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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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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0:57
卷一:涅盘卷 第四十一章  “弑父”
    混沌迷茫的思绪里,万物皆飘摇如水中海草,四周的一切,都是含糊粘腻的灰白色,那些灰白的天地里,很多东西都在浮动,在他眼前连绵成黑色的光影,或圆或扁,辨不出原来形状。
    只有一件物事,始终鲜明的漂浮在他眼前,鲜红的,细小的,拂之不去的围着他转悠,他伸手去触摸,却总是在最后一刻宛如烫手般缩回来,那物事发出细碎的呻吟,听来宛如哭泣,却不知道是谁的哭声,也许,是自己在哭?
    绵长永无尽头的黑暗隧道啊……挣扎不出。
    如困在海水之中,沉重无声的行走,双腿酸痛,忽听得女声低柔,如午夜拨琴悠扬一曲,却不惊酣梦,直令人更欲沉入更深的睡眠,却是轻甜的,欢悦的睡眠。
    他茫然回首,忽觉浑身绑缚般的坠感一松,不由微微的笑了,白日里再不会有的笑意。
    萧包子低低的哇了一声。
    这叔叔,笑起来可真美……萧玦听不见那声低呼,他只听见那动人女声低低问他:“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萧玦自己亦觉困惑,想了想,答:“海里……”
    “什么样的海……”
    “沉重……鲜红……粘腻……”
    “你经常在海里吗……”
    “有时……”
    “为什么会在海里……”
    “不知道……是因为罪孽吗?……”
    那声音似乎顿了顿,然后依旧温柔的继续。
    “什么样的罪孽呢……”
    他停住,眼神在黑暗与光明之间变幻交错。
    那声音并没有催促,似在静静等待,似可以这般千年万载的等下去。
    他却恍惚间有些心慌,害怕这一刹的沉默会成为亘古的沉默,他再也无法听见这个无由令他心安,令他至粘腻深海无限深郁中拔身而出而得喘息的声音。
    就像那一日,有些往事,错过了,再也无法挽回……于是他低低的开口。
    “……我看不见……它就在我不远处……前面……飘着……我抓不着……”
    “是什么东西呢?”
    “……不知道……”
    他的瞳孔有微微的扩张,那里面的神情,是惊恐。
    不愿面对的惊恐……“你,有看见一个女子吗?她睡在地下,还有一个婴儿……她的眼睛……”
    “啊!!!”
    萧玦忽然抱住头,狂声喊叫起来。
    剧痛。
    排山倒海的剧痛。
    那些黑色光影忽如海啸飓风,大片大片的飞卷翻腾,大块大块的拍打撞击他的精神堤岸,一波一波永无止歇,天地被摧毁,被淹没,被一寸寸覆盖,而那些浊黑浪潮卷过时,发出轰然巨响,那巨响连绵不断响在他脑中,无限昏眩,胜如凌迟。
    他抱住头,痛苦至颤栗的倒下身去。
    秦长歌正沉浸在最后一句的希冀揭破秘密氛围中,不防他就在耳侧大喊出声,一时难得的呆住了。
    萧包子突然极其敏捷的跳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嘿的一声,一个嫩嫩的手刀,毫不犹豫砍在萧玦颈后。
    萧玦应声倒地。
    秦长歌再次呆住。
    怔怔的看看地上的萧玦,再将目光怔怔的转向儿子,再怔怔的转向萧玦。
    呃……萧溶萧公子。
    你……劈倒了当今天子。
    你这个四岁孩童,很有气魄的,劈倒了以武力征伐天下,能征善战的开国皇帝。
    最关键的是。

    你刚才,好像,劈倒的是你爹……这叫不叫大不孝,忤逆,弑君弑父?
    萧溶才不管那许多,拍拍手,笑嘻嘻道:“容叔叔说了,对于疯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立刻安静。”
    好,好,容啸天。
    你们真是奇葩。
    不想再理儿子,秦长歌赶紧给萧玦把脉,发现他脉象虚浮,所幸没有大碍,会被四岁小子砍倒,一方面溶溶受容啸天所授,力道虽弱但落掌位置精准,另一方面,萧玦当时精神趋近崩溃,体力也降至最虚弱的临界点,才会被儿子所趁,酿下这惨痛的千古奇糗。
    但是现在不是研究溶溶创造何等奇迹的时机,现在面临的问题是:皇帝陛下惊叫了,皇帝陛下被砍昏了,内宫侍卫正在赶来,而他们这对凶手,逃也来不及的极其有嫌疑的正呆在皇帝陛下身边——杂沓步声。
    夹杂着惊呼陛下之声。
    有人请罪后撞开萧玦寝室,发现无人的惊惶之声。
    往厨房寻觅而来的人声。
    秦长歌无奈的叹口气。
    没办法,只好牺牲儿子幼小的纯洁心灵,和前世夫君的完美色相了。
    微笑招手,唤儿子。
    “溶溶,来。”
    “干嘛?”萧公子正竖着耳朵听动静,不住的瞅屋顶,用短腿丈量屋子的距离,思衬自己爬上去以及自己带着娘亲爬上去的可能性各为多少。
    坏娘的一句话让他霍然回首。
    “来帮我给这人脱衣服。”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吧。
    秦长歌无辜的看着儿子,叹息,“溶溶,活命重要啊,没了脑袋,还怎么吃桂花糖?”
    那是哦……萧公子捋捋袖子,大义凛然的开始给他爹脱衣服。
    一边大汗淋漓的脱,一边好诚恳的问:
    “脱光不?脱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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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1:08
卷一:涅盘卷 第四十二章  临幸
   “啪!”
    厨房门被撞开。
    侍卫们呼喊着“陛下”,齐刷刷的冲了进来。
    然后齐刷刷的止步。
    厨房内间门前,扭扭捏捏的站着个小小人儿,包子般的脸颊粉嫩嫩,一朵红云很精准的浮在脸颊上,于是包子成了寿桃。
    寿桃以指竖唇,神秘兮兮的对着侍卫们,“嘘”了一声。
    侍卫首领诧然止步,正要询问,寿桃已经羞答答道:“莫吵啊莫吵,陛下正在临幸呢……”
    侍卫首领脑袋一炸,心道不好,寿桃已经跳开一步,让出内间仓库一点缝隙。
    场景旖旎啊……米袋后,红毡之上,门启处的微光里,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正裸身俯卧在女体之上,状甚沉醉,白丝软缎寝衣凌乱的抛在地上,遮住两人上半身,隐约露出粉腻雪白的女子肌肤,在沉黯的灰黑背景里,仿若生出明月般的微光,活色生香的动人。
    米袋遮住两人的下半身,皇帝的头遮住了那女子偏过一侧的容颜,但可以肯定的是,皇帝陛下的脸是不会错的。
    侍卫首领心念着那声大叫,犹自疑惑那声音不像愉悦状态下发出的,还想看个究竟,寿桃已经跳了回来,遮挡住春光,而那厢,一声含糊的“嗯?”声响起,夹杂着重重的怒气,随即便隐约见陛下光裸的手臂一动,一只杯子已经被恶狠狠的砸了出来。
    砸在地面上,溅开无数碎片,声响琅然。
    侍卫首领立即如被火烧了般跳开,心中暗暗叫苦,早知道陛下居然会在这里临幸宫女,何必以为出了刺客这般大张旗鼓撞门而入?平白坏了陛下难得的兴致,真是吃苦出力不落好。
    只是……听说陛下数年没有临幸过宫女,今日怎会在这地儿破了例?转念一想今日看见的那个宫女,风姿那是极好的,自己曾经远远见过的据说宫中容色最佳的柔妃娘娘,似乎也不及她,陛下毕竟年青,动心也是人情之常吧?
    越想越觉得正是如此,又怨怪自己惊怒之下忘记思考,青杀不是时时都隐在陛下身边的嘛,他都没出现,陛下能有什么不妥?怎么听到声音就乱了方寸呢。
    他是今天萧琛来的时候带来的侍卫,萧琛见萧玦受伤,怕安全有虞,特意带了批最精锐的侍卫来换防,并先将重伤的青杀送走疗伤,是以侍卫首领并不知道青杀受伤一事,这般阴错阳差,倒给了秦长歌机会。
    鞠躬如仪,连连请罪,侍卫首领带着手下倒退着出去,出门时犹自不忘将门掩好。
    听得侍卫脚步声离开,远远散在四周,秦长歌方哀怨的叹息,道:“压死我了……”
    她费力的推开萧玦,将衣袖放下--刚才她卷起衣袖,露出手臂那点肤光,远远看起来,似也身无寸缕,效果不错。
    那声“嗯”,是她捏着鼻子装的,她的手掩在米袋后,抓着萧玦的手在声音发出后立即砸出了那个早已塞在他掌心的杯子,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发出是能混淆人的听觉的,而砸出的杯子也令侍卫首领魂飞天外,哪里还顾得上去辨别那声“嗯”是不是陛下亲口?
    萧溶犹自在一边搓手,心花怒放的道:“皇帝哦,皇帝哦,我砸倒一个皇帝哦……”
    秦长歌白一眼儿子,有点忧心这孩子的傻大胆怎样才是个头呢?
  接下来嘛……
  “溶溶,你出去找公主,就是今天你看见的站在皇帝身边的姑姑,她住在……”秦长歌细细的教儿子。
    萧包子领命而去,眼中闪着骗人成功的得意之光。
    “等等,”秦长歌叫住大摇大摆欲出门的儿子,“你就这样跑出去?侍卫问你你怎么说?”
    萧包子很无辜的眨眨眼睛,嘴一扁,作欲哭状。
    “陛下把我赶出来了……”
    “为什么赶你?”
    再次眨眼,葡萄般乌溜溜大眼睛很纯洁很无辜,“你说为什么?”
    好……很好……以反问应万问,这小子孺子可教。
    “陛下既然不喜欢你在那,那你刚才怎么进去的?”
    “我我我……我肚子饿,半夜爬进厨房找东西吃……陛下本来生气的,看我可怜没杀我,然后你们就来了……”掏出怀里的点心渣做证,“你要不要吃?很好吃的,吃嘛……吃嘛……”
    秦长歌瞟一眼儿子手里那团脏兮兮,早已辨不出颜色和形状的点心渣,确定哪怕溶溶什么都不说,光凭这点心渣也能把人给吓跑了。
    好了,儿子骗人的本事无师自通,过关。
    果然萧包子畅通无阻的离开,一路去找了公主,公主由亲信嬷嬷陪同,又携了萧玦的龙章宫首领太监于海一起,于厨房外恭请陛下回驾寝居,以免污浊万金龙体,于海有年纪了,常常瞌睡,今晚不小心稍一盹着,陛下就不见了,正畏惧遭受罪责,急得团团转,公主却主动来找他,也未曾降罪,喜出望外之下,自然知道不该问的都不必问,不该管的都不必管,按照公主的嘱咐,他敦请了之后便推开厨房门。
    却见黑暗中亭亭立起的女子,素衣轻丝,身姿娉婷,罩在那一层似有若无的远远灯光之中,犹如古画中淡笔描绘的女子,清灵毓秀之处,风雨不能减损其意,她只是轻轻看过来,于海便觉得呼吸一窒。
    那女子招招手,他便不由自主向前,浑忘记对方不过一普通宫女,他却是六品的副统管太监,颠颠的过去,那女子轻轻道:“陛下累了,睡着了……劳烦公公负他回去罢。”说着双靥飞霞,眼波流动,不胜娇羞,他又是一呆。
    习惯性的问:“不知姑娘姓名?按例要记档……”
    那女子似有黯然之色,神色暗雅如兰,低低道:“陛下说了,不记档……”
    他哦了一声,不自禁的几分惋惜,又瞟过去,那女子却轻轻侧过脸,一线微光之下,轮廓幽幽,姿态婉娈,却令人心中微湿,惆怅得象是刚坠了一地杏花雨,乱红荼靡。
    他竟不敢再问,微微有些晕眩着去将看似熟睡的陛下负在身上,背回寝居。
    就着灯光看陛下容颜,意外的发现陛下双眉紧缩,有痛苦之色,哪有安睡之状?
    想起长公主神情,想起那个神秘的宫女,他心中一凛,赶紧探手去把了把皇帝腕脉,一按之下,反倒松了眉头。
    他粗通医术,掌下脉动虽略有浮紧,有些微风寒入邪征兆,但并无大碍。
    他皱眉,看着皇帝的单薄寝衣,陛下如何会这般模样跑到厨下仓库,去和一个宫女交欢?突又想起,以前听龙章宫侍夜小太监说,有时夜里会睡得特别死,难道……他颤了一颤,赶紧悄悄的熄灯,蹑手蹑脚的退出去。
    历代皇宫,都是杀人如草不闻声的魔窟,自己这等微贱之人,要想存活的最重要一点,就是不管遇上什么奇怪事体,都得时时做个瞎子聋子。
    他一向,做得很好。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1:22
卷一:涅盘卷 第四十三章  夜游
  萧玦醒来时,觉得后颈酸痛,头重鼻塞,双眼粘涩几乎不欲睁开。
    身体很重,意识却很轻,有种在水中漂浮坠落的感受,萧玦皱眉--自己又做了那个怪梦了?
    那个梦,三年前开始,不定时造访,每当他心绪浮动,体力稍弱,或有事端牵引思绪,便会不请自来,每次做梦后,他都会腰酸背痛,有时次日晨会发现自己衣衫下摆有有污迹,他疑心自己患了“离魂”症,夜间点了侍夜太监穴道自己出去游荡,怕此事为人所知会对他不利,萧玦只命太医院开了些安神养气的药丸吃着,秘而不宣,同时对龙章宫的夜禁更是下了死令,入夜任何人不能来打扰他,任何人不得在宫内行走,否则,杀无赦。
    已经很久没做过那个梦了,没有做过那个血红海水中行走,满目细小鲜红物体乱飞的怪梦,他以为自己好了,没想到于这宫外御山,上林之苑,居然再次噩梦重来。
    萧玦闭着眼睛思索,隐隐觉得昨夜的梦好像和以往有些不同,梦里似乎声音杂乱,又似乎有女声和童声飘过,然而无论怎么回想,他都无法自那些错乱纷繁的影像里捕捉出清晰的人或物,只好颓然放弃。
    鼻端嗅到隐约的药味气息,萧玦睁开眼,隔着整幅的错金雕花长窗,一眼看见廊下素衣女子,正微微低了头,仔细观察药熬成与否,上林庵一院梧桐红枫将秋色深锁,而她就是色彩都丽斑斓而又沉厚萧瑟背景里最婉转的一抹亮色,如水似镜,清,而凉。
    萧玦微微的皱起了眉。
    每次看见她,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似乎有微微的欣喜,然而欣喜里又生出淡淡的烦躁,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可当她离开视线了,他又有些许的失落,失落里偏又生出庆幸,这般交织纠缠的古怪情绪,令他每一次都几乎都以自控,不知道自己是要一把拉住她好生温存才愉快呢,还是喝命人将她拖出去乱棍打死才合心。
    不过秦长歌是不会给他乱棍打死的机会的,她早已感觉到萧玦醒来,正注视着她,便不动声色的弯腰去看药的火候,直起腰来的时候,她已经有意无意将窗户轻轻一碰,关上了。
    视线被阻,萧玦眼前一黯,突觉得心中一空,这种感觉令他不适,正要发怒,又觉得没有由头发怒,而此时,于海已带着太医匆匆进来。
    于是可怜的太医很无辜的被迁怒,被皇帝怒喝:“滚!我好得很!”,连滚带爬的赶了出去。
    于海小心的关上门,看见廊下的秦长歌,想了想道:“姑娘,按照规矩,既然不记档,得赐药给你,你且在这里等着,回宫后我会派人送药来。”
    秦长歌应了,于海看了看她,又道:“要不我向皇上再请旨……”
    于海还是和以前一样,忠厚谨慎啊,秦长歌笑了笑,道:“陛下已有明旨给我,公公就不要再去惹他不快了,哪家女儿不望入侍君王之侧?只是没这个福分罢了。”
    于海想了想也是,只有矫称自己蒙恩的,哪有撒谎不肯记档的,陛下心绪不好,还是不要再问这事,免得触他霉头。
    正要走开,看见炉子上的药已经滚了,随口道:“你去服侍陛下喝药,陛下不爱苦味,得用淮南进贡的秘制九酿金丝甜梅,先前赵王殿下带来了,就放在桌上,那个镂空小金花琉璃盒子里就是。”说着匆匆去了。
    秦长歌无奈的送药进房,萧玦正皱眉望着窗外的梧桐发呆,一转眼见进来的是她,微微怔了怔,欲言又止,秦长歌放下药碗,去寻甜梅,一眼看见金托盘里放着从萧玦身上解下来的各类物件,卧龙袋,缀明珠的锦绦,金纽玉扣,那个精巧的小琉璃盒子也在其中,秦长歌伸手去取,冷不防听见萧玦低喝:“别动!”
    秦长歌一怔,手指微动间已看见压在卧龙袋下,一个微旧的小小香囊露出一半,她手指虚虚停在香囊上方,尚未来得及抽开,萧玦已经再次怒声道:“我叫你别碰!”
    秦长歌偏转脸,微微的笑了下。
    不用碰,我也知道这是什么。
    方胜形状,金累丝点翠镶嵌,墨绿底上非花非鸟,绣的是天下山川舆图,下方以晶曜名石穿孔结着墨绿彩线丝绦,内装白芷、菖蒲、藿香、佩兰、薄荷、香橼、辛夷、苏合香、冰片等三十多种香料,玲珑可爱--都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绣成。
    那一年云州豪雪,遍地雪厚如绒毯,一色莹白无边无垠,雪地上梅花开得喧盛,点点瓣瓣风姿神秀,白梅树下少女一身红色狐皮大氅,清丽明媚恍如天女,而那少年眉目俊朗鲜明有如画成,注目她的目光深情无限,突伸手接了一瓣落梅点在她额心,一笑粲然。
    雪肤红梅,娇艳无伦,而她轻轻笑着,递过百忙中绣成的锦囊。
    他眼中绽出惊喜,她的笑意芬芳如梅。
    ……秦长歌这一刻的神情很遥远,突然想起前世里读史,曾读到唐明皇在马嵬坡兵变之后,意欲迁葬当时匆匆埋下的杨贵妃,寻出贵妃尸骸时,发现只余白骨,唯胸前香囊暗香依旧,后诗人张祜有诗咏叹:
    蹙金妃子小花囊,销耗胸前结旧香。
    谁为君王重解得,一生遗恨系心肠。
    一生,遗恨,系心肠。
    隔世重来,旧物再睹,看着萧玦如此紧张这锦囊,秦长歌久埋的怨意,竟如潮水决堤般,微微泄了一线。

    你既如此怀念,为何,睿懿连陵寝也无?
    你既如此深爱,为何会相信,睿懿会因为那些龃龉和分歧便放弃你?
    笑意微冷,秦长歌去取那个琉璃盒子,手指有意无意一拂,锦囊落地。
    白影一闪,仿若一阵风卷过,速度太快撞得秦长歌一个趔狙,身子向后一仰,撞到桌角,仰靠在桌上,脚下不稳顿时带倒凳子。
    便听得哐当一声,只穿着里衣急窜过来的萧玦正巧被凳子绊倒,一时控制不住,砰一声栽到秦长歌胸前。
    ……一个衣衫不整,重重埋脸于软玉温香。
    一个后腰撞得生痛无法移动,只好被某人埋在了自己的软玉温香。
    萧玦撞痛了胸前伤口,正在发晕,只觉得自己脸部所触,似乎温软香馥,且有熟悉的清远幽沁气息,隐隐传来,竟令他一时昏眩,不忍离开。
    这香味,如此相似……而秦长歌揉着后腰,本想等萧玦自己抬头,不想他竟然十分陶醉的模样久久不起,不禁有几分又好气又好笑的感觉----这家伙,当真没和女人嘿咻嘿咻太久了么?这么狼性?
    不客气的伸手,抵在萧玦额头,缓缓道:“陛下,这不是您的枕头。”
    ……萧玦愕然睁开眼,看见她的眼睛,再目光下移,呆了呆,霍然跳起。
    立即转头,去拣地上的锦囊,耳朵却似有微微发红。
    他那一低首,未看见秦长歌微带惆怅的眼神。
    拣起锦囊,细心拂去尘埃,萧玦背对秦长歌,挥挥手,道:“出去吧,不要你侍候。”
    身后女子未曾言语,稍倾,听见门扉轻掩的声音,萧玦回首,身后空落落的无人,一抹纤秀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迤逦如浮云般的去了。
    萧玦慢慢的握紧了手中的锦囊。
    久远的记忆奔涌而来,而熟悉的馨香积淀未散,萧玦轻轻嗅了嗅指尖,神情难明,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也如浮云般投射于波心,微微漾起流荡的波澜,不住萦回——午时,皇帝起驾,临行前萧玦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并没看见想看见的人,只好皱着眉头对文昌公主道:“过些日子是太后圣寿,姐姐莫要忘记,清修的日子虽好,也别忘记红尘里走一走。”
    文昌微微一笑,道:“记着呢,定会前去拜寿的,飞桥即将建好,日后有暇,我会去看陛下,也免得陛下万金之体来回奔波,虽说这上林是御苑,寻常人来不得,终究不够安全,陛下看昨日这事,还不知怎么交代。”
    “无须交代,”萧玦傲然道:“你莫担心,自有朕一肩担之。”
    注目弟弟半晌,文昌喟然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陛下……”她亲手替萧玦系好冠缨,退开一步。
    萧玦再次回望一眼,目光沉黯,随即再不犹豫,转身离去。
    他背影挺直而修长,在晨晖中拉出长长的剪影,落在后院的母子眼中。
    趴在窗台上啃着核桃酥的母子,看着远去的皇帝大人的背影,良久,俱都幽幽一叹。
    一个说:“看,这人身有旧伤,一夜没睡,又被打昏,居然一大早就爬起来,还这么精神奕奕,溶溶,你也是男人,你为什么这么胆小这么懒?”
    一个说,“我胆小?我胆小那昨晚他是被谁打昏的?我懒?我懒那今天是谁先起床的?”

    ……半晌,一个说,“皇帝真不是人干的活……”
    一个说:“干皇帝的也多半不是人……”
    ……萧玦远去的身影,同时落在山顶上一坐一立的人眼中。
    山顶阳光稀薄,碎如掌心落花,四周静默无声,唯风声呼啸,良久,风声里传来淡淡一句低问。
    “你……看出来了吗?”
    沉默。
    风声愈卷愈烈,似欲将人语声横切,碎裂,抛散。
    很久很久以后,才有一丝语声,被风声卷起。
    “……没有。”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1:37
卷一:涅盘卷 第四十四章  尸油
  上林山的秋色是很美的,枫红间疏黄,点染寒山苍翠,时有白鸟双飞,掠碧波而来,姿态飘扬如芦花,而双翅掠过的天空高远旷朗,深蓝如缎,云色轻盈,如雪似烟。
    秦长歌抱着儿子,坐在后院凉亭里一起观景,看了半晌之后,萧公子忽道:“难怪说云烟云烟,这云和烟真象。”
    秦长歌默然,半晌道:“溶溶,我发现人家说眼睛大未必有神是正确的。”
    “为什么?”萧公子立即转过他的大眼睛,努力展示他“美目盼兮”的风姿。
    “因为那根本不是云,就是烟。”
    “啊……真的吗?除了颜色黑点,我看也差不多啊……”
    叹口气,秦长歌懒得和萧小白说话,拉起儿子,“走,去看看。”——上林是皇家御苑,等闲人来不得,皇帝刚走,谁跑来生火?秦长歌心里思想着,走近那烟火时,看见那一角衣色,笑得越发温柔了。
    腾腾烟雾中,某奇异残忍的一幕正在上演。
    一群衣不蔽体瘦骨支离的乞丐正扑打纠缠混战在一起,尖声惨叫,撕头发掏下裆,抠眼睛抓耳朵,肉屑横飞中血淋淋的纠缠在一起,偶有落败的乞丐忍受不了惨呼着逃出来,立即几个军士抓住,三五下用破布条塞住嘴,用草绳牵在一起,栓在树下,而正中早已挖起石坑,架起火堆,火光熊熊毕剥作响中,士兵们恶狠狠轮流将逃出的乞丐往那火堆上推。
    乞丐们无声的挣扎,惊恐的眼神宛如落叶在风中飘摇,落到何处何处便惊起宿鸟,扑啦啦的遮蔽那一方晴空,那目光里一层层血色惶然,仿若滴落在地,便是一滩淋漓的鲜血。
    秦长歌的目光,向那群不顾一切残忍血腥相斗的乞丐一掠,目光突然一顿。
    人群正中,一个形销骨立的年轻瘦弱乞丐,满面泥泞青肿,稀脏变形得看不清颜容,好似双腿也不良于行,倚在一处山石上,利用山石护住了自己的后心,那群互相扑杀的乞丐也没有放过他,不住往他身上招呼,然而这年轻乞丐虽出手无力,守多攻少,却目光奇准,每攻定为对方必救之处,是以和众多四肢健全的乞丐相比,他虽然也难免伤痕处处,却比那血肉横飞的惨状好上许多,但不知为何,他明明有很多次可以下杀手或取胜的机会,都自己放弃了。
    秦长歌轻轻咦了一声,正要走上看清楚,却听人群之后,火坑之外,有鼓声缓急柔亮响起,声声奇韵,节奏琅然,秦长歌一听便知这是羯鼓,却非邻近几国的产物,而是草原大漠之外,高昌之国传来,鼓的两面蒙羊皮,中段腰细,号称八音领袖,前元元孝帝雅擅音律,尤长于击鼓,曾于明光殿前,见秋空迥彻,纤尘不起,遂作《秋风高》之曲,每奏之,则远风徐来,庭叶纷坠,其韵妙绝,名重一时,后前元亡国,会这羯鼓的人日渐稀少,不过对于号称西梁音律大家,诸般乐器无所不精的某人来说,实在不是问题。
    其时秋阳高照,碧空如洗,木叶纷飞而红衣烂漫,那男子轻执鼓槌,衣袖翻飞间露出雪白的手腕,黑发飘散,荡出优魅的弧度,他微微仰首,阳光映照下,扬起的下颌精致明洁,明媚双眼微阖,似为那激昂音律深深迷醉,而他击出鼓声明冽琅然,激越时如万军齐进,悠缓处似静水深流,如静夜中闻得圆荷泻露其音铿然,着实是一副很美很意境的场景--如果没有那群可怜乞丐和那烟熏火燎的石坑的话。
    为什么这个人每次出现,都要这般诡异呢?
    凝目向灰衣红甲的人群中一张望,秦长歌将儿子往身后推了推,问:“溶溶,你害怕看见死人么?”
    “怎么个死法?”萧公子眨眨眼睛,“祁繁叔叔家里开善堂,有时候有些乞丐死了,叔叔会派人去收尸,有次也带我去看了,那是个饿死的,很瘦,骨头可以直接拿来做棒槌,叔叔叫我记着,说百姓流离,饿死于道是为人君者之过……奇怪,别人的过错,为什么要我来记着?”
    棒槌……秦长歌默默了半晌,放弃此刻对儿子实施再教育的想法,叹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个死法,我只是知道某个人很喜欢杀人,经常搞出古怪的名目来杀,我怕你会被吓着。”
    “某个人?”萧公子张望了一下,手指一指,道:“你不会说的是那个娘娘腔吧?”
    秦长歌顺着他手指看去,“娘娘腔”正微笑着向她看来,双目流彩如烟波荡漾,每一道涟漪都风情无限。
    “几天不见,你孩子都这么大了?恭喜恭喜。”
    秦长歌微笑,“几天不见,您看起来又年轻了许多,上次八十四这次四十八,恭喜恭喜。”
    玉自熙抚抚脸庞,哀怨道:“啊,我有这么老吗?难道我如此费尽心思保养容颜,依旧没有用吗?”
    “保养容颜?”秦长歌目光掠过那石坑,“不会是用这个吧?”
    “对啊,”玉自熙喜滋滋站起来,丢掉羯鼓,道:“有个方士告诉我,用尸油敷脸,可青春常驻。”
    “尸油?”

卷一:涅盘卷 第四十五章  竞杀
  “尸油?”
    玉自熙笑容尤物,姿态宛如在谈论德州府的名花牡丹,娟娟静好,“将尸体架到石坑上焚烧,烧至半焦烂,用水浇灭火,将尸体扔到坑内水中,尸体内的油慢慢渗出,溶入水中,那油养颜是极好的。”
    “呕……”萧包子做呕吐状,大怒:“还我早上的翡翠包!”
    “人肉包吧,如何?”玉自熙微笑,“风味很独特的。”
    秦长歌微笑,玉自熙还是这样啊,要多美有多美,说话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可是你真要他抹尸油,吃人肉,他一定立即把你杀了。
    “阁下就在这里练尸油?”秦长歌环顾四周,“在我西梁皇室御苑别业,佛门清净地上林庵脚下,以活人搏杀炼油?”
    “怎么?”玉自熙妩媚的笑,“这里风水很好啊,练出的油一定是绝品。”
    “阁下一定在西梁官高爵显,”秦长歌微笑,“只是我记得西梁律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谁说我犯法了?”玉自熙眼角斜斜逸飞,肤色水光脂艳,红衣一拂,一张纸笺平平飞出,缓慢的逆风飞行,有如无形之人在纸下托举,将将停在秦长歌眼下三分处,供她观看。
    包子见状不满,努力踮起短腿,又伸手去够,玉自熙眼波流转的看着他,衣袖一拂,不远处一方青石无声移近来,包子爬上去,正好。
    眉开眼笑的道:“你不错,我现在看你不娘娘腔了。”
    玉自熙莞尔,“多谢多谢。”
    秦长歌盯着那纸笺。
    “生死书”。
    生死书是元朝留下来的规矩,前元一朝,起于草莽,早先是青玛山下西苍高原的游牧民族哈桑族,逐水草而居,沐天风而长,民风彪悍,骁勇善战,于先齐王朝式微之时,起兵横贯高原,带着高原牛羊膻味的雪亮弯刀,划裂暖风熏醉的长空,眨眼间便劈裂了歌舞升平早已不识兵马为何物的久安王朝,占据内川花花江山后,哈桑族人剥去厚重油腻的羊皮袍,换上轻薄柔软的丝缎,撤去案上滴着血水的肥羊肉,换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南人美食,休掉丰乳肥臀被草原四季长风吹得脸庞黑红,行止粗俗的妻子,纳进娇弱如柳颜如春花雅擅曲艺的亡国官宦的千金小姐,严禁治下百姓称其哈桑族,自称是出身于青玛神山下的天之神族,应约天命,拯救众生。
    而生死书便是哈桑的久远风俗,是身为奴隶或地位低下人等者求进于高门的阶梯,哈桑约书上记载:“卑贱的奴隶之子,如果你们拥有无伦的勇力,欲成为老爷们麾下的勇士,终身甩脱奴隶的枷锁,那么来签订下生死书,生死不计,胜者荣光。”
    生死书,便是欲图摆脱自身卑贱地位的人,不计生死进行的赌命搏杀,只要在书上签字,便代表死活与他人无干,元王朝建立后,因为此举的血腥残忍,渐渐少有此书出现,西梁王朝新建,在对前朝体制的动改当中,秦长歌曾经发现过这东西,本想下令废止,后来听闻国内几乎已无此类事端,便也罢了,不想如今这个妖美的玉自熙,竟钻了律法的空子,拣起前朝旧规矩,玩起杀人游戏来了。
    玉自熙犹自不罢休,笑吟吟招手唤过一个灰衣甲士,道:“金梧,说说你是如何到我身边的?”
    金梧立即上前一步,指了指那群混战的乞丐,大声道:“卑下原先就和他们一样,泥坑里寻食,万人欺千人唾的一个乞儿!卑下现在是六品武略骑尉,掌王府武器弓兵事!若非王爷给了卑下机会,卑下怎会有今天?卑下谢王爷恩德!”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说话不要这么大声,”玉自熙盈盈浅笑,“有理不在声高,杀人最宜无形,你什么都好,就这点悟性不够。”
    “是!”金梧一个躬身甲胄乱响,“卑下一定好好学着如何杀人无形!”
    秦长歌面上笑容满满,心里早已懒得和这对变态主仆搭话,自顾自行至那群犹自扑杀不已的乞丐身边,看了半晌,忽道:“生死书虽然残忍,但向来公正,王爷,你的生死书,却有些不公呢。”
    玉自熙眼光一掠,看着那个残疾青年,媚然笑道:“唯血火泥泞中挣扎出来的最为悍勇的生命,方有资格成为我麾下勇士,我选人,不论出身门第,不论心地行事,只论成败,越是于劣境困苦中脱出的胜者,在我麾下出头的机会越大,甚至一开始授职也是因此判定,你觉得对他不公,我却觉得我对他十足公平,换了别人,谁会给一个残废机会?”
    “我的规矩,能杀人的人,才配做我的属下,”玉自熙笑得婉娈,“他们当中,无论谁,只要能保护自己不被杀,并能杀掉一个人,就算输了,我也会照顾。”
    “他们,原本都是在一起的朋友吧?”秦长歌注目半晌,微微一笑,“只有杀掉朋友,才有活命的机会,才有进身之阶?”
    “生死荣辱之前,没有朋友。”玉自熙微笑,“为了所谓交情放弃这个机会的傻瓜,我不要。”
    两人对谈之间,场中情势忽变!

卷一:涅盘卷 第四十六章  穿喉
  一个黑胖乞丐,因为身高体壮最具有威胁,被几个乞丐目标一致的合力围攻,一个年轻乞丐趁他不注意,咬咬牙,突然搬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他的后脑。
    胖子听到风声,本想让开,不知怎的脚步一浮,那石块便狠狠砸了下来。
    狂吼一声,那黑胖子一个踉跄,所幸他个子高大,那乞丐却不及他身高,兼之下狠手终究心虚,微微偏了准头,砸在他后脑下方,立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那黑胖子立即晕头晕脑的栽了出去,栽在地下伸手一摸,摸到满手的鲜血,顿时急了眼,大叫一声便要爬起来,然而那几个乞丐见终于打倒了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狠下心来,抓了趁手的东西纷纷砸下,血光飞溅里,那胖子痛叫连连,虽然皮粗肉厚,终究也经不起这般连连殴击,但身体疼痛,一时也无法爬起,捂着脑袋,于石块棍影中突然觑见前方一双腿。
    那个残废的青年,正坐在他前方,抵挡着另几个人的进攻。
    人被逼急了,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
    求生,在最危急的时刻,几乎是本能。
    “杀一个人就能活是不是!”一声狂吼,那胖子也不起身,就地滚了出去,抓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就去砸那残废青年的眉心。
    秦长歌的目光跳了跳。
    一伸手拉住了欲待奔前的儿子。
    石块尖锐,隐约粘着鲜血和尘埃,于纷扰嚣乱,惨呼与怒骂同响乱石与棍棒齐飞的混战群中,无声无息而又杀气凛然的袭向要害。
    霍然抬头!
    那青年脏污的乱发中,掩映的目光忽若冷电一闪。
    那目光寒锐似剑,雪亮胜刀。
    又似大片冰雪,呼剌剌的一捧,于寒冬最萧瑟的风里,毫不容情的泼了出去。
    冷至骨髓。
    如此近的距离,残疾的躯体,围攻的人群,无法避让的空间。
    看来,必死无疑。
    那目光匹练般一掠,却瞬间平静。
    他忽然一翻身,从石旁翻开。
    极其敏捷,宛如一只水鸟,在猎人弓矢飞临前跃入水中,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线,一种决绝而凌厉的姿态。
    这一翻,立即避开要害,却将自己的双腿,生生迎上对方猛力砸下的尖石。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起。
    胖子怔了一怔,那喧嚣中依旧无比清晰的骨头碎裂之声,似一道闪电劈进他混沌的意识,令本已无所畏惧,只想着孤注一掷的他的心也砰砰的跳了起来。
    而血花爆开,四处飞溅,有几滴溅入他的眼睛里。
    他视线血红,惊心动魄的去擦。
    手却被挡住了。
    骨裂声起,血花艳绽的同时,那残疾青年一偏首,右手一伸,两指一扣!
    喉核被捏碎的声音。
    比骨裂声轻,比骨裂声软,却比骨裂声更为残忍凌厉惊动人心。
    一声压抑在咽喉中的惨嗥,未待出口已经吞没在狂涌的血沫里。
    而瘦弱的青年,已经面无表情,硬生生扣着胖子的咽喉上两个深深的血洞,慢慢的将他软瘫下来的身子拖过来。
    乞丐们全数停下了手。
    呆呆的看着胖子在他指下抽搐,痉挛,烂麻袋般被他扣着咽喉拖拽过去,身下泥土拖出长长一条血线,蜿蜒如蛇。
    看着那血沫如泉,自那两个贯穿的小洞中不断的往外涌,一个人的身体里居然可以涌出这许多的血沫,多到似乎要将已成血人的胖子淹没。
    看着那瘦弱而一身泥泞的青年,乱发后的眼神平静,仿佛指下扣着的不是人的咽喉,不是方才还强壮有力的人命。
    不过是一只鸡或一条狗而已。
    秋风卷起树上欲掉不掉的枫叶,鲜红的飘入另一处鲜红中,在浓郁堆积的血泊中轻轻荡漾,色彩越发明丽得诡异。
    而天际云霞深红,映上那青年染血的唇角,偏偏那唇角,无一丝颤抖畏惧,冷静得仿如石雕。
    石坑里燃着黑烟,灼烧人体的焦臭气味,树叶在火光里发出哔哔剥剥的炸裂声响,这一刻安静得近乎瘆人。
    “逃啊!”
    似是从噩梦中惊醒,忽有人发一声喊,被这冷漠残忍杀着惊呆的乞丐们如梦初醒,立即抛下手中乱七八糟的武器,四散奔逃。
    玉自熙一直微笑负手看着,此时微微一哂,轻声道:“杀。”
    金梧面无表情,手一挥。
    飞箭如雨,连瀑而出。
    向着那些手无寸铁的乞丐的后心。
    惨呼声里,无数身体被利箭射中,洞穿,再挟带着狂涌而出的内脏肉屑透身而出,喷洒出一地的血肉,有的被生生钉死在地下,犹自如断尾之蛇在地上蠕动挣扎,却将那些血淋淋的豁口撕裂得更大,有的被贯穿后脑,乳白的脑浆和殷红的鲜血汇流在一起,在地上汩汩淌出腥热的沟渠。
    秦长歌在听到那个杀字的时候,微微一犹豫,伸手去挡萧溶的眼睛,萧溶却自己将她的手拉了下来。
    抿着嘴,四岁的孩子静静看着血腥的一面倒的杀戮,面容没有一丝惊骇。
    惨呼声里,他轻声问:“为什么可以这样杀人?”
    “因为强权掌握在上位者手中,弱势者没有挣扎求生的余地。”秦长歌并不打算多解释生死书的残酷约定,弱肉强食,对于寻常百姓也许不需要知道其所包涵的血腥和残忍的含义,然而对于萧溶,对于自己,这都是必须要直面,并为之践行的要义。
    萧溶的奇异出身,开国帝后的恩怨宿结,注定了他将来走的路途,既非普通百姓的安逸平常,也非养在深宫的太子顺理成章,他所要经历的,是比所有人都更为铁血的道路,心软,怯弱,浮躁,优柔之类普通人可以有的毛病,他不能有,因为那都会成为他前进道路上的森森利牙,成为在某一日寻机噬咬他生存机会的杀着,因此,秦长歌并不惮于以鲜血来唤醒幼子关于惨厉世事的清醒认识,她唯一的顾忌,只是怕萧溶肠胃不适而已。
    儿子的表现,她很满意。
    “那我们为什么不救?”

    “因为我们救不了,”秦长歌谆谆善诱,“我们还不够强。”
    “我们不够强,就必须看着?”
    “是的。”秦长歌近乎冷酷的微笑,“别说是这些和你不相干的乞丐,就是你祁叔叔,容叔叔,如果遇到这样的事,但你没办法解救,那你也只能看着。”
    “那如果是你呢?”萧溶转头看秦长歌,乌黑的眸子灼亮逼人,“如果是你,遇到这样的情形,我也看着?”
    “是,”秦长歌毫不犹豫,“你记着,如果有一日,我遇险,而你不能救我,那么,你不要救。”
    萧溶默然,秦长歌叹了口气,觉得这样的话题对四岁的孩子来说太沉重,不由微微俯身,微笑道:“溶溶,我很高兴在你心目中,我地位不输于抚养你长大的祁叔叔容叔叔。”
    “你是我娘,”萧溶并不看她,语气却斩钉截铁,“我知道。”
    顿了顿,他又道:“你难不难过?”
    “嗯?”
    “我不救你,你会难过。”萧溶抿着嘴,肯定的语气,小小孩童,脸上有淡淡的悲悯。
    “你傻兮兮冲出来救我,平白多送一条性命,我才会难过,”秦长歌笑,“我会气得从地下爬出来揍你。”
    点了点头,萧溶若有所思,“所以我要强。”
    他一指那血色弥漫的修罗场,道:“我强,我便可以救下我想救的人,我便可以要他们不要欺负一个残废,我便可以找个高手来,逼着这个娘娘腔签下那个什么书,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也尝尝被人随意杀掉的滋味。”
    ……秦长歌抬起头来,正和玉自熙似笑非笑的目光碰撞在一起。
    对着她勾起唇角,玉自熙的目光却缓缓下移,落在萧溶脸上,微笑道:“我要不要把这个将来的会找个高手把我打得满地找牙随意杀掉的大英雄,现在就灭绝后患呢?”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1:54
卷一:涅盘卷 第四十七章  相逼
     刚才还豪气满胸的萧溶立即眼珠一转,躲到秦长歌身后,大声道:“我可没和你签那个什么书,你杀我就是犯法。”
    “犯法?”玉自熙柔婉的道:“这里,上林山脚,四面全是我的人,我杀了你和你娘,谁会知道?”
    萧溶抬头看看秦长歌,又看看玉自熙,笑嘻嘻道:“杀我娘?那太可惜了吧?我娘很美的,你舍得杀?”
    小子你什么意思!
    秦长歌悲叹一声,看来自己白忧心了,还担心真要遇到先前和溶溶讨论的那种情况,溶溶会不会不顾生死冲出来救她呢,他根本就不会救的,瞧瞧,人家才一威胁要杀他,他的豪言壮语立即没了还不算,还毫不羞耻的准备献上他娘的美色……不理那无耻小子,秦长歌根本没把玉自熙的威胁当回事,真要杀她,以玉自熙的性子,何必说那许多话?他不杀女人和小孩的习惯,看来还是没改啊。
    “这位胜者,您打算怎么履行承诺?”秦长歌指了指那低头盘坐于地的残疾青年,他已经缓缓放开了早已死去的胖子,正在将自己被血染红的手指在对方身上擦拭,他擦得很缓慢很仔细,仿若那不是手指,而是绝世宝剑的青锋。
    不过他的手指,确实也可比宝剑锋锐了。
    “承诺?”玉自熙脸上突然掠过一丝诡谲的笑容,“什么承诺?”
    秦长歌指指生死书,微笑道:“您不会想耍赖吧?”
    “本王一向言出法随,岂有耍赖之说,”笑容越发诡秘,玉自熙道:“不过你数数生死书上的名字,有几个?”
    秦长歌看了看,道:“十七。”
    目光一转,皱了皱眉。
    场中连人带尸体,却有十八人。
    玉自熙微笑,“他没有签生死书。”
    怔了一怔,秦长歌目光转向那瘦弱青年,失声道:“没签生死书,那你……”
    那人头也不抬,只继续擦他的手指。
    “没见他一直不肯下手杀人么?”玉自熙笑道:“我遇见这批乞丐时,他们正在合力欺负他,将他按在地上痛揍,我看出他其实有武功底子,却好像不能也不愿使用,我想知道为什么,所以才提出签生死书,那些乞丐我根本没打算要,我只想看看他的身手而已,不想他大约是被人打习惯了,竟不肯签生死书,也坚决不让乞丐们签,所以这群认为他挟恨报复,认为他是居然妄想阻止他们脱离苦海的不知好歹的乞丐大多都围攻他,一方面是恨他阻路,另一方面是欺他残废,想拣个现成便宜。”
    “他不签生死书,自然不能杀人,他越不肯使用武功,我越感兴趣,终于逼出了他的老底……”玉自熙笑,仿佛杀掉这许多人只为看一个人有没有武功是件很轻松很有趣的事情,“如今,你没签生死书,却终于杀了人……哈,杀人赔命,你知道否?”
    他缓缓踱步到那青年身边,笑得艳若深夏蔷薇,容光夺人,“嗯……你早已看出我的用意了是不是?你不想成为我的手下是不是?你阻止他们签生死书是想救他们一命是不是?你一直不下杀手,一方面是不想令我得逞所愿,另一方面也是你想保全他们性命是不是?可是你想保护的人,却想拿你做晋升的阶梯,踩着你的鲜血去邀功,为这些不识好歹的,拼命欺负你的,不明白你苦心还想恩将仇报的乞丐,你的忍耐和牺牲,值得?”
    秦长歌淡淡看着玉自熙,这人就是这么恶毒变态,最喜欢逼出人性中最为黑暗无耻的东西,来映照出每个人心底的自私和丑恶,让人人在现实的冷酷无情中呻吟哭泣心生怨恨,最讨厌看到善良温情柔软之类光明美好的东西,如果他面前有这类美好事物出现,他是一定要用尽手段也要将光明染黑,温情砸碎,善良摧毁,柔软风干。
    那青年将手指擦尽,又默然看了看,突然开口道:“我只杀该杀的。”
    这是他在这里第一次说话,声音微微低哑,嗓子似乎受过伤害,但听来不觉得难听,反而微微有些水波荡漾般的低徊之意,那水波冲击着人心堤岸,如浪迭起,每个字都沙沙的,磨人心魂。
    玉自熙媚笑:“欺负你的人很多,为什么就他该杀?原来你那些善良也是伪装啊,逢到自己身临险境,你还不是一样下辣手?”
    目光掠过胖子尸体,那青年冷冷道:“你——动了手脚。”

卷一:涅盘卷 第四十八章  反胁
  秦长歌目光一闪,她早已发现,胖子先前原本可以避开石头,却因为脚踝上的暗器,生生落入死亡陷阱。
    不想给玉自熙察觉她懂武功,秦长歌缄口不言,那青年目光锋利如刀,自然也发现了。
    “生死书虽残忍,但讲求绝对公平,”那青年不看玉自熙,“你耐不住性子,动了手,是你先毁约。”
    “那又如何?”玉自熙笑,“我要确定的就是你的武功,我管什么毁约不毁约。”
    “现在你得到你要的答案了,”青年漠然道:“那就别拿生死书说话,别说那许多废话。”
    “放肆!”金梧怒喝。
    玉自熙偏了偏头,微笑,“听见没,他说你放肆。”
    “这世上没人比你更放肆。”那青年答得淡而重。
    微微皱眉,玉自熙目光变幻,“你认识我?”
    那青年不答。
    想了想,玉自熙笑道:“你认识我也是应该,我经常路过你们那个破庙,十次倒有八次看见你被打,要不是看见次数多了,引起我奇怪,也没有今天这事。”
    那青年依旧不答,只是将身子向后一仰,竟舒舒服服靠在山石上,闭目假寐了。
    “放肆!”金梧再次怒喝,上步,抽刀,刀光亮起飞虹般的弧线,刷的指向那青年咽喉。
    刀风拂得他额发微微颤动,那青年连眼都没睁开。
    金梧哪里忍受得了这种侮辱,眼神一恶,毫不犹豫的向前一戳!
    却有根手指,如玉般的光洁的手指,仿佛突然从空气中冒出来似的,轻轻按住他的刀。
    玉自熙的手指。
    他只温柔一按,宛如飞蝶落于平静水面般的轻盈翩跹姿势,点尘不惊的安静与祥和,那满溢杀气的雪亮刀锋,却再也无法前进一分。
    手指改按为抬,轻轻托着刀锋缓缓升起,雪白的手指衬着一泓秋水的刀锋,分不清哪个更白。
    日上中天,秋日阳光明光灿烂,正正映在那薄而亮的刀面之上,光华耀射,刺得人不由闭上双目。
    只是那闭目的刹那间。
    突有人影翻腾而起,半空中一个风车般的急转,已身姿诡异的转到玉自熙身前,低喝:“弃!”长刀刀尖已到了他手中。
    手指一抖,奇异的颤动令金梧手腕一麻,长刀脱手。
    那青年手指奇妙一拨,长刀方向立转,横划过一道滚圆灿亮的圆弧,转瞬贴到他的肘下。
    而他立即以肘代刀,借着长刀支撑之力,整个人连人带刀,都狠狠的向玉自熙劈过去!
    刹那之间。
    掠起,夺刀,转肘,攻杀。
    四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快得人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他的泼雪刀光已经洒满天地。
    金梧面色惊恐,不知为何看见长刀失手他竟如杀着临头般面色惨灰,脱手刹那,竟不顾刀光横截定会伤到手腕,赤手便夺。
    血光一溅。
    半只手掌飞上半空,五指在空中无力的痉挛抓握,洒落凄艳血雨。
    那雪色刀光竟毫不停歇,卷着血雨腥风肉末碎骨,依旧宛如流电追光,劈向玉自熙颈项。
    一切都发生在玉自熙闭目的那一刹。
    等他睁开眼,刀光已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味,到了近前。
    目光突然大亮,犹如于黑暗荒原燃起两堆炽烈的妖火,几千里外亦可追蹑得那妖艳颜色,令人向往却又心生诡怖不敢近前。
    一片金红。
    如华屏盛开,玉珀迤逦,满幅的耀目丽色,柔软如缎而又坚硬似铁。
    玉自熙双目乍睁,宽袖已如铁墙般,华艳而又煞气四溢的横扫出去。
    极其凌厉的“长空云袖”!
    如天外飓风横卷而来,带来风云雷动,铁袖横扫,罡风凛冽,遍地沙土旋转卷起,犹如烟柱,直上云霄,而远在丈外的秦长歌母子,衣袂猎猎飞舞,几至不能呼吸,萧溶身轻个小,竟被那袖风扫得,蹬蹬蹬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霸气而华丽,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肠催肚烂的狠绝杀着。
    玉自熙一向是这样的,如罂粟,妖红蛊惑里里孳生着致人死命的无限杀机。
    秦长歌护着萧溶头脸,静听沙子噼啪打落身上的声音,看着那飘摇明灭在袖风中妄自挣扎的一线刀光,心中哀叹,那青年确实厉害,确实快,快得天下少有人及,占尽先机,然而惟因下盘重伤虚浮,功力全无,遇上外表娇柔而武功霸道的玉自熙,那还是一个死。
    再快捷的刀剑,遇上沛然莫御的强大内力,都会毫无作用,如同被飓风卷起的飘摇的树枝,无力挣扎。
    强横的力量面前,锋锐也失其光芒。
    风卷,风起,风中有隐隐的焦臭和血腥气息,碎骨肉末被迅速挤压碾碎成无数细小飞沫,因着那强大的威势,亦扑头盖脸的落下来。
    玉自熙挥到一半的铁袖,突然生生顿住。
    只此一顿,形势立转。
    雪亮刀锋,极善把握时机,在风歇的那一刹,如蛇般一钻,乘势而进,寒气森森,冷光耀眼的,轻轻搁在了玉自熙颈项。

卷一:涅盘卷 第四十九章  碎刀
  挑了挑眉,玉自熙缓缓俯视自己颈上的长刀,有点无奈的笑了笑。
    秦长歌闲闲立在一侧,低声对萧溶道:“儿子,你以后要记住,行走江湖,千万不能有什么怪毛病,要知道,怪毛病,害死人。”
    萧溶瞄了瞄玉自熙,很好学的问:“他有什么怪毛病?”
    “洁癖啊,”秦长歌谆谆善诱,“洁癖就是特别怕脏的毛病……你看,刚才如果不是这位王爷怕脏,不想袖风带着血肉卷到自己身上,半路停下了手,现在倒霉的,多半是那个残疾叔叔了。”
    萧溶目光大亮,道:“我看这娘娘腔不是好人,保不准以后会害我们,娘,以后我们每次遇见他,都记得装上一袋土,他要杀我们,我们就撒土。”
    秦长歌盯着儿子,看他当真是一脸诚恳和兴奋,不由哀叹,喃喃道:“儿子,你是怎样的性子呢?说豪气也豪气,说善良也善良,可是豪气里有无赖,善良里有奸诈,你这德行,象谁呢?”
    萧溶没听见她哀叹,已经蹲下身,兴致勃勃的去找土了,还专找那种染血的肮脏的,也不嫌弃,撕了自己衣襟便往里装。
    那厢,那一脸泥污青年,双腿无力支撑,整个人都斜靠在玉自熙身上,握刀的手却极其稳定,稳如磐石的搁在玉自熙颈上,王府军士们发一声喊,各自操着武器围了上来。
    那青年一声冷笑,手肘下压,他力度把握得极好,刀锋微微入肉,玉色肌肤上一缕红痕慢慢洇开,看来鲜明得令人心颤。
    玉自熙伸指,抚了抚那印痕,立时染了一指的鲜红,他微笑着,轻轻的舔了舔手指,姿态象一只正在洗脸的慵懒的猫,目光却暗潮翻涌,轻声道:“好……好……我很喜欢。”
    挥挥手,他道:“没用的东西,都滚下去罢。”
    军士们悻悻退下。
    侧眼斜睨那青年,他道:“你想要什么,明说罢。”
    “你走就可以了,”青年被泥污得完全看不清眉眼的面上,目光冷厉:“从此不要再吵扰我,否则,我杀了你。”
    “你没这么讨厌我吧?”玉自熙笑容平静,对那刀视而不见,“你也没这么想做乞丐……你只是不愿意做我的属下是不是?”
    青年默然。
    “你……不想杀人,你没有杀气,”玉自熙温柔的道:“这么厉害的一个人,却不想杀人……你好蠢。”
    最后一个蠢字初初出口。
    他突然猛一侧头。
    张口。
    咔嚓一声,碎片纷飞。
    刀身竟被他一口咬碎!
    “制人者人恒制之!”一声长笑,玉自熙横臂一挥,大袖飘飘之间,那青年已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重重栽在地下,一声不吭的昏迷过去。
    对自己毫不顾惜的猛力侧首,令玉自熙颈侧肌肤被刀刃拉开,险些伤到劲动脉,血如泉涌,他用自己比血色更艳的红衣轻轻捂了,姿态曼然如彤云冉冉的行了过去,一路鲜血滴落,遍地里开出血莲花。
    注目那昏迷不醒的青年半晌,他微笑道:“我最瞧得起的就是狠人,只是你狠得不到家……本来该将你延入府中,待为上宾的,不过你不想杀人让我不太舒服……打个折扣,另送你去个好地方吧。”
    他一挥手,立即有军士上前抬了那青年,放上马背。
    秦长歌皱了皱眉,萧溶已经忍不住了,大声道:“喂,这位大王爷,你要带他去哪?”
    “去好地方啊……”玉自熙笑容温柔,“大英雄没听见么?”
    萧溶狐疑的瞅他:“你不会把他带走,扔哪个坑去练尸油了吧?”
    “怎么会呢,”玉自熙表情受伤,“难道我看起来很会撒谎?”
    “是啊,”萧溶毫不客气的点头,也不理会玉自熙,自走上前,低声唤:“叔叔,叔叔?”
    那青年微微动了动,却仍昏迷未醒,玉自熙的掌力,不是他久经摧残的孱弱身体可以经受的。
    萧溶想了想,又转头看看秦长歌,秦长歌对他缓缓摇头,意指此人来历不明,不宜收留。
    萧溶叹气,伸手到怀里摸索,摸了个小小玉锁片出来,秦长歌目光一凝,有些担心这孩子不知轻重摸出皇宫信物,仔细一看不过是寻常富家孩子戴的长命锁,不过样式玉质都精致特别些,萧溶将那锁塞进青年手中,青年下意识的立即紧紧攥住。
    踮起脚,萧溶在那青年耳边低声道:“叔叔,这个是我送给你的,我看你比那个娘娘腔顺眼,你好了以后记得要来找我,要是没钱来,拿这个去换钱也是可以的。”
    那青年又动了动,却没有睁开眼,只是玉锁片依旧攥在手中。

    玉自熙似笑非笑看着萧溶,对秦长歌道:“令郎很有趣。”
    “谢王爷夸奖,”秦长歌笑吟吟答:“只是我在想,如果您继续在这里夸奖下去,您的脖子恐怕就不太有趣了。”
    婉转一笑,玉自熙偏头看她一眼,目光媚色深深,却不再说话,自领了军士去了。
    秦长歌立于原地,看着他艳丽的背影,若有所思微微皱眉,随即,温柔一笑。

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章  争骨
  上林庵后院西厢房,是秦长歌母子居处。
    本来公主的意思是要秦长歌住更为轩敞的东厢,被秦长歌拒绝了,她不过是个普通宫女身份,虽说跟公主进庵的都是从小随侍她的亲信,但也不能太过张扬,更重要的是,西厢靠着院墙,还有一处池塘和竹林,幽闭深翠,光影幢幢,极少有人履足此处,对秦长歌来说,最为合适不过。
    竹林深处,有一处干涸的枯井,砌着白石的台面,四面长满荒草,秦长歌养了批鸽子,就放在竹林里,吃吃草籽,偶尔喂食。
    清晨的阳光转过一扇玲珑窗扇,透过绛红的霞影纱微红淡淡,洒在一身月白轻衣的秦长歌身上,将她的霜白的颊,纤细的手指,和手中的纸笺都抹上一层温暖的色彩。
    注目那纸笺半晌,秦长歌微喟道:“……玉自熙……武功高绝的蒙面白衣人……出手诡异的蒙面黑衣人……为了争我的遗骨大打出手?不知所踪……这都什么跟什么?叫他们查骨头下落,就给我这个?”
    萧包子正捧着大碗喝粥,整个脑袋都埋在了粥碗里,闻言立刻抬头问:“什么,什么骨头?”
    小鼻尖上犹挂几粒饭粒。
    秦长歌漫不经心的道:“哦,肉骨头。”
    “哈,”萧包子目光发亮,兴致勃勃,“说到肉骨头,这粥里是不是有放?鲜得来,郢都粥做得最好的四季春,好像都没这个鲜。”
    “四季春能和这个比?”秦长歌懒洋洋,“这粥里瑶柱鲜贝,枸杞百合,珠米鸡丝,文火慢熬,本就是宫中贵人最爱的御膳--你经常去四季春喝粥?”
    “是啊,祁衡叔叔爱喝粥,常带我去,”白嫩小脸上乌黑大眼睛转啊转,“不过我看他喝粥是假,看人是真。”
    “嗯?”秦长歌放下纸笺,眯起双眼。
    “四季春有个唱曲子的姑娘,长得很美,”萧包子笑嘻嘻,“衡叔叔一边喝粥一边看她,经常把粥喝到鼻子里去。”
    “你不提醒他?”秦长歌微笑。
    “他哪里听得见我说话?”萧包子一脸无奈,“有次他点了荷叶白果粥给我,那天那粥好像味道有点不对,我叫他帮我换他都没听见,后来才知道那粥里糖放错了,后来我回去告诉祁繁叔叔,他把衡叔叔臭骂一顿。”
    他这里告状,超级护短的娘亲立刻自动忽略后面那两句话,笑得阴森森,道:“这小子带你出去,还敢这么不上心?”又默默笑了一阵,萧包子盯着他娘的笑容,缩了缩身子,却见他娘对他招手,“来,来。”
    “干嘛?”
    “下次你再和衡叔叔去四季春喝粥,你就去厨房,教厨子做一款粥,专门推荐给祁衡,就说喝了更加神采焕发与众不同,你衡叔叔一定会很高兴的。”
    瞟一眼娘亲,萧包子笑得更加不怀好意,特纯真的道:“真的?好啊。”
    “喏,先将羊肾、羊肉、枸杞子、粳米放锅内,加水适量,文火煮粥,待快煮时放入韭菜,再煮二三沸,就可以了,不过你不用告诉他这些,你就说这粥叫英姿焕发粥,越喝越玉树临风。”
    “哦,”萧包子默念一遍,笑得贼忒兮兮,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粥,不过坏娘的主意一定是坏的,跟娘走,没错的。
    “爱西梁,爱武功,爱娘亲”的三好幼儿萧溶萧公子,笑眯眯的背着粥方出去了,去看看那些娘交给他负责的鸽子。
    秦长歌提笔写信。
    “字呈祁先生繁足下:来信已阅,字字猪鸡,但见云雾,不见人踪,骈四俪六,重典靡赋,文辞华美,金缕玉衣,唯所寻之遗骨下落,千呼万唤,犹抱琵琶,君何其吝啬乃尔,君之凰盟,何其精锐乃尔,密报似商人议价,暗信如腐儒大赋,若睿懿身后有知,定当惊起黄泉,拊掌长叹:后继有人也。”
    写完,搁笔,想着祁繁接到信气歪了鼻子的表情,秦长歌微微一笑,她并非无理取闹之人,今日这番讥刺,实是觉得祁繁能力当不止此,如何这般吞吞吐吐?
    将信笺密封了,放出飞鸽,秦长歌一眼瞟见了竹林边立着文昌公主,正微微弯腰和萧溶说得开心,秦长歌缓缓过去,萧溶见她,立即举着手里东西扑了过来,欢叫道:“娘,公主姑姑给了我宝贝。”
    淡淡看一眼公主,秦长歌弯身揽住儿子,微笑道:“傻子,叫错了,应该是公主姨妈,不过人前可不许这么叫。”
    眼角瞟到文昌的衣袖微微一动,似是轻声叹了口气,却也温柔接道:“那便叫姨妈好了,姨妈给你的见面礼。”
    看了那金色小弩一眼,秦长歌道:“溶儿,谢过公主姨妈没有?”
    萧包子笑嘻嘻道:“谢谢姨妈。姨妈最美,姨妈最好。”
    秦长歌早就猜到儿子见利忘义的墙头草性格,也懒得和他生气,只道:“学过没?”
    萧溶得意道:“容叔叔教过我。”
    “那去练练,不许打鸽子,不许对着人。”
    萧溶喜滋滋的抱着小弩一边玩去,文昌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怅然微笑道:“阿玦小时候,也爱这些……”
    秦长歌缓缓回身,直视她的眼睛:“这小弩,是萧玦的吧?”
    “是啊……”犹自沉浸在回忆中的文昌痴痴应了,回过神来吓了一跳,连忙急急摆手:“不是……不是,不是,你别误会,阿玦不会知道……这是我收藏的阿玦小时候的玩物……”
    见她着急,秦长歌倒笑了,和声道:“不必紧张,我不是那个意思,溶儿的身份,你就算告诉了萧玦,他也不会信,我的意思是,你何必?”
    文昌镇定下来,黯然一叹道:“我见他父子相见不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认,想着阿玦登基数年,溶儿之后未有一子长成,心里总不是滋味……”
    勉强笑了笑,她又道:“你不让溶儿叫我姑姑,那就是不承认阿玦是你的夫君了,恕我冒昧问一句,对于阿玦,你怎生打算?”
    “我素来行事,不轻枉,亦不轻纵,因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谁也无权草菅人命,”秦长歌仰首,看天碧云清,飞雁迁南,神情悠远,语声亦悠悠:“所以无论萧玦嫌疑多大,在真相没有完全摸清之前,我都不会下杀手,而如果前世里,睿懿真的是为他所杀,那么,无论昔日怎生恩爱,无论他曾算是我的夫君曾誓言永结同心,我都不会再有一分怜悯犹疑之意————必杀之。”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2:10
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一章  金弩
  最后三字平淡随意,漫不经心,然惟因漫然而更显其人心意早定之坚决,文昌只觉得这三个字似是三把刀般,戳得她浑身一颤,心生疼痛。
    失神的喃喃道:“昔日恩爱,委地成尘,再见不识,相隔九重……命运何其不堪……”
    “不堪?”秦长歌转身,微笑,“如果昔日恩爱,可以化为长乐宫惊天火海,如果昔日恩情,可以成为挖去我双眸的利刃,如果昔日情分,可以成为精绝的暗器机簧,那才叫真的不堪。”
    “这红尘无论走上多少遭,从不是为了可以让凡人立地成佛。”低声微笑,秦长歌目光流转。
    “不过是为了,偿尽恩怨而已。”
    文昌并没有听见秦长歌最后两句话,她的目光,正出神的凝视着不远处的萧溶,那小子并没有立即拿着金弩学射,却很有好奇心的细细把玩。
    秦长歌的目光,也自然而然的再次落在她原本没注意的金弩上。
    那小弩极其精巧,乌木弩臂镶以金箔,弩郭纯金,轻巧便捷,华光灿烂,弩槽中的箭矢金羽白木,比寻常箭也小上许多,实在是兼具可爱与实用的上佳玩物。
    不过,萧公子好像重视破坏更甚于玩乐,因为他努力万分的……在拆弩。
    铁棍撬,石块敲,力气不够的手拆脚蹬,恨不得连牙齿也用上,满头大汗的对付那坚实的金弩。
    这小子对武器似天分不浅,不多时,金弩已被他拆开,有些沉重难以掰合的部件,他以诸般丝毫不顾后果的手段,叮叮当当搞落了一地,蹲在地上,一一咕哝摆弄一阵,恍然道:“哦,这样啊!”
    抬起头,得意洋洋道:“娘,公主姨妈,我知道了,这东西好简单的,就是将弦挂上这个”牙“(挂钩),然后扳动”悬刀“(即扳机),弦脱离牙后,急速弹开,将箭槽里的箭弹飞就行了。”
    想了想又道:“一次只能射一支箭啊?不好,得多射几支才痛快,”蹲在地上,唧唧咕咕的再次摆弄开了。
    文昌一脸的哭笑不得,自己珍藏了多年的金弩,阿玦小时候最为珍爱的东西,送到萧公子手上,一刻钟就完蛋了。
    秦长歌盯着一地的零件,忽眉头一皱,上前一步,拎起儿子,推到一边。
    萧溶懵懂着抬头,秦长歌已经取过一根树枝,轻点着试了试方位,勾住原先悬刀的方位,将内装弩机的匣状弩郭一拉。
    弩郭立即一阵细密而急速的微颤,接着一声低微的爆裂之声,匣身碎裂,一大蓬细如牛毛的飞针激射而出,绿雨般刷的落在草地上,一地翠绿碧草,立时枯黄萎顿,转瞬焦黑。
    萧包子一声倒抽气响亮得三里外可闻。
    好厉害的毒!
    心中一冷,秦长歌暗骂自己大意,刚才提到旧事,心思散乱,竟没注意到弩弓有异,若不是溶儿不按常理出牌,先拆掉了金弩,而是按正常人的行为先试射,只怕他一搭弩,弩郭内的弩机受震,立即便要了他的小命。
    也幸亏他最先拆的是悬刀,不然如果悬刀后拆,一样可能触动弩机,送了性命。
    自己刚才一眼扫过,发觉弩郭边缝略大,似是被拆卸过,而溶儿并没有连弩郭都拆开,一时心疑,果然发现了这个恶毒的机关。
    抓过儿子的手,看看没有染上毒气,秦长歌松了口气,皱眉回身,看着文昌。
    瞪着眼睛,看着地下枯草,文昌已经呆住不能说话,见秦长歌回身看她,才倒抽口气,喃喃道:“长歌……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秦长歌冷笑,“哪有拿自己亲手送出去的东西杀人的?只是文昌,你这金弩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文昌道:“一直收在我房中的箱子里,有三道锁,只有我和绮陌有钥匙。”
    绮陌是文昌的丫鬟,在淮南王府就跟随她的贴身婢子,一起长大,最为贴心的丫鬟。
    当下便宣了绮陌来,文昌只问绮陌,有无将钥匙给人,素来爽利能干的大丫鬟急急的翻了自己的衣襟,掏出一串铜钥匙来,满面诧异道:“这钥匙一直在奴婢身上,不曾取下过,更不曾给谁,奴婢虽愚钝,这点分寸还是懂得的。”
    秦长歌看了看那串钥匙,笑道:“绮陌姐姐,可否拿来一观?”
    文昌对亲信都宣称秦长歌对自己有恩情,不可以下人视之,绮陌自然不敢拒绝,解下钥匙,递了过来。
    又絮絮道:“公主那描金箱里物事贵重,便是锁也是难得的,是中川制锁大师何言精制的‘君子四事’锁,最是精巧不过的。”
    “君子四事,琴棋书画,”秦长歌道:“公主这里是哪三把?”
    “绿绮,纹枰,翰墨,”文昌道:“卷帙锁在宫中,陛下用着。”
    仔细看了看绮陌的钥匙,古人的钥匙论精致程度自然不能和现代那一世的钥匙相比,多为长条状,底端依据锁孔各自做出形状,秦长歌比对了文昌和绮陌的钥匙,笑了笑道:“所谓大师,尽在锁型奇巧上下功夫,锁是做得美轮美奂匠心独具,锁柱内芯却不过尔尔,你们没见过真正的奇锁--那是谁也仿不来开不开的,这钥匙定是被仿制过了,绮陌姐姐,今日可有人近你身?”
    摇摇头,绮陌道:“不曾,我一直在房中收拾熏香的衣服来着。”
    秦长歌对文昌看看,她点点头,道:“今早她一直在我房里,我看着她打开了锁拿出了金弩,然后我亲自拿了去送给溶儿,这其间,没有遇见任何人。”
    “那好,姐姐且去吧,今日之事,不可对人言。”秦长歌打发走了绮陌,对文昌一笑道:“看来你的箱子在出宫之前就被人动过。”
    微微一惊,文昌皱眉道:“宫中人杂,倒是很有可能,但是这样一来,要想查出是谁,就难比登天了。”
    秦长歌似笑非笑的听她说话,闻言淡淡道:“没有不露马脚的诡计,只有懵懂无知的愚人--——只是文昌,你想过没有,那人为什么要动你的金弩,他想害的,到底是谁?”

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二章  深局
   “害的是谁……”文昌秀眉一锁,忽地睁大眼睛,道:“难道不是溶儿……”
    赠送金弩给溶儿,完全是她临时起意,事先没对任何人说过,而溶儿也不过刚刚到上林庵而已,如果金弩是在宫中就被动了手脚,那么对方难道还能未卜先知溶儿的存在?
    越想越觉得惊悚,咬住嘴唇瞪着窗外不语,天边忽飘过一朵乌云,遮掩了半边晴空,屋内荫凉下来,映得人面半明半暗,文昌退后一步,想着自己初初离开的那暗蜮深宫,诪张变幻,影影幢幢,魑魅魍魉,如夜枭潜伏于暗夜的阴影之中,桀桀怪笑,等待某个合适的时机,伸出惨白的十指尖长的利爪,攫人咽喉,一击必杀!
    “是谁?谁?……”她喃喃自语,有个惊怖的想法掠过脑海,令她浑身一颤,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来。
    秦长歌微笑着,缓缓踱到窗前,掩好被突然一阵凉风吹开的窗扇,轻轻道:“想害谁?是你……或者说,是萧玦?”
    文昌捂住嘴,倒抽一口冷气,惊恐万分的瞪着秦长歌,仿佛她才是那个暗地窥伏的凶手。
    “我们可以想象某个场景,”秦长歌笑容高华,神情怡然的道:“某个风轻云淡草碧花荣的好日子,帝至金瓯宫,探望长姐,相谈甚欢,追忆往昔之际,难免提起幼时心爱物事,长公主自然会取出精心收藏的金弩,姐弟把玩,帝愉悦之际,自然会重温儿时豪情,亲自试射……即使他不打算试射,即使公主忘记提起金弩,即使你们不提往事,我相信,也一定会有人很合理很自然的提醒你们……然后……”
    她一笑住口。
    文昌面色死灰,秦长歌语气戏谑,然而字字森寒,句句真切,这不是猜测,不是预言,而是早已为人推演好,策划好,精心布就的一个深黑的局!若非她提前和秦长歌出了宫,若非今日阴差阳错,金弩迟早都会在某个机缘下被提起,而机关一定会触动……到那时,会发生怎样的大事!又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宫廷大变,朝政翻覆,风云乍起,血流漂杵……会死很多很多人,会有很多人乘势而起,很多人蒙冤下狱,很多人翻卷朝局,很多人颠覆后宫,会令当前最为强大的西梁帝国三分五裂,葬送阿玦多年血战沙场苦心打下的大好江山!
    最后在血火与腐朽中重生的帝国,定已非原先模样。
    越想越是后怕,越想越是惊怖,而那时,自己的下场如何,几乎不敢想象!
    而自己什么时候卷入了谋害帝王的惊天阴谋之中?竟是从头至尾懵懂无知,文昌的寒意,一阵阵的泛上来,深秋天气,她竟拢紧衣襟,开始发抖。
    秦长歌看她惨白唇色,也觉不忍,安慰道:“莫怕,如今你出了宫,原先的婢子大多都没带来,如今看来倒是阴错阳差的肃清了身边人,你放心,今日这事险些害了溶儿,我自也不能旁观的。”
    说到最后一句,她语气里难得有了些微的寒意。
    文昌听得她发话,稍稍安心,抖着嘴唇道:“长歌,谢谢你……”
    “叫我明霜,”秦长歌目色清透的转过来,如无雪之冬般清澈凛冽,“你我之间,原不需谢的。”

    她用布垫了手,去拣地上的飞针。
    文昌疑问的看她,秦长歌叹息道:“看来我真是个劳碌命……我还得下山,金弩被谁动过手脚,这个一时还查不出,但这飞针,想必是个线索。”
    她将那针拿得远远的端详了一阵,道:“这材质,隐约是赤河那边的重铁锻造,似乎还有些别的……几年不在,西梁什么时候又多了暗器高手?”
    笑了笑,将针小心的用盒子装了,招手唤儿子,“萧公子。”
    萧公子颠颠的迈着短腿过来。
    “来,咱们回去探望采花贼去。”——祁繁蹲在棺材上,满面惆怅的做他的新糖。
    “吁--”祁繁狠狠的舔了口糖,悻悻道:“又没人吃----我想溶溶了。”
    容啸天翻了个白眼。
    “我说,你为什么答应把溶溶给明姑娘带走,”容啸天皱着眉,“虽说她看来无甚可疑,但是万一,我说万一,她心怀叵测,对溶溶不利,纵然我们时刻有守卫看护,也不可能防得了连睡觉都带着溶溶的她。”
    “这个道理我自然懂,”祁繁搅着他的糖稀,笑嘻嘻道:“我只是因为看见了你没看见的一幕,心有所动,觉得溶儿交给她是放心的。”
    “哦?”容啸天挑起眉,满脸狐疑。

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三章  路引
  “你不知道,明姑娘初来那晚在揽幽阁和我们一起吃饭,进屋子时溶儿掉进她怀里,明姑娘抱着溶儿时脸上的神情……啧啧,你是没看见,我都没想到在那样从容淡定的人脸上,能看见那般的表情。”
    祁繁抿了口糖稀,皱皱眉,抓起一把山楂粉往里扔,又道:“她以为我站在她身后,看不见----其实阁里有一方雕字铜版,刻着书法大家姚冲之的手书,打磨得比镜子还光滑,她偏巧正站在没有字的那方铜版斜对面,她抱着溶儿时,以为没人看见,那神情……”
    祁繁顿了顿,停住手,神色中忽掠过一丝怅然之色,淡淡道:“我只在我母亲面上看见过。”
    提到他的母亲,容啸天本想说话立即住了嘴,默然半晌后道:“其实你也应该偶尔回去看看……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
    “此事休提,”祁繁立即一口截断他的话,直起身来,看看天上,笑道:“鸽子回来了,看看新主子会怎么夸奖我们?”
    容啸天不语,看着他灿烂的笑容,幽深的黑眸,眉头,再次紧紧的皱起。
    将纸卷展开细细读了,容啸天嘿的一声,祁繁却皱了皱眉,道:“主子当年不许我们进宫,我们也不知道她身边都有什么人,如今看来,这位明姑娘倒一定很得主子欢心,你瞧,连说话语气都学了个十足十,够刻薄的。”
    容啸天咳嗽一声。
    “你着凉啦,咳什么咳,”祁繁犹自在观摩那“字字猪鸡”的密信,摇头晃脑道:“‘密报似商人议价,暗信如腐儒大赋,若睿懿身后有知,定当惊起黄泉,拊掌长叹:后继有人也’,啧啧,这丫头,明明才豆蔻年华,怎么说话口气阴森,象个死了几十年的老鬼?”
    咳咳!容啸天再次咳嗽。
    “你今天怎么啦?这么娇弱?”祁繁奇道,探手去莫容啸天额头,被他一巴掌打开。
    这一和正对着门的容啸天眼对眼,祁繁终于明白容啸天今天为什么嗓子老痒了。
    对方瞳仁里映出的那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怎么看都是在不怀好意的笑意盈盈。
    祁繁扯了扯嘴角,慢慢转过身去,等到完全面对秦长歌母子,已经换得一脸流畅自然如春风的笑容:“啊……明姑娘,哪阵风把你给吹来的?啊,溶溶你终于来了,我想你想得好苦……”
    “东拉西扯风和地狱阴风把我这老鬼吹来的。”秦长歌迈步进门笑得温婉。
    “是你想我,还是你卖不出去的稀奇古怪糖食想我?”萧包子亦步亦趋,皱着小脸躲得离那糖盆子远远的。
    祁繁非常强大的继续保持不变的笑容,揖让待客,对母子俩的毒舌听而不闻,不过秦长歌接下来的一句话立刻令他苦了脸。
    “替我准备几件东西,”秦长歌掏出个单子给他,“还有,我要三年前,睿懿皇后出事前后,所有进城的外地武林人士的入关出关路引,另外,我要当时,这三个人的行踪。”
    祁繁先看了看单子,咝咝的吸着凉气,倒没说什么,听到秦长歌的任务布置,却皱眉道:“当年出事前,我们已经查了当日的所有通关路引,并无异常,这三个人的行踪……啊……他我倒没想到,不过另两个,也查过,当时都在自己府中。”
    “在做什么?”
    “一个在抚琴,我们的暗桩在窗外守了一夜,直到出事前,都没见他出来,琴声也没断过。一个在和郢都大儒论诗,那晚举办了诗会,参加的人很多,他至始至终都在。”
    秦长歌唔了一声,点了点头,对自己当年得力手下的智商与缜密略略赞赏,嘴上却没有说什么,只道:“我马上要去拜会素帮主,请帮我准备拜帖,溶溶你先照顾着,当年的路引可有拓印下复件?当年的暗桩现在可在?请事先安排好,今晚或明日,我回来便要查问的。”
    祁繁一一应了,却道:“两个暗桩,一个在两年半前被杖杀,一个因有过错被斥逐出府,现今在东安大街绸缎店做伙计,等姑娘回来,我带他来见您。”
    秦长歌皱眉道:“被杀?被斥?”想了想,一笑,道:“果然是那两人的风格。”不再说话,取出那装针的盒子给他看,这下两人都凑过来,听得早上惊险一幕,面面相觑,半晌,容啸天道:“我和明姑娘的看法是一样的,这针有赤河重铁在内,但又不全象,式样也应该是北方的风格,却从没见过,明姑娘是想问问起家于赤河的素帮主?”
    秦长歌点点头,“除了他,谁还能更对这玩意有发言权。”起身道:“我去了。”
    走了几步,又回身道:“我听先皇后说过,当初凰盟有三杰,楚非欢,祁繁,容啸天,上次隐约听你们提起,说楚氏背叛,已为你等所诛,你们语焉不详,我却要问个明白,这毕竟是先皇后的老臣子,皇后一直挂念着的人,是是非非,总要弄个明白,等我回来,一并细说吧。”

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四章  饮雪
  再次踏入炽焰帮总堂,一园秋菊暗香如故,于风过时轻盈曼舞,须臾间揉破黄金千万点,碎了一地妩媚潋滟。
    近日因着两家的结盟交好,在正门前,秦长歌毫无阻碍的便被请入,此时陪同的执事正要提声通报,秦长歌已经轻轻阻止了他,微笑指了指万花丛中微露的一角雪白锦衣,道:“我自己过去就好。”
    分花拂叶,沿着青石小路前行,花圃里格局雅致,独具匠心,较之上次在素玄书房里看见的华贵俗丽风格不可同日而语,想来是素玄亲手布置了。
    在一丛紫菊深处,秦长歌找到正卧在花间,左手和右手对弈的素玄。
    他左手执黑,右手执白,嘴里叼着酒杯,一仰头,灌口酒,再啪的一声,自己将自己一军。
    意态洒然,月朗风清。
    浅紫深紫,幽紫丽紫,色彩千变的花瓣不断飘落他衣襟,白底紫色有一种惊心的雅致,偶有花瓣落入酒杯,他看也不看,就势喝下。
    “且洗玉杯斟白酒,簪花自饮最风流”,秦长歌微微笑,“帮主好雅兴。”
    素玄正在仰首喝酒,听到人声微微一顿,眼角飞过来,漂亮的黑眼珠如浸在水晶池中的黑玛瑙,乌亮沁人,虽然面上带着笑意,然而与那般通透如水玉的目光触上,只怕任何人都会觉得浑身上下,透心的凉了一凉。
    秦长歌自然不会凉,她只是飞快的确定了一件事:大帮主心情不好。
    素玄却已长笑着站起,一起身花瓣纷落,他一侧首,口中的镂银酒杯突然飞了出去,稳稳落在不远处石台上,紫雨冉冉中他道:“难怪昨夜灯花爆了三爆,今日雀儿鸣得分外动听,原来真是来了贵客。”
    “客算是客,只是恶而不贵。”秦长歌浅浅一笑,也不多话,自怀里掏了那盒子递过去,道:“大帮主,我是请教来了。”
    素玄接了,打开盒子微一注目,轻轻咦了一声。
    半晌皱眉道:“这是哪来的?”
    “在某件旧物中,被人动了手脚,放了这个。”秦长歌道:“我非武林中人,对各家门派暗器武功之类孤陋寡闻,大帮主可断断不会不知。”
    “别拿话套我,”素玄笑,“这东西看起来普通,其实还真是个稀罕物儿,就是我,也只在机缘巧合下,见过一次。”
    他凝眉看着那飞针,指着尾端对秦长歌道:“看见了没有?这尾端是有针孔的……你想必知道,武林中人的飞针,不会象绣花针一样真的搞个多事的针孔,有针孔的针,难以控制力度和平衡,为人所不取,这针却有,我就是看见这针鼻子,才想起来的。”
    他抬手,啪啪拍了两下掌,立即有一个黑衣属下过来,素玄道:“把我书房里第三个暗格里的东西拿过来。”
    那人匆匆取来,素玄接了那盒子,笑道:“明姑娘,我来考你一考,你看这是什么?”
    秦长歌探头过去,却见盒子中只有一条极细的丝线,但仔细看,既非棉质,也非金属质地,闪着暗绿色的光,暗绿中还夹着浅褐,色泽诡异。
    微微一嗅,有淡淡的腥味。
    略一思衬,秦长歌笑道:“似是蛇身之物。”
    目中闪过惊异的光芒,素玄笑道:“明姑娘非同凡响,居然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你为什么不说是蛇皮?”
    秦长歌道:“若是蛇皮,倒没什么稀奇了。”
    “不错,这是蛇涎。”素玄笑道:“在我们赤河高原,一直有个传说,传说赤河极北之地,有一处奇特的冰圈,冰圈较圈外寒冷数倍,寸草不生,圈内有一种奇蛇,食冰圈内异草为生,其涎剧毒,同时也能解剧毒,这种蛇的涎极其宝贵,因为落地风化,转瞬即无,但若以异法留存下来,则能化万形,终生不毁,只是冰圈极寒,进入多半会被冻死,当地人几乎是得不到的,唯独有一个也是存在于传说中的奇异种族,号称饮雪之族,生来不畏寒冷,虽天寒地冻而单衣赤足,他们亦懂得获得蛇涎之法,并以族中秘法将之特制造成各种奇物,以之杀人。”
    指了指那条“线”,他道:“你再猜,这线是用来做什么的?”
    秦长歌这回连瞟都没瞟了,懒懒道:“线能用来做什么?当然是穿针。”
    素玄大笑:“和你说话真是省力----对,穿这多了针鼻子的飞针。”
    “针是空心,尖端也是空的,毒液自空心针尖出,难怪这毒性如此剧烈……”秦长歌喃喃道:“只是我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什么饮雪之族?”

    其实饮雪之族的传说,她隐约是知道的,只是和素玄知道的不一样,当年在师门时就曾听师傅讲解天下传奇怪诞之事,师傅当时对她说,所谓怪诞奇说,其实多半都有内里因由,有时甚至是人为掩饰歪曲出的传说,不可不信也不可轻信,其间师傅提起饮雪族,倒没说蛇涎之事,却说饮雪族女尊男卑,男子地位低下,尤其生于阳年阳月阳日阳时的男子,被认为是“灭阴”,将不利于女族主,生下来即被挑断筋脉,弃于荒野,当时自己尚自年幼,听了便缠着师傅问为何有这个残忍规矩,师傅避而不答,最后只道:世间万般烦难苦痛,多因情劫,你且记住了。
    记是记住了,避却避不开,离开师门多年,学得技艺无数,最该践行的至理之言,最终成为她的谶言,千绝门惯例,山门不开,不入红尘,远在烟霞之上,智慧如海,博学如海的师尊,是否知道她的终局?
    她在这里沉思,那厢负手而立的素玄,不知为何也在默默无语,神容绝世的潇洒男子,这一刻沉默而遥远,夕阳遥遥投射过来,将他衣袂脸庞,皆饰淡淡金边,金色光圈里的武林第一人,容颜精致,衣襟当风,宛如神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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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五章  神女
  良久他轻轻道:“这个东西,是我一个属下,当年机缘巧合得来,那年他在赤河极北之地游历,其时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呵气成冰,树上都悬着几尺长的冰锥,冻得坚硬,掰下来就可杀人……那夜明月当空,万里雪野,遍地里不见一点杂色,而天色苍蓝如幕,他在冰圈之外,看见一艳装少女,轻衣薄绡,赤足于冰上起舞,冰圈之外的冰层还不算厚,可以看得见底下流水淙淙,然而她轻盈如絮,起落俯仰,载一线溶溶月色,翩飞似水上妖灵,凌波微步,不染轻尘,那薄脆明冰,连一丝碎裂声也不闻,万籁俱寂中,唯见得那女子绝顶颜色,光华可耀天地,如欲夺人呼吸,他当时如痴如醉,几疑身在梦中。
    素玄语气轻渺,声音遥远,仿佛他亦曾于那奇妙时刻,亲见如梦似幻的绝世洛神一舞,从此永远铭记,不可或忘。
    秦长歌静静听着,心中却在思考这听起来很美却不知怎的令人觉得很诡异的一幕,到底意味着什么?
    素玄轻轻吁一口气,道:”他正神摇魄动之际,忽听见细碎声响,仔细看去,才发现那女子腰上以彩线垂挂着各色饰物,随着她云步风舞,不断丁玲做响,她腰肢极细,肤色极白,越发衬得这彩线幽青斑斓,在冰上月下,幽光闪飞成一道五色彩练。“”他看得痴迷,不留神踩着脚下碎冰,只是咯吱一响,那女子便立即停下舞步,他悔得恨不得砍断自己的脚,却见那女子宛然回首,对他一笑,玉肌冰雪,香靥深深。我这属下,平日里也是个英风烈烈的男子,一对长刀,纵横武林少有敌手,然而当日见那女子笑靥,竟怔在那里,一时不知道如何举动,方不是亵渎了这女子的美丽,目光放在哪里都觉得不是,只得看她的腰链,那女子却会错了意,以为他喜欢这腰链,竟就手一解,饰物落地,却将这彩练向他抛来。他惊惶之下急忙伸手去接,那女子却突然伸袖一拂,彩练生生在半空止住,竟不落下,这般隔空凝物的神技,非绝顶内功不可得,而那女子不过豆蔻年华模样,我那属下正惊讶间,那女子却突然开口,道,这个,别用手接,有毒。“”她语音怪异,竟非中土人士,但声音婉转柔脆,极是好听,只是咬字颇有不准,似是知道自己说话不好,她羞涩一笑,说得极是简短,又道:用三月草包着。我那属下不知道什么是三月草,那女子指指地下,他便低头去寻,看见地下冰层之下,居然长着三叶的小草,每片叶片都形如月牙,急忙采起,再抬起头时,那女子已不见了。秦长歌皱皱眉,道:“不见?”“是,“素玄一笑,不过一低头的瞬间,冰圈四周杳无人迹,而四野空旷,也无任何可遮挡之物,那女子竟凭空消失,极目四望,唯见寒风呜咽,卷起雪花四散,先前那香泽艳裙,莲步风鬟,春柳腰身,惊世一舞,竟如南柯一梦,转瞬梦醒而黄粱未熟。我那属下惊怔当地,久久不能动弹,良久醒觉,想是自己定然遇上了神女仙踪,一生中有此幸遇,已是不枉,当下对着冰圈深揖再三,回来后只对我将此事提起,并将这彩线赠于我,我知他定然爱重此物,再三拒绝,他却道,这仙踪遗留之物,非他这凡夫俗子所能拥有,一味贪恋,反有祸患,我便收下了。“他住口,一笑而不语,神情间不知为何,微有怅惘。
  秦长歌一直默默听着,此时方笑了笑,道:”帮主,我有一事不明,可否相问?“嗯?”你其实一听他的故事,就知道她是谁,对吗?“秦长歌柔声道:”你为何不说?“似是轻轻震了震,素玄却没有回身,良久道:”何必毁人一生美好念想。“怕是还不止如此吧?秦长歌在心中默默腹诽,这潇洒脱略,不恋眷红尘名利纷争的大帮主,武林第一人,内心深处,其实并不似表面洒然明朗,倒象隐痛深深一般,只是用那些纵情山水,笑看风云的风采风度掩饰了而已。”你得罪的未必是饮雪族人,“素玄回身微笑,”她们族中虽然不问世事,但也有一些人,会以此牟利,那飞针,除了赤河重铁,还有冰圈内一种奇异明铁在内,也是饮雪族人的特制之物,你真要去查饮雪族,是件很麻烦的事,这族中人,古怪规矩极多,外人轻易触犯了,便是死路一条。“我只需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便足矣,“秦长歌一笑,收起盒子,道:”不曾想还有幸听了个精彩故事,实在是意外之喜,既如此,多谢帮主赐教,告辞。“微施一礼,秦长歌转身便走,走到园门口,却听素玄道:”请……留步。“

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六章  遥望
  他似有些犹豫,语气不甚坚定,但毕竟是出口了,秦长歌回身,已见他笑容明朗的一举手中酒杯,道:“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素某要去祭奠我上次和你说过的恩人……素某想邀姑娘同行,不知道是不是冒昧了些?”
    秦长歌微微一怔,原以为他是要将内心秘密相告,却不曾想是说这个,当下笑道:“这是我的荣幸。”
    心中却飞快的将今日的日子思考了一下,确定既不是前世睿懿的生辰,也不是她的死祭,不由微微有些失望----早先在素玄书房里见到那画,她一直有些隐隐的疑问,后来想起,是那马眼熟,看起来很象自己前世的爱马踏风,马上那女子虽然不见颜容,但也依稀是前世的自己,但是那马却没有踏风额上那一撮白色长毛,而踏风的长毛是极为醒目的标志,所以秦长歌一直很疑惑,她也想过,是不是作画人当时视线角度的问题,没能看见踏风额头长毛,自然不会画出来,以至于自己一时不能确定,否则一见之下,哪有认不出的道理。
    秦长歌一直怀疑他口中的“恩人”是自己,虽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给过他恩惠--想不起来也正常,当年随萧玦南征北战,战乱年代,路遇的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实在太多,自己虽说不爱管闲事,但有时也会偶尔发发善心,只是都是从不停留,谁还记得都帮过谁?
    然而今天这个日子,却不大对呢。
    难道,真的不是?
    素玄却已命人牵过马来,歉然道:“路远,委屈姑娘……不知姑娘骑术如何?”
    武功还没练好的秦长歌可不会逞强,笑吟吟道:“不如何。”
    素玄并不以为意,笑道:“我们江湖儿女,不拘那许多俗礼,但姑娘不是我武林中人……姑娘可愿委屈下,与素某共乘一骑?”
    秦长歌眼波流转,嫣然道:“我是儿子都有的人了,和素帮主共骑,该说是我占便宜了才对。”
    “扑哧”一声,牵马过来的炽焰下属忍俊不禁,不由多对秦长歌看了两眼,这女子看起来娇怯高华的样子,说起话来却大胆得要命。
    素玄怔了怔,亦大笑,一跃上马,道:“明姑娘果非凡人也,是素某拘泥了……”伸掌递向秦长歌,修长的掌心通透如玉。
    秦长歌毫不忸怩的伸手握住,微一用力,一个轻旋,已在马上。
    素玄目光亮了亮,赞道:“明姑娘身姿轻盈,定是练轻功的好材料。”
    他马上身姿端挺,笔直如剑,控缰策马,姿势潇洒,说是共骑,却能在急速驰骋中一直不因颠簸挨着秦长歌身子,这固然是他出身北地骑术非凡,但君子品性,多少可见一斑。
    秦长歌坐在他身前,微微笑,想着那个“睡世间最美的女人”的传闻,其真实性到底有多少呢?
    身边的这几个男子,萧玦的暴烈中隐隐阴郁迷乱,玉自熙放纵中隐隐城府深藏,素玄潇洒中隐隐秘密重重,竟无一个单纯可靠人物。
    想着,不由又自嘲一笑,真是昏了,前世结局惨烈如此,隔世重来,本就没有了信任的基础,还能想着靠谁?只能靠自己。
    他们……包括传闻背叛的非欢,包括看似局外的清雅皇弟的萧琛,谁可疑?谁可信?谁为敌?谁为友?
    秦长歌微微笑着,越笑越开心——飞马疾驰。
    深色苍穹之上星光欲流。
    云翳退散,一轮明月清光千里,照亮平坦的道路。
    前方的女子,腰肢盈盈一握,黑亮的长发拂在面上,清凉的薄荷和木兰香气,很少见,却令人心神一净。
    素玄闭目,深呼吸,再睁开眼时,目光怆然。
    记忆中的那个女子,那个高贵如在云端只可仰望的女子,她若还活着,会喜欢用何种香氛?
    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他总觉得,每想起她一次,他便亵渎了她一次,她本应是谪落天庭的无瑕天女,却曾经亲触他的伤痛和尘埃,那亵渎的感觉几乎令他愧悔一生,而之后多年的时时怀想,更令他,如此深痛。
    那年,那个人,那飞雪中的一回首,她灿烂至慑人呼吸的目光掠过,落于他身。
    落于泥泞中,腐臭中,鲜血与呻吟中的肮脏褴褛的少年身上。
    那时,他蜷缩于街角,等,死。

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七章 旧恨
  阴沉的天空,风刮过,透心的凉,雪花飞旋着飘落,冰凉的落在他多日未洗的黧黑的面上,他的脸比雪更冷,竟不能融化那雪花,瞬间身上一层薄雪。
    身下是脏烂的破纸和废弃的破布袋,血染斑斑,他咬牙忍住呜咽,却不能阻止齿缝里破碎的呻吟。
    黑沉深霾的绝望如乌云,沉落他空洞双眸,他抱紧双臂,抬起眼,看着已经连续三日飘雪的天空,抚着因连续三日没有进食的抽痛痉挛的胃,知道,如果今夜依旧有雪,如果今夜他依旧不能找到食物,如果今夜他的伤依旧得不到救治,那么明晨,这个脏到连狗也不肯来的角落,将注定会多上一具僵硬尸体。
    可是,他更知道,不会有人来。

    高原小城,本就少人迹,而此处是关内关外交界之地,路人匆匆,都向着燃着温暖炉火的家的方向奔跑,面上浮现出温暖和憧憬,等待敲开门时,得见思念已久的笑颜。
    这些温暖和美丽,他亦曾经拥有过。
    只是如今,却不知遗落何方。
    他是为世人遗弃的孩子,无处申诉命运的无情和凄凉,只能抚着遍身的伤痛,在高原寒冬的风里,等待老天给他一个最顺理成章的结局。
    雪,越下越大。
    扯絮飞棉,密织成网,旋转着,呼啸着,沉沉的压下来。
    他已经失去了冷,饿,痛的一切感受,反倒渐渐生出暖意,不曾向火,却觉得暖洋洋的。
    他知道,自己快要冻死了,冻死的人,在临死前,会觉得灼热。
    他所居住的那个地方,人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他觉得困倦,眼皮沉重如铁,一阵阵的向下垂。
    他死命的掐自己的伤口,剧烈的疼痛令他不住微颤,但睡意多少驱散了几分。
    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一旦睡着,就是死。
    他还不想死。
    被拖出门时,娘亲哭喊着追出来,被一脚踹倒在地,犹自在地上挣扎,爬着要去拉他,他疯了般的要挣脱,可是稚弱的少年,哪里敌得过成年男子的力气?
    娘亲一路爬过去,砰砰砰的给他们磕头,她已经什么都不会说,只一遍遍的哀求:“他不会……他不会……他不会……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她磕出了血,磕得额头肿紫一脸泥泞,和眼泪混在一起,昔日美丽的容颜面目全非。
    有人去拉她,顺便扯开了她的衣襟……他悲愤的嘶喊了一声,却被更加大力的拖出门外。
    他看不见娘亲发生了什么,他哀求周围的人去看看,他被拖着路过每一个人,他不断的伸出手去抓人家的脚腕,哀求她们去看看他娘,而所有人都嫌恶而漠然的避开,神情如见恶鬼。
    他做错了什么?
    难道生存也是错误?
    ……不能死。
    要回去。
    要知道娘到底怎样了。
    他狠狠的咬自己的伤口,咬得更烂,鲜血横流中他抬起头来,对着似乎会永远阴霾下去的老天发誓:
    只要他能活下去,他一定要活得比谁都好,都快活,都潇洒,都痛快!
    他要加倍努力的活,活出十二万分的恣意。
    他要把那些曾经伤害他和娘亲的人践踏于脚下,踩碎他们的头颅。
    就象他们一根根,踩断他的手指……他不能死。
    可他却快要死了。
    鲜血的流失,一样会加速死亡的降临。
    他的意识越来越重,而身体越来越轻。
    他不甘心……却听得马蹄声响。
    一连串急速的,有力的马蹄声。
    朦胧的意识里,他想,又是晚归的路人吧,奔向属于自己的灯火,哪有时间再去理会街角的濒死之人?
    马蹄声却突然停了。
    他勉力睁开眼睛。
    空旷道路之上,一匹神骏非凡的巨大黑马几乎已经占据了整个视野,那马前蹄高扬,鬃毛暴飞,而马上人,正蓦然回首。
    那一回首,照亮了他余生岁月。
    从此永远凝固在少年泣血的记忆中。
    那一回首,长空里开出绝艳的凌霄花,芬芳了海角天涯。
    宛如一道巨大的光,照进少年黑暗哭泣的街角。
    他看见她回首,颦眉,下马。
    看见她不惧污浊的亲自查看他的伤口。
    看见她指挥手下,用冰雪擦他的身体,给他敷药,送进客栈,先用温粥,再用参汤,细细治理调养。
    他看见她把着他手腕,神情平静,却飞指点掠,以绝妙的手法救治,终使他不致残废,成就今日的辉煌。
    她似乎很忙,很急,很疲倦,然而她还是下了马,出了手,并在他性命无虞之后,留下手下照顾他,留下银子供他生活,那银两他收下了,却从没用过,当往事咬啮内心伤痛之时,他便取出,细细抚摸那雪花银上细丝窝纹,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多年前的大雪之夜……一晃,却已十年了。
    多年后,当他功成名就之时,他一次次试图将那改变他一生的蓦然回首,用墨笔细细描绘,却无数次失败,意态由来画不成,那是他生命中的神祗,本非凡笔可以写意,直到那日……当那个消息传来,他一夜喝尽窖中珍藏美酒,大醉之后愤然挥笔,许是上天怜他心诚,怜她凄惨,天赐神机,所作之画,终得了她三分神韵。
    自此那画日日悬挂书房,成为他生平唯一至宝。
    而今夜,他去看她。
    素玄目光变幻,看着身前女子,这几年,他常去看她,但都是独往独来,从未邀请过任何人同行,也不觉得任何人配站在她身前,然而今日却鬼使神差般,出言邀请,话出口时,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然而再想收回已来不及了。
    他也不打算收回,他一向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哪怕那是错的。
    这一路上,他始终在想,对于看来散漫实则还算谨慎的自己,为何会有此荒唐之举?然而只是那一刻,她转身而去的背影,竟令他心中一动,仿佛有什么久远的记忆在那一刻重来,敲打了他的意愿,让那邀请,脱口而出。
    他轻轻的笑起来。
    无妨,既来了,也算有缘。
    马蹄声疾,恢恢长嘶。
    他抬头看看,笑道:“山路崎岖,马不能行,步行吧。”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2:43
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八章  豪祭
  素玄牵着秦长歌手指,在崎岖的山道上奔行。
    潇洒君子,传闻中风流而不下流的素玄,伸出的手,确实只轻轻拈住了秦长歌的素指,指尖相交之处,暖流涌来,秦长歌只觉身轻如燕,飘然欲飞。
    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暌违二十三年,当年轻功绝世的她,依稀也是有这般功力的,素玄到底师承何人?能和千绝门杰出弟子相比?
    月华如水,共漫天星辉相连相映,金波银汉,浮天无岸,霜白月色如牛乳泻下,照亮密林森森,山路蜿蜒,白衣素裳的男女,相牵飞行,宛如东海浮槎安期生,伴同南山青衣萼绿华,驭云山间,飘蹑烟霞。
    不多时,素玄已经脸不红气不喘的停步,微微仰首,道:“到了。”
    郢都郊外最高的山,觞山。
    以其主峰形如酒觞而闻名。
    觞山面临遐水,遐水是郢都大江,流经数十州郡,此时万籁俱寂,一轮孤月高悬孤峰之上,冷辉千里,尽在峰前水上,那月光如此之近,仿佛踏足便可身入月中,而夜来风啸,卷起水波千层,拍打青黑山石,于山巅之上,亦可隐约听闻。
    素光遥指,绝巅之上,轻衣男女默默伫立,素玄微微俯首,神色平静而怆然,注目那浩浩江流滔滔东去,万顷碧波,一山绝崖,皆被他从容踏于脚下,这一霎月光清冷,月华霜白,映着他如雪颀长身影,和在风中翻飞的黑发,映上他微微忧伤的精致眉宇,他俯首淡瞰遐水的姿态,无限风华。
    他遥望着顶峰最端处一处突出之处,神情无限追思怅惘,却不再进前一步。
    长风猎猎,吹散衣袂,素玄从怀中掏出酒壶,刚一启盖,立时有芳醇至难以言说的酒香飘散,秦长歌眼尖,立即认出这是天下名酿,南闽以绝世奇珍并绝密技术合酿的名酒“万世春”。
    此酒千金难求,无数人只闻其名,一生不得一见。
    素玄却仿佛根本不知道这酒珍贵一般,只是淡淡笑着,缓缓将酒液倾下绝崖。
    轻轻道:“普天之下,你为第一,天智神行,我辈难及,唯有以万象为几,以六合为案,以天下为毡,以青山为觞,方配你粲然一顾,慢饮细斟,如今只差美酒一樽,今以万世之春,倾入郢都遐水,一江酒香,入你万山之觞,唯愿换你云霞之上,碧落之间,回首一笑,一饮展眉……请,请。”
    秦长歌负手一侧,微笑聆听,心中却道,好大的口气,一江遐水为酒,千峦觞山为觞,只为那恩人一次浅饮……这谁啊,比我前辈子还威风?
    目光投向素玄一直注视却不走近的绝巅之巅,那是一块突出的孤崖,险险的悬于江流之上,形如玉簪,“簪”顶之上,隐约可见某件物事,幽幽闪光。
    素玄将酒倾尽,回过身来,见她目光所及,微有疑惑,便道:“她的遗骸,便埋在那里,千年乌玉,离海浑铁,此生永无人能毁她的埋骨之所。”
    此时月色西移,照在那闪光之处,秦长歌这才看清那是一处莲座般的雕刻,莲心中有奇异花纹,似非西梁样式,欲待细看,却被素玄虚虚一拦,道:“我葬她遗骨之处的山石,和别处不同,分外溜滑,且山石狭窄,当年我自己也差点掉落……你万万去不得。”
    秦长歌一笑作罢,却见素玄席地而坐,自怀里取出一竿紫竹箫,闭目就唇,一缕箫声徜徉冷月孤峰之间,起初清冷婉转,渐转高亢激越,声震云霄,盘旋飞舞,穿云掠电,却是一曲《凤在天》。
    “昔我西梁,有凤在天,吸海垂虹,嘉气非烟,双翼凌云,目顾四野,扶摇乘风,佑我万年。”
    秦长歌很愉快的笑起来。
    再无任何疑问,尘埃落定般的淡淡喜悦。
    嗯……当日祁繁密信里那“抢骨者,有一蒙面白衣人也”,便是你素大帮主吧?
    啊,素帮主,你抢到的是我的螓首呢,还是玉足?
    虽然不知道今天这个非生辰非忌日是个什么日子,但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重要到替代了死忌。
    若不是这一曲专属于前世睿懿的《凤在天》,我还真的以为不是我。
    微笑着,秦长歌在素玄身边坐下,偏首问他:“她是个怎样的人?”
    仿佛听到了世间最难的问题,素玄竟一时怔住,想了半日才道:“我只见过她一面,她所有的事,对我来说都是传说,然而只是那一面,我便知道,那些神奇的传说都是真的,因为只有她配做到。”
    他斜倚在山壁上,轻轻道:“以她的身份,她本应是雍容极贵的牡丹,可我觉得那花失之于俗艳,说她清美如莲,又觉低下,莲花沾淤濯垢,怎适合拿来形容她?至于什么梅花菊花,则失之于孤冷直远,我自己以为,唯王者之香方可配之,“薄秋风而香盈十步,汛皓露则花飞九畹。”然而普通兰花依旧是亵渎,唯有南闽王宫供奉的“雪素黄金兰”,才勉强可比拟一二,我去偷了来,雪素黄金兰向来在月末子正开花,等会你便可见到了。”

卷一:涅盘卷 第五十九章   艳光
  雪素黄金兰,秦长歌自然知道,南闽国花,色白如精绝美玉,唯叶尖有金黄之色,灿烂华美犹胜黄金,叶片厚重如凝乳,蕊叶皆为奇药,几可起死回生,便是那花开时的异香,闻之也可治病,遍国不过只有十株,除了两株在南闽第一神奇家族,号称“上善世家”的水氏家族所居的猗兰谷之中外,其余都在南闽王宫中,供在守卫森严的“兰台”中珍藏,被南闽王视为心尖肉眼中珠,等闲人便见一见也难得,不想却被素玄偷了一株来,虽然素玄说得轻描淡写,但偷花时的艰难险绝,猜也是猜得到的。
    秦长歌笑笑,道:“王宫守卫森严,如何不去猗兰谷去偷?”
    “哈,你错了,”素玄一笑,“水氏家族那个猗兰谷,可比王宫难闯得多,我去过,先和水家守卫打一架,觉得马马虎虎,江湖一流高手吧,然后遇到水家副总管,觉得炽焰的大护法可以让位了,然后和水家总管交手三招,很想拉帮里最眼高于顶的总堂主去和他比划下,估计会收敛点,然后遇见水家排行最末的小公子水灵徊,咳咳……那孩子机变百出,哪有水家人的风范,险些着了他的道……最后遇上了水家那位有名得要死的继承人,那个据说全天下最好性儿的人,三公子水镜尘……”
    他突然一笑住口,秦长歌投过疑问的目光,素玄喃喃的,神往的道:“真是美人啊……”
    秦长歌白他一眼,素玄这才笑道:“这个全天下最好性儿的人,真不是白说的,我那时打起兴儿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出手,他却根本不和我动手,斯斯文文问明我来意,二话不说,就命人取花来送我,还将阻拦我的一堆人都很温柔的说了一顿,说得那些人服服帖帖,一致向我道歉,决定将花送我。”
    微微一笑,秦长歌道:“好厉害的‘大好人’。”
    “是啊,”素玄向后一仰,无奈道:“你说我抢也罢了,凭武力得来不丢人,但人家客客气气送到你手上,何况人家未必打不过你----那还是算了吧。”
    “真是摸透了你这种人的脾性,”秦长歌笑,“心明如镜,智识似海,悲悯万物,不染尘埃,水家三公子水镜尘,果然是个人物……”
    她一笑住口,想起多年前那一面,淡淡梨花,其人如霜,而暗香浮动里,他微笑回过身来。
    惊为天人。
    不逊于自己身边那几人的绝色,犹为超拔出尘的风姿。
    不过那次偶遇,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场景……秦长歌似笑非笑的回忆中,却听素玄道:“不提这人了,总之,也不知是真那么大方还是阴了我一次,害得我只好硬闯皇宫,水家我算是见识了……雪素黄金兰种在这绝巅,我怕有人来偷,特意设了机关布了阵法,令专人常驻看守,每月末开花之时,我亲自来守,好在这里是绝巅之巅,无花无草无猎物,少有人来,我当日偷花蒙面为之,南闽丢花也没有面子,不好意思自己大张旗鼓的找,世人并不知道有一株兰花已经流落西梁,而雪素黄金兰不开花,看起来和普通兰花无异,所以到现在为止,花还好好的在,无人觊觎。”
    他转头去看秦长歌,黝黑的眸瞳里映着一天月色,闪烁粼粼清光,清光里漾着难言的心绪,“明姑娘,不知怎的,看见你,我便会想起她来,真是奇怪……其实你们一点也不象。”
    “哦?”秦长歌笑,“我差得远,是不是?”
    想了想,素玄笑道:“论容貌,我没见过比她更美的,但你的风姿可堪比拟了。”
    “真是荣幸,”秦长歌浅笑,“不过我还是做自己好了。”
    素玄一笑,道:“是,做自己,再强的别人,也不能代替自己的悲欢。”
    忽听叮的一声轻响。
    素玄坐直身子,笑道:“一个提醒的小机关,要开花了。”
    其时月上中天。
    银河浓淡而华星明灭,微渡轻云。
    山巅夜色,寂静无伦,露珠滴落的声音亦可清晰听闻。
    远处有幽蛩切切低吟,而近处,有奇花于月下,雅态妍姿,无声绽放。
    这一刹的艳光逼退月光。
    漫野里都是那如玉之纯,如雪之白,如麝之芳,如金之绚。
    花形轻软风致,如仙人之手,剪却天际白云,巧手盘成,蝶翼般的叶瓣如月色幽美纯净,而叶尖一点金黄之色,灿烂如正午的日光,明艳璀璨,不可方物。
    而丽光流转奇香盈鼻,竟令人有短暂昏眩之感。
    纵是前生里见多识广的秦长歌,也不由轻叹:“华贵绝伦,真是造化之功……”
    一语未毕,素玄突一皱眉,叱道:“什么人!”
    呼!流光飞曳过长空。
    犹如凤凰尾羽,华彩流丽,挥洒出一片雪亮的光幕,当头向素玄和秦长歌罩来。
    眩光中有人大叱:“好啊!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偷花贼!拿命来!”
    刷拉拉脆声连响,好一片丁零当啷,吵得人耳朵都隐隐发麻,那声音却清亮得象是山间无人发现的清泉,未被尘污染浊的干净绝伦。
    素玄衣袖一挥,秦长歌立即被稳稳送到远处山石上观战。
    而那如雪银光,夭矫长练,已到素玄面门!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章  灵徊
  素玄只是笑着,伸指一点,那银链便软软垂了下去。
    雪色链光中秦长歌微笑,心道这个骂人家卑鄙无耻的家伙,好像是先动手后说话的……仔细看去,却是个绯色衣衫的小小少年,眉目灵动,执一银色长链,舞起来如飞凤夭矫,好看得紧,偏偏这家伙还不甘寂寞的在银链上坠了无数铃铛,于是便听得叮当乱响,银亮亮华丽丽吵嚷嚷让人头昏目眩耳朵直麻。
    秦长歌仔细看了看他,挑了挑眉----衣裳包得真紧哪……那么高的领子,啧啧。
    他一击不中,眨眨眼睛,手腕一振,银链刷的一声再次弹起,链上铃铛又是一阵连响,这回的铃铛不比先前只是发响,居然有的砰一声冒出烟来,那烟是绿的;有的啪啪啪弹出无数细如牛毛的针,那针是蓝的;有的里面涌出大量巨头大螯的蚂蚁,那蚂蚁是红的;居然还有个铃铛里,冒出五色斑斓的蛇来----天知道是怎么塞进去的。
    溶溶月色下,灿烂金兰旁,便见赤橙黄绿青,苦辣酸臭腥的一大堆,毫不客气杀气腾腾而来。
    却听素玄咦了一声,苦笑道:“小公子,你怎么会来这里----”嘴里说话,手上却速度不减,不过单手连点衣袖轻拂间,针回弹,烟驱散,蚂蚁横尸遍地,蛇……被素玄送回了铃铛中,大约是不想蛇血污浊了秦长歌埋骨地的缘故。
    那少年被他的反攻逼得手忙脚乱,素玄最后一拂,以极巧妙的手法将蛇送回铃铛,笑道:“小公子,你重施故技可不成,上次我不知道你这花招,险些吃了亏,哪有再次----”
    话未毕,一个最靠近他的看来最小最没有威慑力而且先前已经施放完飞针的铃铛,突然绽开,裂成两半,每半上勾牙无数,宛如小手,猛地勾住了素玄衣袖,那少年立即放声大笑,手腕一扯,素玄急速后退,却见白光一闪,一截衣袖已经被撕了下来。
    那少年得意洋洋,叉腰大笑,道:“哪有再次?什么哪有再次?你上次撕了左袖,这次撕你右袖,下次我撕你裤子,说话算话!”
    秦长歌在一边静静听着,突然一笑,那少年目光乌亮的转过来,指着秦长歌道:“这位姐姐你不相信我能把他裤子撕下来?”
    秦长歌微笑,“相信。”
    “那你笑什么?”
    “我是想着你撕下他裤子那一场景,觉得非常愉快而已,嗯……你撕下来的时候记得一定要喊我看。”
    那少年目光大亮,喜道:“姐姐真是妙人,比我家里那些酸气冲天的老爷子们有趣多了,好,就这么说定了,下次一定唤你一起看。”
    两人在这里毫无惭色的讨论撕素玄的裤子,素玄在一边哭笑不得,苦笑道:“小公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话音未落,那少年突然双眉竖起,怒道:“呔!你还有脸说!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家伙,哥哥已经答应送花给你,你不要,却要事后再去偷,你有毛病啊你!”
    这孩子表情变化万千,前一刻笑吟吟,下一刻立即怒容满面,语速又急又快,处处不甘人后,衣饰神情,举止气度,看得出是娇养出的大家族的孩子,听他口气,好像就是先前素玄提起的水家小公子水灵徊了,果真古怪精灵得很。
    素玄诧然道:“偷花?我?”
    “不是你是谁?”水灵徊双目一瞪,大眼睛越发亮得惊人,“你走了没多久,谷里的花就少掉一株,我说是你,哥哥偏说不是,我才不相信呢,哥哥又说你是西梁人,我便追到西梁来,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雪素黄金兰必须要在高处,沐浴月色精华和天露才能长得好,每到月末我就在西梁的各处大山的山巅转悠,今天可给我抓贼抓赃了!”
    素玄扬扬眉道:“你确定这花是你家的?”
    “当然!”
    “为什么?”
    “因为我家少掉一株!”
    “你家少掉一株就是我偷的?”素玄笑,“你这也太不讲理了吧?”
    “你曾经去偷过!”
    “那又怎样?照你这个说法,假如有人去你家看花,对雪素兰十分喜爱,意欲索取,那是不是也有嫌疑?假如有人多望了你的衣服两眼,觉得好看,而你晚上衣服被偷了,那多看一眼的人是不是也肯定是贼?”
    “我衣服没人敢偷!”
    “你家兰花我也不想再偷,”素玄笑,“送我我都不要,我还费力气偷它干嘛?”
    那少年语塞,眼珠转啊转,再次强词夺理,“你就是那种送你不喜欢,不偷不难受的天生的小偷!”
    “哦……”素玄扬眉,抽身一退,竟不再说话,远远退了开去。
    “你干嘛?”少年斜睨他。
    “你觉得这一定是你家的花,你就拿去,”素玄笑得毫不在意,“大不了我再去寻,象这样胡搅蛮缠下去,才是真的累。”
    他也不理那突然气得脸色发白的少年,大笑着一指绝峰之巅,道:“喏,花在那里,顺便告诉你一下,那里还是你曾经最崇敬的人的埋骨之地,你若不怕惊动她的英灵,不怕掘人坟墓有违你水家家训,有辱水家上善清名,你就去挖吧。”
    “你!”那少年大怒,银链再次恶狠狠哗啦啦甩过来,素玄朗声长笑,振臂倒飞,深黛夜空中白色衣袂飘然,直似要飞入身后硕大金黄月色中去。
    正正飞到秦长歌身边,一牵秦长歌的手,转身飞驰下山,口中犹自笑道:“就怕你认得那花,那花未必认得你……还有,你毁坏的机关,我会开账单送到猗兰谷你哥哥那里的,不知道他会不会打你屁股?哈哈哈哈……”
    他笑得开心,秦长歌却悠悠一叹。
    肆意挥洒懒怠纠缠的素大帮主啊,你肆意过头了。
    怎么连屁股这个词都出来了?
  接下来,你会很麻烦,很麻烦很麻烦……某人看似同情,实则幸灾乐祸的叹息着……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一章  出殡
  下山路上,素玄很歉意的道:“明姑娘,实在抱歉让你受惊……”
    秦长歌微微一笑,道:“有吗?我倒觉得很精彩呢,你看,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你,还是很高兴的。”
    “他当然很高兴,”素玄哪里在意她意有所指,笑道:“终于找到偷花贼了嘛,这小子,哪里象水家人……不过话说回来,幸亏不象,虽然调皮了些,还有几分真性情,真要和那完美到人神共愤的水家三公子一样,我一定远远的拔腿就逃。”
    秦长歌看着他神采飞扬漫不经心的样子,无声的一笑,也不打算去提醒素玄,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孤崖之上,某个张牙舞爪的小小少年,必然正狼嚎着对月发誓,一定,一定要扒掉素玄的裤子,让那个想侮辱他无上尊贵的臀部的家伙,狠狠的被他打一顿屁股……想得开心,忍不住要笑,素玄一转目见她斜斜侧脸,沐浴在一缕橘色朝阳中,散淡日光下伊人笑容清美如莲,欲绽未绽间氤氲妩媚,更兼有几分慧黠,和她素日的神秘遥远,温柔淡漠的笑意截然不同,心中不由微微一动,目光不自觉的柔软下来,只觉此刻氛围静好,静谧宁和,懒洋洋的提不起兴致来说话,只想这般长长久久的立着,将这朵难觅的美好的笑容,永远的看下去。
    一时默默无言,一片寂静里唯闻风穿树叶簌簌作响,素玄突然仰首,仔细聆听了一刻,“咦”,了一声。
    秦长歌愕然看着他,他只是一笑,道:“有人出殡。”
    过了半晌,才听见唢呐吹打哀乐之声隐隐传来,隐约还有孝子的痛哭。
    秦长歌赞道:“好耳力!”
    潇然一笑,素玄优雅欠身以逊谢,而前方,已迤逦出现送葬队伍。
    一色黑衣,都是男子,引幡,吹打,抬棺,扛“烧活”各各俱全,浩浩荡荡,极为庞大的队伍,甚至还有两个愁眉苦脸的和尚在一边念经,看起来只是京城富户人家的普通葬礼。
    只是那黑压压的人群中却有一人,镶金锦边的红色衣襟鲜艳如火,仿佛将要燃着墨色流转如夜之魅惑的艳媚眼眸。
    “他怎么会在这里?”
    齐齐脱口而出,秦长歌和素玄对望一眼,又齐声道:“你认识他?”
    一时都忍不住一笑,秦长歌道:“静安王名动天下,想不认识都难。”
    素玄笑道:“我认识他倒不因为他的身份,去年在……咳咳……淮北沧州翠袖阁遇见他,他在闹场,嫌姑娘丑得影响他弹琴,要换人,害得老鸨一连换了四个绝色,最后连名动沧州的头牌柳曼如都请了出来,他还是撇嘴摇头,说女人长得连男人都不如还敢说花魁?害得心高气傲的曼如险些跳楼……偏偏没人敢说他挑剔,谁叫他绝色无双?我本来倒觉得他有些过分,后来却见老鸨没了耐性,叫了一批护院便动了手,下手毒辣,我看不过去,便打了一架,伙同他把那院子砸了,后来才知道那院子不仅是妓院,大约还牵扯着拐卖贩运人口杀人谋财之类的事……和他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说话间两人已近了那队伍,秦长歌下了马,皱眉笑道:“你瞧瞧这人,送葬还一身鲜红,蔑视礼俗实在也到了极点了。”
    却不闻素玄回答,转头一看,见素玄盯着那棺材神色古怪,这才发现,原来那棺材竟然只有一尺许长短,虽然木质高贵雕工精美,但形状怪异--这死者,是婴儿?
    目光一转,看见那“孝子”抱着黑底金字的神主灵位,上面很恣肆的刻着:
    “爱犬灭狼之灵位”
    ……敢情,这是,给狗,出殡?
    那些奉灵的,抬棺的,打幡的,吹唢呐诵经得一本正经的家伙,是在给狗出殡?
    秦长歌自觉历经三世自己也勉强可算是心志强大,可是眼前的状况还是让她一时失语。
    素玄那脸色更是无法形容了。
    玉自熙素以放浪恣肆闻名郢都,常行人所不能行之事,只是今日这这这这,这也太出格了吧?
    “两位,好久不见了啊,今儿好天气,适宜踏青,祭祀,怀人,出殡,咱们真是心有灵犀。”玉自熙仿佛没看见两人脸色,笑得那叫一个摇曳。
    素玄本是豁朗之人,默默看了玉自熙半晌,无奈一笑也就罢了,只道:“王爷,贵府的狗儿好福气,生极富贵,死亦哀荣啊。”
    “那是,”玉自熙正色道:“这可是我的救命恩狗,人能出殡,狗为什么不能?有些躺在棺材里装金裹银的贵人,我看还未必如我这狗高贵,我这狗下能捉鼠,上能灭狼,不弃贫贱,不媚权贵,近则可取欢,远则可护院,养之可防贼,杀之可食肉,比那些尸位素餐肥虫巨蠹的老爷们,有用多了。”
    素玄怔了一怔,突然大笑,“妙!非常人行非常之事出非常之言,只是这话出自你口实在有些奇怪--王爷,你自己可是排得上号的顶级贵人哪!”
    “我吗?”玉自熙笑一笑,那笑容里意味难明,“我自然是不算的。”
    他笑盈盈的去看秦长歌,满目挑逗,“美人,你为何满面寂寞?可需要本王为你安慰一二?”
    “哦,”秦长歌似笑非笑慢吞吞的答:“王爷,恕奴婢失礼,奴婢是听王爷一席话,突然心有所感,想到素常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今看来简直是大错特错,应该改成‘天地不仁,以万物不为静安王府之家狗’,比较合适。”
    “扑哧”。
    素玄忍俊不禁。
    瞅着秦长歌,目光亮得仿佛起了两簇妖火,玉自熙兴致勃勃道:“素玄,问个问题。”
    “嗯?”
    “你喜欢这妮子不?”
    “嗄?”
    “你要喜欢,我虽然未必会退让,不过看在你我交情份上,咱们不妨下个赌约,约定时间,单日你追,双日我追,谁先追到谁输银子,你要不喜欢,我可就不客气,明日我就上书陛下,请他和公主说说,把这宫女赐给我做侧妃,如何?”
    素玄啼笑皆非的瞪着玉自熙,看了半天见他实在不象是开玩笑,只得无奈的道:“王爷,这个问题我实在无法回答你,其一,明姑娘的意志属于她自己,咱们不当拿她做个物件般定赌约,那实在有些不太尊重,第二,在下认为,这是明姑娘的终身大事,好像不应只局限你我二人之中吧?”
    侧头想了想,玉自熙神情娇媚中微蕴天真,气韵如蜜芬芳沉醉,令人惊叹男色竟也可如此绝艳,他沉吟半晌,摇摇头道:“不对,素帮主,你好像已经抢先开始追了--你这不是在讨好佳人么?不公平不公平--话又说回来,你难道不觉得,以你我之身份容貌地位人才,怎么也算这天下凤毛麟角,这妮子不在你我当中选,还能选到什么好的去?”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什么,顿了顿,恍然道:“不对,好像他也……”他突然暧昧的一笑,没继续说下去。
    拍拍手掌,秦长歌微笑道:“抱歉,打断一下,两位好像在讨论我的终身?”
    眼角斜飞,玉自熙曼声道:“嗯,如何?”
    “刚才素帮主说的好,”秦长歌笑得温婉,“嫁人是奴婢的终身大事,您若真心爱怜奴婢,还请给奴婢一个思量选择的余地,您说单日双日,奴婢算什么人,敢劳动两位排日子去追?这样吧,奴婢就辛苦一点,这么复杂繁难的问题就交给奴婢去处理好了,单日奴婢思考素帮主,双日奴婢思考您,如何?”
    ……“哐当”一声,目瞪口呆想笑又不敢笑旁听这几人古怪对话的静安王府家人们,终于有人忍不得,砰通一声将手里的铜锣掉到了地上。
    “……王爷终于遇上对手了……”
    “这姑娘还真适合做咱们的王妃……”
    “……绝配啊……”
    素玄仰首,哈哈一笑,朗声道:“好!”
    玉自熙瞟他一眼,幽怨的道:“好什么好,若是再有人看上她,那日子怎么排?”
    ……漫不经心剔剔手指,秦长歌漫然道:“怕什么,奴婢行情哪有这么好,再说--一天有十二个时辰呢。”
    ……素玄笑得几乎从马背上滚下去。
    “那可说好了,”玉自熙却不笑,居然一本正经的道:“若真那么挤,你可别把我排到子时以后,我可不相信你睡着了还能想我。”
    “王爷您真聪明,”秦长歌笑吟吟,“这么快就看穿婢子的打算了。”
    玉自熙抬头,看看日色,阳光下桃花面娇艳得灼人眼目,笑道:“本王实在对你不放心,说不准还是去请公主将你赏给我好了……时辰到了,墓地也空出来了,先告辞,我得赶紧去下葬。”
    素玄诧然道:“墓地空出来?”
    摸摸肚子,指着前方林子中一块空地,玉自熙道:“肚子空出来了,等着葬狗肉,那块地空旷,举起火来烤狗肉正合适,要不要一起?”
    ……瞪大眼,素玄吃吃道:“你你你你要吃了这狗?你你你不是说它是恩犬,给它出殡的吗?”
    “对啊,这不已经出殡了吗?”玉自熙无辜的睁大美目,“该享受的尊荣也享受了,难道还要设个坟墓?谁会记得给它吊祭?我肯定不记得的,现在我送它最后一程,把它葬在我肚子里,从此它和我一体,这么高的礼仪规格,有什么不对吗?”
    素玄默然向天,半晌无力叹道:“对,你很对……”
    “素帮主,人说你潇洒,本王看你还有些拘泥,”玉自熙拍拍素玄的肩,“一死如烟灭,要墓地棺材的做什么?不过虚无应景而已,与其烂在肮脏的泥地里,不如选个好地儿解决掉自己,比如这狗,我想它一定愿意被我吃掉,比如我自己,我想死在冰天雪地里,冻在千年冰层中,永不腐化,永远留存住我的美色,多好?”
    他陶醉的望着北方,微微出了会神,转身上马,长鞭一扬,道:“走喽!”
    素玄和秦长歌立于原地,看着他美丽妖魅的身影远去,都突然沉默下来。
    半晌,素玄喃喃道:“嬉笑怒骂,别有怀抱,这是个伤心人。”
    秦长歌负手默然,遥望天际嫣红霞光里那轮半掩的金黄日色,想起多年前,死尸零落的战场上,荒烟蔓草间浴血的玉自熙,在万众围困中肆然狂笑,森冷的剑锋掠向他胸口时,那只叫灭狼的狗,如黑色闪电般狂吠着腾身而起,任长枪穿体而浑然不顾,急风洒血,拼死一扑咬断了对方咽喉……那只狗,从他出现那一刻起,就一直陪着他,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没人能真正接近他,只有那只狗总用依恋的眼神,影子般时刻跟随,当年萧玦笑言,这世间能忍受玉自熙最长时间的,约摸也就是这只狗罢了,别人,万万吃不消的。
    如今,灭狼死了。
    他是为这个伤心么?
    是,也不全是吧……——刚回到炽焰总坛,就见一执事急急过来,轻声道:“帮主……”
    眉头一皱,素玄叹息道:“又发作了么?”
    对方点点头,素玄道:“叫晏大夫先去,我马上就来。”回身歉然看着秦长歌,秦长歌已笑道:“天亮了,我也得回去了,帮主有事尽管自便。”
    为秦长歌的善解人意一笑,素玄道:“实不相瞒,最近帮中延请了位客人,虽然年轻,却才识出众,武学一道,犹为奇才,我每日和他论武,自觉受益匪浅,可惜天妒英杰,他却有重疾在身,每一发作,苦不堪言,我的纯阳内功,却可对他裨益一二……今夜他又发作了,我得去照应,此人着实英秀,姑娘若不介意,不妨一同探望,都非凡夫俗品,相逢也是有缘,若能得成知己,便又是一段佳话。”
    想了想,秦长歌道:“改日吧,但凡高才之人多傲性自尊,此番辗转床榻病痛狼狈,必不愿为外人得见,还是等他大好了,我再来拜访吧。”
    恍然一笑,素玄看向她的神色越发光彩熠熠:“是我粗疏了,还是姑娘细致解人,既如此,我命人送姑娘回去。”
    颔首应了,秦长歌脚步轻快的自出门去,经过园圃,隐隐见边门处一座清幽小院,人影穿梭,端着热水巾栉等物,却是安静无声,想那人病痛发作,连素玄也要匆匆赶去,定是重症,却连些微呻吟声也不闻,定是个硬朗男子,却不知是何许人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秦长歌已跨出门去——出了院子,炽焰帮的一个年轻执事,说是按照素玄的吩咐,在此等候秦长歌,要送她回衡记。
    秦长歌笑应了,跟在他身后,穿过一进进院落,出了炽焰总坛,秦长歌盯着前方男子的步伐,忽然道:“哎呀!”
    那青年闻声回头看她,秦长歌一脸失悔之色,“我刚才将我们衡记新出的四刻团丝天香缎花样拿给素帮主看,想和贵帮商量一起推广这新品南绸,一不小心将花样册子丢在帮主书房了,哎呀不行,我得回去拿。”
    那青年怔了怔,微微变色,犹豫道:“这个……”
    “也许素帮主看见,会赶上来送过来也不一定,”秦长歌突然又展颜笑道:“那样我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那青年脸色再变,想了想道:“也不用您亲自去,小的替您去拿。”
    “如此有劳了,”秦长歌笑盈盈,“我那花样册子,不太起眼,你怕是找起来很难,我画个封面图给你看。”
    那人神情微有焦急,听到说找起来不易更加为难,秦长歌说画图,他急忙应了,秦长歌随手拣了根坚硬尖锐的树枝,在地面上画了个剑戟相交的图形,笑道:“这是封面,最新品的绣样,你看是不是不错?”
    那人低头去看,勉强笑道:“是的是的……”
    “是的是的,”秦长歌一笑,突地将那树枝向上一捅。
    一声惨嗥。
    鲜血狂溅。
    激烈抽搐中,那人捂着眼睛仰天栽倒,不住翻滚惨嘶,而秦长歌微笑着,神色不变的将树枝缓缓拔出。
    随着她的动作,那人颤抖得更加剧烈,惨呼声近乎呜咽,而树枝尖端,带出血淋淋一颗眼珠。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3:01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二章  暗桩
  瞟了一眼那以怪异姿势在地下翻滚的男子一眼,秦长歌微笑道:“你很有耐性----这般剧痛之下,居然还记得不能触及你衣裳后领里的机关。”
    伸手一探,卡的一声干脆利落卸掉那人下巴,用衣襟裹了手在他口中一掏,从齿缝里掏出一枚黑色药丸,看了看,笑笑,裹好放进怀里。
    步声杂沓,炽焰帮的人正在接近。
    秦长歌缓缓起身,若无其事的抛掉树枝,对着已经闻声赶至正目瞪口呆看着她的炽焰帮众道:“诸位请认一下,这位不是你们炽焰帮的人吧?”
    一个执事上前,低头看了看,诧然道:“咦,这是谁,怎么会穿着我帮中弟子的衣服?”
    他想了想,脸色突然紫涨,转身向着身后几人怒道:“怎么给他混进来的!”
    立即便有人道:“今日门口我等几人一直守着,绝对没有外人进入。”
    秦长歌淡淡道:“不是从门口进入的----诸位看他脚下。”
    诸多目光立即汇集到那人鞋底,淡淡的灰褐色泥土,看来没什么异常。
    看着众人不解的目光,秦长歌道:“贵帮素帮主,最近新移栽了一种紫色乌兹菊是吧?”
    那执事点头,秦长歌道:“我先前注意到,这菊花大约是品种不同的缘故,特意运了专门的土来培育,那土色和四周略有不同,而这人脚底,便是这种土。”
    她微微一笑,道:“先前他在我身前走的时候,白石路上落下鞋底泥土,还夹杂着菊花的落叶,这说明他在园圃里呆过,并靠近过那丛菊花,而那菊花,就在素帮主书房窗外不远,种在园圃正中,四周有石径,若非必要,任何人都不应该特意靠近。”
    “他既然能靠近花丛,而又不引起其他人警觉注意,那必然是因为,”秦长歌一笑,“他的身份。”
    有人露出恍然神色,有人却兀自未解,先前那执事却已回身问道:“今日轮值园丁不是老张么?怎么变成了这个人?”
    于是立即有人唤了花房的人来,花房主管答:“老张昨天生病,怀疑是痢疾,回家调养了,乌兹菊叶子上生了锈斑,老张没来得及伺弄,临走前说叫自己侄子过来,也是善养花木的,今天这人便过来了,带了老张的亲笔信,也确实会调理菊花,我们便先留下他了----咦,他怎么换了外堂弟子的衣服?”
    秦长歌点点头,笑道:“所以我便奇怪,炽焰帮帮规严谨,职司分明,一个园丁,怎么会专门派来给我带路?”
    “而且,”她笑着指了指地下那个剑戟相交的图形,“若是你堂口弟子,怎会连你们炽焰帮标记中,赤红火焰里那个剑戟图案都不认得?”
    她略去自己发现那人走路姿势不对,后领装有暗器一事,试想一个商家女子,不擅武功,如何能看出这点?说出来反而惹人疑心。
    饶是如此,炽焰帮众看她的目光也已与先前不同,这女子沉稳淡定,不动声色,兼之目光如炬心狠手辣,怕是男子也不及。
    秦长歌只是微微笑,轻轻道:“去找找吧,你们外堂,必然有一个弟子被打昏,或者……”
    她一言出口,众皆变色,立即有人奔出,而不远处,素玄形色匆匆,也接报赶来了。
    他神情微有疲倦,显见刚才的救治颇费功力,神色却很平静,先向秦长歌致歉,又命人将那人押下,目光在他卸掉的下巴上停留一瞬,转头看看秦长歌,秦长歌对他报以谦虚的一笑。
    无奈的挑眉,神情似笑非笑,素玄道:“明姑娘,素某门禁不严混入宵小,险些令你丧命,最后还得依仗你将奸细擒下,实在惭愧,为表歉意,也为了你的安全,素某亲自送你回衡记吧。”
    秦长歌正要以不宜劳动为由婉拒,素玄已道:“素某上次见了小公子,很是喜欢,也想再见见他,还有点小礼物想亲自送上,先前险些忘记了--姑娘即使不愿素某拐了令郎去做徒弟,想必也不会阻止素某探望令郎吧。”
    秦长歌笑笑,心想你堵我话作甚,不就想骗了我家小子做徒弟嘛,拿出点有诚意的礼物我绝对没意见,立即双手奉上兔子和狐狸的混合品种萧小白——萧包子从昨夜开始,已经到大门前窜了无数回,先是以撒尿为名在门前转悠,祁繁坏心的提醒他屋里有夜壶,他大眼一眨,很无辜的反问祁繁:“你说要对着清风明月撒的,你说夜壶就是在合适的时候用来使坏的,现在你又叫我用夜壶!”
    祁繁默然,小祖宗,叫你对清风明月撒那是戏言,现在是深秋也罢了,难道到大冬天的你也要披襟当风,抖抖索索对着大雪冷风飞流直下三十寸?
    不就是不放心你娘么?还死不肯承认,这才跟出去几天,就娘长娘短的粘缠不休,咱们养你三年,都不抵人家三天。
    祁繁恨恨阴笑,你娘,你娘被人拐着去爬山赏景啦,孤男寡女哦……等你知道,你不急得跳脚才怪。
    他却不知道在炽焰帮固若金汤的总坛内部,居然还有人意图谋害秦长歌,凰盟的护卫都是按规矩在炽焰帮总坛外等着,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如果祁繁知道,只怕这刻想跳脚的便是他了。
    萧包子不理坏笑的祁繁,啃着手指在门口乱转,远远的看见一骑过来,喜颠颠的迎上去,看见只有一匹马,脸就黑了一半,再看见娘坐在素玄身前,而素玄的手虚虚的靠着她的腰,包子脸立即便成了栗子脸,就差没长出毛刺。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三章 溯源
     蹬蹬蹬的冲上去,伸手便要拉娘下马,可惜个矮腿短够不着,而素玄已经飘然下马,接下秦长歌。
    仿佛没看见脸黑如锅底的萧包子,素玄只向秦长歌笑道:“今日之事,定当查问清楚,给姑娘一个交代。”
    微笑点头,秦长歌道:“有劳,帮主帮务冗杂,还请早回。”
    素玄一笑,这才转身对恶狠狠瞪着他的萧包子道:“小少爷,好久不见啊。”
    “少爷就少爷,为什么还要加个小字?”萧公子更加恶狠狠。
    不过他恶狠狠的眼光语气,在看到素玄摊开的手掌后,立刻转了个大弯。
    “这是什么?”乌黑大眼灼灼放光。
    素玄手上,两件玩意,一件是个精巧的方块,共分六面,每面以各红晶,黄玉,黑玛瑙,绿松石,羊脂玉,青金石各九小块拼刻成一个兽头,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包子见雕刻精致,拿了过来把玩,三下两下的便发觉那些小块有的是可以转动的,立即劈劈啪啪一阵乱转,结果发现兽头被转没了,顿时兴趣大生,搬弄个不休,犹自不肯空闲的去抓另一件,却是个一环套一环的玉环,套在一个剑形框柄上,包子瞅了一眼,觉得没那兽头有趣,撇了撇嘴。
    秦长歌却已一眼看出这是升级华贵版的魔方和九连环,在现代那一世,谁家的孩子没玩过来自匈牙利的魔方?难得西梁如今也有了这玩意,魔方可以锻炼孩子的空间想象力和灵活的双手,九连环却可以磨练孩子的燥性,训练强大的耐力,素玄看似旷达不羁,选起玩具来却颇有见地,一眼看出了萧家包子的毛病,这是打算因材施教了。
    果然听得素玄含笑道:“这是恒海之外,外邦利莫里国传来的玩具,这个方块叫默克方块,据说那里的孩子都玩这个,拆开的兽头,要以最快的方式将它再合而为一,玩起来很有些好处,炽焰属下有在离国经商的,偶有出海,带了一个给我,这个是九连环,却是我机缘巧合得来,我留着也是无用,拿来给令郎玩玩。”
    “溶溶,”秦长歌招呼玩得不亦乐乎的儿子,“你觉得你有没有少做件事?”
    “没有。”萧包子头也不抬。
    “嗯?”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祁叔叔说的。”萧包子玩着人家送的珍贵玩具,脸也不红的振振有辞。
    赶出来的祁繁,头疼的呻吟了一声。
    秦长歌微笑,“哦……那你何必收下奸人盗贼送来的赃物,污了你明家公子的清名呢?来,我们义正词严的把礼物退还吧!”
    为了避免萧溶这个名字会引起有心人注意,包子早就改了名,原先叫祁溶,现在有娘了,自然叫明溶。
    坏娘!萧包子哀怨的抬头,白了娘亲一眼,心不甘情不愿的给素玄道谢,素玄大笑,摸了摸他的大头,道:“能得明公子一言相谢,何其荣幸乃尔。”
    “那是,”萧包子老实不客气,“如果你不再围着我娘转,我会让你更荣幸的。”
    这个占有欲超强的小孩……秦长歌阴阴笑起来,凉凉道:“儿子,你错了,你娘有你这个拖油瓶,哪里还有男人围着转?”
    素玄一怔,随即仰首长笑,一转身掠上马,瞟了一眼秦长歌,俯首对萧包子道:“我说了,你娘是美人,美人必须要有男子来爱护,才不辜负了那华年美色,而且,你娘还是个妙人,美人加妙人,世间难得,我为什么不能献献殷勤?”
    他大笑着扬鞭而去,雪白的背影挺直如竹,身后洒落一地明亮如珍珠的笑声。
    萧包子抱着魔方,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呆呆的问他娘:
    “什么叫拖油瓶?什么叫拖油瓶?”——棺材店内,秦长歌将先前发生的事概述了一遍,祁繁听到一半已经怔住了,半晌怔怔道:“明姑娘,您说这是针对素帮主祸及您呢,还是直接针对您?”
    秦长歌不答,却道:“昨日要你准备的通关路引和那府中的两位暗桩呢,我先看看。”
    祁繁取过一个盒子,又叫过一个青年,道:“这就是那个在赵王府做暗桩的,名卫恭,卫恭,来见过明姑娘。”
    那卫恭上前施礼,秦长歌仔细看他一眼,见他眉目精干,心下满意,道:“当年你在赵王府,是什么职司?”
    “回姑娘,是前院护卫。”
    “那夜,赵王在做什么?”
    “那夜是郢都大儒孟庭元六十寿辰,王爷亲自在王府为他庆寿,邀请了郢都所有知名文士,寿宴过后,孟庭元酒醉,王爷命人大轿送回,亲自送到轿旁,他那日兴致特别好,当时已经近三更时分,他却又约了几个平日看重的清客文士,在书房聚谈诗文,直到四更初方散。”
    “你在做什么?”
    “小的当日职守,一直在前府护卫,这一切都是眼见。”
    “有什么特异处么?”
    卫恭想了想,道:“没有。”
    秦长歌微笑,道:“你回答得太快。”
    不明所以的抬眼,接触到秦长歌目光,卫恭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连忙道:“是是,小的再想想。”
    咬牙颦眉苦思,半晌犹犹豫豫道:“有件事……不知道是不是有问题……”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 19:53:19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四章  赵王
     祁繁在一旁笑道:“无妨,你且说来。”他看了一眼秦长歌,想到她刚才那一刹的目光,有微微的惊怔。
    “那夜三更许,王爷他们在书房谈论诗文,有个士子酒多了,大约谈得又太激动,竟吐了书房一地,王爷命人进去打扫,又着人将他扶出来,备了小轿送回,然后换到书房里间继续谈……小的当时没什么,现在想想,那日王爷兴致也实在太好了些……”
    三更许,正是出事前后。
    微微一笑,秦长歌不置可否,却已换了话题,“你是因何事被斥出府的?”
    “小的是因为失手误打了御赐玉瓶,本来是要杖杀的,王爷却说我是无心之失,罪不当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打了我十杖,赶出了府。”
    “你什么时候被斥的?”
    “那夜过后三个月。”
    秦长歌点点头,道:“辛苦了,下去吧,祁先生,我看这人还算伶俐,绸缎店若缺主事,不妨栽培一下。”
    祁繁应了,卫恭喜出望外,连连行礼,欢天喜地的下去。
    “被杖杀的那个,又是因为什么事?”秦长歌若有所思的问,一掌拍开萧包子正探向桌上碟子里第六块金丝桃仁酥的狼爪。
    “听说是因为办事不力……您知道的,静安王外貌娇柔内心残暴,他以军法治府,所有手下都签了生死契约,他杀自己府中人就像割草,是无人过问的。”祁繁手一伸,端走金丝桃仁酥旁边的枣泥糕,仿佛根本没看见从另一个角度悄悄攀援而上逐渐接近目标的小狼爪。
    秦长歌嗯了一声,抓过三块枣泥糕,对着萧包子瞪大的眼睛晃了晃,在他渴盼的目光中神色平静的送到自己口中,很优雅的慢慢吃了,才道:“三件事,劳烦你。”
    祁繁似笑非笑的站起,躬身听命,现出毫不违逆的态度,他一直隐隐觉得,这女子很有先皇后风范,也觉得她能解决掉这个惊天血案,为先皇后报仇,只要能为皇后洗雪沉冤,那又何妨忠心于她?
    他站起来的时候,很有默契的“一不小心”,将搁在手边的枣泥糕拂落在地。
    萧包子盯着沾满尘埃的甜食,将手中的九连环摆弄得哗啦哗啦响,连成一个圆圈,恶狠狠的套住想象中的某人的脖子,勒紧。
    那两人瞄也不瞄他一眼。
    被大力忽视的萧包子爬到凳子上,叉腰俯视,努力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三块糕,劳烦你们----还我。”
    “哦,”秦长歌这回正视他了,“真的要?”
    “要!”
    “原来你要啊,你要你怎么不说呢。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要呢?”秦长歌无限惋惜的摇头,“不过,你确定你一定能吃得掉?浪费食物我是不允许的。”
    “一定!”萧包子嗤笑,三块糕嘛,算什么,他肚子里的五块金丝桃仁酥,还等着枣泥糕去相见欢呢。
    “那好,”秦长歌笑眯眯,“你说的哦,三块糕,你要是吃不掉的话,以后就再也别想碰任何甜食了。”
    “当然。”萧包子不耐烦,坏娘今天忒啰嗦!
    站起身,秦长歌翻了翻藏在高处的点心匣,端出一碟糕点,笑嘻嘻往儿子面前一推。
    “请吧,萧公子。”

    难得坏娘放宽对他吃甜食的限制,萧包子欣喜的目光往盘里一瞅。
    啊!
    万恶的,难吃的,他誓死仇恨的苦瓜糕!
    “吃吧,”秦长歌笑得殷勤,“你看,三块,糕,没错的。”
    ……在萧包子的尖叫中,在他先是苦大仇深然后欲哭无泪最后楚楚哀怜的目光中,在他磨磨蹭蹭吃半口吐一口的折腾中,秦长歌神色不动的继续讨论正事,先将从素玄那里听来的飞针来历和饮雪族传说讲了,才道:“第一,你去查孟庭元户帖,看看他的生辰,是不是真是那一天,第二,你去查清素玄的出身,记住,真正的出身,任何有关的线索我都要,并派个能干的人,去赤河一趟,在冰圈周围村落部族,搜集所有关于饮雪族的信息,第三,你给我安排个身份,我要去赵王府做几天下人。”
    祁繁先是应了,听到最后一句,瞪大眼冲口道:“这怎么能成----”
    正跨进门的容啸天听见最后一句,张嘴正要说话,却被飞扑而来的肉球连同一碟糕一起砸中,那肉球挥泪如雨,含着满嘴不肯下咽的糕腻到他身上,一边抱着他大腿告状:“呜呜呜容叔叔他们欺负我……”一边趁机将满嘴的糕点吐到他衣襟里,爪子里的糕塞到容啸天袖筒里,还拼命搓揉几下以毁尸灭迹,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三块糕都在容啸天身上壮烈了。
    黑着脸,俯视正抱着他腰对他现出一脸讨好的笑的萧包子,容啸天的目光缓缓落到自己狼藉不堪的衣襟上,萧包子目光随之落下,看着惨不忍睹的衣服,心虚的抖了抖,那厢秦长歌已凉凉道:“萧公子啊,糕吃完了没有啊。”
    飞快的换了个表情,萧包子霍然回首,义愤填膺抖抖索索的戟指指控,“我吃了!都怪容叔叔,他抱我那么紧!害我吐出来了!”
    ……容啸天悲愤的黑了脸,先皇后,你为什么会生出这么个奸诈的祸害?!还有,为什么每次被推出来的替死鬼都是他,难道他看起来比较好欺负?
    容啸天的耐性一向不怎么好,也没有被欺负了不还回来的习惯。
    所以他立即手挥目送,将腹黑无耻的西梁太子殿下,稳稳恭送出书房,到十米远的花圃里蹲着去了。
    送走了萧包子,三个人这才坐定议事,容啸天接上刚才的话题:“为何你惦记着赵王不放?明明是皇帝可疑,这三年来我们都查的是他----”
    “这三年你们也许都查错了方向,”秦长歌一笑,“我也是刚刚想起了一件事,才决定要先去查赵王----现于表象的,往往不是真相,萧玦是可疑,但当真就他一个有嫌疑?”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五章  线头
  “先皇后暴死宫中,他这个做丈夫的,不闻不问,连陵寝都没有,也不提为皇后报仇之事,不是他杀的,也定是他默许的!”
    “你忘记了那个流言,”秦长歌淡淡道:“这个流言绝非空穴来风,假如,萧玦深信了那个‘皇后死遁’的说法,那他就是个被妻子抛弃的男人,这对帝皇的尊严,是莫大的打击,他为什么还要报那个莫须有的仇?”
    看着默然的祁繁,她又道:“眼下的诸多事端,看来纷繁复杂,其实只要理清了,左右也不过就那些人罢了----想杀掉先皇后,又岂是常人能为?”
    她微微叹息,“无论是金弩暗藏的机关,还是我今日在炽焰帮总坛遇险,都说明,在暗处,有一处强大的势力,时刻对我们虎视眈眈,这个我们,未必就是萧玦,凰盟,或炽焰单个一体,也许,我们都在其中,都因为触动了某方利益都受到暗袭----这是很强大的力量,我们需要小心。”
    “如果我们真的处于对方监视下,为何我们还能平安度过三年,将溶溶安全抚养长大。”容啸天不服气。
    “我说了,对方的视线点,也许未必就是直指凰盟,它指向的,也许只是所有可能触及它利益的群体,凰盟三年来韬光养晦,不过是一普通商户,未必能进入它的视线,但一旦凰盟有所动作,牵一发而动全身,就难免为人所察觉。”
    秦长歌缓缓踱步,道:“刚才我看了下路引----别的倒罢了,陇西大豪安飞青,在事后第二天出城,你们查过没有?”
    “查过,他之前一直盘桓在郢都,出城是因为他的老母传信说病重,他在郢都赶着买了一批东燕出产的药材便赶着回去了,而他老母确实生病,我们悄悄查过。”
    “生的什么病?”
    “腹膨。”
    “购得何药?”
    “莱菔子、木香、槟榔、枳壳、青皮、甘草,何首乌,盾叶鬼臼,这药方没问题。”
    “你很精细,记性也好,”想了想,秦长歌微笑,“可惜精细太过了并不好,容易走岔注意力,弄错方向--这些药是没问题,可是你不觉得,大老远的从郢都买这些很普通的药回去是很奇怪的事吗?难道陇西没药草就等他的药去治?是的,陇西没有东燕特产的何首乌,可是偏偏何首乌是这个药方里,最可有可无的物事。”
    祁繁一怔,喃喃道:“何首乌解毒消痈,润肠通便。用于瘰疠疮痈,肠燥肾气不行,是最合适的啊。”
    “是没问题,但是和前面的药合起来就很有问题,其实只要前面几种药草煎服,便有奇效,既然开出这个药方,就说明是行家,行家不会多此一举的添上收敛一药的何首乌,那么是谁添的?当然是那个想将‘送药回家’这个借口掩饰得更为合理的安飞青自己--毕竟大老远的巴巴的送甘草回去,谁也不信的。”
    “去查他,”秦长歌将路引一推,“就是他了。”
    祁繁接下,想了想,笑道:“明姑娘好厉害的眼光。”
    秦长歌一笑,道:“其实我取了巧----你看这药丸。”
    她取出先前自那刺客口中掏出的毒药,掰开一闻,道,“我闻到这药丸里有熟悉的药草味道,枫前花,甘遂,都是生在陇西之地的药物,所以才特别注意了安飞青而已。”
    “那个刺客,炽焰一定也在查,”秦长歌笑笑,“我留下了药丸没给素玄,是想看看他们的本事,素玄如果找不到头绪,那么炽焰这个盟友不要也罢,反而碍事。”
    毫无疑问,素玄大举南来,抢做皇商,是为了替自己这个恩人报仇来了,虽然没能想起来自己到底对他有何恩惠,但素玄的心思总算了然,只是查明真相,有时未必人多便有用,尤其炽焰树大招风目标明显,真要夹缠在一起,反可能处处牵绊,令凰盟也牵连暴露,秦长歌素来谨慎,在炽焰没展示出可以为她所用的实力之前,她才不管人家心意如何,宁可谢绝好意的。
    “好吧,该做的事,先去做着,线索多了,总有理到线头的时候,”秦长歌敲敲桌子,道:“该把楚非欢的事情,说个明白了。”——说到楚非欢,容啸天立即面有怒色,重重道:“一个死掉的人,又是叛徒,何必再问!”
    “啸天!”祁繁一喝,容啸天翻翻白眼,也知道自己语气不佳,悻悻的闭了口。
    秦长歌并不生气,只温柔而坚定的道:“我听先皇后说过,楚非欢其人虽然冷漠少言,心性高傲,但绝非奸佞小人,皇后乍死,他就背叛,实在可疑。”
    “明姑娘,”祁繁皱眉道:“楚非欢是我们凰盟三杰之一,虽说和我等不大亲近,但也算是兄弟,若非有确凿证据指向他,我等怎会对他下杀手?所谓眼见为实,我们亲眼见的,想必不会有假。”
    眼见便一定为实么?秦长歌微笑,你是没见过后世的视频剪辑技术呢,鬼都可以假造,何况是人。
    “那么,你们见到什么了呢?”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六章 密信
  祁繁便看向容啸天,道:“啸天是最清楚的人,你先说。”
    容啸天黑着脸,道:“事情要从那夜皇后出事说起……”
    三年前,长乐宫大火突起,惊动了驻守在宫城外天衢大街棺材店的凰盟三杰。
    其实火光未起时三人便已察觉,因为不知怎的楚非欢睡到半夜突然跳起,飞电般从屋内射出,一翻身便上了马,也不招呼其他两人,疯了似的便往宫城赶去。
    等到祁繁和容啸天追出来,只看见他远远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对于楚非欢的神秘异能,祁繁和容啸天多少知道一点,两人对望一眼,立即追了出去。
    按照皇后预留的隐秘道路混入宫城时,长乐宫刚刚火起。
    长乐宫的火起,令宫中侍卫全数赶向那里,人影火影纷乱如潮,是楚非欢的神秘预感,令他们抢先一步,在侍卫赶到前先到了长乐宫。
    当时宫中毫无呼号挣扎之声,静得诡异,只听见火舌燃烧木料发出的噼啪声响,祁繁冲进宫时,被身下的东西险些绊倒,就着火光一看才发现是具尸体,一剑穿喉,干净利落的早已死去。
    而整个长乐宫,从宫门到内院,一路横七竖八的全是尸体。
    祁繁的心,当时就沉到了谷底,然而还是不愿相信,皇后会出事。
    那不是一般人,那是群雄逐鹿血雨腥风里底定江山的一代奇人,是出身千绝智慧出众以一肩之力挑起天下重任的开国名后,武功才智,韬略计谋都是无双之选,怎么会轻易死去?
    而容啸天,看也不看那些尸体,已经冲了进去。
    跨入殿门的那一霎,飘摇的火光和热气蒸腾得一切景物都看来扭曲虚幻而模糊,滚滚黑烟熏得他双目泪流,难以辨认事物的视野里,隐约好像看见楚非欢的手,掠过地下某具物体,似乎收了什么东西在怀中。
    幔帐在热力烘烤下缓缓缩卷,百蝶穿花刺绣翩飞出诡异的弧度,承尘将颓而四壁焦黑,在毁灭和倾斜之中,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只隐约认出了地下那女尸的身份。
    “皇后!”
    他扑过去,而楚非欢站起,游魂样恍惚四顾,突然扑到一处丝毫无损的墙角下,抱起一岁的婴儿。
    祁繁冲进门时,见到的便是暴怒的容啸天,和将萧溶抱在怀中,怔怔的看着地下秦长歌的尸身的楚非欢。
    容啸天满面狰狞,脸色血红,楚非欢却脸色惨然不似人色,不言不动恍如木雕。
    祁繁看见地下那血淋淋的女尸,只听见脑海里轰的一声,眼前一黑。
    然而他立即逼自己清醒过来,看了萧溶一眼,立即明白了主子临终的打算:无论如何,保下萧溶!
    他忍着悲恸,拉着容啸天去砍尸拖尸,伪造太子被烧死的现场,其间楚非欢一直默默无语。
    火光映得他秀丽的颜容一片死黯之色,仿若沉堕深渊,而永无得出之日。
    等到诸事已毕,侍卫们即将赶到,祁繁拉着他离开,将出宫门时,楚非欢突然将萧溶往他怀里一塞,道:“你们先走,我马上来。”
    当时已经时间紧迫,祁繁满腹疑问也来不及问,只得先和容啸天出宫,惴惴不安等了许久,一直到晚间,楚非欢才一脸疲惫的回来。
    容啸天当即责问他去做了什么,楚非欢并不理会,问急了才道:“与你无关。”
    他向来是个孤僻冷漠性子,大家都知道的,然而此刻容啸天想起先前在殿中看见他的动作,疑窦突生。
    便将这疑惑和祁繁说了,祁繁表面并不相信,只劝他安下心来,兄弟同心,好好抚养小主子,将来为皇后报仇。
    安抚下了容啸天,祁繁却并非表面那般大大咧咧,当天夜里,他早早守在楚非欢住处门外,果见夜深时,楚非欢自屋内掠出,向城外奔去,他有心去追,却自知以自己的轻功,万万不能既追着楚非欢又不被他发现,干脆不去追,潜入楚非欢屋子翻找一番,在他床褥之下,发现一封书信。
    信上道:“二月乙未,天降垂虹,牝鸡司晨,天道不允,所请之事,务祈垂许。伏惟珍摄,不胜祷企。”
    祁繁盯着那三十二个字,连手指都在发抖。
    牝鸡司晨,必是暗指皇后专权,二月己巳,正是出事之日,而天降垂虹,不是长乐宫大火又是什么?
    楚非欢,你好,好----暗夜里祁繁的目光幽幽闪烁变幻难言,却仔仔细细将那信原样叠好放回原处。
    隐在暗处看楚非欢回来,大汗淋漓面色苍白,祁繁不动声色,继续回去睡觉。
    第二天将这事和容啸天说了,容啸天当即跳了起来,大怒道:“这小子原本不过一个流浪汉子,是主子慧眼慈心收留了他,他竟然毒蛇反噬恩将仇报!”便要冲出去找楚非欢,却被祁繁拉住。
    对着容啸天愤怒的目光,祁繁也觉悲哀无力,只道:“你现在去找他,并非他对手,再说,只凭那一纸信笺便定人之罪,未免太过轻妄,皇后生前十分爱重他,泉下有知,定也不愿我们草率处置,再看看罢。”
    按捺下容啸天,祁繁立即抽调了一批凰盟高手,他是凡事不惮于向坏处想的人,对于楚非欢,他更慎重。
    当夜,楚非欢再次出门。
    众人远远尾随,这回见他奔向的是宫门。
    远远见楚非欢在宫门拐角处等候,仰首向天,不知道在想什么,月色幽浮,隐约见他颜容秀美精妙,眉目如画,风过处衣袖翩跹,容姿光耀,只是神情怆然,默默不语。
    祁繁等人知道他武功极高,不敢走近,远远的大气也不敢出,却见楚非欢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只向着南方,看着那一轮月色,沉默如开满繁花的秀树。
    过了半晌,便见宫城暗处拐角里走出一个男子,个子不高,走路姿势有些怪异,他走到楚非欢面前,很恭谨的弯腰说话,楚非欢并不看他,只漠然点了点头。
    那人转过脸来,一个侧面,月光下面白无须,祁繁目光一闪,在容啸天掌心轻轻写了“太监”两字。
    隐约间见那太监递给楚非欢什么物事,楚非欢微微迟疑,还是接了过去,那人躬身一礼,匆匆离开。
    两人对望一眼,这下再无疑问,深夜之时,晤见宫中来人----于这非常之时,又有先前那信笺----楚非欢是奸细!
    容啸天当即便要冲出,祁繁捺住他,和凰盟高手在黑暗中悄悄退出,埋伏在楚非欢回天衢大街的必经之路上,静静的等。

卷一:涅盘卷 第六十七章  伏杀
  而楚非欢在宫门前又站了一会,才缓缓离开,他步伐很慢,一路走一路似在想心事。
    天衢大街与皇家宫乐所玉宇台相距很近,其间有一个偌大的广场,广场外侧,有一座汉白玉拱桥,桥亦名栈渡,这桥也是当年皇后命人建造的,亲自命名题字,栈渡桥桥高水深,因为天冷,水面微有薄冰,祁繁等人就隐在桥洞中。
    听见步声渐渐接近,却在桥中忽然停住,祁繁心头一紧,以为楚非欢发现了。
    桥上他沉默良久。
    祁繁握紧了手掌,掌心微汗。
    却听桥上楚非欢淡淡道:“……长歌,是我对不起你,但是……”
    语音未毕,黑影暴起。
    是听见那句话忍无可忍的容啸天。
    与他同时冲出的还有凰盟的十数高手。
    祁繁同样也听见了那句话,只觉得心中一冷,黑暗降临,最后一点残存的希望星火也被掐灭,一时觉得悲愤恨意难平,恍惚间反应慢了一步,容啸天已经冲了出去。
    白石桥上,正沉湎在自己思绪中的楚非欢霍然回首。
    高手的本能,令他在发现遇袭的那一刻,立即下意识的进行了反击。
    腰身一挺,他姿势诡异宛若无物般立即平平飞起,半空中沉膝弹踢,啪啪两声便踢飞了两人,而腰身反转那一刹,长剑无声无息的出现在空中,手指一弹便到了冲向最前面的凰盟中人面门。
    那剑势盘旋夭矫,快若飘风,众人难撄那似可充溢天地的精芒光华,纷纷躲避,他却已如流水般一滑三丈,势如破竹般直直撞入人群,雪白手掌月光般一抡,剑光暴涨,便要贴上那人前心。
    却在看见衣角凰盟的火红凌霄花标志时,愕然一顿。
    而此时,容啸天的掌力,已到了。
    “灭神掌”。
    愤怒烧毁了他的理智,怒极之下,他弃用了自己的刚猛掌力,使用了皇后教授的掌法,他要用皇后的掌法,让她自己为自己报仇!
    灭神一出,万物崩催,祁繁本想留下活口审问清楚他与何人勾结,此时看见这掌法,便知来不及。
    白色雾气氤氲,悄无声息,贴向微微一怔的楚非欢后心。
    然而楚非欢的敏锐非常人能及,掌力未及他已察觉,此时再避已来不及,楚非欢头也不回,低叱一声,竟一把抱住身前的凰盟高手,直直向前一倒。
    这一倒掌力和刀剑全都落空,容啸天却连个顿也不打,上前一步,大喝:“你这个叛徒!”
    掌力向下风声猎猎,势不甘休。
    楚非欢在地上一个翻滚,正正和他目光相对。
    又是一愕。
    下意识手指一扣,待发的掌力又收。
    对敌之际,他绝无仅有的连顿两次,两次收招,立时凶险万分,第一次为他的机变躲过,第二次,容啸天不会再给他机会。
    森寒入骨的掌力,直袭向他前心。
    那一霎楚非欢目光黝黯,翻腾如海,却什么也来不及说,而掌力已袭体。
    他咬唇,单手在地上一拍,飞腾而起,平平如箭射了出去。
    灭神掌他也会,他却没有在这生死之际,选择和容啸天玉石俱焚。
    楚非欢轻功卓绝,轻功中最难练的平空虚渡,被他使得元转如意,然而终究快不过近在咫尺的容啸天的厉掌。
    毫无声息,灭神掌印在了楚非欢的后腰。
    楚非欢飞掠的身体突然微微一颤,出现倾斜,他就势一转,重重坠入桥下河中!
    破冰声响,激飞浪花。
    祁繁和容啸天一起冲了出去,探头看桥下水面,黑沉沉幽深深的不见底,这桥下水看似不深,但郢都人都知道这是活水,连接沙江和陇川运河,水势很急,一旦下去,很快就会被冲到下游,难以生还更难浮上来,所以桥两侧护栏都很高,并设了告示告诫行人。
    楚非欢中了灭神掌再落入桥下,那是绝对没可能生还的。
    祁繁命凰盟手下下去搜索,自己盯着淡淡泛起红色的水面,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楚非欢直面容啸天那一刻的惊愕,中掌前翻涌难言的眼神,在他心中盘桓不去,令他隐隐不安,然而证据确凿,楚非欢异常的举动,和宫中的私下勾连,亲口说的那句话和那信笺,种种证据指向再无疑义,唯一遗憾的是性情暴烈的容啸天愤怒太过,只想杀死叛徒为皇后报仇,却忘记留下活口,审问出皇后死亡的真相了。
    凰盟当夜在栈渡桥的彻夜搜索,如预想一般,没能找到尸体或和楚非欢有关的物件。
    只在水中捞出了楚非欢的剑,祁衡看着那柄寒光四射,较寻常剑窄上许多的长剑,想起当初皇后赠剑给非欢时的场景。
    那是一个夏末之夜,风敲冷竹而浮云轻妙,后园里花墙上羽叶茑罗歇着淡红粉紫的骨朵,淡香幽幽,花墙下先皇后轻衣散飞,自紫檀镂雕的木匣中取出新铸的长剑递过,微笑而言:此剑千年明铁,轻薄明锐,最适合你的飘风剑法,这铁是我无意得来,我命人请中川铸剑大师曾瑞铸成,你可喜欢?
    犹记当时,非欢默然接剑,修长手指拭过明若秋水剑锋,良久,一笑。
    轻风流月,秀若芙蕖。
    …………物是人非,斯人已去,赠剑之人和佩剑之人,都已远离这扰扰尘世。
    恩也好怨也罢,终归尘土。
    只是那夜月色静好,花香无限,那美若壁人的男女,相视一笑的默契,都已永不再来。
    祁繁沉默着,找出那尘封的剑,递到秦长歌手中。
    秦长歌缓缓抚过剑身,心中怅然。
    栈渡桥……多么巧合。
    非欢,你没有死,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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