。有一次听他们说,姑姑不久将和平还政,那时简相就可以出天牢了,是真的么?”

  “嗯。”我撤了靠枕躺回去,“还不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去天牢?”

  “好的好的,姑姑你休息,我走了!”洛姜阳光明媚地撤了出去。

  ※※※

  夜晚宫里华灯初上,晚膳在我要求下准备得极为丰盛,宫人们得知驸马被邀请赴宴,都无比欣慰,公主同驸马婚后吃的第一顿团圆饭终于姗姗来了。

  在宫女们恳求下,我同意她们替我上了些淡妆。三哥曾说我不适浓妆,会坏了天然形态,只合淡抹,介于璞玉与雕饰之间,恰到好处勾勒到男人心间。今夜,我且试一回。

  宫裙送上来,一件比一件通透,我捏了半晌这堆蚊帐一般薄的衣裙,摔回妆台,“给本宫拿些人穿的来!”

  试了十来回,终于是穿上了一件不那么通透的粉色宫裙,往镜中一看,衣领拉得快到腰了,敞得太宽了些,露得太多了些,我给稍稍往上拉了些。

  晚宴设在寝殿。我坐到饭桌边,等了又等,果然太给人面子自己就没面子。宫女们无声地看着我,神情无一不在感慨落毛凤凰不如鸡。可是吧,凤凰落架,那也得先填饱肚子。于是,本宫我拿起大碗,倒了一碗清水,捧着喝。

  撑着头,一边灌水一边养神,不留神就把头搁在桌上睡过去了。非常时期解决温饱有两个方案,一是灌水,二是睡觉。

  睡梦中,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到我面上,太过有质感,我醒了来。

  何解忧站在桌边,一只手果然是贴在我脸上。我稍稍别过脸,他收了手,揽衣坐到身边,面色宁和,“饿了没?”

  “不饿。”话出口,发现语气太冷淡,为缓解,勉强笑了一笑,语声转柔,“驸马饿了没?”

  他一时没适应,愣了一下,“啊,饿了。”

  贤妻附体,我提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到他碗里,神态柔和,笑容温婉,“那就多吃。”

  他看了看我,再看了看红烧肉,神情一时间变得复杂又微妙,提了筷子便吃起来。看着他吃东西,恍惚又回到那日七夕街头,馄饨摊前。

  “洛姜想去探望拾……探望简相……”我一边看他形容一边琢磨措辞。

  “嗯。去吧。”何解忧吃得眼睛也不抬。

  如此干脆,我深感意外,忙着又给他夹了一筷子的菜,“我想回公主府。”

  “太远了。”依旧简短干脆,回绝地不留余地。

  倒也不意外。

  他吃到一半,举筷子给我挑了些肉,“得空了,我陪你回去。”

  我埋头吃肉,不言不语。

  见我过分安静,他抬了视线,从旁看过来,“还有么?”

  我放下咬到一半的肉,回看他,“一会床上说。”

  “咣当”数声,旁边侍立的几名小宫女受不得如此刺激,手里的托盘落了地。“公主、驸马恕罪!”小宫女们瑟瑟跪地。

  我挥挥手,“没事,你们下去吧。”

  宫女们陆续逃走。何解忧还在维持那个打量我的视线,“你刚说什么?”

  我厚着三尺脸皮,脉脉注视他,“夫君今夜不是要在此留宿么?”

  他抖了一抖,筷子没拿住,忽而郑重瞧着我,“太逆天的事,床上也未必能解决。”

  我灌下一杯酒,啪地搁下筷子,“他娘的!你要睡,老娘能让你白睡?”

  何解忧嘴角一笑,“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送上一更~~~潜了继续写,今晚应该还有第二更~~~可能会在凌晨~~





☆、62半壁江山一纸书(一)

  晚膳后,沐浴毕,华灯撤,香帐上。

  何解忧闲闲坐在床沿,半闭眼眸,睫毛覆下一层暗影,光泽润滑的面部肌肤在寝殿内柔和宫灯的映照下越发如玉,鼻梁挺拔,嘴唇仿佛染了胭脂,红得醒目。

  帷帐飘浮在四周,暗香隐隐。一朵娇艳的洛阳花此际正在夜里盛开。人,自然是年少俊美,风流无双。夜,自然是寂静安宁,幽晦半明。

  三尺外,我背贴帷帐站着,脚下千斤重,挪不开去。从前藏娇阁并非没有胡闹过,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以身荐枕,所求不过是一场各自心知肚明的交易。

  僵持了太久,何解忧缓缓睁开眼,作势要走,“为难就算了。”

  “不难不难。”我甩开帷帐,大步上前按住他,半只膝盖跪压在他身边的床沿上,替他解散了束发,整理在肩头,按着步骤认真执行,接着弯身去腰带,解开衣襟,沐浴后的清新气息顿时弥漫。

  他好整以暇地享受着我的伺候,同时配合地抬手脱去外袍,宽掉中衣,毫不掩饰的目光一直在我脸上打转。忽而抬手摸一下我脸颊,“很热么?”

  我抬起火热的面孔,呼吸都发烫,给一个男人宽衣解带,老子能淡定么,“还好。”

  给他一层层剥皮,终于快剥光了,薄衫单衣,依旧坐在我面前。我腿发酸,手发软,还有点颤。他一声笑,将旁边半跪着的我拉到身上,三两下除了我腰带,我捂着衣襟跳了开去。

  也不阻止,他身着单衣往床上一躺,头枕夫妻鸳鸯枕,黑发散了半枕,一副欢迎来睡的形容。权衡再三,我蹭上去,慢吞吞解了衣裳,保留一件单衣,褪了鞋,爬去床上半尺距离外。

  再三观察,他闭着眼,睡相纯良,我这才爬近一分。听他呼吸很是淡定,我再靠近几分。经一盏茶时光的腾挪,我凑上了枕头。瞧他模样,应是不打算主动,全要我执行。

  不过是场交易,不过是睡一夜,又有什么要紧。有些事情不去想,一闭眼一睁眼也就过去了。躺在他身边,却半分松弛不下来,汗透衣背。又过得一阵,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汗水渐干,防备渐渐松懈。

  这时,仿佛已入眠的何解忧忽然一个侧翻身,半压住我,左手轻覆我右臂,一寸寸上移,直到箭伤处,附耳低声问:“是不是恨我恨得要死?”

  我忙应声:“没有。”

  “说谎。”他右手在我腰间一搂,双唇继续在我耳边流连,“再给你一把剑,你也一样会毫无犹豫将我刺穿。重重贵为公主,怎会甘愿对我委曲求全,怎会甘愿自荐枕席,怎会甘愿我夺你天下。可是重重也会骗人。你骗自己也骗我,还骗天下人以为你有多喜欢我这个自荐的驸马,害我都险些当真。”

  我推了推他,没推动,喘口气,“你到底要什么?要睡赶紧。”

  他按着我手心,手指相交,仍旧耳语:“重重百般姿态,可治国,可嬉闹,可求全,可杀戮,千娇百媚不失铁血手腕,妖娆魅惑不尽杀伐果决,若为男子,你必是风流帝王,可生为女子,你如何在权柄漩涡中求得万全?”

  “驸马是在为我算卦?”

  “岂敢。”他低沉至极的嗓音透入耳膜,“在庐州时,我就想见一见传说中的大长公主,看看她究竟是怎样的荒诞不羁,是否如传说中那般容颜难描,乃至民间众说纷纭。”

  “敢于自荐驸马的小小庐州刺史,不仅是出于这个好奇吧?”

  他低低一笑,气息洒在耳廓,“你可不要小看这个好奇,没有这般好奇,我也不会趁你大好年华来做这水深火热的驸马。”

  “事实上,你是不认同我的新法,便想靠个人之力改天换地。”

  默了许久,他缓缓抬头,视线移到我上方,再转了身,从我身上移开,平躺下,“我知你新政有理,可我多年在地方也深知新政扰民良多,说到底,不过是立场不同。你身为执政,自然从充实国库方面考虑,可你是否想过,国库收益从何而来?强征暴敛,搜刮民财,这便是百官的作为。自古王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你收得三分利,一分新政,两分百姓血汗。”

  我叹口气,“如你所说,立场不同。在其位,谋其政。不过除此以外,你就没有为你们陇西卢氏一族覆灭而复仇于我百里氏?”

  良久,旁侧传来一阵笑声,“百里重姒,果然是我小看了你!”

  “不不不!不是我,是你小看了你的恩师!”我捏着被角,仰看头顶,“明明那个时候,他早就暗示过你。简拾遗怀疑是你放走东鲁叛军之一时,就命人查访过你洛阳何家,何氏家谱经过你恩师之眼,你还指望你那假造的何家幼公子的身份不被揭穿?你本陇西卢家遗孤,我父皇早年诛卢氏满族时,何家与卢家有旧,冒死收养了你母子。当年那场屠戮,也是皇位之争,你父亲以全族性命押注于我叔父,最终我父皇赢得君位。果然是报应不爽,如今卢家遗腹子尽得百里氏江山,可真是天意弄人。”

  何解忧侧起身子凝望我,“说这些,就是要逼我诛你灭口么?杀了你,引得白将军讨伐我?还是杀了你,留简拾遗活命,平衡政局?你是料定我不会杀他,才这么迫切求死?”

  “那你是杀我还是不杀我呢?”我也转头看着他。

  他深眸锁住我视线,“你的赌注可真不小!既然知道这些过往,你怎么还敢召我为婿?”

  我半撑起身,“你从万千人中走到我面前,我是不会问出身的。你的家世,于我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一抹背景。前代的恩怨,如果要后代偿还,总得有人承担,总得有人了结。”顿了顿,再道,“当然,你风华无双,我也不大能抗拒。召你为驸马,封你为长乐侯,分你半壁江山,是不是也算得上是对你卢家的一种补偿?难道你非得灭了我百里氏才解恨?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你灭得了我,也未必灭得了我皇族。”看了看时辰不早,“诶,你还睡不睡?”

  他哼一声,掀了被子要走人。我连忙拉住,“你这是要赖账?”

  被他挣脱了,一身单衣披着头发站于地上。兴许是动作幅度太大,牵动了伤口,他身形滞了少顷,“睡过了,要什么?”

  “明日我想去相府。”

  他反手抛了一样东西到床上,抬步便往外走,“随你!”

  我捡起床上的物事,竟是在天牢里买通狱卒的一支玉钗。

  这场豪赌,一注注地下,一盘盘地收,我还真是有点上瘾。驸马啊驸马,我们彼此的试探与博弈,看来不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了。

  ※※ ※

  一夜无事,不过翌日一早,宫中盛传驸马与公主床笫不和,分居独睡。得知公主失宠,各大臣费尽心机进献美人到驸马床头,驸马照单全收。

  既然失宠了,我便低调一些,低调地出了宫,去了相府。当然,依旧有护卫跟随。

  相府名存实亡,奴仆散尽,只有一个管家还守着这冷清的庭院。今非昔比,人生荣华也就如此,盛衰都是命数。相府管家意外见我到来,忙询问简相安危。我安抚老人家一番,表示自己来是替简相取些东西,老管家抹了泪,带我去书房。

  护卫都留在书房外,我独自入内。果然见书橱书册顺序颠倒,被人挪动过。简拾遗让我替他拿几本珍本解闷,我便随手顺了几本。放眼书房墙壁,名画若干皆是山水,唯有一副山水掩盖下的男耕女织图,用墨点染都是神韵,山水清景与耕织情趣相得益彰。他送这幅画给我做什么?

  搬了椅子踩上去取耕织图,小心翼翼取了下来,拿帕子揩拭灰尘,再仔仔细细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摸过去,反复数次,终于让我摸出点异样。耕织图的部分比山水部分要厚少许,区别十分细微,不反复感知难以察觉。比对之下,可发现,这两个区域纸张用料没有差异,完全是一张画纸。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耕织图内有夹层。

  我卷起画纸,绑上丝线,再搬椅子到每一幅名画下,将书房内的画一一取下,全部卷好。最后,抱了一捆画与几本书,出门。

  一开房门,数名护卫站成一排肉墙,将我拦个严实。没几个回合,我怀里的东西尽数被抢了去,连个封皮也不留。

  好嘛,这就是大大方方让我来相府,给别人作嫁衣裳。我直闯内宫,找何解忧理论,无视议事的大臣们,直接抱了花瓶瓷器砸了满厅。众臣吓呆了,何解忧很淡定,拂去衣袖上瓷器碎片,“纳小这事,公主若不乐意,也可以好好商量的嘛。”

  众臣恍然,那些送美人的忙不迭借故退场,余下众人为避免殃及池鱼,也各自家中有事此时蓦然记起纷纷遁了。

  我将手里举了半晌的名贵瓷器,不偏不倚砸到何解忧椅子边,“不还我东西,我们就和离!”

  他合上手中奏章,“午饭要不要一起吃个?”

  作者有话要说:本想说明天接着更,一看时间已是第二天,那就白天接着更~~~睡个觉先~~





☆、63半壁江山一纸书(二)

  比淡定,我自然比不了何解忧,便极尽所能地撒泼了一阵。满宫的人都找地方躲了,何解忧身在暴风雨的中心,对和离的话题不接茬。我闹得累了,暂时偃旗息鼓,摔门而出。

  回寝宫的路上,身后成群的侍女护卫跟随,我已然习惯了。太液池在望时,身后一名职位较高的青衣太监忽然跑到我前头,诚惶诚恐道:“驸马都是为公主好,公主切勿再生驸马的气,还是早些回寝宫等驸马一同用膳吧!”

  我愣了愣,心道太监几时管这么多闲事,再说我不就是准备回寝宫么?忽见这青衣太监大袖下,手指指往太液池方向。因他在我身前,我便成了替他遮挡身后众人视线的天然屏障。

  “本宫气得吃不下,要去荷花池边消消气,谁再跟来,本宫便绝食一天!”我拂袖便往太液池去。

  青衣太监又劝得几句,见我去势不可挡,只好无可奈何地吩咐众人原地待命。我绝食两天,驸马便任由我天牢探监,想必他们也不敢再惹得我绝食一天,招驸马怪罪。

  今已入秋,太液池上荷花凋残,一派肃杀,实在没甚风景可言。到底有何等奇观要叫我来看?

  这池边距离侍从们几十丈远,若是打算趁机将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倒也不失为一个良策。我望着池水,唯一的忧虑是水太凉。池风吹着衣摆,都能感到阵阵寒意。这大明宫的寒气,原来已是这样重了。

  水面倒影忽然多出一个人来,似乎是从旁侧丛丛荷叶中现身出来。

  我手腕一翻,袖口一收,掌心握着的利簪迅速指向他面部。

  “……”来人停步,没再靠前,笑意更浓,“公主防范甚紧呀,再近半寸,我这容颜可就不保了。”

  这天籁之音,稀世之貌,正是向来如鬼魅的迦南。

  我收了发簪,诧异,“你找我?”

  妖人迦南折了半支枯荷在手,叹息:“公主一点也不想我?就算不想我,也该念着我那份厚礼的情意吧?”

  我将前因后果想了想,愤怒地拿发簪向他戳去,“厚礼的情意?那酒果然是你送的?你竟敢如此捉弄本宫!”

  他两指截住发簪,脸上一副幕后黑手的满足感,“公主哪点不满意?你那夫婿不好么?”

  “闭嘴!”收不回发簪,动不了手只好动口,“你个无耻妖人,存的什么心思,叫本宫喝那种药!万一当时在本宫跟前的是别人呢?你是想看本宫名誉扫地还是想看笑话?”

  迦南笑意盎然地听完,“命中注定的事,哪有那么多万一。当一个人心思集中在另一个人身上时,冥冥中便会将他送到你面前。对你如是,对他亦如是。发生了的事,自有其发生的必然因果。这世间,没有偶然。”

  这似妖似佛的家伙说出来的话,不是极度无耻就是极度禅意,叫人摸不透,可又让人不由自主去相信。这么说来,那件事情不能以单纯的对错衡量,不能以该或不该来判断。

  于是不知不觉间,对迦南的敌意有所缓解,“那你要什么?”

  迦南凝聚起眼里的光芒,“要你的合作。”

  “怎样合作?”

  迦南两眼一眯,“先帝遗诏。”

  我眨眨眼,表示不解,“遗诏?那不是在我皇兄殡天时就公布了么?由他儿子登基,本宫监国,简相辅政。还要什么遗诏?”

  迦南凑近过来笑了笑,压低嗓音,“还有一道密诏,在简拾遗手里,也许你都没有见过。”

  “本宫都没见过的东西,你怎知会有?”

  迦南表情莫测,审视我半晌,“据说宰相不得尚主,这个遗命是从哪里透露的?你之前不也是不知么?你不知,简拾遗却知,而且是在你做了监国公主后,他才对你若即若离,是也不是?你以为他是碍着你监国的身份才疏远你,却不知他是受了遗诏不得不绝去念想。然而,念想能绝情念难绝,他才跟你斩不断理还乱。”

  我听得怔怔的。

  迦南继续道:“另外,先帝曾派人到民间查访你另外几个皇兄的后嗣,并没有赶尽杀绝。”

  “你、你想说什么?”我警惕起来。

  “听说你探望过简相,接着便去了相府,取回些东西,再接着又被驸马给夺走。”迦南笑得诡异,“究竟什么东西,让你们夺来抢去?”

  “不过几幅字画几卷旧书,你想说遗诏在这些东西里?”我蹙起眉头,愤愤道,“可是现在都到了何解忧手里,你该去找他!”

  迦南一点不着急,对我痛悔的表情视而不见,“是么,这么堂而皇之?看来公主还是不信任我。”

  我忽然奇怪道:“你素来是辅佐圣上的,何解忧也是辅佐圣上,为什么你们俩不合作,居然来找我这个一无所有的阶下囚?”

  “监国印不是在你手里么?”

  “那还不是驸马说拿走就拿走的东西。”

  “那他怎么没拿呢?何解忧名不正言不顺,凭什么监国?他让你还政,再废你新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得有个十足分量的名头吧?何况,白氏一族领有百万雄师在外,他用什么来让白老将军折服?”

  我盯住他,“何解忧要废新政,你呢?你的终极目的是什么?”联系他今日所言,我再一联想,不由大惊失色,“你、你莫非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侄儿?”

  猜测一出,顿觉雷霆高悬。

  迦南淡淡看着我,唇边漾了一漾,“姑姑为何如此表情?”

  我即将晕过去。

  他再不屑地接了一句:“你做我侄女都嫌小,我这把年纪能是你侄儿?”

  我才又活过来,抚着心口长舒口气,“请问贵庚?”这妖孽怎么看怎么嫩,口气倒是不小,莫非修习媚术还能驻颜?

  妖孽不接话茬,“该说的都说了,如何押注就看公主的了。”

  太液池畔,各自散了,如同什么也不曾出现过。

  当夜晚饭过后,我在灯下闭目冥想。皇族谱系,皇储之争,先皇遗诏,地方叛乱,简拾遗,何解忧,迦南,洛陵……

  前几次相府出现的刺客,只怕也跟迦南脱不了关系。他到底什么目的?会不会是跟何解忧争夺圣上的辅佐权?

  遗诏究竟会是什么内容?除了宰相不得尚主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会对谁不利?

  ……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按到我肩头,利索地披上一件外衣,然后自己便在旁边凳子上坐了。

  被打断了,我不予理睬,接着冥想。

  再忽然,一个温软的物事触到了嘴上,辗转少许。我两眼一睁,见近处放大的俊美面孔。

  当即后撤,却被他连着外衣被抱在怀里跑不了,一番无理取闹无耻纠缠,嘴里满是他的气息。我愤怒之极,一袖拂落桌上茶杯,“明着不睡,玩暗袭,你有完没完?”

  何解忧整理衣襟,调整呼吸,“烛火朦胧戏公主,不是别有味道?”

  “那么些美人还不够你戏的?”我甩下他的外衣到地上。

  “原来重重生这个气呢?”他托腮望着我。

  “我只盼驸马同美人们夜夜**,我耳边清净,也能多活几年。”

  他继续托腮,目光转向我旁侧的虚空中,许久淡淡笑了一下,眼里烛光如流萤,“原来我竟招人这般厌恶。”

  我没表情地看他一眼,“红袖招爱慕你的姑娘多得是,如今你身价百倍,再去定能惹得花魁为你争缠头。”

  “重重不要这么毒舌。”他转了视线看我,“若我放了简拾遗,你能从此不跟他见面么?”

  我打点精神,“放他的理由?”

  “圣上亲政,大赦天下。你若能答应我,我便可赦免他。”何解忧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这是你白日从相府取回的,藏于书画夹层,简拾遗用心良苦,可惜并不如何高明。”

  我抢过黄绢展开,果然是皇兄笔迹,皇帝印玺。

  ——“朕百年后,若帝姑无道,可还政吾儿,另选贤者佐之。宰相为政,不得尚主。钦此。”

  果然是坑妹的皇兄亲笔,货真价实的遗诏。

  有道无道,还不是当权者说了算。这处的用词可真够微妙,难怪简拾遗藏得那么紧,几波刺客都没找着。

  何解忧从我手中收回诏书,怕我承受不住,又安抚地拍了拍我手背,“监国易老,重重还是做个享清福的公主为好,是不是?”

  我木然,“那拾遗呢?”

  “让他做个山中宰相,离开长安,纵情山水,如他收藏的书画中一般如愿。美好么?”

  我望着何解忧,“美好。”

  “监国公主还政,圣上亲政的大典就定在五日后。”何解忧若无其事地抚过我脸,“还需重重配合一二,拟份诏书,出席大典并宣读,我就让简拾遗来见你最后一面。”

  烛火中,我们互相看着,就仿佛谁也不认识谁一样。

  寝殿外脚步声响起,有人膝盖跪地,“启禀长乐侯与公主,前线八百里加急送呈!”

  “进来!”我与何解忧同声。

  二人互相看一眼,我出示一个抱歉的神情,预备做一个颐养天年的公主,不再问政事。

  呈信进入寝宫内的,是何解忧亲随,御林军左将军。左将军入殿再行一礼后,直接将战报呈给何解忧,半眼未看我。那作甚要启禀我,害我硬生生管住自己视线不往信上去。这么些年,第一军情必是我先阅,看不到还真是寂寞。

  何解忧看完信件,手里捏着那薄薄的一张纸,对我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我“嗯”了一声,一点也不好奇。

  见我如此淡泊,他便很乐意地同我分享这奇葩的好消息与坏消息:“曜军行至伏牛山,确如简拾遗所料,叛军早已埋伏于此。白将军骁勇善战,指挥得当,曜军八万人很快冲破三万叛军的伏击圈,反击叛军势如破竹,大胜。”

  我捏着的拳心松了大半,“拾遗没看错人,小白果然不同凡响!”

  “不同反响的小白将军旗开得胜,一面命边疆派来的援军追击叛军残余力量,一面亲帅了几个随从登上伏牛山山顶,寻找大石,效法古时名将,刻石记功,却不慎从峭壁上掉落,为叛军余孽所擒。”

  “……”我瞪着何解忧手里的信件,张口欲言,“……”

  他接着道:“叛军以小白将军性命相要挟,责曜军八万人全部撤退。我军目前已退守武关,是退是进,需公主定夺。”

  本宫这辈子都没听说过这般奇葩的军情。

  我缓了缓神,“驸马以为呢?”这叛军若说跟何解忧没关系,我却是不信的。

  何解忧道:“得胜不易,须得趁胜追击,轻骑营救小白将军。”

  我看了他几眼,“性命攸关,小白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跟白老将军交代?箭矢无眼,不可轻易冒险。再退三十里,我亲书信函一封,承诺还政,废新法,免赋税徭役三年。驸马满意否?”

  何解忧笑得温柔,将战报交于我手,起身亲自研墨。我坐于桌前,接过他蘸饱墨的玉笔,书到宫廷信笺上,最后拿起监国印玺舔了红泥,稳稳盖到白笺上。

  见我一气呵成,不带丝毫犹豫,何解忧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初恋的地位竟如此重要?”

  我咬了下笔杆,“那可不。”

  “要不趁着现在文采好灵感足,把五日后还政大典要宣的诏书一起写了?”

  我搁笔回笔架山,“论文采,本宫如何及得上太傅,还政大典的诏书不同寻常,须得文采斐然骈俪结合方显体面。当今能写一手古体典雅诏书的,除却简拾遗,不做第二人想。”

  何解忧冷笑一声,“好,就给你机会,明日再见他一面。”

  “今晚!”

  “……好。”

  “天气寒,我要带些衣物。”

  “……随你。”

  我欢快地跳下凳子,到一旁默默守卫的左将军面前,伸出手,“左将军可记得要还简相一样东西?”

  他愣了片刻,恍然记起,“哦,公主是说简相的官服?”

  “还政大典上,简相必须出席,他终是宰相,不穿正二品的官服么?”我叹息着补了一句,“他就一套官服,你们不知道么?”

  何解忧都看不下去了,“还他!”

  左将军得令,立即去取官服了。

  我转头望着门外夜色,成败只在此一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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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2 20:11:58
☆、64半壁江山一纸书(三)

  二度入天牢,狱卒再不敢怠慢,率先清理了过道,点燃了壁灯。我带了一篮子衣物用品下到天牢内,果然洁净了不少。监牢内重新进行了布置,有点法外开恩优待犯人的感觉。我已明确表示配合长乐侯还政,这点优厚待遇也是应该的。

  似乎是得到我要探望的消息,简拾遗已沐浴更衣等着我了。狱卒开锁放我进去后,再落锁,主动退避开去。我也不等狱卒走多远,径直扑向了等候我的人。

  简拾遗一手迎我入怀,一手接了篮子甩到一旁。我将他紧紧一抱,脑袋在他心口蹭了一蹭,“好香。”

  “今天都这么晚了还过来,明日再来也不迟。”虽是这般说,他却也将我抱得紧。

  “也是,那我明天再来。”我作势要回。

  还没踏出一步,被他拉回去,“重重!”

  我等了一阵,再等不来更多的话,不由忿然,“然后呢?然后你就不说点什么,譬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的?”

  简拾遗一本正经地看着我,“非要说出来么?我不说就不是么?”

  “你说出来,我听着就高兴,你不说,我就认为你三秋不见我也没事。”我厚着脸皮讨甜言蜜语,这事不讨不行。

  他沉吟片刻,有点陷入回忆里,“三秋么,十五秋都不在话下……”

  我惊愕地看他一看,“简拾遗,你给我记着!你二十年都不要再见我!”

  听我语气不对,他立即清醒过来,“不是那个意思,重重,从前我有耐心可以等,可如今,我是一春半秋都不想等!”

  我坐到桌前,翻乱他的书,再摔到地上,“骗人的话!你简相是多有耐心的人,我一个弱女子哪里耗得过你。”甩手再将他一只笔筒砸到墙上四分五裂。

  简拾遗看了看地上的狼藉,没敢捡起来,特意绕过去,来到我身边,将我从椅子上抱了起来,往焕然一新的床榻被褥上去。我以为他开窍了,要用行动证明自己没有耐心再等。被他抱着放到床上,我强撑着厚脸皮配合。

  安顿好我后,他再回到桌边收拾残局,颇为心疼地捡起地上的一册册书和毫笔……

  原来是先清除祸害,拉起防线隔离,再收拾战场。

  我败了。

  时间也不早了,我跳下床,把篮子提到床边,一样样将物品取出来。要换的衣物叠好搁到床尾,要用的熏香放入香炉置到床头,要看的书也包在锦缎里塞到枕下……

  简拾遗在一边看着我布置,“不生气了么?”

  “账留着以后再算。”我摸出几个贡桔丢到床上,再摸出几串枇杷,龙眼,木瓜,石竹,柿子……

  看得他眼花缭乱,“这些东西你留着吃就是了,官服带来了没?”

  最后从篮子最底下取出他的官袍,递给他,顺便控诉何解忧的强盗行径:“你叫我去取画,却全叫你学生抢去了,那幅耕织图也让他给毁了。”

  “画里的遗诏也让他拿走了吧?”简拾遗拉我坐到床边,官服入手后甩到了一边。

  “是啊,所以现在可以名正言顺逼我还政了。”我认真看着他,小声问:“那份遗诏一定是伪造的吧?”

  简拾遗剥了贡桔,送了一瓣到我嘴里,“先帝的笔迹,你还认不出么?”

  我含着桔瓣,微惊,“这一定是个比较高明的伪造手段吧,跟先帝的笔迹一模一样。”

  简拾遗垂着眼继续剥桔子,“一模一样,那便是真迹。伪造的话,明眼人便看得出来。这是当年先帝亲笔书写的诏书,命我藏好,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拿出来。”

  我掉下床,摔了个结实。

  被重新抱回床上后,我依然不敢相信皇兄会下这种诏书,顿感人生荒凉。简拾遗灭了桌上灯,回到床上,扶我躺下,自己也跟着躺过来。

  我本心如枯槁,此际顿时便爬了起来,幽幽地将他一望。没想到几日不见,他竟豪爽如斯,也不分时间场合的么?监牢内幽暗,外面过道处的火把余光还可照见一些光景。简拾遗转过头也望着我,各自目光试探揣测。半晌,他将我拉回枕上,按住。

  我挣扎了一下,脸上发烧,“这个时候么?外面还有人呢……”

  他低头将我看了几眼,抬手拔了我一根发钗。我正心神荡漾间,忽然见他扬手取了官袍在我与他之间,翻出袖子内衬,手里发钗划拉过去,内衬的一部分破开,露出更内侧的一段黄绫。他手段果决,用力撕下那段与衣料融为一体的黄绫,再理好官袍,外面看来无任何异样。

  难怪只有一套官袍,这样便不会混淆,并时刻不离身。

  他将黄绫交到我手里,我迫不及待拿过来,借着微弱的火光展读。

  一见是皇兄手笔,我便心口狂跳,但当读完内容后,心中便被一种凄怆感填满。

  ——“若吾儿无道,或为奸人所用,朝堂昏聩,可寻重省长子易之。”

  重省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联手干掉的大皇兄。

  父皇子嗣并不多,排行下来便是:重省、重贤、重齐。当初皇家只有三位皇子,再算上唯一的皇女,便是老四我重姒。三位哥哥的名讳,与我不同,父皇乃是寄予了“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父皇哪里会料到我们竟会你死我活一番下场。可我如何也料不到,三哥竟最后将江山交还给大哥。是他原本就不对自己儿子报以厚望?还是怕百年后地下也于心难安?

  我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为解决两份亲笔诏书的矛盾和真假,还有至关重要的一句——“大曜天下,以本诏为准,此前诏书可废。”

  不过这遗诏还没完,三哥那句为江山打算却不为妹妹考虑的遗言依旧是——“宰相为政,不得尚主。”

  还好,反正已不是第一次看到,打击便也不是那么大。江山易主之动荡,必须有简拾遗为相安邦,宰相的位子,他推不了辞不了。大长公主,是前一任的辅佐者,而宰相,是下一任的寻找者,这是明面上不可调和的。刨去这一层,宰相辅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绝对不能是附庸皇家公主的驸马,否则威严不足以震慑天下。驸马,谁都可以做。宰相,却是万里挑一。公主可以失去驸马,天下却不能失去一名宰相。

  我不怪三哥,即便没有这份诏书,为了宰相的前途,为了大曜的江山,我也不会强迫他做我的驸马。不管这份诏书的前半部分如何令人难以置信,后半部分如何令人凄凄惨惨戚戚,总之是一份希望,一份保住新政的钥匙。

  我迅速思索起可行性与可操作性,“先太子的长子,我的大侄子,早已流落民间,可上哪里寻去?”

  一直沉默脸的简拾遗见我如此快速进入实战模式,有片刻的怔忡,“没有人主动找过你么?”

  “嗳?”我一时不解,不过很快醒悟,想起那番太液池密谈,“迦南?他、他确实找过我,让我跟他合作,好像他也对遗诏内容很感兴趣。难道、他真是我大侄子?”

  “先帝曾派人暗中查访过,后来我也寻找过,却一直寻不到蛛丝马迹,原来是被人刻意隐藏”。简拾遗沉吟,“当年武帝在时,先太子世子年岁已不小,你也是见过的,即便改换容貌,与迦南似也相去甚远……”

  我寻摸着这话有道理,松下一口气,“但愿不是迦南。”

  我收好诏书,接着又将前线战况同简拾遗讲了,当然也包括小白的奇葩行径与我允诺叛匪的和平谈判筹码。简拾遗叹息一声,愧悔自己未曾考虑那么长远。我安慰一番,表示神仙在世也考虑不到那么长远的奇葩。

  再将何解忧要求的五日后还政事件汇报了,我溜来天牢的借口便是借他之手拟一份还政诏书,届时我们再一同出席还政大典,幼帝掌权,大赦天下,安抚地方,那舞阳郡的叛乱便可不攻而破。

  这自然是何解忧的算盘。不过目下,我们是人在牢狱中,不得不合作。

  简拾遗点了头,起身下床,往桌边点灯。我跟着过去,研墨以待。铺开我带来的黄绫,他在灯下看我,目光似潺潺流水,比之春日太液池还要旖旎几分。我很是不大受得住他这般看,便催促,“赶紧酝酿一下骈俪。”

  他便收了目光,提笔蘸墨,悬腕下笔,丝毫不凝滞,古典端雅的骈四俪六,六朝的锦心绣口,一一书于笔下。字体端研,美观又凝厚,辞藻华饰不失雅达,对仗工整不落窠臼,运笔流畅极尽风流。

  看得我是目瞪口呆,这般功力,不愧是书香世家,不愧是殿试头名的状元,不愧是翰林首席。

  看他下笔千言,我连墨都忘了磨。原本准备一卷长长的黄绫,多写些内容,也好拖延宣诏还政的时间。我是准备了一晚足够多的时间让这位狱中宰相酝酿的,谁知他工作效率这般高。

  我趴在桌前,一边看他写,一边悔恨当年没跟着他多学些文章,尽看话本去了。看他手腕不停,不知要写到什么时候,遂感叹这世间辞藻之多,竟是他用也用不尽的。我蹲一边看他写,期间剥了一地的桔子皮,看他写字的优美样子看得忘了形,秀色可餐,不知不觉桔子便吃得有些撑。

  半个时辰后,简拾遗搁了笔,长达五尺的黄绫终于写满。我立即给他送上茶水,满意地看着这有史以来最长的诏书,忍不住幸灾乐祸,“还政诏书,哼,拖不死你们!”

  简拾遗茶润口后,道:“这诏书,可是由你念的。”

  我手捧诏书,目光凝滞,一时不知悲喜。

  接着,我又花了剥下一地桔子皮的时光磕磕绊绊地预习这长篇大论,一半不到的地方,已经问了简拾遗三十来处古奥难懂的用词。经他讲解后,我觉得他大概就是这些词汇最后的考古者和训诂学家。

  读得我泪流满面后,我问:“你是不是嫌我不够文盲?为什么要用几辈子都用不到的词汇?”

  简拾遗放下茶杯,收起墨盒,“百官一时间听不懂,也就不知道你在念什么,念错了也没关系。另外,造成他们思维混乱,分散注意力,以便我们行事。”

  我觉得我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没文化确实挺可怕的。

  在我饱受摧残之时,简拾遗夺走了我手里险些要搀着我泪水与汗水的史上最长诏书,丢于桌上,含蓄地说了一句:“五日后才举行大典,你何必浪费这个时间。”

  我抹了一把泪,“确实。反正还有好几天可以练习。”

  他不再接话,默然将我看了一眼。

  “那我们吃东西吧。”念诏书有助消化,我又想起带来的一堆贡果。

  “时候不早。”他似对果物不太感兴趣。

  “没事,吃得完。”我安慰。

  “……”见我要布置一顿果品宵夜,他转过脸,“我困了。”

  “那你睡吧。”我继续给桌上腾地方摆果子。

  他似是忍无可忍,走过来,俯身一拦,将我拦腰困在桌边,“大半夜吃那么多宵夜做什么?”

  气息缭绕在耳边,这氛围,我觉得,我悟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求收藏作者专栏,挥手帕~~


☆、65皇图霸业谈笑中(一)

    黎明时分,打道回宫。

    被起了早床的何解忧堵了门口。

    按着他近来篡权后的作息,这个时辰要么是前殿与他的小朝廷商议国事,要么是书房一个看书批奏折,绝不会浪费他的黄金早间站门口充门神。

    将自己稳住,面上摆出和气生财的微笑,“今日阳光明媚,当真是,生何处不相逢啊。”

    周围众为逃避炮灰的命运,全部垂头侍立。

    何解忧丝毫没有让开大门的意思,眼皮斜斜一抬,“今日明媚与否不知,昨夜想必是明媚的。”

    众将头垂得更低。

    晨风里站得凉飕飕,昂首便要强势穿过门神,大步前行。到得近前,何解忧稍稍侧身,原以为他良心发现舍得放过去。正悠然跨过门槛,一只手臂便被他强力拖拽着,闪身入了大门。

    后面咣当一声,关门,放驸马。

    惯力中退了几步,直到撞上一只盘地狻猊大铜炉,才刹住步子。袖里的加长版诏书滚了出来,摊了半截到地面。正要弯身去捡,被何解忧快一步抢了过去。

    大略过了一遍诏书后,何解忧凉凉一笑,“老师文采果然无能及。”

    “那满意了吧?”掸掸袖口的烟灰,“何必对本宫这么无礼。”

    何解忧倏地合上诏书,一双电目扫过,“公主纡尊降贵夜宿天牢,还知道无礼两个字怎么写?礼法们眼里,又是什么东西呢?”

    “礼法么,自然不是东西。”给自己衣衫理顺了,气定神闲道,“驸马僭越的时候,想过这不是东西的礼法么?”

    做初一,做十五,不过如此罢了。

    他冷眼望着,面上极度的阴晴不定,“好,待他做了山中宰相,再教妇道两个字怎么写。”

    门再咣当一声后,殿内只剩了。

    虽然,礼法真不是什么东西,但是,本宫昨夜还真是没有太明媚。

    不过是字面意义的留宿罢了,一点内涵的意思都没有。

    何解忧倒是小瞧了他的恩师,他岂是这种急一时的?本宫又岂是这种吃热豆腐的?

    虽然其实不大好吃到嘴就是。

    彼时简拾遗没收了的宵夜,原以为他是要用自己来替换的宵夜,却还是思虑过度了。当他身后躺下,许久约莫是趁入睡了,才搂了一只手过来,慢慢收拢。便快速入睡,呼吸平缓,静待事态发展。

    事态发展到他贴着脑袋一起入睡,呼吸平缓。竟然也没有心内悲叹,相反却有一种满足感自心涧缓缓生出,心底柔软成了一团棉花,软着软着就真的睡着了。

    这一夜非君非臣的,旁必有诸多传言,何解忧自然能第一时间得知。虽然他这驸马当得有名无实,但只要有个名头,一般总还是会想要保持一定的光鲜度和纯洁度。如今公然败坏他的声誉,那他自然不会给好脸色看。

    果然再度被禁足了。

    自从天牢回来,他就尽量跟保持一定的疏离间距,才得以护住藏心口的先帝诏书。只是日夜这么护着,总会夜长梦多,身边又没个亲信。

    愁苦了几日,终于来了个故。

    扶桑使者归国的日子到了,御镜来辞行。

    纵然再迟钝,这异国王子也感觉到了长安天空上笼罩的诡异气氛,对表示了深刻的同情。趁侍女泡茶的间隙,御镜左右环顾,生怕别不知他要做贼。

    “公主若不嫌弃,小王可以带花小姐回扶桑。”御镜挤了挤眉,一派“有阴阳师手”的自信。

    待侍女走近了,才叹息道:“本宫生死不离大曜,不离长安。”

    御镜顿时忧愁暗恨生,“小王再难见公主一面。”蹙眉思索一阵,欣然提议:“本王因介入大曜宫斗,肉身被扣押,使节团连夜逃回扶桑,何如?”

    表情凝重,“大曜本就硝烟不断,亲王殿下还要为朝东海引入战火?”

    御镜不气馁,又接连提了十个主意,主旨就是他要留长安讨老婆,官方说法是被扣为质,忍辱负重背国离乡。这般胡搅蛮缠了一个半时辰,侍女们一个个暗自取笑,深觉此货不足为虑。如此拖延至晚饭时分,侍女们换岗时刻,成功将遗诏拍进御镜衣襟内。

    “本宫性命所托,千万交给一!”

    御镜挥泪而别,“小王还会再回来的。”

    ※

    转眼五日期限将尽。还政大典的前一夜,后宫大火。

    深夜,凤寰宫寝殿,火舌吞噬一切,热浪滚滚。

    宫中乱作一片,宫女太监提着木桶救火,不过是杯水车薪。何解忧连夜赶来,往内硬闯。

    众阻拦,“驸马不可呀!”

    终是让他闯了进来,一个角落处把拽了出去。难为他千钧一发之际还认得出熏黑了的本宫。

    众拿水扑灭了们身上的火苗,何解忧举过一块湿毛巾,脸上揉了几把,仔细一看,确实是,才转身指挥灭火大队有序进行。

    被安顿一边补水,内服外敷。几千宫被召集起来灭火,火势很快得到控制,不过凤寰宫已是废墟一片了。

    众扼腕这煌煌宫殿一夕之间毁于一旦,更有揣测还政前夜天降大火恐是大凶之兆。

    何解忧脸色很是不好看,勒令速查失火原因。

    他们身后捧着一碗水喝得淡定。要是他们知道,这火是放的,不知道会不会直接废了这名存实亡的监国公主。

    闹了大半宿,宫中才平静下来。中心事件很快从大火转移到天明后的大典上,火烧凤寰去旧迎新,大吉。

    废宫前做最后的凭吊,并向已故的父皇致歉,这座耗尽匠心血的大宫就这么毁手里了。俯身摸一摸烧焦的瓦片,犹带余温。

    何解忧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身旁,语声飘渺:“那时呆火中央做什么?”

    蹲废墟前,面对着余烬,摸着一砖一瓦,“不做什么,就舍不得走。”

    “想烧死自己?”

    “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他一把拽了起来,“想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

    真心没有想去死,可是说了别也未必信。叹口气,便不多言了。何解忧抖掉手里的砖瓦,拿衣摆擦过手心的焦土,拉着不回头地离了废墟。

    没了的凤寰宫,只得被迫去何解忧那里借住。

    说是借住,可是两坐桌边大眼瞪小眼,一言不发,也没有睡觉的意思,虽然就快天亮了。

    天一亮,就是另一个开始,天翻地覆的开始。所以他不放心,试图从眼里看出一点情绪,或者一点不甘心。

    两厢坐了许久,窗户纸都透了白,他起身离座,“先睡一会儿吧。”

    困么?当然困。累么?当然累。可是多睡少睡又有什么区别,以后长眠的时间多得是。

    他走到窗前,背对着,“这件事完了后,们可不可以做对平常夫妻?”

    低头喝了口茶,“涉火相救,是为了做平常夫妻,还是为了有宣诏?篡权矫诏,是为了家族复仇,还是为了天下黎民?对半禁锢半纵容,是为了心存感念,还是为了予时机?”

    他慢慢转头,落一眼,再转身走了出去。

    “答案么,自己也想。”

    ※

    还政的这一天终于到来。

    一身庄严的盛装,比成亲都要正式,足足穿了半个时辰,再加上半个时辰的描妆。一切就绪后,坐上宫内玉辇,往含元殿去。

    成亲那天的高台又搭建了起来。台上有帝王,有长乐侯,台下有百卿,有御林军,还有围观的公主、扶桑的王子。一个个都是热烈期盼的表情。这紧张又肃穆的时刻,兴许都想交头接耳议论一下本宫的心路历程,从堂堂掌权公主沦落到仰鼻息的弃妇,这是怎样一种传奇。

    玉辇内也这般想着,自袖中取出了一个精致小盒,最后把玩……

    下辇后,众的注视中走向高台,承受百卿最后的叩拜。

    “公主千岁千千岁!”

    扫视台上台下,问何解忧:“简相为何不?”

    他目视前方,“戴罪之身,自然得是圣上亲政后,大赦天下,他才出得天牢。”

    事已至此,也罢。

    的亲侄子一身小龙炮,目光炯炯地看着,小嘴巴闭得紧紧,小拳头搁膝盖上攥着。那是从小抱到大的娃娃,看着他出生,看着他吃奶,看着他学会走路。手心痒痒,想去摸摸他的头,可是才挪动一步,他便整个神情紧张,嘴巴咬得更紧。只好放弃。

    “即日起,大长公主还政圣上,宣诏——”

    接过何解忧手中黄绢,站于大台之上,面向百官,展开手中飞龙诏书,念道:“惟德动天,玉衡所以载序;穷神知化,亿兆所以归心。用能经纬乾坤,弥纶宇宙,阐扬鸿烈,大庇生民。晦往明来,积代同轨,前王踵武,世必由之……”

    洋洋洒洒一篇诏书念得秋风飒飒秋阳肃肃,满场屏息。尽职尽责,一字未错,追忆太祖到先帝的功德,检讨自己监国的失误,赞美新帝的早慧,如今外有强国环饲,譬如扶桑,内有叛军作乱,譬如舞阳。鉴于监国屡次失误,遂将朝政还于圣君,由长乐侯辅佐。

    日晷偏移了一小段,才将这篇璀璨诏书念完,这实是个虐身虐心的活儿,一起被虐的还有文武百官。再看小皇帝,听得一头雾水,也要保持严肃的神情。真想上去捏几把,不过这样的情形,只怕永远不会再有。

    内侍托着监国大印,从身边离开,代表收归,宣告了公主监国时代的终结。

    最后一项,为表示皇权的至高无上,司礼监宣布——

    舞阳大长公主跪拜天子!

    小皇帝神情更加肃穆,何解忧面容坚定中带些复杂难辨的色彩,众卿眼神急迫中带些建功立业的忐忑。

    稍稍抬头看天,日头被云彩遮住了,天边,慢慢起了风,吹入广场中,掀起众的衣角。

    看着风吹云朵,一片飘走,一片飘走,又一片飘走……

    广场中略有躁动,众不淡定了。司礼监清清嗓子,再宣布——

    舞阳大长公主跪拜天子!

    小皇帝的脸色白了。

    的侄儿啊,受得了姑姑这一拜么?

    既然们都想看这一幕,那就不吝膝下黄金,跪给们看就是。提了裙角,上前一步,屈膝半跪下一条腿,另一条腿还没来得及跟上,忽闻场外一声——

    慢着!

    空谷回音。

    小皇帝自椅子里站了起来,何解忧抬头远望,神色一定。

    也跟着转了头。百官不约而同回身,无不诧异。

    为什么原本应该天牢蹲着的简拾遗会出现此时此刻此地?

    为什么原本谋逆罪加身还绰绰有余的简拾遗会身着二品宰相紫袍?

    他一步步,正往高台走来,谁也没有想到要去阻拦他。

    何解忧沉音:“阁下所为何来?”

    简拾遗步步踏大明宫中轴线上,以郁美风姿、俊朗之仪,边走边答:“清——君——侧。”

    作者有话要说:求原谅。。。也许可能这周末就完结呢=。=


☆、66皇图霸业谈笑中(二)

  清君侧,指明了何解忧作奸犯上,蒙蔽圣听。

  开门见山,一言戳要害,这三字就是一面旗帜,一声号角。

  众人沸腾,何解忧自然不能坐视。

  “圣上有令,简拾遗专权祸国,纵容大长公主倒行逆施,扰乱朝纲,以致烽火四起,民不聊生。念大长公主帝姑之尊,又为妇人,旁听偏信,皆为他人所惑。”何解忧上前几步,抬手示意外围御林军,“保护圣上!”

  御林军连成一线,拦截简拾遗,将其隔离在高台十几丈外。

  简拾遗将目光牢牢锁在小皇帝身上,面如寒水,“圣上果真如此纵容何氏为孽?”

  小皇帝蹙起眉,离座挺直了身板,“朕亲贤远佞,自当以长乐侯为相!简拾遗,退位让贤,朕且算作是你的美德。”

  简拾遗远远望过来,不知在看谁。何解忧面露讶异,似乎之前小皇帝未曾剧透相位给他。

  一旁,我存疑,“驸马为相,从来没听说过。”

  大臣们难得认同了我,驸马怎可为相?

  小皇帝露出天真无邪的可爱虎牙,“长乐侯同姑姑和离了,不就不再是驸马么?”

  众人哑然。

  方知幼帝之手腕。

  我也深感意外,我侄儿竟能提出这个建议,为他亲政铺路,从此便朝政是朝政,再与后宫无关。

  何解忧盯了小皇帝好一会儿,身为大人,被个小孩子摆一道,他该感受到我皇家的孩子不可小觑吧。何解忧看向我的时候,我正心情复杂着,一面自责侄儿在我监护下长歪了对不起他父皇,一面想着皇家和离的公主应该比被休掉名声要好听点吧?

  见我与驸马均无行动和表示,我侄儿从自个怀里掏出一张华贵的纸,白嫩的手牵着两端,泛着嘴边的酒窝,道:“姑姑和驸马的和离书,朕已经让人准备好了。”

  虽然今日这出实在出人意料,但众人看我的眼神同情中带着事后诸葛的了然。好端端的还政,竟能神展开到和离,这下彻底光杆了,权柄没了,驸马也没了,委实悲催。不过这似乎也是历史的必然,我能有驸马本就是一件颇不可思议的事,驸马跑了才符合常情。因此和离便是入情入理的了。

  朝臣们接受了,默认了。我只等结果。何解忧却不知道在等什么。

  台下,被御林军拦在安全距离外的简拾遗一脸身外人的样子,没打算干涉我们家内政。

  我侄儿的打算很显而易见。我同驸马和离了,驸马摇身一变可为相,我再还政,名义上何解忧便可接手,同时也能将简拾遗的相位取而代之。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如果不想让他们的计谋得逞,这亲就不能离。显然由我说不离不合适,死皮赖脸也没这个样子的,我自忖还是个有点自尊的公主。我只好向远处投递视线,不过不巧的是,简拾遗意识不到我胶着的视线,他只看云。

  这番耽搁下,已有宫人送来了笔墨和红泥,要么签字画押要么摁手印,这婚就离了,本宫就被弃了。

  何解忧不接笔,“陛下,为相之人非独臣。”

  小皇帝道:“卿不为相,洛阳何氏置何处?”

  拿人家家族相威胁。

  何解忧顿了顿,还是不接笔,“臣与公主新婚不久,谈何和离?”

  小皇帝眯了眯眼,淡然抛出杀手锏,“姑姑妇德如何?七出尚嫌轻。”

  一个闷雷滚得我与何解忧都不淡定了。我实想不到一个孩子竟能说出这样凶残的话。这还只是序言,他若乐意,再来一篇正文,在场三人都不要指望名声了。我名声早就坏了,我不在意,但我不能不在意另一人。

  我抓起了笔,何解忧忽然无悲无喜一声笑,“你倒是真紧张,维护他一人,比天下重要,是不是?”

  我手心发软,怕握不住笔,便直接摁了手印。何解忧看我的眼神彻底凉透,笑也不再笑。宫人将纸笔托到他面前,他提笔落字,一派流畅。我心稍安。

  小皇帝满意了,当即开始任命他的小朝廷,宣布何解忧为相,简拾遗废相,公主还政新朝。

  简拾遗这时看完了云彩,抬高音量对全场道:“圣上如何做的亲贤远佞?可知何解忧出身来历?他本非洛阳何氏所出,乃是当年陇西卢氏之后!”

  陇西卢氏,四字激起千层浪。卢氏满门覆灭,是本朝一等一的叛逆。

  小皇帝咬咬门牙,“你有何证据?”

  简拾遗示意百官中一人出列,“大理寺自有证据。”

  万众瞩目中,大理寺卿漆雕白揣着袖兜上前,跪禀:“臣搜查有当年何家与卢家未毁书信来往,证明两家确有旧。臣已核对何氏族谱,长乐侯确非何氏所出。两份物证均在此。”说着托出了袖里厚厚一叠证据。

  小皇帝身边的内侍忙跑下去,准备接过。哪知漆雕白旋即起身,送着物证往简拾遗跟前去。谁能保证小皇帝气急败坏之下不会毁灭证据,死不赖账。何解忧出身叛逆之族又如何,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小皇帝未必不会这么想。

  不过,如此公然藐视幼帝,还是激起了小皇帝的怒火。

  “大胆漆雕白!你欲通废相谋逆不成?”

  我在台上旁观事情进展,注意到这一事件当事人何解忧倒也有些世家风范,不现明火于脸上,目前还在淡定中。这也使得文武百官无法断定真相。

  简拾遗快速扫完物证,发言了:“大理寺断案自有法度,漆雕大人断狱多年,所获证据来源自然可靠,简某不疑。”

  且不管他们是不是狼狈为奸,这样的说辞还是颇有信服力的。

  官员们再度沸腾了。

  简拾遗再发言,重申了立场,首尾呼应点明了来意:“故而,臣奉先帝之命,诛佞臣,清君侧!”

  字字落地有声。

  众卿开始站队了,一部分人转移了阵地,站到了简氏代表队。另有一部分人自视清流,奉王命,不与世同流合污,皇权在谁,便誓死跟随。还有第三部分人明哲保身,隔岸观火,局势未明朗前绝不站队。

  政局的筹码,各有各的押法。

  小皇帝被点燃了,手指百官,愤愤道:“朕乃天子!先帝乃朕之父!江山是朕的,不是你简拾遗的!你们欺朕年幼,先帝不会放过你们的!”

  何解忧淡定道:“御林军听令,今日叛臣冒犯天威,一律就地正法!”

  刀出血溅,不过眨眼间。御林军的行动力向来以神速著称。

  一瞬间,坚持站在简拾遗身边的大臣一部分已沦刀下魂。皇亲与外族亲王纷纷跑到台上避祸。

  “住手!都住手!”我无法再等待,厉声喝止。此际却有谁肯听我的。当下我便要奔下高台,谁知何解忧眼疾手快,将我牢牢攥住。眼看得御林军刀剑无眼,挥向了简拾遗。我心跳都停了,跪到了何解忧脚边。

  简拾遗站在刀剑密雨中,一身无法撼动的安宁,注目眼前的利刃。那持剑御林军竟一时露怯,愣住了。我依然不敢呼吸,不敢转眼,只扯着何解忧衣衫,语无伦次:“别伤他……快住手……快……”

  只是须臾之间,御林军手中剑终于还是落下。

  才知何谓生无可恋。

  我倒在何解忧腿前,半晕过去。

  青天下,一支清亮的光划过众人头顶,准确击落利刃。我抓住何解忧,不敢晕过去。只见更多的清亮之光交织而来,射落一片御林军。

  广场外,百名骑兵弓箭手飞马奔来,各自手里羽箭飞驰,交辉若星光。

  ——“虎贲军奉公主之命,诛灭叛贼!”

  御林军足半被射亡,何解忧一把拽起我,拉我到跟前,嗓音不可置信:“虎贲军?哪里来的?”

  左御林,右虎贲,一护皇宫,一卫京师,是本朝帝都的两大重要屏障。开国之初,两股力量同时护卫,后来,虎贲渐为御林所取代,先祖削减兵力整顿冗员,曾直接撤销虎贲军。世人便以为虎贲再不复存在。

  不做帝王,不知帝王所想。即便亲近如御林,便可彻底放心么?兵力制衡与权力制衡同等重要,明灭实藏,明撤实防。只因御林军驻扎皇宫,虎贲军便隐藏于宫外。这是保命的底牌,自然不会有旁人知晓。小皇帝与何解忧均是震惊非常的模样。

  这张底牌,我也打得没经验,第一次使,果然不太顺手,险些以为他们不来了。

  面对着何解忧的质问,我老实回答:“大火烧来的。”

  他眼中再一震,顿时明白过来,“火烧凤寰宫……”

  宫中大火烧到黎明,傻子也知道出事了。

  何解忧眼里冷却,嘴边也泛起冷笑,“亏我还以为你是要自尽,你这样的人,又怎会轻生呢。”

  场下,御林军与虎贲军一阵恶战,刀枪箭雨,亡者甚众。

  我立即喊道:“护简相!”

  虎贲立即调整队形,将简拾遗护在中心。如此一来,兵力分散,渐不敌御林军。

  何解忧再将我拉近,手下力道颇重,“公主还有什么本事?”

  我喘了口气,攀着他的手,弱声,“你看前宫门。”

  他迅即抬头,面色一变,“那是什么?”

  小皇帝也跟着远望,沉下小脸,“姑姑,你当真要谋逆,竟使人乘华盖帝辇!朕就将你们全部拿下!”

  我看看他稚气中带些坚毅的小圆脸,有些不忍,有些愧疚,往事如何堪追忆。我伤感之际,那缓缓驶来的帝辇便进入了含元殿广场,进入了众人的视线中。

  迦南当先驰入混乱的修罗场中,四下看了看,满脸的不在乎,却还是清了清嗓子,“各位先放下屠刀,我要宣旨。”

  一名御林军砍红了眼,直接往迦南头上砍去。后者用手里诏书敲到了前者头顶,那名御林军顿时头骨四裂。不止我,连我身边另两人都是吸了口冷气。

  迦南脸上鬼魅莫测,以独特心法传语,满场皆闻——

  “奉先帝遗诏,废幼帝,奉前太子世子为帝!先帝语:若吾儿无道,或为奸人所用,朝堂昏聩,可寻重省长子易之。”

  御林与虎贲的交锋暂时停滞,修罗场中幸存者同幼帝一般,呆了。

  何解忧道:“假传遗诏!”

  “先帝亲笔手迹,且吩咐前份遗诏作废。何解忧,你费尽心机拿到的诏书,才是假的。”

  两份遗诏核对,经幸存老臣鉴定,判断两份均是出自先帝之手,若遵先帝旨意,便只能取后一份为准。

  小皇帝摇摇欲坠,“朕不信!朕不信父皇会废了我……我不信……”

  何解忧稳住他,冷眼相对,“那么,帝辇中的前太子世子,如何证明其身份?”

  迦南优雅一笑,转身面向帝辇,“请公子下辇。”

  所有人转了目光。

  只见,一身华服的年轻男子款款下辇,玉颜清容,身姿修长,缓缓抬了视线。

  被雷劈也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震惊。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遭雷劈。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2 20:12:20
☆、64半壁江山一纸书(三)

  二度入天牢,狱卒再不敢怠慢,率先清理了过道,点燃了壁灯。我带了一篮子衣物用品下到天牢内,果然洁净了不少。监牢内重新进行了布置,有点法外开恩优待犯人的感觉。我已明确表示配合长乐侯还政,这点优厚待遇也是应该的。

  似乎是得到我要探望的消息,简拾遗已沐浴更衣等着我了。狱卒开锁放我进去后,再落锁,主动退避开去。我也不等狱卒走多远,径直扑向了等候我的人。

  简拾遗一手迎我入怀,一手接了篮子甩到一旁。我将他紧紧一抱,脑袋在他心口蹭了一蹭,“好香。”

  “今天都这么晚了还过来,明日再来也不迟。”虽是这般说,他却也将我抱得紧。

  “也是,那我明天再来。”我作势要回。

  还没踏出一步,被他拉回去,“重重!”

  我等了一阵,再等不来更多的话,不由忿然,“然后呢?然后你就不说点什么,譬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的?”

  简拾遗一本正经地看着我,“非要说出来么?我不说就不是么?”

  “你说出来,我听着就高兴,你不说,我就认为你三秋不见我也没事。”我厚着脸皮讨甜言蜜语,这事不讨不行。

  他沉吟片刻,有点陷入回忆里,“三秋么,十五秋都不在话下……”

  我惊愕地看他一看,“简拾遗,你给我记着!你二十年都不要再见我!”

  听我语气不对,他立即清醒过来,“不是那个意思,重重,从前我有耐心可以等,可如今,我是一春半秋都不想等!”

  我坐到桌前,翻乱他的书,再摔到地上,“骗人的话!你简相是多有耐心的人,我一个弱女子哪里耗得过你。”甩手再将他一只笔筒砸到墙上四分五裂。

  简拾遗看了看地上的狼藉,没敢捡起来,特意绕过去,来到我身边,将我从椅子上抱了起来,往焕然一新的床榻被褥上去。我以为他开窍了,要用行动证明自己没有耐心再等。被他抱着放到床上,我强撑着厚脸皮配合。

  安顿好我后,他再回到桌边收拾残局,颇为心疼地捡起地上的一册册书和毫笔……

  原来是先清除祸害,拉起防线隔离,再收拾战场。

  我败了。

  时间也不早了,我跳下床,把篮子提到床边,一样样将物品取出来。要换的衣物叠好搁到床尾,要用的熏香放入香炉置到床头,要看的书也包在锦缎里塞到枕下……

  简拾遗在一边看着我布置,“不生气了么?”

  “账留着以后再算。”我摸出几个贡桔丢到床上,再摸出几串枇杷,龙眼,木瓜,石竹,柿子……

  看得他眼花缭乱,“这些东西你留着吃就是了,官服带来了没?”

  最后从篮子最底下取出他的官袍,递给他,顺便控诉何解忧的强盗行径:“你叫我去取画,却全叫你学生抢去了,那幅耕织图也让他给毁了。”

  “画里的遗诏也让他拿走了吧?”简拾遗拉我坐到床边,官服入手后甩到了一边。

  “是啊,所以现在可以名正言顺逼我还政了。”我认真看着他,小声问:“那份遗诏一定是伪造的吧?”

  简拾遗剥了贡桔,送了一瓣到我嘴里,“先帝的笔迹,你还认不出么?”

  我含着桔瓣,微惊,“这一定是个比较高明的伪造手段吧,跟先帝的笔迹一模一样。”

  简拾遗垂着眼继续剥桔子,“一模一样,那便是真迹。伪造的话,明眼人便看得出来。这是当年先帝亲笔书写的诏书,命我藏好,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拿出来。”

  我掉下床,摔了个结实。

  被重新抱回床上后,我依然不敢相信皇兄会下这种诏书,顿感人生荒凉。简拾遗灭了桌上灯,回到床上,扶我躺下,自己也跟着躺过来。

  我本心如枯槁,此际顿时便爬了起来,幽幽地将他一望。没想到几日不见,他竟豪爽如斯,也不分时间场合的么?监牢内幽暗,外面过道处的火把余光还可照见一些光景。简拾遗转过头也望着我,各自目光试探揣测。半晌,他将我拉回枕上,按住。

  我挣扎了一下,脸上发烧,“这个时候么?外面还有人呢……”

  他低头将我看了几眼,抬手拔了我一根发钗。我正心神荡漾间,忽然见他扬手取了官袍在我与他之间,翻出袖子内衬,手里发钗划拉过去,内衬的一部分破开,露出更内侧的一段黄绫。他手段果决,用力撕下那段与衣料融为一体的黄绫,再理好官袍,外面看来无任何异样。

  难怪只有一套官袍,这样便不会混淆,并时刻不离身。

  他将黄绫交到我手里,我迫不及待拿过来,借着微弱的火光展读。

  一见是皇兄手笔,我便心口狂跳,但当读完内容后,心中便被一种凄怆感填满。

  ——“若吾儿无道,或为奸人所用,朝堂昏聩,可寻重省长子易之。”

  重省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联手干掉的大皇兄。

  父皇子嗣并不多,排行下来便是:重省、重贤、重齐。当初皇家只有三位皇子,再算上唯一的皇女,便是老四我重姒。三位哥哥的名讳,与我不同,父皇乃是寄予了“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父皇哪里会料到我们竟会你死我活一番下场。可我如何也料不到,三哥竟最后将江山交还给大哥。是他原本就不对自己儿子报以厚望?还是怕百年后地下也于心难安?

  我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为解决两份亲笔诏书的矛盾和真假,还有至关重要的一句——“大曜天下,以本诏为准,此前诏书可废。”

  不过这遗诏还没完,三哥那句为江山打算却不为妹妹考虑的遗言依旧是——“宰相为政,不得尚主。”

  还好,反正已不是第一次看到,打击便也不是那么大。江山易主之动荡,必须有简拾遗为相安邦,宰相的位子,他推不了辞不了。大长公主,是前一任的辅佐者,而宰相,是下一任的寻找者,这是明面上不可调和的。刨去这一层,宰相辅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绝对不能是附庸皇家公主的驸马,否则威严不足以震慑天下。驸马,谁都可以做。宰相,却是万里挑一。公主可以失去驸马,天下却不能失去一名宰相。

  我不怪三哥,即便没有这份诏书,为了宰相的前途,为了大曜的江山,我也不会强迫他做我的驸马。不管这份诏书的前半部分如何令人难以置信,后半部分如何令人凄凄惨惨戚戚,总之是一份希望,一份保住新政的钥匙。

  我迅速思索起可行性与可操作性,“先太子的长子,我的大侄子,早已流落民间,可上哪里寻去?”

  一直沉默脸的简拾遗见我如此快速进入实战模式,有片刻的怔忡,“没有人主动找过你么?”

  “嗳?”我一时不解,不过很快醒悟,想起那番太液池密谈,“迦南?他、他确实找过我,让我跟他合作,好像他也对遗诏内容很感兴趣。难道、他真是我大侄子?”

  “先帝曾派人暗中查访过,后来我也寻找过,却一直寻不到蛛丝马迹,原来是被人刻意隐藏”。简拾遗沉吟,“当年武帝在时,先太子世子年岁已不小,你也是见过的,即便改换容貌,与迦南似也相去甚远……”

  我寻摸着这话有道理,松下一口气,“但愿不是迦南。”

  我收好诏书,接着又将前线战况同简拾遗讲了,当然也包括小白的奇葩行径与我允诺叛匪的和平谈判筹码。简拾遗叹息一声,愧悔自己未曾考虑那么长远。我安慰一番,表示神仙在世也考虑不到那么长远的奇葩。

  再将何解忧要求的五日后还政事件汇报了,我溜来天牢的借口便是借他之手拟一份还政诏书,届时我们再一同出席还政大典,幼帝掌权,大赦天下,安抚地方,那舞阳郡的叛乱便可不攻而破。

  这自然是何解忧的算盘。不过目下,我们是人在牢狱中,不得不合作。

  简拾遗点了头,起身下床,往桌边点灯。我跟着过去,研墨以待。铺开我带来的黄绫,他在灯下看我,目光似潺潺流水,比之春日太液池还要旖旎几分。我很是不大受得住他这般看,便催促,“赶紧酝酿一下骈俪。”

  他便收了目光,提笔蘸墨,悬腕下笔,丝毫不凝滞,古典端雅的骈四俪六,六朝的锦心绣口,一一书于笔下。字体端研,美观又凝厚,辞藻华饰不失雅达,对仗工整不落窠臼,运笔流畅极尽风流。

  看得我是目瞪口呆,这般功力,不愧是书香世家,不愧是殿试头名的状元,不愧是翰林首席。

  看他下笔千言,我连墨都忘了磨。原本准备一卷长长的黄绫,多写些内容,也好拖延宣诏还政的时间。我是准备了一晚足够多的时间让这位狱中宰相酝酿的,谁知他工作效率这般高。

  我趴在桌前,一边看他写,一边悔恨当年没跟着他多学些文章,尽看话本去了。看他手腕不停,不知要写到什么时候,遂感叹这世间辞藻之多,竟是他用也用不尽的。我蹲一边看他写,期间剥了一地的桔子皮,看他写字的优美样子看得忘了形,秀色可餐,不知不觉桔子便吃得有些撑。

  半个时辰后,简拾遗搁了笔,长达五尺的黄绫终于写满。我立即给他送上茶水,满意地看着这有史以来最长的诏书,忍不住幸灾乐祸,“还政诏书,哼,拖不死你们!”

  简拾遗茶润口后,道:“这诏书,可是由你念的。”

  我手捧诏书,目光凝滞,一时不知悲喜。

  接着,我又花了剥下一地桔子皮的时光磕磕绊绊地预习这长篇大论,一半不到的地方,已经问了简拾遗三十来处古奥难懂的用词。经他讲解后,我觉得他大概就是这些词汇最后的考古者和训诂学家。

  读得我泪流满面后,我问:“你是不是嫌我不够文盲?为什么要用几辈子都用不到的词汇?”

  简拾遗放下茶杯,收起墨盒,“百官一时间听不懂,也就不知道你在念什么,念错了也没关系。另外,造成他们思维混乱,分散注意力,以便我们行事。”

  我觉得我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没文化确实挺可怕的。

  在我饱受摧残之时,简拾遗夺走了我手里险些要搀着我泪水与汗水的史上最长诏书,丢于桌上,含蓄地说了一句:“五日后才举行大典,你何必浪费这个时间。”

  我抹了一把泪,“确实。反正还有好几天可以练习。”

  他不再接话,默然将我看了一眼。

  “那我们吃东西吧。”念诏书有助消化,我又想起带来的一堆贡果。

  “时候不早。”他似对果物不太感兴趣。

  “没事,吃得完。”我安慰。

  “……”见我要布置一顿果品宵夜,他转过脸,“我困了。”

  “那你睡吧。”我继续给桌上腾地方摆果子。

  他似是忍无可忍,走过来,俯身一拦,将我拦腰困在桌边,“大半夜吃那么多宵夜做什么?”

  气息缭绕在耳边,这氛围,我觉得,我悟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求收藏作者专栏,挥手帕~~


☆、65皇图霸业谈笑中(一)

    黎明时分,打道回宫。

    被起了早床的何解忧堵了门口。

    按着他近来篡权后的作息,这个时辰要么是前殿与他的小朝廷商议国事,要么是书房一个看书批奏折,绝不会浪费他的黄金早间站门口充门神。

    将自己稳住,面上摆出和气生财的微笑,“今日阳光明媚,当真是,生何处不相逢啊。”

    周围众为逃避炮灰的命运,全部垂头侍立。

    何解忧丝毫没有让开大门的意思,眼皮斜斜一抬,“今日明媚与否不知,昨夜想必是明媚的。”

    众将头垂得更低。

    晨风里站得凉飕飕,昂首便要强势穿过门神,大步前行。到得近前,何解忧稍稍侧身,原以为他良心发现舍得放过去。正悠然跨过门槛,一只手臂便被他强力拖拽着,闪身入了大门。

    后面咣当一声,关门,放驸马。

    惯力中退了几步,直到撞上一只盘地狻猊大铜炉,才刹住步子。袖里的加长版诏书滚了出来,摊了半截到地面。正要弯身去捡,被何解忧快一步抢了过去。

    大略过了一遍诏书后,何解忧凉凉一笑,“老师文采果然无能及。”

    “那满意了吧?”掸掸袖口的烟灰,“何必对本宫这么无礼。”

    何解忧倏地合上诏书,一双电目扫过,“公主纡尊降贵夜宿天牢,还知道无礼两个字怎么写?礼法们眼里,又是什么东西呢?”

    “礼法么,自然不是东西。”给自己衣衫理顺了,气定神闲道,“驸马僭越的时候,想过这不是东西的礼法么?”

    做初一,做十五,不过如此罢了。

    他冷眼望着,面上极度的阴晴不定,“好,待他做了山中宰相,再教妇道两个字怎么写。”

    门再咣当一声后,殿内只剩了。

    虽然,礼法真不是什么东西,但是,本宫昨夜还真是没有太明媚。

    不过是字面意义的留宿罢了,一点内涵的意思都没有。

    何解忧倒是小瞧了他的恩师,他岂是这种急一时的?本宫又岂是这种吃热豆腐的?

    虽然其实不大好吃到嘴就是。

    彼时简拾遗没收了的宵夜,原以为他是要用自己来替换的宵夜,却还是思虑过度了。当他身后躺下,许久约莫是趁入睡了,才搂了一只手过来,慢慢收拢。便快速入睡,呼吸平缓,静待事态发展。

    事态发展到他贴着脑袋一起入睡,呼吸平缓。竟然也没有心内悲叹,相反却有一种满足感自心涧缓缓生出,心底柔软成了一团棉花,软着软着就真的睡着了。

    这一夜非君非臣的,旁必有诸多传言,何解忧自然能第一时间得知。虽然他这驸马当得有名无实,但只要有个名头,一般总还是会想要保持一定的光鲜度和纯洁度。如今公然败坏他的声誉,那他自然不会给好脸色看。

    果然再度被禁足了。

    自从天牢回来,他就尽量跟保持一定的疏离间距,才得以护住藏心口的先帝诏书。只是日夜这么护着,总会夜长梦多,身边又没个亲信。

    愁苦了几日,终于来了个故。

    扶桑使者归国的日子到了,御镜来辞行。

    纵然再迟钝,这异国王子也感觉到了长安天空上笼罩的诡异气氛,对表示了深刻的同情。趁侍女泡茶的间隙,御镜左右环顾,生怕别不知他要做贼。

    “公主若不嫌弃,小王可以带花小姐回扶桑。”御镜挤了挤眉,一派“有阴阳师手”的自信。

    待侍女走近了,才叹息道:“本宫生死不离大曜,不离长安。”

    御镜顿时忧愁暗恨生,“小王再难见公主一面。”蹙眉思索一阵,欣然提议:“本王因介入大曜宫斗,肉身被扣押,使节团连夜逃回扶桑,何如?”

    表情凝重,“大曜本就硝烟不断,亲王殿下还要为朝东海引入战火?”

    御镜不气馁,又接连提了十个主意,主旨就是他要留长安讨老婆,官方说法是被扣为质,忍辱负重背国离乡。这般胡搅蛮缠了一个半时辰,侍女们一个个暗自取笑,深觉此货不足为虑。如此拖延至晚饭时分,侍女们换岗时刻,成功将遗诏拍进御镜衣襟内。

    “本宫性命所托,千万交给一!”

    御镜挥泪而别,“小王还会再回来的。”

    ※

    转眼五日期限将尽。还政大典的前一夜,后宫大火。

    深夜,凤寰宫寝殿,火舌吞噬一切,热浪滚滚。

    宫中乱作一片,宫女太监提着木桶救火,不过是杯水车薪。何解忧连夜赶来,往内硬闯。

    众阻拦,“驸马不可呀!”

    终是让他闯了进来,一个角落处把拽了出去。难为他千钧一发之际还认得出熏黑了的本宫。

    众拿水扑灭了们身上的火苗,何解忧举过一块湿毛巾,脸上揉了几把,仔细一看,确实是,才转身指挥灭火大队有序进行。

    被安顿一边补水,内服外敷。几千宫被召集起来灭火,火势很快得到控制,不过凤寰宫已是废墟一片了。

    众扼腕这煌煌宫殿一夕之间毁于一旦,更有揣测还政前夜天降大火恐是大凶之兆。

    何解忧脸色很是不好看,勒令速查失火原因。

    他们身后捧着一碗水喝得淡定。要是他们知道,这火是放的,不知道会不会直接废了这名存实亡的监国公主。

    闹了大半宿,宫中才平静下来。中心事件很快从大火转移到天明后的大典上,火烧凤寰去旧迎新,大吉。

    废宫前做最后的凭吊,并向已故的父皇致歉,这座耗尽匠心血的大宫就这么毁手里了。俯身摸一摸烧焦的瓦片,犹带余温。

    何解忧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身旁,语声飘渺:“那时呆火中央做什么?”

    蹲废墟前,面对着余烬,摸着一砖一瓦,“不做什么,就舍不得走。”

    “想烧死自己?”

    “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他一把拽了起来,“想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

    真心没有想去死,可是说了别也未必信。叹口气,便不多言了。何解忧抖掉手里的砖瓦,拿衣摆擦过手心的焦土,拉着不回头地离了废墟。

    没了的凤寰宫,只得被迫去何解忧那里借住。

    说是借住,可是两坐桌边大眼瞪小眼,一言不发,也没有睡觉的意思,虽然就快天亮了。

    天一亮,就是另一个开始,天翻地覆的开始。所以他不放心,试图从眼里看出一点情绪,或者一点不甘心。

    两厢坐了许久,窗户纸都透了白,他起身离座,“先睡一会儿吧。”

    困么?当然困。累么?当然累。可是多睡少睡又有什么区别,以后长眠的时间多得是。

    他走到窗前,背对着,“这件事完了后,们可不可以做对平常夫妻?”

    低头喝了口茶,“涉火相救,是为了做平常夫妻,还是为了有宣诏?篡权矫诏,是为了家族复仇,还是为了天下黎民?对半禁锢半纵容,是为了心存感念,还是为了予时机?”

    他慢慢转头,落一眼,再转身走了出去。

    “答案么,自己也想。”

    ※

    还政的这一天终于到来。

    一身庄严的盛装,比成亲都要正式,足足穿了半个时辰,再加上半个时辰的描妆。一切就绪后,坐上宫内玉辇,往含元殿去。

    成亲那天的高台又搭建了起来。台上有帝王,有长乐侯,台下有百卿,有御林军,还有围观的公主、扶桑的王子。一个个都是热烈期盼的表情。这紧张又肃穆的时刻,兴许都想交头接耳议论一下本宫的心路历程,从堂堂掌权公主沦落到仰鼻息的弃妇,这是怎样一种传奇。

    玉辇内也这般想着,自袖中取出了一个精致小盒,最后把玩……

    下辇后,众的注视中走向高台,承受百卿最后的叩拜。

    “公主千岁千千岁!”

    扫视台上台下,问何解忧:“简相为何不?”

    他目视前方,“戴罪之身,自然得是圣上亲政后,大赦天下,他才出得天牢。”

    事已至此,也罢。

    的亲侄子一身小龙炮,目光炯炯地看着,小嘴巴闭得紧紧,小拳头搁膝盖上攥着。那是从小抱到大的娃娃,看着他出生,看着他吃奶,看着他学会走路。手心痒痒,想去摸摸他的头,可是才挪动一步,他便整个神情紧张,嘴巴咬得更紧。只好放弃。

    “即日起,大长公主还政圣上,宣诏——”

    接过何解忧手中黄绢,站于大台之上,面向百官,展开手中飞龙诏书,念道:“惟德动天,玉衡所以载序;穷神知化,亿兆所以归心。用能经纬乾坤,弥纶宇宙,阐扬鸿烈,大庇生民。晦往明来,积代同轨,前王踵武,世必由之……”

    洋洋洒洒一篇诏书念得秋风飒飒秋阳肃肃,满场屏息。尽职尽责,一字未错,追忆太祖到先帝的功德,检讨自己监国的失误,赞美新帝的早慧,如今外有强国环饲,譬如扶桑,内有叛军作乱,譬如舞阳。鉴于监国屡次失误,遂将朝政还于圣君,由长乐侯辅佐。

    日晷偏移了一小段,才将这篇璀璨诏书念完,这实是个虐身虐心的活儿,一起被虐的还有文武百官。再看小皇帝,听得一头雾水,也要保持严肃的神情。真想上去捏几把,不过这样的情形,只怕永远不会再有。

    内侍托着监国大印,从身边离开,代表收归,宣告了公主监国时代的终结。

    最后一项,为表示皇权的至高无上,司礼监宣布——

    舞阳大长公主跪拜天子!

    小皇帝神情更加肃穆,何解忧面容坚定中带些复杂难辨的色彩,众卿眼神急迫中带些建功立业的忐忑。

    稍稍抬头看天,日头被云彩遮住了,天边,慢慢起了风,吹入广场中,掀起众的衣角。

    看着风吹云朵,一片飘走,一片飘走,又一片飘走……

    广场中略有躁动,众不淡定了。司礼监清清嗓子,再宣布——

    舞阳大长公主跪拜天子!

    小皇帝的脸色白了。

    的侄儿啊,受得了姑姑这一拜么?

    既然们都想看这一幕,那就不吝膝下黄金,跪给们看就是。提了裙角,上前一步,屈膝半跪下一条腿,另一条腿还没来得及跟上,忽闻场外一声——

    慢着!

    空谷回音。

    小皇帝自椅子里站了起来,何解忧抬头远望,神色一定。

    也跟着转了头。百官不约而同回身,无不诧异。

    为什么原本应该天牢蹲着的简拾遗会出现此时此刻此地?

    为什么原本谋逆罪加身还绰绰有余的简拾遗会身着二品宰相紫袍?

    他一步步,正往高台走来,谁也没有想到要去阻拦他。

    何解忧沉音:“阁下所为何来?”

    简拾遗步步踏大明宫中轴线上,以郁美风姿、俊朗之仪,边走边答:“清——君——侧。”

    作者有话要说:求原谅。。。也许可能这周末就完结呢=。=


☆、66皇图霸业谈笑中(二)

  清君侧,指明了何解忧作奸犯上,蒙蔽圣听。

  开门见山,一言戳要害,这三字就是一面旗帜,一声号角。

  众人沸腾,何解忧自然不能坐视。

  “圣上有令,简拾遗专权祸国,纵容大长公主倒行逆施,扰乱朝纲,以致烽火四起,民不聊生。念大长公主帝姑之尊,又为妇人,旁听偏信,皆为他人所惑。”何解忧上前几步,抬手示意外围御林军,“保护圣上!”

  御林军连成一线,拦截简拾遗,将其隔离在高台十几丈外。

  简拾遗将目光牢牢锁在小皇帝身上,面如寒水,“圣上果真如此纵容何氏为孽?”

  小皇帝蹙起眉,离座挺直了身板,“朕亲贤远佞,自当以长乐侯为相!简拾遗,退位让贤,朕且算作是你的美德。”

  简拾遗远远望过来,不知在看谁。何解忧面露讶异,似乎之前小皇帝未曾剧透相位给他。

  一旁,我存疑,“驸马为相,从来没听说过。”

  大臣们难得认同了我,驸马怎可为相?

  小皇帝露出天真无邪的可爱虎牙,“长乐侯同姑姑和离了,不就不再是驸马么?”

  众人哑然。

  方知幼帝之手腕。

  我也深感意外,我侄儿竟能提出这个建议,为他亲政铺路,从此便朝政是朝政,再与后宫无关。

  何解忧盯了小皇帝好一会儿,身为大人,被个小孩子摆一道,他该感受到我皇家的孩子不可小觑吧。何解忧看向我的时候,我正心情复杂着,一面自责侄儿在我监护下长歪了对不起他父皇,一面想着皇家和离的公主应该比被休掉名声要好听点吧?

  见我与驸马均无行动和表示,我侄儿从自个怀里掏出一张华贵的纸,白嫩的手牵着两端,泛着嘴边的酒窝,道:“姑姑和驸马的和离书,朕已经让人准备好了。”

  虽然今日这出实在出人意料,但众人看我的眼神同情中带着事后诸葛的了然。好端端的还政,竟能神展开到和离,这下彻底光杆了,权柄没了,驸马也没了,委实悲催。不过这似乎也是历史的必然,我能有驸马本就是一件颇不可思议的事,驸马跑了才符合常情。因此和离便是入情入理的了。

  朝臣们接受了,默认了。我只等结果。何解忧却不知道在等什么。

  台下,被御林军拦在安全距离外的简拾遗一脸身外人的样子,没打算干涉我们家内政。

  我侄儿的打算很显而易见。我同驸马和离了,驸马摇身一变可为相,我再还政,名义上何解忧便可接手,同时也能将简拾遗的相位取而代之。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如果不想让他们的计谋得逞,这亲就不能离。显然由我说不离不合适,死皮赖脸也没这个样子的,我自忖还是个有点自尊的公主。我只好向远处投递视线,不过不巧的是,简拾遗意识不到我胶着的视线,他只看云。

  这番耽搁下,已有宫人送来了笔墨和红泥,要么签字画押要么摁手印,这婚就离了,本宫就被弃了。

  何解忧不接笔,“陛下,为相之人非独臣。”

  小皇帝道:“卿不为相,洛阳何氏置何处?”

  拿人家家族相威胁。

  何解忧顿了顿,还是不接笔,“臣与公主新婚不久,谈何和离?”

  小皇帝眯了眯眼,淡然抛出杀手锏,“姑姑妇德如何?七出尚嫌轻。”

  一个闷雷滚得我与何解忧都不淡定了。我实想不到一个孩子竟能说出这样凶残的话。这还只是序言,他若乐意,再来一篇正文,在场三人都不要指望名声了。我名声早就坏了,我不在意,但我不能不在意另一人。

  我抓起了笔,何解忧忽然无悲无喜一声笑,“你倒是真紧张,维护他一人,比天下重要,是不是?”

  我手心发软,怕握不住笔,便直接摁了手印。何解忧看我的眼神彻底凉透,笑也不再笑。宫人将纸笔托到他面前,他提笔落字,一派流畅。我心稍安。

  小皇帝满意了,当即开始任命他的小朝廷,宣布何解忧为相,简拾遗废相,公主还政新朝。

  简拾遗这时看完了云彩,抬高音量对全场道:“圣上如何做的亲贤远佞?可知何解忧出身来历?他本非洛阳何氏所出,乃是当年陇西卢氏之后!”

  陇西卢氏,四字激起千层浪。卢氏满门覆灭,是本朝一等一的叛逆。

  小皇帝咬咬门牙,“你有何证据?”

  简拾遗示意百官中一人出列,“大理寺自有证据。”

  万众瞩目中,大理寺卿漆雕白揣着袖兜上前,跪禀:“臣搜查有当年何家与卢家未毁书信来往,证明两家确有旧。臣已核对何氏族谱,长乐侯确非何氏所出。两份物证均在此。”说着托出了袖里厚厚一叠证据。

  小皇帝身边的内侍忙跑下去,准备接过。哪知漆雕白旋即起身,送着物证往简拾遗跟前去。谁能保证小皇帝气急败坏之下不会毁灭证据,死不赖账。何解忧出身叛逆之族又如何,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小皇帝未必不会这么想。

  不过,如此公然藐视幼帝,还是激起了小皇帝的怒火。

  “大胆漆雕白!你欲通废相谋逆不成?”

  我在台上旁观事情进展,注意到这一事件当事人何解忧倒也有些世家风范,不现明火于脸上,目前还在淡定中。这也使得文武百官无法断定真相。

  简拾遗快速扫完物证,发言了:“大理寺断案自有法度,漆雕大人断狱多年,所获证据来源自然可靠,简某不疑。”

  且不管他们是不是狼狈为奸,这样的说辞还是颇有信服力的。

  官员们再度沸腾了。

  简拾遗再发言,重申了立场,首尾呼应点明了来意:“故而,臣奉先帝之命,诛佞臣,清君侧!”

  字字落地有声。

  众卿开始站队了,一部分人转移了阵地,站到了简氏代表队。另有一部分人自视清流,奉王命,不与世同流合污,皇权在谁,便誓死跟随。还有第三部分人明哲保身,隔岸观火,局势未明朗前绝不站队。

  政局的筹码,各有各的押法。

  小皇帝被点燃了,手指百官,愤愤道:“朕乃天子!先帝乃朕之父!江山是朕的,不是你简拾遗的!你们欺朕年幼,先帝不会放过你们的!”

  何解忧淡定道:“御林军听令,今日叛臣冒犯天威,一律就地正法!”

  刀出血溅,不过眨眼间。御林军的行动力向来以神速著称。

  一瞬间,坚持站在简拾遗身边的大臣一部分已沦刀下魂。皇亲与外族亲王纷纷跑到台上避祸。

  “住手!都住手!”我无法再等待,厉声喝止。此际却有谁肯听我的。当下我便要奔下高台,谁知何解忧眼疾手快,将我牢牢攥住。眼看得御林军刀剑无眼,挥向了简拾遗。我心跳都停了,跪到了何解忧脚边。

  简拾遗站在刀剑密雨中,一身无法撼动的安宁,注目眼前的利刃。那持剑御林军竟一时露怯,愣住了。我依然不敢呼吸,不敢转眼,只扯着何解忧衣衫,语无伦次:“别伤他……快住手……快……”

  只是须臾之间,御林军手中剑终于还是落下。

  才知何谓生无可恋。

  我倒在何解忧腿前,半晕过去。

  青天下,一支清亮的光划过众人头顶,准确击落利刃。我抓住何解忧,不敢晕过去。只见更多的清亮之光交织而来,射落一片御林军。

  广场外,百名骑兵弓箭手飞马奔来,各自手里羽箭飞驰,交辉若星光。

  ——“虎贲军奉公主之命,诛灭叛贼!”

  御林军足半被射亡,何解忧一把拽起我,拉我到跟前,嗓音不可置信:“虎贲军?哪里来的?”

  左御林,右虎贲,一护皇宫,一卫京师,是本朝帝都的两大重要屏障。开国之初,两股力量同时护卫,后来,虎贲渐为御林所取代,先祖削减兵力整顿冗员,曾直接撤销虎贲军。世人便以为虎贲再不复存在。

  不做帝王,不知帝王所想。即便亲近如御林,便可彻底放心么?兵力制衡与权力制衡同等重要,明灭实藏,明撤实防。只因御林军驻扎皇宫,虎贲军便隐藏于宫外。这是保命的底牌,自然不会有旁人知晓。小皇帝与何解忧均是震惊非常的模样。

  这张底牌,我也打得没经验,第一次使,果然不太顺手,险些以为他们不来了。

  面对着何解忧的质问,我老实回答:“大火烧来的。”

  他眼中再一震,顿时明白过来,“火烧凤寰宫……”

  宫中大火烧到黎明,傻子也知道出事了。

  何解忧眼里冷却,嘴边也泛起冷笑,“亏我还以为你是要自尽,你这样的人,又怎会轻生呢。”

  场下,御林军与虎贲军一阵恶战,刀枪箭雨,亡者甚众。

  我立即喊道:“护简相!”

  虎贲立即调整队形,将简拾遗护在中心。如此一来,兵力分散,渐不敌御林军。

  何解忧再将我拉近,手下力道颇重,“公主还有什么本事?”

  我喘了口气,攀着他的手,弱声,“你看前宫门。”

  他迅即抬头,面色一变,“那是什么?”

  小皇帝也跟着远望,沉下小脸,“姑姑,你当真要谋逆,竟使人乘华盖帝辇!朕就将你们全部拿下!”

  我看看他稚气中带些坚毅的小圆脸,有些不忍,有些愧疚,往事如何堪追忆。我伤感之际,那缓缓驶来的帝辇便进入了含元殿广场,进入了众人的视线中。

  迦南当先驰入混乱的修罗场中,四下看了看,满脸的不在乎,却还是清了清嗓子,“各位先放下屠刀,我要宣旨。”

  一名御林军砍红了眼,直接往迦南头上砍去。后者用手里诏书敲到了前者头顶,那名御林军顿时头骨四裂。不止我,连我身边另两人都是吸了口冷气。

  迦南脸上鬼魅莫测,以独特心法传语,满场皆闻——

  “奉先帝遗诏,废幼帝,奉前太子世子为帝!先帝语:若吾儿无道,或为奸人所用,朝堂昏聩,可寻重省长子易之。”

  御林与虎贲的交锋暂时停滞,修罗场中幸存者同幼帝一般,呆了。

  何解忧道:“假传遗诏!”

  “先帝亲笔手迹,且吩咐前份遗诏作废。何解忧,你费尽心机拿到的诏书,才是假的。”

  两份遗诏核对,经幸存老臣鉴定,判断两份均是出自先帝之手,若遵先帝旨意,便只能取后一份为准。

  小皇帝摇摇欲坠,“朕不信!朕不信父皇会废了我……我不信……”

  何解忧稳住他,冷眼相对,“那么,帝辇中的前太子世子,如何证明其身份?”

  迦南优雅一笑,转身面向帝辇,“请公子下辇。”

  所有人转了目光。

  只见,一身华服的年轻男子款款下辇,玉颜清容,身姿修长,缓缓抬了视线。

  被雷劈也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震惊。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遭雷劈。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2 20:12:31

☆、67皇图霸业谈笑中(三)

  多么希望这只是幻觉,亦或是大梦一场。可辇中人实实在在地走入所有人的视线中来,还在迦南的笃定神态中,作为帝皇合法继承人迈向了权力的宝座。

  是谁都好,可为什么会是他呢?

  楼岚。

  不是说过再也不见的么。

  他面上的镇定似乎也是勉强为之,深深的眉眼看遍所有染指权柄的人,就是避过我。

  小皇帝率先口无遮拦,也是抓住了最好的反击点,“嘻嘻,这不是姑姑收过的面首么?卑贱之人也想抢朕的皇位?”

  今日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楼岚作为众矢之的,是逃不开恶言诘难的。

  我也同样逃不过。

  何解忧看着面如纸色的我,似乎找到了报复的绝妙时机,嘲讽地对我笑,“公主连自己大侄子都不认识么?你当真要承认他是前太子世子?面首做皇帝,千古笑谈。公主可要想好了。”

  迦南风情万种地走来,面上却是云淡风轻,任何攻讦之言都不在乎,“当年宫闱之乱,皇太子与二皇子受了奸人离间,欲要置三皇子于死地,四公主不忍见手足相残,暗中警示三皇子,素来机敏的三皇子先发制人,险中取胜。二皇子命丧战火,皇太子自刎御前。两位皇子的后人被逐出京师,废为庶人,多流散,不再相认。而太子世子岚亦于战火中烧毁面容,奄奄一息,后来不知所踪。”

  论起当年事,我心中早已麻木。

  楼岚眼中茫然一片,似乎那些事都与自己无关。

  迦南接着解谜:“东宫仆人带世子岚偷离长安,多番寻求名医。世子经此大难,身心两重打击之下,竟失了当年宫中记忆,亦不知自己是谁。迦南不才,闲极无聊,夜观天象,知紫微宫乱象横生,帝星无光,便生出拯救万民于水火之心。由是,迦南耗尽毕生所学,为丧失记忆的世子改头换面,给了他一介平凡书生身份,促他再返长安。”

  众人听得惊诧连连,简拾遗亦是若有所思。我听得心口隐隐作痛,虽然知晓迦南半是信口开河,但大体情况也差不离。当年之伤,是我不愿再提起的,今日这样剖肉见血晒出来,噩梦重临。

  “为保世子周全,只有将他放在长安。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天子脚下,当然是最安全的。不过还有一处是最最安全的。”迦南笑得很舒展,“那便是监国公主身边。”

  我心口又是一记重拳。

  这便解释了陌上相遇果然非偶然,面首一事更是预谋。

  简拾遗冷着脸问:“莫非行刺公主亦是故意为之?”

  迦南颔首,坦然受之,“我命世子行刺,当然世子是不知原因的,他不知我的来历,不敢违逆。”不用猜也知道,楼岚死也不愿供出指使人,必是迦南用那宋小怜相威胁,这人没有什么做不出的。

  何解忧冷笑一声,“好大的口气。你就不怕这行刺之下,公主香消玉殒,楼公子便也活不过片刻?”

  迦南一指轻摇,满眼自信与微笑,“谁见了公主真下得了手将她往死里刺?又不是专业刺客。何况楼公子毕竟是年轻人,没有过行刺经验,亦没有见过如此公主。我根本就没指望他当真能行刺,吩咐给他的药,他更是宁愿自己吃了,也没给公主下毒。实在是个善良的孩子啊!”

  简拾遗依旧不爽他这番言语,“你明知他们是至亲,还如此设计,就不怕酿成大错?”

  楼岚站在众人目光中,面色白中泛红,不知他是如何接受得这一真相。我昏天暗地,身心俱疲地听着这一事事,灵魂仿佛受到地狱的召唤,一点点抽离。

  小皇帝继续童言无忌:“嘻嘻,面首……”

  迦南颇有舌战群儒的气象,从前低调掩盖的光华今日一一流露,“公主即便收了面首也得有酿成大错的天时地利人和吧?试问哪一点具备?简相作为先帝托孤重臣,自然不会坐视不管,这大错如何酿成?”

  简拾遗不与他再争论,毕竟是一条战线上的,内部矛盾毕竟可以以后再解决。

  我将真遗诏从天牢带出,再交给御镜传递给迦南,就是同意与他合作的意思,虽然冒险,但也别无选择,只能孤注押到他身上,却不想会是这么个结果。不过既然押到他身上,那便必须得应对所有可能的结果。

  迦南解释了前因后果,但事情还没有完。

  “说这些也不足以证明这位楼公子便是前太子世子,随便一个面首便可觊觎帝位,简直笑话!”何解忧昂然与之对峙。

  开口面首,闭口面首,我已经没有什么可言语了。楼岚起初神情有些抗拒,慢慢就只能受之了。

  漆雕白踊跃提议:“前太子世子身上可有什么胎记等标识?”

  众人都看向我。此乃皇家事,也只是长辈知道了。我辈分虽长,年纪倒不如几个侄子长,他们不乐意有我这么一个姑姑,我也不乐意有他们这些侄子,虽是至亲,关系却不深。尤其是大侄子,身为东宫世子,倨傲又死板,性格跟我非常不投。也就逢年过节皇家内宴,大家聚一聚,见见礼就罢了。我哪里知道他身上有没有胎记。

  我半晌不言。简拾遗道:“此事只怕无人可证明。”

  楼岚嗓音微哑,却说得大家都听得到:“我身上没有胎记。”小皇帝跟何解忧正要发难,楼岚忽地一撩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一块狰狞伤痕,“不过我十岁的时候从马背上摔下来过,折断了臂骨,伤痕犹在。”

  众人再看向我。我无奈,我大侄子十岁的时候,我也就七八岁,正是赖皮糖的年纪,哪里会去关注那个桀骜少年骑没骑过马,断没断过臂骨。

  “寻来当年东宫日常簿和太医院记录,查证一下就是。”我强撑一口力气。

  这边信誓旦旦,何解忧那边自然不乐意,但耐不过宰相命人速取档案对证。

  场中对峙的最后时刻,各方都蓄势待发。何解忧要是坐以待毙等证据齐备,那就不是何解忧。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暗示手段,御林军率先而动,直取楼岚。

  虎贲军却在简拾遗暗示下早做好了防范准备,当即防守。战火又点燃,中心是楼岚。此时的迦南却是任务完成再与自身无关一般,袖手旁观起来。

  流矢乱飞,刀剑肆掠,伤亡不计其数。局势一乱,便再难控制。我也快撑到了极限,趁人不备,捡起了地上散落的一支箭,迅速袭向身旁的何解忧。他反应更加迅速,错身一让,我刺了空。不待我回身再刺,他已扳下我手中的箭,回手往我咽喉一拦,整个人便被他禁锢住。

  他浑身冷意,毫不怜惜将我牢牢箍住,“果然是恨我到极致了?你也想我死?或者你更想亲手杀了我?”

  喉间被箭身紧紧勒住,说不出话。

  他语声寒气逼人,“从前一声声驸马,是你情真意切吧?今日刚一和离,就要置我于死地?我从前真以为那些关于你狠毒的传言是假,平日里和气温雅的公主怎会嗜血好杀,你太会骗人了!”

  呼吸不畅,我咳嗽数声,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视线只投向场中的厮杀,这一切,总会落幕的。

  “重姒喜欢杀人是不是?”他冷笑连连,“那我杀给你看。”

  旁边一个宦官惊得手足无措,险些从高台上摔下去,忙对着厮杀的人群喊:“救公主——救公主啊——”

  何解忧并不阻止,直到人们注意了这里的生死一线。

  “公主命在我手,虎贲军都住手。”

  “何解忧!”简拾遗怒极,一把夺过虎贲军手中弓箭,搭弓拉弦,“她一命系你何氏卢氏九族之身!”

  何解忧一声长笑,“枉费口舌!你的箭敢放么?若有公主作陪,我九族荣幸之至!”

  浴血奋战的将领担心宰相怒气之下一箭两命,均劝解:“简公,不可啊!”

  虎贲军皆不敢轻举妄动,却没人能劝动他动摇。

  何解忧喝道:“御林军听令,取叛军首级,一个不留!”

  小皇帝忽然呆呆对他道:“姑姑她……”

  何解忧视线一低,手上蓦地一松,我喉间的羽箭移了几寸,他视线也终于抵达我肋骨间。“你……”他声音抖了一抖,忙握住我的手。只不过,两人手上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淹没。

  袖中藏匕首不难,匕首刺进自个身体里也不难,难的是此刻困顿非常,还要强撑着睁眼。

  “姑姑——”楼岚妄图从人群中突围。

  “公主——”人群也松动了。

  “何解忧弑主作乱——”

  一支利箭破开虚空,自简拾遗指间射出,奔如雷霆,直击目标。何解忧胸口中箭,被冲击力带得掼到后方,我从他怀里跌落,跪到地上。

  简拾遗一箭全力发出后,弓箭也从手中掉落,身形更是摇摇欲坠,被后方将领急忙扶住。站稳后,他一刻不停踏入血雨中,朝着一个方向,失魂落魄地赶来。众将领一边护他周全,一边也赶向高台。

  遭此一变,何解忧、小皇帝与御林军皆被控制住了。

  我一直强撑着他前来。这一路,我们究竟隔了多远?

  简拾遗将我从冰冷的血泊里抱起,紧紧抱我入怀,这一刻,我们再也没有距离了吧?我走向我该有的宿命,任谁也不会再说什么了吧?

  可是我没力气再抱他。只能任由他情绪失控地半跪血泊中,抱着我嗓音颤得几不成声,“传御医……高唐……速传高唐……太医院一起……传!”

  “拾遗……我好困……”躺在他怀里,他的气息,他的衣香,可以驱散这浓浓的血腥。

  “重重你看着我……不要睡!”他手心贴上我脸庞,竟是彻底的冰冷。

  又累,又困,该是睡觉的时候了。我拉着他的手,叮嘱:“善待陵儿,别杀解忧。”看他最后一眼,牢牢记住他眼里的悲凉哀戚和忍住不落的泪滴,以及这梦里都描摹得出的模样,“别难过。对不起。”

  那凝满半生的泪珠,在光阴的虚化中,垂落,承接入我即将阖上的眼中。

  史载:公主殁,叛乱灭。


68不胜人生一场醉(大结局)

    暗夜寂寞,阴阳两界,往生途中,仿佛有谁在唱:

    一滴红烛一生陌路满园尽殊途,月下畅饮丝竹注定是却步,风中飘洒泯灭不散你绵长温度,画出你的身影却无法驻足。

    魑魅魍魉琵琶萧瑟从此隔阴阳,白首相知恨晚蒹葭尽苍苍,望穿秋水柔肠寸断挥袖两茫茫,画出你的弧度却无法徜徉。

    ……

    黄泉奈何,忘川三生,是否真有望乡台?

    望乡台上再回首,爱别离后,再无今生。

    我若是一缕孤魂,为何能感念到你心底的凄怆?我若是一缕孤魂,是否涉过忘川,再无你的讯息?

    绝望与惊恐带我坠下望乡台,仿佛谁在背后踹了我一脚。

    老子落地甚疼。

    无尽的黑暗里,开启一线光明,是拘魂无常的引魂灯么?无常鬼拘魂也这么聒噪么?你到底拘不拘老子走?

    黄泉路上的纸钱味熏得我这缕孤魂呼吸极度不畅,如果孤魂也有呼吸的话。迷雾中,看不见身影的黑白无常还在继续聒噪。

    “公主停棺十来日,再不阖棺行国葬,入皇陵,实在于理不合!”

    “这灵堂还不准皇亲国戚和百官来拜祭,大家对简相这番作为可是大有怨言!”

    “哎可不是,他一个人守这十来日的灵,不准人来替,这日夜不息,身体如何受得住?”

    “谁说不是呢!十来天滴水不进,只言不发,他是想殉葬呢还是殉葬呢?”

    “嘘,小点声!”

    “怕什么,我看他也撑不了几天。这外头流言蜚语的,他一个外臣守着公主遗体日日夜夜,像话么?”

    “嗳你看,他倚在凤棺边的姿势都没换过吧,要不,我们去把他抬走?”

    “也只能这么办了,小心点,见机行事!”

    无常鬼的脚步声靠近,窸窸窣窣拉扯一人。

    “我说简相啊,要不您去旁边的小灵堂歇一歇,补个觉?”

    “我说张三啊,你没瞧着他神志不清已是手无缚鸡之力,还啰嗦个什么?快抬!”

    “我说李四啊,你有、有没听见棺木有响动?”

    “胡、胡扯!难、难道公主还诈、诈尸不成……啊——救——救——”

    “你鬼叫什么?救什么?”

    “救命啊——公主诈尸了——”

    张三回头一看,瞬间毛发皆张,根根竖立,嘴唇哆嗦,“快、快逃——”

    李四一把将他拉住,没让他逃了,拉着他一起跪地磕头,“公主饶命啊,您就安心地去吧,小的给您烧纸钱,烧驸马,对了还有面首……”

    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意识尚处在混沌状态,无意识地坐了起来,两眼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和物。简单地说就是,我攀着棺木坐了起来。

    两人捣蒜一样地磕头求饶,我初步琢磨他们的意思,好像是希望我躺回去继续睡,不要干扰活人。我觉得有理,就要躺下去接着睡。

    被两人抬到一半又扔地上的那个谁,形如枯槁,神将涣散,无神的眼比望乡台还要空旷,却忽然逆转阴阳,以骇人的神情扶着棺木爬起,摇摇晃晃奔过来,两臂将我抱住,不放。

    张三惊叫:“使不得啊简相!快快松手!这是诈尸啊啊啊!”

    李四哆嗦着爬起来扯这个抱住我的谁,用力地拽,使劲地扯,“抱不得啊简相,你糊涂了,公主已经薨了啊啊啊!”

    紧紧抱着我的人仿佛捡到宝一般就是不撒手,面上发痴,嗓音低哑:“重重你回来了么?你听见我唤你了么?你是来跟我告别的么?告别后就又要走了么?一个人很怕吧?我陪你一起,我去陪你……”

    我抬手抱上他后颈,摩挲过他脸庞,“一起?一起去哪里?”

    他头抵我鬓边,痴语:“黄泉,地府。”

    “可是……”我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行程计划似乎,“我没打算去那里呀。”

    他愣了片刻,将我从怀里放出来,再愣愣看着我,一手放到我颈边探了探,须臾后,他的表情错愕与狂喜交织,大悲大喜毫无过度地段,承接得太快,而他身体已处在强弩之末。

    “传高唐……”沿着棺木晕倒前,他最后一句话。

    没多久,我也睡倒过去了。

    再醒来时,呼吸顺畅,再没有熏人的烧纸钱味儿,隐隐还有暗香浮动,清爽至极。我置身的地方,不是望乡台,也不是那黑漆漆的一口棺木,而是柔软舒适的床榻。床前站了一二三四五六七排人,还有一人拿手指摁着我的手腕,专注地思索。

    见我睁了眼,七排人洒泪跪地,“公主千岁!公主万福!”

    只有摁着我手腕的人不受打扰,还有一人站在床边,紧张忐忑地看着我,仿佛视线中的一切随时会烟消云散。

    “公主请换一只手把脉。”摁我手腕的人肃然道。

    我乖乖把另一只手伸出去,由他再摁住。他把了一会儿,收了小药枕,神情严肃。

    站我床边的人脸色略显苍白,“怎、怎样?”

    “公主死而复生实在蹊跷,除非是有金丹护体,可又把不出来。不过简相放心,公主刀伤已然愈合,身体已无大碍。认不得人只是返魂期的短暂现象,慢慢会好的。”

    被称作简相的人这才舒了一口气,脸色缓和了一些。

    “只是……”把脉的人忽然愈加肃然,似乎遇到很棘手的问题,“还有一个消息。”

    简相脸上的一点血色又褪尽,强作镇定,“……什么?”

    “公主现出滑脉,她已有喜一个多月。”神情严肃的人十分悲痛。

    某人震惊片刻后,脸上的血色又倒回来了,面上带红,颤了颤嗓音,“你……确定?”

    “我是神医,区区滑脉绝无有差。”该神医先天下之忧而忧,“可是孩子的生父,何解忧那个叛逆还在死牢,哎!”

    神医声声叹息,跪地一干侍女便无人敢出声。可是他们似乎没有注意,那个脸上红得镇定自若的人已经返回床榻边,俯身看着我,给我把手收回被子,再掖好被角,静静坐在床边,轻声跟我说话,十分小心翼翼,“渴不渴?饿不饿?困不困?累不累?”

    神医见此一幕,满面狐疑,小步跟过来,不要脸地问:“跟何解忧没关系吧?”

    坐着的人恢复了神色如常,“嗯。”

    神医进一步不要脸,“那是?”

    对方绕过他的问题不答,反而问了一些如何安胎养胎的细节问题,以及向神医讨要几册相关医书看看。神医一一为之解答后,露出一脸恍然的样子。

    “我去给公主配几剂安胎药……”飞也似地逃走了。

    一屋子的人也都跟着逃光了,只有床边的人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眼里的色彩好像有很多种,情绪也有很多种,种种交错,让人看得目眩神迷。他俯身过来,咬住我的嘴唇,闭了眼,原本的镇定一分分溃散,决堤,掀了被子直接覆在我身上,要确定真假一样的抚过每一寸温度。

    ……

    那是我重生的日子,也是他重新活过来的日子。他们说我死过一回,连奠仪祭文都准备好了,将以国丧的仪式葬入皇陵。他们说我八字太硬,阎罗不敢收。也有说我魂魄太重,飞不走,被简拾遗十几天如一日地追思扰乱,灵柩不得安宁,无法往生。民间死而复生的异事多有传闻,因此死去的公主再还阳也还是说得过去的,只不过带了些神异色彩。

    正史如实记载,只不过将要遭受正史野史化的诟病。明明是一段野史嘛,偏要装冷艳高贵,冒充严谨正史。

    民间有戏文敷演出一曲《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历史长河湮没了多少尘沙,掩盖了多少真相。事情的真相便是——

    还政的那一天。

    我一身庄严的盛装就绪后,坐上宫内玉辇,往含元殿去。人们在交头接耳地等待,紧张肃穆地期待,我若从堂堂掌权公主沦落到仰人鼻息的弃妇,这是怎样一种传奇。

    我在玉辇内也这般想着,辇车四周为轻纱遮掩,我自袖中取出了一个精致小盒,最后把玩。这是三哥秘密赠送于我,说是最后的锦囊。没有第三人知,便是简拾遗也不知晓这小盒的存在。我也从未打开过,不知里面会有什么惊人的存在。鉴于三哥总是做些坑妹的事,我不敢太乐观。

    此时再不打开,怕是没机会了。

    攥在手心许久,决定打开。

    掰下扣环,开启盒盖,内里雪白的丝绸垫上,一枚黑呼呼的小药丸神秘地睡着。捻起来捏了捏,硬的。

    这肯定不是秘密留给我玩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留给我吃的。

    我犹豫再三,还是吃下去了。只盼这枚药丸经过这许多年,还没有过期。我也不知道它会产生什么功效,当还政典礼上变故一出出后,我越来越困,越来越没了力气,才知这药大概是催眠的,催你长眠。

    长眠前,我自然要做些事情,譬如当着所有人的面舍身取义,自尽人前,震慑叛臣,打乱他们的筹码,倒转政局的天秤。

    至于长眠后,我能否醒来,何时醒来,只有天知地知。那么就赌一把。赌我会不会醒,赌他会不会等。

    不过我不知道,彼时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生命,不知道这一长眠对它会有怎样致命的影响。公主府人人小心看顾我的饮食起居,生怕保不住它。高唐一天为我把三次脉,说这个胎儿还未见人世已是命途多舛,先是陪我在凤寰宫的三昧真火里炼了一炉,再是匕首一刺的惊心动魄,接着是长眠十来日,阎罗殿上应了个卯。经此种种,还能扛到现在,我必是怀了一朵不世奇葩,练就了钢筋铁骨。

    不管怎样,这胎还是稳住了。他爹折腾得整个太医院以及公主府神医这才三四个月来睡了个安稳觉。

    新帝登基后,重新整顿劫后余生的新朝廷,任用了不少新贵。漆雕白已是四朝老臣,做了大半辈子的大理寺卿,这一年五十二岁上被提拔为宰相。新帝继续推行大长公主的变法运动,与民休养生息,革除从前的弊政,百废待兴,宰相人手不够。值此之际,简拾遗上奏请辞,并为朝廷举荐了自己另一门生,中书侍郎容素年。

    有志不在年高。容素年虽只二十来岁,却少年老成。本宫我长眠期间,简拾遗悲恸昏迷,灵堂不准旁人拜祭,这一无礼要求竟被容素年执行得十分彻底,连我几个侄子都没能来见一见我的遗容。据说后来实在得罪的人太多,简拾遗守灵也守得奄奄一息,这姓容的看不下去了,便指使了张三李四来做替死鬼,自己绝不跟简老师当面冲突。

    一番考核后,新帝提任容素年为相,与漆雕白并列。这一老一少,资历太过极端,引起诸多人的不满和质疑,新帝便又提拔一相。三相并列,这才让简拾遗成功辞掉相位。不过为表尊崇,还是给了简拾遗一个一品太师的至尊称号。本朝宰相职位已是为官者的最后高峰,位极人臣也不过是正二品。而正一品的三公,太师太傅太保,一般不设立,即便设了,也是虚衔,不再干政。

    白老将军入京奔丧过程中,救回了他儿子,顺便灭了舞阳郡的叛军。抵达长安又听说我活过来了,我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建议新帝为白老将军加封为二品骠骑将军,与宰相同级别同待遇,为本朝军衔之最。鉴于小白将军平叛也有功,刨去他刻石记功掉下山崖被擒一事不论,要论也是回去后他亲爹跟他论,特封为五品荡寇将军。

    楼岚认祖归宗,改回本名百里岚,封废帝洛陵为逍遥王,遣送到汉中,不得再返长安。他是考虑到自己堂弟小小年纪太多毒辣手段,不得不防。洛姜来跟我哭诉过好多回,舍不得幼弟背井离乡。我虽依旧是帝姑,却已不再监国。新帝比我年长,用不着我监护。虽说我可以对朝政建言,毕竟新帝推行的变法是我一手制定,但新的朝廷新的气象,已非当年可比,几乎用不着我建言。

    新帝既已存了仁心,不杀废帝,再提要求未免过分。一山不容二虎,一个长安又如何能容纳两帝。都是至亲,却终究君是君,臣是臣。新帝待我帝姑礼,我便待他君王仪。

    一切似乎已尘埃落定。

    只是,一品太师最近很愁没地方住,因为辞相的缘故,相府也被朝廷收走了赐给新相。太师毕生也没多少积蓄,托人去坊间问房价,得知近来长安米贵,房价更是涨得离谱,要么买郊区,要么买长安城内二手房,颇感踌躇。一番打算后,准备贩书卖字画。

    新帝来我府中问安,顺便提及了这事,“要不,朕赐太师一座府邸,离姑姑近些?”

    我坐在荷花池边的软椅上,喝养胎参汤,淡然道:“这怎么使得,岚儿刚为帝,需勤俭治国,胡乱赐宅邸,只怕要被御史劝谏弹劾,史官也要记一笔流传后世了。”

    新帝脸色略白,仿佛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看一眼我欲盖弥彰的肚子,为难道:“那如何是好?”

    我垂眼看汤碗,“没听说过驸马没地方住的。”

    新帝一愣,恍然,语气略复杂:“朕这就去筹备姑姑的婚事。”

    刚说完新驸马,前驸马就在狱中闹事了,绝食数日,定要见我。高唐不同意我去,落月侍墨也持反对意见,从良附议。几月前,何解忧就向狱卒提出过要求,被驳回。他这段日子也没消停过,就这几日闹得厉害。

    我换了宽松些的衣裳,不顾众人的反对,去了死牢。

    狱卒引路,这处特殊待遇的死牢倒也算不错,空气流畅,光线充足,衣食住行也都周到。条件虽好,他却脾气越发不好。我刚下到狱中,便听闻他砸了一只碗。

    “我什么也不吃!我要见重姒!”

    我走过碎片,到上锁的牢狱前,“见我做什么?”

    他猛然抬头,眼中雪亮,形容十分憔悴,一步步在铁链声声中走来,手扶上护栏,死死盯着我,“你果然活着?”

    狱卒搬来了椅子到我身后,我坐下,隔着护栏同何解忧对视,“我活着,你可以不必内疚。新帝可以不追究你洛阳何家,不过同你一起叛逆的军官大臣们,都交给了大理寺,按律当斩的斩,当流放的流放,该收监的收监,没族的没族。我说过,不会杀你。你还要见我做什么?”

    一身囚服的何解忧扶着栅栏,莞尔之间,风情依旧在,“我说我昨晚梦见了你,想见一见你,这个理由,够么?”一颦一笑的风情,宛如昨日。轻言细语,又仿佛不曾隔着这咫尺的距离。

    “就这一回了,以后什么理由也不够。”我避开他的视线。

    他目光灼灼,落到我腹上,笑意不再,“是么,你有身孕了?”

    “嗯。”我下意识将贴着肚子的衣裳扯开些。

    他收了笑意,神态便陷入漠然中,“将来,你会跟你的孩子讲何解忧的故事么?”

    我找不到合适的回答。

    他便又笑了一笑,垂了一下头,发丝落下肩头,“好了,我也想睡一觉了,多谢你今天能来。”

    我从椅中起身,再看他一眼,“我以后不来了,你需要什么就跟狱卒说,我让他们给这里置一些盆景字画,你看可好?”

    “好。”他又笑了笑,美如晴雪。

    我转身出了监牢,心中总不大畅快,有什么东西让我不安。没走出几步,身后一片纷乱,有人叫喊:“不好了!长乐侯他——”

    我略感晕眩,转步奔了回去,直冲牢内。何解忧倒在监牢内,身下血泊一片,松开的手中躺着一枚破碗碎片。狱卒们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纷纷将我拦住。

    “快去传御医!”我语声发颤,拂开他们,“开锁!快开锁!听见没有?”

    狱卒拗不过,只得开锁。我一步不停地冲进去,扑向地上的人,哭着唤他:“解忧……解忧……”

    他是用瓷片切开了颈边,血涌不止,气息将断,微微睁眼,见我在前,便愈发笑得妩媚,“公主,你当着我的面死过一回,我当着你的面也死一回,这是我还你的,你该记住一辈子吧?”

    “解忧……”我语不成声,哽咽不止,抱着他枕在我膝头,“你若能活过来……我放你自由……我不怪你……我什么都不怨你……”

    “我不活,我就要你看着我死。”他笑得如风如云,“藏娇阁上岁月尽,荷花池畔半生缘,我要你年年花开日,都记得我何解忧。”

    微笑阖眼,头颈从我膝头无力地垂落。

    你说陌上人如玉,他说公子世无双。

    尘世喧嚣都已尽,谁来唱取白头吟。

    ……

    自监牢昏倒后,我又昏睡了三天,噩梦频频,脉象紊乱,神医连救三夜。醒来睁眼的一刻,汹涌的泪水夺眶,仿佛是要还尽今生的情债。又哭又吐了半宿,折腾得合府不宁。简拾遗伺候在侧,三夜未歇,每无奈处总抱紧我讲些往事。可我听什么都是泪眼滂沱,每半个时辰都要吐一回。

    他们劝我收泪,劝我冷静,再这样下去,胎象不保,母子皆受损。我止不住,谁能告诉我怎么止住悲伤不流泪?

    高唐从良无计可施,落月侍墨手足无措,全府凌乱,新帝夜访亦无法。

    简拾遗摔掉拭泪毛巾,将我摁在枕上,眼中泫然,“一个何解忧,就能害得你这样,你是有多舍不得他,才舍得我与你腹中骨肉为他陪葬?我守你日日夜夜竟不如他以死挑拨?若我也这般死在你面前,你可否满意?可否回心?”

    说罢,拔了床头镇邪佩剑便要自刎。众人大惊失色,上前抢夺。

    我被吓得止了泪,爬下床,扑着抱住他,“不要!我错了!我错了!是我不好!”紧紧抱住他,害怕得忘了所有。

    众人夺下剑,虚惊一场后都心有余悸,呆呆地看着我死死抱住简拾遗不放,不哭也不闹。

    新帝咳嗽一声,“那个,没事了,大家也散了吧!姑姑安心歇息,什么也不要管,下个月就大婚了!”

    众人散场。

    我也不怕丢脸,就怕简拾遗还在幽愤中,谁知众人一退,他便抱了我起来,轻拿轻放地丢回床上。重新捡了毛巾,在温水盆里过了一遍,拧干,拉过我擦脸。我一声不敢吭,乖乖配合。

    安顿好后,他又将高唐传来把一脉。高唐回禀,公主怀的乃是金刚铁骨的哪吒,只要公主不再闹腾,必无碍。完了后,又附赠了我一碗浓浓的苦药汁。看了看简拾遗的脸色,我没敢反抗,一声不吭地喝了。

    神医自动退场,微妙地带上了房门,并无其他医嘱。

    简拾遗倒腾了一碗糖水,到床边一勺勺地喂我喝,解了我满嘴的苦味,也补充了昏迷三日耗损的体力。整个过程,他都一言不发,我更是不敢发一言。他神态疲态又落寞,喂完我,让我睡下,便要离开。

    我将他衣角扯住,爬起半个身子,怯声:“别、别走。”

    他背对着床榻,站着不动,也不言。

    我爬出被子,从后抱住他,“我知道错了,你还不肯原谅我?”

    “我是不原谅自己。”他回过身,再将我抱回被褥中,“丢下你乱跑,以为不会再有什么事,害得你受刺激。”

    “你难道不要补偿?”我在被子里巴巴望着。

    他跟我对视半晌,果断开始解衣。我踢了被子,将他扑倒。

    “熄灯么?”他问。

    “不熄。”我答。

    他将我暂缓,起身放床幔。我半趴在枕头上,瞅着他,问:“今晚吟什么赋?”

    准备妥当后,他回身,脸色微红,俯身过来将我翻个面,“重重赋。”他小心翼翼,安抚了一下我微隆的肚子,便开始了前奏和正题。

    温柔中带些小蛮横,不饶人,比先前更加自如。我方知自己错了,嗑药的记忆作不得数,太有偏差了,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呢。我想爬走,被拽了回去。他呼吸浓重,压住我,“后悔了么?”力度不减。

    “下回、下回好么?”我气喘吁吁,寻找一切理由,推他踹他皆无法,哭求:“太师,太傅,简公,我们去看夜景,我们去吃东西,好么?”

    他将我无视,攻势愈发凌厉,帐中的喘息也更重,以此法让我闭嘴么?想咬他,又舍不得咬,只能要死要活地承受。他俯身在我耳边,呼吸可闻,叹了一声,“你得陪我一辈子。”

    我含着哭腔应了。

    “叫夫君。”

    我顺势而为,勾上他后颈,“好夫君,好相公,我真的累了。”

    “那你先歇一会儿。”

    “……”

    翌日,公主府里提前住进了新驸马,落月要去打扫藏娇阁,被我严厉禁止。藏娇阁上锁,不再住人。

    翌月,一品太师简拾遗迎娶了大长公主,大婚典礼持续了三天三夜,大赦天下,举国同庆,长安放灯半月。

    翌年,小郡主出生,小名阿蝉,大名长乐。

    我越发觉得高唐不仅是神医,更是一言成谶的智者。阿蝉除了能哭能闹外,还能摔能打,一岁不到就奔走如飞,一眼没防住,就摔进了荷花池。合府仆从惊吓不已,一众人跳入水中打捞,阿蝉自个从岸边默默爬了出来,一身淤泥站在桥上,好奇地看着众人争先恐后跳水,看得欢快,便蹲下小肉身托着胖脸继续瞧。

    她爹很是苦恼,请来了宫里的资深嬷嬷看护小宝。老嬷嬷见了阿蝉种种形容,爱不释手,笑呵呵道:“没错,当年阿姒公主小时,也是这般顽劣,大了就好,大了就好。”

    她爹回头看着我,我扭头,“我才不是这样。”

    她爹慨叹:“大了未必好得了。”

    我觉得阿蝉放养好,她爹总把她看作小金豆,恨不能十二个时辰蹦跶在他视线中。

    育儿,实在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她爹上下而求索。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开篇的歌词选自《镇魂歌·画皮》,很好听的。

    就这样结局了,跋涉了好久好久的样子,大家追文辛苦了。谢谢所有留言以及潜水的姑娘,谢谢你们的陪伴,谢谢你们在我这样的速度下还不离不弃。

    解忧那一段,写得我流了很多眼泪,虐点低,没办法= =。但是他的结局,我觉得这样最好。

    关于简拾遗的另一门生容素年,将会继续有故事,待我开新坑吧。姑娘们应该也发现了,我的文都是系列的,故事人物有些前后相继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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