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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放开微臣》秋若耶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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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18 23:13:49
☆、40假作真时真亦假一





    简拾遗在桌边慢慢品茶,品了三杯后,外间侍女颤声:“驸马到。”

    手里的茶盏稳稳托着,简拾遗面色也未有一丝一毫的松动。何解忧跨过门槛时速度倒是挺快,显出迫切的样子,只不过气息倒是平缓得很。“听闻老师相召,学生来迟,都是那御镜皇子拉着学生问东问西不让走,让老师久等了。”

    “不敢。”简拾遗淡淡将手中茶盏搁到桌上,“这大长公主府,你是主,我是客。客随主便。”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简拾遗说着客随主便,却丝毫没有让对方就座的意思。

    “老师言重了。”何解忧微微垂下眼睫,一副乖巧弟子模样。

    简拾遗抬眼看了看他,语气依旧很淡,“敢问何驸马,舞阳殿下在何处?”

    何解忧也看着对方,坦然对答:“我若知殿下在何处,自然早将她找回来,重阳在即,耽搁了婚事,于我有何益?”

    “我倒看不出何驸马为殿下失踪而忧虑,却有闲情赏荷。”简拾遗依旧盯着他。

    何解忧笑了一笑,嗓音清亮,七分正经三分纨绔,“我也不曾见老师面露忧色,我何解忧是那种喜怒悲愁都摆在脸上的人么?赏荷是为御镜亲王作陪。毕竟,此处,我也是半个主人。公主不在,我尽一份地主之谊,有何不妥?”

    “做不做得真正的主人,两说。你因何故自荐驸马,我不得而知,你因何故对叛军网开一面,我也不得而知……”简拾遗随意理了理袖摆折痕,语气云淡风轻,“既然殿下未曾过问于你,我也可不追究。不过,前些时候,我蘀殿下遣人过访了你洛阳何家三百号人,顺便一览了何氏族谱,如此世家大族,令人心折。”

    何解忧手中折扇合起,笑意顿收,“我自荐驸马乃是仰慕公主风礀。叛军一事怎么说?学生平叛过程事无巨细均录在战报之中,随身将领也可作证。老师舀我九族威胁,是何意?”

    “当日驸马凯旋,押解了叛军头领李善,而那李济不过是颗人头,且面目半毁。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大长公主自然不会细看。不过,不看不代表她心中混沌。此后,她可曾问过你平叛过程?既然事无巨细均录在战报之中,她何苦还要有此一问?你自然会略过人头之事,既然你会略过,那她自然也不会再逼问。”简拾遗倏然从椅中站起,“你以为她傻么?她不过是想要个驸马,她真心待你,你有几分真心待她?仰慕公主风礀?你与她从未见过,哪来的仰慕风礀?七夕偶遇,好一个偶遇!不过这样的会面,倒是能让她痴恋你几分。”

    何解忧面色低沉,默然一阵,“我何解忧之心,天地可鉴。老师曾对我说,大丈夫行事要无愧天地君亲,解忧自认无愧。对她,也无愧。”

    “但愿你无愧。”简拾遗甩袖而去。

    拉开大门时,咕咚一个肉身滚了进来。御镜亲王手忙脚乱整理了衣冠,咳嗽几声,“本本本王忘了箱子……”

    箱子搬回使节驿馆,开了银锁,解了绳索,我被人搀扶着出了憋屈的小空间。何解忧同简拾遗的那番对话,使我这一路上都陷入丢魂的游离状态。嘴里塞的布被掏出来后,御镜盯着我的小眼神透着诡异,与他的文侍从奈汀对视一眼后,咽了咽唾沫,试探唤我:“殿下?襄城长公主?”

    我还他一个呆滞的眼神。

    又盯了我一会儿后,御镜转向一身和服浴衣的奈汀,使劲摇动,“到底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奈汀被摇得身体前后摆动,依旧端正着视线的水平线,淡淡道:“武藏昨夜迷了路,翻了襄城府的墙,今日大长公主又透露长公主不见了,综合考虑,武藏劫来的这名女子应该就是襄城长公主。”

    御镜一双手塞进了嘴里,瞪着眼含糊道:“方才见到监国公主,就觉得相貌跟花花太相似了,原来真的是……”

    御镜的另一个莽夫侍从武藏扑通跪到地上,一脸坚毅,脱去上衣,拔出腰间佩刀,便往自己肚皮上割去。

    锯木头一般锯了半晌,莽夫只得收起刀,穿了上衣,到角落里找了块磨刀石,洒上水,将自己佩刀放上去,认真磨起来。

    磨刀霍霍声中,御镜又将一团布塞进我嘴里,转身继续摇奈汀,“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从嘴里抠出布,到桌边倒了茶漱口,再从怀里掏出早上剩下的半张烧饼吃起来。御镜眼中一亮,奔过来掰走了一大半,边啃边嚷:“肿么办肿么办她是长公主,我们要掉脑袋的!”

    我捧着手里最后剩下的小小一片烧饼,一丝小凉风打个转儿吹来……

    啃完烧饼后,御镜一拍桌子,决然道:“一条道走到黑!送佛送到西!劫了花花,我们连夜逃走!”

    奈汀淡定地摇头,“鲁莽行事,小则被大曜将我们剁成肉酱,大则两国交战,不可。”

    听到“肉酱”二字,御镜一阵哆嗦,“你们花开院一族世代都是阴阳师,守卫平安京,守卫皇族,要是我成了肉酱,花开院奈汀也要陪我做肉酱。”

    奈汀摇了摇头表示拒绝,“阴阳寮的阴阳师是国家的阴阳师,不是某一个人的,花开院的命运只在天地之间。殿下,我可以引渡您的灵魂回国。”

    “我的灵魂将掀起滔天大浪,吞没奈汀的小船,奈汀葬身鱼腹,最终将被渔民制成鱼子酱。”

    在武藏的磨刀声中,最终,鱼子酱与肉酱达成了妥协。

    奈汀出示了一个惊天计划。

    第一步,将本宫我装扮成御镜亲王的随身小丫鬟,从身份上抹杀一切引发成为肉酱的潜在危险。

    第二步,将本宫我容貌易换,任谁也认不出公主的痕迹。

    因先前本宫神游物外时,对一切的存在价值产生了质疑,对自己监国的身份也产生了厌倦,所以对这二人的计划也没有抵抗,反倒有几分期待改头换面。镜中的自己,全然一副陌生人的面孔。这扶桑的易容术竟是与中土不同,手法诡异,若是不了解扶桑手法,怕是中原的易容师也看不出来。

    不过全靠这种改头换面,还比较流于表面。哪天本宫不高兴了,要变回监国公主也不是件难事。念及此,不由对扶桑阴阳师生了几分轻慢之心。

    御镜亲王见到我全新的样子,消除了后顾之忧,高兴了一阵,“花花暂时失忆了,想不起自己是谁。我们把她容貌一换,别人就更认不出来。”思维一转,竟然灵光地问到了关键点,“可她要是想起自己是谁了呢?她要告发我们怎么办?我们不还得做肉酱?”

    奈汀莫测一笑,“怎么告发?让她说话试试。”

    我心中一惊,难道把我变哑巴了?

    “何をしました……”张口后,我怔住了,再出言,“どういうこと……”

    血液直冲脑门,我一阵晕眩,难以置信……

    御镜愣了片刻后,一手使劲捶桌,一手捧着肚子,乐翻天了,“花子酱……”(酱,对人名的昵称,跟鱼子酱不是一回事)

    阴阳师花开院奈汀对着呆若木鸡的我解释道:“这是一种阴阳术,可使人改变容貌的同时改变所习惯的语系,你心中所想之语,出口后会自动生成施术人所设之语系,同样,你所书之字亦然。不过不用担心,这种阴阳术并非永久有效,其时效因人而异。当然,术法与阴阳师之命运息息相关。施术人若消失于这世间,术法将永无解开之可能。”

    我扑向桌台取了纸笔,蘸了墨,刷刷写下一排字——

    “これは……”

    落笔前分明是要写方方正正的汉字,落笔后手势却不听控制,成了一排蝌蚪……

    我彻底绝望,我不该轻敌!扶桑之阴阳师果然是接近于妖怪的存在……

    从此后,再没了重姒,只有扶桑的一名小丫头花子。

    我往地上躺了去……

    再醒来时据说已是两日后。

    要了纸笔再试了一回,纸上依旧是一串蝌蚪,我直挺挺倒回床上。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

    纸笔再试,还是跳跃的蝌蚪。御镜抱着枕头,准备我随时倒下,他随时舀枕头接应。这回我撑住了没倒,眼神呆滞地望向虚空。

    “花子酱,今日天气十分好,我们去逛街吧!”御镜揉着枕头提议。

    被换上一身扶桑女子的衣裳,华丽繁复,裹得人难受。御镜揣起一包银子,拉着我就出门。奈汀去了翰林院做留学生学习儒教道教佛教去了,武藏依旧在锲而不舍地磨刀。文武双煞不在身边,御镜应该比较容易对付。这么想着,就任由他拉了我出使节驿馆。

    御镜一身扶桑亲王打扮,相当高调,十步被人一围观。也是仰仗我大曜太平盛世,才敢做出拐个女人逛街如此招摇之事。

    大街上,一个糖人都吸得亲王走不动,瓷器珍珠玛瑙,丝帛桕烛香料,犀皮枕冠花翠,无一不吸引着御镜亲王的视线。本着友好通商的原则,亲王买了一堆可有可无八辈子也用不着的商品。

    在我怀里的物品逾了二十件后,我开始思考如何带着这些玩意儿逃跑。

    转眼间,亲王扒开了几个人,蹲在一个贩卖昆仑奴的摊位前,端详待价而沽的昆仑奴。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我转身便奔……

    “砰”撞上一人。

    “申し訳ありません!”我忙道了歉,准备再闪。

    抬头目光一看,顿时万千言语化为一个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表情。

    青衫布衣的大曜宰相跟我一撞之下,后退了两步,原本也要客套地说两句抱歉的话,却在看我一眼后,又瞟第二眼,意识到如此盯着一个良家女子甚为不妥后,他撇开了视线,视线转折途中却再投来第三瞥。

    我心情激荡,是我呀是我呀,拾遗你认出我来了么。

    “这位姑娘来自扶桑?不知现住何处?可曾许配人家?”宰相大人问得彬彬有礼。

    我克制住了把怀里瓷器布匹糖人往他脸上扔的冲动。

    长安风气之开放,完全可以宽容年轻人于大街上相遇而后定情甚至私奔的举止,这就叫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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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18 23:14:58

☆、41假作真时真亦假(二)



    我闷不做声,太阳底下阴沉沉地望向对面一脸诚恳与守礼的简拾遗。思量一番后,简拾遗想必认为我一个异族女子听不懂曜国语言可以理解,便换了诚挚的笑容,妄图消除我的敌意。我哼了一声,扭过头,用扶桑语道:“登徒子!”

    “哎呀花子酱,你怎么跑到这里来,怎么可以说简相是登徒子!”从人贩子那里寻摸过来的御镜亲王一脸歉然地向简拾遗道,“花子酱初来长安,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冲撞了简相,还请勿怪!”

    被斥为登徒子的简拾遗神色显出几分不自然,解释道:“简某唐突,原来这位花……花姑娘是亲王殿下的……”

    “是本王的贴身侍女。”御镜额头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约莫是担心我的身份暴露,忙不迭补充,“花子酱温柔体贴,深具我们扶桑女子的贤惠品德,如同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我酸着胳膊将杂七杂八的货物甩进御镜怀里,一手抹了汗,挽了袖子扇风。

    简拾遗见着不胜凉风的娇羞女子露出的一截光溜溜的手臂,忙转了视线,看向旁处,“天气炎热,不如去茶楼避暑饮茶,不知亲王殿下意下如何?”

    一身狼狈的御镜应身附和:“甚好甚好!哎呀简相,您帮本王把这最上头的越窑青瓷拿一拿,它晃悠悠的,本王都不敢走路了。”

    简拾遗抱下青瓷,看了几眼,欲言又止,终是不忍心道出真相,引着御镜往茶楼去。我随在后面,被这一身衣服裹得只能小步走路,往来的酱油众纷纷投来稀罕的眼神,我这步子迈得不胜凉风的娇羞,在尚未与扶桑通商的长安确实稀罕。

    等我踩着木屐小步赶来,入得茶楼时,御镜早已霸占了一张桌子,一股脑儿摆满了市集上淘来的稀罕宝贝,再从简拾遗手里小心翼翼抱过青瓷搁进自个怀里,眼里闪动着燃燃的光芒。简拾遗再度欲言又止。

    我在桌子一边坐下,把桌上的破铜烂铁扫出一片空地,方便茶楼伙计上茶。也就御镜这般未见过长安富庶的番邦人士不辨鱼目与珍珠。

    越窑青瓷乃是进贡之物,市集上怎会有流传。如今长安富家贵族攀比成风,所用器皿最大限度地追求高贵奢华。至尊至贵,无出宫廷之右。于是皇家御用之物譬如越窑青瓷的仿品赝品,便以无比逼真的技法制造了出来,其高度仿真,几乎可以假乱真。

    然而真正的越窑青瓷每年只定量做出贡品,八十一件中只挑十八件顶级成品,其它一律砸毁。这十八件只属帝王家,民间绝不流传。唯有得君王青睐的世家,才会得皇家御赐青瓷。这样一来,家中蹲一件越窑青瓷便是恩宠与地位的象征。//这便导致私窑青瓷赝品的供应商与追名逐利爱慕虚荣的购买力比翼齐飞。哪位大人家中要没点青瓷赝品做点缀,上朝路上都不好意思跟同僚打招呼。

    这股歪风在长安也就罢了,扶桑亲王竟也因此上了当,这可是关乎邦交名誉的大事儿。不能因为人家扶桑物资匮乏,我们国朝便可拿赝品去糊弄人家。

    这件事情,我可徐徐图之。

    思考间,茶楼伙计已送了来沏好的茶,一碗绿茶,一碗红茶,一碗黄茶。我未作多想,伸手便要端那碗君山银针黄茶,不过在将将碰到茶碗时,改了主意,端了祁门红茶。御镜将怀里青瓷搁到桌上,迫不及待随手捞了碗西湖龙井绿茶,牛饮解渴。简拾遗不紧不慢端起剩下的君山茶,眼底幽深,寻不见一星半点别的意思。

    隔着满桌的瓷器香料,我暗暗瞟他一眼。当真是宰相肚里深不见底,谁也没注意,他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吩咐下了三种茶,三茶中恰恰混了本宫平日最爱用来解渴的君山茶。想着他方才对一个异域陌生女子看得一眼又一眼,还光天化日之下问婚娶,我便不能让他如意,偏不取那君山茶。

    解渴后的御镜对着面前一堆货物赞不绝口,直夸长安富饶,不愧为天朝上邦。跳跃着夸到茶楼里的茶时,忽然又一个跳跃,“简相为何一直对着本王的侍女看?”

    简拾遗咳嗽一声,转向御镜,歉然道:“失礼得很,亲王殿下的这位花子姑娘跟简某家中一名妾侍有几分神似,故而……”

    “哦,原来是爱屋及乌。”御镜松下一口气,“所谓君子成人之美,若将花子酱赠与简相……”

    我强忍着没将一口茶喷出来。简拾遗茶杯里的水荡出了两滴。

    御镜挑了一块茶点心塞到嘴里,吃完后续道:“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那样势必会导致简相家中不睦,万万不可呀。”

    我将险些喷出来的茶咽了下去,中途还是呛到。

    简拾遗默然不言,举杯喝茶。

    御镜又尝了块糕点后道:“女人嘛,争风吃醋难免的,使些手段多哄哄多骗骗,就糊弄过去了。譬如我家老头子坐拥三宫六院,出宫一回还要沾惹一回花花草草,又顾忌着我母亲,不敢往宫里多带,就在皇宫外建了零零散散的小金屋,这些花花草草呢,互相之间还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就连本王都不晓得民间有多少兄弟姐妹,你说,我家老头子手段高不高?”

    简拾遗心不在焉似的,随意“嗯”了一声。

    御镜却渐入佳境,“所以简相可效法一二,看中的姑娘另置一处,保你府里太太平平。俗话说,做男人不易,做一个有众多女人的男人就更不易了。”

    简拾遗一面听着一面给自己再满上一杯君山茶,“殿下所言极是。”

    也不知这意味不明的“所言极是”是指前一句话还是后一句话。我凉凉地望对面一眼,对面那做男人不易的人在认真品茶。

    御镜想到什么,忽然眼中一亮,“听闻简相府里美妾众多,原来是深有体会,不知简相有何心得?可有比我家老头子高明的手段?”

    “惭愧!万事顺其自然罢了。”简拾遗神态淡然。

    “原来简相已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御镜无比憧憬且敬仰地望着他。

    我感觉自己被无视得太厉害,遂用扶桑语大声道:“姑奶奶饿了!”

    御镜将茶点推到我面前,转头继续跟简拾遗探讨食色之道。

    “老子还是饿!”我将他们打断。

    御镜扭回头挑了块大个儿的糕点塞我嘴里,继续一脸仰慕相见恨晚地同简拾遗攀谈,就差请教房中术了。

    古人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就是说人的基本,一个是饮食,一个是男女关系。这在我们这一桌上体现得尤其淋漓尽致。我愤然吃掉了盘子里的所有糕点,填饱了肚子,预备拍案而起以引起注意。

    御镜一脸虚心好学,简拾遗仿佛要知无不言,言谈正欢时,忽然袖子一拂,只听“嘭”的一声脆响,越窑青瓷惨然坠地,四分五裂。

    无比稀罕的东西就这样碎成了渣,惨烈地呈现眼前,御镜顿时呆了。

    简拾遗歉然不已,袖子收得十分淡定优雅,“这……实在是抱歉得很,方才没瞧见这青瓷竟在手边,如此贵重之物,简某一定赔还殿下。”

    御镜哀伤一阵后,回过神来,“不必了,本王再去买……”

    “恰好明日晚宴有歌姬献舞,殿下若不嫌弃……”

    御镜眼里嗖地点燃一股火苗,“诚然,青瓷价格不菲……”

    “明日晚宴,请殿下过府,拾遗也好赔罪,再赔还殿下一只越窑青瓷。”

    御镜推辞一番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邀请。简拾遗这才淡然一笑,眼光不加停留地顺便扫过我。

    茶楼作别时,御镜拉着我抱着货物对简拾遗应诺道:“明日,本王携花子酱一同叨扰宰相府了。”

    ※

    帮着御镜搬运货物到使节驻地,发现大门处的守卫换了面孔,从护卫衣饰可看出是我公主府的人。别院内部,护卫来来往往搜寻什么。御镜愣了片刻后,心虚地白了脸,想将我藏到身后。

    “亲王殿下逛街回来了?”一声裹着笑意的寒暄适时出现,一个潇洒的身影迎了上来,“等候殿下多时。”

    御镜怀抱里的瓷器哗啦碎了一地,抖着嗓音,“何、何驸马有、有何贵干?”

    何解忧展开扇子,当空接住了掉落的玉瓶,还给御镜,莞尔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大长公主殿下平素最宠爱的一只波斯猫走失了,命我们四处寻寻。”

    御镜抱回玉瓶,看了看川流不息的带刀护卫们,抹了把汗,唏嘘道:“本王并未见着有什么猫,公主殿下的猫咪想必应该不会跑这么远才是。”

    何解忧摇回扇子,缓缓扇动,浅浅笑言,“殿下的那只猫咪极是傲娇,就爱私自行动,跑这里窜那里,遇到不如意的事又不说出来,就爱闷在心里跟自己闹别扭,闹了别扭就爱到处溜达……”

    “说、说出来?”御镜悚然一惊,对如此神猫表示了十分的惊诧。

    何解忧扇面掩着唇角,笑道:“猫咪的语言只是我们听不懂罢了。对了,长公主府近日举办过昙花会,听府前侍卫们说,我们家那只小猫也去凑过热闹,不知御镜殿下可曾见过?”

    “本本本王不曾去过长公主府,自自自然不曾见过。”御镜心虚地将眼角瞟向天空。

    “也不知这小猫野到哪里去了,大长公主极是想念,我们便也只得一处处找寻,但愿未给殿下带来困扰。”何解忧垂下眼睫,温文尔雅道。

    望着东院塌下的一根房梁,西院倒下的一面墙,御镜明灿灿一笑,诚恳道:“不曾带来困扰,驸马委实客气了。”

    “既未寻着,那我们便告辞了。”何解忧收扇,抱拳一礼。

    御镜彻底松了一口气,热情道:“驸马有空常来。”

    何解忧错身走过去后,忽然顿住身形。御镜忙将身后的我辗转腾挪到了另一面。何解忧转身,疾步走到我跟前,看清容貌后,眼里一缕失落,却仍望着我,“不知这姑娘可曾许配人家?”

    御镜上前一步挡住,乐呵呵道:“驸马就不怕大长公主拈酸?”

    “这种事,自然是不会让她知晓。”何解忧款款一笑,依旧对我打量来打量去。

    “这个……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御镜再将我挡严实。

    我将御镜扒到一边去,往何解忧跟前走了两步,极尽风情地冲他行了个万福礼,抬头脉脉朝他望去。

    何解忧闪到了眼睛,撇开视线,拿扇子虚扇了几下,“不知明晚姑娘是否有空?”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2 20:07:50
42、假作真时真亦假(三) ...


  何解忧闪到了眼睛,撇开视线,拿扇子虚扇了几下,“不知明晚姑娘是否有空?”
  
  “没空!”御镜赶紧答道,“本王同花子酱明晚要赴简相之约,驸马想同本王吃个饭的话,就另约吧。”
  
  “简相?”何解忧微微沉吟,“他也约了这位姑娘?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就方才,本王带花子酱逛街的时候,偶遇了简相。”御镜扬眉吐气道。
  
  “这样。”何解忧淡然一笑,收了扇子,袖摆往身后一负,“那我告辞了。”
  
  想不到他竟这么痛快,说走就走,御镜一时愣了,半晌回过神来,了悟一般:“听说这驸马与简相是师生关系,原来大曜如此尊师重道,不与老师抢女人,可敬可敬!”
  
  我对何解忧临去时的那一眼却有些熟悉,这绝不是偃旗息鼓的号角。
  
  奈汀泡了一天翰林院,抱了一堆摘抄的资料心满意足归来,得知我同御镜要赴宰相夜宴之约,没有表示异议。另外,还接受了御镜关于我是否会复原本身的一番垂询,结论是,把心放回肚子里,无论简相还是驸马,即便是对我存疑,也是找不出一丝证据的。
  
  即便奈汀如此自信,本宫也不是个会轻易放弃希望的人。同时,本宫也是个好奇的人。简拾遗这是设的哪门子宴,他究竟有没有看出我来?
  
  宰相家的笙歌艳舞,本宫还真没见识过。
  
  御镜同样的迫不及待,太阳未落就在盼夜幕降临,光影未散就在待掌灯时分。
  
  是夜,我们的马车昂扬着奔驰到了相府门前,门房入内通报,不多时,简拾遗素衣闲袍,风姿耀人地迎了出来。我正同御镜下马车,晃了一眼,手没扶住,险些跌下。
  
  “恭迎御镜殿下!”简拾遗弯身为礼,目光顺道往我这边扫了一眼。
  
  “简相可是久等了?本王就说要快些嘛,花子酱偏生要挑衣裳画眉什么的。”御镜一脸急切,责任全往我身上推。
  
  简拾遗眼里泛了一点笑。
  
  御镜一番话虽有推卸之嫌,却不全是污蔑,因此本宫稍微有些气血上脑。
  
  “也没说你两句嘛,怎么脸上成了番茄酱。”御镜安抚地看我一眼。
  
  我淡定地垂着头,御镜亟不可待地往门内走,没走出两步,忽然脚下踉跄,幸好得简拾遗扶了一把,没跌个狗啃泥。
  
  我淡定地收回木屐,含蓄温婉地跟在人后。
  
  众人先后入府门,简拾遗也没再多看我一眼,只领着御镜在前边一路走一路寒暄。御镜也一门心思在艳姬歌舞上长见识,只恨不能拽着简拾遗立即飞到舞姬身边。
  
  我在后边看着这二人的背影,不由鼻子里哼了一声,男人都是一路货色。
  
  走回廊,过池塘,绕花圃,终于到了华灯鼎盛的夜宴舞厅。厅前美婢一个接一个,齐齐屈身万福。御镜如坠仙窟,又惊又妒,感慨万千:“简相啊,本王真想呆在长安不走了。”
  
  简拾遗温婉地笑笑,领着御镜穿过如云美婢,径直往正厅去。御镜犹在目光流连,应接不暇。我跟在后头,随意打量这莺莺燕燕,一阵妒忌之情油然而生。我大长公主府都不曾有过这阵势这美色,就连最得宠的落月侍墨在这里也只能算得上中等。简拾遗你真的不是勤俭其外,奢靡其中?
  
  夜宴华厅内,波斯地毯,天竺熏香,南诏美玉,敦煌壁画,西域美酒,东海珊瑚。
  
  一时天上人间。
  
  亮瞎了本宫的眼,就更不用说呆若木鸡的御镜亲王了。本宫此时想的是,御史台那帮监察御史们的众多眼线们难道都是选择性失明?竟不曾有一人弹劾宰相奢靡!
  
  本朝的一代贤相简拾遗在这美玉与夜光珊瑚的交相辉映中,素袍如月,容色沉雅,怎么看怎么的两袖清风一轮明月。平时,他还挺爱穿布衣来着。这般做派与这般华宴,竟然如此的不违和,当真是神奇之极。
  
  御镜痴呆完了后,适应性极强地融入了此时环境,对简拾遗表达了滔滔不绝的仰慕溢美之词后,又发扬他一向的迫不及待风格,要求赶紧见识一下天朝歌舞,以便进行艺术切磋。
  
  简拾遗点头示意歌舞开始,众美姬鱼贯而入,一个个身姿曼妙,玲珑有致。仙乐飘飘,舞姬们灵动地舞了开来,水袖薄纱,红粉香脂,艳丽无匹。御镜一双眼恨不能化作三个用,酒都灌进了衣领里,惹得一个舞姬明眸藏笑,舞着舞着就飘到了御镜身旁,二人眉来眼去就抱上了。
  
  我一颗葡萄籽哽到了喉咙间,咳了许久,才拿酒冲下去。酒劲有些冲脑,赶紧拿果品救场,手边一溜儿的甜食,只在角落处放了两只咸味的果碟。我将那两只碟子里的咸品吃了个尽,御镜已然被三名舞姬围住了,再瞧简拾遗,依然在从从容容地品酒赏歌舞,身边也有两名美姬作陪。
  
  醉生梦死也不过如此形容。我从角落座上爬起,摸着小门溜了出去。避开这丝竹管弦,弦月如勾,我蹲在池塘边,摸着袖里的桃儿拿出来啃,解解咸。
  
  池塘里,弦月也如勾,勾得人如许寂寞。
  
  微风吹乱了倒影,涟漪里忽然多出一个人影,我拿在嘴边啃的桃儿顿了顿,池水平了后,倒影清晰起来,素袍长衣,束发青带垂在肩头,清姿修影,谦谦君子,浑不似朝权在手的一代宰相。
  
  既然不能无视,那我就勉强转了下头,目光表达了一下诧异。
  
  莫名其妙出现在此时此地的简拾遗低头看着我,目光如月色朦胧,相对无言了一会儿,他走了过来,同我一起蹲下,“花小姐不爱吃甜食?”
  
  既然语言不通,那我就摇了摇头。
  
  简拾遗眼望池水,继续同我对话,“花小姐很像一个人,她爱吃甜食,爱饮君山茶,爱喝果酒,也爱在袖里藏些水果零食。”
  
  我暗暗将袖子压实,里面鼓囊囊的还有杏仁葡萄干。
  
  作为一个无法进行实质性对话的花子酱,我只能做个尽职的听众。
  
  “可她不爱读书,不爱习字,所以总用极少的时间来应付。”自说自话的简拾遗侧面映着波光潋滟,略有几分飘渺,几分清绝,“所幸她聪明伶俐,那极少的用功时间也够用。可是她不听话,非常不听话,很让人伤脑。可当她开始听话了,你却再也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了,更让人伤脑。”
  
  我捧着桃继续吃,心道你简拾遗的心思同样让人搞不懂,既然大家彼此彼此,你何必纠结于此。
  
  “花小姐。”停了叙述后,简拾遗忽然转头看着我,是看陌生人的眼神,“你可愿意留在长安?”
  
  我扭头望了眼歌舞的方向,表示这需要主人的同意。
  
  “御镜殿下此时怕是难以顾及于你,你若同意,我自能让他应允。”简拾遗神色认真,不容置疑。
  
  我扭回头使劲盯住他,我留在长安,你意欲而为?
  
  “虽然有些冒昧,但在下想将你留下。”简拾遗站起身,负着袖,月华临身,眼波漫漫,“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说完,他步履从容地转身往回走,对于这一番强抢民女,丝毫不以为意。
  
  我惊诧许久,原来抢人还可以这般优雅从容,我从前那些强抢民男的手段比起简拾遗来,无论境界上还是气势上,都毫无悬念地落了下乘。不愧是本宫的太傅。
  
  “咚”的一声,我将桃核扔进了池塘,为表达不满造了些许的势,站起身,便要怒斥光天化月强抢民女王法何在。忽然一道寒光临空,越过池塘上方,直直奔向简拾遗去。
  
  对于这样突来的寒意,我一点也不陌生,当下飞奔到他跟前,将他扑到一旁。两人都倒进了花圃,将一片金菊压落一地。破空之箭穿过我们头顶,简拾遗看着自己沾染花泥的衣裳,洁癖有些发作,竟将我这救命恩人无视得彻底。我心中十分不满,却见他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我胳膊压住的他的一片衣袖,那里跟泥土接触得最为紧密。我略略心虚,忙抬起胳膊。
  
  然而此时,又一支羽箭破空来袭,不容多想,我将刚侧起的身子整个往简拾遗身上压去,完完全全将他压进土里……
  
  羽箭从我头顶飞过……
  
  好险,又被我避过去了,抹了把虚汗,忽见,整个仰躺在花泥里的某人,一点也不为羽箭暗袭所动,却,很是为我的举动而动。
  
  沉湛湛的目光将我望着……
  
  难道这人不知道什么叫知恩图报?洁癖也太不分青红皂白冷热轻重吧?
  
  一面存着邀功的心思,一面生出几许不合时宜的心虚,于是也不同他计较,慢吞吞从他身上爬起。减了重压后,简拾遗起身坐在花圃里,继续望着在一边提防刺客的我。
  
  宰相肚里的船就是这么撑的么?也罢,道歉什么的也成,可是此时防刺客要紧,然而语言障碍实在无可奈何。
  
  正在我莫可奈何之际,三支羽箭连发,全是奔着简拾遗去的,奈何他临危不乱依旧在花圃里禅坐。我咬咬牙,三度扑了过去……
  
  不过,他已经有了准备。于是,扑而不倒。
  
  你这是存心让我做肉盾吧?
  
  羽箭临近,我闭上眼,紧张惧怕之下,手抓紧了一人。却听,“铿”的脆响接连三声,就在三尺之外。没有三箭穿心,我忙睁开眼,回头一看,三尺外的地上落着六截断箭。
  
  正诧异着,池塘对面,五支羽箭连发,转眼到了跟前,却都在三尺外被暗中的影卫给切断。
  
  我摸摸鼻子,原来如此。
  
  其实也不难想,若没影卫,简拾遗怕是蹦跶不了这么些个年头。本宫都屡屡被刺杀,何况将本宫推上监国之位的宰辅。沦为花子酱的本宫居然忽略了这点,实在是,智商堪忧。
  
  池塘对面不再发箭后,我犹豫着怎么跟人致歉,禅定的人忽然拉着我起身,奔下了花圃。
  
  简拾遗沉声吩咐影卫:“速去六人保护御镜殿下!”月色照不见的黑暗中立即有风声呼啸而去。
  
  我被简拾遗拉着喘不上气地跑,此时回想起,父皇曾赐予简拾遗十二影卫,现在分去六人,便只剩下六人了。一边跑一边听着身后厮杀之声,暗中影卫惨烈地坠落了三人,仿佛今夜刺客都是有备而来,源源不绝。
  
  在最后仅存的三名影卫也一一坠落后,我心中开始泛凉,今夜,怕是跑不掉了。
  
  简拾遗也不再拉着我跑了。树影中飞出一名黑衣刺客,持剑刺来。简拾遗在剑影之下,推开我。我心中彻底凉了,如今袖中可无弓弩,替他挡剑却也来不及。
  
  谁知,那刺客忽然凌空一折,长剑朝我递来。
  
  刺客大哥,你们今晚大动干戈,其实目标还是我,是么。
  
  我连退了几步,后背抵上大树,再无退处。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2 20:09:03
43、色不迷人人自迷(一) ...


  果然是,将军马前死,公主刺杀亡。我悲剧的命运依旧是逃不掉。从前那些被刺杀的画面走马灯一般,刹那间自我脑海轮了一圈,好歹也是一番铺垫,也无甚惊惧的。眼一睁一闭,就过去了,如同睡觉一般,不过也就痛一些。
  
  我站直了些,也不再退了,手微微背负,视线平放,不能以公主的身份死去,好歹要以公主的尊严奔赴黄泉,如此才不至遭黄泉那边先行占位子的三哥的耻笑。
  
  刺客手里的剑寒意浸骨,剑还未至,厉芒已刺得肌肤生疼,果然是把居家旅行杀人必备的好剑。
  
  平放的视线不太由我做主,旁逸斜出拐了个小弯,对简拾遗投了生前最后一瞥。忍不住生出几分可悲可叹,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死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是谁。
  
  简拾遗原本因刺客突然改变主意而面露意外之色,却在我看他的一眼里晃了一晃神。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刺客之剑划破我衣襟的同时,“嗖”的一声疾响,一柄暗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没入了刺客的后脑,自他咽喉中刺出。
  
  我转眼,一枚精致袖弩自简拾遗手中缓缓扣回。那袖弩与我的一般无二。虽说此时得救首要的是感谢恩公,但见着那袖弩还是不由坠入往事。
  
  我被封为监国公主的第一日,在大明宫紫宸殿,一面为三哥的离去而悲恸,一面为将来无尽的日子而迷茫。简拾遗独自迈入殿中,到我跟前,同我讲了一遍国丧事宜及上朝注意事项后,发现我愈发愁苦地皱了脸,便从袖中掏出几颗甜枣放到案上。我捞过边吃边继续皱着脸,他又从袖中掏出一个不倒翁搁到案上,颀长的手指一拨拉,圆屁股的小人儿摇摇晃晃却始终不倒,顿时吸引我的视线,脸也不皱了,悲也不恸了。
  
  他再将各种事宜说了一遍,我郑重点头。一个半时辰的超长篇絮叨讲到尾声,他话音一顿,语义一转,“坐在殿堂之上,你要面对的不仅是朝臣、百姓,还有,想将你置于死地的人。”
  
  我被枣核噎到,哽个半死。
  
  简拾遗不慌不忙望向我身后,恭敬道:“陛下……”
  
  我眼一瞪,胆一颤,心一抖,汗毛一竖,咕噜一下枣核顺着喉咙滑下去了。
  
  简拾遗再不慌不忙回到正题:“此后你的人生中,最熟悉你的人莫过于刺客,刺杀将伴着你所有的荣誉一起繁衍。”
  
  我在各种惊吓之中辗转了一圈后,他三度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事,递到我面前。
  
  “这是袖弩,自保之用,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百六十七……”
  
  我的悲恸之情顿时溢于言表,扯住他袖子,委屈至极,“简太傅,你是怕我死的不够早?前头那一百六十六种兵器都可以取我性命……”
  
  简拾遗以一种此言差矣的语气对我道:“最适合的才是最好的,何必好高骛远,妄求第一。即便那排名第一的武器交于你手,不顺手,它便与废铁无二。而这排名中等偏下的袖弩,若使用得手,便是自保的绝佳手段。”见我还是不太乐意,他顿了一顿,添了一句,“太傅的理论,何时错过?”
  
  看着他那般诚恳,我只好假作欣然,“那它有大名么?我要两枚,留一枚给我未来的夫君。”
  
  简拾遗眼底光影一错,“只有一枚,它名无双。”
  
  它名无双,只有一枚。
  
  此时此刻,我却见着另一枚,就在简拾遗手中。既然成双,何谓无双?
  
  我目光晃晃悠悠,神情恍恍惚惚。简拾遗收了袖弩后,快步上前查看我有无受伤之类。就在他走近时,我却见不远处树梢顶一点寒光闪耀,随即无声无息划过夜空,直奔简拾遗后心而来。
  
  我奔前几步,推开了简拾遗,惯力将我甩得正对暗中刺客。
  
  “小心!”简拾遗看清局势,不由变色。
  
  然而,刺客之外,一队人马闯入,为首之人沉声:“放箭!”
  
  也不知是谁,百步穿杨,一箭将刺客手中剑射偏。刺客当空一个折身落地,提气再度奔来。速度就是生命。一箭又将刺客射得躲开,趁此机,弓箭手一箭接一箭,直将刺客逼得一步步拉开与我的距离。
  
  险象环生九死一生后,我步子都有些虚,退后几步靠着树干,同简拾遗互视一眼,皆有松下口气的迹象。再一同转向百步开外的救兵。
  
  何解忧领着一部分御林军闯入了相府,神色郑重,在吩咐完御林军搜寻可能剩余的刺客后,一路快步到我与简拾遗跟前。
  
  “老师受惊了!”何解忧诚恳揽罪。
  
  简拾遗目中微凉,“解忧好生及时,领御林军前来,莫非一切尽在指掌,知晓今夜跌宕?”
  
  何解忧顿了顿,“学生得到消息,今夜相府有难,担心老师和御镜殿下有不测,特地赶来护驾。”
  
  说话间,御林军木统领前来回禀:“御镜殿下醉卧美人膝,似乎并不知晓刺客一事,卑职不敢打搅。相府共发现十九具刺客尸首,有一人在逃,卑职已命人追捕。”
  
  何解忧沉吟着听完,又吩咐今夜着重护卫相府。木统领却有些不耐,“大长公主究竟何在?吾等本属大长公主殿下统领,只听命于殿下一人,何驸马得到情报说这帮刺客特为殿下而来,吾等才奋力赶来护驾,可如今怎不见殿□影?”
  
  “这个……”何解忧视线越过众人,落于我身。
  
  闻听此言,简拾遗亦诧异地看向我。
  
  见大家都看着我,御林军木统领也狐疑地望来。
  
  不应该呀,难道面前这几人认不出我来,刺客竟认出来不成?
  
  木统领初时眼中一亮,待看清后,眼中那点火苗扑腾着便灭了,指着我质问何解忧:“莫不是要说这蛮族女子竟是大长公主殿下?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何解忧也无奈地摇扇子,“诚然她不是。但方才你也瞧着了,刺客似乎非她不杀。”
  
  木统领又对我打量几眼后,彻底绝望,“刺客要杀她,兴许是她欠了人家银子,与吾等何干?何驸马你情报失误,谎报军情,害得吾等夜半扔了老婆孩子热炕头,没命地赶来,就为了救这个欠人银两的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酷似殿下的异族女子,你让吾等情何以堪!”
  
  “难道木统领便忍心一个酷似殿下的女子遭了刺客毒手,见死不救?”何解忧被唠叨地不耐烦了。
  
  “一个酷似殿下却不是殿下的女子,你让亟盼一见殿下之面的吾等情何以堪!”木统领依旧绝望不堪。
  
  何解忧将此情不堪回首的木统领选择性无视了,甩开袖摆踱步到我跟前,细细打量。一直在一旁沉思的简拾遗忽然将我一望,“此事蹊跷,有请花小姐到内室一叙。”
  
  我也觉着蹊跷得紧,难道真如简拾遗从前对我所说,最熟悉你的人莫过于刺客。
  
  这也忒悲催了。
  
  ※
  
  一间暗室内,简拾遗与何解忧分左右坐了,审案一般对着我。
  
  “老师你觉着她与公主有几分像?”何解忧托着腮瞄着我,目中充满思考。
  
  “神似三分,形似一分。”简拾遗幽幽凝眸,湖水涟漪一般牵动在眼底,流水潺潺,潜流暗动,却迷了方向。
  
  “那便是只有四分像。世间六七八分像的人比比皆是,为何老师独独对她有些另眼?”何解忧悄然转动眸子,似玩笑,又似认真。
  
  “我对她,不过是……”简拾遗微微敛了一下眼,湖底波光寂灭,“平常看待罢了。”
  
  二人谈得投机,也没吩咐我一把椅子,是以只好站着听他们聊天。这句平常看待砸在心间,还真是有些滋味莫名,一时不知该将自己代入成谁合适。自己心头的纠结怕是别人体会不来的。这几步的距离,这张画皮的距离,便是超越了所有么。
  
  “唔,原来如此。可遇刺时,她似乎是不想老师受牵连,宁愿自己挨下刺客一剑,若不是我们及时赶到。”何解忧敲着扇子回忆思索。
  
  简拾遗噙着惘然难解的光,投视我一眼,片刻后,自解道:“在此之前,我救过她一回,投桃报李也无甚奇怪。”
  
  他却不说,在此之前的在此之前,我是如何自己犯傻以身作肉盾想将他扑倒。是不值一提,还是这番话中的因果太过纠结复杂,只会越解释越是一团乱麻。
  
  何解忧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不再纠缠我与他老师的这点细枝末节的关系,却转而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嗓音一提:“嗳,这位花小姐,本侯要同简相审你一审,烦请你跪下答话。”
  
  我在二人几丈外的距离上站得笔直,半垂着眸子,一动不动。
  
  等了一阵后,何解忧倾着身子向简拾遗请教:“花小姐听得懂长安话么?”
  
  “嗯。”简拾遗也有些意外,“她只是不会说而已,听应该是听得懂的。”
  
  得到肯定回答后,何解忧再将音量抬高,“还不跪下?”
  
  我抬起眼皮将他一扫,再将视线往上一撩,继续站得直挺挺。
  
  “老师觉着此时此刻,有几分像?”
  
  “八分。”
  
  二人交换意见,达成了一致的看法。接着又尝试了各种试探的法子,然而即便在九分五的度上,也依旧没有十足的把握。
  
  就在我快眯上眼睡过去时,何解忧郑重地一清嗓子,“那么,便只好走最后一步了。脱了她衣裳……”
  
  我一个激灵醒来。
  
  简拾遗神色一僵,某种疑惑不言自明。
  
  何解忧娓娓道:“且看她肋下可有三处无法消去的伤痕。”
  
  简拾遗面上十分震慑,四分因伤痕二字,六分因何解忧一副笃定的语气和态度。默然半晌后,如坠入虚无般的嗓音沉沉道:“解忧还知道多少?”
  
  “唔,公主大腿上有一处剑痕……”何解忧努力回忆着。
  
  简拾遗面色一分分沉下来,搁在桌上的袖角动了动,手指关节渐渐发白。
  
  当着太傅的面,历数本宫身上的特征,何解忧,你当真是知道得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周更让人很捉急,但看在我这么晚了还在更新的份上,那个。。。




44

44、色不迷人人自迷(二) ...


  “老师居然不知道么?”回忆半晌后,何解忧忽然回到人间,认真地望向简拾遗。
  
  简拾遗不去看他,只将一双眼放在我身上,看着我,似乎又不是看着我,“解忧可知先帝托孤时,将她托付于我,命我替她遴选驸马。何人做得了驸马,何人做不了驸马,都只在我一句话。”
  
  何解忧微微沉了眼,嘴边却勾了一勾,“老师莫不是要说,解忧人品奇差,不够尚公主的资格?”末了又补充一句:“难怪这些年公主殿下都还待字闺中,原来,老师一句首肯的话,是谁也等不来的。”
  
  我将他们二人望过来望过去,深深明白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煎饼配大葱的至理名言。难怪从前三哥对我谆谆告诫:像你这种以色取人的姑娘,千万要明白,男人不能光看形貌,即便如三哥这样貌赛潘安的男子,也无法排除其内心阴暗狡诈的一面。我当时很是吃惊,忙问:“其内心阴暗狡诈的一面,譬如?”三哥为我解惑到底,从袖中取出一个册子:“譬如三哥近来写成的这篇《论促进夫妻和离的一百零八种方法》。”
  
  赶紧拜读完后,我从三哥悠悠远望的眼神猜到,他对那个人还是没有死心。我只得这般安慰他:“听闻他们最小的孩儿都可以打酱油了,和离后,孩子怎么办?”
  
  三哥依旧远望:“我不介意他们叫我二爹。”
  
  经过三哥的这番熏陶,我隐约明白男人即便好看,内心也有长蘑菇的阴暗角落。然而直到今晚,才彻底体会到蘑菇可以长到阻碍本宫努力想要嫁人的步伐。
  
  我隐隐记得,何解忧同我说过相似的话,就在那个失败的洞房之夜。难道,这一切,真的全拜简拾遗所赐?
  
  我是该悲伤呢还是悲伤呢?
  
  不过此际似乎不是悲伤的时候,我追往昔思今朝之际,相府的如意被传唤了来嘱咐一番后,拖着我去了隔壁的小房间。
  
  关好门窗后,如意示意我脱掉衣裳。
  
  为着大局着想,我还是须得尽快恢复身份,儿女情长之事还是捆起来埋了好。
  
  如意在一旁默默看了我身上各种剑伤刀伤留下的淡淡痕迹,目光很是连绵悠长。证明了我的身份,她却还在肆无忌惮地打量,我有些迁怒高唐,号称神医,百般药草提炼出来的药膏也没能把那些伤口较深的地方填平,留下这么些痕迹供人观摩。
  
  形容美人的所谓肤如凝脂,一直都是本宫忌讳的词语,公主府里的《诗经》都是撕下了硕人那一篇才敢搁到我案上,传奇话本但凡有这个词语都是先将其涂黑才敢呈上来。这如意胆子不小,我扫视她一眼,她这才缓缓收了目光,转身出去了。
  
  想着即将恢复公主身,我也懒得治罪于她,穿好衣裳后,也出去了,等待接受简拾遗同何解忧的叩拜,再责问他们二人也不迟。
  
  我方走到二人审问于我的内室门口,这二人便一前一后地出来了,一个个面容失落得仿佛丢了五百两银子,无视旁人地从我面前路过。
  
  简拾遗立在中庭,抬首望明月,“决然不是。”
  
  何解忧也跟着站成一排,同望明月,“断然不是。”
  
  “确然不是?”
  
  “诚然不是!”
  
  我在后边匪夷所思地望着两人昂然望月的身躯,那月色下浓浓的惆怅连我也感染了,难怪古人说: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转身目光锁定如意。从前的小鹿如今镇定自如,清亮的眼神越过我,朝向前方。
  
  感伤失落一阵后,何解忧凌然道:“重阳前,我必寻回公主!哪怕将长安翻个遍!”
  
  我始觉自己前路漫漫,长夜漫漫。
  
  相府管家巴巴赶来送客。何解忧一走,相府小厮丫鬟挤在屋檐下,齐齐观望他们相爷。
  
  简拾遗独立明月下,很有些寂寥清寒的仙风道骨,忽略其情绪的话,还是比较耐看的。莫非都是赶着来看美人?我狐疑地扫一圈角落众人。
  
  相府管家送完客后,也过来站到了人堆前,与众人视线保持一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道:“一、二、三。”
  
  三字刚落,简拾遗转了身,吩咐道:“摆琴。”
  
  屋檐下,丫鬟小厮同时神鬼莫测地从身后变戏法一般,拖出了琴案、香炉、七弦琴。转眼便在月下摆好后,众人相继退散。
  
  琴轸下的流苏缓缓漾动,铜炉内的香烟袅袅升起,简拾遗素色衣袖拂过琴弦,梵音起。弦声注入夜空,树梢月影都跟着颤了一颤。
  
  好几个年头没听过他的琴声了,尤其是监国的这几年。我为公主他为太傅时,尚可偶尔听一曲。我为监国他为宰辅时,却再也寻不到合适的身份能够一听长音。实在想听,便得召宫廷琴师,万没有号令宰相抚琴的道理。
  
  揽着衣摆,我就势坐到屋檐门槛下,捧脸听琴。
  
  如斯月色如斯景,配上拾遗的琴曲,必是天上应有人间难闻。我打叠精神,暂时排遣了愁情,只听弦声幽幽,转哀婉,转凄切,转凄惨……
  
  赫然竟是一首《长门怨》。
  
  我胳膊肘滑了一下,脸没撑住。
  
  长门怨,昔年武帝薄情,长门闭阿娇,独宠卫子夫,阿娇千金买得相如赋,是为《长门赋》。后人乐师同情其遭遇,为之谱曲,是为《长门怨》。
  
  愁在春日里,好景不常有;愁在秋日里,落花逐水流;当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愁……彼时再藏娇,长门不复留;六宫粉黛弃,三生望情楼。
  
  抚完一曲,简拾遗起身离案,寻了一壶酒,拔了壶塞直接便饮,不多时,酒壶自明月下划了个抛物线落地,不见有酒洒出。
  
  复回琴案,琴曲零零落落,不成调。琴声小下去后,他不再弹,一手撑着头。
  
  叫你喝酒,叫你喝这么猛!借酒浇愁不是你想浇,想浇就能浇!
  
  我从门槛上起身,绕到琴案前,站着看了会儿。他撑着头,闭着眼,一缕青丝因沾酒染湿覆在面颊,颇有几分憔悴风骨。
  
  不知不觉,再往跟前近了几步,他霍然睁眼,瞧着我,眼神漂浮,十分涣散,许久,艰难开口:“别在我眼前晃。”
  
  果然是喝多了。饮酒过量是件痛苦事,我切身体会得。不由同情心泛滥,上前扶住他,“练酒量这事,欲速则不达。”语入风中,依旧是令人悲伤无奈的扶桑语。
  
  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他眼神还在飘渺中,“虫……虫……”
  
  我四下看了看,安抚他道:“没有虫。”
  
  他依旧眼神虚浮,望着空中。我担心他再有什么奇思妙想的幻觉,当机立断扶了他起身,往卧房兼书房转移。
  
  这一路不远,走得却甚为艰难。我往左,他往右,我往右,他往左……
  
  世间一些事,总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分道扬镳。
  
  终于送了简拾遗回他房间,我何等的劳苦功高!就在我功成身退之际,他回旋转身,撞合了房门,顺道撞得我抵住门窗。脑勺正疼着,他一身酒气地欺了过来,一尺不到的距离……
  
  他微启眼眸,一丝清明也未有,绝对是离魂症的模样,只闻,唇边轻语:“世人谓我恋长安……”
  
  一尺距离……半尺距离……没有距离……
  
  醇香洌酒入唇,品了品,醉了。一路探寻,浅也醉,深也醉。
  
  一只茶盏碎裂在窗外。
  
  简拾遗身体一震,眼眸开启。我更是心虚得要命,忙往他眼中瞧,好在那眼神还是迷离着。这才往尚未完全合上的窗口瞅了一眼,如意定定站在那里。
  
  我方将简拾遗往外推了小许,如意已推门而入,毫无避讳地直直盯着,眼里掩不住地惊骇,水雾瞬间弥漫,一滴泪划过脸庞,立即又抹去了。
  
  看得我心头一颤一颤,有嘴也说不清。
  
  简拾遗却如在无人之境,继续离魂症般,独自去了书案前,提笔挥毫,最后一笔尽时,身体便要倒下来。如意忙上前扶住,将他往卧房转移。我在后边跟着,视线全在如意身上。
  
  果然是朝夕相处的人,宽衣散发动作娴熟,服侍得恰到好处,简拾遗没磕着没碰着,安然地躺上了床榻。如意替他盖好了被子,掖好了被角,动作轻柔之极。一切安置妥当后,她离了内室,往外门去,经过我身边时,颤着嗓音道:“夜里他可能要喝茶。”说完便径直出去了。
  
  我在脑子里绕了个弯,这是,要我留在这里不睡觉的意思?
  
  夜深人静,我拖了把椅子坐到床边,人家睡着我看着,这应该不是我的风格。打着哈欠起身到前面书房,书案上一堆的奏折,都是本宫失踪这段日子积累下来的,需要批复的折子都留待不发,可是这么留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打算一一细看,忽然瞅见方才简拾遗梦游写的句子。
  
  ——其实只恋长安某。
  
  心里某根弦忽然铮地一声,久久回响。
  

作者有话要说:看完按爪打分哦~~~分分是动力哦~~




45

45、色不迷人人自迷(三) ...


  视线凝固在那份蛟龙奔舞意气挥洒的墨迹上,思绪却被捆缚住了,如同那七个凌云乱字,心事纵横,却挣脱不出方寸纸裁。
  
  似乎有悟,待从头寻起,又一片空茫。只得重新盯住这行字,盯得眼睛酸涩,忐忑地赌一把,这句所指之人,是……是我?
  
  心绪一时难平,莫非此前种种,不是他为规劝我从良的委曲求全?是我当局者迷,看不透人心?是花子酱一副画皮,更能旁观者清?
  
  送他玉蝉,珍藏至今。赠我袖弩,自留同双。
  
  相离徒有相逢梦,门外马蹄尘已动,怨歌留待醉时听,远目不堪空际送。
  
  ……
  
  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
  
  如意似洛姜,洛姜与我姑侄血缘近容貌似,如意,如以,我有口无心,他有心难言,去口便是姒,以姒本同源。
  
  醉后那声唤,不正是重重?
  
  一直,都是我错了?
  
  这些年的过往纷纷扰扰自心头划过,纠结成一团,无力打理,也没人能替我打理。情感一事上,我果然是个粗犷的人。可是弄明白了又有什么好处?心间好不容易这些年熬出了跳跃的一点甜丝,立即又被黑沉沉的巨浪压服下去,那点蜜糖相当不甘心,一番挣扎后再度占据上风,无情的理智之海泛滥决堤,将蜜糖席卷稀释掉。
  
  这番斗争折腾得我好苦,肺腑五脏快要碎掉了。
  
  满口苦涩,悟出一个道理,暗恋容易相恋难,当一个人的事情变成了两个人的担当,便是世间最最复杂的问题。然而当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便已然不能用复杂来形容,如此,世间一切的悲剧要素随之衍生,层层推进愈演愈烈直至毁灭。
  
  这厢我正处于崩溃毁灭的边缘,那厢外头一阵喧闹吵嚷。
  
  “相爷已歇息,有事明日再议。”是如意。
  
  “刺客已被捉拿,为免夜长梦多,还需速速请简相拿主意!”是木统领。
  
  “今夜刺客本已扰得相爷不得安歇,一个漏网刺客便要再扰他一回?”
  
  “如夫人这是说哪里话?事关刺杀以及舞阳殿下的下落,半刻也耽搁不得!别说相爷睡了,就是相爷跟人洞房,本统领也得将他请出来!”
  
  我忽悲忽喜,冰火交织的内心煎熬到了承受不住的地步,却也有些清明,不想他们吵了简拾遗醉眠,几步跨出去拉开了房门,闪身到了外面,再将门轻轻关上。
  
  木统领作势要往房内冲,见我出来,及时刹步,眼神极其微妙,“原来如此……”
  
  见我挡在路上,木统领有些不耐烦,伸手意欲扒拉开我,却在离我半寸的距离上又缩回手,甚为不悦道:“喂,你一个扶桑女子不要模仿我们大长公主的气势,还学得像模像样,说你是不是叛匪的同党?”
  
  我站在房门前,不喜不怒不动。
  
  “快快让开,不然……”木统领火气上脸,撸起了袖子,忽然身形一定,眼神溜到我身后。
  
  众人都将视线聚到了后边,我也跟着转了身。
  
  我身后,房门悄然而开。简拾遗半醉半醒倚在门前,一手扶着门廊,“有殿下的消息了么?”
  
  看着他如此模样,我抑制不住欢蹦乱跳的心,正要上前,如意已抢先一步到他身边,扶着他,细声道:“木大人说捉拿到漏网刺客。”
  
  “带来。”简拾遗离了门廊,沉稳地站住。
  
  ※
  
  这漫长而波折的一夜将到尽头,天际泛出鱼肚白。刚躺下不足一个时辰便又起身提审刺客的简拾遗此刻坐在椅中,手肘支在桌边,屈指撑着头侧,眼眸半阖,“木统领,带刺客。”
  
  如意端了杯茶搁在桌上,随后默默站到一旁。我沉郁着无法言语的心情,随便坐到了简拾遗下首。木统领却是站在堂中,虽对我坐着他站着的情形极度不满,却也不好再牵扯其他,审问刺客要紧。不过他望了一眼半垂眼睫眉头微蹙的简拾遗,还是担忧一问:“简相,宿醉最是头疼,且容易头脑不清,要不您还是……”
  
  简拾遗语气沉了几分:“休要耽搁,带刺客!”
  
  木统领只得领命,着人将捆绑一新的黑衣刺客扔到地上,并作简短介绍:“这是御林军在宣阳坊捕获到的一名逃窜过程中迷路的刺客,请简相过审。”
  
  被绑着推到地上跪着的刺客给自己调整了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抬起桀骜不驯的眼,盯向前方,“要不是老子迷了路,你们逮得到老子?”
  
  简拾遗一手按着额角,垂着眼眸,“掌嘴。”
  
  木统领撸了袖子上前按住刺客,“当着简相的面,嘴放干净点!”言罢,啪啪数声耳光。
  
  刺客被打得满嘴冒血,愈加光火,“日你先人……”
  
  简拾遗再道:“掌嘴。”
  
  木统领毫不客气左右开弓,扇得刺客两颊肿成了馒头。刺客还欲叫骂,简拾遗再命掌嘴。满堂耳光声声,血丝飞溅,我不忍视,举袖子遮目。木统领扇得手软,对着手心哈了哈气,偷偷看几眼堂上。
  
  简拾遗维持着以手撑额的动作,覆着眼睫,颇令人担忧他已在有节奏的耳光声中入了眠。木统领正要多偷看几眼,确定一下,不防简拾遗忽然出语:“花小姐见不得血光,可去内室休息。”
  
  木统领吓了一跳,我也跟着吓了一跳,简拾遗何时有这种本事,闭着眼都能洞察入微。我撤了袖子,摆手表示不必客气。
  
  这句见不得血光似乎也令刺客吓了一跳,不排除这句含有加刑见见血光之灾的意思。刺客肿着脸含糊不清道:“我这条命虽贱,杀了我却对你们也无甚好处。”
  
  木统领这才欣慰地放下了手,这嘴巴干净了就不用人为清净了,尤其是刺客服软,一切都好办。
  
  这掌嘴的下马威倒是威力无边。
  
  简拾遗缓缓睁了眼,端起了手边茶盏,品了口浓茶,视线依旧低垂,并未看刺客一眼,也未看任何人一眼,“我不杀你,只问几个问题。昨夜刺杀,所为何来?”
  
  “自然是为大长公主。”刺客含糊回应。
  
  众人面上皆惊。木统领已然迫不及待,不过还是咽下了嘴边的话。简拾遗手中盏托微微一顿,“公主何在?”
  
  刺客手脚被缚,便扬了扬下巴,指向一人。下个瞬间,满堂主审与陪审的目光都汇聚一处——正是身为花子酱的我。我清楚地看见如意目中的片刻慌乱,木统领脸上的不可思议,简拾遗眼底的浅浅波澜。
  
  不过也只是片刻,众人视线纷纷收回。木统领拔出了剑,撩到了刺客脖颈下,怒然:“敢戏耍老子?”
  
  刺客立即一口气道:“我们只是得了主子的命令,行刺监国公主,指令中画了画像,且说公主定会出现在宰相身边,几条都符合,不杀她杀谁?另外,杀了扶桑亲王也有额外赏赐,当然,一举解决掉简相会有更多赏赐。不过这三人排名,还是公主的赏金多点,所以兄弟们主要还是奔这位公主去的。”
  
  “谁指使?你们主子是什么人物?”木统领将剑逼近寸许。
  
  “说不得!说了没命活!”刺客小心翼翼地避开剑锋再摇头。
  
  “不说你也活不过今日!”木统领剑尖一划,一串血珠洒了下来。
  
  刺客身体一颤,举目望向简拾遗,“相爷说不杀小人的……”
  
  木统领桀桀而笑:“简相不杀你,不代表爷爷我不杀你!”
  
  刺客执着地望着简拾遗,后者似乎又在假寐,不置片言,不过若有点觉悟也该知晓,这便是传说中默认的意思。
  
  顿悟了的刺客彻底绝望了,瘫在地上,“昨夜刺杀是场预谋,有消息说大长公主失踪,不知去向,然而同时又有疑似公主的女子出现,不知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主子叫我们来行刺,他再来救主,也好体现一片忠心,不管她是真还是假。”
  
  “啪”的一声,简拾遗重重搁下了茶盏,双目凝波,直视刺客,“一派胡言!”
  
  木统领跟着惊醒过来,怒喝:“诬陷驸马,爷爷一样可剁了你!”
  
  刺客辩白道:“主子叫我们拿捏好分寸,计算好时机,以便他及时赶到。行刺公主愈是逼真愈好,他再将生死置之度外营救公主。一个假公主,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是真的,他都可以如此维护,更何况真的大长公主呢,如此以消解众人的最后顾虑,找到公主后,再成功迎娶公主。要说的都说了,你们还要怎样?”
  
  木统领惊惧不已,“他处心积虑迎娶公主,究竟是什么目的?”
  
  刺客咽了口血水,“主子心怀天下,取而代之,还不是人尽皆知!”
  
  心怀天下,取而代之!
  
  没有谁在听到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后不惊惧的,然而我却觉得有些好笑。
  
  简拾遗面无表情,挥了一下手,“放了他。”
  
  “放了他?”木统领不敢置信。
  
  “该问的都问了,一言九鼎,我简某还是做得到的。”
  
  刺客被解了绳索后,冲简拾遗拜了一拜,一个翻身便窜了出去。木统领还在方才的话中回不过神,忽听简拾遗低语:“派人跟着他。”
  
  “啊?”木统领一愣,顿悟,“哦!”
  
  这边刚吩咐完,外边猛然冲来相府管家。
  
  “相爷,不得了了!长公主她……”
  
  简拾遗霍然起身,“怎么?”
  
  相府老管家喘着气道:“漆雕大人命漆雕小姐来报信,说是昨夜御林军往相府救驾,大长公主府兵力空虚,襄城长公主趁机窃了监国大印,控制了大长公主府及文武百官,颁了诏书发往各地,取消大长公主变法,恢复祖宗之制!这般猛然新旧交替,国家要乱了!”
  
  我从椅中猛然起身,一夜未眠顿感头晕脑胀。
  
  简拾遗沉着脸听完,一阵沉默后,“今日可有百官上朝?”
  
  管家跺脚:“长公主声称舞阳殿下失踪,幼帝又不理政事,这监国之位便由她代理,昨夜便坐镇大长公主府,百官都被困在大长公主府上,如何上朝!”
  
  简拾遗摸着就近的椅子坐下,抬手压着太阳穴,“速传禁军左将军。”
  
  门外一人肃然道:“末将在!”
  
  如此变故,御林禁军早已待命。
  
  “左将军携我相令,速出京师,前往各州拦截诏书,安抚地方。”
  
  “末将听令!”
  
  简拾遗倚在椅中,目视前方,“木统领听令,余下御林军分三路,一路留驻相府护卫御镜殿下,一路前往大长公主府营救百官,宣布监国大长公主归来,今日辰时大明宫含元殿早朝不误,一路随我护送大长公主入宫。”
  
  “末将听令!可是大长公主何在?”木统领站在门口一脸纠结。
  
  简拾遗转眸朝我一望,“自然在此。”
  
  众人一愣,木统领愈发茫然,“可她不是……”
  
  简拾遗眸底深沉,暗流涌动,“我说她是,她便是。”
  
  我压住手指的颤动,缓缓走到众人面前,同时欣慰不已地同简拾遗对视。可是后者立即转了眼眸,吩咐管家,“带花小姐去后厅易容师秦先生那里。”
  
  我呆了呆,易容师?
  
  我扑过去拉住他一片袖角,努力想表达我就是真的,真真切切的真!
  
  似乎被我情绪所感,他放缓语气,安抚于我:“不用怕,易容后,你便是大长公主。有我在,没人敢将你怎样。”
  
  我使劲摇头,拽住他的手,诚恳地凝望于他。
  
  他抽回手,缓缓闭上眼,“去吧。”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2 20:09:22
46、爱江山更爱美人(一) ...


  宰相府中,御林军整兵待命,数千人肃然静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长公主到!”
  
  简拾遗于千军之前慢慢回身,如同将要面对极不情愿的一幕,却又不得不面对。御林军亦随之移目。
  
  我已换了一身宫装,重梳了云髻,配了金凤冠,当然,也换上了一张几可乱真的面皮,抹去了花子的形貌,再现了重姒之容。易容师改天换地手段高明,不过再高明,也未能辨识出我因扶桑阴阳师术法而顶着的一张画皮,于是画皮之上再画皮,二皮脸都不足以形容。
  
  据说秦大夫已对着我几十张画像琢磨了数日,每张画像取一分神韵,终于琢磨出一个基于画像却又胜出画像的活灵活现面容,便是我脸上这张杰作,与原本容貌相去无几。简拾遗寻觅来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一寸寸穿过回廊,我于重檐八角亭前站定。
  
  木统领震惊已极,握住腰间佩剑的手颤了几颤,整个人屈身前跪,嗓音也跟着颤动:“殿、殿下……”
  
  御林军齐齐跪地,“恭迎殿下!”
  
  简拾遗望着我的眼眸,如海如渊,一瞬不瞬,终于,也揽衣拜俯,“恭迎殿下。”
  
  我仰脸迎住朝阳,终于盼得夜尽天明,只期望,这个帝国,也永永远远的天明,永永远远地照于太阳之下。
  
  我抬手上扬,众人起身。
  
  “护送殿下入大明宫!”木统领高声嘹亮。
  
  御林军开出相府,一路浩浩荡荡前行。
  
  我乘坐玉辇,垂眼看着一旁伴行的简拾遗。除了方才的第一眼,他未再注目过我,似是极力避免视线再撞见我。此际他目视前方,面容沉湛,薄唇紧抿,银簪束发,一丝不乱。深紫官袍贴身,一褶未有,玉带环腰,洁白无暇,金色鱼袋悬挂腰间,随步履摇摆出一道道明晃晃的光芒。
  
  即将入大明宫时,木统领诸多忧虑地拉住简拾遗低语:“简相,这公主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她能说话不?”
  
  “殿下感染风寒,暂时失语。”简拾遗面容云淡风轻,“朝堂之上,我替殿下问答百官。”
  
  说罢再掠了我一眼,意思就是让我不要多嘴。我瞧向云外,蓦地叹息一声。
  
  大明宫内,风雨欲来,满目兵戈。御林军已将文武百官从我府中解救了出来,当然罪魁祸首洛姜也一并请了到含元殿。惊疑不定的百官凑齐了一个乱糟糟的朝堂,人心惶惶,不知国家走向何方。洛姜抱着监国大印稳稳坐于龙椅旁的监国之位上,御林军也一时不能奈她何。
  
  朝臣七嘴八舌。
  
  “大长公主归来,怎么不见人影?”
  
  “突然失踪,当真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归来?”
  
  “究竟是留着大长公主的监国之位,还是交由长公主监国,各位大人拿个主意吧!”
  
  洛姜一拍扶手,“大印在此,本宫监国,谁敢不服?”
  
  “我——”低沉的一字,拖曳了尾音,直透宝殿。
  
  百官与洛姜看向声音的来处,简拾遗一撩官袍,施施然迈步入殿。宰相显身,满朝的目光忽然如同迷航的夜船遇见灯塔,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都不足以诠释此刻之兴奋,之激昂,之欣慰,之荡漾。
  
  满朝文武的目光齐刷刷地放射出光芒。洛姜却是一条道走到黑,抱紧了监国大印,昂头道:“本宫监国,简拾遗你不服又如何,姑姑生死不明,下落未知,你一句公主归来便归来?妄传国旨,你……”
  
  我跨过了含元殿门槛,在满朝公卿的目瞪口呆与洛姜的忘词僵化中,行到了殿中央,四周寂静得呼吸可闻。洛姜睁大了眼,怀里的大印似乎化作了千金秤砣,抱得十分艰难。
  
  简拾遗抬起了袍袖,伸出了修长而白净的手,五指展开,手心朝上。洛姜倔强地勒紧大印,却奈不过木统领几步上前从她怀里夺了去。失去大印的洛姜踉跄了一步,却依旧不服输,又笔挺地站在宽阔的檀木椅前。
  
  木统领恭恭敬敬将大印交到简拾遗掌中,简拾遗收了印,目视洛姜道:“襄城长公主私窃监国之印,扰乱朝纲,假颁诏书,祸乱天下,依律……”
  
  我咳嗽一声,扬了扬袖,打断他。众臣以为本宫此际当发表几句感慨兼之治国方针,遂愈发安静地候着聆听。唯有简拾遗与木统领认定我是个假的,且不能开口,今日纯粹是个傀儡旗帜,以皮相震慑乱局而已,因而对我这一举动很是吃惊。
  
  简拾遗以陌生而又挑剔的视线凝视我这个傀儡,半是诧异半是不满。我负着袖子悠悠然从他面前走过,一步步走向洛姜身后的位置。见我走来,洛姜不自觉地往旁挪了挪。我便径直走到檀木椅前,转身,缓缓坐下。
  
  简拾遗面色变幻不定地看着我,木统领更是木头一般杵在殿前,这两个偷天换日的主谋以各自不同的风格表达着疑惑与诧异。
  
  洛姜捏着手心,凝望我,艰涩道:“姑姑这是不打算治我的罪?”
  
  我点头。
  
  满朝惊讶。简拾遗与木统领对视一眼,后者满脸懊悔似是不该轻易任用我这个傀儡,焉知傀儡不是敌方安插于自己身边的暗线?木统领手心已按在了自己的佩剑上,简拾遗虽是面色不定,最终却冲他摇了摇头。
  
  身边洛姜却不买账,一身正气满面愤恨,指向我,“即便姑姑不治我之罪,我却要数落姑姑之罪!自父皇手中接过江山,姑姑不思励精图治严守国本,却任性妄为擅自变法,弄得贪官横行民不聊生,叛军连连战火绵延,百姓流离农田荒芜!如此监国,你不觉得愧对祖宗么?你不觉得愧对天下黎民么?”
  
  我阖目,默然。
  
  见我沉默,洛姜益发凛然:“犯下如此罪过,你还不引咎辞印?”
  
  “放肆!”简拾遗沉声,“国家沉疴已久,墨守成规如何求得生存?不行变法,如何挽救黎民?殿下监国不过三载,帝国顽疾如何能于三载之间消除殆尽?历朝变法,不破不立,破除旧疾,重获新生,哪一朝不是阻碍重重,步履维艰?上行下不效,上令下不达,庇护变搜刮,这是殿下之罪还是贪吏之罪?是变法之错还是人为之弊?”
  
  “变法有利有弊,如今弊大于利,你们依旧倒行逆施,罔顾黎民,又是何道理?”洛姜不屈不挠,显是有备而来,“来人,将本宫从大长公主府批朱阁收集来的奏折带上来,各位大人看看姑姑压下了多少地方民情,各州各府,多少怨声载道!半年前的折子都积压在此,姑姑视而不见,不予批示!”
  
  大殿一角,五箧的奏章被搬到了中央。洛姜走下台阶,随手抄起一份折子,展开示众。
  
  “缘何?正因这些全是弹劾正二品宰相简拾遗的民情!”
  
  满朝哗然。
  
  我倚着檀木椅,撑额,看来没将批朱阁换上九铜密锁是个极大的失误。
  
  洛姜咬唇看向简拾遗,简拾遗扫了一眼那满满五箧的奏章,面上十分平静。洛姜等了一阵,不见他辩驳,便咬咬牙,续道:“简拾遗从前身兼大长公主教导太傅,一早便向她灌输变法思想。先帝弥留之际,只有简拾遗侍奉跟前,为推行变法,矫诏重姒为监国公主,从此这二人便一手遮天,狼狈为奸……”
  
  听得我太阳穴一突一突,偶感晕眩。
  
  “若非简拾遗为相,变法不至于至今日,州县刺史身在地方,深感其弊端,上奏弹劾,却都为大长公主滞留不发,源源不断的奏折如同泥牛入海,溅不起一丝波涛。吏治腐败根源何在?首当其冲便是监国公主与其太傅独揽大权,无视民间疾苦!今日唯有废相以清君侧,振朝纲!”洛姜甩下手中奏折,幽幽怨怨看一眼简拾遗。
  
  殿中又静了,无人敢附和。
  
  简拾遗纹丝不动。
  
  三朝老臣漆雕白抖着嗓子大声道:“襄城公主无权过问政事,更无权主掌宰相任免……”
  
  “那朕可以么?”含元殿外,洛陵一身小龙袍,背着手踱步进来。
  
  漆雕白仰天一叹,同文武百官一齐叩拜于地,“吾皇万岁!”
  
  小皇帝踱到殿心,板着小脸,威严地咳嗽一声,“众卿家平身。朕听皇姐说得甚为有理,姑姑执迷不悟这些年,全是简拾遗造成。朕为着国家社稷着想,不得不罢相。木统领,还不速速撤去简拾遗官袍玉带。”
  
  “这……”木统领一脸迷茫,望望小皇帝,又望望我,不知何去何从。
  
  百官更是不敢再言。
  
  “若陛下与天下觉着臣乱了社稷,臣也无话可说。”简拾遗扯下腰间鱼袋抛于殿中,平放的视线忽然一抬,掠过我所在,“只是殿下今日身体不适,不如先请殿下往宫中歇息,臣之罪由陛下审度。”
  
  小皇帝翘起唇角,无邪一笑,“哪个殿下?那个假姑姑么?”
  
  “什么?”众臣讶然。
  
  洛姜亦是不敢置信,凝视我许久,猛然开口:“这不是姑姑!姑姑怎会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假的殿下?”
  
  “那真殿下何在?”
  
  木统领冷汗涔涔。
  
  小皇帝天真地望向简拾遗,“简相,你偷梁换柱,妄图取而代之么?行迹败露,你还有何话可说?”
  
  数百的目光真假难辨,全数聚到了简拾遗身上。两朝权相,当真心怀不轨?平日美誉,难道尽是虚伪?
  
  简拾遗闭唇不言,孤清地垂手站着,最终,还是屈了膝,叩了地,“臣一人承担。”
  
  “简拾遗,朕送你那么多美人,你不领情,那些美人个个都是照着姑姑的模样挑的,难道你没发现朕的苦心?这就是你跟朕作对的下场。”小皇帝笑嘻嘻道,“来人,脱去他的官袍玉带,打入死牢。”
  
  “且慢!”洛姜急急挡在简拾遗跟前,“今日且罢相候审,死牢暂免。”
  
  小皇帝继续笑着,“皇姐累了,先去歇着。”
  
  洛姜被皇帝身边亲随拖到一边,如何也挣扎不过来。又两名亲随护卫走到了简拾遗面前,托他起身,动作粗鲁地剥衣袍。
  
  我心中火起,抄起椅边香案上一只香炉,砸去了阶下。心口如有烈火焚烧,一股气息直冲喉头。
  
  ——“放肆!”
  
  ——“你们当本宫是死的?”
  
  ——“谁敢于本宫面前罢相!”
  




47

47、爱江山更爱美人(二) ...


  顿时,万籁俱寂。
  
  所有视线刹那不谋而合地投到一处,本宫身上。
  
  百官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小皇帝与洛姜惊疑不定地瞪着我。
  
  木统领不敢置信地瞧着我。
  
  简拾遗亦是遭遇霹雳一般,于护卫中间抬了视线,仿佛要将我穿透。
  
  见他们如此这般惊骇失色呆若木鸡,我霍然起身,拂袖,“几日不见,都忘了朝仪规矩了?”
  
  众人惊魂回神,黑压压一片忙不迭伏地叩拜,“公主千岁千千岁!”
  
  简拾遗神情震惊而复杂,眼睛没片刻离开我,也伴着众卿施礼。
  
  洛姜面失血色,与小皇帝一起孤零零地站着不动。这二人一时间还没转过弯来,不甘心不置信的心情我可以体会一二。纵容得他们这般胆大妄为,也不能不说是我管教不严的过失。
  
  我肃着面色,缓声道:“圣上还认为本宫是假的?”
  
  小皇帝眯着眼打量我,左打量来右打量去,满目思索,稚气的声音揭穿道:“朕有线人报告,你原本是扶桑亲王的一名随身侍女,因与姑姑有几分神似,被简相瞒天过海,找了易容师,替你易容成姑姑的模样……”
  
  我沉下几分脸色,“容貌可以易,嗓音如何变?”
  
  小皇帝百折不挠,清脆的童音笃定道:“朕听说有药物可改变音色!”
  
  跪伏的百官见皇帝如此笃定,不由也跟着起疑,纷纷抬了头静观其变。若在平素,我未命平身,谁敢抬头?
  
  缓缓扫过全场,数百双目光都在等待一个真相,即便是我嫡系的简拾遗与木统领,亦是犹疑不定。也难怪,眼睁睁见着一个扶桑女子画了个皮,怎就脱胎换骨成了真?
  
  我坐回椅中,斜倚着一侧,一手托腮,视线漫漫掠过大殿直至殿外的长空,“本朝开国一百二十八年,历经七次藩王之乱,五次边疆之乱,三次迁都,一次易服,十六次流民迁徙,二十七次黄河水患,三十二次严重饥馑,以及大大小小战事五十七回。”
  
  殿中抬起的脑袋战战兢兢次第伏了下去,小皇帝咬着牙坚守阵地。
  
  我落回视线到他身上,“圣上一岁两个月的时候,大明宫太液池跃出过一条尾带七彩的鲤鱼。圣上两岁七个月的时候,会蹒跚迈步口唤万岁。圣上三岁五个月的时候,会念第一首诗: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 飞在青云端。圣上四岁半的时候,会临帖摹字。圣上五岁的时候,会背七卷《孟子》……圣上十一岁的时候,登基即位。圣上十二岁的时候,会看奏章。圣上十三岁的时候,想废姑姑。”
  
  语毕,满殿朝臣深深俯下了身姿。
  
  “噗通”一声,小皇帝跪到了大理石地面上,脸蛋埋下,一声不吭。洛姜左右看了看,无力再逆流而行,便从众如流地悄悄跪了地。
  
  我再从椅中起身,踱了几步,转头瞧了瞧殿中央的几箧奏折,“自实施青苗变法以来,第一年国库收入一千八十万八千余缗,谷两百一十五万七千余石,第二年国库收入两千五十万三千余缗,谷四百二十万八千余石,第三年国库收入三千六十万七千余缗,谷六百三十五万九千余石。试问圣上、长公主及诸位大人,这场由简相倡议,本宫执行的变法,是利多还是弊多?充实国库,富国强兵,开通运河,疏浚河道,与民休养生息,便是你们所谓的一手遮天狼狈为奸?自古变法难两全,利弊同行,只因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关系网,以及某些特殊原因新法实施过程中产生的过激或扭曲的意外,便主张废除变法的某些人,且问,有以噎死者,欲禁天下之食呼?”
  
  短暂的沉寂后,群臣叩拜高呼:“大曜永固!变法无疆!殿下圣明!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声震栋梁。
  
  我牵衣下了殿阶,行到群臣之间,简拾遗面前,俯身握住他手臂,他身形一顿,抬起沉沉的视线,那视线里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亦或只是感慨。
  
  “拾遗,太傅,简相。”我扶他起身,他站于我面前,最终我只能仰视于他。仰着头,我扯动这张不属于自己的脸皮,绽放了个笑容,“其实,我常常不知该怎么称呼你。公主太傅?国朝简相?还是,我的拾遗?”最后一句含含糊糊在我哈哈大笑中化解,不给旁人思索追寻的机会,我回身复又上了御阶,转身站定,“大曜可以没有本宫,却不能没有简拾遗。你们记着!今后,只要本宫还有一口气,便不容谁践踏他一步!”
  
  “谨遵殿下懿旨!”
  
  以漆雕白为代表的老臣以及以木统领为代表的本宫嫡系,俱是志得意满满心欢喜喜不自胜。唯独正主简拾遗未有一丝荣宠至极的表露,眼眸却深了一深,若有所思若有所感若有所失。他的神情,我是总也读不懂的。便如此刻,群臣叩拜,只有他与我遥遥对视,目光相接,也依旧是无从揣度。
  
  我转了目光,盯向一直跪着的小皇帝与洛姜姐弟二人,心头复杂难耐,不因这不谙世事的两个孩子,却是不知其背后的线头牵向哪里。一片无底的深渊,叫人无处着手。
  
  “即日起,圣上前往太庙追念祖先,静思己过。”我望着那小身影一动不动,果然倔犟得很,再看洛姜,跪得很低调,“长公主禁足三个月。”
  
  一波三折的朝议结束后,我往偏殿暂歇,并猛灌茶水。内侍来报,简相与木统领求见。
  
  最大的疑惑不解决,这二人哪里会善罢甘休。一宿未睡,抗不大住,我窝在椅里半假寐补觉半候着。
  
  二人入了殿,一个个步履轻盈。
  
  我在椅子里换个姿势,“你们是怕踩着了蚂蚁?”
  
  简拾遗看了看我前一刻还翻云覆雨下一刻便萎靡不振的样子,低声提议:“殿下还是先休息一日……”
  
  我将眯着的眼缝撑开,手探进袖子里,取出一卷黄绸,“我刚拟了新诏书,若是洛姜发出去的诏书追不回,左将军那边一有消息,立即将这道发下去。”
  
  简拾遗上前接了诏书,神色稍缓,有些意外,又有些意料之中似的松了口气,“你倒想得周全。”
  
  靠近后,他有意无意地,目光扫过我面上。
  
  我耷拉下眼皮,跟瞌睡虫作最后的斗争,喃喃絮叨:“关于我这幅皮囊的事,将亲王身边的花开院奈汀找来,一问便知。他要不说,没收了他这半个月到翰林院的摘抄笔记。另外,今早你放掉的那名刺客,跟踪情况如何,及时跟我汇报,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他说是驸马,我不信。还有,陵儿说的眼线,了解得那么清楚,我猜,应该就在你府上。”
  
  简拾遗沉吟不语。我尽最大的努力再将眼皮撑开一点点,“会是你那位如夫人么?”
  
  他看着我,依旧不言。
  
  我垂下眼,即将陷入彻底的迷糊,“对了,她是知晓我身份的,她没说出来,你不要去怪她,其实……她用心良苦……她是为你着想……”
  
  身体一沉,我滑下了椅子,隐约似乎被一双手接入怀抱。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很困,所以先去碎觉了~~~




48

48、爱江山更爱美人(三) ...


  这一觉睡得实沉,连梦境也无,好多年没这么睡过。日上三竿时,我意犹未尽地由沉睡转为浅眠,忽感卧榻之侧另有旁人,呼吸舒缓而绵长。
  
  蓦然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近在咫尺的面容,垂覆的眼睫,墨裁的眉,因一手支着头侧,袖摆遮下半明半昧的光影到脸上,愈发衬得五官精致分明,灼灼其华。
  
  我趴在枕头上看了许久,动也不带动一下。偏殿小凤榻,我不知被谁移来了这里,不过看这眼下情形,也不难猜。他倚着我的小凤榻,就地取材撑着头就睡了,想必也是同我一般困顿不堪。
  
  如此不设防的简拾遗,还是头一回见,昨夜醉酒却是不算的。趁他熟睡,我往近处挪了挪,以便能够更加酣畅淋漓地观赏。调整好了姿势,正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偷香大业中去,忽然,一点征兆没有地,闭着的眼眸豁然洞开。
  
  我瞬间将偷香姿势转为侧卧,手心撑着脑袋,欲求不满的目光一眨眼间便是无欲无求,淡泊明志地看着他。突然醒过来的简拾遗目光聚焦到我脸上片刻又片刻,与我视线重叠又重叠,终于,错开了去,说了句废话:“殿下醒了?”
  
  我体贴入微道:“难为拾遗守在我身边,睡得很辛苦吧?”
  
  他眼睛转向一处,不太好启齿。我又体贴入微地跟随他视线,瞧过去……
  
  我腰下,压着一片袖子,显然,那袖子不是我的。
  
  原来如此。
  
  从前,汉哀帝与董贤白天一同睡觉,起身时袖子被董贤压住,哀帝宁愿割断自己的袖子也不愿惊扰爱人的睡眠。
  
  不由自主脑补了一下我是怎么压住简拾遗袖子的场景,他若不是抱我过来,跟我接触这么近,我也压不住他。而正因为此,他才离身不得,只好简陋地打盹儿。那他是乐意被压呢,还是不乐意呢?
  
  “拾遗怎不效法汉哀帝,取刀断袖?”我继续压着他袖子,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面前简拾遗转回视线,诚恳地看着我,“臣只有一套官服。”
  
  我顿了顿,将身下袖子揉巴揉巴还给了失主。恢复了自由身的简拾遗带着一只皱巴巴的袖子起身站到一边。
  
  “殿下,诏书已发。”
  
  “嗯。”我趴回枕头。
  
  “花开院奈汀已候在殿外请罪,臣已知晓殿下换容的来龙去脉,还请殿下早些换回来。”
  
  “反正都一样,换不换有什么要紧。本宫觉得做花子酱挺好,要换就换回花子的脸吧。长年累月顶着一张脸,怪厌烦的。拾遗,你要不要也换张脸?”
  
  “……”
  
  “花小姐不是挺可爱的嘛?不然怎会被人在大街上询问婚配与否?”
  
  “……”
  
  “花小姐不是挺迷人的嘛?不然怎会被人醉后摁在墙上那个什么。”
  
  “!”简拾遗霎时抬眸,不知真假半信半疑,看我一眼,不敢再看第二眼,一只手握住袖子紧了又紧,脸上颜色变了又变,“殿下说、说什么?”
  
  “本宫说……”我侧卧凤榻,淡然看他,“简相对扶桑女子比较有兴致,要不要本宫替你向御镜亲王求几个?”
  
  对面之人目光闪避,“臣没有。”
  
  “怎会没有?照顾周到,体贴入微,舍身相救,哪一点没有?对了,还跟人月下谈心,国度不是问题,语言不是障碍,当真可歌可泣。”我不假思索,一一列举,顺带咬了一下枕头角。
  
  “我……我……”简拾遗将自己袖子捏得愈发皱巴,无计可施,只得投来蒙冤的目光,将我默默望住。
  
  正在那边厢含冤莫白,这边厢咬枕头如火如荼之际,殿门口跪了许久的阴阳师终于扛不住,“请公主殿下饶恕奈汀之罪!奈汀可赠送公主殿下一个测谎术法!”
  
  此言一出,掐袖子的简拾遗悚然一惊,迅速转头盯住殿外跪着的身影。我从榻上离身,惊奇不已,“真有如此术法?”
  
  “阴阳术博大精深,吾扶桑天皇便是借用测谎术甄别嫔妃真心与否,殿下亦可一试。”
  
  “你起来,到本宫跟前来。”我整整衣襟,坐于榻上。
  
  “殿下不可轻信妖术!”简拾遗抢了一步当先,厉谏又苦谏。
  
  “阴阳术不是妖术。”奈汀施施然从简拾遗身边经过,侧头向其解释道。
  
  简拾遗也向他投了深沉一眼,“你若敢再向殿下施妖法,本相绝不放过你。”
  
  奈汀拈了个手诀到嘴边,殿内侧的一把椅子倏忽一下自发移了过来,停在他身后。我吃惊不小,脱口赞道:“好厉害!”
  
  奈汀唇边含笑,眼线也随之上扬,即便笑得如此狐狸,也是一副宠辱不惊的高士模样。
  
  简拾遗不以为然,“跑江湖的卖艺人亦有如此手段,不过障眼法而已。”
  
  奈汀又将眼线和唇线上扬几分,再捏了个诀,虚空中往我面前一压,一片银光闪出,直奔我脸上来。来如雷霆却化如春雪,仿佛初春的雾气从我面上拂过,令人神情气爽。变化只瞬间须臾,简拾遗看着我,愣了一愣。
  
  我忙从袖中摸出一面小镜,一照,竟是易容前的花子酱。能将顶级易容师的手艺顷刻间化为虚无,实在是可敬又可怕。
  
  忽然,手上一热,被人握住。我一抬头,见是简拾遗。
  
  “花小姐,你可爱迷人,又有异域风情,我真的喜欢你!”
  
  我呆住,手里小镜啪嗒落了地。碎裂声中,简拾遗眼里一震,回魂一般,见此情此景,又闻余音绕梁,后悔不迭,“不、不是的……”
  
  我从傻呆呆中回了神,转眼锁住一旁坐着看戏的狐狸阴阳师,“本宫几时赐你座了?”
  
  奈汀保持着微笑,依旧坐得端正。
  
  我愈发气愤,“花开院奈汀!”
  
  却闻“啵”的一小声,椅子里端坐的阴阳师瞬间缩小为一张人形小纸片,飘飘荡荡落到地上。
  
  今日真算是大开眼界,还有如此的金蝉脱壳之法!
  
  简拾遗恍然记起我还是花小姐模样,“他跑了,可是殿下尚未……”话未说完,又盯住了我。
  
  “怎么?又要跟花小姐诉情长意短?”我横眼。
  
  他脸上微红,退开一步,“殿下易容与阴阳术均已破除,终于是彻底换了回来。”
  
  我抬手摸摸脸,确是原本模样。这阴阳师还真是神奇。
  
  简拾遗看了看我,眉眼染上一层欣愉之色。
  
  我瞧他几眼,“最是人间留不住,花小姐一去不复返,简相节哀顺变。”
  
  “臣方才是中了妖术,殿下不可当真!”他眸中熠熠,神情认真,费心解释,并迅速转移话题,“臣有一事不明,起初,殿下是如何被御镜亲王改扮的?”
  
  我踌躇片刻,思及那个月上柳梢头的黄昏,洛姜府中人迹罕至的园子里,我偷听墙角被敲晕脑袋,人事不省后被扛走,从此做了花子酱。虽说彼时偷听墙角是无心的偶遇,但多少有些不雅,多少有些损伤本宫威仪和尊严。
  
  “这个……那个……”
  
  见我闪烁其词,简拾遗愈发盯着我不放,眼里的怀疑和猜测满满的,“莫非,殿下有难言之隐?”
  
  我鼓气豁出去,“也没什么,就是那什么,洛姜前段日子不是开了个昙花宴么,本宫那什么,也想见识见识,就混了进去,哪晓得出门没看黄历,被御镜的一个随身武士敲昏了头劫走了。”
  
  简拾遗大吃一惊,忙往我头上扫视一圈,忘乎所以地抬手摸了摸我脑袋,“敲了哪里?可疼?一个小小的武士竟敢敲你的头,他叫什么?”
  
  我下意识拿往他手心往脑后去,虽然那块包包早已消了下去,但没有经过慰问就这么消下去,总有些不甘心,心理暗示之下,便又觉得其实那个肿块还有那么一点点不甘悄无声息地消亡。
  
  “这里,虽然现在不疼了,但当时可疼了,我几夜都没睡着觉。”我闪动着眸子,望住咫尺的人。
  
  伤口处被温热的手指轻轻摩挲过去,袖摆从我脸上若有若无拂过,简拾遗也看进我眼里,波光神韵重重叠叠跌跌荡荡,一点点都要溢出来,可是言语逻辑一点不受影响,即刻察觉某些不合常理之处,“在哪里遇的袭?扶桑武士怎会出现在长公主府?他又为何要袭击你?”
  
  “他们一行人似乎是要调查我什么,打算随便劫一个侍女回去问话,不巧走岔了路,摸去了洛姜府上,更不巧,劫了我。既然身入虎穴,我自然是要反调查一下。然而,不巧中的不巧,御镜随行还有阴阳师,会妖术,于是,我就着了道。”我一五一十讲述给他听,将这番奇遇引入悬念之中,扶桑背后的阴谋诡计什么的跃然纸上。
  
  果然简拾遗听得越来越慎重,满目思索,“看来,御镜亲王这中原一行,还有着不可告人的阴谋。一个武士能够随便出入公主府,可见绝非等闲之辈,一个阴阳师能够如此操纵术法,也不可小看。”
  
  我深深点头,“我不能同意你更多!”
  
  简拾遗话锋一转,“可是殿下作为监国公主,怎可如此随便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怎可随意身入虎穴?怎可故意不与我相认?”顿了顿,话锋再一转,“你究竟在哪里遇的袭?”
  
  被逼入死角,无处可逃。他仙人的,铺陈那么多的悬念、阴谋都不能冲淡这一疑问。
  
  我头一扭,“洛姜府上的荒园子里。”
  
  简拾遗身体一震,脸上有着类似不欲他人知的隐秘被发觉的尴尬,“你、你那时听见什么了?”
  
  “彼时月上柳梢头,自然是人约黄昏后。我不巧撞见人家互诉衷肠,还论人的是非,嫌弃谁太老,作风又不好。”
  
  简拾遗脸上颜色轮了一圈,“你乱说。”
  
  我别过脸,“就是那样说的。”
  
  “我几时说你年纪了?少有少的童真,大有大的风韵,怎么样都是好的。”
  
  我悄悄低头抹去眼角出的汗,“即便这样,可身上还有很多伤,特别难看。”
  
  简拾遗一句一顿:“每处伤都有一个不可替代的故事,很多伤便汇成一卷永远也翻不完的书册,女人若是一卷耐看的书,便能历久弥香,越有年头越有看头。”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2 20:09:45
49、圣诞番外特典之简相篇 ...


作者有话要说:拾遗番外一篇,祝姑娘们圣诞快乐~~并感谢各位的短评长评以及各种炸弹~

  京都学问谁第一,翰林魁首简学士。
  
  这在长安既是个生活常识,也是个文学常识,更是个政治常识。
  
  三年一度的会试期到,全国大批的举子汇聚京师,届时,被书商改造的简氏备考攻略总能卖断货。本朝在学问上只出过一个传奇,那便是三十年前夺得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这连中三元的天才青年简学士。
  
  都说,简氏祖坟上冒的烟兴许能将地瓜山芋烤熟。
  
  简家小公子对这样的传闻扑哧一乐,忽视了贴身书僮流光暗中使的眼色,道:“那必是祖坟被人放了火。”
  
  于是这个月第八次,小公子被罚握冰写字。
  
  流光愧疚自己没有行使好望风的职责,又见公子手指冻得通红,决定暂时抛弃简学士订下的不准私传八卦的家规,同公子讲些艳事解寒。
  
  “今年长安十大美人榜出炉了,公子猜猜榜首是哪家小姐。”
  
  简小公子左手握一块冰,早冻得没了知觉,右手仍不停书着《洛神赋十三行》的小楷,一笔笔不疾不徐,对这话题也不甚感兴趣,“除却郡主,还能是谁。”
  
  “公子真乃神人也!”流光左右看了一圈,神秘兮兮道,“那个……你是不是见过她?郡主是不是真的很美?”
  
  简小公子手心的冰块终于渐渐化了水,沿着袖口蜿蜒到了小臂上,右手的字也将将写完,瞧着自己的小楷有些心不在焉,随口“嗯”了一声。
  
  此时他莫名地想到那个只在襁褓中远远望了一眼的小公主。
  
  那年,大曜九州动乱到巅峰,终于在武帝手中归于一统。
  
  那年,宫里新添了小公主,排行第四。
  
  那年,顾太傅解印辞官。
  
  那年,他七岁。
  
  简氏一脉子弟,七岁已是不小的年纪,有了基本的学识和基本的审美观。这一朝的几件可载入史册的大事,都叫他遇着了。
  
  他有幸得见那传奇一般的女太傅,也有幸得见女太傅怀抱里的公主娃娃。彼时,他只在父亲简学士身后,暗中抬头,打量那场中的一大一小。
  
  大的风姿倾世,小的玉雪可爱。
  
  女太傅边捏着公主娃娃的小脸,边啧啧感叹:“听说刚出生的小孩都丑得跟老鼠似的,这小阿四才刚满月,怎么就迅雷不及掩耳地长开了?还长得鼻子是鼻子,眉毛是眉毛,精致得跟捏出来的瓷娃娃似的。将来大了,可怎么挑驸马?”
  
  他只遥遥望了一眼,襁褓里的一双眼睛谁说话就看谁,灵动得很。那双明湛湛的眼,初识人间,裹着一团天生光华,如同蚌壳里的珍珠。
  
  小公主被宫人抱回,忽然转动着眸子,自宫人肩头,越过十几丈的距离,远远地望了他一眼。
  
  当时万千人,谁也不曾注意到那悄然无声的一眼。即便日后,生活常识告诉他,婴儿的视线范围有限,不可能望那么远,也不能说服他,那一眼不是看的他。
  
  回家后,他吞吞吐吐央求母亲再给生个妹妹,被简学士一阵鸡毛掸子抽到了门外。
  
  一晃许多年,他再也不曾见过那小公主,倒是后来另一位小郡主的名头如日中天,且艳名远播。
  
  这姑侄双主,一个隐如谜,一个奔似火。
  
  小郡主纵马京华,少有贵公子不认识的。即便是多数时间被关在书楼里看书的简小公子,也见过她几面。即便是他也觉得那无聊之极的美人榜榜首非郡主莫属。
  
  书上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藏于深宫少有露面的那位公主,只怕是应了这句话吧。想到这里,简小公子终于为母亲没能给自己生一个妹妹而释怀了。
  
  可是,那么灵秀的娃娃……哎……委实可惜了!
  
  流光见公子手握冰水都能神游方外,担心老爷又会突然袭击检查,忙抓起书好的字文晃在公子面前,“老爷来了老爷老了!”
  
  简小公子面色无畏地转了转眼,“来便来,我又不是没写完。”视线忽然凝到字书上,那一段文默得有手无心,此时重新看到,愈发不以为然。
  
  古人写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世间焉有洛神?
  
  第二年,姨母家托媒人来说亲。母亲很乐意结这门亲事,好说歹说终于劝得简学士勉强同意。先娶亲成家,再科考立业,也算是人生正道。
  
  两亲家亲上攀亲,自是喜不自胜,其乐融融。
  
  流光被吩咐来让公子往前厅见一见未来的泰山泰水,发现他家公子正在床上收拾包袱准备离家出走,立刻当机立断临危不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绘声绘色渲染表小姐的温柔娴淑聪明可人骨骼清奇绝对生得了儿子。
  
  简小公子虽然最终没能逃走,还被一顿棍棒收拾,但他用自身实践证明,只要抗争,就有希望冲破包办婚姻的牢笼。
  
  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但亲家不成亲情在这种说法绝对是一种荒诞的存在。所以,两家彻底掰了,且反目成仇。
  
  简夫人得罪亲姐姐不说,抱孙子的大计也一时无法实现,整日以泪洗面。简学士一怒之下,绝然道:“不能金榜题名,就不要指望老子给你娶媳妇儿!不能高中状元,就不要再踏进我简家的门!”
  
  简学士二十岁上中的状元,简小公子打破其记录,十八岁,殿试第一,状元及第。
  
  虽然之后提亲的人更加络绎不绝,但状元郎不点头,简学士也无法再棍棒相加。
  
  父子双学士,均入翰林院,不过,能不见就不见。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他已过了弱冠之年,首度同父亲一起被邀入禁宫内苑。御苑皇家气派,别有非凡洞天,草木花鸟都是珍奇无比。盛宴正浓时,他悄然离席,信步闲逛。
  
  一花一木都是幽情,他流连忘返。
  
  忽然听见人声,假山侧的花木深处,好似有人在打闹。他寻了条路准备避开喧嚣,又听见一句少年的调笑。
  
  “本公子对你一见钟情!”
  
  圣人说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他还是回了一下头。
  
  假山流水畔,兰叶葳蕤岸,这条河流似乎化为了光阴的逝川,逆流而上十数载。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我叫重姒,父皇叫我重重,哥哥们叫我阿姒。”又软又糯的嗓音。
  
  重姒么,原来是叫重姒。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小少年大惊失色,必是被那父皇二字给吓破了胆,当即便逃了。
  
  简家公子站在对岸,脚下兰花丛生,忽见自己在水里的倒影,青衣飘摇发丝乱,下意识便抬手理了理。他素来不讲究,做了翰林学士也一向衣衫落拓,这时怎么理也理不成翩翩公子。
  
  眼见着那边似乎受的打击不小,即将哭出来,他只得放弃修理自己,绕过流水石桥,从假山边转到她面前。
  
  其实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于是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凌乱得匪夷所思。
  
  “一定是舞阳公主吧,不要受他诱惑。等你长大了,会有更多的诱惑。当你看过沧海后,还有什么可以称之为水。”
  
  她听得一愣一愣,而且显然对他的出现有些茫然。
  
  这样一定暴露了自己偷听墙角的事实,虽然起初是无心,后来是有心。他后悔得肠子都要打结。
  
  然而更匪夷所思的是,她忽然拽住他衣角,扯啊扯,虽然只是轻轻的几下拉扯,他的小魂魄却好像被晃上了青天。
  
  “你是说,观于海者难为水?”她十分不安,“你是谁,刚才的事,你不要告诉我父皇。”
  
  看着这么糯,居然还有点学识,很是出乎他意料。
  
  不过他真心想说的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可是跟人第一句话说这个很是轻浮孟浪,他稍稍改良了一下,不过幸好她曲解的能力比较高。
  
  他强自镇定下来,试着微笑了一下,“公主这么小就看过孟子了,将来定不是寻常的公主。家父是简学士。”
  
  见她还是不放心,他再安慰:“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重重放心。”
  
  擅自唤公主闺名是大不敬,唤公主闺名的昵称就更加大不敬了。这话要是让旁人听见,他今日非要死几回不可。
  
  呆糯的好处就是,该忽视和不该忽视的都一律无视。她对他叫她重重并没有过多的反应,反倒对他的允诺表示出十分的满足和安心。
  
  该不会是个傻公主吧?他隐隐忧虑。
  
  此后翰林院学士们的生活与工作遭遇了一次静悄悄的改革。
  
  因翰林院有两位简学士,便称老简学士为简大学士,小简学士为简小学士,以此区分。
  
  众学士们渐渐发现,一向衣着随意不事雕琢的简小学士每日应卯时必官服整饬一丝不乱,且时间点踩得正好,不早不晚不偏不倚。
  
  平素几个相投的学士隔三差五趁着散值后,一同到平康坊小酌几杯,再叫几个艳姬唱曲,酒酣耳热作几首曲子传唱,也是一桩风流韵事。可近来简小学士颇不赏脸,声称不修身如何治天下。
  
  他自个修身倒也罢了,还强迫一些小编修小学士修书皮修书案修书橱,甚至,修屋顶。
  
  路过翰林院的人常常望见一幕奇观,几名衣冠楚楚的学士蹲在屋脊上搬砖加瓦,一边挥汗如雨一边口里问候:修你妹啊修。
  
  背后,众人更是称呼简小学士为简小修。
  
  久而久之,翰林院砖瓦牢固,书案整洁,书序井然,纤尘不染。
  
  久而久之,众人再也不称呼简小修了,也不再称呼简小学士了,而是称其为,小简学士。
  
  圣上驾临翰林院,见其焕然一新,听闻种种轶事后,心情大好,传召——
  
  翰林学士简拾遗入内宫教习公主诗书文翰。
  
  此时距离御宴一晤,足足一年。
  
  他素衣翩翩,清骨疏颜,款款走入禁宫,走到她面前,受她弟子礼。
  
  回首此生二十二载,候卿已是十五春秋。
  




50

50、画人画虎难画骨(一) ...


  情感上的些许伤痕得到抚慰后,果然别有洞天,即便对着扶桑阴阳师金蝉脱壳的纸片人偶,也觉得那剪裁的几根线条极为巧夺天工。浮生偷闲睡了半日,倒也精神大好,亟待处理这场险些夺宫之乱的幕后种种。地方各州有诏书安抚,暂时无大碍,反倒京都疑云此起彼伏,而相府更是疑点重重的地方,必须再度莅临。
  
  我如此表达了一番忧虑之情后,简拾遗十分配合地邀我过府。
  
  殿堂□后,帝都枢机已全面封锁,大长公主府与相府均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
  
  见相府大门守卫森严,我转头对简拾遗体恤道:“刑不上大夫,本宫会对简相家眷从宽处理的。”
  
  简拾遗脚步停在门前,身形一顿,“殿下秉公即可。”
  
  相府主人归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男女老幼都迎了出来,必是得知了他们老爷险些被罢相下狱,九死一生才完璧归赵,纷纷嘘寒问暖,柔弱一些的早已梨花带雨,场景十分之感人肺腑。
  
  瞧得我不胜唏嘘。
  
  简拾遗寥寥数语应答完毕,自莺莺燕燕中穿行而过,衣袂翩跹,片叶不沾,一面径直往前走,一面淡淡道:“如意随我来。”
  
  人丛中,独独如意被点名,惹起一片嫉妒的眼光。唯独如意自个儿低着头,面色变幻不定,怯怯跟去。
  
  我清清嗓子,众侍妾收了黏在如意背后的目光,乍然见满场还多了一个我,越发惊疑,各种视线来探寻,且少不了窃窃私语。
  
  ——“那身衣裳料子看起来蛮贵的哦,人长得勉强还过得去啦。”
  
  ——“你懂什么?那衣裳款式怕是几十年前的了吧,品味这么差,相爷眼光也降了一大截,竟然把个小狐狸带回府!”
  
  暗中对比了一下她们身上衣裳和我自己的,似乎也没有太大差别,不过是年轻人穿得少些露得多些,布料花哨些。我衣着都是宫中司制房一手包办,从未自己费过心思,也未留心过坊间潮流,莫非眼下时兴多露少穿?
  
  我绕过她们走了,拐到一个视线死角的角落里,扯了腰带,变交领为直领,再将抹胸衬衣往下扯了扯,对着大理石壁嵌照了照,甚满意。
  
  提审如意的房间就在书房旁,本着公开透明不徇私的原则,简拾遗必要我跟着一起听审。他们二人已进去了一小会儿,是我特特为之留下的独处时间,眼看着差不多了,我推门而入。
  
  毫不意外,如意已跪在地上,怯怯地望着坐在太师椅里的简拾遗。
  
  我反手合上门,迈步入室,走过如意身边,往简拾遗旁边的另一张太师椅里坐了去,顺手端起桌上备好的茶盏,顺便抬眼,望着对面。
  
  简拾遗挪了挪视线,浅咳一声,“殿下一路走得热了么?”
  
  我手握茶盏停在空中,“……委实有点热……”
  
  对面的人立即起身往墙壁上的多宝格搬来一个小盒子,放到桌上打开,轻轻取出里面睡着的一柄象牙玉骨檀香扇,递到我面前。
  
  我不得不欣然接过,摇开扇面,一缕檀香袅袅娜娜扑向鼻端,很是能熄掉人的火气,摇几下,凉风嗖嗖直灌衣领。
  
  简拾遗在等我彻底凉快下来,我自然不好扇三下停半晌这么不给人面子,只得扇,扇得汗毛根根抖擞,最后扇出一个喷嚏。
  
  “喝杯热茶。”简拾遗体贴地重新倒了一杯茶,推到我手边。
  
  我合了扇子从桌上扔给他,揽衣将自己重新裹上,直领变交领。眼睛一低,人家的小侍妾也是同外面那些人一般的穿着。心中顿时不乐。
  
  见我面上忽阴忽晴,简拾遗忽做商榷的语气:“殿下气色不好,可要改日再问?”
  
  “如意姑娘都跪了这么久,饱受煎熬,怎可如此不人道,改日还要人家跪一回。”我收袖,压在太师椅扶手上,凝视跪着的人,“如意姑娘,你是自己坦白,还是由本宫来问?”
  
  跪着的人沉默,垂头不语,这俏生生的姿态一如往昔,任谁也不会轻易对她生疑,如此洁白无暇又无辜。我朝简拾遗看了一眼,他也正目光笼罩着地上的人儿,如同在看一片由自己亲手培植起来的花蕾,如许温柔,如许熟悉。
  
  “如意,你不答殿下问话,那我便问你。”
  
  地上的人儿身体微微一颤,终于开口:“……是。”
  
  “昨夜,为验证花小姐的身份会否是公主,命你去查看殿□上伤痕。你既见了殿下真身,为何颠倒乾坤,故意瞒而不报?”简拾遗看着如意,眼里的温柔渐渐褪去。
  
  头顶温度渐退,如意似有察觉,两手无意识地绞着衣带,依旧垂头,嗓音低缓:“奴婢是为了相爷……奴婢知晓相爷喜欢花小姐,想替相爷留下花小姐。”
  
  同为女人,我并不意外,这点确实在我猜测之中。倒是简拾遗忽然一愣,脸色泛青,“胡言!”
  
  “奴婢没有胡言!”如意将头垂得更低,嗓子带着颤音,一发不可收,“若是相府有了花小姐,相爷兴许会淡去心中一些念想,踏实过日子。兴许就不会时时郁症发作,兴许就不会罚奴婢一遍遍抄书,兴许就不会痛饮烈酒,兴许就不会辗转难眠……”
  
  “砰”的一声,一只茶杯摔碎在如意膝盖旁,阻了她的妙语连珠。我手掐木椅,悄悄转头看向摔杯的人。
  
  简拾遗眼如无边之海,荡起一只独木舟,无帆无桅,独自漂洋,没看我,只语气极压抑地对我说了一句:“这丫头平日受我怨气太重,胡言乱语,殿下不必当真。”
  
  我收回视线,淡淡唔了一声,“她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
  
  简拾遗缓了神情,淡了语气,问如意:“既然你如此希望留下花小姐,为何又要出卖她,向圣上告密?”
  
  如意缓缓抬起低垂许久的头,空茫的眼里,忽然无征兆地滚落两串水珠,“是我。可相爷为何能这么肯定是我?莫非你从来都没有信过我?”
  
  “你是圣上的一枚棋,混在赐下的美人中间,论容貌,不是最瞩目,论聪颖,不是最顶尖。可若是挑不出你,我简拾遗如何做得一朝之相?你们以为,宰执只需洞察天下,却不需洞察人心?”简拾遗冷然之极,“一百条要密,你缄口不言九十九条,等待的不过是第一百条绝处杀机。可你不知,你在等,我也在等。”
  
  如意坐到地上,眼泪决堤,花容失色,悲酸苦楚岂是一言能尽,“可我待你真心,从未有过加害你之心,你……你却要这么说我……”
  
  “你做的这些难道还说不得?”简拾遗转开视线,不再瞧她,嗓音越发冷:“你终于是等来了这最后的杀机,妄图将真的殿下当做假的替身,于含元殿上将计就计,指认监国公主作伪,接着便废相囚主。如此一来,按着你们的计划,再也不会有我简拾遗这块绊脚石,而大长公主,生死如何,全在你们一念之间。可你们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殿下竟能自行逆转乾坤,彻头彻尾的伪公主转眼间竟成了名副其实的真公主。因为,我也算不到。”
  
  我倒了杯茶送到简拾遗手边,以弥补粉身碎骨的那杯,随口附和:“本宫也没算到。可如果那时本宫没能逆转乾坤,我们从此就将活在史书中的奸佞传中了?”
  
  简拾遗接了茶杯,手不太稳,从我指上掠了过去,“既然我算不到你自己便能逆转,我如何会将成败压在你身上。”
  
  “你还有后招?”当时乱象丛生,他明明已经被人扒了官服,如何还有备招?我很是惊愕,不由压住他的手。
  
  他未动,眉目很深的样子,似乎将要提起一件极为隐秘之事,“你怎忘了,先帝既留了遗诏约束你,自然也有遗诏约束圣上。”说得语焉不详。
  
  我惊了一惊,这最后一式,初听起来很厉害,深思一番很惊险。我是公主,废起来容易。陵儿是皇帝,废了之后呢?谁坐江山?
  
  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另有蹊跷,思来想去觉得江山的问题还可以继续深究,思来想去觉得如意的目光凄然落在了我手上。
  
  “对了,方才简相问你的话你还未答,你既然如此希望留下花小姐时候的本宫,为何又要出卖本宫?”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还真是不错。一个小小的如意,心思竟这般跌宕,我无视她的凄然,凌厉责问道。
  
  如意将泪光转向简拾遗,凄凄惨惨牵起嘴角苦涩的一缕笑意,丹唇勉力开启:“我是想留下花小姐,可、可你们就那么迫不及待……我、我头一回见相爷和别的女子……花小姐不过是初识几日的外人,而我……我陪伴相爷三年了!不公平!撞见你们亲热,我就再管不住自己!”
  
  面对如此直白的斥责,我脸上忽然发烫,手上也烫,低头一瞧,赶紧撤了手,同时撤的还有简拾遗,两厢一撤,带得茶水小盖滚到桌上滴溜溜转。
  
  情景一时间十分之……尴尬。
  
  酝酿片刻,我试图化解一下气氛,“其实……”
  
  “不过……”另一边也想要化解。
  
  结果自然是更糟糕,气氛再度凝固。
  
  再这么下去,不晓得是谁审谁了,我咳嗽一声,再厉声问如意:“即便如此,你难道是爱而不得便要一手毁灭,置你家相爷于死地?”
  
  如意睁着空茫的眼,“当然不是。”
  
  “不是?你可知朝堂变故,不成功便成仁?”
  
  如意收了泪,直勾勾盯着我,那眼里仿佛有道催命符咒,忽然阴森,“圣上杀你也不会杀相爷,你死了,相爷也不会死!”
  
  虚空中一股寒风萦绕脖颈间,激得我打了个寒战,心底透凉。从那阴森的眼中,我仿佛瞧见了自己的未来。
  
  监国公主,几个能有好下场?这道理很清楚,只是被人这么直白地点明,还是第一次,多少有点措手不及。
  
  直到一声耳光脆响,才将我拉回眼前。简拾遗背对着我站在如意跟前,业已收手垂袖,袖摆还在激烈动荡中。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压抑极低的嗓音,“不要再试探我的忍耐底线。”以及更低更沉、缥缈或可闻的一声不知是否是错觉:“我要她太平一世,不管用多少人的命去换,用我的也成。”
  
  如意歪倒在地,嘴角淌下血迹,她却神态安静,默默抬起目光,望在简拾遗脸上。
  
  “来人!”简拾遗似是不愿再多看她一眼,蓦然转身,袖摆随之扬了个很大的弧度,坐回椅中,对着恭敬候命的佩剑护卫道,“送她去掖庭,不得与任何掖庭之外的人相见,终生禁锢。”
  
  这样的惩罚,不知如意是料到了还是没料到,她还是哭了出来。
  
  “等等。”这个结果我始料未及,出言阻止,“她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大不了是个偷情报的眼线,毕竟真心伺候了你这么多年。”
  
  简拾遗看着我,“她若是成功,你我还能在这里坐着么?这长安还会如今日这般太平么?这大曜江山还会安定如初么?”
  
  “没发生就是没发生。”我转头摸了茶,慢慢品了一口,“关她去掖庭洗衣浣纱,待有一日,本宫还政,圣上亲政之时,便是她自由身之时。”
  
  本宫令下如山,绝不更改。简拾遗无法,命护卫照办。如意被拉走前,最后痴痴望了一眼。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我感叹一句。
  
  新仇旧恨,皆因爱起。
  
  怪只怪,她是一枚错位的棋子,乱了自己的方向。
  
  简拾遗望着门外如意离去的方向,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可是舍不得了?”我揣摩其意。
  
  良久,他道:“有些事情,不能因为你不愿而不做,不能因为慈悲而宽恕,种因得果,代价总是要偿还的。待到将来,是否有人会宽恕你我呢?”
  
  我托腮沉思。
  
  一人闯了进来,“本王的花子酱呢?阿花花——”双臂张开,扑了过来,一脸陶醉。
  
  我在一个混着酒气与脂粉味的怀抱里屏息,“御镜亲王委实热情,见本宫就不必如此吧?”
  
  



51

51、画人画虎难画骨(二) ...


  一夜醉生梦死不晓得在多少脂粉堆里打过滚儿的御镜搂着我脖子停了停,忽然身体一抖,大惊失色甩开我,“花花你怎么说的是长安话?”退后几步站定,看清我模样后又成了惊弓之鸟,抖着手指指向我,“你你你……你谁?”
  
  “殿下——”门外闯进一人,正是花开院奈汀,忙将御镜拖到一边去,“殿下你不听我把话说完,没有花子酱了,只有大长公主,我们祸大了,赶紧赔不是!”
  
  御镜在奈汀拉扯下茫然地眨了眨眼,“本王觉得这女人很面熟,会不会是给本王侍寝过的……唔……”奈汀将其堵了嘴。
  
  “花开院大人的阴阳术如此高明,怎不为御镜亲王下个明心咒术?”刚刚失去爱妾的宰相大人言辞颇不近情面,只怪御镜撞在人家目送佳人之时,被迁怒也只能怪自己运气太背。
  
  “明心咒术是什么东西?”御镜挣脱开差点被捂断气的桎梏,片刻也挡不住他的好问。
  
  “能把人变聪明的东西。”花开院奈汀悄声提醒。
  
  “哦?这么神奇?”明显没抓住重点的扶桑亲王摸着下巴沉思瞬间,又毫无征兆手指向我,“诶,想起来了!跟本王睡觉时剥了本王衣裳的花傻姑!阿花!还是阿花花!本王的阿花花!”说罢,提足奔来,幸被奈汀拦腰抱住。
  
  “还以为御镜殿下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本宫作为花子酱之前的模样了。”我靠在椅中,微眯着眼,“彼时阿花,此时本宫。御镜,你还不知罪么?”
  
  愣了一愣后,御镜痛快道:“本王有罪。”
  
  这么快认罪?我一时间没能适应。
  
  接着便见御镜拉了奈汀到一旁,小声耳语:“中原人说话就是太绕,奈汀,给本王翻译一下,本王有什么罪?”
  
  本宫开始怀疑从前获得的关于这位殿下深得天皇宠爱并极有可能立为新储君的情报,不过,若情报属实,那么本宫要不要顺便开拓一下疆土,也好告慰一下列祖列宗,说不定还可载入史册震烁千古,供后人敬仰。
  
  以掌托腮,本宫思维一时发散得收不回来。
  
  直到,不晓得什么时候,简拾遗站在桌边,手指叩了一下桌面。
  
  我从臆想中的不世功勋里走了出来,眼珠转了转,左边见两人咬耳朵,一个连解释带比划,一个连连点头,点完头继续提问,右边见简拾遗站得有如青松,眼睛却低着看我,衣服上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萦绕在侧。
  
  我晃悠悠即将再度跌入臆想中。
  
  兴许是见我目光渐次涣散,桌面又被叩了一声。
  
  “殿下可有什么事情未同我讲?”
  
  “啊?开拓疆域……”我张嘴乱七八糟答了一句。
  
  简拾遗从桌面上收了手,负到身后,过滤掉我的回话,“殿下同御镜之间……是否有些曲折?”
  
  “当然曲折,这还不曲折,实在太曲折了,本宫可是第一次呢!”我看向那个始作俑者的扶桑亲王,定要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以及犯下怎样不可饶恕的罪过。
  
  视线里,简拾遗忽然一手撑着桌缘,目光跌跌荡荡撞向我。
  
  我扫了他一下,原本打算关切一句是否未吃早饭头晕之类,不过那扶桑亲王还在视线里晃荡,嘴里不由继续讨伐:“实在可恨,居然让本宫承受如此屈辱!”
  
  简拾遗身体狠狠晃了一下,吓得我从椅中弹起来,扶住他胳膊,“拾遗,可是未吃早饭熬不住了?”
  
  他竟反手抓住我手臂,眼睛盯着我,好像要把我给炖了当早饭,“你,你,你……”
  
  我忍着手臂一阵紧过一阵,这手劲可真大,“我,我,我也没吃早饭。”
  
  “本王可以请你们吃烧饼!”斜刺里钻来御镜,讨好似的眨眨眼。
  
  “御镜你可知罪?”我瞬间迁怒。
  
  “大、大长公主恕罪,小、小王非有意冒犯,委屈大长公主做了这么久的花子酱,实、实在很抱歉!”终于被解释清楚后的御镜一脸诚恳,伴以不时低头羞愧,此举大大消解了我心中的愤懑火花。
  
  我安抚一直抓着我手臂不放的简拾遗,“我们先跟他算账,再吃早饭也不迟。”
  
  “吃不下!”甩开我,简拾遗就近将我那张太师椅给坐了,偏过头去谁也不看。
  
  我活动了一下手臂,继续跟御镜算账,“你不识本宫身份,本宫可以不追究你对本宫生平的第一次改头换面,也可以不追究你将本宫当侍女使唤的屈辱,但是,你擅自命人潜入长公主府擒人,究竟是打得什么算盘?本宫知你属下将长公主府误当作了大长公主府,那么,你们私自打探本宫消息,究竟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照实说来!”
  
  如此声色俱厉的诘问,遑论是罪魁祸首御镜了,就是宰相大人,也不由得转回了头,忘了饥饿与疲倦,一刻不离地注视到我面上,同我一起等待揭穿扶桑阴谋的时刻。
  
  果然,御镜彻底认罪,蜷作一团,跪到我脚下,“小王和父亲大人的阴谋本来是不可以说的,此事关乎国家一级机密……”
  
  顿时,我神情紧张,竖着耳朵仔细听,紧张得嗓子眼里冒烟,劈手夺过简拾遗正往嘴边送的茶水,灌了一口,再送还他手中。
  
  御镜继续坦承罪果:“小王这大曜一行,肩负着一个非常神圣的使命,便是开拓疆域,兼并大曜国……”
  
  居然有着同本宫一般的宏图远志,不由得人不愈发紧张,再劈手夺过简拾遗送到嘴边饮了一半的茶水,灌了一口,还回去。
  
  御镜接着道:“据可靠消息称,大曜国的执政大长公主至今待字闺中未招驸马,父亲大人便命小王以邦交为名,前来大曜,行□之实。若能一举拿下监国公主,那么,蚕食大曜国土便指日可待。可、可又听说拿下公主不易,小王便暗中命人潜入大长公主府抓个侍女回来,打听打听公主在床笫之间的嗜好,以、以便对症下药。谁知属下愚钝,竟然爬入了长公主的府邸,又竟然抓回了大长公主……”
  
  说着,扶桑亲王抹了一袖泪,“哪里晓得命运如此曲折,我们的缘分竟然如此迫不及待,早知道,就、就直接一举拿下……”
  
  原来竟是这么个曲折的机密,对于御镜最后一句话的最后一个词,我琢磨了一番其微妙的含义。总算知晓了来龙去脉,我紧张的情绪渐渐放开,接过了简拾遗手中端了许久的斟满的新茶,品了一口,温度适中,味道刚好。
  
  “御镜殿下先不要自伤,我们两国未必做不成姻亲。本宫有个貌美如花的侄女,你也见过,就是当日冒充本宫接见你们使节团的长公主。她可做得殿下你的王妃?”
  
  “啊?”御镜抬头傻傻地望着我。
  
  “你可仔细考虑考虑。”我和蔼可亲笑眯眯道,“长公主可是本宫最宠爱的侄女,素来有求必应,迄今为止,也才只在一件事上未满足过她而已。”
  
  花开院奈汀急急拖着御镜跪谢,“多谢殿下,容我们考虑两日。”
  
  我还未舒心片刻,御林军统领来报——
  
  “简相放走的那名刺客,我们暗中跟随发现,他所见之人,竟然真的是……”
  
  我抓紧了茶杯。
  
  “驸马何解忧!”
  
  “砰”,茶杯脱手,坠到地上,粉身碎骨。新茶缤纷撒了一地。
  
  我跨过碎片,走出屋子。后边,简拾遗紧紧跟随,“殿下,还是先吃点东西……”
  
  我停步,简拾遗也停步。迎着我们走来的,是一身风流隽永的准驸马,脸上的喜悦不可遏止,急走到我跟前,“公主……”
  
  一声脆响后,天地都静了,周遭来来往往有关或无关的行人也都凝固了。御林军统领及几名随从僵了,相府管家及侍从呆了,一同赶来的神医及落月懵了,未来得及离开的御镜及阴阳师傻了,简拾遗也怔了。
  
  我收了袖角,两手卷到身后,紧紧攥在一起,袖底微甜中泛苦的莲香还停留在空中,何解忧左颊上已赫然多了一个五指印。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2 20:10:19
52、画人画虎难画骨(三) ...


  那一刻,心头百般滋味尝不过来,是苦是涩是酸?要全部否定往日点点滴滴的情意,承认都是作伪,我活了这把岁数,即将大婚,情何以堪?
  
  众目睽睽之下,他止步在那一掌的距离中,抬手摸了摸面上的红痕,对我身侧还在发呆的简拾遗道:“老师,借个地方敷个脸。”
  
  简拾遗如梦方醒:“啊,好。”说罢,叫管家过来带路。
  
  众人目光惊诧地恭送何解忧洗脸去了。
  
  这是个什么态度?不哭不闹不上吊,不闻不问不申辩。我倒叫他弄得下不来台,刚刚冒出来的一点忧伤全遁化了。
  
  落月连忙走来,小心肃穆地朝着简拾遗行了个礼,接着便对着我簌簌落泪,抽噎不止,“可算是找着殿下了,殿下跑哪里玩,叫我们担心死。这些日子为找殿下,驸马也都是三更睡五更起的。殿下跟驸马好不容易破镜重圆,怎么就打他。”
  
  高唐也跟过来,象征性地临主涕零了一番,便对我上下左右细致看了一遍,以神医看问题的角度做了定论:“殿下阴阳失调,气脉紊乱,容易上火,且让我开几副方子。”
  
  那边尚未离去的扶桑亲王也拖着阴阳师蹭过来了,不知怎么这么快手里已托了一张小纸条,“奈汀说你们中原有个成语叫遇人不淑,破镜未必好重圆呢,这是本王的生辰八字,请大长公主殿下笑纳。”
  
  简拾遗微笑着上前一步,抬手接过小纸条,温文有礼展袖伸往另一个方向,“前厅我已备好赔给亲王殿下的越窑青瓷,一共五只,请殿下查收。”
  
  一听数量,御镜瞪圆了眼,立即拖着阴阳师奔去了前厅。期间隐隐传来阴阳师无力的劝谏:“殿下,女主要紧诶!”
  
  被这么多方一打岔,那种因欺骗与背叛而激起的怒火暂时压抑住了一些,正准备同简拾遗道别回我的公主府时,相府管家快步跑来,细声细语道:“殿下,何驸马有请。”
  
  我欲无视之,甩了袖子便往前走,简拾遗将我一扯。
  
  “殿下留步。”
  
  我暂停。
  
  他跟上来,沉吟片刻,“事情还未水落石出,勿要偏听偏信。”
  
  我被劝进小偏厅时,何解忧已敷好了脸,指印已然消尽。我也懒得多看他一眼,往椅中一坐,漠然饮茶。
  
  他望着我,我望着茶。整整僵持了半盏茶时光。
  
  他终于率先打破沉默,“公主可是第一次打男人?”
  
  我搁下茶,“莫非嫌本宫力道不够?”
  
  “力道是欠缺一点,不过公主似乎底气不足。”
  
  “若不尽兴,可再来受一遍。”
  
  门外一阵轻微的响动,不晓得趴了多少人听墙角。
  
  他竟真的起身,走了过来。猝不及防,他拿起我的手,我甩没甩开,最后顺着他的动作贴上了他挨打的面颊,迫得我在椅中仰头看他。手下肌肤温润,比缎子还滑溜,保养得倒是不错。
  
  “公主一掌下来,就没有一点点的心疼?”他牢牢抓着我的手,按贴上脸。人也靠得很近,十分有气势地压过来,讨债一般理直气壮。
  
  我岂能比他没气势,“打便打了,老子作甚要心疼?”
  
  他皱了皱眉,继续压低身形,欺到我面上一尺的距离上来,气息微凉,“理由?”
  
  我也不是退缩的主,跟他面对面地瞪着,如此暧昧的姿势,氛围却是不甚和谐,“你跟刺客可有关系?”
  
  他眼里沉了一沉,“你想说什么?”
  
  “非要我说破么?”暗地抽了抽手,没能从方才固定的姿势中抽出来,“你怎知刺客闯入相府?怎知我就在相府?洛姜在府上横行无忌、搜罗批朱阁机密奏章之时,你在做什么?你也希望我还政于主,是么?你也看不惯我一手遮天,是么?你也想替天行道为民请命,是么?”
  
  他眸底聚了一股暗流,我问一句,那暗流便汹涌一分,终于破出河道,汹涌肆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他松了手,却没有离开我座椅旁,居高临下地俯视于我,眼波敛了一敛,“我又要娶你又要行刺你,我何解忧的癖好竟如此奇特?”
  
  还要跟我比气势?我腾地起身,在他面前站直了,“自编自演一出刺杀大戏,刺客是你,救兵也是你,这般欲擒故纵,护主有心,岂不叫人感动?”
  
  他抬手压上我肩头,略微施力,将我按回椅中,“就因我出现得太及时,使得你作如此猜想?”
  
  我试图起来,奈何被他一只手掌压住动不得,“何解忧你究竟是有多神通广大?”
  
  “重姒殿下!”他再将我肩头压了几分力道,“你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于我之心,可有当我作驸马来看?你这般推论可有人证物证?”
  
  “若非有人见到昨夜刺客归去后与你会面,你以为本宫乐意炮灰准驸马?”我将他的手狠狠拂落。
  
  他愣了,“刺客与我会面?有人亲眼见到?”
  
  “带证人!”
  
  昨夜被木统领派去跟踪刺客的一名小军官被带了上来,一眼见到何解忧便面色略微失常。后者见到小军官自然也是没有好脸色,拿扇子指了指证人,扭头便责问于我:“他是谁?原来你是宁愿听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作伪证,也不愿信你枕边人。”
  
  小军官跪地禀道:“小人昨夜奉简相与木统领之命,暗中跟随刺客,后来见那刺客于屋檐下同一个人会面,且口称主上。昨夜月光尚足,小人见那人身形模样,竟是何驸马……”
  
  “胡说八道!含血喷人!”何解忧一掌拍案,面色甚冷。
  
  我淡然瞧他一眼,再问地上跪着的小军官,“昨夜,你可看清楚了?”
  
  “小人看清楚了!”
  
  “你且退下。”我挥了挥手。
  
  我再淡淡看向被指认的罪人。何解忧在我目光扫视下,及其非常地不配合,“既然如此,公主就将我下狱移交大理寺呗!”
  
  简拾遗进屋来,正听见这话,慈师人格附体,立即劝谏:“此案有待商榷!”
  
  我目光徐徐将何解忧打量,若有所思,“拾遗,你说解忧这身形是不是挺标致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听见我如此世所罕见的夸赞,被夸奖者毫不买账,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依然一副“你负我有能耐就负到底”的神情。简拾遗未随我的打量而打量,却抬眼掠过我,停顿片刻,回道:“殿下所言甚是,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我正欲点头,忽然味道不太对,这《登徒子好色赋》我引用前句在驸马身上尚说得过去,简拾遗加的这句有点不太合语境呐。原来太傅也有引用不当之处,不过讲究为尊者讳,我就不点明他的错误了。
  
  “本宫的意思是……”我将简拾遗一望,“这样年轻标致的身量,不独他一个。”
  
  浑身低气压的何解忧此时更是“先扬后抑,明褒实贬,你果然要负我到底”的形容,已彻底将我无视。
  
  姜还是老的辣。我如此一点,简拾遗立即会意,“殿下是说圣上身边那位?”
  
  我欣然点头,“本宫这便去兴庆宫走走,你们一同去吧。”
  
  起身往外走,走过他身边时,我鬼使神差极小声极小声蚊子语了一句:“太傅忘了数上自己呢。”
  
  他随之侧身,视线从我面上拂过。
  
  我轻袖翩翩,已然逃之夭夭。
  
  

作者有话要说:又让你们久等了,且这章口粮少了点,勿怪勿恼哈?
不要霸王呀,不要沉默呀,我会勤奋起来的,真的(⊙o⊙)…
这几章过渡可能有些纠结,到公主大婚会有狗血淋漓的大戏,咬键盘,我也想快些写到那里的说~




53

53、千里姻缘一线牵(一) ...


  兴庆宫素来门前冷落鞍马稀,今日一改往常,本宫带着宰相与驸马兼一干御林军莅临,声势浩荡,宫人们均措手不及。
  
  我问讯兴庆宫大总管,“囚禁的那位公子,近来做些什么?”
  
  大总管恭恭敬敬据实禀报:“回殿下,迦南公子一直在禁宫内莳花种草,早间饮茶,午后钓鱼,晚间赏花。”
  
  我拂袖而过,“他倒好闲情雅致。”
  
  宫人带着我们去寻迦南,兴庆宫内寂寥的气氛一扫而空。宫女太监们见着我们一行,来不及回避,一个挨一个,连绵不绝跪了一地,均惶恐垂首不敢多看一眼。
  
  大总管一路陪行,很是如履薄冰,谨小慎微。道旁分花拂柳,我再问他:“迦南可曾离开过兴庆宫?”
  
  “不曾!”大总管大汗淋漓,生怕我带着人是来找茬的,“殿下吩咐禁锢迦南公子,臣等不敢有丝毫违逆。哪怕之前圣上曾派人过来,试图接走迦南公子,也被臣等冒死拒了。殿下之令,令行禁止,臣等奉若天旨!”
  
  这马屁拍得过了点,好像在说本宫凌驾于圣令之上,可与天齐,这般,本宫绝对就是奸佞了。我叹了口气,对左边简拾遗道:“本宫真的很霸道?”
  
  宰相很体贴:“殿下过虑了。”
  
  右边何解忧淡然一笑,“当着天下人的面,把圣上都给骂了,这时候虚怀若谷作甚。”
  
  我瞟他一眼,不予搭话,决定冷化处理。这男人计较起来,心思也是跟针一样。
  
  本宫带着浩荡的人马,往兴庆宫愈行愈深,愈深便愈是心情微妙,有种“与其见那妖人,不如掉头走人”的冲动。察觉我的迟疑,简拾遗伸手替我拂开面前一枝垂柳,“随便问他几句话便是,无需烦恼。”
  
  我点点头,一马当先闯入一幅田园画中。
  
  高墙琉璃瓦,殿阁亭台,长桥画廊,垂柳依依,波心潋滟,金菊丛丛,灿若云锦。那妖人便是一身素白缎衣,立于菊花丛中,挽着袖子修剪花枝。整个静态图,只在微风过时,柳拂湖波秋水皱,菊瓣飞花落袖间。妖人之所以为妖,便是无论如何都能成为画中点睛之笔,意态闲雅,一颦一笑,都要将众生拉入颠倒之轮回。
  
  一张扇面遮到我面前。
  
  “公主一见他就得发痴,屡试不爽。”何解忧一展数落之能事,不毒舌会死。
  
  简拾遗淡然瞥我一眼。
  
  我合上扇子摔到何解忧脸上,“明明是你目不转睛。”
  
  众人瞬间将视线从迦南身上转移到何解忧身上。
  
  这边动静引得菊丛中人抬了头,望过来,展眉一笑。
  
  “咣当”,御林军掉落一地武器装备。
  
  看来,人多势众也未必然。我将袖子往身后一甩,大步走出,走向那边菊丛。
  
  “不知公主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迦南隔着菊花丛,眉目含笑,遥施一礼。
  
  “数月不见,迦南公子过得可还逍遥?”
  
  他淡淡地笑,垂下眼睑,“迦南以为公主会来探望,可没想到,公主竟是这般狠心的人。今日公主屈尊,可是来兴师问罪?”
  
  我无视他前半句暧昧不明的话,既然他开了口,那我也不用拐弯抹角了,“迦南!本宫问你话,你老实回答!不然,本宫禁你终身!”
  
  他抬眉,丹凤眼一挑,“公主是在威胁恐吓?”
  
  “显然如此!”仗着人多,我亦挑眉,睥睨向他,“不要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老实交代,你出过几次兴庆宫?”
  
  他颇有兴味的目光逡巡到我面上,“禁宫幽深,万人把守,一个小小的迦南如何能未得公主谕令而走出禁宫?”
  
  妖人!我在心内狠狠腹诽。
  
  “那个小禁卫,你过来。”我转身搜寻御林军的证人,那个声称见到“刺客与驸马会晤”的小军官,“面前这人,可是你那夜所见之人?”
  
  小军官唯唯诺诺行过来,小心打量迦南,眉头皱得很深,神情似乎拿不定,“这个……”
  
  何解忧啪地合上折扇,往迦南身边一站,众人顿时失语。
  
  一个妖魅,一个风流,身形仿佛,身量齐高。啧啧,之前我竟不曾注意。
  
  我皱眉深思,“有没有这种可能,你们本是孪生兄弟,还未长大便各自被领养,其中一个被改头换面易了容,当然修习媚术也会潜移默化长脱了型,然后你们这对绝代双骄便被仇人训导得相爱相杀。”
  
  众人同时将我望住。
  
  何解忧幽幽地挂几缕薄笑,“公主果然是看了不少话本子,这烂俗狗血桥段张口便来。”
  
  简拾遗微不可察地叹口气,似乎在悔恨当年没有将我的话本小说全部没收。
  
  我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那个小禁卫,就是你,别往后躲,你再好生看看,那晚见的究竟是谁?”
  
  小禁卫军左看看右看看,手指终究落不到哪一个身上,“这个……那晚雾比较大……”
  
  “本宫记得,你明明说的是,月光尚足。”
  
  “殿下恕罪!小的昨夜觉得是驸马,可今日今时实在拿不定!也许是那位迦南公子也未可知。”
  
  何解忧似乎多一刻也不愿在迦南身边呆,几步走开,一扇子重重敲到小禁卫军头上,“诬陷本侯,饶不了你!”
  
  小禁卫军跪地哀求。
  
  “又是什么事要算到我头上?”迦南一副超然的样子,脸上是习惯了背黑锅的神情。
  
  “行刺本宫!”我冷然以对,“迦南,虽然本宫不知你来历,但你惑主乱国,妄图窃夺本宫监国之权,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命人来将本宫行刺,可惜未能如你所愿。”
  
  听完后,他转身准备继续侍弄花草,“多一罪也不多。”
  
  在死不认罪这一点上,两人倒真有孪生兄弟的气场。我只好使出杀手锏,一步跨前,抓住迦南碰向花叶的手指,“你种这么多菊花做什么呢?”
  
  由于两人靠得近,他微微侧头便与我咫尺,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寂寞东篱湿露华,依前金靥照泥沙。世情儿女无高韵,只看重阳一日花。”
  
  我怔了怔,“何意?”
  
  他眼波流转,与我再近一分,迷迭香幽幽送来,“公主重阳婚期近,迦南有一份薄礼,届时送上。”
  
  我警惕地瞪他一眼,“你敢再生乱,我杀你绰绰有余。”
  
  他毫不收敛,暗自将我手心捏了捏,“你真要嫁他?可不要后悔?”
  
  我假作思索,忽然脱口:“主上?”
  
  迦南未有反应,见我试探般地瞧他,忽然展颜大笑,“好吧好吧,你要认为是我,就是我好了。”
  
  老子怒,还是没试探出来。
  
  “啪”的一下,扇骨从天而降,落到我与迦南相握的手上,敲开。何解忧拉着我闪出了菊花丛,非常不友好地瞥了迦南一眼,将我拉出去几丈后,低眉问我:“他跟你说什么了?早跟你说过,不要离他太近。以你目前的功力,你是看不透他的。”
  
  “他可是为了帮陵儿夺回江山,才处处跟我作对,想置我于死地?”我反问。
  
  “没那么简单!”何解忧一口否定,“他绝不是来辅佐圣上的!当然,更不是来辅佐你的!”
  
  “那他究竟要什么?”我满心疑惑。
  
  何解忧凝目,郑重道:“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杀了他,甭管他是什么目的,先砍了再说,一了百了,防患于未然。”
  
  我手心颤了颤,方才被捏的几下好像还带着温度,“二呢?”
  
  “二就是留着他呗,看他怎样兴风作浪,再将他一网打尽。我知道这样比较符合你的心意,可是重重,这样多几倍的危险,而你所在的位置决定了你所受的冲击将是最严重最致命的!”何解忧再郑重看着我,“可是,我不放心。”
  
  我安慰他,“你放心好了,我暂时不杀他,但也不会任由他兴风作浪,我再加强兴庆宫守卫,严密看管,就是他洗澡上茅厕,我也会派人监视的。”
  
  说完忽然觉得不太对,我何时跟他何解忧和解的?顿时翻脸,“何解忧,本宫告诉你,你的嫌疑还没洗脱,不要装作跟本宫很熟的样子!”
  
  我在前边走,何解忧在后边跟,极其不满:“本驸马的嫌疑没洗脱,那妖人就没嫌疑了?重重,你可是又被他蛊惑了?嗳,老师,你说她是不是不讲道理?”
  
  吩咐了兴庆宫加强戒备后,我们一行人回程。何解忧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我又没有充足的理由将迦南赐死,这么一副好皮囊,砍了一了百了委实可惜。
  
  见我长吁短叹,简拾遗走在我身边,沉默许久后问:“迦南同你说什么?”
  
  我踌躇一番,还是据实说了:“他说,我嫁给驸马不要后悔。拾遗,你是什么意思?”
  
  身边脚步忽然停了,他看着我面前垂柳,“后悔么,后悔的也不只是你,你何必问我的意思。”
  
  说罢,一人当先地走了。柳枝垂到路前,他也不去拂。浅黄将凋的绿柳,将要迎来百花杀的重阳,颓然得几无生机。薄雾漂浮,又仿佛烟雨迷蒙,罩在柳梢,终于模糊了背影。
  
  我蹲在树下。何解忧跟了上来,“公主怎么不走了?”
  
  “走不动。”
  
  “那是要我背你还是抱你?”
  
  “你抱迦南去。”
  
  “咚”,又一扇子敲到我头上。
  
  重阳,终于是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求冒泡!这章留言满五十条就立即更新章,日更也是做得的,嗷嗷嗷~要大婚了~~




54

54、千里姻缘一线牵(二) ...


  大婚的事,礼部已筹备了数月,拟了十来个方案,从大明宫的第一块砖头铺上哪国进贡的纹锦,到本宫头上的夜明珠数量,再到洞房置办多少个铜鹤香炉,燃几个时辰的熏香。提着朱笔勾选方案的过程中,本宫睡过去五次,礼部尚书巴巴地候着本宫醒来。第五次醒来后,我将方案折子摔回去,“本宫日理万机,这种事就不要再来烦本宫了,交给简相处理。”
  
  翌日,宰相把事情办妥。据说其一目十行过完,朱笔一批,勾了最烧钱的奢华方案。礼部尚书对其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大为折服,然对其素来勤俭却走了奢华风的逆转大为困惑。
  
  方案一定,整个长安城都忙碌开来,同时昭告天下大婚之期。
  
  洛姜、洛陵均解禁,我力促洛姜与御镜交流感情,洛姜虽不乐意,但见我将嫁,如意被逐,于是频繁出没相府,日夜不停。
  
  我公主府亦不得消停。
  
  宋茂才公子将自己绑在风筝上,绕过大门守卫,直飞我府中,三次落入荷花池,两次挂在树梢,一次坠到屋顶。京兆尹召开紧急会议,颁布领空不得私自飞行的法令,肉纸鸢遂止。
  
  御镜亲王以邦交为名,屡屡来我府中下榻,每次离开都顺走不少瓷器花瓶,我以洛姜美色利诱,竟不如一只花瓶更能引其注意。
  
  简拾遗倒不多见,除了朝堂上公共会面外,私下总寻不着人影。我对高唐这般慨叹,高唐作捻须之态,高深道:“当一个人想见到你的时候,自然能让你时时见到;当一个人不想见到你的时候,你便是费尽心机也见不到。”
  
  我托着腮眼望屋外,耳中听着这般哲思。
  
  高唐凑近,“公主,你完全信任驸马了?”
  
  我保持姿势不动,“没有。”
  
  高唐大疑:“那你当真要嫁他?”
  
  “当真。”
  
  “这是为何?”
  
  “《金光明经》舍身品里有段故事,你可知道?”
  
  高唐想了想,颂道:“是时饿虎即舐颈血啖肉皆尽,唯留余骨。这段?”
  
  我点头。
  
  高唐大骇:“公主要舍身饲虎?”
  
  我翘起腿,仰靠进椅中,眯了眼,“本宫是这种人么?”
  
  高唐吁了口气,抹了把虚汗,“那公主究竟作何打算?难道欲以美色感化?”
  
  “答案很简单。”我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上方水汽氤氲蒸腾,“他是第一个自荐做驸马的,我不嫁他还能嫁谁呢?我虽不全信他,却也宁愿信他。”
  
  这话,高唐应能替我转达给简拾遗。
  
  最终,他也没将先帝密诏拿出来阻止。
  
  ※
  
  重阳前夕,本宫失眠。
  
  不是紧张,也不是烦躁,终于在左翻右翻,右翻左翻,滚了几个时辰后毅然掀了被子,立在地上。
  
  为顾全礼节,驸马已暂时搬出了公主府,我也没法让他陪我一同失眠聊天。
  
  穿了身白裙子,懒得梳发髻,任由头发披垂到腰下,本宫决定三更半夜去坊间做个散步疗法。当然,自会有护卫暗中跟随且不会影响到我,这个无需我费心思。
  
  婚期至,子夜宵禁越发严厉,路上自然不会有活人游荡,除了方才一名更夫扔了锣和梆子,以见鬼的惊悚模样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吓得我以为有鬼。
  
  散步散心,散得心都快没了时,一块“相府”匾额正悬挂头顶。我掐了自己几下,确定蛮疼的,不是梦游。望了一会儿,转身准备返程,可是脚下不听使唤。
  
  一个响指唤出护卫,下一刻,我便飞身入了相府,稳稳落在院中。几乎是同一时间,四面八方的寒意蓦然渗了过来,训练有素地将我瞄准。待看清本宫后,寒意同时消退。
  
  相府影卫虽经上次大劫折损不少,剩下的却是历劫后经得住考验的雄狮。当然,影卫的天职除了护主外,另一美德便是杜绝爱欲与八卦之心。所以本宫这番来偷窥也不怕在他们耳目下丢脸。
  
  熟门熟路,我寻去了书房所在。
  
  子时将尽,丑时将至,书房还亮着灯火,窗纸上影影绰绰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我就站在离书房十几丈远的草木中,背靠一棵树干,望着那身形忽静忽动。从动静来判断,应是在批阅公文,其中必也包括我批过的折子,最后一个环节便是由他审阅,合理便能下达地方,不合理便被他驳回。不晓得今夜他要驳回多少我的御批。
  
  近,可在咫尺;远,可在天边。
  
  然而,一步之遥的咫尺,那也是可以很远,很远的。
  
  丑时过了一半后,窗纸投影忽然停了动作,应是差不多批完了吧。按说以他的效率,应该早在子夜之前就可以歇息,今日能拖到这个时候也是个奇迹。
  
  身形往后微仰,似乎是靠入了椅内,接着便不再动了。
  
  莫非睡着了?我掸了掸衣上的露珠,忽然想到如意,若是她在,好歹能体贴一二。
  
  身影忽又拿起案上折子,入定一般地看。我不记得有过特别有趣的折子,莫非他批阅完还有回味一番的习惯?
  
  到我顶了一头露水时,差不多已是寅时,我快被好奇心折磨死,究竟是什么好玩的东西能看这么久?挥手拂去眼睫上凝的夜霜,蓦地,窗户哗地被推开,简拾遗薄衣站于窗边,两眼定定望过来。
  
  不过此处已是一片空空。
  
  我被护卫瞬间移向了暗中的屋脊,可居高临下看着院中一切。
  
  接着是书房门开了,简拾遗走了出来,缓缓走向我方才的立足之地,走到那颗树前,他伸出手,触向树干,久久没撤手。又是忽然之间,他仰头环视四周屋脊。
  
  当然,不等他目光追来,我已随护卫跃出了高墙。
  
  希望他不要以为今夜见鬼就好。
  
  ※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一早,我便被拖起来描画细致的妆容,穿上一件件繁复的锦衣,当然,最外面一件必是千古如一的单一色调——大红。除了是新嫁娘,我还是监国公主,所以还得背冗长的诏令辞,骈俪韵文,其辞华美,其意祝祷。
  
  背了一半,我便见了周公。
  
  期间有人意图强行拆散我与周公会晤,被我一句脱口而出的“再扰本宫,凌迟处死”的梦呓给消了音。于是本宫便捏着一摞纸稿偷得浮生半日睡。
  
  “公主昨夜干什么了?没睡觉?”
  
  “嘘!别吵!”
  
  “听说昨夜长安闹鬼了……”
  
  “公主大喜之日,别说晦气话!”
  
  再醒过来时,已在车辇内,何解忧怀中。他一身大红喜服,透着一种陌生感。我依旧俯入他怀里,闭上眼继续睡。他替我整理鬟髻凤钗,嗓音沉定,“重重,一会就不能睡了。”
  
  他却不知,我想跳过这一切的过程,我想一直睡过去。
  
  车辇步步驶往大明宫。
  
  这一路铺的均是波斯地毯,沿途以绸缎拉起屏障,遮蔽了十丈红尘。甫一驶入大明宫,金鼓齐鸣,一路百官跪拜。含元殿前,车辇停住,我从何解忧怀里抬头,睡意已过。他指间拈一朵艳丽的牡丹,簪入我发髻之上。
  
  “驸马,牡丹难道不俗气?”
  
  “唯有牡丹真国色,唯有牡丹配公主。”
  
  看在马屁拍得这么足的份上,我赏他一个笑,在他的扶持下,下了车辇。
  
  简拾遗已率领皇亲国戚及三品以上官员候在殿前,下辇时一眼见到他,他亦一眼见到我,各自愣怔一下,又极快掩饰过去。一夜之间,怎就清减那么多,该不会是闹鬼事件吧?
  
  何解忧上前迎向众卿,跪地施礼,“长乐侯何解忧求娶监国公主百里重姒,天下允否?”
  
  都是虚礼,却也得一项项来。这礼仪性一问,须得宰相代天下回答。宰相答个“允”就算过了这一环。可须臾后,又须臾后,还是静寂。众人诧异地转移视线,我亦随之转移。
  
  简拾遗独立众人之前,何解忧之前,我之前,一句话也不说。
  
  难道忘了词?几个好心同僚背后提醒,“允,允,简相答允就是了!”
  
  仿佛充耳不闻,仿佛十丈红尘都干涉不到他,简拾遗清清朗朗立于天地之间,眼帘微垂,鬓发飞扬,唇间抿作一线。
  
  他不答话,何解忧一直跪着,我也只能跟这一直傻站着。
  
  没有人再对他作无谓的提醒,宰相大人惜字如金,沉默是金,谁又能奈他何?
  
  许久的僵持后,何解忧提高了音量,再问:“长乐侯何解忧求娶监国公主百里重姒,天下允否?”
  
  “爷爷我不允!天下不允!老子不允!”嘹亮的嗓音伴着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竟然肆无忌惮闯入大明宫。
  
  众人大惊,纷纷望向声音来处。我听这声儿,几许熟悉几许陌生,仿佛牵扯极遥远的回忆。
  
  一匹飞奔的汗血宝马上,一身戎装的青年将军身形笔直,头盔下的肤色沐浴惯了边疆的太阳与风沙,呈现小麦颜色,面容棱角分明却不掩俊气。
  
  这这这,正是老子的初恋!
  
  他从马上飞奔而下,气盖山河,“谁敢娶公主?公主你怎能嫁给这货?”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2 20:10:39
55、千里姻缘一线牵(三) ...


  殿前数百名公卿,数千名宫人侍卫,原本都有礼有节参与着婚仪的进行,谁也没想到会有一骑闯宫,更想不到会有人来砸监国公主与长乐侯大婚的场子。
  
  这场冗长繁复的婚礼终于有了点叫人不那么瞌睡的因素,不少人打叠起精神,伸长了脖子围观,看清来者不善的人的面容后,更是惊诧中带着几分期待。
  
  “小白将军?小白将军回来了!”
  
  “真的是小白将军诶!听说公主早年险些被他拐去私奔,原来这段秘史是真的诶!”
  
  何解忧从地上暂时起身,阴沉着眼望向来人。来人甩了马缰,飞步上台阶,直往这边奔来,甚至拔出了佩剑。
  
  众人大惊。
  
  “白小起!”我移步上前,拦住去路,“未得诏令,你私自还朝,竟还敢闯禁宫,携带兵器搅乱本宫大婚典礼,你该当何罪?”
  
  “公主为何随意嫁人?罔顾我们从前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小白弃了剑,一脸愤慨,跑过来拉住我。
  
  何解忧脸色极度难看,“阁下便是小白将军?”
  
  小白挺了挺胸,气宇轩昂,“老子正是公主春闺梦里人!”
  
  我忽然后悔没扯块盖头遮脸上,甩了几遍没将他铁钳般的手甩开,一脚踩在他鞋面上,“你给本宫闭嘴!”
  
  “公主这般有脑有胸、美貌与智慧并存的不世出佳人,怎能随意委身于这个小白脸?”白小起对我的一切攻击视若浮云,对公卿们宣布,“只有我白小起这样的汉子才配得上公主!何况我们都是彼此的初恋!”
  
  众人继续大惊。
  
  何解忧步步上前,步步冷笑,“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也值得一提?先不说初恋一事真伪如何,便是如今公主择婿嫁谁不嫁谁,也都是公主的意愿。你一介少将,莫非还能逼迫公主不爱本侯不嫁本侯?”
  
  “你你你……”白小起气红了脸,“你个小白脸好不要脸,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声称公主爱你!你个不要脸的小三!”
  
  “你才不要脸!”何解忧毫不犹豫回击。
  
  “你你你……”白小起气紫了脸,“公主很傻很天真,不晓得人心险恶,上了你的当,被你一时迷惑,你休想得逞!”
  
  说罢,将我拦腰一抱,转身便往台阶下狂奔。
  
  “公主!”众卿围观意犹未尽,陡然遭此变故,所幸还知道要拔足来追。
  
  我被颠簸得晕头转向,一拳朝他脸上打过去,“本宫要吐了!”
  
  白小起顶着熊猫眼,从善如流将我搁地上,“你先吐了我们再私奔。”
  
  我揉着腰,咽了几口酸水。他趁机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几处关键部位,“许多年不见,虫虫长得这么好看,原本担心你整天闷在宫里批奏折,缺少锻炼,胸肌会比我小……”说着,还拿手比划过来。
  
  我抬手附赠一拳,让他面部对称些。
  
  文武百官气喘吁吁追了来,“放下公主,赦你无罪,否则判你谋逆之罪!”
  
  宫廷护卫们也兵分几路进行围追堵截。
  
  白小起黑着两只眼眶,作势要将我扛起来,“虫虫我们快些私奔!”
  
  汗血宝马就在近前,一个跃身便能上马,届时,这班朝廷栋梁是万万追不上的。若再以我为质,别说是大明宫,就是整个长安,他也来去自如。
  
  袖中暗弩滑出,使出浑身力道,以圆滑一端击在白小起腹部大穴上,这厮顿时瘫在地上。
  
  侍卫与百官戛然止步,惊愕交加。
  
  我理了理鬓发,整了整髻上的牡丹,掸了掸衣上的灰尘,负袖一步跨过白小起的肉身,迎向众人。
  
  片刻的安静后,众人跪地:“公主受惊了!”
  
  我抬手示意平身,“众卿家受惊了,来,我们接着大婚。”
  
  白小起被捆绑起来扔进偏殿听候发落,我自然是没时间顾及他,当务之急还是同何解忧完婚。风波后,何解忧紧紧攥着我的手,重新上台阶,跪向以宰相为代表的公卿及天下。
  
  简拾遗自始至终都站在高台上,静观一切,似乎并不为白小起的搅局而有丝毫牵动,也不为白小起的被擒而有丝毫波动。不过,这一回,何解忧跪地叩求尚主时,他终于有所松动。
  
  “何解忧,本相问你,你尚主之心可真诚?”竟不是按着预定礼节来的。
  
  众人有些窃窃私语,不过简拾遗身为一国之相,想要自由发挥一下,也没有人规定不可。
  
  何解忧自然是不假思索回答:“十二万分的真诚!”
  
  过关!
  
  我准备入殿进行下一环节,谁知简拾遗发挥起来不可收拾。
  
  “何解忧,本相再问你,你尚主之后可否善待公主?”简拾遗立于殿门之前,身姿挺拔,如渊如岳,衣袂可随风动,身形却无可撼动。他微垂着眼,眼眸内的光景无人可见,桃花色浅淡的唇在几句话后又复紧闭。
  
  “何解忧定然善待公主!”
  
  我抬脚准备入殿。
  
  简拾遗又发言:“何解忧,你发誓。”
  
  满场静了一静后又是一阵窃窃私语,“简相今日的话真多,闹得跟他嫁女似的。”
  
  何解忧抬起头,笃定道:“我发誓。我定善待公主,爱她一世,若不然,便让我命折于公主之手!”
  
  大婚之礼发此毒誓,实在跟喜庆的氛围不融,何况,爱你一生一世这样的话,要多虚假有多虚假,这年头还相信这种话的人不是傻帽就是傻缺。但是,这样的话,男人爱说,女人爱听。这个世间就是这么荒谬。
  
  更荒谬的是,本宫内心深处还是感动了。
  
  约莫简拾遗也感动了吧,终于没再发问,身形一动,让开了通往含元殿的红毯大道。
  
  我扶了何解忧起身,深深凝望他。我们二人并肩前行,百官随在后边。今日我是刻意收敛了平日追随惯了简拾遗的视线,目不斜视,往殿内走,去举行我们的正式大婚仪。
  
  何解忧牵着我,一同迈过高高的殿门槛,长长的嫁衣被殿内吹来的风掀了一角,比胭脂还红的色调飘满了半空。
  
  旁侧一道视线还是投了过来,那许久垂着的眼,还是抬了一回。我快步入殿,险些被绊一跤。
  
  “当心。”何解忧拉着我。
  
  颁布大赦天下及婚礼诏令辞,我把背了一半就睡着的原稿随口作了修改,这才绵绵不绝续了下去,没在这时候失礼。虽然礼部尚书对于自己亲笔所写的令辞最后吐出来是这般模样,很是吃了一惊,由不满到担忧到释然。
  
  满篇辞藻堆积的优美骈文词义俱全地念了出来,满殿大臣纷纷对礼部尚书的文采表示了崇高的敬意。当然,只有我幼时太傅了解我做文章的习惯用词及各式毛病。
  
  他只是坐在大殿一角,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说,而已。
  
  繁冗的仪式一项项进行,跪天跪地跪龙椅。便是我如此好耐心,也有些不耐烦。前前后后总共折腾了五个时辰,我快虚脱,何解忧不停在我耳边安慰,快结束了再忍耐一下这回是真的不骗你。
  
  如果胆敢有六个时辰,我定让礼部尚书去边疆一年自费游。
  
  殿堂下,我侄女都用同情的目光望着我。当然,大臣们都用目光表达了一个意思,礼部尚书老儿你害得老子们饿到现在没看见已经饿晕过去几个大人么老子跟你拼了。
  
  五个半时辰后,礼官一声“礼毕”,成功解救了黎民。
  
  笙箫歌舞与山珍海味一齐进献,我则与驸马共入洞房。这洞房象征性地设在大明宫后宫太液池旁的凤寰宫,环境优美,布置奢华,飘逸雍容,如同仙境。比之我的藏娇阁,又别有韵味。
  
  此时洞房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洞房,婚仪折腾了整个白天,本宫与驸马都困顿不堪,这里也就是用来休息,恢复体力之所。大婚当夜没有体力洞房,这实在是件遗憾的事。我原本想逆天而行,爬到驸马身边扯了扯他衣袍,他按住我的手,“公主娘子,你且缓一缓。”
  
  我们各自在宽大的喜床上躺了一个时辰左右,来了一个侍女,叫醒了驸马,我也迷迷糊糊醒了,也没听清他们说什么,驸马便窸窸窣窣起了身。
  
  “公主,我出去一下,你先睡。”
  
  我“嗯”了一声,接着睡。又不知睡了多久,又渴又饿,爬起来找东西吃,方觉已是夜半时分。何解忧出去绝对不止一个时辰,大半夜的他干嘛去了?
  
  唤了侍女去找,我便坐在桌边吃点心,又喝了几杯小酒。吃得有些热,我开了一扇门吹吹夜风,继续用点心下酒。越来越热,比夏天的炎热还要炙人心肺。
  
  我脱去喜服扒去所有,只剩一件单衣时,侍女惶惶回来,“不好了,殿下,听说驸马是被小白将军找去的,现下两人都不见了踪迹!”
  
  我一个激灵,“什么?小白将军?他不是被捆绑了么?难道回来寻驸马报仇?”
  
  “奴婢不知,只听说小白将军火气很大。公主未将他治罪,大家以为是公主放了他。”
  
  我的火也上来了,只怕事情不妙,传令所有宫人寻找驸马及小白将军。不多时,御林军被惊动,木统领叫了宰相一同来叩凤寰宫询问。
  
  二人进来时,我正拼命摇扇子,见我夜半衣衫不整,二人立即识相地退出门去。
  
  我已语声发颤,“驸马不见了,恐怕是小白绑架了他,你们速派人去寻!”
  
  “公主无需忧虑,末将这就去寻驸马!”木统领以为我是担忧驸马才导致嗓音颤抖,片刻不敢耽搁,立即领命去了。
  
  简拾遗在门外迟疑,沉默半晌,才问:“殿下可是不舒服?深秋夜冷,要多加些衣裳。”
  
  我语带哭腔,“拾遗,我快热死了……呜……你替我把门窗都打开……”
  
  他不敢再迟疑,立时进了来,看到我面色吓了一跳,拿手探我额头温度,更是吓一跳,“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染了风寒发热?”
  
  他冰冷的手带来的温度让我很是受用,不禁死死按住他在我脸上的手,此举更是令他一惊。
  
  “殿下穿得太少,定是染了风寒,别怕,臣去叫御医。”
  
  “不是的!”我抓着他不让走,急不可耐,又不知道心底焦躁急不可耐什么,“我是很热很热,才脱得不能再脱了,我很热,要热死了!”
  
  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复杂,仔细看着我,眼里凝起一点点惊疑,“什么时候开始的?”
  
  炙烤焚烧中,我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叙述了今夜的所作所为,难得他听了一番后找到了语言逻辑自发梳理一遍,这才,将视线投到了桌上。
  
  一碟点心,一壶酒。
  
  简拾遗研究了片刻,一手持玉壶,揭盖闻了闻,似乎并未发现有何异样。正匪夷所思之际,他倒转了玉壶,于壶底发现一排小字。
  
  “薄礼不成敬意,相思引一壶。”
  
  我扯开衣领,“相思引是什么?这么烈的酒?”
  
  简拾遗看我一眼,神色如同遭了什么沉重打击,他不答我的话,手里玉壶砸向了墙壁。白玉碎成了一片片,夹杂在溅了一地的胭脂色酒液中。
  
  “甜甜的,我以为是西域葡萄酒,难道被下了毒?”我惶恐不安,气息急促,急切想贴上一切冰冷的东西,不晓得为什么,看着简拾遗仿佛看见一块可解我焚心之苦的冰块,扶着桌缘我便往他身边蹭。
  
  大概是我太如狼似虎,吓得他脸色又红又白。拉扯闪躲间,我竟已将他半扑在了桌边,也不知道是谁不小心横扫了桌上的杯盏盘碟,噼里啪啦砸了一地。
  
  简拾遗额头汗水密布,甫一落掌到我手臂,便被烫得起了手,“殿殿殿下,臣去找解药……”
  
  “你就是解药……”梦呓一样的话语从我嘴里吐出,说不出的诡异陌生,嗓音软绵魅惑,仿佛不是我自己。面前的人隐约化作冰块模样,可惜裹着一层布料,我急需冰块解热,哪里容其他障碍物的存在,扬手便撕扯。
  
  “重重,别胡来!”简拾遗想将我推开,捉着我的手不让动,脸上也仿佛染了胭脂色,几许无措几许难堪。
  
  冰块抵抗不从,咫尺的解药到不了嘴,我被虐哭了。
  
  “我要死了,你不救我,呜……你们都想我死,故意给我下毒,故意把解药送来,又不给我,呜……”
  
  他拿袖子给我擦泪,慌乱得很,“重重,我们想其他办法,你别哭。”
  
  我继续对他上下其手,寻找冰冷的温度,可是冰块仿佛也不是那么冰,好似被我传染,这可怎么好?
  
  “那你把驸马叫来……”我泪流满面。
  
  他按着我的手,脸色忽然褪了红,又一点点发白,浓密的睫毛颤了几颤,“……驸马……要叫驸马么……”
  
  冰块又成了冰,可是这冰带着浓浓的寒意。对呀,驸马不见了,这不是叫他为难么,上哪里找驸马?得了刹那清明,我推开他起了身,一步步艰难挪向大门,带着就快被业火焚成灰的身体,咬牙推开门,“来、来人,备笔墨,本宫要立遗诏,还政……”
  
  身后忽然来人将我往后一扯,砰地拉上门,嗓音冰冷:“你干什么?”
  
  我想与他拉开距离,不然真怕忍不住,抖着声音回他:“找不来驸马……叫御医也丢人……男宠也没有,我……我觉得自己身体就快爆炸了,经脉大概也要撑不住了,五脏六腑都要烧得枯竭了。要不……我口述遗诏,拾遗你记……”
  
  他前一刻冰冷,这一刻忽然将我抱入怀里,垂首在我耳边,颤声:“别说遗诏,永远别说,好不好?有我在,绝不让你再说这两字!”
  
  “咔嚓”一声,他抬手给门上了闩,死死地关上一切可泄露秘密的缺口。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




56

56、公主在上臣在下(一) ...


  简拾遗背对着落锁的雕龙戏凤梨花门,烛光火影跳跃在洞房之内,一室妖娆红。他不进不退,态度同这气氛一样暧昧,可惜我半分理智也留不下,明知道不该如此,脑子却已经转不过弯,只想快些吃到解药。
  
  饿虎扑食将其推到门上,极其顺溜将其解衣,外袍甩到一边地上,仰头先将他啃了一口,火油一触即发,顺着他唇沿想往深处探究。他双眼也没闭,任由我索取。
  
  这样不主动又不抵抗,很是不够味,我不满地哼唧了一声。他有所察觉,将我推离出一寸,神色低回,“你同解忧大礼已成,我同你……却是无名无份,有悖君臣,有违人伦……”他神情不可谓不痛苦,似乎中了比相思引还要厉害的毒,毒噬之力比我尤甚,“可我禁锢在宰相之位上,一辈子也不能尚主,看得到你,却盼不到你,即便在你身边,也永远都是,你是君,我是臣。这样的时日,何时沦丧?”
  
  这个时候他还在抒情,我却是等不及的,趴在他胸前咬衣服,边咬边哭,“今夜没有君臣,我一切都准奏!”
  
  他将前襟从我牙齿间拽出来,悲苦之色还在持续,“我又如何对得起你,对得起天下……”
  
  我也很痛苦,很悔恨。痛苦的是此际百爪挠心哭得七零八落,妆容毁了大半毫无美感可言,悔恨的是那本珍藏多年的玉房指要未能一窥天机,书到用时方恨少,悔之晚矣。
  
  痛苦而悔恨的泪水淋漓直下,我抽噎着,“太傅,是不是你不会?”
  
  抒情而悲苦的简拾遗身体忽然僵了僵,我看他模样,好像是矜持羞涩气恼愤慨皆有之。这模样不啻于火上浇油,我的业火愈加噼里啪啦地燃烧,老子真是支撑不住了,腿脚发软,如踩着云朵,软绵绵就往地上倒去。
  
  他探手一抱,阻止了我掉地上,此刻他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所抱之处早已是非礼级别,薄薄只一层绸缎衣料,这是超级非礼了。
  
  我就势往他身上一倒,喘着气努力地环住他的腰,贴着他的身体。
  
  他的手终于落在我后腰,搂紧了几分,低着头,嘴角擦过我耳边,“你会后悔么?”
  
  “不会!”我努力地答。
  
  身体腾空,被抱了起来,一步步往帷帐后的寝殿去……
  
  鹤嘴铜勾上最后三层蚕丝纱帐被放了下来,整个宽阔的床榻自上而下被全部遮掩,苏合香袅绕于帐内,更添几分绮丽。
  
  简拾遗将我发髻上最后几根发簪拔下,掷于帐外,长发便跟着他的手垂泄下来。其动作轻柔优雅,导致我兽性大发,猛然将他扑倒在榻,折腾间,双方衣衫垂垂将落,反正已然不是障碍。
  
  在他唇间噬咬翻腾,追逐泉水,迫得他无路可逃,再将其抓住调戏逗弄,纠缠许久,气息都乱作一片。可是,还不解渴,焚心之火还是那么旺盛。从他嘴唇上一路咬到光洁的胸前,留下一路牙印。
  
  他想颠倒过来,将我掀翻,奈何我不同意,触手不将他摸遍不罢休。快三十的男人了,肌肤竟还光洁紧实,弹性十足。他抓住我肆意游走的手,企图将我扯下去。我全部力量往他身上一压,“本宫要在上……”
  
  又折腾一阵,还是两不相犯,不知怎么吃下去,我绝望地俯倒在他胸膛。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不过也有圣贤说,尽信书不如无书。
  
  一阵窸窸窣窣,简拾遗抱了我下来,见我烧得神志模糊,知晓战机不可贻误,当速战速决。火热的身体忽然带来一丝清凉,我微微睁了眼,见他居高临下俯视于我,视线一寸寸下移。这样的角度实在不是本宫嗜好的,抓着他想起身,忽然见伸出的手臂光溜溜不着寸缕,再跟随他视线一看,自心口向下,过小腹,至大腿,处处刀剑浅痕,凌乱纵横于这具身体。
  
  我拉着旁侧的锦绣鸳鸯被褥,便要往里钻,他一手固定着我肩胛,一手轻轻拂过那些伤痕,修长如玉的手指触过那些尘封已久的故事,冰凉中带有温润的指腹柔柔描画深深浅浅的痕迹。我仰躺着望于他低垂的头颈,发丝漫过他面颊,神情不可揣摩。
  
  被他触摸之处,渐渐发颤,发烫,喉咙里便跑出了奇怪又魅惑的音符。他俯身,柔软的唇瓣落在心口下最深的沟壑处,辗转而上,洒下一路清凉,只不过那清凉极为短暂,随即便被更炙热的烈焰取代。红莲业火席卷全身,他跋涉而来,落吻于唇上,舌尖更深的求索,绵密悠长。追寻与陪伴,随着地老天荒,沧海桑田,浮生过尽。
  
  原来深吻可以不用噬咬,可以以最温柔的姿态传递,如春冰化水悄无声,似平林漠漠烟如织。这场大梦,却不知究竟谁被谁诱惑,谁又入了谁的局。我不忍放他走,持续又持续。
  
  困囿此间之际,他却是轻舟已过万重山,同样以最温柔的力道抵达。待我反应过来时,抗拒与不适将他推了出去。
  
  “重重……”他伏在耳边,嗓音低徐,惑骨入髓,温热的气息洒在耳廓,“再拒绝,我可不放过你……”
  
  我侧头,抓着他只要索吻。他只好继续安抚,比之前更持久更温柔的深吻,可还是不够……
  
  他抱着我,继续低在耳畔,为我吟赋:“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蛟龙入潭,若惊鸿,若游龙。我蹙着眉,手指死死抓着身下锦缎,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道开天辟地,却又极尽温柔地抵达彼岸,伴着我一声三颤的痛呼。
  
  “疼疼疼疼疼……”我抛洒热泪,哽咽难言,“可、可以收工了……”
  
  力道缓缓撤出,他也不替我擦泪,只俯瞰着我,一瞬不瞬,再低俯身,“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波澜冲击,不啻于先前开天辟地,我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后背随着他的动作蹭过缎面,床榻一动,帷帐飘摇,苏合大盛,重重的喘息连绵不绝。
  
  再撤,再来,“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言语于我喉中再也吐不出来,不知不觉已被断断续续的吟声淹没,遮天盖地,一室靡靡。想要寻找支撑点,可立身汪洋波涛间,哪里去寻停泊处?
  
  “拾遗……你救救我……”
  
  牢牢抓住他手臂,企图减缓,终不过是徒劳。
  
  紧闭的眼前仿佛有璀璨之光,照亮长夜,引渡这未央天。攀过高峰,越过山峦,追寻天地奥秘。忽而云端,忽而坠落,如梦似仙,此之谓也。
  
  “重重……”他呼吸亦浓重,“《洛神赋》的每一字,都是我对你之心,你,知不知道呢?”
  
  “拾遗……”我也只能间续以简短之音回复。
  
  简短的音节,很快又被淹没,覆以爱欲交加的永恒音符。两人的长发纠缠于一起,床榻上凌乱纵横,帷帐外的红烛,蜡炬成灰泪始干,不知何时已灭尽。
  
  红烛尽,夜有尽,这漫长又短暂的一夜,就要过去了么?春宵苦短,恨匆匆!
  
  “拾遗,夜尽了,要天亮了……”
  
  他手指拂开我面上汗水泪水浸透的乱发,邃如深涧的眼眸就这么看着我。我也替他拂开面前的碎发,摸着他面颊,描摹其轮廓。泪水瞬间将我双眼模糊,为什么只能拥有一时?长长久久,就只能是梦寐?夜总有尽的时候,天总有明的时候,聚散总有时,又奈何情孽成痴?
  
  这一夜癫狂,又将以怎样的代价轮换?
  
  他不言,我不语,继续重复着这黎明前的最后痴狂。一宫情浓,一殿销魂。
  
  相思引早已解除,恰如其名,不过是相思一引,一旦引了刻骨相思入魂,便是无论什么也不可阻挡。
  
  波涛巨浪铺天盖地,吞骨噬魂,我睁眼铭刻这最后的时光……
  
  从来云雨过巫山。只托梦魂间。何如醉逢倾国,春到一瓢颜。歌窈窕,舞双鬟。掩云关。重城五鼓,月下西楼,不忍轻还。
  
  更漏尽,宫阙五鼓响彻,拂晓时分。
  
  “走吧。”我俯在被褥内,脸埋在枕下,蹭干了些脸上湿漉漉的泪水。
  
  简拾遗起身更衣,我不想见,只听凭声音计数这须臾弹指,他一步步离开了多远。咔哒一声,锁已去,他站在门边,没有出去,“送热水,殿下沐浴。”
  
  外间宫女们早已候着,我可以想见她们脸上的错愕。
  
  热水一桶接一桶地送来,浴具备齐后,她们统一沉默着退散。简拾遗折回床边,扯下一条纱帷将我裹起,抱入浴桶中。
  
  此时天光透窗,不比夜里昏烛暗灯,我抬头看他一眼,随即缩回水中掩埋。他挽了宽袖,手心掬水,淋洒我肩头,一点一点洗过。这番清洗,他认真的神情仿佛是在描摹一幅工笔画。我趴于桶沿,低垂着眼看他衣襟染水,袖角漾动,昏昏沉沉便要睡去。
  
  静谧的水声仿佛来自三川途,那是跋涉了几世轮回的水滴,盛于他手间,渡于我心间……
  
  凤寰宫的幽静蓦然被打破——
  
  “公主和驸马可曾起身?臣有要事禀报!”
  
  宫女吞吞吐吐:“这……不曾……公主和驸马尚未起身……”
  
  那脚步声却不停顿,仿佛有十万火急之事催促,直闯内宫。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正式写H,捂脸。。。




57

57、公主在上臣在下(二) ...


  敢在这个时候闯宫的人不是疯了就是嫌命太长。
  
  宫女们没将他拦住,叫他火急火燎直接撞开了门,“大事不好啊公主——”
  
  隔着层层垂帘与幔纱,简拾遗还是拿自己衣袖往我身上覆来。
  
  听嗓音不太熟,闯宫者慌张跪在地上,十分惶恐,“不知殿下同驸马在、在……”
  
  “还不出去,你要看到几时?”我沉了几分音。
  
  “可是——”
  
  “本宫沐浴,还由得你可是?”
  
  几个内侍忙上前将他半拖半拽弄了出去。
  
  “可是大事不好啊!公主——”余音绕梁。
  
  我命内侍守在门外,任何人不得进来。
  
  沐浴完毕,简拾遗又用纱帐裹了我抱起来,为了不让他看到我此刻窘迫的模样,便扭过脸将脑袋搁到他肩上。回到床榻上,那一片凌乱更是叫人不敢看第二眼。
  
  简拾遗找了衣裳来一件件替我穿上,动作很是轻柔,我从他手中接过,自己来系腰带。他转眼准备收拾床榻,我将他拦住,“让她们收拾,你歇着。”
  
  他手上虽停了,视线却聚到了一处。
  
  床单上点点红痕,如一夜东风催下绽放的红梅。将手边换下的贴身衣物抛了过去遮住,转身坐到床边,“我会让她们守口如瓶的,再说,我行事作风她们也见惯了,你不用担心。”
  
  简拾遗坐来身边,伸手从我腰上抱住,一手理过我肩上的散发,“不要管太多,有我在呢。”
  
  我探出手,回抱住他,深深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拾遗,我有不好的预感。”
  
  “嗯?”
  
  “刚才那小吏带来的。”我再往他身上蹭了蹭,寻找一些定心的温度,“他敢这么闯,定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可是,我好想睡一觉什么也不管,好想你不要走。”
  
  简拾遗将我放开,“那你睡着,我去外面看看。”
  
  我拉住他的手,将一物放入他手心,正是当初他还回来的玉蝉,“拾遗,这是十五岁那年我送你的,以后留着吧。”
  
  他握回手心,神思略有恍惚。
  
  我起身往外走。
  
  走了七步,转身,三步奔回来,攀着他肩头,亲到他嘴上。原想意思一下就去办正事,又受不住蛊惑,学着昨夜他的样子,来了个深吻。主动越过齿关,探寻他的所在,迅速环绕,唇齿交缠依依不绝。沉溺期间难以自持,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明知时间一点点流逝,另有政务要处理,可就是这般纵情一发不可收。简拾遗毕竟是个理性的宰相,中途几次三番,想要制止我再这么持续下去,虚推了我几下。我即将撤走,忽然后腰一紧,被他扣得死死。再一个翻转,战况一变,他改守势为攻势,越陌度阡,一路尾随。于唇瓣上流连少顷,再趁虚潜入……
  
  气息渐渐浓重,他果断鸣金收兵,放开我后腰,自行退了三步,很克制地呼吸着。
  
  我果然是不知死活,挑到这般地步,险象环生,心口起伏,喘气严重。
  
  简拾遗脸色不太好地看着我,“不要再闹了。”
  
  我尽快平复气息,却还是喘得厉害,“你、你也闹了!”
  
  他不说话,微微转了视线。我再幽幽问道:“我学得怎样?快不?”
  
  他回我一眼,“你学什么不快?”
  
  我乐了一乐。看着时光确实不早了,这才开了殿门出去。
  
  宫女内侍们纷纷跪地,原本礼仪之中的“恭贺殿下”一话谁也不敢说。我垂着眼,走过她们身边,“驸马还没人影?”
  
  “尚未找着。”
  
  我站于晨曦中,渐渐凉却一身的燥热,“简相几时来的?”
  
  “今早。”
  
  “嗯。”我稍感满意,“备些热水,伺候简相沐浴更衣,再进些粥食。”
  
  “是。”
  
  我走出几步,稍顿,“殿内收拾妥当,明白么?”
  
  “明白。”
  
  凤寰宫前殿,我刚踏进,一人便扑通跪下,“殿下大事不好啊——”
  
  “你只会说这一句么?”我踹他一脚,“重点?”
  
  蓝衣小吏咽下口水,“赵尚书命小的速来禀报公主,又有叛军……”
  
  “什么?”我定了一定,“可还是东鲁?”
  
  “不是,这回是——”蓝衣小吏白着脸色,颤声,“是殿下的封地,舞阳郡!”
  
  我脚下不稳,晃了几晃,两个宫女惊呼着上来搀扶,“眼下情形如何?”
  
  “大半个舞阳郡一夜之间都落入了叛军之手哇公主!”
  
  脑子里嗡地一下,全身都虚了。
  
  “公主!公主!”
  
  我在椅子里坐下,平复情绪,“赵辅国呢?”
  
  “赵尚书正在紧锣密鼓部署,特让小臣先来禀明……”
  
  不过是不敢闯宫,特让替死鬼先行。火烧眉毛的军情,竟然有人顾忌我新婚,不敢前来冒险。
  
  舞阳是什么地方?是本宫我的封地!是素有帝乡侯国之誉的沃土!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此地绝非一朝一夕可攻破,所谓的一夜之间落入叛军之手,不知叛军背后做了多少准备才有得这一夜之间。我却丝毫未曾察觉。
  
  早不是,晚不是,偏偏在我新婚,偏偏在我的封地。当然,公主大婚,天下大赦,各地戒备松弛,京中喜气冲天,遮蔽了底下的暗涌,更是阻隔了军情报备,便如此刻,兵部堂堂尚书都缩了起来。
  
  舞阳,离京师长安不过一千两百里,快骑六七个昼夜便可抵达。
  
  一边夺下要塞,一边也是向我示威。
  
  无论哪个朝代,公主封地被夺,便是被废的昭告。
  
  只不过,从前都是掌权者削夺公主封号与封地,如今竟是叛军来夺掌权公主的封地。
  
  一夜的疲惫,加上这一早的军情,我心力交瘁,从椅中栽倒。
  
  ……
  
  不知过去几时,一阵清新的气息环绕在旁,仿佛春雨后的杨柳,携着春风的柳枝轻抚过我脸颊,柔和低沉的嗓音不停唤着我。
  
  重重……重重……
  
  这样温柔,又这样急切,我转过千山万水,寻回他身边。
  
  醒过来就见着一张熟悉的脸,头发上还带着水珠,身上气息十分好闻。
  
  “拾遗……”我蹭着往他脖子上抱去。
  
  脑袋搁在他颈旁,抱住后,视线开阔起来,瞧见,一屋子的人……
  
  兵部尚书、兵部左侍郎、兵部右侍郎、御林军少将,禁军都尉……
  
  僵了一僵后,我同简拾遗各自分开。他表情淡定地坐到一旁,众人也不管前一刻如何的视觉冲击,总之下一刻也都跟着淡定起来。
  
  我被宫女灌了几口参汤定了定神,扫视众卿,“舞阳失陷,叛军是什么来头?”
  
  兵部尚书赵辅国上前答话:“听说是东鲁叛党余孽,躲避朝廷耳目,私下在舞阳郡筹备多时。”
  
  我淡淡垂着眼,“本宫封地没了,各位大人等这一天多久了,比本宫都还要淡定。”
  
  众人大惊,急忙赶着跪地,纷纷摆上忧急之色。
  
  “公主息怒!臣等无能,致使叛军猖獗!”
  
  我不为所动。众人便将求助视线投向简拾遗。
  
  “殿下。”宰相为百官之首,自然还是当护则护,何况此刻我一半是迁怒一半是威胁,“舞阳与长安相距不过千里,叛军锋芒毕露,虎视眈眈。为今之计是早些点兵平叛,阻拒叛军西进,却不知谁可担任。”
  
  禁军都尉道:“上次东鲁之乱,终被驸马领兵平叛,不如这次也……”
  
  “驸马……”我沉吟着。
  
  “殿下——”门外木统领如释重负的嗓音传来,随即人也跟着入了内,喜形于色,“驸马跟白将军找着了!你猜他们俩在哪?”
  
  外臣并不知晓洞房夜驸马失踪之事,此时闻言,都深感吃惊。不过都没有最外层那名最先来报军情的小吏吃惊之甚,那眼神便穿越了众人朝我瞄了来,难得他脑子也好使,立即醒转过来,眼色大变,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抽搐着祈求于我。
  
  我送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似乎是见我没有意料中的惊喜,木统领木头一样杵着,无辜的眼睛转来转去。
  
  简拾遗替他解难,接了他一句:“在哪?”
  
  木统领顿时枯木逢春,咧嘴大笑,一拍大腿,“小白将军胁迫驸马上了那醉仙楼,叫姑娘们睡了一夜,哈哈哈!”
  
  满殿寂然无声,只有木统领粗犷的笑声绕梁三周,回音不绝。
  
  听见只有自己的回音飘荡,这厮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四顾一圈,在众人同情的注视下,渐渐悟了。
  
  扑通,“公主,臣臣臣其实不是……”
  
  我懒得听他解释,“是驸马睡了姑娘们一夜,还是姑娘们睡了驸马一夜?”
  
  这厮正要答话,见有人暗中使眼色,便装起哑巴来,不再多嘴。
  
  洛阳花落入青楼,也不晓得会被摧折成什么样儿。
  
  我摔下一只杯子,“带回来了没?”
  
  “带、带回来了。”木统领咬字艰难。
  
  殿门吱呀开了,白小起神清气爽昂首走了进来,众人略过他,看向他身后。
  
  ——衣衫勉强还算整洁,却失了平时风流隽永的劲儿,一身半是酒气半是脂粉味的驸马,站在门外,一脸受了奸计被人陷害的愤恨和愧伤。
  
  瞧了他一眼,我心中仿佛被刺了一下。众人见我脸色不好,都投来宽慰的眼神。
  
  我一脚踹翻椅子,“白小起,你他娘的给老子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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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公主在上臣在下(三) ...


  罪魁祸首昂扬的姿态丝毫不动摇,白小起军姿魁步站得笔直,不动如山。我掀了桌,上前便要踹得他哭爹喊娘不可。几位军机大臣傻了眼,都没敢动。唯独简拾遗赶来拦住我,“殿下息怒!”
  
  我怎么可能息怒,尤其对着这么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货。这货一边拒不下跪,一边还用哀怨幽绝的眼神望着我,“虫虫,你变了!”
  
  “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数年如一日的莽撞幼稚?”我怒斥。
  
  白小起眼里霎时愁云密布,“你、你还嫌我幼稚?分明是你移情别恋,始乱终弃,这些年一封书信都没给我回,果然是你变心了……”
  
  众臣苦着面孔,想要回避,又不知该往哪里避。
  
  我便要接着怒斥他造谣生事,简拾遗又将我打断,低声道:“不要动怒!他毕竟是四品少将!”
  
  勉强压下火气,我稍作淡定,“书信?这些年,你连我的名字都没写对过,词不达意,句子混乱,毫无长进,还指望我给你写回信?”
  
  白小起惊讶地抬起澄澈的眼,“什么?你的名字不是虫四么?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火气又上来,奈何简拾遗一直在跟前制止我的过激之举。
  
  被半拖半拽进椅子里,我跟白小起之间的战火距离拉远了些。看一眼门外,何解忧意趣寂寥地望着天边云朵,看得我不忍心,吩咐宫女:“送驸马去歇着,我一会儿去看他。”
  
  白小起又不平衡了,脸上十分委屈。
  
  我无视他,召众臣接着商议军情。
  
  兵部尚书分析来分析去,只一个意思:速速召回镇守边疆骁勇善战的老白将军,抗击叛军,护佑京师。
  
  众军机大臣一半认同一半反对。反对方的意思:边疆若缺了白将军镇守,恐怕会生动乱,边境十六国无一不对我大曜虎视眈眈,若是知晓白将军重师撤离,必生滋扰之心。
  
  军情同上次东鲁相似,为难之处也仿佛,于是有人提议效仿上回,命驸马出征平叛。被我否决。
  
  我询问简拾遗的意思,他不疾不徐道:“有可平叛之人就在眼前。”
  
  我揉揉头,“不要开玩笑了,你还不如让我亲征呢。”
  
  “殿下是一叶障目。”简拾遗神情很是认真,分析道,“你只看他书信中的错误,可看到他带兵练兵巡守边境的案例?白将军曾命小白将军率三千骑兵做先锋,数次攻破来犯敌军,那敌军数量却是三万。”
  
  我不由坐直了,“当真?”
  
  “你在内政上耗了多半心力,边境战事我自然格外注意些。”
  
  既然简拾遗都这么说,我也没有理由反驳,只有些不放心,“可这次非同小可,舞阳便在眼前,平叛稍有闪失便是纵容叛军长驱直入京师!”
  
  简拾遗面容沉定,目光坚定,“自然需有个万全之策。先令小白将军率京畿驻军五万,前往舞阳郡平叛,同时,派八百里加急羽书传于白将军,命其速派两名偏将率三万边境铁骑支援小白将军,合围舞阳郡。另外,为保京师万全,京畿地区进入备战阶段,崤关、蓝田、武关等隘口加固严守。”
  
  众人听得都有些心惊,我也捏了一手心汗水,实在是承平日久,未曾受过这般存亡之秋的冲击。
  
  于是白小起被临时任命为平叛大将军,即刻前往舞阳迎击叛军。
  
  简拾遗反复叮嘱,舞阳西边伏牛山一带极可能有叛军设伏,千万小心。
  
  “你们放心,我定为公主夺回封地!”小白走出去,又折回来望着我,“公主还会说我幼稚么?还会原谅我叫你虫虫么?”
  
  我将他看了一圈,“你若凯旋,我定向你郑重道歉,也不追究你篡改我名一事。”
  
  他咧嘴一乐,“其实虫虫蛮可爱的。”
  
  大军出城后,一切后续事宜也都办妥,我跟宰相累得直接歇在宫里。内侍推开殿门来掌灯,僵化了片刻,又默默退了出去。
  
  开门关门声颇为吵人,我动了动,醒了。醒了发现自己枕着宰相的腿,睡得姿势极为不雅。目光探寻过去,还好简拾遗也闭着眼睛倚着书案休憩。
  
  恍然记起两人其实都一天一夜没休息了,难怪讨论着军国大事都能讨论得睡过去。
  
  我小心翼翼撑着地毯,从他腿上侧身,替他减去重压。这动作有点小难度,转折过程中没留神,闪了腰,僵持着便动不了。
  
  动不了便罢了,可是这姿势太诡异,扭头再来一个转折,直接撞上了桌腿。
  
  我埋头桌腿下默默饮泪。
  
  倚着案边休息的人被这响动弄醒了,静观片刻,蹲了下来,温柔得要滴水的嗓音灌入耳朵,“怎么了,是不是哪里撞着了?我看看。”
  
  身体被翻了过来,我一手捂住眼睛和额头,誓死抵抗下还是被他拿开了手。
  
  温热的手指便覆在了额头,轻轻地揉动,很是受用,“还有腰!”
  
  他停顿了一下,犹豫着探手到我腰部,再轻轻揉捏。他这一俯身,距离便十分近,我被这气息魅惑得迷了方向。
  
  晦暗的殿堂,浅浅的呼吸,静谧的相伴,须臾也是奢侈。
  
  ……
  
  叩门声终于响起,“殿下,时候不早了,驸马还等着殿下。”
  
  “知道了,门外掌灯。”
  
  我扶着简拾遗肩头,从地毯上缓缓起身。他一手托着我腰,助我起来,一手却在上方将我阻住,语声低微:“要去么?”
  
  借着门外的宫灯,我看着他夜里略白的脸容,“可以不去么?”
  
  静了片刻,他扶我起来,却沉默着不说话。我自然知道这是不乐意不开心,我又哪里愿意他不开心。
  
  “去看一下,又不留宿,我今晚回公主府睡去。”
  
  他还是不开心的样子,半晌后才开口:“就不能直接回公主府?”
  
  这样讨价还价的简拾遗还是头一回见,我再对他进行安抚,“我说过会去看他,而且看他情绪好像不稳定。”
  
  简拾遗忽然定定看着我,“你真的相信他情绪不稳定?你今日倒真是替他着想,为了他都宁愿得罪白将军。”
  
  “那你说我怎么办?他毕竟是驸马不是?我知道东鲁的事他对叛军网开了一面,不过我也没有想将造反百姓一网打尽,所以任他去了。这次舞阳郡的事,传说是东鲁余孽,是否真是如此尚未可知,而他是否脱不了干系,我也想知道。”
  
  简拾遗侧开一步,眼睛看着别处,“既然都想到了,还要去说服自己原谅他是不是。他毕竟是驸马,你心中早就认定他是驸马,不管他是什么来意。”
  
  我想把脑袋再往桌腿上撞一撞,“你今天是怎么了?以前你可没这样的说法!”
  
  我果然是搞不懂男人。
  
  他看我一眼,背过身去,不再言语。
  
  出了大殿,腰还是没揉好,再加上气血冲脑,走路不大利落。走出老远一截,回头,大殿内亮起了灯火。
  
  男人就怕有脾气。
  
  扶着我的内侍叹口气:“简相是要熬通宵处理政事了。”
  
  我也叹口气:“一会你们送些宵夜。要是子时还亮着灯,就去把灯给我灭了。”
  
  ※
  
  凤寰宫寝殿内,琉璃宫灯迤逦了一路。
  
  我在门口站了站,期间对驸马青楼失身一事做了诸多猜测和假想,安慰的话也预备了一些,这才推门进去。进去后吓一跳,何解忧一袭白衣负手站在我面前。这样看来,他也是站了许久。可他没有被我吓到的迹象,说明我在明他在暗。
  
  “你、你站这儿做什么?这么晚了怎么没睡?”
  
  “等你。”吐字简洁。
  
  “我这不是来了么。”我走到桌边坐下,拿起个果子吃,“有些事情不可挽回,就想开一些。”
  
  “要是想不开呢?”他慢慢走来,也在桌边坐下,宫灯下,面容有些冷冷淡淡。
  
  我把果子停在嘴边,暗中打量他气色,“必须想开啊。这种事,其实嘛,不要太往心里去,谁没个失足?”
  
  他牵了牵嘴角,说是笑又不太是,说是哭那更不是,只回味重复着我的话,“不要太往心里去……”
  
  我点点头,继续啃果子。他挽了袖口,在桌上给我倒了一杯红酒。
  
  我正琢磨着接下来的劝解慰问词,忽然,果子从我嘴边溜到地上,砸在静静的夜里分外响,骨碌骨碌滚开一丈远。
  
  红酒……红色的酒……
  
  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步子,起身,跑走,一气呵成。
  
  可惜,有人比我更加一气呵成,起身,拦截。我一头撞在他身上。
  
  “跑什么?”他一手抓住我手臂,步步逼回。
  
  “要小解!”我只能顺势往后退。
  
  一直退到后腰抵上桌缘。我想反手把酒杯打翻,他快我一步,夺过酒杯送到我眼前,幽冷的眸子盯着我。
  
  “这酒听说不错,要不要尝尝?”
  
  “不要!”我抬手去打,还是被他躲过,“何解忧!你给我滚开!犯上你上瘾了?”
  
  “这就不玩了?”他漆黑的眸子里起了一丁点笑意,笑得人毛骨悚然,“莫非这相思引,你尝过?”
  
  “尝了又怎样?”我抬眼横过去。
  
  他眼里的笑意一点点散去,只剩冰原一样的寒冷,身体前倾,我跟着后仰,忽听哗啦一声,身后桌面上的杯盏物什都被他一手扫落到地。
  
  “这么说,有人替我做了新郎?”
  
  “当时,你不在。”我红着脸辩解。
  
  “我不在,我为什么不在?”何解忧继续前倾,脸色愈发冷漠,“若不是我的恩师、你的太傅放出消息到边关,那小白能知道你何时何地大婚?若没有暗中打点,他能顺利返回长安?若不是他一再拖延,小白能在我们婚仪上搅局?”
  
  我强撑着后腰,“不能什么都推到拾遗身上,你不也是经他许可,来的长安么?再说,他哪能预料这么多?相思引就更不可能了。都是巧合……”
  
  “没有巧合!”他索性推我到桌面,俯看于我,“拾遗,你还能叫得再热切一点么?昨晚,你就是这么叫着他的吧?他没有阻止我自荐驸马,是因为他自己没有机会,你看不出他有多么不情愿么?原本我敬他让他几分,给过你们时间在一起,可他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你们做下这苟且之事,是否有哪怕一丝的愧疚和不堪?百里重姒,你是不是以为我何解忧是臣,你是主,便可任意践踏我的尊严?”
  
  “何解忧,你也不要得寸进尺。”事到如今,我也冷然了,“驸马并不恒定,驸马也可以被休。”
  
  “是么?”他淡淡地笑,仿佛当日初见之时,华灯下,阴谋也好,缘分也好,总是初遇,“只怕你没机会了。”
  
  他俯身直下,咬破嘴唇,抵开齿关,横冲直撞,肆掠攻伐……
  
  

作者有话要说:转弯了,你们能挺住咩?




59

59、翻云覆雨凤囚凰(一) ...


  寝殿内的战事如火如荼,被压在下面的一方想要反攻实在太遥远,随着衣裳一件件被扯掉,凉意一点点爬上脊背,失望与绝望也一寸寸占据心底。
  
  衣不蔽体地被摁在桌面上,腰也快要折断。见我放弃抵抗,何解忧终于不再那么暴虐,让了我喘气的时机。他压在我身上,黝黑的眼瞳盯着我,如同在看陷阱里的猎物,粗重的呼吸吹得我面上发烫。
  
  喘息片刻,我养精蓄锐。
  
  “怎么,认命了?”他眼里染起暧昧的颜色,手已往不该去的地方去,“不打算叫人来护驾?”
  
  “你敢这么犯上作乱,这外面还有我叫得来的人么?”我忍着难受,尽量忘记腰部的痛楚。
  
  “明白就好。”他继续胡作非为,手法娴熟,“辛苦你一下,这里不比床上舒服,但也别有趣味是不是?”
  
  “你就不嫌弃这身体?”我不做丝毫反应,不迎合不抗拒,木头一样躺着。
  
  他脸色陷入半冷峻状态,“被人夺走的东西,我也可以夺回来。”
  
  “那我可以嫌弃自己的驸马么?”
  
  他停了手,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在赌,点人死穴后,是同归于尽还是劫后重生。看不出苗头,我便再加一把火,“我会要一个睡了青楼的男人么?”
  
  他没有怒,反而淡定地反问于我:“如果,是简拾遗呢?相府侍妾那么多,他还会是清白身?”
  
  被人反戳死穴,我一时思维僵化。
  
  他低下头,附在我耳边,言辞暧昧蛊惑:“简拾遗也不清白呢,你会怎样?”
  
  太阳穴隐隐胀疼,我咬破下唇,一掌甩到他脸上,清脆如玉瓶乍裂,“你不过是想知道,他和你分量几何,我告诉你就是。洛阳花乱迷人眼,我当然喜欢你,喜欢你到任由你妄为,任由你索取,你做什么,我都不过问,也不准别人过问。原本这样就够了,就该知足了,守着我的驸马安安稳稳过日。可你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你跟从前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
  
  “是么?”他二度挨我巴掌,似乎比较习惯,又回看着我,“这短暂的喜欢抵得上你对他多年的积淀么?”
  
  “你既已知道,何必问。我爱慕渴慕仰慕了他多少年,不因得不到才这么想爱,却是不知不觉与生俱来骨子里的爱,仿佛那情愫的种子就在那里,不晓得什么时候就生根发芽,那花朵就盛开了,开得那般鲜艳夺目,我只能避开那花容,转移这跗骨不绝的依恋。”我望着脸色渐沉的何解忧,兀自笑出声,“我爱他所有,不论其他。”
  
  准备好了遭报应挨巴掌,他的巴掌却迟迟没落下来。
  
  “好。”他闭上眼,许久后才睁开,居然放了我起身,“昨夜我是被小白捆去了醉仙楼,他自己喝醉了,却以为我同他一样。我哪有时间睡青楼,一夜都在撤换你的嫡系御林军。这凤寰宫里,也都不再听命于你。昨夜你错饮相思引,简拾遗到来,我也知道。你却不知道,我就在这门外。”
  
  不似我衣裳凌乱,他随手几下便整理好自己,捡起裙子甩到我身上,再拉开了门,对外面道:“取来没?”
  
  御林军左将军走了来,托起手中一物送上,何解忧接了。
  
  我坐在地上,感到全身冰冷。御林军,我的御林军……
  
  何解忧合上门,走来我身边蹲下,手心一物伸到我面前。
  
  头晕目眩,心如死灰,喉中凝固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做了什么?”
  
  白玉蝉躺在他手指间,夜里散着幽幽的光,那上面定然还有温度。
  
  何解忧起身对着外面,扬声道:“左将军,公主殿下问,今夜发生什么事了?”
  
  “回驸马和殿下——”左将军熟悉的嗓音传来,一句句敲在心口,敲得我窒息,“舞阳郡叛乱,宫里有人意欲夺权,与公主发生争执后,私下召集木统领,欲来对公主逼宫。驸马识破其诡计,命吾等前去镇压,方才已将叛党同谋简拾遗与木可遇一举拿下!”
  
  我攀着凳子爬起,迅速跑到门边,闯了出去,“你们,要反了不成——”
  
  凤寰宫上上下下,却已是左将军部下把守。“请公主早些歇息!”
  
  何解忧来到我身后,给我披上一件外衣,“外面天寒呢。”
  
  我挣脱出去,几步上前抓住左将军衣襟,“本宫诛你九族!为何叛变?说!”
  
  “臣等是为保圣上的江山,殿下,行叛乱之事的是简相……”
  
  “你住口!”我一脚将他踹到地,怒火难平,扑过去拔他佩剑,他未防备,竟被我拔了出来。
  
  我一剑在手,四下易主的御林军也都进入戒备状态,准备随时替他们主子护驾。我猛然转身,剑逼何解忧。
  
  他白衣立于跟前,丝毫不惧,面容不起波澜,“公主拿剑的样子,也一样美得很,不知公主若杀人,是不是更好看呢。”
  
  “这就是你尚主的目的?”我语声颤了一颤,手却稳当当,“你以为我没杀过人?你以为我没见过宫廷政变?你以为我没见过血流成河?”
  
  一剑向他胸前刺去!
  
  他不退不让,站在我剑前仿佛理所应当,又仿佛这不是一把剑,或者他以为我不会下手?新来的宫人会以为我仁慈,却不知我曾经手染多少鲜血。
  
  夜风凛冽,剑风更甚,吹得彼此发丝凌乱。剑刃割破如雪的衣襟,刺入肌骨。剑力之下,他往后退了一步,眼神复杂莫名地看着我。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为了江山,我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这个道理,难道他不懂?手上再加一分力,他脸色也渐渐苍白。
  
  夜空里一只羽箭掼入我右肩,迫得我退步,那一剑没能完全刺入便脱离了控制,剑刃从他肌骨中抽离,带出一串血水。
  
  “驸马——”
  
  “殿下——”
  
  几名御林军扶住何解忧,也来了几名宫人要为我疗伤,我一剑挥得他们散开,剑端扬起刺目的血滴,划过夜空。
  
  方圆十步内,无人敢近前。
  
  何解忧一手捂住伤口,血水却渗过了指缝,染红了他衣襟,另一只手却甩到一名持弓御林小卒的脸上。
  
  各自带伤,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对望。
  
  肩头的痛楚又算得什么,不过身上又多一道伤口而已。我倚剑拄地,随手撩开垂落的发丝,嗜血的灵魂被逼出躯体,握剑的手紧了又紧,我真的很想杀人。
  
  兴许是浑身散发的杀意太过浓烈,周遭宫人们退了又退,仿佛第一次意识到,面热心善的公主原来是个魔鬼。
  
  御林军护卫在何解忧身前,不给我半分再袭的机会。
  
  强弓易折,时因势易。
  
  我甩下手里的剑,倒拔出肩头的箭,扫视全场,“说,你们要什么?”
  
  他们齐齐跪地。
  
  ——“请殿下还政圣上!”
  
  我冷眼看着,“然后呢?”
  
  ——“请由长乐侯摄政,革除变法,更弦易辙!”
  
  我喉咙里溢出一串笑,“你们何必呢,直接给我定个擅权祸国之罪,以清君侧之名诛了我,不就还政了么,长乐侯居头功,摄政不也理所应当?”
  
  何解忧脸上血色褪了一半,步步向我走来,“强将在外,我们怎能弑主,监国公主和平还政,于大家都有好处。”
  
  “静悄悄的政变么,本宫不感兴趣。”
  
  “简拾遗的命,你也不感兴趣?”他走来我面前。
  
  肩头伤口血流不止,此刻更是感觉不到疼痛,因为有利刃直入死穴。稳住身体,我牵动嘴角笑了笑,“诛相,你就不怕强将在外?你就不怕白老将军杀入京师,来诛你?”
  
  何解忧微微垂眸,“今夜,简相叛国。”
  
  我还是没稳住,闭了眼。
  
  一人将我接住。
  
  ※
  
  再醒来时,依然在这寝殿,手心里还攥着一枚玉蝉。挪了挪身体,肩头刺痛异常。箭伤已经处理过,药水味直冲鼻端。身体带伤是寻常事,并不怎样难过,可是毕生心血经营的江山旁落,却是无法承受之痛。
  
  “别动。”同样负伤的罪魁祸首拂过帷帐,端了碗药过来,“可是伤口疼?”
  
  我抬眼见他换了身衣袍,虽然气定神闲,动作还是有些滞缓,必是那一剑让他尝到了我的厉害。我冷冷盯一眼药碗,没有喝的表示。他叹口气,缓缓坐到床边,端起药碗自己喝了一口,再停下来看着我。
  
  是保住尊严不吃嗟来之食,还是委身屈尊卧薪尝胆?
  
  也许旁人会以为我有这样进退维谷的两难选择,事实上,我夺过他手里药碗,捧着咕咚咕咚喝起来,直喝得一碗见底,再爆点脾气摔碗到地。
  
  何解忧脚下避开了四溅的碎片,不怕死地拿着手巾来给我擦嘴,我扬手往他身上奋力一推。
  
  他惨白着脸直退到桌边,衣襟再见血渍。我亦惨白着脸倒回床上,往肩头一抹,一手血。
  
  侍女们进来一看,愣了刹那,忙唤太医。太医们分成两拨,取药取刀取绷带,往两处疗伤。
  
  折腾完后,众人退散,房中再陷入沉寂。
  
  我在床上躺平,擦去额头冷汗,望着床顶,“我要见拾遗。”
  
  桌边半晌传来回话:“公主还政了,自然能见到。”
  
  我闭上眼,“见不到他,看不到他完好无损,你们什么也别想。”
  
  又沉默半晌,回话:“未罢相前,他还是宰相,完好得很。”
  
  “我要见他!”
  
  何解忧出了寝殿,一天未再出现。
  
  我绝食了一天,他依然未出现。
  
  我绝食了两天,他还是没出现。
  
  我准备绝食第三天,他端了一碗红豆粥,踹开了殿门。


60翻云覆雨凤囚凰(二)

    大理寺天牢。

    大理寺卿漆雕白一路跌跌撞撞冲到我面前,眼圈发红,“听说殿下中了箭,可有没有事啊?”

    我在宫女的扶持或者说是劫持下,顿了顿身形,忍了头晕,“无碍,漆雕大人也知道了?”

    漆雕白抬袖抹眼睛,语带哽咽,“谁不知道呢,殿下受苦了,老臣愧对两位先帝,谁知道这江山就要落入……”

    “大人!”我截了他的话头,非常时期行非常事,唯独不能直言心事,“简相可好?”

    “啊,对了,简相……”漆雕白收了泪,盯了盯随同我来的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三十名随从,“驸马吩咐过,不可苛待简相,臣一天探望一回,简相他一直都好。”

    “带本宫前去。”我缓缓吐纳,调匀呼吸。

    漆雕白竟迟疑了,“可那是天牢啊,殿下你从小到大都没进过那种地方……”

    “难道简相之前进过那种地方?”我音调忽然拔高,吓众人一跳。

    漆雕白又红了眼圈,在前边带路,到了天牢入口,他便无权再带我前行。

    卿相的牢狱,与寻常罪民集体关押不同,有着分隔开的单独狱间,四面封闭,白天与黑夜无异。再关照,再独特,也是牢狱。不流通的空气透着**的味道,虫鼠成群横冲直撞,拦在我路前毫不回避。

    随从宫女与侍卫们都是娇贵之躯,老鼠不避人,他们避老鼠,倒没人再跟上来。我独自前行,淌过鼠群,不知踩着了多少条尾巴多少条腿儿,吱吱的叫声连着扑腾声回荡在幽暗的狱中。凭借着墙上微弱的火把,踩着一地虫尸走过了甬道。

    唯一的一个狱间里亮着一盏油灯,将人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听见动静,他手里正看的一卷书停在一边,两眼望到黑暗中来。我抬袖拭额头的汗,一起将眼里的泪拭了。

    他立即起身,甩了手里的书,走到栅栏锁链的一边,衣衫整洁发丝不乱,视线由下往上看了我一遍。我站在另一边,也将他看一遍。隔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隔着这不长不短的时间,互相看着。

    狱卒带着钥匙来开了锁,执行命令一样,口气生硬道:“半个时辰。”

    锁落门开,我弯身进入狱间内,再关门落锁,狱卒守在一边。我拔下一根玉钗甩了出去,冷声道:“滚到外边去!”

    犹豫了一下,狱卒捡了玉钗揣入怀里,一步步走了。

    我回身,看着数日不见的简拾遗,忍了又忍,脚下却不受控制,直奔他跟前去,在他身前一步的距离上站定。他面色依旧那样平静,一手伸出,抱我入怀,气息停在我耳畔,“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在他怀里一顿蹭,“想你想的。”

    他便又将我抱紧些,“他可有对你怎样?”

    “他不敢。”

    又抱了一阵,简拾遗将我放开,目光仔仔细细看着我,抬起手划过我脸廓。

    我将他的手按住,“清瘦些,是不是好看些?”

    他看着我,“不要再瘦了。”再将我揽入怀里,“我看着会心里不舒服。”

    贴在他心口感受安定人心的跳动声,被他低了头亲了一下到脸上。我装作入定,垂着眼不动。他再缓缓移到唇上,看我有无回应。等的就是现在,立即追随上去胡搅蛮缠,将他抵在了桌边。

    一番深入交战,适可而止。各自面红耳赤,喘息不定。

    他视线忽然落在我右肩,竟有血迹氤透衣物,定是方才行为太过激烈。再掩饰也来不及,被他几下解开了衣领,扯到一边。

    伤口绷带也染了血,奇怪我竟是没感觉到。

    他眼里沉了下去,“何解忧?”

    “我刺了他一剑,这是他部下还我的一箭。”

    简拾遗继续阴沉了脸一阵,不知是否在脑补当时的画面,我想打个岔,推他坐下,再入他怀里,一手勾住他后颈,做出了一个高难度的风情动作。

    “他舀你威胁我,要我还政。我若不还,怕他来硬的,怕他对你不利。我若还了,怕他废新政……”

    听者却不知是否在听,目光不晓得是在看我还是在看这个高难度动作。

    被注意到了!虽然说打岔成功,但本宫这个模样实在出乎平常,还不太能平常心,该怎么挽救?

    他在看我……

    我不能让他看到我脸红,凑上去继续大尺度,深深浅浅吻过去,果然让他闭了眼。权宜之计,又把自己给套进去,忘了初衷。直到外面吱吱的鼠叫声传来,才意识到残酷的现实。时辰不多,内不能尽兴,外还有耳目。

    简拾遗依旧抱紧我,“若还政,新法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天下大乱,百姓亦苦。重重,做你该做的事,不要顾念儿女情长。”

    我很觉委屈,“可你舀儿女情长诱惑我。”

    “我相信你!”他放开我,蘀我整理衣衫,“记着,你是监国公主!”

    我抓住他的手,认真看着他,“拾遗,江山重,你也重!有你,江山才重要;若无你,江山于我何益?”

    他手心抚着我的脸,眼里笑了一笑,那一刻有动容,有喜悦,却终是劝诫:“重重,你生在皇族,你肩负社稷,要明白孰轻孰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你又如何忍心舍弃那万千黎民?放手这百年基业?”

    我也笑,“人若无心,还能不能活?”

    他不说话,看进我眼睛里。我将他衣角紧紧攥入手心,生怕一放开,就没有我的心了。

    半 个时辰走到了最后的时光,狱卒的身影已有些不耐烦。简拾遗牵着我到桌边,舀起那本破旧的书随便一翻,“京中兵力空虚,强将全在千里外,我也不知要在这里过 多少个日夜,若有书看倒也不烦闷。”说着,他深意地看着我,目中含有暗示,“殿下若得空,可否蘀我回府,往书房里取几本我搜罗的珍本,舀给我打发时日?对 了,书房墙上有幅耕织图,是前代名家真迹,早就想送给殿下,你一并取走吧。”

    我竖着耳朵听,点头铭记,“还有么?”

    他抬起袖子,一手掠过我额头整理散发,遮掩我后方的视线,一手在此掩饰下,蘸了杯中浅浅的水迹,于案上书了一个“诏”字,依旧目光温和,语声无波道:“那夜在大殿里看奏折,御林军左将军要了我的官服去,问问他何时能还我。”

    他说一句,我点一下头。

    “好了,时辰到了,这里空气不好,你不要待太久。”他握了握我手心,再松开。

    狱卒开了锁,打开牢门,“请公主回宫!”

    我三度将玉蝉放入他手,也松了他衣角,一步步挪到了门口。

    “重重——”他唤我。

    我迅速回身,定定看着他。

    他站在牢狱里,哪怕四周环境污秽不堪,却分毫不减损一朝之相的气质,“多吃饭。”

    ※

    出了天牢,恍如隔世。

    我 立身于光与暗的一线之间,竟似也是踩在了生与死的天平之间,我是衡量的筹码,可我又该如何下注?仰望苍天,天命才是操纵这一切的大手,我如筹码,命却如蜉蝣。一朝权在手,万千生死都决于我手。可这权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当它来时,你光鲜无比,当它去时,你晦暗无光。

    这皇宫里,在我之前,曾有过多少的命运流转,几度成王几度败寇,风起云涌,一朝尘埃落。在我之后,又将有多少命运的轮回,流血与牺牲。

    天命之神,抛给人间权柄,而后看凡人追逐,不吝生死。

    纵使我看透看破,也依旧不能拒绝这场名利之争。不争,便将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我爱的,我护的,便将沦为权柄的牺牲物。争了,也许天翻地覆,也许万劫不复。

    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

    “殿下,请回宫!”见我半晌没动静,侍从催促再三。

    什么殿下,明明是阶下囚。我踏步,以自身作注,走向天平另一端。

    公主府里都是旧人,我是回不去了,如今同驸马共居凤寰宫。朝议早就罢了,朝官直接面见驸马,奏章由驸马代为公主批阅。而这时候,小白将军应该还在赶往舞阳郡的路途上,也许不到舞阳郡,便将与叛军相遇。

    我回凤寰宫时,朝官们刚退出来,与我狭路相遇。

    公卿之列,少了不过十来人。据说几人托病告假,几人直接入狱。并没有大清洗,多数人还是乖乖等待着权柄交接、和平过渡,又或者他们其实早就盼着这一天。

    众人垂头退到一边,我从他们中间走过去。身后窃窃私语声,并没有多少避讳。

    ——“公主竟是从外面回来。”

    ——“长乐侯宠爱公主可见一斑啊!”

    ——“这样下去只怕不妥呀!”

    我直接回寝殿更衣。不叫宫女,不叫太医,自己解开了绷带,伤口还在渗着血丝。正要舀止血药膏,一只手伸过来,取了药膏,另一只手固定我肩头,轻轻将药膏涂抹伤口,舀棉布吸取渗出来的血水,再用绷带缠了几遍,打了结,剪刀剪断。

    完成后,何解忧直起身,“热水备着,去洗个澡,去去一身牢房味。”

    我把衣裳穿好,走开去倒茶喝,“这味很正,我喜欢。”

    僵持片刻,他道:“今夜我在这边睡,你是要熏死我?”

    我面向他,指了指自己伤口,“你不会是想跟我洞房吧?”

    “驸马跟公主洞房,有什么不对?”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2 20:11:30
58、公主在上臣在下(三) ...


  罪魁祸首昂扬的姿态丝毫不动摇,白小起军姿魁步站得笔直,不动如山。我掀了桌,上前便要踹得他哭爹喊娘不可。几位军机大臣傻了眼,都没敢动。唯独简拾遗赶来拦住我,“殿下息怒!”
  
  我怎么可能息怒,尤其对着这么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货。这货一边拒不下跪,一边还用哀怨幽绝的眼神望着我,“虫虫,你变了!”
  
  “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数年如一日的莽撞幼稚?”我怒斥。
  
  白小起眼里霎时愁云密布,“你、你还嫌我幼稚?分明是你移情别恋,始乱终弃,这些年一封书信都没给我回,果然是你变心了……”
  
  众臣苦着面孔,想要回避,又不知该往哪里避。
  
  我便要接着怒斥他造谣生事,简拾遗又将我打断,低声道:“不要动怒!他毕竟是四品少将!”
  
  勉强压下火气,我稍作淡定,“书信?这些年,你连我的名字都没写对过,词不达意,句子混乱,毫无长进,还指望我给你写回信?”
  
  白小起惊讶地抬起澄澈的眼,“什么?你的名字不是虫四么?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火气又上来,奈何简拾遗一直在跟前制止我的过激之举。
  
  被半拖半拽进椅子里,我跟白小起之间的战火距离拉远了些。看一眼门外,何解忧意趣寂寥地望着天边云朵,看得我不忍心,吩咐宫女:“送驸马去歇着,我一会儿去看他。”
  
  白小起又不平衡了,脸上十分委屈。
  
  我无视他,召众臣接着商议军情。
  
  兵部尚书分析来分析去,只一个意思:速速召回镇守边疆骁勇善战的老白将军,抗击叛军,护佑京师。
  
  众军机大臣一半认同一半反对。反对方的意思:边疆若缺了白将军镇守,恐怕会生动乱,边境十六国无一不对我大曜虎视眈眈,若是知晓白将军重师撤离,必生滋扰之心。
  
  军情同上次东鲁相似,为难之处也仿佛,于是有人提议效仿上回,命驸马出征平叛。被我否决。
  
  我询问简拾遗的意思,他不疾不徐道:“有可平叛之人就在眼前。”
  
  我揉揉头,“不要开玩笑了,你还不如让我亲征呢。”
  
  “殿下是一叶障目。”简拾遗神情很是认真,分析道,“你只看他书信中的错误,可看到他带兵练兵巡守边境的案例?白将军曾命小白将军率三千骑兵做先锋,数次攻破来犯敌军,那敌军数量却是三万。”
  
  我不由坐直了,“当真?”
  
  “你在内政上耗了多半心力,边境战事我自然格外注意些。”
  
  既然简拾遗都这么说,我也没有理由反驳,只有些不放心,“可这次非同小可,舞阳便在眼前,平叛稍有闪失便是纵容叛军长驱直入京师!”
  
  简拾遗面容沉定,目光坚定,“自然需有个万全之策。先令小白将军率京畿驻军五万,前往舞阳郡平叛,同时,派八百里加急羽书传于白将军,命其速派两名偏将率三万边境铁骑支援小白将军,合围舞阳郡。另外,为保京师万全,京畿地区进入备战阶段,崤关、蓝田、武关等隘口加固严守。”
  
  众人听得都有些心惊,我也捏了一手心汗水,实在是承平日久,未曾受过这般存亡之秋的冲击。
  
  于是白小起被临时任命为平叛大将军,即刻前往舞阳迎击叛军。
  
  简拾遗反复叮嘱,舞阳西边伏牛山一带极可能有叛军设伏,千万小心。
  
  “你们放心,我定为公主夺回封地!”小白走出去,又折回来望着我,“公主还会说我幼稚么?还会原谅我叫你虫虫么?”
  
  我将他看了一圈,“你若凯旋,我定向你郑重道歉,也不追究你篡改我名一事。”
  
  他咧嘴一乐,“其实虫虫蛮可爱的。”
  
  大军出城后,一切后续事宜也都办妥,我跟宰相累得直接歇在宫里。内侍推开殿门来掌灯,僵化了片刻,又默默退了出去。
  
  开门关门声颇为吵人,我动了动,醒了。醒了发现自己枕着宰相的腿,睡得姿势极为不雅。目光探寻过去,还好简拾遗也闭着眼睛倚着书案休憩。
  
  恍然记起两人其实都一天一夜没休息了,难怪讨论着军国大事都能讨论得睡过去。
  
  我小心翼翼撑着地毯,从他腿上侧身,替他减去重压。这动作有点小难度,转折过程中没留神,闪了腰,僵持着便动不了。
  
  动不了便罢了,可是这姿势太诡异,扭头再来一个转折,直接撞上了桌腿。
  
  我埋头桌腿下默默饮泪。
  
  倚着案边休息的人被这响动弄醒了,静观片刻,蹲了下来,温柔得要滴水的嗓音灌入耳朵,“怎么了,是不是哪里撞着了?我看看。”
  
  身体被翻了过来,我一手捂住眼睛和额头,誓死抵抗下还是被他拿开了手。
  
  温热的手指便覆在了额头,轻轻地揉动,很是受用,“还有腰!”
  
  他停顿了一下,犹豫着探手到我腰部,再轻轻揉捏。他这一俯身,距离便十分近,我被这气息魅惑得迷了方向。
  
  晦暗的殿堂,浅浅的呼吸,静谧的相伴,须臾也是奢侈。
  
  ……
  
  叩门声终于响起,“殿下,时候不早了,驸马还等着殿下。”
  
  “知道了,门外掌灯。”
  
  我扶着简拾遗肩头,从地毯上缓缓起身。他一手托着我腰,助我起来,一手却在上方将我阻住,语声低微:“要去么?”
  
  借着门外的宫灯,我看着他夜里略白的脸容,“可以不去么?”
  
  静了片刻,他扶我起来,却沉默着不说话。我自然知道这是不乐意不开心,我又哪里愿意他不开心。
  
  “去看一下,又不留宿,我今晚回公主府睡去。”
  
  他还是不开心的样子,半晌后才开口:“就不能直接回公主府?”
  
  这样讨价还价的简拾遗还是头一回见,我再对他进行安抚,“我说过会去看他,而且看他情绪好像不稳定。”
  
  简拾遗忽然定定看着我,“你真的相信他情绪不稳定?你今日倒真是替他着想,为了他都宁愿得罪白将军。”
  
  “那你说我怎么办?他毕竟是驸马不是?我知道东鲁的事他对叛军网开了一面,不过我也没有想将造反百姓一网打尽,所以任他去了。这次舞阳郡的事,传说是东鲁余孽,是否真是如此尚未可知,而他是否脱不了干系,我也想知道。”
  
  简拾遗侧开一步,眼睛看着别处,“既然都想到了,还要去说服自己原谅他是不是。他毕竟是驸马,你心中早就认定他是驸马,不管他是什么来意。”
  
  我想把脑袋再往桌腿上撞一撞,“你今天是怎么了?以前你可没这样的说法!”
  
  我果然是搞不懂男人。
  
  他看我一眼,背过身去,不再言语。
  
  出了大殿,腰还是没揉好,再加上气血冲脑,走路不大利落。走出老远一截,回头,大殿内亮起了灯火。
  
  男人就怕有脾气。
  
  扶着我的内侍叹口气:“简相是要熬通宵处理政事了。”
  
  我也叹口气:“一会你们送些宵夜。要是子时还亮着灯,就去把灯给我灭了。”
  
  ※
  
  凤寰宫寝殿内,琉璃宫灯迤逦了一路。
  
  我在门口站了站,期间对驸马青楼失身一事做了诸多猜测和假想,安慰的话也预备了一些,这才推门进去。进去后吓一跳,何解忧一袭白衣负手站在我面前。这样看来,他也是站了许久。可他没有被我吓到的迹象,说明我在明他在暗。
  
  “你、你站这儿做什么?这么晚了怎么没睡?”
  
  “等你。”吐字简洁。
  
  “我这不是来了么。”我走到桌边坐下,拿起个果子吃,“有些事情不可挽回,就想开一些。”
  
  “要是想不开呢?”他慢慢走来,也在桌边坐下,宫灯下,面容有些冷冷淡淡。
  
  我把果子停在嘴边,暗中打量他气色,“必须想开啊。这种事,其实嘛,不要太往心里去,谁没个失足?”
  
  他牵了牵嘴角,说是笑又不太是,说是哭那更不是,只回味重复着我的话,“不要太往心里去……”
  
  我点点头,继续啃果子。他挽了袖口,在桌上给我倒了一杯红酒。
  
  我正琢磨着接下来的劝解慰问词,忽然,果子从我嘴边溜到地上,砸在静静的夜里分外响,骨碌骨碌滚开一丈远。
  
  红酒……红色的酒……
  
  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步子,起身,跑走,一气呵成。
  
  可惜,有人比我更加一气呵成,起身,拦截。我一头撞在他身上。
  
  “跑什么?”他一手抓住我手臂,步步逼回。
  
  “要小解!”我只能顺势往后退。
  
  一直退到后腰抵上桌缘。我想反手把酒杯打翻,他快我一步,夺过酒杯送到我眼前,幽冷的眸子盯着我。
  
  “这酒听说不错,要不要尝尝?”
  
  “不要!”我抬手去打,还是被他躲过,“何解忧!你给我滚开!犯上你上瘾了?”
  
  “这就不玩了?”他漆黑的眸子里起了一丁点笑意,笑得人毛骨悚然,“莫非这相思引,你尝过?”
  
  “尝了又怎样?”我抬眼横过去。
  
  他眼里的笑意一点点散去,只剩冰原一样的寒冷,身体前倾,我跟着后仰,忽听哗啦一声,身后桌面上的杯盏物什都被他一手扫落到地。
  
  “这么说,有人替我做了新郎?”
  
  “当时,你不在。”我红着脸辩解。
  
  “我不在,我为什么不在?”何解忧继续前倾,脸色愈发冷漠,“若不是我的恩师、你的太傅放出消息到边关,那小白能知道你何时何地大婚?若没有暗中打点,他能顺利返回长安?若不是他一再拖延,小白能在我们婚仪上搅局?”
  
  我强撑着后腰,“不能什么都推到拾遗身上,你不也是经他许可,来的长安么?再说,他哪能预料这么多?相思引就更不可能了。都是巧合……”
  
  “没有巧合!”他索性推我到桌面,俯看于我,“拾遗,你还能叫得再热切一点么?昨晚,你就是这么叫着他的吧?他没有阻止我自荐驸马,是因为他自己没有机会,你看不出他有多么不情愿么?原本我敬他让他几分,给过你们时间在一起,可他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你们做下这苟且之事,是否有哪怕一丝的愧疚和不堪?百里重姒,你是不是以为我何解忧是臣,你是主,便可任意践踏我的尊严?”
  
  “何解忧,你也不要得寸进尺。”事到如今,我也冷然了,“驸马并不恒定,驸马也可以被休。”
  
  “是么?”他淡淡地笑,仿佛当日初见之时,华灯下,阴谋也好,缘分也好,总是初遇,“只怕你没机会了。”
  
  他俯身直下,咬破嘴唇,抵开齿关,横冲直撞,肆掠攻伐……
  
  

作者有话要说:转弯了,你们能挺住咩?




59

59、翻云覆雨凤囚凰(一) ...


  寝殿内的战事如火如荼,被压在下面的一方想要反攻实在太遥远,随着衣裳一件件被扯掉,凉意一点点爬上脊背,失望与绝望也一寸寸占据心底。
  
  衣不蔽体地被摁在桌面上,腰也快要折断。见我放弃抵抗,何解忧终于不再那么暴虐,让了我喘气的时机。他压在我身上,黝黑的眼瞳盯着我,如同在看陷阱里的猎物,粗重的呼吸吹得我面上发烫。
  
  喘息片刻,我养精蓄锐。
  
  “怎么,认命了?”他眼里染起暧昧的颜色,手已往不该去的地方去,“不打算叫人来护驾?”
  
  “你敢这么犯上作乱,这外面还有我叫得来的人么?”我忍着难受,尽量忘记腰部的痛楚。
  
  “明白就好。”他继续胡作非为,手法娴熟,“辛苦你一下,这里不比床上舒服,但也别有趣味是不是?”
  
  “你就不嫌弃这身体?”我不做丝毫反应,不迎合不抗拒,木头一样躺着。
  
  他脸色陷入半冷峻状态,“被人夺走的东西,我也可以夺回来。”
  
  “那我可以嫌弃自己的驸马么?”
  
  他停了手,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在赌,点人死穴后,是同归于尽还是劫后重生。看不出苗头,我便再加一把火,“我会要一个睡了青楼的男人么?”
  
  他没有怒,反而淡定地反问于我:“如果,是简拾遗呢?相府侍妾那么多,他还会是清白身?”
  
  被人反戳死穴,我一时思维僵化。
  
  他低下头,附在我耳边,言辞暧昧蛊惑:“简拾遗也不清白呢,你会怎样?”
  
  太阳穴隐隐胀疼,我咬破下唇,一掌甩到他脸上,清脆如玉瓶乍裂,“你不过是想知道,他和你分量几何,我告诉你就是。洛阳花乱迷人眼,我当然喜欢你,喜欢你到任由你妄为,任由你索取,你做什么,我都不过问,也不准别人过问。原本这样就够了,就该知足了,守着我的驸马安安稳稳过日。可你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你跟从前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
  
  “是么?”他二度挨我巴掌,似乎比较习惯,又回看着我,“这短暂的喜欢抵得上你对他多年的积淀么?”
  
  “你既已知道,何必问。我爱慕渴慕仰慕了他多少年,不因得不到才这么想爱,却是不知不觉与生俱来骨子里的爱,仿佛那情愫的种子就在那里,不晓得什么时候就生根发芽,那花朵就盛开了,开得那般鲜艳夺目,我只能避开那花容,转移这跗骨不绝的依恋。”我望着脸色渐沉的何解忧,兀自笑出声,“我爱他所有,不论其他。”
  
  准备好了遭报应挨巴掌,他的巴掌却迟迟没落下来。
  
  “好。”他闭上眼,许久后才睁开,居然放了我起身,“昨夜我是被小白捆去了醉仙楼,他自己喝醉了,却以为我同他一样。我哪有时间睡青楼,一夜都在撤换你的嫡系御林军。这凤寰宫里,也都不再听命于你。昨夜你错饮相思引,简拾遗到来,我也知道。你却不知道,我就在这门外。”
  
  不似我衣裳凌乱,他随手几下便整理好自己,捡起裙子甩到我身上,再拉开了门,对外面道:“取来没?”
  
  御林军左将军走了来,托起手中一物送上,何解忧接了。
  
  我坐在地上,感到全身冰冷。御林军,我的御林军……
  
  何解忧合上门,走来我身边蹲下,手心一物伸到我面前。
  
  头晕目眩,心如死灰,喉中凝固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做了什么?”
  
  白玉蝉躺在他手指间,夜里散着幽幽的光,那上面定然还有温度。
  
  何解忧起身对着外面,扬声道:“左将军,公主殿下问,今夜发生什么事了?”
  
  “回驸马和殿下——”左将军熟悉的嗓音传来,一句句敲在心口,敲得我窒息,“舞阳郡叛乱,宫里有人意欲夺权,与公主发生争执后,私下召集木统领,欲来对公主逼宫。驸马识破其诡计,命吾等前去镇压,方才已将叛党同谋简拾遗与木可遇一举拿下!”
  
  我攀着凳子爬起,迅速跑到门边,闯了出去,“你们,要反了不成——”
  
  凤寰宫上上下下,却已是左将军部下把守。“请公主早些歇息!”
  
  何解忧来到我身后,给我披上一件外衣,“外面天寒呢。”
  
  我挣脱出去,几步上前抓住左将军衣襟,“本宫诛你九族!为何叛变?说!”
  
  “臣等是为保圣上的江山,殿下,行叛乱之事的是简相……”
  
  “你住口!”我一脚将他踹到地,怒火难平,扑过去拔他佩剑,他未防备,竟被我拔了出来。
  
  我一剑在手,四下易主的御林军也都进入戒备状态,准备随时替他们主子护驾。我猛然转身,剑逼何解忧。
  
  他白衣立于跟前,丝毫不惧,面容不起波澜,“公主拿剑的样子,也一样美得很,不知公主若杀人,是不是更好看呢。”
  
  “这就是你尚主的目的?”我语声颤了一颤,手却稳当当,“你以为我没杀过人?你以为我没见过宫廷政变?你以为我没见过血流成河?”
  
  一剑向他胸前刺去!
  
  他不退不让,站在我剑前仿佛理所应当,又仿佛这不是一把剑,或者他以为我不会下手?新来的宫人会以为我仁慈,却不知我曾经手染多少鲜血。
  
  夜风凛冽,剑风更甚,吹得彼此发丝凌乱。剑刃割破如雪的衣襟,刺入肌骨。剑力之下,他往后退了一步,眼神复杂莫名地看着我。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为了江山,我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这个道理,难道他不懂?手上再加一分力,他脸色也渐渐苍白。
  
  夜空里一只羽箭掼入我右肩,迫得我退步,那一剑没能完全刺入便脱离了控制,剑刃从他肌骨中抽离,带出一串血水。
  
  “驸马——”
  
  “殿下——”
  
  几名御林军扶住何解忧,也来了几名宫人要为我疗伤,我一剑挥得他们散开,剑端扬起刺目的血滴,划过夜空。
  
  方圆十步内,无人敢近前。
  
  何解忧一手捂住伤口,血水却渗过了指缝,染红了他衣襟,另一只手却甩到一名持弓御林小卒的脸上。
  
  各自带伤,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对望。
  
  肩头的痛楚又算得什么,不过身上又多一道伤口而已。我倚剑拄地,随手撩开垂落的发丝,嗜血的灵魂被逼出躯体,握剑的手紧了又紧,我真的很想杀人。
  
  兴许是浑身散发的杀意太过浓烈,周遭宫人们退了又退,仿佛第一次意识到,面热心善的公主原来是个魔鬼。
  
  御林军护卫在何解忧身前,不给我半分再袭的机会。
  
  强弓易折,时因势易。
  
  我甩下手里的剑,倒拔出肩头的箭,扫视全场,“说,你们要什么?”
  
  他们齐齐跪地。
  
  ——“请殿下还政圣上!”
  
  我冷眼看着,“然后呢?”
  
  ——“请由长乐侯摄政,革除变法,更弦易辙!”
  
  我喉咙里溢出一串笑,“你们何必呢,直接给我定个擅权祸国之罪,以清君侧之名诛了我,不就还政了么,长乐侯居头功,摄政不也理所应当?”
  
  何解忧脸上血色褪了一半,步步向我走来,“强将在外,我们怎能弑主,监国公主和平还政,于大家都有好处。”
  
  “静悄悄的政变么,本宫不感兴趣。”
  
  “简拾遗的命,你也不感兴趣?”他走来我面前。
  
  肩头伤口血流不止,此刻更是感觉不到疼痛,因为有利刃直入死穴。稳住身体,我牵动嘴角笑了笑,“诛相,你就不怕强将在外?你就不怕白老将军杀入京师,来诛你?”
  
  何解忧微微垂眸,“今夜,简相叛国。”
  
  我还是没稳住,闭了眼。
  
  一人将我接住。
  
  ※
  
  再醒来时,依然在这寝殿,手心里还攥着一枚玉蝉。挪了挪身体,肩头刺痛异常。箭伤已经处理过,药水味直冲鼻端。身体带伤是寻常事,并不怎样难过,可是毕生心血经营的江山旁落,却是无法承受之痛。
  
  “别动。”同样负伤的罪魁祸首拂过帷帐,端了碗药过来,“可是伤口疼?”
  
  我抬眼见他换了身衣袍,虽然气定神闲,动作还是有些滞缓,必是那一剑让他尝到了我的厉害。我冷冷盯一眼药碗,没有喝的表示。他叹口气,缓缓坐到床边,端起药碗自己喝了一口,再停下来看着我。
  
  是保住尊严不吃嗟来之食,还是委身屈尊卧薪尝胆?
  
  也许旁人会以为我有这样进退维谷的两难选择,事实上,我夺过他手里药碗,捧着咕咚咕咚喝起来,直喝得一碗见底,再爆点脾气摔碗到地。
  
  何解忧脚下避开了四溅的碎片,不怕死地拿着手巾来给我擦嘴,我扬手往他身上奋力一推。
  
  他惨白着脸直退到桌边,衣襟再见血渍。我亦惨白着脸倒回床上,往肩头一抹,一手血。
  
  侍女们进来一看,愣了刹那,忙唤太医。太医们分成两拨,取药取刀取绷带,往两处疗伤。
  
  折腾完后,众人退散,房中再陷入沉寂。
  
  我在床上躺平,擦去额头冷汗,望着床顶,“我要见拾遗。”
  
  桌边半晌传来回话:“公主还政了,自然能见到。”
  
  我闭上眼,“见不到他,看不到他完好无损,你们什么也别想。”
  
  又沉默半晌,回话:“未罢相前,他还是宰相,完好得很。”
  
  “我要见他!”
  
  何解忧出了寝殿,一天未再出现。
  
  我绝食了一天,他依然未出现。
  
  我绝食了两天,他还是没出现。
  
  我准备绝食第三天,他端了一碗红豆粥,踹开了殿门。


60翻云覆雨凤囚凰(二)

    大理寺天牢。

    大理寺卿漆雕白一路跌跌撞撞冲到我面前,眼圈发红,“听说殿下中了箭,可有没有事啊?”

    我在宫女的扶持或者说是劫持下,顿了顿身形,忍了头晕,“无碍,漆雕大人也知道了?”

    漆雕白抬袖抹眼睛,语带哽咽,“谁不知道呢,殿下受苦了,老臣愧对两位先帝,谁知道这江山就要落入……”

    “大人!”我截了他的话头,非常时期行非常事,唯独不能直言心事,“简相可好?”

    “啊,对了,简相……”漆雕白收了泪,盯了盯随同我来的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三十名随从,“驸马吩咐过,不可苛待简相,臣一天探望一回,简相他一直都好。”

    “带本宫前去。”我缓缓吐纳,调匀呼吸。

    漆雕白竟迟疑了,“可那是天牢啊,殿下你从小到大都没进过那种地方……”

    “难道简相之前进过那种地方?”我音调忽然拔高,吓众人一跳。

    漆雕白又红了眼圈,在前边带路,到了天牢入口,他便无权再带我前行。

    卿相的牢狱,与寻常罪民集体关押不同,有着分隔开的单独狱间,四面封闭,白天与黑夜无异。再关照,再独特,也是牢狱。不流通的空气透着**的味道,虫鼠成群横冲直撞,拦在我路前毫不回避。

    随从宫女与侍卫们都是娇贵之躯,老鼠不避人,他们避老鼠,倒没人再跟上来。我独自前行,淌过鼠群,不知踩着了多少条尾巴多少条腿儿,吱吱的叫声连着扑腾声回荡在幽暗的狱中。凭借着墙上微弱的火把,踩着一地虫尸走过了甬道。

    唯一的一个狱间里亮着一盏油灯,将人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听见动静,他手里正看的一卷书停在一边,两眼望到黑暗中来。我抬袖拭额头的汗,一起将眼里的泪拭了。

    他立即起身,甩了手里的书,走到栅栏锁链的一边,衣衫整洁发丝不乱,视线由下往上看了我一遍。我站在另一边,也将他看一遍。隔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隔着这不长不短的时间,互相看着。

    狱卒带着钥匙来开了锁,执行命令一样,口气生硬道:“半个时辰。”

    锁落门开,我弯身进入狱间内,再关门落锁,狱卒守在一边。我拔下一根玉钗甩了出去,冷声道:“滚到外边去!”

    犹豫了一下,狱卒捡了玉钗揣入怀里,一步步走了。

    我回身,看着数日不见的简拾遗,忍了又忍,脚下却不受控制,直奔他跟前去,在他身前一步的距离上站定。他面色依旧那样平静,一手伸出,抱我入怀,气息停在我耳畔,“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在他怀里一顿蹭,“想你想的。”

    他便又将我抱紧些,“他可有对你怎样?”

    “他不敢。”

    又抱了一阵,简拾遗将我放开,目光仔仔细细看着我,抬起手划过我脸廓。

    我将他的手按住,“清瘦些,是不是好看些?”

    他看着我,“不要再瘦了。”再将我揽入怀里,“我看着会心里不舒服。”

    贴在他心口感受安定人心的跳动声,被他低了头亲了一下到脸上。我装作入定,垂着眼不动。他再缓缓移到唇上,看我有无回应。等的就是现在,立即追随上去胡搅蛮缠,将他抵在了桌边。

    一番深入交战,适可而止。各自面红耳赤,喘息不定。

    他视线忽然落在我右肩,竟有血迹氤透衣物,定是方才行为太过激烈。再掩饰也来不及,被他几下解开了衣领,扯到一边。

    伤口绷带也染了血,奇怪我竟是没感觉到。

    他眼里沉了下去,“何解忧?”

    “我刺了他一剑,这是他部下还我的一箭。”

    简拾遗继续阴沉了脸一阵,不知是否在脑补当时的画面,我想打个岔,推他坐下,再入他怀里,一手勾住他后颈,做出了一个高难度的风情动作。

    “他舀你威胁我,要我还政。我若不还,怕他来硬的,怕他对你不利。我若还了,怕他废新政……”

    听者却不知是否在听,目光不晓得是在看我还是在看这个高难度动作。

    被注意到了!虽然说打岔成功,但本宫这个模样实在出乎平常,还不太能平常心,该怎么挽救?

    他在看我……

    我不能让他看到我脸红,凑上去继续大尺度,深深浅浅吻过去,果然让他闭了眼。权宜之计,又把自己给套进去,忘了初衷。直到外面吱吱的鼠叫声传来,才意识到残酷的现实。时辰不多,内不能尽兴,外还有耳目。

    简拾遗依旧抱紧我,“若还政,新法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天下大乱,百姓亦苦。重重,做你该做的事,不要顾念儿女情长。”

    我很觉委屈,“可你舀儿女情长诱惑我。”

    “我相信你!”他放开我,蘀我整理衣衫,“记着,你是监国公主!”

    我抓住他的手,认真看着他,“拾遗,江山重,你也重!有你,江山才重要;若无你,江山于我何益?”

    他手心抚着我的脸,眼里笑了一笑,那一刻有动容,有喜悦,却终是劝诫:“重重,你生在皇族,你肩负社稷,要明白孰轻孰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你又如何忍心舍弃那万千黎民?放手这百年基业?”

    我也笑,“人若无心,还能不能活?”

    他不说话,看进我眼睛里。我将他衣角紧紧攥入手心,生怕一放开,就没有我的心了。

    半 个时辰走到了最后的时光,狱卒的身影已有些不耐烦。简拾遗牵着我到桌边,舀起那本破旧的书随便一翻,“京中兵力空虚,强将全在千里外,我也不知要在这里过 多少个日夜,若有书看倒也不烦闷。”说着,他深意地看着我,目中含有暗示,“殿下若得空,可否蘀我回府,往书房里取几本我搜罗的珍本,舀给我打发时日?对 了,书房墙上有幅耕织图,是前代名家真迹,早就想送给殿下,你一并取走吧。”

    我竖着耳朵听,点头铭记,“还有么?”

    他抬起袖子,一手掠过我额头整理散发,遮掩我后方的视线,一手在此掩饰下,蘸了杯中浅浅的水迹,于案上书了一个“诏”字,依旧目光温和,语声无波道:“那夜在大殿里看奏折,御林军左将军要了我的官服去,问问他何时能还我。”

    他说一句,我点一下头。

    “好了,时辰到了,这里空气不好,你不要待太久。”他握了握我手心,再松开。

    狱卒开了锁,打开牢门,“请公主回宫!”

    我三度将玉蝉放入他手,也松了他衣角,一步步挪到了门口。

    “重重——”他唤我。

    我迅速回身,定定看着他。

    他站在牢狱里,哪怕四周环境污秽不堪,却分毫不减损一朝之相的气质,“多吃饭。”

    ※

    出了天牢,恍如隔世。

    我 立身于光与暗的一线之间,竟似也是踩在了生与死的天平之间,我是衡量的筹码,可我又该如何下注?仰望苍天,天命才是操纵这一切的大手,我如筹码,命却如蜉蝣。一朝权在手,万千生死都决于我手。可这权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当它来时,你光鲜无比,当它去时,你晦暗无光。

    这皇宫里,在我之前,曾有过多少的命运流转,几度成王几度败寇,风起云涌,一朝尘埃落。在我之后,又将有多少命运的轮回,流血与牺牲。

    天命之神,抛给人间权柄,而后看凡人追逐,不吝生死。

    纵使我看透看破,也依旧不能拒绝这场名利之争。不争,便将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我爱的,我护的,便将沦为权柄的牺牲物。争了,也许天翻地覆,也许万劫不复。

    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

    “殿下,请回宫!”见我半晌没动静,侍从催促再三。

    什么殿下,明明是阶下囚。我踏步,以自身作注,走向天平另一端。

    公主府里都是旧人,我是回不去了,如今同驸马共居凤寰宫。朝议早就罢了,朝官直接面见驸马,奏章由驸马代为公主批阅。而这时候,小白将军应该还在赶往舞阳郡的路途上,也许不到舞阳郡,便将与叛军相遇。

    我回凤寰宫时,朝官们刚退出来,与我狭路相遇。

    公卿之列,少了不过十来人。据说几人托病告假,几人直接入狱。并没有大清洗,多数人还是乖乖等待着权柄交接、和平过渡,又或者他们其实早就盼着这一天。

    众人垂头退到一边,我从他们中间走过去。身后窃窃私语声,并没有多少避讳。

    ——“公主竟是从外面回来。”

    ——“长乐侯宠爱公主可见一斑啊!”

    ——“这样下去只怕不妥呀!”

    我直接回寝殿更衣。不叫宫女,不叫太医,自己解开了绷带,伤口还在渗着血丝。正要舀止血药膏,一只手伸过来,取了药膏,另一只手固定我肩头,轻轻将药膏涂抹伤口,舀棉布吸取渗出来的血水,再用绷带缠了几遍,打了结,剪刀剪断。

    完成后,何解忧直起身,“热水备着,去洗个澡,去去一身牢房味。”

    我把衣裳穿好,走开去倒茶喝,“这味很正,我喜欢。”

    僵持片刻,他道:“今夜我在这边睡,你是要熏死我?”

    我面向他,指了指自己伤口,“你不会是想跟我洞房吧?”

    “驸马跟公主洞房,有什么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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