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半壁江山一纸书(三)
二度入天牢,狱卒再不敢怠慢,率先清理了过道,点燃了壁灯。我带了一篮子衣物用品下到天牢内,果然洁净了不少。监牢内重新进行了布置,有点法外开恩优待犯人的感觉。我已明确表示配合长乐侯还政,这点优厚待遇也是应该的。
似乎是得到我要探望的消息,简拾遗已沐浴更衣等着我了。狱卒开锁放我进去后,再落锁,主动退避开去。我也不等狱卒走多远,径直扑向了等候我的人。
简拾遗一手迎我入怀,一手接了篮子甩到一旁。我将他紧紧一抱,脑袋在他心口蹭了一蹭,“好香。”
“今天都这么晚了还过来,明日再来也不迟。”虽是这般说,他却也将我抱得紧。
“也是,那我明天再来。”我作势要回。
还没踏出一步,被他拉回去,“重重!”
我等了一阵,再等不来更多的话,不由忿然,“然后呢?然后你就不说点什么,譬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的?”
简拾遗一本正经地看着我,“非要说出来么?我不说就不是么?”
“你说出来,我听着就高兴,你不说,我就认为你三秋不见我也没事。”我厚着脸皮讨甜言蜜语,这事不讨不行。
他沉吟片刻,有点陷入回忆里,“三秋么,十五秋都不在话下……”
我惊愕地看他一看,“简拾遗,你给我记着!你二十年都不要再见我!”
听我语气不对,他立即清醒过来,“不是那个意思,重重,从前我有耐心可以等,可如今,我是一春半秋都不想等!”
我坐到桌前,翻乱他的书,再摔到地上,“骗人的话!你简相是多有耐心的人,我一个弱女子哪里耗得过你。”甩手再将他一只笔筒砸到墙上四分五裂。
简拾遗看了看地上的狼藉,没敢捡起来,特意绕过去,来到我身边,将我从椅子上抱了起来,往焕然一新的床榻被褥上去。我以为他开窍了,要用行动证明自己没有耐心再等。被他抱着放到床上,我强撑着厚脸皮配合。
安顿好我后,他再回到桌边收拾残局,颇为心疼地捡起地上的一册册书和毫笔……
原来是先清除祸害,拉起防线隔离,再收拾战场。
我败了。
时间也不早了,我跳下床,把篮子提到床边,一样样将物品取出来。要换的衣物叠好搁到床尾,要用的熏香放入香炉置到床头,要看的书也包在锦缎里塞到枕下……
简拾遗在一边看着我布置,“不生气了么?”
“账留着以后再算。”我摸出几个贡桔丢到床上,再摸出几串枇杷,龙眼,木瓜,石竹,柿子……
看得他眼花缭乱,“这些东西你留着吃就是了,官服带来了没?”
最后从篮子最底下取出他的官袍,递给他,顺便控诉何解忧的强盗行径:“你叫我去取画,却全叫你学生抢去了,那幅耕织图也让他给毁了。”
“画里的遗诏也让他拿走了吧?”简拾遗拉我坐到床边,官服入手后甩到了一边。
“是啊,所以现在可以名正言顺逼我还政了。”我认真看着他,小声问:“那份遗诏一定是伪造的吧?”
简拾遗剥了贡桔,送了一瓣到我嘴里,“先帝的笔迹,你还认不出么?”
我含着桔瓣,微惊,“这一定是个比较高明的伪造手段吧,跟先帝的笔迹一模一样。”
简拾遗垂着眼继续剥桔子,“一模一样,那便是真迹。伪造的话,明眼人便看得出来。这是当年先帝亲笔书写的诏书,命我藏好,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拿出来。”
我掉下床,摔了个结实。
被重新抱回床上后,我依然不敢相信皇兄会下这种诏书,顿感人生荒凉。简拾遗灭了桌上灯,回到床上,扶我躺下,自己也跟着躺过来。
我本心如枯槁,此际顿时便爬了起来,幽幽地将他一望。没想到几日不见,他竟豪爽如斯,也不分时间场合的么?监牢内幽暗,外面过道处的火把余光还可照见一些光景。简拾遗转过头也望着我,各自目光试探揣测。半晌,他将我拉回枕上,按住。
我挣扎了一下,脸上发烧,“这个时候么?外面还有人呢……”
他低头将我看了几眼,抬手拔了我一根发钗。我正心神荡漾间,忽然见他扬手取了官袍在我与他之间,翻出袖子内衬,手里发钗划拉过去,内衬的一部分破开,露出更内侧的一段黄绫。他手段果决,用力撕下那段与衣料融为一体的黄绫,再理好官袍,外面看来无任何异样。
难怪只有一套官袍,这样便不会混淆,并时刻不离身。
他将黄绫交到我手里,我迫不及待拿过来,借着微弱的火光展读。
一见是皇兄手笔,我便心口狂跳,但当读完内容后,心中便被一种凄怆感填满。
——“若吾儿无道,或为奸人所用,朝堂昏聩,可寻重省长子易之。”
重省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联手干掉的大皇兄。
父皇子嗣并不多,排行下来便是:重省、重贤、重齐。当初皇家只有三位皇子,再算上唯一的皇女,便是老四我重姒。三位哥哥的名讳,与我不同,父皇乃是寄予了“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父皇哪里会料到我们竟会你死我活一番下场。可我如何也料不到,三哥竟最后将江山交还给大哥。是他原本就不对自己儿子报以厚望?还是怕百年后地下也于心难安?
我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为解决两份亲笔诏书的矛盾和真假,还有至关重要的一句——“大曜天下,以本诏为准,此前诏书可废。”
不过这遗诏还没完,三哥那句为江山打算却不为妹妹考虑的遗言依旧是——“宰相为政,不得尚主。”
还好,反正已不是第一次看到,打击便也不是那么大。江山易主之动荡,必须有简拾遗为相安邦,宰相的位子,他推不了辞不了。大长公主,是前一任的辅佐者,而宰相,是下一任的寻找者,这是明面上不可调和的。刨去这一层,宰相辅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绝对不能是附庸皇家公主的驸马,否则威严不足以震慑天下。驸马,谁都可以做。宰相,却是万里挑一。公主可以失去驸马,天下却不能失去一名宰相。
我不怪三哥,即便没有这份诏书,为了宰相的前途,为了大曜的江山,我也不会强迫他做我的驸马。不管这份诏书的前半部分如何令人难以置信,后半部分如何令人凄凄惨惨戚戚,总之是一份希望,一份保住新政的钥匙。
我迅速思索起可行性与可操作性,“先太子的长子,我的大侄子,早已流落民间,可上哪里寻去?”
一直沉默脸的简拾遗见我如此快速进入实战模式,有片刻的怔忡,“没有人主动找过你么?”
“嗳?”我一时不解,不过很快醒悟,想起那番太液池密谈,“迦南?他、他确实找过我,让我跟他合作,好像他也对遗诏内容很感兴趣。难道、他真是我大侄子?”
“先帝曾派人暗中查访过,后来我也寻找过,却一直寻不到蛛丝马迹,原来是被人刻意隐藏”。简拾遗沉吟,“当年武帝在时,先太子世子年岁已不小,你也是见过的,即便改换容貌,与迦南似也相去甚远……”
我寻摸着这话有道理,松下一口气,“但愿不是迦南。”
我收好诏书,接着又将前线战况同简拾遗讲了,当然也包括小白的奇葩行径与我允诺叛匪的和平谈判筹码。简拾遗叹息一声,愧悔自己未曾考虑那么长远。我安慰一番,表示神仙在世也考虑不到那么长远的奇葩。
再将何解忧要求的五日后还政事件汇报了,我溜来天牢的借口便是借他之手拟一份还政诏书,届时我们再一同出席还政大典,幼帝掌权,大赦天下,安抚地方,那舞阳郡的叛乱便可不攻而破。
这自然是何解忧的算盘。不过目下,我们是人在牢狱中,不得不合作。
简拾遗点了头,起身下床,往桌边点灯。我跟着过去,研墨以待。铺开我带来的黄绫,他在灯下看我,目光似潺潺流水,比之春日太液池还要旖旎几分。我很是不大受得住他这般看,便催促,“赶紧酝酿一下骈俪。”
他便收了目光,提笔蘸墨,悬腕下笔,丝毫不凝滞,古典端雅的骈四俪六,六朝的锦心绣口,一一书于笔下。字体端研,美观又凝厚,辞藻华饰不失雅达,对仗工整不落窠臼,运笔流畅极尽风流。
看得我是目瞪口呆,这般功力,不愧是书香世家,不愧是殿试头名的状元,不愧是翰林首席。
看他下笔千言,我连墨都忘了磨。原本准备一卷长长的黄绫,多写些内容,也好拖延宣诏还政的时间。我是准备了一晚足够多的时间让这位狱中宰相酝酿的,谁知他工作效率这般高。
我趴在桌前,一边看他写,一边悔恨当年没跟着他多学些文章,尽看话本去了。看他手腕不停,不知要写到什么时候,遂感叹这世间辞藻之多,竟是他用也用不尽的。我蹲一边看他写,期间剥了一地的桔子皮,看他写字的优美样子看得忘了形,秀色可餐,不知不觉桔子便吃得有些撑。
半个时辰后,简拾遗搁了笔,长达五尺的黄绫终于写满。我立即给他送上茶水,满意地看着这有史以来最长的诏书,忍不住幸灾乐祸,“还政诏书,哼,拖不死你们!”
简拾遗茶润口后,道:“这诏书,可是由你念的。”
我手捧诏书,目光凝滞,一时不知悲喜。
接着,我又花了剥下一地桔子皮的时光磕磕绊绊地预习这长篇大论,一半不到的地方,已经问了简拾遗三十来处古奥难懂的用词。经他讲解后,我觉得他大概就是这些词汇最后的考古者和训诂学家。
读得我泪流满面后,我问:“你是不是嫌我不够文盲?为什么要用几辈子都用不到的词汇?”
简拾遗放下茶杯,收起墨盒,“百官一时间听不懂,也就不知道你在念什么,念错了也没关系。另外,造成他们思维混乱,分散注意力,以便我们行事。”
我觉得我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没文化确实挺可怕的。
在我饱受摧残之时,简拾遗夺走了我手里险些要搀着我泪水与汗水的史上最长诏书,丢于桌上,含蓄地说了一句:“五日后才举行大典,你何必浪费这个时间。”
我抹了一把泪,“确实。反正还有好几天可以练习。”
他不再接话,默然将我看了一眼。
“那我们吃东西吧。”念诏书有助消化,我又想起带来的一堆贡果。
“时候不早。”他似对果物不太感兴趣。
“没事,吃得完。”我安慰。
“……”见我要布置一顿果品宵夜,他转过脸,“我困了。”
“那你睡吧。”我继续给桌上腾地方摆果子。
他似是忍无可忍,走过来,俯身一拦,将我拦腰困在桌边,“大半夜吃那么多宵夜做什么?”
气息缭绕在耳边,这氛围,我觉得,我悟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求收藏作者专栏,挥手帕~~
☆、65皇图霸业谈笑中(一)
黎明时分,打道回宫。
被起了早床的何解忧堵了门口。
按着他近来篡权后的作息,这个时辰要么是前殿与他的小朝廷商议国事,要么是书房一个看书批奏折,绝不会浪费他的黄金早间站门口充门神。
将自己稳住,面上摆出和气生财的微笑,“今日阳光明媚,当真是,生何处不相逢啊。”
周围众为逃避炮灰的命运,全部垂头侍立。
何解忧丝毫没有让开大门的意思,眼皮斜斜一抬,“今日明媚与否不知,昨夜想必是明媚的。”
众将头垂得更低。
晨风里站得凉飕飕,昂首便要强势穿过门神,大步前行。到得近前,何解忧稍稍侧身,原以为他良心发现舍得放过去。正悠然跨过门槛,一只手臂便被他强力拖拽着,闪身入了大门。
后面咣当一声,关门,放驸马。
惯力中退了几步,直到撞上一只盘地狻猊大铜炉,才刹住步子。袖里的加长版诏书滚了出来,摊了半截到地面。正要弯身去捡,被何解忧快一步抢了过去。
大略过了一遍诏书后,何解忧凉凉一笑,“老师文采果然无能及。”
“那满意了吧?”掸掸袖口的烟灰,“何必对本宫这么无礼。”
何解忧倏地合上诏书,一双电目扫过,“公主纡尊降贵夜宿天牢,还知道无礼两个字怎么写?礼法们眼里,又是什么东西呢?”
“礼法么,自然不是东西。”给自己衣衫理顺了,气定神闲道,“驸马僭越的时候,想过这不是东西的礼法么?”
做初一,做十五,不过如此罢了。
他冷眼望着,面上极度的阴晴不定,“好,待他做了山中宰相,再教妇道两个字怎么写。”
门再咣当一声后,殿内只剩了。
虽然,礼法真不是什么东西,但是,本宫昨夜还真是没有太明媚。
不过是字面意义的留宿罢了,一点内涵的意思都没有。
何解忧倒是小瞧了他的恩师,他岂是这种急一时的?本宫又岂是这种吃热豆腐的?
虽然其实不大好吃到嘴就是。
彼时简拾遗没收了的宵夜,原以为他是要用自己来替换的宵夜,却还是思虑过度了。当他身后躺下,许久约莫是趁入睡了,才搂了一只手过来,慢慢收拢。便快速入睡,呼吸平缓,静待事态发展。
事态发展到他贴着脑袋一起入睡,呼吸平缓。竟然也没有心内悲叹,相反却有一种满足感自心涧缓缓生出,心底柔软成了一团棉花,软着软着就真的睡着了。
这一夜非君非臣的,旁必有诸多传言,何解忧自然能第一时间得知。虽然他这驸马当得有名无实,但只要有个名头,一般总还是会想要保持一定的光鲜度和纯洁度。如今公然败坏他的声誉,那他自然不会给好脸色看。
果然再度被禁足了。
自从天牢回来,他就尽量跟保持一定的疏离间距,才得以护住藏心口的先帝诏书。只是日夜这么护着,总会夜长梦多,身边又没个亲信。
愁苦了几日,终于来了个故。
扶桑使者归国的日子到了,御镜来辞行。
纵然再迟钝,这异国王子也感觉到了长安天空上笼罩的诡异气氛,对表示了深刻的同情。趁侍女泡茶的间隙,御镜左右环顾,生怕别不知他要做贼。
“公主若不嫌弃,小王可以带花小姐回扶桑。”御镜挤了挤眉,一派“有阴阳师手”的自信。
待侍女走近了,才叹息道:“本宫生死不离大曜,不离长安。”
御镜顿时忧愁暗恨生,“小王再难见公主一面。”蹙眉思索一阵,欣然提议:“本王因介入大曜宫斗,肉身被扣押,使节团连夜逃回扶桑,何如?”
表情凝重,“大曜本就硝烟不断,亲王殿下还要为朝东海引入战火?”
御镜不气馁,又接连提了十个主意,主旨就是他要留长安讨老婆,官方说法是被扣为质,忍辱负重背国离乡。这般胡搅蛮缠了一个半时辰,侍女们一个个暗自取笑,深觉此货不足为虑。如此拖延至晚饭时分,侍女们换岗时刻,成功将遗诏拍进御镜衣襟内。
“本宫性命所托,千万交给一!”
御镜挥泪而别,“小王还会再回来的。”
※
转眼五日期限将尽。还政大典的前一夜,后宫大火。
深夜,凤寰宫寝殿,火舌吞噬一切,热浪滚滚。
宫中乱作一片,宫女太监提着木桶救火,不过是杯水车薪。何解忧连夜赶来,往内硬闯。
众阻拦,“驸马不可呀!”
终是让他闯了进来,一个角落处把拽了出去。难为他千钧一发之际还认得出熏黑了的本宫。
众拿水扑灭了们身上的火苗,何解忧举过一块湿毛巾,脸上揉了几把,仔细一看,确实是,才转身指挥灭火大队有序进行。
被安顿一边补水,内服外敷。几千宫被召集起来灭火,火势很快得到控制,不过凤寰宫已是废墟一片了。
众扼腕这煌煌宫殿一夕之间毁于一旦,更有揣测还政前夜天降大火恐是大凶之兆。
何解忧脸色很是不好看,勒令速查失火原因。
他们身后捧着一碗水喝得淡定。要是他们知道,这火是放的,不知道会不会直接废了这名存实亡的监国公主。
闹了大半宿,宫中才平静下来。中心事件很快从大火转移到天明后的大典上,火烧凤寰去旧迎新,大吉。
废宫前做最后的凭吊,并向已故的父皇致歉,这座耗尽匠心血的大宫就这么毁手里了。俯身摸一摸烧焦的瓦片,犹带余温。
何解忧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身旁,语声飘渺:“那时呆火中央做什么?”
蹲废墟前,面对着余烬,摸着一砖一瓦,“不做什么,就舍不得走。”
“想烧死自己?”
“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他一把拽了起来,“想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
真心没有想去死,可是说了别也未必信。叹口气,便不多言了。何解忧抖掉手里的砖瓦,拿衣摆擦过手心的焦土,拉着不回头地离了废墟。
没了的凤寰宫,只得被迫去何解忧那里借住。
说是借住,可是两坐桌边大眼瞪小眼,一言不发,也没有睡觉的意思,虽然就快天亮了。
天一亮,就是另一个开始,天翻地覆的开始。所以他不放心,试图从眼里看出一点情绪,或者一点不甘心。
两厢坐了许久,窗户纸都透了白,他起身离座,“先睡一会儿吧。”
困么?当然困。累么?当然累。可是多睡少睡又有什么区别,以后长眠的时间多得是。
他走到窗前,背对着,“这件事完了后,们可不可以做对平常夫妻?”
低头喝了口茶,“涉火相救,是为了做平常夫妻,还是为了有宣诏?篡权矫诏,是为了家族复仇,还是为了天下黎民?对半禁锢半纵容,是为了心存感念,还是为了予时机?”
他慢慢转头,落一眼,再转身走了出去。
“答案么,自己也想。”
※
还政的这一天终于到来。
一身庄严的盛装,比成亲都要正式,足足穿了半个时辰,再加上半个时辰的描妆。一切就绪后,坐上宫内玉辇,往含元殿去。
成亲那天的高台又搭建了起来。台上有帝王,有长乐侯,台下有百卿,有御林军,还有围观的公主、扶桑的王子。一个个都是热烈期盼的表情。这紧张又肃穆的时刻,兴许都想交头接耳议论一下本宫的心路历程,从堂堂掌权公主沦落到仰鼻息的弃妇,这是怎样一种传奇。
玉辇内也这般想着,自袖中取出了一个精致小盒,最后把玩……
下辇后,众的注视中走向高台,承受百卿最后的叩拜。
“公主千岁千千岁!”
扫视台上台下,问何解忧:“简相为何不?”
他目视前方,“戴罪之身,自然得是圣上亲政后,大赦天下,他才出得天牢。”
事已至此,也罢。
的亲侄子一身小龙炮,目光炯炯地看着,小嘴巴闭得紧紧,小拳头搁膝盖上攥着。那是从小抱到大的娃娃,看着他出生,看着他吃奶,看着他学会走路。手心痒痒,想去摸摸他的头,可是才挪动一步,他便整个神情紧张,嘴巴咬得更紧。只好放弃。
“即日起,大长公主还政圣上,宣诏——”
接过何解忧手中黄绢,站于大台之上,面向百官,展开手中飞龙诏书,念道:“惟德动天,玉衡所以载序;穷神知化,亿兆所以归心。用能经纬乾坤,弥纶宇宙,阐扬鸿烈,大庇生民。晦往明来,积代同轨,前王踵武,世必由之……”
洋洋洒洒一篇诏书念得秋风飒飒秋阳肃肃,满场屏息。尽职尽责,一字未错,追忆太祖到先帝的功德,检讨自己监国的失误,赞美新帝的早慧,如今外有强国环饲,譬如扶桑,内有叛军作乱,譬如舞阳。鉴于监国屡次失误,遂将朝政还于圣君,由长乐侯辅佐。
日晷偏移了一小段,才将这篇璀璨诏书念完,这实是个虐身虐心的活儿,一起被虐的还有文武百官。再看小皇帝,听得一头雾水,也要保持严肃的神情。真想上去捏几把,不过这样的情形,只怕永远不会再有。
内侍托着监国大印,从身边离开,代表收归,宣告了公主监国时代的终结。
最后一项,为表示皇权的至高无上,司礼监宣布——
舞阳大长公主跪拜天子!
小皇帝神情更加肃穆,何解忧面容坚定中带些复杂难辨的色彩,众卿眼神急迫中带些建功立业的忐忑。
稍稍抬头看天,日头被云彩遮住了,天边,慢慢起了风,吹入广场中,掀起众的衣角。
看着风吹云朵,一片飘走,一片飘走,又一片飘走……
广场中略有躁动,众不淡定了。司礼监清清嗓子,再宣布——
舞阳大长公主跪拜天子!
小皇帝的脸色白了。
的侄儿啊,受得了姑姑这一拜么?
既然们都想看这一幕,那就不吝膝下黄金,跪给们看就是。提了裙角,上前一步,屈膝半跪下一条腿,另一条腿还没来得及跟上,忽闻场外一声——
慢着!
空谷回音。
小皇帝自椅子里站了起来,何解忧抬头远望,神色一定。
也跟着转了头。百官不约而同回身,无不诧异。
为什么原本应该天牢蹲着的简拾遗会出现此时此刻此地?
为什么原本谋逆罪加身还绰绰有余的简拾遗会身着二品宰相紫袍?
他一步步,正往高台走来,谁也没有想到要去阻拦他。
何解忧沉音:“阁下所为何来?”
简拾遗步步踏大明宫中轴线上,以郁美风姿、俊朗之仪,边走边答:“清——君——侧。”
作者有话要说:求原谅。。。也许可能这周末就完结呢=。=
☆、66皇图霸业谈笑中(二)
清君侧,指明了何解忧作奸犯上,蒙蔽圣听。
开门见山,一言戳要害,这三字就是一面旗帜,一声号角。
众人沸腾,何解忧自然不能坐视。
“圣上有令,简拾遗专权祸国,纵容大长公主倒行逆施,扰乱朝纲,以致烽火四起,民不聊生。念大长公主帝姑之尊,又为妇人,旁听偏信,皆为他人所惑。”何解忧上前几步,抬手示意外围御林军,“保护圣上!”
御林军连成一线,拦截简拾遗,将其隔离在高台十几丈外。
简拾遗将目光牢牢锁在小皇帝身上,面如寒水,“圣上果真如此纵容何氏为孽?”
小皇帝蹙起眉,离座挺直了身板,“朕亲贤远佞,自当以长乐侯为相!简拾遗,退位让贤,朕且算作是你的美德。”
简拾遗远远望过来,不知在看谁。何解忧面露讶异,似乎之前小皇帝未曾剧透相位给他。
一旁,我存疑,“驸马为相,从来没听说过。”
大臣们难得认同了我,驸马怎可为相?
小皇帝露出天真无邪的可爱虎牙,“长乐侯同姑姑和离了,不就不再是驸马么?”
众人哑然。
方知幼帝之手腕。
我也深感意外,我侄儿竟能提出这个建议,为他亲政铺路,从此便朝政是朝政,再与后宫无关。
何解忧盯了小皇帝好一会儿,身为大人,被个小孩子摆一道,他该感受到我皇家的孩子不可小觑吧。何解忧看向我的时候,我正心情复杂着,一面自责侄儿在我监护下长歪了对不起他父皇,一面想着皇家和离的公主应该比被休掉名声要好听点吧?
见我与驸马均无行动和表示,我侄儿从自个怀里掏出一张华贵的纸,白嫩的手牵着两端,泛着嘴边的酒窝,道:“姑姑和驸马的和离书,朕已经让人准备好了。”
虽然今日这出实在出人意料,但众人看我的眼神同情中带着事后诸葛的了然。好端端的还政,竟能神展开到和离,这下彻底光杆了,权柄没了,驸马也没了,委实悲催。不过这似乎也是历史的必然,我能有驸马本就是一件颇不可思议的事,驸马跑了才符合常情。因此和离便是入情入理的了。
朝臣们接受了,默认了。我只等结果。何解忧却不知道在等什么。
台下,被御林军拦在安全距离外的简拾遗一脸身外人的样子,没打算干涉我们家内政。
我侄儿的打算很显而易见。我同驸马和离了,驸马摇身一变可为相,我再还政,名义上何解忧便可接手,同时也能将简拾遗的相位取而代之。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如果不想让他们的计谋得逞,这亲就不能离。显然由我说不离不合适,死皮赖脸也没这个样子的,我自忖还是个有点自尊的公主。我只好向远处投递视线,不过不巧的是,简拾遗意识不到我胶着的视线,他只看云。
这番耽搁下,已有宫人送来了笔墨和红泥,要么签字画押要么摁手印,这婚就离了,本宫就被弃了。
何解忧不接笔,“陛下,为相之人非独臣。”
小皇帝道:“卿不为相,洛阳何氏置何处?”
拿人家家族相威胁。
何解忧顿了顿,还是不接笔,“臣与公主新婚不久,谈何和离?”
小皇帝眯了眯眼,淡然抛出杀手锏,“姑姑妇德如何?七出尚嫌轻。”
一个闷雷滚得我与何解忧都不淡定了。我实想不到一个孩子竟能说出这样凶残的话。这还只是序言,他若乐意,再来一篇正文,在场三人都不要指望名声了。我名声早就坏了,我不在意,但我不能不在意另一人。
我抓起了笔,何解忧忽然无悲无喜一声笑,“你倒是真紧张,维护他一人,比天下重要,是不是?”
我手心发软,怕握不住笔,便直接摁了手印。何解忧看我的眼神彻底凉透,笑也不再笑。宫人将纸笔托到他面前,他提笔落字,一派流畅。我心稍安。
小皇帝满意了,当即开始任命他的小朝廷,宣布何解忧为相,简拾遗废相,公主还政新朝。
简拾遗这时看完了云彩,抬高音量对全场道:“圣上如何做的亲贤远佞?可知何解忧出身来历?他本非洛阳何氏所出,乃是当年陇西卢氏之后!”
陇西卢氏,四字激起千层浪。卢氏满门覆灭,是本朝一等一的叛逆。
小皇帝咬咬门牙,“你有何证据?”
简拾遗示意百官中一人出列,“大理寺自有证据。”
万众瞩目中,大理寺卿漆雕白揣着袖兜上前,跪禀:“臣搜查有当年何家与卢家未毁书信来往,证明两家确有旧。臣已核对何氏族谱,长乐侯确非何氏所出。两份物证均在此。”说着托出了袖里厚厚一叠证据。
小皇帝身边的内侍忙跑下去,准备接过。哪知漆雕白旋即起身,送着物证往简拾遗跟前去。谁能保证小皇帝气急败坏之下不会毁灭证据,死不赖账。何解忧出身叛逆之族又如何,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小皇帝未必不会这么想。
不过,如此公然藐视幼帝,还是激起了小皇帝的怒火。
“大胆漆雕白!你欲通废相谋逆不成?”
我在台上旁观事情进展,注意到这一事件当事人何解忧倒也有些世家风范,不现明火于脸上,目前还在淡定中。这也使得文武百官无法断定真相。
简拾遗快速扫完物证,发言了:“大理寺断案自有法度,漆雕大人断狱多年,所获证据来源自然可靠,简某不疑。”
且不管他们是不是狼狈为奸,这样的说辞还是颇有信服力的。
官员们再度沸腾了。
简拾遗再发言,重申了立场,首尾呼应点明了来意:“故而,臣奉先帝之命,诛佞臣,清君侧!”
字字落地有声。
众卿开始站队了,一部分人转移了阵地,站到了简氏代表队。另有一部分人自视清流,奉王命,不与世同流合污,皇权在谁,便誓死跟随。还有第三部分人明哲保身,隔岸观火,局势未明朗前绝不站队。
政局的筹码,各有各的押法。
小皇帝被点燃了,手指百官,愤愤道:“朕乃天子!先帝乃朕之父!江山是朕的,不是你简拾遗的!你们欺朕年幼,先帝不会放过你们的!”
何解忧淡定道:“御林军听令,今日叛臣冒犯天威,一律就地正法!”
刀出血溅,不过眨眼间。御林军的行动力向来以神速著称。
一瞬间,坚持站在简拾遗身边的大臣一部分已沦刀下魂。皇亲与外族亲王纷纷跑到台上避祸。
“住手!都住手!”我无法再等待,厉声喝止。此际却有谁肯听我的。当下我便要奔下高台,谁知何解忧眼疾手快,将我牢牢攥住。眼看得御林军刀剑无眼,挥向了简拾遗。我心跳都停了,跪到了何解忧脚边。
简拾遗站在刀剑密雨中,一身无法撼动的安宁,注目眼前的利刃。那持剑御林军竟一时露怯,愣住了。我依然不敢呼吸,不敢转眼,只扯着何解忧衣衫,语无伦次:“别伤他……快住手……快……”
只是须臾之间,御林军手中剑终于还是落下。
才知何谓生无可恋。
我倒在何解忧腿前,半晕过去。
青天下,一支清亮的光划过众人头顶,准确击落利刃。我抓住何解忧,不敢晕过去。只见更多的清亮之光交织而来,射落一片御林军。
广场外,百名骑兵弓箭手飞马奔来,各自手里羽箭飞驰,交辉若星光。
——“虎贲军奉公主之命,诛灭叛贼!”
御林军足半被射亡,何解忧一把拽起我,拉我到跟前,嗓音不可置信:“虎贲军?哪里来的?”
左御林,右虎贲,一护皇宫,一卫京师,是本朝帝都的两大重要屏障。开国之初,两股力量同时护卫,后来,虎贲渐为御林所取代,先祖削减兵力整顿冗员,曾直接撤销虎贲军。世人便以为虎贲再不复存在。
不做帝王,不知帝王所想。即便亲近如御林,便可彻底放心么?兵力制衡与权力制衡同等重要,明灭实藏,明撤实防。只因御林军驻扎皇宫,虎贲军便隐藏于宫外。这是保命的底牌,自然不会有旁人知晓。小皇帝与何解忧均是震惊非常的模样。
这张底牌,我也打得没经验,第一次使,果然不太顺手,险些以为他们不来了。
面对着何解忧的质问,我老实回答:“大火烧来的。”
他眼中再一震,顿时明白过来,“火烧凤寰宫……”
宫中大火烧到黎明,傻子也知道出事了。
何解忧眼里冷却,嘴边也泛起冷笑,“亏我还以为你是要自尽,你这样的人,又怎会轻生呢。”
场下,御林军与虎贲军一阵恶战,刀枪箭雨,亡者甚众。
我立即喊道:“护简相!”
虎贲立即调整队形,将简拾遗护在中心。如此一来,兵力分散,渐不敌御林军。
何解忧再将我拉近,手下力道颇重,“公主还有什么本事?”
我喘了口气,攀着他的手,弱声,“你看前宫门。”
他迅即抬头,面色一变,“那是什么?”
小皇帝也跟着远望,沉下小脸,“姑姑,你当真要谋逆,竟使人乘华盖帝辇!朕就将你们全部拿下!”
我看看他稚气中带些坚毅的小圆脸,有些不忍,有些愧疚,往事如何堪追忆。我伤感之际,那缓缓驶来的帝辇便进入了含元殿广场,进入了众人的视线中。
迦南当先驰入混乱的修罗场中,四下看了看,满脸的不在乎,却还是清了清嗓子,“各位先放下屠刀,我要宣旨。”
一名御林军砍红了眼,直接往迦南头上砍去。后者用手里诏书敲到了前者头顶,那名御林军顿时头骨四裂。不止我,连我身边另两人都是吸了口冷气。
迦南脸上鬼魅莫测,以独特心法传语,满场皆闻——
“奉先帝遗诏,废幼帝,奉前太子世子为帝!先帝语:若吾儿无道,或为奸人所用,朝堂昏聩,可寻重省长子易之。”
御林与虎贲的交锋暂时停滞,修罗场中幸存者同幼帝一般,呆了。
何解忧道:“假传遗诏!”
“先帝亲笔手迹,且吩咐前份遗诏作废。何解忧,你费尽心机拿到的诏书,才是假的。”
两份遗诏核对,经幸存老臣鉴定,判断两份均是出自先帝之手,若遵先帝旨意,便只能取后一份为准。
小皇帝摇摇欲坠,“朕不信!朕不信父皇会废了我……我不信……”
何解忧稳住他,冷眼相对,“那么,帝辇中的前太子世子,如何证明其身份?”
迦南优雅一笑,转身面向帝辇,“请公子下辇。”
所有人转了目光。
只见,一身华服的年轻男子款款下辇,玉颜清容,身姿修长,缓缓抬了视线。
被雷劈也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震惊。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遭雷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