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香港,实行资本主义制度,以廉洁的政府、良好的治安、自由的经济体系及完善的法治闻名于世。
第二天一早,隽岚就回去JC上班,本来可以请几天病假,她自觉没什么大碍,犯不着再呆在家里,连累冯一诺也能出去。
去公司的路上,她还在想,WESCO的事情要怎么跟Johnson说,到了办公室,她还没去找Johnson,Johnson却已经来找她了。
“这几天你不在,”Johnson这样开场,“我本想叫Ming把WESCO那个项目收尾的一些事情都做掉,他手上还有其他项目,结果就拖到现在。”
Johnson的口气里似有埋怨,不知是对她,还是对郁亦铭。她心里却有些触动,郁亦铭存心hold着这件事,一直拖到她回来。
她关了门,把WESCO的问题和盘托出,Johnson听完才觉得后怕,他作为老板,可是要在报告上签字画押的,将来一旦出了事,责任最大的就是他,唏嘘过后就嘱咐隽岚赶紧把报告改好,如果时间不够,他会去和客户方面联系,人家一定也能理解,毕竟这是对他们负责。
从Johnson的办公室出来,她回到自己位子上,开始动手改报告,但看着原来那个一片祥和的版本,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下手。不多时,郁亦铭也来了,径直去自己位子上坐好,一句话都没跟她说,就发给她一封信,正文空白,附件里是一个PDF文档。
她打开来看,是WESCO的评估报告,乍一看跟她请假去塘厦之前那一版没什么不同,她还在纳闷,又发一遍给她做什么?等到一条条读下来才发觉不一样,应该修正的地方都已经改好了,每个数字的出处都十分清楚,WESCO的资金问题在最前面“概述”那一章里就已经指出——存在严重影响评估结果的重大事项。
看到这里,隽岚抬起头,朝郁亦铭坐的位子看过去,发现他也正望着她。
“除了冯一诺,那件事我没跟任何人提过,”他在sametime上对她说,“报告到底用哪个版本,你自己决定。”
她觉得有点讽刺,离开塘厦之前,自己也对叶嘉予说过差不多的话。
“我已经跟Johnson谈过了,报告会改好了再给他看,”她如实回答,“既然你已经改好了,那就不怕来不及了。”
她看到他的状态变成正在输入,但很久都没有新消息发过来。她等得不耐烦,关掉那个窗口,正打算开始做别的事情,消息却又来了。
“你发还是我发?”他问。
“你写的当然是你发,省得到时候又说我抢你的功劳。”她回答。
“还是你发吧,这是你的项目。”他却又这样说。
“好。”她答应了,他说的也有道理,而且刚刚也是她去和Johnson谈的,省得Johnson再多想,郁亦铭明知有问题,报告都改好了,为什么还憋了这么多天不上报。
报告呈上去,难免又是一场轩然大波,那天剩下的时间都在跟客户开会,叶嘉予休假还没回来,参加会议的是他的老板,还有一个临时接手这个案子的同事,两人都不清楚其中渊源,只知道是JC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让他们能及时收手,取消同WESCO的交易,否则这笔烂帐就是他们的麻烦了。
若是这样想,自然觉得JC的资产评估组功不可没,帮他们避免了损失。对方老板表示very impressed,以后如果有什么用的到咨询评估的项目,一定还会找他们。
Johnson听了大喜,会开到一半就对隽岚说:“这一次,你做的很好。”
隽岚笑了一下,说谢谢,心里却不是滋味,其中的因缘际会又有谁知道呢?
眼下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件事是否要再闹大一点?比如,报警。WESCO如此之大的资金漏洞无论在哪个国家都足够立案了,而且还是金融大案,于是,双方又找了法务部的同事进来出主意,会一直开到晚上七点多才散,结论却还没有,说是要等美国总部上班,问过大老板,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
从会议室出来,隽岚收拾东西准备走人,郁亦铭走过来问她:“去不去吃饭?”
她笑起来,反问:“怎么,你跟冯一诺说好了,轮流盯着我?”
“知道你好着呢,不用人盯着,纯粹只是一起吃个饭,”他回答,“一个人坐在饭馆里多傻,你要是不去,我去约别人。”
她觉得这态度不错,就说:“那走吧。”
他们去附近的餐馆吃饭,吃饱了又去酒吧,说得都是些不相关的事情,她又疯起来,把某些事情跑到脑后。
直到酒吧里越来越吵,他们移去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来,直到她突然问郁亦铭:“你喜欢香港吗?”
“这个问题太深了。”他回答,“你呢?你喜欢吗?”
她摇摇头,回答:“也说不上喜不喜欢,就是觉得夏天太长了。”
“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是会厌的。”他笑起来,“很多时候根本不是厌倦,而是因为最开始的时候只看到最好的一面,时间长了就暴露了。”
她以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却又不完全明白,本着探讨人生的目的就事论事道:“也可能从前真的就是那么好,只是后来变了。”
但他却不再绕圈子,从地说到了人:“你以为人会变,这是感情失败的另外一大原因,人不会变,至少……”
他停在那里,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许久才说下去:“in the way really matters.”
“那你呢?”隽岚反驳他的理论,“你不就是变了许多,从前是好学生,现在变成这样。”
“现在怎么样?”他打断她,饶有兴致的看着她,等她对自己的评语。
她一时间竟说不出,只能含含糊糊的描述:“一时在这里,一时又在那里,做做这个,再做做那个,要是你五岁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外婆肯定又要跟你讲《龟兔赛跑》《小猫钓鱼》的故事了。”
那时,郁亦铭常到她家去玩,两人对面对坐在一张小圆桌边上写字画画。女孩大多比男孩早慧,她不管是写字还是画画都又快又好,两人每次比赛都是她赢,小孩子赢了总是很得意,她最喜欢在他面前显摆,他不服气,就去找她外婆,直接挑战比赛规则:为什么一个字要写十遍?为什么画的画非要跟书上的一样才算好看?还有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学英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总之是许许多多的为什么。
或许,只是或许,他还真说对了。他从小就跟她不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似乎许多事都变了,但其本质却始终不曾改变。
“一辈子很长的,你考虑清楚没有,真的要这样过?”她又问他。
“是啊,一辈子是很长,如果我能活八十岁,花几年时间晃悠也不过就是一转眼的事情,为什么要纠结这么多?”他自以为很有道理。
“可是别人都在读学位找工作结婚生小孩儿,时间宝贵,你不觉得自己浪费?”
“哈,刚还说一辈子很长,一会儿又短了?”他找她的碴儿。
她笑,索性投降了,作势拿出钱包,拍出一张钞票,说:“我说不过你。赞助你一百块,去找个心理医生聊聊吧。”
“我病得重,一百块哪里够?”他也同她玩笑,“医生看见我肯定会说,你,来得太晚了,如果是十几岁,可能还有机会能治好,现在年纪这样大,已经没救了。”
“啊呀,那怎么办?”她假装听到噩耗。
“不是早跟你说过,’他看着她回答,“我得找个人给我做主,时时告诉我怎么做。”
她愣了愣,终于还是躲过他的目光,又低头喝酒。
如果他们现在还是十几岁,一切可能完全不一样。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忍不住拿他与叶嘉予比较,仔细想起来是有些奇怪的,她从来没有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过,或许是因为他们简直就像从两个世界走出来的,而且,还是两个永远不会相交的世界。
正如郁亦铭说过的,叶嘉予是个有担当的人,他把一切都背负在肩上,塘厦那个大家庭,甚至还有薛璐,他们的期望便也是他的期望,他们的困境也是他的困境,所以他才那么忙,那么累。
而郁亦铭却恰恰相反,他是活的最轻松的人,可能是打算走得很远,他总是轻装上路,什么都不带,谁都不带。
啤酒苦涩,她喝得并不多,却觉得不服气,又试图举出一个反例。
“还有我,”她指指自己,“我就变了。”
“哪方面?”他问。
“我本来是那种可以带去给父母看的类型。”她以为有自我调侃的勇气。
“现在呢?”他继续。
“现在,”她苦笑,“跟人同居过,有过小孩,又流产,我变成一个不好的结婚对象了。”
“你知道我不介意。”他笑答。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只能当他是开玩笑,揶揄道:“你不介意有什么用,你又不是那种愿意买个房子,找份工作,赚钱养家的男人。”
“我希望你也不介意。”他仍旧带着笑。
她又愣住,不知道这话还要怎么说下去,再继续,恐怕就要说到她和叶嘉予的事情了。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跟郁亦铭谈起此类问题,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总之就是觉得太奇怪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许多事情涌上心头,她突然觉得冤屈,又有些庆幸,冯一诺已经把经过告诉他了,即使说的不多,他也是懂得的。
他们静静坐着,许久,她终于开口:“他们都跟我说,真是可惜,你一向身体很好,要是早点知道,当心一点,也不会这样。我却在想,还好,没有早知道。”
他听她讲,没说话。
“我甚至觉得,”她转过头去看看他,继续说下去,“我其实早就有感觉了,只是存心不想要……,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怕?”
他还是沉默,伸手把她拥进怀抱。她挣了一下,试图微笑,对他说“跟你开玩笑的”,眼泪却落下来了,她只好伏在他肩上哭,索性放开来,渐渐洇湿了他的衬衣。
自塘厦那一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畅快的哭出来。她一直对人家说她没事,对他这么说,对冯一诺这么说,对自己也这么说。但于内心深处,却不是这样的,她从前不承认,即使是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那么无所谓,有些东西一旦毁坏,或许要很久才能复原,有些伤痛,或许会一直留着。
那天夜里,他们很晚才离开酒吧,郁亦铭送她回去。那几日,天气又明显的热起来,近夜或许下过一场小雨,水汽带着地面上沥青的味道渗进空气里。永乐街上的小店面几乎都已经打烊,只余街角的便利店还亮着灯。
两个人慢慢走到她住的地方楼下,她同他道别,笑道:“你不用开导我,我已经想明白了。”
“知道你好着呢,不需要人家盯着,我也得回去把衬衫晾一晾。”他也笑着嘲他。
她作势推了他一把,转身上去了。冯一诺恐怕是对的,她真的应该哭一场,哭过之后,感觉好像整个人从里到外洗了一遍,笑起来仿佛也轻松了一些,那些她为之流泪的伤口好像已经不是新鲜的了,只是在那里,顽固的在那里,等着时间流逝,或者是一味药。
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觉得很累,眼睛都睁不开了,而且还喝过酒,自以为会睡得安稳,结果睡到半夜却又醒过来了。这一次,不是因为做梦,而是因为想到一些事情,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静静地把这几个月以来的经历都过了一遍,直到一个问题出现在脑海里,百思不得其解,怎么都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来。
叶嘉予从来都不是个坏人,他身上简直就没有做坏人的基因,为什么要把她牵扯进WESCO这桩案子?
他一向不跟她谈工作,总觉得她做事的方式不对路,还曾经对她说,如果请人,肯定不会要她这样的。他只是开玩笑,没轻没重的说了这么一句,却没想到她当真了,眼泪都掉下来。他只好又哄她,说工作自然是要找别人,那有叫自己老婆做的道理,她这才又破涕为笑。这一次介绍WESCO的项目给她,真的是破例了。
而且,他在这个圈子里是很有些人脉的,要找个相熟的评估师是唾手可得的事情,并不是非她不可。而且,这一次如果不是她稀里糊涂的多发了一次银行询证函,也不会发现资金漏洞,可能现在报告都已经出了,WESCO记录完美,交易也顺利达成。
为什么?她想不通,于情于理都找不到一个说的过去的解释。
还有,还有去年圣诞节前的那一夜,他在黑暗里对她说:隽岚,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说?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睡着了,再醒过来已经天亮了,她起来洗漱,除了照镜子的时候发现眼睛有点肿,一切仿佛了无痕迹。
一清早,她又回去上班,刚到公司,Johnson就把她叫进办公室。她走进去,看见郁亦铭已经坐在里面了。
等隽岚也坐下来,Johnson关了门,开口说:“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们,……也不算什么好消息,只是对JC来说比较好……”
隽岚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老板为什么这样吞吞吐吐,转过身去看看郁亦铭,他却没看她,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我们不用纠结报不报警了,”Johnson继续说下去,“WESCO那边已经有人出来自首了。”
说完这个爆炸新闻,Johnson像是松了一口气,隽岚十分意外,连忙问:“是谁?”
“是他们那边负责亚太区业务的一个总监,中国人,而且还是个女的,”Johnson唏嘘不止,“此人常驻在上海,通过邮件把WESCO自2006年以来的往来账目直接发到纽约联邦检察官办公室,昨天半夜这件事就已经上了美国那边好几个频道的财经新闻,估计这里的媒体也会很快跟进。”
隽岚听了只是沉默,郁亦铭那边也是出奇的安静,但她心情沉重,无暇在意。女的,中国人,又做到总监这样高的位子,除了薛璐,她想不出还会是谁。
“……当然,WESCO其他高层也脱不了干系,一个出来自首,自然牵连出一串,”Johnson还在继续讲,“新闻里说,那些罪证其实两天前就发了,检方大概是需要一段时间来证实真伪,……”
对公司而言,WESCO的问题就此解决了,生意做成,钱收进,没有道德风险,又多了个熟客,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对隽岚来说却不完全是这样,她想要放下不管,却做不到。
从Johnson的办公室出来,她忍不住上网搜索相关的报道,事情正在风口浪尖上,一搜便是一大堆,连视频也有,而且还是系列报道。
她点开来看,薛璐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甚至连真名都没出现,主持人每次提到只是说“内部人士”,并且用一个剪影人像代替。可能是因为当事人在上海,暂时还没有影像资料。那个剪影就是一般职业妇女的样子,那身形看起来像个中年妇人,与她记忆中的那个薛璐完全不一样。
果然,当天晚上,香港的新闻里也有了WESCO案的相关报道。警方已经全面介入,涉案的高层均已取保候审,公司暂时还在运作中,但已有投资人打上门去,WESCO纽约总部的大厦楼下已经架起了围栏,甚至还有警卫站成了人墙,限制无关人等出入。
上海的分公司境况也差不多,大楼下面保安林立,拉起了警戒线。隽岚是上海人,虽然多年不曾常住,对那里的地标建筑总还是熟悉的,一看周围的环境就知道是哪座办公楼。还是投资圈子里的老规矩,一定租在城里最好的地段,租金最贵的大厦,view最好的楼层,WESCO当然也不会例外。镜头又扫过大楼门口的广告画,“WESCO——您的财富伙伴”,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正朝画面外的人伸出手,笑容成熟睿智,只可惜被恶作剧的人画上了达利的胡子,魔鬼的尖角。
要在WESCO这样的公司开立投资帐户,起始门槛就是千万级别,一旦事发,投资人的损失虽然惨重,却也不会有凄凄惨惨的苦主在镜头前面扯着头发痛哭自己赔了棺材本。普通百姓不过是吃完晚饭看看热闹,笑话笑话那些有钱人怎么也那么蠢。
隽岚却一直着关注案情的发展,先是有专家出来讲话,说此案究其本质,不过就是百多年前旁氏骗局的翻版。然后,曾经在占领华尔街运动中作出过巨大贡献的积极分子又开始大骂这帮所谓的投机专家、成功商人。还有个分析师夸口说自己几年前就做了个数学模型,证明WESCO的投资盈利曲线有问题。最后,WESCO的发言人也来了,又在记者面前为自己辩护,说他们的投资项目并非虚构,唯一值得推敲的只是没有及时将真实的盈利状况报告给投资人,顶多算是失职,而绝非诈骗。
耳闻目睹这一片鸡鸣犬吠,她禁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去向媒体夸口,说:其实是我,章隽岚,第一个发现了WESCO的问题。
当然,她只是自嘲,根本无意出这个歪名,心里想着的始终是两个人——叶嘉予和薛璐。
她曾经很喜欢这么一句话——如果世界背叛了你,我会站在你身边,背叛全世界。第一次听到,她就兴冲冲的转述给冯一诺听。
一诺听了也喜欢,对她说:“章隽岚,咱这辈子必须得遇到这么一个人,往旁边儿一站,多么霸气,比身后站个容嬷嬷还霸气。”
那个时候,她还没跟叶嘉予在一起,冯一诺也没交过男朋友。两个十几岁的青葱少女,真心梦想过得到这么一个可以为自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人,而她的梦想比起冯一诺的还要更具体一些,她曾希望那个人就是叶嘉予。
不知是因为没有这样的好运,还是她们打一开始就根本没有背叛世界的勇气,她和冯一诺都没能遇到这样的人。随着年纪一点点大起来,她们离开学校,远行,工作,经历许多事情,认识各种各样的人,除却亲身经历,见到的听到的故事也越来越多。她不知道冯一诺怎么想,反正她没有再重温过这样的梦想。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真会有人那样做吗?她很早就不相信了。就好像小时候,妈妈对她说把泡泡糖吞下去肚肠会都粘在一起死掉,当时的她奉若真理,长大之后再听,就觉得很傻了。
直到现在,她又想起那句话来,突然发觉用来形容薛璐和叶嘉予,恰恰合适。
叶嘉予是那个可以背叛全世界的人,只是可惜,不是为了她。
想到这些,她不禁怅然,既然你们属于彼此,何必把我拖进去?
唯一的问题是促使薛璐站出来自首的动机,是为了不让叶嘉予陷到同她一样的困境里?还是知道事情即将败露,索性自首,好占得先机?
隽岚更喜欢前一个版本,只因为那更符合那条“为你背叛世界”的誓言。
她有些意外,自己竟可以如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那样旁观这件事,多年的感情真的就这样了断了?
离开塘厦的那天,她自以为已经把所有事情都跟叶嘉予交待清楚了:钱和首饰都还给你,我的东西也要拿回来。其实,她放在叶嘉予那里的东西总共也没有多少,就算不去拿,也没有什么影响。从第一次去叶家到摆订婚酒,前前后后收到的礼金倒有不菲的一笔,转账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只要做到这些,他们俩之间是不是就两不相欠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只余最后一个难题了——如何去跟父母交待?
隽岚猜得到会碰到多大的阻力,又会把那两个世上最关心她的人伤成什么样。她别的事情都不怕,唯独就怕这个,与家里通电话,纠结了很久还是没说,总想着有机会回一趟上海,再当面告诉他们,似乎比在电话上说更加妥当一些。
想了大半夜的心事,第二天却还是要早起,匆匆赶到办公室,忙碌的一天便又开始了。
不知是不是WESCO那个案子的影响,JC资产评估部的生意骤然兴隆起来,同时有几间公司过来接洽,想要他们来做评估报告。隽岚忙了一上午,午饭也迟了,差不多两点钟,才得空去楼下买了个三明治。
回到办公室,刚在位子上坐定,菲姐又过来找她,把一张黄色报事帖粘在她桌上,对她道:“刚才你不在,有人找过你,就是上次那个‘华裔小姐’。这个是回电号码,别又说我没记下来。”
隽岚看了看,纸上只有一串数字,没有名字,也没写关于哪个项目。菲姐就是这样,做事总是做一半,她索性自己打过去问吧。
电话接通,她自我介绍:“你好,我是JC的July章,您刚才找过我。”
“对,”电话那一边的人回答,“July,我是薛璐。”
隽岚愣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她有过一万种猜想,却也不曾猜到薛璐会来找她,如果菲姐没记错,那么她去印度那段时间,薛璐就应该找过她多次了,做什么?难道是胜利大游行?
“我现在在香港,见一见怎么样?”学姐还是一贯的亲和做派,仿佛她们俩从前就很熟。
隽岚无法拒绝,太多悬而未决的谜题,等着一个答案。
“在哪里碰头?”她问。
“棕糖好吗?”薛璐回答。
隽岚答应了,禁不住又记起那一夜。这大概就是宿命吧,又要回到那里去,她这样对自己说,跟Johnson打了声招呼,就出发了。
午后的棕糖更加冷清,隽岚到那里的时候,薛璐已经在等她了,打扮得很素净,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边上,正在打电话。
隽岚又想起在新加坡机场遇到的那位学长,他曾对她说薛璐这些年很见老。那个时候,她就想象不出薛璐变老了究竟会是怎么个样子。或许是因为曾经那个惊艳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如今亲眼看见了还是不明白那个人家为什么会那样讲。薛璐还是很瘦小,皮肤比在波士顿那次白了许多,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却并不难看,只是显得比从前更温和无害。
她走过去,薛璐看到她,便对她笑,做了个手势请她坐下。她坐下来,等了有三五分钟,学姐的电话还没打完,本以为总是工作上的事情,听起来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电话那一头的人年纪肯定不大,估计也就四五岁吧,要用小孩子的语言才能沟通。
隽岚要了一杯茶,在一旁听着,越听就越意外,薛璐这样一个女强人竟也有耐心这样咿咿呀呀,而且,她怎么还在香港?想象中应该早已经伏法,象美剧里那样,穿者橙色囚衣坐在拘留所里,等着见律师。
正想着,电话终于打完了。
“不好意思啊,是我女儿,总是缠着我不放。”薛璐致歉,把手机递过来,让隽岚看上面的照片。
屏保是一张合影,一大一小两张面孔,笑的十分灿烂,大的那个不会认错就是薛璐,小的是个女孩子,大约四五岁,圆脸,皮肤黑黑,有个肉鼻子,没见过,却觉得有些眼熟。
学姐好像看出来她的疑问,笑道:“这是我跟前夫的女儿,已经上幼儿园了。”
隽岚这才想起来那个小姑娘像谁,MR腻味,眼睛鼻子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真可爱。”她客气了一句,心里却在想,是女孩,可惜没有像妈妈。
“小孩子总是可爱的。”薛璐笑了笑,仿佛有那个自知之明,女儿不美,婚姻失败,却无所谓,放下手机,又说起从前的事情,“医生说我的体质不容易怀孕,所以特意早一点要小孩,那时候忙,怀孕了也要上班,挺着肚子坐飞机去开会,一直做到三十八周,有天早上,人家问我什么时候生,我说分分钟都有可能,结果肚子就痛起来,九点钟进医院,傍晚就生了,两千九百七十五克,十分顺利。”
校友圈子里的揣测抑或是吹捧,原来没有一种是接近的,从某个角度来说,她只是个普通女人,赶在三十岁之前生孩子。
隽岚几乎忘掉此行的目的,许久才想起正题,问:“你找过我好几次?”
“是,”薛璐点头,“之前是要劝你推掉WESCO的案子,现在没必要了,只想聊一聊。”
“要我推掉WESCO的案子?”隽岚不懂,自从那一天叶嘉予对她说出事情的始末,她就一直以为薛璐也参与其中,却没想到竟是这样。
“我并不需要人家帮我。”薛璐回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倒有几分传说中杀人放火金腰带的架势。
“到底怎么回事?”隽岚问。
“当时我们正打算出手一组投资,”薛璐从头说起,“消息放出去,有好几家有意买进,包括叶嘉予工作的那一家公司,我发信给他,提醒他WESCO有问题,不要沾手。但他还是继续在跟纽约总部谈这件事情,我开始怀疑他是存心要做成这件事,前后找过他许多次,邮件,电话,劝他收手,但他一意孤行,我没有办法,只能来了趟香港。”
“是去年圣诞节前面。”隽岚又想起当时在此地看见的那个身影。
“对,”薛璐点头,“一开始他根本不愿意见我,我是通过他的老板才约到他见面。他总算承认是为了帮我,才想要接下WESCO的烂摊子。刚刚听到他这样说,我不是没有心动过,要知道我们已经许多年没有联系,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波士顿的同学会上,最后一次讲话还要早一些,是在纽约,那时他刚刚到美国。”
听到这些话,隽岚觉得心都抽紧,本以为与叶嘉予已经了断,却还是做不到断个干净,往事回闪,仿佛不能停下来。
“我很感动,这么久之后他还能这样对我,直到他看到你。”说到这里,薛璐停下来,往下一层看过去。棕糖有两层,中间挑空,从她们坐的这个位置刚好就能看见下面的卡座。
隽岚也静默,他们是在棕糖,她早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中环只有那么点大,我们正好看到你跟同事在一起,”薛璐继续说下去,“你们好像就坐在那里吧,你看着那个弹琴的人,叶嘉予就一直看着你。他是聪明人,看得懂那样的眼神。”
“什么眼神?”隽岚却不懂。
薛璐笑了笑,没有回答,继续说那天的事情:“后来他说有事先走,到深夜却又打电话给我。我问他想通没有?”
“他一定说没有。”隽岚插嘴。
薛璐的答案却与她想的不同:“他说这桩交易他已经计划了很久,一定要做成,他知道会有很大压力,但他应付的来,只怕一件事。”
“是什么?”隽岚问。
薛璐停下来,摆弄着手里的一支笔,许久才说:“他怕你会离他越来越远。”
隽岚颇为震动,她从没想到叶嘉予对她并非没有感情。按照薛璐的叙述,他们搬到香港不久,叶嘉予就开始计划与WESCO的这桩交易,这或许也是他突然变得忙碌而沉默的原因,而在她觉得两人之间越来越疏远的同时,他竟也有同样的担心。
“从那个时候起,”薛璐打断了她的思绪,“我就开始想怎么结束这一切。”
“你是为他才这么做,他又是为了你。”隽岚喃喃道,这句话她对叶嘉予也说过。
“别把我说的这样伟大,”薛璐却否认,“是我自己不好,得意忘形,那时WESCO亏空已经很大,我只是顺手,身边每个人都在拼命捞,我又能怎么做?”
“这一次呢?你是为了他才交出WESCO的帐目?”
“这是经济案,而且我又不是大佬,再怎么样总不至于杀头,”薛璐自嘲,“但我还是犹豫过的,犹豫了很久。一旦站出来,在这个圈子里就没有立足之地了,你看,我还有女儿要养。”
“那是为什么?”隽岚追问,总有件什么事情触发这个决定。
“我已经准备退休。”
“你怎么知道自己会没事?”
“我与检方有协议,你不知道?”这一次轮到薛璐意外,“你的同事找过我,他让我明白这是眼下最明智的选择。”
同事?!隽岚愣在那里,哪个同事?
薛璐却当她知道的,继续说下去:“说他是威胁也不为过,如果我交,他在纽约有律师替我与检察官讨价还价,不交,他就报警,就是这么简单。”
可能做这件事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郁亦铭。隽岚突然觉得忿忿,想起从塘厦回来之后,她第一天去上班,郁亦铭给她两份报告,让她自己决定发那一份,还有后来Johnson告诉他们WESCO案发,他坐在那里,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这算什么?试探她吗?
“就是那个人,对不对?”薛璐突然问她。
“谁?”她好不容易缓过神。
“上次在这里弹吉它的那个人。”薛璐回答。
隽岚若有所思,缓缓拿出皮夹来付了茶钱,就说要走。有些事,她得找个地方静静想一想。
要说的话应该都已经说了,薛璐也不再留她。
临走,隽岚又问:“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与我女儿在一起,”薛璐笑答,仿佛天经地义,“小孩子真正属于妈妈的时间其实只有那几年,得好好珍惜。”
“你应该见一见叶嘉予。”寻思良久,她终于还是说出来。
薛璐却笑着摇头:“我跟他一早就没可能在一起,见了也是图增烦恼。”
“为什么?”隽岚问。
“我的经历太复杂,他身上又背负了太多东西,我跟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一直站在你那一边。”隽岚道,这么多年,她心里最过不去的也就是这一点。
“你不要这样想,”薛璐回答,“有些事是分不出孰轻孰重的。”
她出于礼貌点点头,其实并不明白,理想中的恋人,应该是彼此心里唯一最重的那一个。
“我们从没有开始过,在他心里,我无论如何不可能重过你。”薛璐又道。
“你不爱他?”隽岚问。
“怎么会,我不瞒你,我只爱过他一个人,但只是爱过而已,过去式了。”
“那为什么不在一起?”叶嘉颖手不能提肩不能抬,尚且愿意争一争,他们经济独立,却不肯试一试。
薛璐却不回答,只是说:“到了我这样的年纪,想要的就不同了,我现在只想找个人,他看重我,我又不讨厌他,凡事有商有量,没有那么多麻烦。”
隽岚心里不赞同,薛璐也不过三十出头,女人最好的年纪,有阅历,经济自由,竟会这样想。
“你今天约我来是为了劝我跟叶嘉予和好?”她又问薛璐。
若不是今天听到这番话,她还以为叶嘉予对她全然没有感情。
“这其实不关我的事,”薛璐笑起来,不置可否,“但我希望你们都过得好。”
“我懂,你这是为我着想。”隽岚惊讶自己竟还能语带戏谑。
如果她回去同叶嘉予结婚,他们还是金童玉女,如果她不跟他结婚,就只能是一个与人同居过,怀过小孩,然后流产,再惨遭退婚的悲剧角色,普通人恐怕都会这么想。
“不是,”薛璐却摇头,“是为了他,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青年才俊,不怕以后没有好对象。”
“但他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的人。”
“我怎么样?”
“校园里开始的感情总是不一样的。”
“我不也是一样?没可能再回去找到一个校园恋人。”
薛璐只是笑,好像知道一些事却不点穿,许久又感叹:“July,我希望能像你,我想叶嘉予也希望像你一样,有一个这样的家庭,慈父慈母,有足够的钱读书旅行,又不多到要传下来,变成一种负担。”
他们两个都曾在学校叱咤一时,毕业之后又混得风生水起,现在却说羡慕她。
“那个时候,年纪小,又傻,一点不会做人,在学校里处处树敌,”薛璐也想起学生时代的事,却又不愿意细说,只是轻描淡写,好像早已经不在乎了,“有许多事,换了现在的我,肯定不会那样做。十几岁的人其实最残酷。只因为运气好就可以嘲笑运气差的人,如果那个运气差的人刚好有些地方比较特出,那就更犯了众怒。”
这番话好像就是总结了,隽岚站起来,薛璐也起身送她。转身离开之前,她低头看到薛璐脚上的鞋子,竟也不是标志性高跟鞋,只是一双平底,软软的羊皮,鞋面上有个抽象的猫咪图案,家常而淘气。
薛璐注意到她的目光,笑道:“我的脚宽,其实不适合穿高跟鞋,只有觉得自己需要些力量的时候才会穿,你也可以试一试,这一招很管用。”
隽岚走出去,坐电梯去底楼。轿厢往下降,传来深井里风的声音,接下去该怎么做?她竟有一时的迷茫。
离开棕糖,她拦了的士回公司,上了车就拿出电话来,拨了冯一诺的号码。一诺却不接,不多时发了条短信过来,说是在开会。
“你跟郁亦铭说过薛璐的事情?”隽岚也发短信过去。
这一次却等了老半天才收到回复,而且只有一个字:“嗯。”
“那你上次说没讲过!”隽岚气结。
“本来是没说,可是你说叫我别管,我还以为你要怎么样呢!”
“你以为我要怎么样?”
“我哪知道,这件事毕竟牵涉到叶嘉予……”
是啊,牵涉到叶嘉予,她就会犯糊涂,是这个意思吗?
随后的一路,她都在想心事,以至于车子开过了金融街都不知道,真要问她在想什么,却是怎么都说不清楚的。待她回过神来,急急忙忙的招呼司机停车,付了钱下去,就拿起电话来拨了郁亦铭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她一边往公司走,一边讲:“你老实说,是不是去找过薛璐?”
“啊?”那边那位还想装傻。
“这本来就是我的项目,跟你有什么关系?”也不知为什么,语气就不大好。
“你是说你的事情跟我没关系,对不对?”郁亦铭听起来倒是不急,悠悠问她。
隽岚被他问住了,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半天才磕磕巴巴的解释:“问题是,……关键是,问题的关键是你根本不相信我会做出对的决定……”
“我没有不相信,”他继续振振有辞,“只是做个双保险,免得你犯糊涂,旁人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管好你就行了。”
管好我?当我是什么啊?她一时语塞,不知这话再怎么说下去,还想开口,电话却已经断了,大概是因为进了电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