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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策》谈天音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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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18:22:42

第十四章:奔流



  上官一语,石破天惊。青凤先生,乃天下名士,但他离群索居,因此见过他的人极少。



  破军而来的他,是一个比人们想象中更美丽,更年轻的少年。青春中国,便装在他青春的袖子里。怎不令人神往?可是他前来索取一位姑娘,又岂不是犯了少年赵王的忌?



  黄昏之岚,起了一阵涟漪,甲胄兵器轻微撞击,却无人敢于发声,窒闷得让我心慌。



  元君宙笑了一声,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说:“……原来如此。你要逃,他来追。精彩啊。”



  他努力平稳气息,但究竟没有讲话老气横秋的定力。



  我伸出头,喊了一声:“上官先生……?”上官本是顾绝独立,见了我眸子一亮。好像本来紧张极了,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阿宙下马朝上官去,步子不慌不忙。众人都听到他彬彬有礼道:“原来是已故中书令之子上官先生。青凤先生离乱中降临,本王理当倒履来迎,但军务在身,不便脱卸武装。冒犯之处,还请体谅。能否请先生随我进帐,吃一杯酒?”他一番话讲完,大军就齐齐发出一声叹息。



  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上官也无笑容,对阿宙轻语几句,点了点头。阿宙又回顾,大声吩咐:“夜间山内有寒湿气,取本王披风来给先生。速速备酒。”



  有人小跑捧上披风,阿宙又当众给上官系好,上官也不推辞,只神色间稍有惘然。他在深山茅屋呆久了,又不善交际,所以此时此刻,眼睛总是向着我的方向,倒像我是救星了。



  他们俩走近了我的车,阿宙才微笑道:“先生的义妹就在车内,请先生上车。”他讲得清清楚楚,凤眼灼人。



  义妹?我和上官对望一眼。上官咬了一下唇,唇色更白。直接撩起下摆,坐到我身旁,我又叫一声:“先生。”他瞧了我一眼:“你没事……就好。”



  “今夜肃清山内之敌,明日可向锦官城进发,本王先回营,尔等在此督战。”


  众将曰:“得令。”


  阿宙让我车前驾驶的军士下车,亲自赶马,他也不再与我们交谈一句,就像大营驶去。



  我拉下车帘,上官的头发,都被雨露潮湿了,落在他光滑俊秀的额头上。



  我掏出手帕,帮他去擦,他扶住我手:“夏初,你还是想去宝光寺的,是么?”



  “是。”我听着马车的轱轳声,将他的手放在我的裙摆上,他的手太冷了:“我,我不知道你还会在那里等我。”



  “我只说自己离开七天。我已知阿宙乃是赵王君宙。我不放弃你,但我不能束缚你,不让你去都江堰。”他说得有些痴痴的,好像说给自己听。



  我靠在他身边:“先生,你去了七日,那个谜底揭开了?”



  他贴着我的耳朵:“嗯,是啊。我去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但自己还不大敢相信。我算是白活了许多年……好在,现在不仅四川之局,连我过去许多疑惑都揭开了……我常年纸上谈兵,空论国策。那有什么用呢?就算士,也要一盘盘棋杀出来,才可练就的。”



  他缓和过来,神情畅快。我正要问他究竟发现了什么……却见他的腰间血污一片,我惊呼一声,把手放了上去,有一股山间野香弥漫开来。



  上官笑起来,秀雅如白牡丹:“别慌,你闭上眼睛,就知道原委。”



  我半信半疑的闭上眼睛,上官也将什么塞到我的嘴里,甜丝丝的,深切而回味绵长。



  “好吃么?是我早上给你买的新鲜樱桃,因听寺僧们说你有险,把我急煞了。方才穿越火线的时候,我都忘了,有些被压碎了吧。”



  我忍不住笑起来:“先生你……”



  马车停下。阿宙掀开车帘,冷冷笑了一声,全没有了众人面前的客气:“好好一位先生。骗年幼无知的丫头,旁人怎么比得了?”



  他刚才在众人面前假惺惺,现在可发作了,我扭头不理,上官率先下车:“你可以来访我三次,我便不能来访你?赵王,夏初并非年幼无知,她若不愿意在你的身边,你怎可强求?”



  阿宙反唇相讥:“我强求什么了?我先认识她……没想到……不说了,请您先进帐去。容我和她说一句话,如何?”



  上官无语,默默看了我一眼,就进了帐子,惠童愁眉苦脸的跟了进去。



  鸿声起,战争渐远,阿宙的眸子只盯着我,他扶我下车,临风望,后山的荼靡艳色犹在。



  “我只问一句。夏初。”阿宙的凤目清澈如一汪山泉,中央闪着一朵初开的花,纯然之美,令人陶醉:“你选我,还是他?”



  本是决定了,肯定了,毫无余地的事情,我却一时忘记了。



  我想起初见的星光,悬崖的日出,连天的石竹,月夜的血腥,还有桑林的雨声。



  上官是好。然而星光,日出,雨声,桑椹,莲子……都只属于这个少年,凤眼里会开花的少年。我……不断告诫自己,离开,离开,但是我自己都不能制止心底的无力感。



  花瓣碎了,飘到我的眼里,我内心叹息了一声,但回答的两个字坚决而响亮:“上官。”



  阿宙一愣,失望,痛苦,难过都涌到山泉里,淹没了花。他一闭眼,那汪山泉水从他的眼眶溢了出来。我忽然觉得自己犯罪了,但人不能后悔,这就是我的选择:上官。



  阿宙又笑了一声:“好。好……好!”他连说三声,用手使劲擦了下眼:“好,我就放你跟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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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18:23:17

第十四章:奔流



  上官一语,石破天惊。青凤先生,乃天下名士,但他离群索居,因此见过他的人极少。



  破军而来的他,是一个比人们想象中更美丽,更年轻的少年。青春中国,便装在他青春的袖子里。怎不令人神往?可是他前来索取一位姑娘,又岂不是犯了少年赵王的忌?



  黄昏之岚,起了一阵涟漪,甲胄兵器轻微撞击,却无人敢于发声,窒闷得让我心慌。



  元君宙笑了一声,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说:“……原来如此。你要逃,他来追。精彩啊。”



  他努力平稳气息,但究竟没有讲话老气横秋的定力。



  我伸出头,喊了一声:“上官先生……?”上官本是顾绝独立,见了我眸子一亮。好像本来紧张极了,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阿宙下马朝上官去,步子不慌不忙。众人都听到他彬彬有礼道:“原来是已故中书令之子上官先生。青凤先生离乱中降临,本王理当倒履来迎,但军务在身,不便脱卸武装。冒犯之处,还请体谅。能否请先生随我进帐,吃一杯酒?”他一番话讲完,大军就齐齐发出一声叹息。



  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上官也无笑容,对阿宙轻语几句,点了点头。阿宙又回顾,大声吩咐:“夜间山内有寒湿气,取本王披风来给先生。速速备酒。”



  有人小跑捧上披风,阿宙又当众给上官系好,上官也不推辞,只神色间稍有惘然。他在深山茅屋呆久了,又不善交际,所以此时此刻,眼睛总是向着我的方向,倒像我是救星了。



  他们俩走近了我的车,阿宙才微笑道:“先生的义妹就在车内,请先生上车。”他讲得清清楚楚,凤眼灼人。



  义妹?我和上官对望一眼。上官咬了一下唇,唇色更白。直接撩起下摆,坐到我身旁,我又叫一声:“先生。”他瞧了我一眼:“你没事……就好。”



  “今夜肃清山内之敌,明日可向锦官城进发,本王先回营,尔等在此督战。”


  众将曰:“得令。”


  阿宙让我车前驾驶的军士下车,亲自赶马,他也不再与我们交谈一句,就像大营驶去。



  我拉下车帘,上官的头发,都被雨露潮湿了,落在他光滑俊秀的额头上。



  我掏出手帕,帮他去擦,他扶住我手:“夏初,你还是想去宝光寺的,是么?”



  “是。”我听着马车的轱轳声,将他的手放在我的裙摆上,他的手太冷了:“我,我不知道你还会在那里等我。”



  “我只说自己离开七天。我已知阿宙乃是赵王君宙。我不放弃你,但我不能束缚你,不让你去都江堰。”他说得有些痴痴的,好像说给自己听。



  我靠在他身边:“先生,你去了七日,那个谜底揭开了?”



  他贴着我的耳朵:“嗯,是啊。我去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但自己还不大敢相信。我算是白活了许多年……好在,现在不仅四川之局,连我过去许多疑惑都揭开了……我常年纸上谈兵,空论国策。那有什么用呢?就算士,也要一盘盘棋杀出来,才可练就的。”



  他缓和过来,神情畅快。我正要问他究竟发现了什么……却见他的腰间血污一片,我惊呼一声,把手放了上去,有一股山间野香弥漫开来。



  上官笑起来,秀雅如白牡丹:“别慌,你闭上眼睛,就知道原委。”



  我半信半疑的闭上眼睛,上官也将什么塞到我的嘴里,甜丝丝的,深切而回味绵长。



  “好吃么?是我早上给你买的新鲜樱桃,因听寺僧们说你有险,把我急煞了。方才穿越火线的时候,我都忘了,有些被压碎了吧。”



  我忍不住笑起来:“先生你……”



  马车停下。阿宙掀开车帘,冷冷笑了一声,全没有了众人面前的客气:“好好一位先生。骗年幼无知的丫头,旁人怎么比得了?”



  他刚才在众人面前假惺惺,现在可发作了,我扭头不理,上官率先下车:“你可以来访我三次,我便不能来访你?赵王,夏初并非年幼无知,她若不愿意在你的身边,你怎可强求?”



  阿宙反唇相讥:“我强求什么了?我先认识她……没想到……不说了,请您先进帐去。容我和她说一句话,如何?”



  上官无语,默默看了我一眼,就进了帐子,惠童愁眉苦脸的跟了进去。



  鸿声起,战争渐远,阿宙的眸子只盯着我,他扶我下车,临风望,后山的荼靡艳色犹在。



  “我只问一句。夏初。”阿宙的凤目清澈如一汪山泉,中央闪着一朵初开的花,纯然之美,令人陶醉:“你选我,还是他?”



  本是决定了,肯定了,毫无余地的事情,我却一时忘记了。



  我想起初见的星光,悬崖的日出,连天的石竹,月夜的血腥,还有桑林的雨声。



  上官是好。然而星光,日出,雨声,桑椹,莲子……都只属于这个少年,凤眼里会开花的少年。我……不断告诫自己,离开,离开,但是我自己都不能制止心底的无力感。



  花瓣碎了,飘到我的眼里,我内心叹息了一声,但回答的两个字坚决而响亮:“上官。”



  阿宙一愣,失望,痛苦,难过都涌到山泉里,淹没了花。他一闭眼,那汪山泉水从他的眼眶溢了出来。我忽然觉得自己犯罪了,但人不能后悔,这就是我的选择:上官。



  阿宙又笑了一声:“好。好……好!”他连说三声,用手使劲擦了下眼:“好,我就放你跟他走!”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18:23:28
没想到他这样松口,我低头,飞快的抹了眼角。


  话不投机半句多,何况阿宙和上官,上官酒量极大,他喝一杯,阿宙喝两杯,我低着头,却躲不开惠童那孩子气愤的目光。


  阿宙忽一沉杯子:“喝够了,先生这就带着她走吧!”



  上官审视他:“谢谢。”



  阿宙脸色烧红了,眼圈都红:“不要谢,你谢她,她要选你!”



  我只好站起来:“谢王爷,我们这就告辞。”




  “等等……”阿宙也站起来,身子有些摇晃:“惠童,取两匹好马,给先生和夏姑娘。”



  惠童向来乖顺,此时白了我和上官一眼,嘟囔道:“什么先生?夺我家的夫人。她本来已经是夫人,怎么成了姑娘?”



  阿宙眼睛一瞪:“你……?”



  惠童直走出去:“谁爱给谁给他们,小的不管。”帐外还有其他侍从,倒是飞奔去了。



  上官道:“王爷,这次承情,我们能离开战场……”



  阿宙气汹汹的说:“我都说让你们走了!你还要怎样……你,你们……”他说不下去,也许有些醉了,我犹豫的走向上官,上官只幽幽道:“王爷,我上官从不欠人情。你此刻并无所求,但是,将来有一天若你真要打一硬仗,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我不禁说:“此刻的四川,难道不是一场硬仗?”



  上官直视阿宙,不知道有何深意,阿宙脸色发白:“……你已经知道了?”



  上官柔和的声音有丝冷漠:“不错。我不会泄漏的。四川不算硬仗。但将来王爷你总有困顿之时。我上次与你说的上中下三策,如今看来倒是空谈。这几天我也想通了,没有什么定策,只有审时度势,不断变化,才能不败……”



  我呀了一声,他与阿宙所说,我倒是如坠雾里。四川仗好打?国策成空谈?说来说去,上官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阿宙傲然的笑:“我不需要你援手。你也知道了,你的上策并不是最上策。天外有天,上中之上策的人已存,我何劳先生您?”



  上官摇头:“上中之上人,你只能被他驱使。我虽如今落于下风,但将来你可驱使的,只有我和我以下之人。话中三味,王爷等几年长大才会明白。”他说完就拉着我出帐。



  阿宙没有反应。我忍不住回了几次头,可是终于远了,阿宙将帅帐的火都熄灭了。



  一匹战马从我的身边闪电般飞过,似乎是紧急军情报知赵王。我看了一眼上官,再不多想。



  我和先生骑马前行,我许是累了,有些无精打采,上官也疲倦,他带着我走了几个时辰的山路,直到月高,才进入了一个峡谷。因为路间陡峭,我就跟着他牵马走。



  只听河水奔流,暗夜中也汹涌。



  “先生,我们这是去哪里?”我问,他答:“我们一径出川,先去北境腹地一清静处避避。等川战平息,我们再另作打算。你身上残毒,我还是打算让名医朋友看一看……你……累了?”



  我连忙笑着摇头,精神却不能集中。



  他跟我又走了一段,忽然唤我:“夏初啊……”我应了,他却不说。猛走几步,月下他的瞳仁放大了:“不好……夏初……你跟我来。”



  我心里着急,但什么也不问,就跟着上官牵马到河边一棵巨大而形状奇特的大树下。



  奔流声哗哗,上官与我站在及膝的水中,是发生什么变数了?一定是。



  果然,不多久,就听见山路上起了许多奇怪的声响。秃鹫的翅膀遮住了月亮,树杈的刺钩住了我的裙子,上官握了我的手,他的眼睛犀利万分。



  那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大气都不出。本来只是一块块碎片,但是随着声音的逐渐明朗,我听出来了……我捏紧了上官的手,他的肩膀在黑夜里瘦弱,可他也没有多少恐惧。



  千千万万的急促脚步,在峡谷回旋,但并不杂乱,而是有章法,动里有静。



  原来,我们陷入了一支偷偷在行军的军队之中。河水湍急,似乎要把我们俩都拉走,可是我们就和大树一般扎根在那里不动。



  军人们离我们近了,千万人的呼吸声,惊碎心魄,只有奔流的河水,与之回应。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21:47:31
 第十五章:险途
  路高于流水。我从大树缝隙里仰望,只见军人们的靴子一双双飞快的移动,好像靴子有灵。我吸了一口气,依然无法遏制自己内心深处的战栗。我望了一眼上官,他的单衣随着河水漂浮起来。被流水打碎的星星,围绕他修长的双腿转圈子。
  看来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听闻锦官城战后,蓝羽军领袖何魁真,迅速的进入此城。蓝羽军相当大一部分被他带走,还有一部分精锐归赵显,今日已经为阿宙所败。其余的军队,一时却找不到踪迹。而北军在四川的力量,全部都集中在元君宙之手。
  这支军队,若是蓝羽军,则深夜行军,岂不是会从背后攻击阿宙?若是北军,难道是阿宙的巧妙安排,其所向何在呢?我望了一眼上官,他的脸白得厉害,好像雾霭一般缥缈。
  夏天,水流还是寒的。上官的双腿和肩膀,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上官的腿……我额头上冒出冷汗。上官的腿有病,这样下去不行的。可刀剑无情,何况对方是秘密转移。就算料定是阿宙麾下,我怎敢拿我们的生命去冒险?
  这时候,我看到上官翕动了一下嘴角,好像在苦笑。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渗着寒意,他摇摇头。
  仿佛是叫我不用担心他。我怎么能不担心?我压住马头,着急的就像滚水里的蚂蚁。
  我倒是不再怕军队会发现我们了,我只是恨自己的束手无策。上官捉住我的手,在奔流声和行军声中。他握着我的手心,一会儿放开,一会儿又握住,似乎是有节奏的。
  上官不会游水,我若松开树枝,他也不能和我一起脱险。但我们身边两匹军马,好像也不能伪装成没有关系的平民……
  步兵之后,是一匹匹的战马,马掌激起的尘土,扑到我的鼻孔里,我忍不住打喷嚏,忙捂住嘴。漫山遍野,从接近月亮的山丘的顶线,到山崖中间古栈道上,再到我们肩上的山路,全部是人,马,还有辎重与伪装过了的战车。我就像个井底之蛙,坐观天兵天将。
  上官又捏了我的手一下,我转头,他的口型好像在说:“快了,就快了。”
  他说快,我觉得慢。熬了一辈子那么长,行军者终于远去,我松了口气。
  “好险。”我的声音被奔流掩护了。上官一下子跌在水里,我情急之下,去拉他,他的身体却非常的重,我也被带到水里。
  “先生,腿疼么?难受吗?好了好了,他们走了,我们上岸去。”
  他似没有反应,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到路上。夜色黑极了。
  上官的脸,美得令人窒息,却死气沉沉。
  我拍拍他的脸:“先生!先生?”
  他的腿在痉挛,牙齿打颤,但对我却没有反应。
  几声马嘶,我跳起来,那两匹脱缰的马显然受惊,顺着流水奔去。我追了一段,使劲的吹哨,但眼看就隐没在夜色里。我沮丧的骂了一声,只好跑回上官的身边。
  他用手指掐着地上的草和泥,好像疼痛到了极点,口里喃喃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我把他的头抱着怀里:“先生,先生?我在……我在……”我就要哭了,但不是哭的时候。上官的腿疾,遇寒则发,今天他孤身来找我,其中经历了多少?可能连肚子都没有吃饱。我后悔极了:何必争那口气?我本该让先生在阿宙的军帐内吃饱了,休息到天亮再告辞的。可是……上官这样骄傲,怎么肯寄人篱下,哪怕一夜?
  我附耳对上官道:“先生,有我在呢……”上官救过我,我也能救他。
  他已经无法行走了,若让他这样疼下去,我可受不了。我从背后的竹囊里取出一个安神催眠的丸药,扒开他的牙齿,让他吃下去。月光下,我告诉自己:别急,别急……默念了数遍。
  我先把上官的外衣脱下来,再脱下我自己的。他的裤子也湿透了,我将他的裤管拉到膝盖以上。又解开自己的内衣,把他冰凉的腿塞到了我的怀里,只有这样,才能稍微让他暖和起来。他的脚在发抖,在我怀里的洁白如玉的腿,就像无辜的动物。他似挣扎了几下,我使劲按住才不动了。此刻月光下的青凤先生,就只是一个孤单的男孩子而已。我闭上眼睛,替他难过。
  我压根感觉不到害羞,用胳膊抱住他的膝盖,团得更紧。胸膛贴着他的骨头,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我轻轻说:“先生,马上就会暖起来了。我一定能把你带出谷。”
  他的睫毛上沾满了泪,悄无声息。
  好像催眠的药丸起了效力,他的颤抖和痉挛都平静下来。
  我坐了约半个时辰,才放开他的腿。我从竹囊里取出一件衣服,用匕首刨开,给他的两条腿上包裹好。现在没有了马……上官个儿高,我背不动他,若扶着他,也根本迈不开步……但若在山谷滞留,若军人们再来,岂不是坐以待毙。
  我寻思了半天,瞥到了对岸上的芦苇草,心里一亮堂。
  我将上官和我的外衣,用撕碎的布条,扎成了一条舟的形状。在里面堆了一些山间的植物,又铺上了两层割来的芦苇草。才把上官拖到了那条“草船”上。
  上官睫毛上的泪珠不时渗出来。我喘息着给他抹去眼泪。
  我上气不接下气,拖着他走的话,人会震动,可不能让他从“草船”上摔下来。但是手里的布条,太细碎,太短了,若连在一起,使劲拖会断的。怎么办……我的发遮住眼。
  我心神一动,忙解开头发,我的头发浓密而长。前几日在大帐内,阿宙以为我睡着的时候常常偷偷的摸……哎,想到他做什么?我毫不犹豫,用匕首割下了内里的一层长发。
  头发倒是有韧性。我把上官缚在“舟”上。且发丝滑,就不会勒疼了他。
  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有一颗明亮的星星,从东方升起。
  我对星星瞧了许久,才鼓起力量,拖着布绳和上官,开始往前走。
  我每走一步,都累。随着时间,我的脚尖,像在刀山上走。我停下来,想起曾在川江边上看过的船工。摸摸路还平,就脱下了鞋,赤脚继续走。
  光了脚要容易些,我眼睛只盯着东边的那颗星,自己的喘气越来越大,还有上官的呼吸。
  上官的呼吸?我惊呼一声,他还在呼吸么?
  我俯身,他的气息微弱,我又拍拍他的脸,厉声道:“先生?上官……算什么?你不许死……你要是敢死,夏初就是砸碎鬼门关的门,也要把你抢回来。”
  等了一会儿,他似答应了一声。
  我稍微放心,决心要快点。但我还未成年,一晚上的折腾,我又怎能多出几分力气?
  忽然,从我的背后又起了马蹄声,我的心到了嗓子眼。
  他们又回来了?我四顾,毫无躲藏处,一边是河水,一边是山壁。
  我张开手臂,挡住了上官,挡住了路。长头发随着风,在我的脑后全飘起来。
  一阵急刹。数十骑上的男人,都望着我。
  我对他们喊道:“要杀就杀我,莫伤我家先生!上官青凤,乃天之厚赐,杀之不祥。谁若杀他,永世不得超生。”
  那些男人哑巴一样,没有回答。随着轻轻一声,他们全让开路,有一匹马朝我来。
  马上之人,身姿笔挺,穿着玄色布衣,可是脸上却蒙着一个使人惊恐的铜面具。
  我见过他,他就是围城之夜,那在月亮之下的神射手,苍狼星所照耀的男子。
  而且,此人还让我有一丝熟悉。
  他打量我,跳下马来,急步到了上官的身边。
  “上官?”他唤了一声,我狐疑的瞪着他。
  那人却道:“夏初,是我。”
  我惊喜交加,我听出来了,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他,是他。
  我情不自禁的用手去拉那个面具,他的大手却比我快一步,先取了下来。
  狰狞的面具后,是一张无瑕的俊脸。多一笔太多,少一笔太少。
  他的眼睛里有孩童般清浅的水雾,美丽得可以溺下城池。
  七月的火红睡莲,在青年沉着的面孔下,灿烂开放。
  我扑到他宽阔的肩膀上,泪水才滚下来:“东方先生,是你!我快走不动了……你快救救我家先生吧。”
  东方琪像哄小孩一样拍了几下我的背。
  他望了下天边的那颗星,缓缓道:“战事莫测,我也辗转不寐。先跟我回蓝军大营吧。”
  我只能答应。虽然才出北军大营的龙潭,再入篮羽军大营的虎穴。
  ===========================================
  霜风洗过山头玉轮,蓝羽军的主营帐就设在山顶之上。山下有老兵吹起了陶郧,声似呜咽。
  都一天了,上官还在昏睡。我掀开帘子,抬头看天空,叹道:“星星都不见了。”
  东方只顾给上官的腿上涂抹草药,随口说:“有。都等在云里让你找。”
  我张大眼睛,果然找寻到一颗,又是一颗。本来就是一星独舞,不久满天都是群星歌唱。
  “东方先生,我家先生的腿真没事情吗?”我蹲在东方的身旁问。
  东方身材和上官一般高,但要魁伟的多,他冷静的点点头:“调养数月,就可无恙。”
  我小心的用手指摸了摸上官的腿:“东方先生?我来抹吧!外头还有军务等你呢。”
  他瞧了我一眼,摇头:“你力气不够,这里使劲几分,都要学的……”
  我嗯了一声,在烛火下望着东方先生的脸:“你和上官都是在元石先生那里学的医术?”
  “家师除了天文,地理,兵书,就是教医道了。我这点不如上官。”
  我轻轻说:“上官先生说他最推崇先生你,你什么都比他强。”
  东方先生貌似严酷,但此刻他略一抿嘴,脸颊边笑涡乍现,比所有的画中人都要好看。
  我想了想,又轻轻说:“东方先生……前些日子围城的时候,多谢你出手救我。隔了老远,我又那般狼狈,你怎么就认出了是我呢?”
  他眼神清明,好像没有听见。我等了一会儿,他才问:“白马少年,而今何处?你不是跟着上官的,又如何在他的马上?”
  我捻着裙摆,将松散的发辫束好,答道:“他……算是北帝的部下,现大概在忙着攻城吧。我跟他……偶然遇到的。后来我又遇到上官先生,就跟着先生走了……”
  东方缓缓用盆里的水擦干手,又把上官的腿放在被子里:“北帝?指元天寰?我遇到你,就觉着你的四川口音怪。夏初,你是从江南来的对吗?”
  我一慌,阿宙从未问过我的家乡,上官也总是帮我回避,偏偏这个玄鹏先生问起来了。
  在比自己高明的人面前,最好不要说假话,我顾左右而言他:“人人都说北帝残忍,……他确实可怕。”
  东方俊眉一挑,正要说话,却听外面一阵混乱。有个女子挥鞭向牵住马头的壮汉。那壮汉是东方先生贴身的兵丁之一,被鞭子抽打,却巍然不动,避也不避。
  东方大步走向女子,明亮的眼盯着她,眼珠动也不动。女子一低头,他已经夺下她的金鞭。
  他默然的转身,朝我走来。我足下移了几步,女子的脸被我看清了,原来是当夜锦官城内手刃元廷宇的雪柔姑娘。她俊美而憔悴的脸蛋上,满是泪痕。
  “东方……你给我站住!”雪柔嘶声喊道,东方依然前行,脸色毫无变化。
  雪柔朝他追过来,她一身戎装,活像只山岭。我正想闪进帐里,雪柔先看到了我。
  她拉住东方的衣袖:“东方……!这个小姑娘怎么在你这里?”
  东方没有回答,雪柔抓他更紧:“东方,这丫头是北朝元君宙的人。你怎可让她在我军的秘密营地里?元君宙一个小小子,居然大败赵显,还轻易破了你和何魁真的阵法,是不是这个丫头当了你身边的细作?”
  东方声音清冷,色如冰雪:“夏初,你是元君宙的人?”
  我摇摇头。
  东方偏头对雪柔说:“她不是。”
  雪柔的眼里满是伤感和绝望,再盯我一眼,也不凶狠了。
  东方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她反而抓得更紧。东方水雾的眸子里,起了一种无邪而迷人的光芒,他哑然道:“雪柔,你知道这是秘密营地,就不该来。北军跟着你,就可以找到这里。”
  雪柔的眼眶里落下两颗晶莹的泪:“我不管。我只想见见你……你是知道的……我明天就要离开四川,去湘洲见刺史王绍了。”
  东方点头。
  雪柔又道:“何魁真一直与王绍有秘密往来。现轮到了把我做交易。我是女人,怎么一直如飘萍,被人送来送去?东方你真无动于衷吗?我是风尘出身,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我想能一直远远的望着你……难道你一点不知道吗?”
  东方不语。
  我隐身到帐内。上官轻轻的呻吟一声,眼皮一动。我用手摸了摸他额头,他未醒。我又听东方的话声,他说得极慢,一字字都似乎经过深思熟虑:“雪柔,我知你的情谊。但我从始至终,从未对你有过任何的想法。那和你的出身毫无关系。何魁真送你去湘洲,跟我商量过。王绍出于琅玡王氏,号称儒将。跟着他,总比你如浮舟漂泊要好。锦官城看似固若金汤,但未必能保你安全。还有……”东方的声音放低了,听不清楚。
  雪柔恸哭。我的面前浮现她那绝世风华,也颇为惋惜。女子,还是从一而终,才幸福。但不贞,正如其美丽,都是命。我低头贪看上官如白瓷般光细的脸颊,还有他俊秀的鼻子,温润的唇。突然觉得,坐在这人的身边,哪怕他的腿一辈子都不能好,我也是幸运的。
  上官忽然咳了一声,张开了眼睛。他茫然四顾,见到我,目光春风化雨:“夏初。”
  我凑近他:“先生……”
  他肩膀一耸:“谁在哭?”
  “是一个蓝羽军的女将。她在东方先生面前哭呢。先生你昨夜发疾,是东方先生救了我们……”
  上官的面孔变得严肃了。他的手指摸索着什么,我仔细端详,他只是用指甲抠着被子。半晌,等雪柔的哭声低了,上官才吐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自己做梦……既然来了这里,也好。”
  紧接着,东方从外面迈了进来,他脸色毅然,袖子断了。难道他为了离开雪柔,割断了自己的袖管?我竖起耳朵,帐篷外居然没有任何声息了。
  上官注视着东方,东方倒是坦然:“醒了?”
  上官的鼻翼微微一抽,对我道:“夏初,你暂且出去一下。我有话跟我师兄说。”
  东方的眉峰不易察觉的动了动,潇洒坐到上官的身边,上官旋即握住了他的手。
  我走到了外面,不知他们在里面商量些什么。风刮过来,似乎上官絮语不断,而东方只回答只言片语……雪柔已经走了?我百无聊赖,就听到一声压抑的抽泣。
  我忙向帐子跑去,从一条缝隙里窥视。上官全身都在颤抖,他好像拼命忍住不想哭,但玉山将崩,颓势不可阻挡。他还是孩子一样痛快地哭了起来。东方的神色并不吃惊,他把上官的肩头包在胳膊里面,用手掌揉揉上官的发髻,半晌才说:“傻孩子……那又如何?我……你啊……”
  东方的眸光一转,我侧过脸,不想进去,免得上官知道我看到他哭。
  本来,上官对我就像云朵上的仙人一般,但最近两日,我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可亲。
  我正琢磨呢,东方经过我身旁,淡淡扫我一眼,未再开口。
  我溜到帐外,试探了一声:“先生……?”
  上官“呜”了一声,我靠近他,他却将被子都拉到了脸上,只有远山似秀长的眉还看得见。我心里好笑,是为了怕我看到他红肿的眼睛?上官啊上官……
  我背对他,咳嗽一声:“先生……别闷坏了,夏初闭着眼睛呢。”
  我真的蒙起眼睛来,上官唤我:“夏初……”我盲人摸象一般到他身边,虽然看不到他,我知道他一定在微笑。
  “夏初。我这次害苦你了。”他腼腆说。
  我拉住他的手……东方先生不知用了什么草药,弄得上官也似竟体芳兰:“先生。我高兴你生病的时候我能在你身边。凡人谁不生病呢?别说你只是一时有疾,就是没有了腿,青凤依然能飞。夏初最崇敬的孙膑,连腿骨都不全,还不是百战百胜,扬名历史?”
  他说不出话,好像苏醒了脑子也迟钝了不少。过了好久,我听到他笑了一声:“夏初,你知道东方方才临去的时候说你什么?”
  “什么?”
  “他对我说:夏初确实不一般。”
  我听了笑,老老实实得靠在他的身旁。上官把我的手,暖在他的被子里:“夏初,你就皮影戏里面的小小一位美婵娟。娇如春水,惹人怜爱。”
  “莫开玩笑。我可是夏天生的……”
  上官将我的手贴近他的脸:“不。你对我来说,是跟着春天一起发芽的。”我的手,在他的被窝里舒舒服服,我坐在他的榻边。等他又昏沉睡去,我也不好抽出手。只觉得温暖,好像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被撞了一下。因感到疲倦,渐渐睡着了。天亮醒过来,上官正在想心事。
  我也有想法,对他道:“先生?我们不能总是跟着大军,你看……”
  “留下也无妨。但还是走吧……这个需要东方同意……我的腿……”
  “不急。我们先等几日,再作决断?先生,前夜我们遇到的谷中军队,是何方的?”
  上官低声说:“应为官军,但不是属于元君宙的部队。他们虽然没有携带将旗等。可是我曾听数个士卒招呼过彼此,无一例外是并州口音。朝廷的将领里面,唯有左将军薛坚是并州人,他手下有一支家乡铁军。应该是他的人马。”
  “薛坚?”我听过此名,也没有特别印象。
  “是,此人骁勇。当初曾被陷害深陷囹圄,可少年皇帝理清冤情,救了他一家。他跟随皇帝出生入死多年,才有了今日地位。所以,他对帝有死忠……”上官意味深长,还没有把话说完。
  有人猛闯了进来,手里兵器明晃晃的:“唉?我的老天爷!美人,怎么会是你?”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21:48:17
  第十六章:网结
  我半坐起来,故意板起脸来:“你是何方神圣?”其实我已经认出他是小将赵显了。
  赵显宝石蓝眸子左右一溜:“该死,该死,是我撞破好事了……两位别往心里去啊。”
  我气道:“你胡说……!”上官也支起身体,并不说话,对赵显微微一笑。
  赵显乐不可支,出帐去了。
  上官披起外衣:“那把刀不是水沉刀吗?可见此人是赵显了。”
  我转了下眼珠子。上官娓娓道:“南北分裂之初。曾有四大兵器,据说只有帅才能使用。近些年,屯兵湘洲的琅玡王氏的王绍——他也是家母的族弟,率先得到了四大之一的‘刺春矛’。尔后,南朝皇帝又将秘宝‘鸿起戟’赐给了亲信大将萧植。元君宙手里的‘揽星剑’,再加上赵显的‘水沉刀’。四大兵器,终于都重见天日。”
  原来这样……头发乱蓬蓬的,我顺手抚了一下。上官手掌穿过我的后脑勺,掂了掂我的发,眼睛就像星星沐浴的海子:“夏初,我想跟你说一句话。”
  “先生?”
  他对我注视良久,才说:“夏初,你为我截断的那许多青丝,把我网住了。春蚕到死,其丝方尽,你不如让我在你这网里用一生来还你,好吗?”
  “我……”我确实茫然。
  他抱住我,温柔的眸子好像在问:可以吗?可以吗?
  我正要说话,外面赵显然嚷嚷唱起民歌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我把头埋在自己袖子:“先生……我……”
  “夏初,我不急着要你答应……我可以等,一直等。”上官说完,帮我理顺长发,又用篦子梳了,灵巧的帮我编成辫子:“昨夜辛苦你了,何必守着我?”
  我不敢面对他,闪身躲出来。赵显坐在不远的空地上,朝我飞了一眼:“美人,原来你……哈哈,想必那小王爷肯定在哇哇乱叫,睡不着觉了。我想想就开心。”
  我白了他一眼,他笑道:“还不许人说啊?里面的那位比狗屁王爷好多了。他长得多白,多精细啊,跟你的模样活脱脱天生一对。一个美人儿,人人追,肯定不痛快吧?”
  我踢了下他的水沉刀,自己的脚尖生疼。
  我咬牙道:“每次遇到你都听唠叨。反正我不会跟了你的,你放心好了。”
  他仰天大笑,用大刀敲击着石头的地面:“大丈夫,志气穷则益坚,老当益壮。大家都去追美人,我就偏不追了。余下我一个人驰骋疆场,才好玩哪。”
  我也笑了一声,用树枝在地上划了一个“困”字。斜眼瞅他。他在阳光下,用刀背拍着靴上泥土,好像不屑答我,伸手到背后挠了挠痒痒。
  我存心长叹了一声:“万一这次蓝羽军为北军所消灭,你可怎么办呢?”
  他继续挠痒,把腿伸直了:“那又如何?我死了,算是老天爷安排的。再过二十年不就又是一颗好头颅?不死,我自然向最强者称臣。天下有什么对错,不就是弱肉强食?我这样子平民,若不是在蓝羽军,何年何月才能出头?南北两朝的大将哪个不是门阀出身?”
  我心有所触动,虽然过去曾说要革新,破除高门制度。但这些年来,还不是大族控制了一切?王谢时代已经成为历史,但皇帝的面前,是更多的世家大族,门第永为界线,公平吗?
  我正在思索,只见东方先生,于朝阳里飘然而来,他远远止步,对赵显抬了一下手腕。
  赵显连忙收了笑容,拉了几下衣摆,快步朝他走去。
  “军师……手下有探子在川境发现了一支北军,数量庞大……”赵显对东方汇报。
  东方摇摇手,赵显会意,便跟着他走到其他的帐篷去了。
  人家军情隐秘,我也不好跟过去听,我俯身看东方这个营的布阵,甚是奇特。帅营位于山的高处。虽然视野开阔,但也不啻是大胆的冒险。若北军围攻,歼灭四周星罗棋布的蓝羽军,则主帐骑虎难下,逃离也难。来这里一天,我就发现东方身边有几十个蓝羽军的精壮军士,护在其左右。不过,他们好像从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静的碜人。
  上官和东方情同莫逆。现在离开,他真的愿意?
  阳光强烈,我转了几圈,又回到了上官那里。他穿好了衣裳,盘腿坐着,东方的墨黑色外衣对他显得过大。他看地上什么,倒有些入迷。
  “其亡其亡,系于苞桑。”他喃喃道。我知道那是周易中的名言,上官和东方都好卜卦,但此时,光靠卜卦有何意义。我嘴上不说,倒了些水给上官送上。
  我也不吭声,看着他,他又念了一会儿,才含笑接过碗。我头一次发现他的唇色也和樱色一般迷人。一时倒有些脸热,目光下移,就见他唇线一动。
  “先生?锦官城会不会被破?”
  “会。”
  “那东方先生呢?万一战败,他去哪里?”
  上官悠然答道:“他既然名为大鹏,则来去九万里,自有办法。东方琪在这盘棋里,有他自己的角色。我是他的师弟,不便说什么,也不需要说。我现也想过了,总是隐居下去,对我的见识也无好处。青凤不飞,会忘记了怎么飞。你除了我,更是无依无靠。等四川烽烟散尽,我另有打算。自然到时候也要听你的意见。记住我最重你,你若不乐意,我断不会去强求什么。”
  我点点头:“其亡其亡,说的是谁亡?”
  上官的眼神飘忽,白皙的脸上涌上神秘表情。
  我本想他未必答我,但他终于说:“神州陆沉已久。有一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南北两朝相争,纵然天下一统。但谁会笑到最后,依然是迷。曹刘英雄,孙吴风流,但最终三国归了司马,谁又能猜到?我那些国策本是书生臆想,若能知道全部的天机,我就是妖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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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的腿,虽无大碍,但依然不可行走,因此后面的十天,我一直在东方的大营内。第一夜后,上官便请东方先生为我专门准备了一个营帐,离他的还有些距离。我要离他近些,他也不肯,说夜间自有东方身边的亲兵服侍。
  夜间安静,我若辗转反侧,半夜里,常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在回荡。白日看,东方毫无倦容,上官更是笃定。他们俩常在大帐内下棋,有时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上官说那是元石先生教给的隐语。他们倒不是避着我,而是习惯了而已。
  但是,白天我若陪伴上官,也会听到一些于蓝羽军不利的消息。
  直到两天前,元君宙反围锦官城,四川大战进入了不得不发的严重态势。在东方先生大营内,他身边的那些军士照例没有一词,但神色凝重,使人不得不感到压迫。我时刻盘算,应该何时劝上官跟我一起辞别这个漩涡。
  这日,我坐在上官的寝帐外,用一块磨刀石,细细的打磨自己随身的匕首。上官和东方都坐在里面下棋。山边紫云翻滚,有一骑飞上山麓。我一惊,两名军兵早就冲上去,遏住带血的马头,有个军官从马背上摔下来,铠甲上全是血。他的肩膀上还插着半段箭。
  “军师,军师……大事不好!”那军官不断的叫喊。
  东方应了一声,两名兵丁挟着军官进去了。那军官凄厉道:“军师,锦官城已破!”
  东方微微的“嗯?”一声。
  上官问:“怎么那么快就被破,是里应外合吗?”
  军官声泪俱下:“是,元君宙昨日已经被何大王所击败,往后撤避了一段。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锦官城内的百姓中,竟混入了许多北军的细作。他们于凌晨忽起放火,而北军与此同时发起总攻。云梯,头车,水火交攻……大王也不知在何处。只有小人换上北军校尉的服色,才乘乱前来报信……”
  “知道了。你们把他带下去歇息疗伤。”东方说话跟平时完全一样。
  上官默然,我只听东方又丢下一子:“该你了。”
  我收起匕首,跑回营帐。这下子更不安全了。要知道我最担心的就是薛坚的那支大军,他们究竟在哪里?薛坚来川,那万一……
  我心慌意乱,在白昼点了蜡烛。将我的竹囊打开,野王笛,皇后玉燕,地图……我一一铺开,
  整理遍,什么都在。
  我趴到地上,用一支笔,从地图上四川的山脉开始勾勒,圈起一个点,这就是我们的所在。
  我想了许久,现在是晌午……夜晚……
  突然我的背后有窸碎动静,我连忙把玉燕和笛子用袖子盖住,自己整个身体还都匍匐在图上。
  我回头,东方站在我的身后,沉着得就像在闲庭漫步。
  他盯了一眼:“好大一张地理图。是上官的吗?”
  我点了点头:“先生有话说?”
  “不。我只是回帐经过这里,夏初,你大概是初夏生的?”
  我又点头。他背起手,语声温和:“兵荒马乱,你还小。在这样的地方过生日,也是委屈了。”
  我坐了起来:“先生,锦官城已破,北军是不是随时会来围攻此处,我们如何是好?”
  他仰天片刻,也坐到我的面前:“其实我就是为此而来。刚才我与上官下棋时已经想好了:此处已不再安全,你跟上官一起走吧,越快越好。”
  “去哪里呢?”
  东方目光如炬,声调如水:“我命手下护送你们出四川,你们去哪里都可以,上官醒来,自能决定。”他接过我手里的笔,在上面画了几个符号:“把此图上的笔画留给上官看,他会明白的。”
  他不再看我,就要离开,我拉住他:“先生,你怎不怕危险?上官先生不会撇下你走的。”
  他沉默片刻,才道:“夏初,东方琪这个人,从此对你们就算死了。快走吧,马车就在外面。赶马的人我已吩咐过,今后你们就是他的主人了。上官喝了我的药——原是怕山里寒冷,他受了颠簸,再犯病。他在车里睡着了。你会骑马,跟着车一起走。”
  我不便多嘴,把笛子塞进袖管,又卷起地图。
  东方踱步带着我至马车前,上官在内睡着了,赶马的壮汉对我拱手。
  “先生?为何那么急,你都没有和我家先生道别。这些天多谢你的照顾。”我俯视东方的脸,他好像不是个真实的人。他也仔细的看我的脸,好像记住了我。
  他眸中的红莲,已亮如红日:“不必了。走吧,走吧!”
  他亲自抽了下马,马跑起来。我跟着马车疾驰一段路,再回头。
  唯有丘壑,玄鹏先生人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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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是人间行路难。策马古道,青山偃骞,我跟着马车,贪恋四川的景物。若此去出川,不知何日才能重见。为女子者,若一想“认命”两字,往往就会思路顺畅些。可我是帝王之女,也天生不能“认命”。我已想好,除了跟随先生,还要向上官学些医术,虽不能救国,当个名医也可解所遇之人的疾苦。
  前面横一道巨岩,山路被劈成岔口。我吁了一声,马儿驻足。我认出驾车的大汉乃是那夜拖住雪柔姑娘马头的兵丁。他厚重的就像一座铁塔,此时恭敬问我:“姑娘,小人名孙照。旧主人吩咐过,从此上官先生就是小的主人。出生入死,小人都跟随在上官先生左右。”
  山风吹来,把我脊梁上汗水都吹凉。我略微点头:“上官先生一时醒不过来。这是什么地方?”
  孙照指了下山壁上方:“姑娘请看。”
  我仰面,马一后退,差点把我摔下去。
  长满青苔的崖壁上,刻着三个阴森大字“双凤关”。
  我留心左右的岔口,用马鞭指了左边的那条路:“就是这里吧……出川……还有多少路程?”
  孙照认真回话:“姑娘,小人乃长安人。对于此地也不熟悉。不如姑娘在此稍待片刻,小人去探探路就回来。”
  我望了一眼自己的马。孙照连忙道:“小人军旅多年,脚力不差。姑娘不用担心。小人去去就来。”
  “那好吧。”
  孙照跑得果然极快。见他常跟随在东方左右,还是第一次听他开口呢。
  我走到马车前,弯腰进去,靠着上官。他睡得安稳。我取出地图来看,从这里出川……路途也不好走。走一步是一步,只要远离了是非,
  忽然听上官唤了一声:“夏初?”我应了。他的嘴角噙着笑,原来是做梦。我把地图放在他的衣服上,下意识伸手去掏了一下袖管。我只摸了摸,只觉脸皮一绷。我又仔细的找了找,珍珠锦囊在我的怀里,但是玉燕子呢?那属于皇后的南朝国宝呢?
  我呼吸都急促了,血涌上头。上官却浑然不知,俊秀脸上犹带着舒心的笑。
  我仔细回忆方才的每个细节。一拍脑袋。原来……东方催我走,太匆忙。我一定把父母的那个宝贝信物落在毡子上了。
  这只玉燕,虽然是身外之物,但其腹部刻有昭阳殿字样。落于蓝羽军或者北军之中,都可能会泄漏光华公主的行踪。况且此物有特别意义,难于割舍。我望了一眼上官。离开东方大营还不远,快去快回也来得及。
  乌鸦鸣叫,我探头去,天色黑沉沉的,野山樱树在随风摆动。
  山樱似乎是在摇头,好像劝我:夏初,别去,别去。我也犹豫。孙照急急跑了回来。
  他取出一个皮囊,跪在车辕下:“姑娘,请您喝点水泉。”
  我接了过来,添了一下发苦的嘴唇。他说:“姑娘,小人去探过了,右边是条死路,久无人迹。左边确实可走,但可能昨日有过泥石流,前方路上不少大碎石。小人能搬开的……只是行路更慢些。”
  我听他那么说,就答应道:“是要许多时间吗?”
  “快不了。”
  我又替上官理好额头上的发丝。下车回到马背上,我俯视孙照:“孙照。我要回大营去,有重要的东西丢在那里。本来我也踌躇,但既然双凤关前道路如此,可见是天意。你先赶马车过去,我等下追上来。”
  孙照变了脸色:“姑娘,不能去!”
  我逼视他:“为何?”
  他支吾,又伏地道:“姑娘,小人替您去取吧?老主人吩咐,你们走了就不能回去的。”
  我拒绝他:“不,这件事你不能替我。再说你走了,我如何能搬开前方的碎石?若就此延迟,则天黑都得在山路上了。孙照,你莫要辜负我的信任,照顾好先生。”
  我说完,就不理会他,快马加鞭回程。说来也怪,我回头的那刻,从双凤关里飞出一只白鹤来,在半空追着我的马。我的马越跑越快,它哀鸣几声,终于赶不上了。
  我一口气就到了东方先生的大帐,四周静悄悄的,竞像成了一座空营。我心里一寒,即刻就回到自己的营帐内。一切都和我离开的时候一致,但反复搜索,地上并没有那只玉燕。
  已经是夏天,还是正午,但是空气里飘来一种不可名状的气味。我立刻就察觉不对劲,出了帐子一瞧,因我在高处,可见山谷下面的每条山道,都是士兵移动。他们没有蓝色羽毛,北军?天哪,薛坚之埋伏?我下意识的撒腿朝东方的大帐跑去。静,风吹草声都听见了。
  我一掀帘子,吃了一惊。
  所有东方身边的亲兵都全副武装,全无声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绕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毫无纹饰却显得贵重的纯黑锦袍,端严的就像塑像。
  东方先生?他在等什么。难道等我?我开口道:“先生?”
  他猛地站起来:“夏初,你怎么回来了?”
  我只说:“我……北军来了!”
  东方的脸上闪过一种复杂的表情,那使他显得更神秘,更不像个真实的人了。
  他走近我:“……我知道了。夏初,你跟着我出去看看吧。”他话音刚落,其周围的士兵簇拥着我们到了最高处。
  前一刻还是风平浪静,在我们立定的一刻,山脚下殊死的大战开始了。乱云飞起,黑旗和蓝色的旗帜狂乱的咬在一起。鼓声大作,那种刺激我的气味变得浓郁无比,马粪,男人的汗酸臭,再加上血的味道。一排排的箭雨挡住了太阳,在震撼大地的节奏中插进了山下的大营。那些在石头中间的白羽箭残酷无情,目视一批批活动着的蓝羽生物被消灭。
  鼓声连天,蓝羽军在猝不及防中,依然有还击者。有的北军呼啸而来,却被毒箭击中,面部顿时溃烂模糊。还有些人肢体已断,但依然在困水中转着圈子杀人。杀人,只有杀人。喊杀声响彻山谷,号角又起,第二支北军军队从山背后绕了出来,他们中间没有骑兵,战车,只有轻装的武士。排在前面的士族,赤膊挥舞着大刀。闪光的刀轮成深蓝色的旋风,
  两支北军拦腰截断了数万蓝羽军,余下的是肉体与肉体的厮杀。人头片刻就堆积起来。活人们如麦秆一般脆弱,在人群的洪流里被折断。凄惨的喊叫,垂死者的呻吟,越来越多,几乎不能分辨是什么。只有使人恐惧的回音,山谷更苍白,青面獠牙的冷笑。
  血的诅咒,令我头皮发麻,只感觉到恶心。
  我的舌头下藏着“玉燕子,玉燕子”, 我不能再要玉燕子了。
  我情不自禁的喊道:“不,我要走!”
  耳边东方轻轻而断然的说:“太迟了,你走不脱了。”
  他的声音,有一丝迷惑,一点感伤,与此刻俨雅如神的他,并不谐和。
  远远望去,我来得那条路上,也有了一些骑兵。他们并不动作,只是跟我们一样俯视着战场。
  这些骑兵怎么样才包抄到那条路上的呢?我的思绪飞快,但剩下的只有吃惊。
  我微微的发抖,想起了一个时辰前上官在梦中的那声“夏初”,还有双凤关里的那只白鹤。可是眼前只有死亡,仿佛无休无止。
  东方身边的数圈亲兵全张开了弩机,对着四下。只有他的衣袖随风飘动,面无表情的环视一切,好像山脚下或者所有的生物都是渺小的。
  那些声音渐渐的低下去了,我只听到一个有力的呼唤:“夏初。”
  东方把什么东西拿了出来,插在我的头发里。我知道了……一定是玉燕子。
  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我望着他,只等他给我答案。
  他的眼睛里那种孩童一样的水雾凝成了冰。若被他看一眼,春天里也会片草不生。
  从骑兵里终于有一匹马缓缓的过来,离了数丈远,马上的将军翻身下来。
  他对东方匍匐着叩首,并无言语,似乎在等待命令。
  这个人我见过。我想来了,他就是那个虬须客,曾经在蓬莱店帮着阿宙杀死刺客的男人。
  虬须客的骑兵随从里,有人竖着“薛”的旗帜。薛坚,是围攻的一路。
  我不再茫然,也不感到气愤,我只是冷冷的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脸。他周身都带着光晕,会让身经百战的勇士也不自觉想朝他跪拜下去。
  再也不会有比他更英俊的男人。阿宙曾经告诉过我的话,是真的吧。
  “人不能不信命。”他开口了:“第一次,我在青城山遇到你,我就放你走。你不肯走。第二次,我在围城内助五弟脱险,也算放了你。你居然又出现了。第三次,我已经猜到你是谁了。那张地图,不过是让我最后确定而已。但我决定让你走。我不能不给上官一个机会。可玉燕子又让你回来了。东方琪,在这座山上死了……”
  我打断了他:“你赢了。因为你站在最高。所有人都被命运操纵,总有一些未知事。除了你。元天寰!”
  他望着远处的青山:“四川之局是我近年来最喜爱的一盘棋。东方玄鹏先生,来去莫测,人人皆知。但除了家师元石先生,没人知道我真的秘密。我五弟的出现让上官怀疑。虽然我并没有让五弟去找过他。上官在五弟走后,把他所有和我见面的日子写在竹片上,发现凡是元天寰那个人经历重大战争和国事,我就从未出现。……人再神,也是分身无术的。
  这盘棋里,元石大弟子之名帮了我大忙……如今,四川已平,廷宇党亦灭,蓝羽军亡,湘洲王绍必反。放眼望去,好像太无趣了。直到天边的土地都将属于我,而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将向我称臣。公主,只是东方先生变成了朕,倒教你我为难了。“
  我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我回答。我们的身后,一面金色的巨大龙旗升起来。元天寰身边除了我,所有的人都下跪。
  薛坚大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山上:“万岁御驾在此,亲征平贼。”
  一片压抑的安静。
  有人如梦初醒:“万岁来了!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活着的人都在兴奋的喊着,除了我和他。
  元天寰和我并肩而立。他淡漠的望着我,我也淡漠的望着他。
  一声清脆的马嘶,从山谷中央传上来。我低头一看,是玉飞龙。
  银甲的元君宙似去牵马,其实已经站了起来,我已看不清他。果然他是另一路军的统帅。
  阿宙和薛将军。在这种知悉布阵情况下,任何一路都足以攻灭山下的蓝羽军。但元天寰非要安排两路人马。为的无非是让他们相互辖制,以防万一。
  暮色降临,一片孤寂,山音里好像有人在喊我“夏初,夏初”。
  举目望去,少司命神在冥冥中为夏初叹息。
  大戏落幕。我又变成了最高处的光华公主。
  高处不胜寒。可惜我不是那位只会消磨夜夜之心来后悔的嫦娥。
  奇怪,当我又成为众人面前的公主,曾经的彷徨却消失了。
  蜀州山水,碧海青天见证:我必将再飞。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21:49:39
卷二 身临其境——天意从来高难问
  第一章:出川
  暮霭氤氲,山沉远照。十数万雄师横于山野,炊烟亦可令天地变色。
  此夜之后,便不是属巴蜀之境了。元天寰行军神速,星夜兼程,每三日大军,才歇息一夜。对他急于班师回朝,好像北军上下全没有一声怨言。
  自从那日屠灭蓝羽军,他在山顶对我道破天机后。他没有再对我说过一个字。
  他不对我说,我自然也不主动去找他说。此人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元天寰从不带女人从军。所以在我身边只派来两个小太监伺候。这两个小孩儿跟元天寰身边的那些亲兵一样,除非你问,不然就一句话也不说。行军时,我在一辆密不透风,窗户都没有的马车里。休整时,我在戒备森严的帐篷里。譬如是鱼儿被困在无水的沟渠内,一筹莫展。
  但是,我无时不感到元天寰的存在。好像我在马车内的时候,他的马就在车轴的近旁。而我在帐篷内,他就呆在最近的那个帐内。
  大家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谁,似乎也无人关心我的存在。
  尽管我几乎被软禁了,我依然得到了一些消息。薛坚被元天寰留在了四川,收拾四川大乱后的局面。赵显中了埋伏,被俘虏了,早被特令先期送到了长安。阿宙,领军处于右后翼……
  现在在北军营内,唯一可能会帮我的,就是阿宙。可是……他如何能面对我?
  我想了无数的办法,都不行。唯有……我拉开帘子,一个小宦官跪在门口:“您有何吩咐?”
  我吐了口气,坦白说:“去告诉皇帝,我要见他。”
  那小宦官飞跑去了。我等得心焦,他回来怯生生地说:“皇上正忙,无空见您。”
  我心里几分凉薄。真遇到这样的男人,怎么办呢?此人会为我这样一个少女动心?我不信,当初就因为那么一首大风歌,仅仅因为一个女相士几句话,他就非要娶我为他的妻子了。
  他究竟有什么盘算?我嗤之以鼻,冷笑了几声,取出袖子里的匕首来细细的看。
  那小太监又说:“皇上有令,虽然长安就快到了,但您起居乏人照顾,也不可行。皇上命四川上贡合适的侍女,今日全部齐集。皇上口谕,想必您也不会喜欢长安的宫人,所以这里的人,随您挑选。”
  我整理好衣襟,走出去瞧。门口守卫的武士不少,还有地上跪着十来个小丫头。最大的也不过我这个年龄而已。
  小太监道:“这是主人,以后你们就是伺候她的。”
  那些姑娘面面相觑,纷纷对我叩首。
  我环顾一下四周:“我用不了那么多人。明日行军,我只要一个人跟着我就行了。”
  话音刚落,女孩子们就伶牙俐齿起来。
  “奴婢愿意去……”
  “奴婢什么都会做……最擅长梳妆”
  “奴婢……”
  我严厉的看了一眼,她们才安静了。我用足尖碾了一下泥土,随手指了远处的一匹青色的马:“回答我一个问题,那是什么?”
  众人争先恐后:“马!”
  “不对,军马”,“青色的马”。
  见我略微摇头,便有一个女孩讨好的说:“主人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我笑了。我虽然也经历过困境,但公主毕竟是同平常人家的女儿有些不同。其实我虽用心,但并不是用心计。不是不能,是不愿意,不屑而已。
  我指了指人群最后一个圆脸的小姑娘,她梳着丫髻,秀美的脸上嵌着豌豆花一样的灵活眼睛。
  她从方才到现在,从没有开口过。
  “你来,叫什么?多大了?”我问。
  她对我盈盈一拜:“我叫阿圆。十一岁了。”
  “阿圆,听上去不错。”我凝视她:“需加一个跟夏天有关的字。你以后叫圆荷,荷叶的荷吧。”她的脸瞬间变得红扑扑的。
  我径直走进了帐子,她也跟了进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我不禁想:此丫头倒是非常让我省心。也算遇到了元天寰以后,唯一可以庆幸的事情。
  我枯坐一会儿,料定元天寰也不会来。这底恐怕到了长安才能露呢,我便躺下,圆荷过来帮我解衣服,我摇头:“不要。”她马上蹲到角落里去了。
  我母亲曾说,她在四川时,最怕巴山夜雨,我如今,连巴山的风都听了心惊。
  命运充满巧合。我母亲在四川被父皇发现,我也在四川被一位皇帝找到了。
  此时,就听得门口有小孩找那两个小太监说话:“……怎么了?连我都不认了?平日在宫内得了我多少好玩的物件。当差时候就这嘴脸?”
  我紧张起来,但并没有转身。那童声,我肯定听过。……是阿宙身边的小宦官惠童!圆荷悄悄的爬起来,也不问我,直爬到帐子门口。
  小宦官道:“哥哥瞧你这话说的……皇上有令,谁都不可随便进的。”
  “什么人啊?是个姑娘……对不?我就是好奇。”
  惠童在门口磨蹭了半天,但好说歹说,都没有人让他入账来。我在黑暗中凑过身体,想听清他们对话。
  圆荷忽然打开了帐帘:“主人睡着了。这个哥哥好脸熟,是不是找我的呢?”
  惠童笑呵呵的:“也没什么……我看你也面善。你出来一下,我同你聊几句也好。”
  圆荷回头瞥了我一眼,似在讨我的示下,我往下按了一下手。她就钻出去了。
  过不多久,就有一个小宦官提醒:“喂,皇上朝这边来了……”
  圆荷刺猬一样溜进来,闪电似的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
  元天寰迈步入内了。他仪范伟丽,但走路却几乎无声。
  我站起来,圆荷跪下,元天寰扫视她一眼:“出去。”
  他依然穿了件朴素的黑衣,看似书卷气十足。夜色烘托出他紫色纶巾,甚是典雅,郁郁而文。但我再也不会受骗了。
  他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平淡:“公主,你对朕有话说?”
  我不卑不亢的说:“有话。”
  他眸子一闪:“问将如何对待你吗?”
  “不,你错了。”我直面他:“我今夜只想问一句:上官如今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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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天寰凝视我,用一种令人玩味的神色反问:“你想他会在哪里?”
  “元天寰,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呢。”
  元天寰神定气闲,慢悠悠的说:“他在哪里?被朕派去的人暗杀了,还是被朕拘禁起来了,抑或是被你的事情打击的一蹶不振了……?”他话锋一转:“那都不再是青凤了。公主你还是不了解他这个人。”
  我想起那张地图,元天寰曾在上用笔圈画过什么,便问:“你在地图上写了什么?”
  元天寰道:“我又不是给你写的。你需要知道么?”
  “你……”
  他嘴唇纹丝不动,鼻腔里一声笑叹:“公主,有一个愿赌服输的词儿,你知道吗?在朕的面前,你用现在这种执拗的态度,将不会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无论上盘棋,还是下盘棋,你只要输过一次,便要服输。一只真正的凤,就像上官,不会让旁人看到它的翅膀。你必须尽量藏好你的翅膀,不然朕帮不了你。”
  帐篷里黑,他就像一星萤火,发出诡谲的光芒,那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我在背后掐了几下手指……才嘿嘿的笑了出来,我将手臂张开,同时向背后一拉,好像是收起翅膀的样子。我坐下,将案上四川才贡来的蜜橘,当他的面,用匕首剖开了皮,一片片放进嘴去,用力的咀嚼。我故意对视他,微笑着问:“好,元天寰。我认输。你比我多吃了十来年饭,赢我一个女孩子也算是至尊光荣。”
  他唇边笑涡一闪而过,眼光依然是冷的:“这就对了,小孩子更要听大人的。先生两字,不是白叫的。”
  我又哈哈了几声,问:“请你告诉我,上官在哪里?”
  “他已经被孙照送往神医吴子毓处,吴先生与上官向来友善。他的腿疾若无温泉治疗,吴先生亲手治疗,恐怕以后会有残疾。当初你们离开的时候,朕并未提起,但上官自己的心里是清楚的。”
  “那你究竟在地图上写了什么?”
  元天寰的眉峰又一动:“你是朕,你会写什么呢?上官只看了那张地图,自会明了。在蓝军内,他对朕说,既然朕为皇帝,那么他愿意跟随我平定天下。但他若是选了你,他就不能再选择当我的军师。自古岂有两全事?”
  我愣了一愣,橘子也没有咽下去。上官曾要想出仕?怪不得他说自己就算“士”,也需要一盘盘棋杀出来……要想在这个世间找到最安全,最可靠的藏匿处,“逃”原来不是上策。
  外面有人禀报:“皇上,长安的人已将圣旨所需送来了……”
  元天寰听到政务,顿时神采奕奕,站起来对我道:“朕有重要的事,先告辞了。”
  我挡住他的去路:“我想出去走走。闷坏了。”
  “那就出去走啊,难道还要朕特意下旨准你走?”
  我按捺火气:“你这些天来让那么多兵士守着……”
  他显然已经对我的话心不在焉了,过了一会儿,才回神道:“公主,朕是让人守卫着,但他们能禁止你出去吗?别忘了你是何等地位。除了朕,谁都不能让你遵照他的意思做 。”
  他掀开帘,示意我在他前面走出去。我也不让,率先走到外头,小丫头圆荷远远的跪在风里。
  云朵千里万里,月色溪前溪后,我深呼吸了一次,元天寰立于我身后,音调沉缓如钟:“那边就是剑阁,明日我们将到陈仓。朕与公主你,可谓郎无情,妾无意。但成就天下者,也无需拘泥俗套。此生你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剑门雄关了,但你的名字必定会跟剑门关一样刻在历史上。”
  我并未搭话,仰头望着铁铸般的剑门,两排刀削般的云崖,对峙在陈仓道前。
  圆荷乖觉的靠近我:“主人?皇上走了。”
  我正色道:“我乃宁朝余姚公主。”
  她顿了顿,称呼我:“是,公主。”
  我是公主。无论嫁给哪个男人,我永远都是公主。我身上流着父皇的血。流浪帝女梦,也许不过幻影而已。圆荷跟着我沿着军营向溪边散步,溪水泄银般泰然。
  “这就是剑门,太雄伟了。公主,我们会去长安吗?”
  “会。圆荷听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话吗?当年蜀将守在此处,敌人十万大军都不敢越过雷池一步。”
  圆荷的丫髻跟着脑袋一起动:“嗯!公主,蜀国最后还是亡了呢。”
  我笑:“气数已尽,不得不亡。虽说败了,但努力过也无憾。方才你跟惠童说了些什么?”
  “是。”圆荷环顾四周,压低嗓门,神态依旧自若:“小哥哥说,他的主人要对公主传说一句话:他已经知道您是谁了。”
  他知道了……我方要说话,从灌木丛里一匹马跃出,有人将我一掠而起。圆荷只呀了一声,钉子一般在原地不动,我只看了那人的眼睛,就对圆荷道:“别怕,我就回来。”
  玉飞龙撒开四蹄,越过丈许的溪涧,水花溅到我的脸上。
  “阿宙?”我在马上叫他。
  阿宙催马进入一个山坳,溪水在这里变缓,红萼花开,露凝清香。玉飞龙蓦然停下。
  他的凤目满是比剑门更险的迷惑,我又叫了他几声。他眸子才转向我:“……你……”
  我直言道:“你知道了,我就是炎光华。”
  阿宙的颧骨都瘦削下去了,凤眼下有些发青,他的脸上酝酿着一场风暴,但最终吐出来的却是支离破碎的语言:“……你是……你……我……小虾。瞒着我……现在……怎么办?原来那晚……我是说了我不能放弃当王……但是你……你说清楚了吗?若知你……我什么都可不要了,天涯海角都愿意跟你去。”
  我告诫自己只能装作无情,但阿宙的样子与过去判若两人。我的心又不是铁打的,无言以对。
  他哽咽了,在马背上紧紧抱住我,手臂颤抖,好像抵抗不了强风,但他偏要把我抱得更紧。我望着剑门关,渐渐视线模糊:“喂,阿宙……对不起。”
  青烟冥月,野山残火。红花凋落,直顺流北方飘去,殷红尽头,想必就是长安。
  而此月,此溪,此关,唯留青青花萼,还有前一春的记忆。
  草木犹如此,两个少年,情和以堪?祲祲沧桑蜀道,少年上官又作何想?
  阿宙抹了泪,抽噎一下:“别说了……我知道你是公主以后,忽然就想通了。桑树林里你是愿意接受了我的。你后来跟着上官离开我,并不是因为你爱上了他,而是你不能留在我身旁。我不恨你是公主,但我恨我自己是元君宙。”
  我无奈的合上眼皮:“阿宙,男女间只要有一个是龙子凤命,就算爱的枷锁。我们俩倒好,全都是投身在帝王家。这也算命吧。”
  “我不信命。早就说无人命运写定的。你是我的小虾……难道你真的愿意履行婚约,嫁给大哥了吗?你说不。我现就带着你逃走,从剑门关走偏道,穿进四川密林,可能行的。这一辈子就算再短,有了你我也不在乎了。”他的眸子燃烧起来,字字逼我。我这才发现,玉飞龙驮了一个大包裹。他穿得平民的短袷,背着剑。
  他真愿意放弃一切?桑树林的雨,都落在他的眼睛里,还打湿我的心。
  突然,一支冷箭“嗖”的擦过他的发髻,阿宙警觉大喝一声,我拖着他卧倒。我还听到稍远处有不少人惊呼。我也发现了灌木里的人马。我早就知道元天寰会做防备。但方才那一箭?差一点就可以杀死我或者阿宙,谁敢如此大胆?
  “小人护卫来迟。”只不过半刻的功夫,一名校尉奔上前来磕头:“小人奉命保护姑娘。未料方才从栈道上射出冷箭……若伤及姑娘,则小人等只好以死谢罪。”
  校尉倒是机灵。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在此,又好像全不认识阿宙。
  还有几个人追上了荆棘丛生的栈道。
  阿宙没说话,我问他:“是谁?你得罪了谁吗,记得蓬莱店里要杀你的人么?元廷宇不是死了么?”
  阿宙盯着那护卫我的校尉,手里剑似乎随时要出鞘,我尽量用最低的声音道:“不行了。我要回去,别赌上我们的命。”
  阿宙扯住我的后裳,嘴唇颤动:“小虾,出川后就更难了……你不明白?”
  我下定决心。横眉对校尉说:“你们几个尽管把所见报给皇上听,可以试试皇上相信我还是相信你们。我保证皇上一定会杀了你们。”
  “小人不敢多嘴。但方才冷箭蹊跷……他们回来了,也没有追到。请王……您留神。”
  他说完就退后了一大段距离。我对阿宙摇头:“阿宙,别冒失了。今后不要再想着我了。”
  “你真要回去?”
  我只得走了,再这样我们都只有死。我只得丢下一句残忍的话:“别拦着我。我是公主,我不再想流浪,要成为天下最高处的女子。你能给我那个吗?”
  他的凤目迷惘,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他松开了我。
  我一路走,无视身后所有的人,不知何时,圆荷跟上了我,她悄悄的:“公主……”
  我直走到黑暗里去。我并非生而知之的聪明人,如今不能再做无把握的事情。我宁愿选择做一只涅磐的凤。
  阿宙,我可能会在宫廷里浴火重生。可你还是忘记了我吧,你青春还有一大把呢。
  军营里起了“采薇”之歌。北朝军人也大多是兵户。元天寰之所以少年起威名不衰,是因为他虽然数杀大族,但对穷苦兵丁极尽抚恤。他十来岁出征时,非左右尽饮水,他就不喝水。采薇之歌,故在思乡。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反朝如此急行军,但士卒们毫无离心。
  从元天寰的大账内,又传出了一首壮年男人所唱的歌曲。采薇悱恻的歌调消失了,全军的士兵们都在聆听。门外的守卒相互说:“啊!乃皇上最喜的歌。”
  歌声豪放,穿云裂石。剑门关下,王师尽默,我心澎湃。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夏初我实无衣,只身入北境。
  下一站就是“宫”。其境若何?
  我不用卜卦,也不问星气。
  必定劫难重重,超乎想象。

  第二章:椒房
  轱辘压过白鹿原,汉五陵隐约可见。渭水灌溉下,陌上桑欣欣向荣。
  每接近长安一步,人们情绪愈加饱满,不断有禁卫军队,仪仗加入皇帝之师。
  我漠不关心。“逃”非上策,那么第二策就是“拖延”了。
  只要我与元天寰的婚期未到,也许我还能遇到变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前无行路,后无退途,欲返不能,此生何所?死,还是生?
  我头上筋脉也作痛起来。直到圆荷兴奋的说:“公主,看长安城”
  长安,我曾经无数次读到过它的名字。可是晴空下,宏伟的城郭笼罩在暑气的热风里,幻想中的长安消失了。如今它好像一只巨大的釜,无论怎样的哭泣,都会被它的热量吞噬。
  万不可示弱。南朝公主的尊严,是我最后一层盾了。
  长安城门前,人人山呼万岁。圆荷卷起车帘,元天寰威仪赫赫,就在马车正前方不远。而玉飞龙驮着阿宙跟从其策。肃穆中,有十数骑,搅着土黄烟尘而来。
  到了皇帝面前,两少年跳下来双双拜倒。
  元天寰兴致甚好:“平身。六弟胖了,七弟又高了些。”
  少年中的一个穿着绣金色三爪龙的袍子,佩着绣花紫香囊。眉目浓丽,下巴处飞有一道旧疤,更显得佻达。他一边用袖子给自己扇风,一边笑嘻嘻道:“臣弟就是爱吃。皇兄大捷,臣弟吃了三坛子酒,两桌子菜,烧了一柱高香。七弟为气往脑门冲,自然就拔高了……”
  旁边“七弟”稚气未脱,粗看与阿宙有几分相似。但其神恬静,脸盘也偏方正。他全不聒噪,恭立如松。朝元天寰敬畏的望望,又定睛细看了看阿宙,好像要确定他们都安然无恙。
  我猜嘻嘻哈哈的少年就是六王爷元殊定了,他旁边那个更小的男孩,就是燕王元旭宗了。
  阿宙下马一反昔日的俊姿,在地上还踉跄了下,才抱了自己的七弟。元殊定一把将阿宙拦腰抱住。同胞的三兄弟扣了环儿似的一串,元天寰动也不动注视弟弟们。
  元殊定歪嘴笑道:“五哥这次被发配的长了,快说你除了从军,还混到哪里去了?都说四川多佳丽,你有没有抱得美人归?给我找个嫂子啊。”
  阿宙脸色发灰,死盯他一眼,也不答话。元殊定摸了摸头,把满满的笑缩回一半去,讪讪问一句:“奇怪,你病了?”阿宙愣愣的,凤眼一扬,凝眸处却不在我。
  我心里涌起一丝苦涩,舌头也发苦。
  城门驰道,有健美的郎官驾驶六匹骏马而来,马拉之车,金碧辉煌,像是日神栖息之处。
  宫娥与宦官,列成两行跟随而来,翠玉华盖,漆盒银盘,晃得人目痛。
  元天寰踩在一个校尉的背上下了马,在万千目光中缓缓的走向我。
  他把手伸给我:“公主,请。”我没有搭他的手,扶着车梁,有军官箭步伏在地上。我,才落地,就被元天寰牵住了手。他的眼里没有我,仿佛是不得不邀请我去演另一场大戏。
  人人屏息,鸦雀无声。他携着我直接往那辆天子六驾御车走去。
  唯有元殊定“呀”了一声。我没有敢瞥阿宙,只小心自己脚下的路。
  北国的土地,厚实砂泥,与南方相差甚远。元天寰根本不顾我,我也只好装作堂而皇之,
  马车,由天子专用的驰道向北进发。元天寰也并未下帘,长安景色尽入我眼。
  阿宙三兄弟左右相随。我这侧只能看到六王爷殊定,他被凝重气氛塞住了嘴。
  我跟元天寰,就像一对高贵的木偶,我表情不便,他也是意兴阑珊。
  一个公主在这样的场合,任何不妥的言辞举止,都会成为天下的笑柄。
  直到双阙伫立,我终于问:“元天寰,对本公主你打算如何办?”
  他不看我,简略道:“按应该的办。”
  我冷笑一声:“我朝确实受了你的聘礼,你我也有了婚约。但我们婚期总不见的就是今日吧?”
  他冰刀一般的目光剜过我的脸:“今天?你遭遇母丧,不是议定明春吗?”
  我整理好了衣襟,从容不迫的说:“好,那我此刻就是北朝的客人。你作为主人,对待宾客不能强迫什么,也不能禁止我见人。”
  他目光深湛,指着我们正经过的双阙:“公主,此是凤凰阙,过了这里你要恢复夏初的身份绝不可能。那是别风阙,过了那里你的风向朕就都识得。人人进宫要过双阙,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眼看着阊阖开启。我又进入了宫,青琐重合,我眼前一黑,又豁然开朗。
  正殿前群臣黑压压的跪了一片,为首老者道:“臣郑畅等恭迎皇上回宫。皇上一来平定四川逆贼,二来遇得余姚公主,真乃天佑我朝。”
  他一言出,众人全一惊。似乎除了郑畅,臣子中尚无人知晓我的身份。郑畅,我记得是曦朝的太傅。其人深沉如渊。虽然他礼贤下士,且笃信佛教。但作为元天寰之第一文臣,他必有与青年皇帝合拍的狠处。
  元天寰朗朗道:“余姚公主为南宫奸人所害,只得避往我朝西蜀。幸而提前与朕相遇,亦是大幸。即日起公主便为朕之贵宾,在京都客居。主之母袁夫人去秋病逝,朕依礼延迟婚期至明春。现虽遭大变,然朕心不改。”
  “万岁圣明”郑畅领头,人人都跟着那么说。男人们的声浪激起了一阵回音。九重宫台上,数百只鹡盘旋展翅,徘徊不去。
  郑畅又对元天寰进言道:“万岁,南朝的使臣已经到了……公主旅途劳顿,是不是先让他们在驿管歇息?”
  南朝使臣?可见元天寰早就通知了我叔父他们。要是见了那些人,还会出什么闹剧?我既恨北朝,但到今天,对于南朝也有不应该的冷漠了。
  他们会轻而易举的承认我?他们不敢。因为就算不认,元天寰的话哪有收回的道理?
  那些大臣对我也不敢平视。从殿侧一位妇人走来,步态如云中君一般洒脱。等到她近了,我才发现她已过盛年,而且并非美人。她本也算娟秀,但遗憾的是脸上被洒下不少白麻点儿。然此人的气派,又不让人敢有半分轻视。
  元天寰见了她,眉眼间微微松弛,抢先道:“阿姆免礼。”
  她依言没有下跪。只对我行了个谦卑之礼,我略点头:“罗夫人?”
  她也不吃惊我认出她:“公主殿下。请跟妾身入内宫吧,一切妾身已经准备停当。”
  我只得上了辇,罗夫人在辇前步行。玉宇琳琅,复道如虹。宫人们全都下跪在夹道两侧,有好奇仰头的,一触到罗夫人的目光,都慌得象见了鬼神,忙又低头跪好。
  阿宙说过罗夫人现总管内宫,我心里对她起了几分提防。
  辇停到了一座广大宏丽的宫殿。
  “这是哪里?”我问道。
  罗夫人好像对我这张新面孔熟视无睹,平板道:“殿下,这乃是椒房殿。”
  “椒房?我还尚未成为你朝皇后,怎可入住椒房。”我不下辇,正色对她说。
  罗夫人嘴角的纹路变深了:“妾身说了不算,等皇上下朝回内宫后再定夺。请把,两位王妃都在内等您。她们先来见您,也是皇上的意思。”我僵持着,不肯动身。
  她的脸上沉寂一片:“您可以坐在那里等皇上下朝。不过皇上见到的会是被日晒闹得头昏脑胀的你。”确实炎热,我可不吃眼前亏,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只能违心屈从。
  圆荷跑上来扶着我,她手里已经多了一把扇子。
  有两位贵族气十足的女子聚在廊下。一个缟素,头上只插朵白花。还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打扮得俏生生的。
  那正服丧的少妇倒满脸坦然,不见泪痕。豆蔻年华的那位,眼睛都哭得肿了。
  我踌躇之际,罗夫人向我介绍道:“这位是已故太尉晋王之韦妃,这位……是六王爷的新妇卢氏妃。”
  我向她们又望了一眼,素昧平生。她们在此处等我,又是为何?
  我不曾冒然开口,等她们先说话。韦妃对我行了一个民间女子会面之礼,我也还礼。
  “皇上令我等王妃先来拜见公主。新妇不幸,寡居王府。今日前来,只有一事请求公主,请代为上呈:晋王遇害,妾知为天命。我嫁于晋王,自知福薄不配。王府内姬妾成群,五子三女都非我所生。我调度经营,费尽周折。此次王师既平四川,又为王爷报仇,我心已足。除了为我等数百口人度日所需的钱粮,我愿将晋王和我家的府库悉数献给军用。”
  我回头,罗夫人并不在身后。我只得道:“王妃,你遭遇死别,我也同情。但我不过是皇上之客,这样的话不该由我呈奏。”
  她冷笑一声,语气依然是刻板的:“我如今服丧,也未必能瞻仰龙颜。我虽受王妃之印,但晋王与我之夫妻情怎样也并非人人不知。我只求安度余生,也不需再恨什么,想什么。公主是元家局外人,又将是皇上所亲之人。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了。”
  我还未想到答词,她已经对我躬身:“韦氏话尽,就此别过。”
  我目送那女子傲然走出椒房殿,她越走越快,好像从此身上担子就轻了。
  我心里有些感叹,王妃难做,虽然夫妻并非鸳侣,但大难临头,被视为同林鸟的她也需设法自保……
  “公主……我昨夜得知你来北都,特地备了些丝绸礼物。请不要瞧不起我的心意,笑纳了吧。”卢王妃对我说。她秀丽婀娜,犹有青梅女儿娇态,两只眼睛虽然肿着,但神色已经平静了。
  “你……”我还是不要提起她的伤心事好,我婉转笑了笑:“我不会受你的礼,因为我不缺什么。但魏王妃的一片心意,自当从此记住。”
  她一抬眼:“你还是收了吧,不然王爷……又要怪我不会说话。”她说到王爷,眼圈莫名一红。我对圆荷努嘴,她走到魏王妃的身后给她打扇,卢妃勉强笑道:“不用,不用,我的侍女们都在外边呢。”她张皇四顾,似乎在怕人笑话。
  我心下怜悯,看来阿宙的弟弟跟她也不算琴瑟和谐……元家,连王妃都难做。我想移开她的心思,便问:“王妃是范阳卢家出来的吗?曾听儿歌说:宁不做驸马,也娶卢家女。你家族可谓人才辈出,当今皇上之母后文烈皇后亦是卢家人啊。”
  她感激的一笑,脸上有些几分光彩:“是啊,家祖父司空正是文烈皇后的从兄。祖父在世时,便竭力要促成我为皇子正妃……最后……我倒是真嫁给一位王了……公主,这里是椒房殿。我小时候跟随祖父来过的。自从十年前太后薨逝,这里从未有人居住过呢。”
  “是么?”我问,朝大殿内步行,卢妃跟着我:“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要能回到儿时就好了。”
  这就是元天寰母亲的住所,朱红色的墙壁散发着椒泥的芬芳。黄金铺首,蛇龙飞舞。九条金龙在大殿顶上,每条龙口里都有九子金铃。五色流苏与雕梁上的蓝田美玉争奇斗艳。
  外一层明珠帘,内一层水晶帘,清风徐来,声如衍佩。我步入帘内,玉床玉几,一成不染。象牙席上铺着熊毛织成的毯子。可见元天寰对其母后住所善加维持。
  我回眸对卢妃,她正温和的对我微笑,我问:“我名叫光华,你呢?”
  她道:“我叫笙琳,你好象也是十五岁,对吗?”我点点头。
  她想了想:“你也苦……不过来了长安,可以放心了。皇上不但是至尊,而且他是最强的。没有人再敢对你不敬了。皇上既然让你来了椒房殿,一定是对你非常重视的。以前的几个……恐怕都没有进来过呢。”
  我没有说话,凝望着屏风上的一段书法。
  笙琳解释:“这是文烈皇后书写的。祖父说她从小把着皇上的手教他写字,所以真和皇上手迹有相似之处呢。”
  我摇头。我只见过元天寰行书,但屏风上全都是楷书大字。
  我从右至左,默念道:
  为皇后者,先皇而后。
  正位宫闺,同体天帝,
  岂止伉俪,更曰内助。
  诗美好逑,易称归妹。
  有虞二妃,周室三母,
  修行仕德,淑范懿行。
  戒妒戒躁,戒奢戒虚,
  坤惟厚载,光正平内。
  王图永昌,国幸甚哉。
  “戒妒戒躁,戒奢戒虚……”我的眼光又逡巡了那八个字一遍。元天寰后宫虽有女人,但目前并无一个高品阶之人,因为文烈皇后是难以逾越的丰碑?
  他的母亲写下这八个字,又是何等的心情?曾听过,元天寰之父皇驾崩后,后宫留下上千嫔御……文烈皇后,一代贤名,南方也有所闻。但背负的又是什么?
  笙琳轻叹:“我小时候经过这里,祖父大人就说我永远成不了一位皇后。太难……”
  她默默伫立,更显得忧郁。
  我也不愿,非但太难,而且太累,我取出了野王笛,当着笙琳吹了一曲“松入风”。
  天空一缕红,一笛碧云风,她听得入神,似乎忘忧。我也定神了,长安不安,椒房非我之房。
  这时,罗夫人又领着一群女子进来了:“公主,这是派给您的宫女。若有不好的,就告诉妾身。这是阿若”,她指着一名十八九岁的女郎:“她在我身边日子长了,你有话可吩咐她。”
  阿若纤瘦,瓜子脸。但目光坚定,大约也学了几分罗夫人的精髓。她碰了一记响头:“殿下万安。”
  我故意含笑深深的瞧了她一眼,罗夫人的心腹?万事都不得不仰仗她,也不得不留神点。
  笙琳似乎也对罗夫人敬畏三分,见她进来,谈兴骤减,只对我道:“公主,我先回府了,以后定来探望您。”
  我送她到殿门,与她互行了一个贵族女儿间平行的礼。她临去一眼,还是有忧色,不知为我,还是为她自己。等送走了不是我请来的客人。我不慌不忙的转身:“罗夫人,你家皇上几时可以回来?这椒房殿我不能住,今夜哪怕让我露宿在御花园里,我也不住此。”
  她不愧是元天寰的奶娘,也喜不做任何表情:“公主这话妾听不懂。”
  我越过她,对阿若吩咐:“你们都下去。”
  她看一眼罗夫人,又看了一眼盯着她的我,就应了一声,把一干人带出了椒房。
  罗夫人纹丝不动:“公主殿下有何不满意?”
  我道:“没有。但此处乃皇上之母的旧居所,皇上既然多年来从未让人涉足。我并非皇上之后,只作为客人,哪有酣睡于主人母亲的卧榻的道理?名不正言不顺。我从南朝来,从未提听到这样的道理过。”
  罗夫人低头,原来是帮我拉好裙裾。她抬头时,又是宠辱不惊:“公主,难道非要点破你?皇上命你居住椒房,并不是现在就让你当宫之主人。原因只有一个:椒房殿离皇上本人起居殿近,仓促之中,只有你在椒房才最安全。”
  我笑了一声:“我不愿住在椒房。纵然这里最安全,最舒服,人人都向往。但莫忘了明春才是我的婚期。我今日不搬,明日也定要搬。怎样控制宫廷,保护客人的安全,是帝之能力。若离开他的庇护远一点,仅在皇城中就会被害死,我今年不死,明年也会死。皇上若肯饶了我,放我任意走,那我也感谢不尽了。”我走到书写着皇后语的屏风前,手指碰了碰早就干涸的墨迹:“夫人记住了。既然他把我请到北朝宫中,我就要说:我可不是文烈皇后,我是余姚公主。”
  “余姚公主,当然永成不了文烈皇后,但你必须学着一步步走。正如邯郸学步的故事。就是太蠢,或者任性,你学不会,也要一步步爬。”元天寰冷酷的声音在脑后蓦然响起。
  我瞪着他,他换上了广袖的龙袍,头上罩着白纱帽,显得资质天挺,但更让人疏远。
  我将随手的一把玉如意摔到地上,玉触地碎裂,我厉声说:“我不会爬,我宁愿跟这如意一样。”
  罗夫人的面上终于显出了不快的阴云,但元天寰透亮的眼睛盯着我。许是椒房朱红色的墙壁映到他的眸子,火红莲花又绽放了,下一刻,他唇边久违的笑涡也显出来了:“谁愿意你跟玉如意一般呢,今天只可以说生,不能说不吉的字。”
  我狐疑的垂下手,无论我怎么努力,在他面前我太像孩子了。
  “去,把桂宫之鸿宁殿收拾出来。至于桂宫的守卫,今后三夜按照圣睿五年的办法,不许出一点差错。今后,朕自有打算。”
  罗夫人缓缓走开,外头还有宦官侯着,听了便领旨去了。
  元天寰对我道:“今天是你生日,朕没有忘。因廷宇死,朕不能设盛宴。有人恐怕也知道了,方才给你备了一件东西呢。”
  谢天谢地没有宴席,我没有胃口。生日,我已经满十五岁的,我几乎都忘了。
  我想起了上一次生日的时候,谢如雅陪着我吃长命酥。当时只道平常,谁料……
  元天寰带分讽刺,目若寒星:“公主,可以离开这里了。我们去晚了,白费了他人心思。”

  第三章:秘事
  清凉殿上灯火炜煌,隔着紫琉璃帘,可见堂上一片冰莹。大片云母屏风,满月形水晶石的鉴盘,众皇族俊髦为夏日所服的白衣,侍候宴席的宫娥的素手,都在九层金枝叶灯的映照下,发出奢丽而优越的光彩。
  我的心里唯有寂寞,并非是烦躁,而只是一种坐于白云之上的空寂。好像谁都与我无关。元天寰宴请的是整个元氏皇族,从耄耋老人,到黄口孩童,整个与我炎氏对等的家族都在。
  我坐在元天寰的背后,他偶尔会换一个姿势。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虽然坐在高处,却和我一样是寂寞的,上官曾就叫东方“万年孤独”,当东方成了天寰,孤独更加明晰。
  随着一声钟磬,八个侍者一起搬上巨大的金盘,上有一座冰雪冻成的酥山。众人发出一片赞叹,这座酥山装饰着各种珠玉宝石,还有红珊瑚点缀。元天寰放下酒杯,缓缓道:“朕此次去四川平乱,收获金玉无算。先帝和文烈太后昔日常教诲朕,恩泽需时时流于宗亲。这次四川所获,每位皇亲均按年齿辈分得一份。今日乃朕之约婚者余姚公主芳辰,以二弟晋王故,朕不忍奏乐。为公主之寿,特送上南山雪酥山一座,只待公主令下,各位可同享此佳品。”
  他手持金觞,进入帘中,递给我喝,我注视他,缓缓的喝下。
  落杯空翠,我只想到岷江水,酥山白,我只记起迄青城雪。元天寰默然步出,做了一个手势。
  一片整齐的“万岁”声,酥山被宫娥们一一分装在银盏中,递给众人。随着酥山逐渐变矮变小,我才看到了阿宙。他就靠在偏右下的地方,一定是才来。众人都是白衣,只有他穿一件玉髓绿衫。他的身体包在翠色中,像临风玉树。他的脸有比宇宙更寂寥的轮廓,在寂寥中,剩下绝美的凤目,射出刺眼的光芒。
  别人都在轻轻谈笑,阿宙置若罔闻。他凝视着月光杯,不时将案上装饰用的红槿花瓣扯下来,放到嘴里嚼着。一片又一片,他不动声色的吃着花瓣,又用大量的酒灌下。
  我的嘴里发苦,艳色的红花,定是苦涩的。我知道他看不清我,但是我都不敢朝他再看。我的面前放着酪和葡萄酒,北朝人所爱的麦饭和胡饼。我一点都吃不下。虽然我是公主,但今夜还是我长大以后第一次莅临宫宴。
  元天寰忽然回头又看了我一眼。他似乎轻笑了一声,众人顿时缄口。
  “朕知晓,众位皇亲都给公主备了礼,不如此刻都献上来,也好叫公主认识朕之兄弟子侄,叔伯同宗。”
  一个老年的高品宦官跪到我的脚下。
  阿宙上首的老者走到帘前,他脸上胡人的特征要明显些:“万岁中宫长久不立,并不是国家之福。万岁之雄才大略,只有一位真的公主才配得上。公主远道而来,服色未齐。老臣当先献上首饰十件,为公主添寿。”
  老宦官轻声提示:“这是皇上的堂叔中山王。”
  原来是北朝德高望重的中山王。我略微沉吟,只是礼貌的应了一声。下面就是阿宙么?
  阿宙手上,不知怎么多了一个朱漆食盒,他走到帘前,一字一句的说:“公主您的生日,元君宙不锦上添花,没有珠宝华服相赠。也不附庸风雅,送您金石书画。这里面的食物是小王在府中带来的,请您尝一尝。在北方,在南方,其实都一样,心安处就是家乡。”
  老宦官眼皮动了动,倒没有提示我他是赵王。
  内侍们将食盒抬到元天寰面前,他只摇手,内侍们犹豫片刻,才送到我面前。
  打开食盒,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鲈鱼羹,还有江南吃的米饭,莼菜。我心里一动,阿宙是为了怕我吃不惯北方的酪浆么?可是你……我想起元天寰说礼物。难道……?元天寰对于皇弟们的一举一动,都是知晓的。
  有宦官取来银针,又要先尝。我提起象牙筷摇摇头,自己挟了一块鱼肉。不出所料,是家乡的风味,可是舌头上的苦涩更浓了。再看帘外,阿宙已经不站在那了。琉璃帘动,朦胧中远处的翠色人影被帘珠子打碎了。
  后面皇亲们陆续登场,我装着在听,但全没有听进去。元天寰偶尔也说上几句,他再也没有回头看过我。
  廊外的薰香,带着恍惚,盘旋在清凉殿的酒席里。我吃完了阿宙所送的菜肴,内心的紧张散去了。我身体里充满了江南带来的一种力量,犹如夏日的柳枝,不能压断。
  元天寰不经意的侧过脸,他的侧影和阿宙一般是俊美绝伦。但阿宙少年的线条,仿佛总是孕育着变化。他却是不变的,好像盘古开天时就是如此。他的额头上现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他的手不断的在抚摸自己腰间的一个玉带扣,好像那是情人的唇。
  他忽然举起酒杯,大声地说:“五弟,过来喝一杯酒,你好象有话没有说完?”
  酒酣的笑语又被冻结了。皇叔中山王严厉的瞟了阿宙,他六弟似笑了一笑,而他的七弟使劲拉了一下阿宙的袖子,好像有点着急。
  阿宙走到了御座面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他笑嘻嘻的脸上全不设防:“皇上圣明,臣弟想虽然是公主生日,但不能奏乐太遗憾。不如臣弟为大家唱一曲歌?皇上可准奏?”
  中山王果断的站起来启奏:“皇上,赵王酒醉,御前歌唱恐有失仪,又怕怠慢公主殿下。”
  六王爷元定殊被酒呛到了,掩袖猛咳,一位小太监过去为他捶背。七王爷元旭宗犹豫片刻,也跟上来笑道:“皇上,臣弟善歌,不如臣弟代五哥给公主和万岁唱一曲。”
  元天寰的声音柔和极了,但却连针都插不进去:“让五弟唱无妨。至于公主……”他侧对我:“是不会轻易被吓到的。”我的心跳快起来,血液都在沸腾。
  阿宙用手扶席,翠衣委地,他潇洒不拘昂头,开口唱了起来。
  “青春林下渡江桥,潮水翩翩入云霄,烟波客,钓舟摇,往来无定带落潮。”
  他的凤眼似乎藐视一切,江湖庙堂,只有他一个人是弄潮的少年。
  无人喝彩,无人和声。他也真当成满座无人。我听过他唱这首歌,在黑夜里的山谷。但是这一次,我也被他带到了潮水边。不知不觉我掀开了琉璃帘子,阿宙看我出来,也有些呆了,北朝皇族都沉浸在惊讶,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情。
  我一步一步的走到元天寰的背后,吟诵道:“寒江春晓片云晴,两岸飞花夜更明。鲈鱼脍,莼菜羹,餐罢酣歌带月行。”
  我盯着阿宙的眼睛:这也是一曲骊歌,唱罢骊歌,我该走了。你明白了?
  元天寰的脸上并未有多大的变化,他深沉凝望我:“公主,这首骊歌对得好。难道你要告退?”
  我点了点头。元天寰伸手拉了我一把,用我才听得到:“你先不要走,还没有完呢。”
  我与他坐在一起,阿宙还痴痴的看着我们。元天寰环视四周,语声轻快:“朕的五弟真长大了,看来该选个王妃了。你屡次据婚。朕为你选遍天下,总能搜寻出一个匹配的女子?朕的谕旨:从下月开始,各州郡都可仿造皇帝选秀之制,将才貌兼备的未婚良家女上报,为赵王选妃。”
  我瞪大眼睛,阿宙还没反应,中山王灰白须髯一翘:“皇上,赵王虽然幼年为您所抚育,宠爱特甚。但全国为赵王选妃,老臣以为似有不妥。”
  元天寰眸子睐视,他在案下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被烙铁一般,把手缩回袖子。
  只听他淡定说:“自古选妃,一为皇帝,二为东宫。朕继位十数年没有皇嗣。众位一定为朕夙夜忧叹了吧?幸好朕还有诸弟。五弟君宙,幼年为朕躬育,才德兼备。现存诸弟以其居长。因此朕有意立五弟为东宫皇太弟。”
  我浑身一震,阿宙好像酒全醒了。六王爷的咳嗽也奇迹的停下了。一只酒杯从皇族的席位里滚出来,酒洒在地,一片狼藉。
  元天寰颜色出奇的和悦,像在耐心等待众人的反应。我在高处,只能与阿宙对视了一眼。
  他的凤眼在那瞬间一闪,下一刻他已经全身跪倒:“皇上,万万不可。”
  元天寰笑道:“有什么不可以?殷商就是兄终弟及,若没有皇子,皇弟不是唯一的选择吗?”
  他究竟什么意思?元廷宇觊觑皇位,才被他所杀。难道他跟阿宙就手足情深到想要传位给他?我迷惑的观察他,他坚实身躯密不透风,更别说让人看透了。
  阿宙脱下帽子,呈奏说:“皇上,臣弟万死,绝不能接受立臣为皇太弟之圣意。有三点缘故。第一,皇上盛年春秋,虽暂无后嗣,但后宫随时可能生子。上古兄终弟及,但近千年来,子承父位才是天经地义。臣弟不可冒天下之大不韪,违背人伦臣德。第二,臣弟年幼无知,从小虽蒙皇上教诲训诫,但顽劣处依然不能改。东宫位重于泰山,臣弟自知无能接受。第三,臣弟对皇上忠心,天可为鉴。皇上尚在,岂敢有心虑及皇太弟三个字?皇上万岁。”他不断用力磕头碰地。
  这时中山王也率领众人出席下跪道:“皇上,赵王所言极是。皇上乃天子。纵然万一不幸要立皇太弟,也不能在此时。公主明春嫁君,则皇嗣也有可能诞生。皇上之英明雄才,虽有诸弟,但其中谁能,谁敢比肩?”
  元天寰沉默良久,才道:“既然如此,把那东西带上来。”
  只见两个卫士从清凉殿的台阶下,拖了一个人上来,那人已半死不活。虽然身上被换了干净衣服,但血依然渗到外衣,他的左足似被烤烂了,惨不忍睹。
  元天寰审视每一个人,在我脸上也逡巡片刻,我目不转睛,横眉相对。
  “这个人是谁,相信有人比朕清楚。在剑门关用暗箭对付五弟,难道五弟不说,朕就不知道?难道朕后知道了,就捉不到一个活人?”
  众人的呼吸变急了,我望下去,人人的脸上似乎都不正常。
  元天寰唇边笑涡一现,在灯下美若星辰。他又安慰似的看了我一眼:“他只要开口,幕后者就不得不死。但是……他不会开口了,来这里之前,朕令人割掉了他的舌头。”
  阿宙又抬头,焦虑的望了望我们,他额头上出血了。
  元天寰慢慢说:“朕什么都知道。杀死五弟,你们中哪些人会有好处?今天就算一个告诫。朕不追究幕后之人,但不许谁再去碰五弟。公主生日,不宜处决人犯。明日于长安西市,凌迟处死此刺客,灭其三族。”
  他的声音回荡在清凉殿,中山王等好一会儿才响起“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
  六王爷元殊定慨然抬头,下巴那条疤痕也扬起来:“皇上,臣有话要奏……五哥是臣同母兄。臣以为对此大逆不道的事,理应追查到底……”七王爷思索片刻,也跪倒他后头:“臣弟也认为……”
  又有几位皇族陆续跟出来,有话陈奏,只阿宙低着头,默不作声。
  我却不管,径直离开王座,元天寰在我脑后道:“来人,送公主到桂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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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圆荷提着一盏宫灯,这伶俐的小丫头到皇宫里还没有怎么说话。
  阿若引领我进了桂宫。它是汉白玉的殿堂,桂树在殿前婆娑,更像是一座抛在人间的月宫。我迟疑着伫立在鸿宁殿的台阶上。飞阁复道遮住了大片的天空,远处一座殿堂窗户都被钉死,也没有亮:“那里为什么不点灯?”我问。
  阿若小心的回答说:“回殿下,那是明光殿。它被下旨封了十年了。”
  “为什么?”
  阿若眼观鼻尖:“奴婢也不清楚。奴婢那时候还未入宫。听说是闹鬼……十年前,看管明光殿的两个老宦官陆续死了,闹鬼传言更甚。当时文烈太后尚在,太后矜严,因此命人将殿封了。后来也再没有出过什么事。”
  我点点头。台阶上有些湿滑,怕是又要下雨了。北方天究竟如何,还要设身处地才能体会。
  入了鸿宁,阿若就问:“殿下要不要沐浴?”我才应声,两排宫女就簇拥我到了后堂。温泉水从金龙嘴内缓缓流出,兰香被熏得满室,阿若帮我解开发髻,另一个成年宫女又跪地解我的衣带,我推开她的手:“你们都出去……留下圆荷服侍我就行。”
  阿若婉转道:“殿下……她年纪小,从乡野来怕是伺候不周。”
  圆荷抢道:“奴婢能行的!奴婢不会的还有殿下教呢?”她圆脸上出现一种不肯服输的表情。阿若望了望我,挂上微笑道:“既是殿下的意思,奴婢们先到外头候着。”
  我等她们退出,才无声的解开衣裳,夏风从绣着金孔雀的帘幕里透过来。我的脚上,肩上伤痕都愈合了,但伤疤是永不磨灭的。我把身体全浸在水中,默默的思索。
  圆荷杏眼圆睁,不知道想点什么……等我叫她,她才拿着篦子蹲在池边:“公主……殿下你一定是真的公主啊!我小时候听故事里的公主,就是殿下这个样子啊。”
  我忍不住笑,她用篦子在长发里一通:“殿下,怎么断了好多好多?”
  我不能说是被我截断的,只好含糊的嗯了一声。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脑袋后沉甸甸的,身体就算泡在温水中,依然不放松。镶金刻花的池底,好像有什么让我在往下坠。我警觉的抬起双腿来:“下雨了?”
  圆荷侧耳:“下雨了,殿下我们一直要住在鸿宁殿到明年春天?”
  我没有回答。我无处可逃,但是明年春天……雨点落在鸿宁殿的芭蕉和桂树叶上,沙沙的,渲染着木味,散发陈腐而安逸的清香。我的眼里,桂宫也是黑暗的。黑暗无处不在,也许这就是生命的原色?世界本该就是黑暗一片?我的手指不经意的抚过自己的胸膛。我已经十五岁了,近来身体正在以令我自己惊讶的速度发育着。我的胸口仿佛含着满月,兀自吸收着大地的雨露,不但我胸前的白布约束不了,连我自己的意志都失灵了。
  在南朝我曾结识过一些宫人,她们无不为更像个女人而欣喜。因为在后宫中,女人的美丽身体是获得“宠幸”的必要。何谓宠幸?我冷笑一声,除了被一个高高在上的陌生男人侮辱,没有别的结果。我是个公主。我一时有些恍惚,怎么又到了后宫?
  外面更安静,只有风雨作响。我冷静的穿好白绢衫,又套上一层薛荔青纱。
  我走出后堂,侍女们却都不见了。在一盏银首铜人灯的光晕下,男人正靠在象牙床上。
  是元天寰!他怎么来了,而且我没有听到一点声?圆荷忙低头躲到了一重绣帘后头。
  元天寰居然睡着了。他睡姿随意,就跟轴水墨写意一般旷美。他呼吸均匀,黑眉在大理石般额头上舒展,白皙脖子从纯黑的领口全露出来,更像水墨画了。
  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认识他。无论北帝,还是东方,都跟眼前这个熟睡的青年不相似。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口里边。只要用寒冷的铁器一刺,也许这幅画就会变成红色的了。我生来不渴血,但是这几天我处于刀锋的边缘,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如何爆发。
  元天寰就在那一刻张开了眼。他定是世上清醒速度最快的男子。
  他旋即坐正:“公主,你来了。朕在这居然有倦意……”我想他大概会笑笑,但他没有,反而更严肃了。
  “元天寰,你夜深来此,不会是找我来谈心的吧?”我也不上前,也不退后。
  他将黑色的袖子拉开,覆盖在下面的是一只胖大的黑鸽子。
  我见过这鸟,本是元天寰作为东方先生时用来联络的。
  “你还用得着这鸽子?”我问。他摇头:“用不着。东方先生死了。”
  我想了想:“难道你想让我来替你喂养这鸽子?”
  他眸子明亮中带着一点润泽:“带它来桂宫就是这个意思。朕不能再养它了。它喜欢和东方先生作伴。东方先生也总有信让它传,朕没有。”
  “你可以放了它,你不是说对宠物最周全的办法就是杀了?”
  元天寰抚摸了一下黑鸽子的头。那鸟实在不讨人欢喜,又丑又凶。他说:“它被豢养久了,不会飞远。人人都说北帝残忍……不是吗?朕以后杀它吧。”
  我忽然觉得凶悍的鸽子也有可怜处,便吩咐:“圆荷,把鸽子抱下去。”
  圆荷方退下,元天寰里面残存的一丝情绪也被藏起来了。
  他站起来,连考虑的时间都不给自己,说:“公主,今夜朕来有一件事情需要说明。朕知道你不愿意嫁给朕。一来你对朕此人意兴阑珊。二来,也是最主要的,你以为朕乃你的杀父仇人。”他也不给我喘息的时间。
  我沉默片刻,心头有一股火苗窜起,瞬间星火燎原,我仰头大声说:“元天寰,我父皇与你交战中流矢而死,我把你当作仇人错了吗?如果没有你这么好战的暴君,我父皇今天还正当壮年呢。我和母亲也不会受到那许多折磨……可你不放过我……你非要娶我。我母亲死了……我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但是你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我说不恨你,那才是说谎。我一直都恨你。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都恨你这个人。如果我死,你也能一起死,我早就笑着去死一千次一万次了。”
  殿外的风雨更狂暴了,元天寰依旧是毫无表情,但他听得极为认真。
  他走到一幅西域经绘挂毯旁,背对着我,用冷冰冰的声音说:“你可以恨朕。朕从不否认杀人无数,也真是一位残酷的暴君。但你父皇之死并不能全归罪于我。朕杀过你父皇,就绝不会让你到朕的身边来并肩看天下。
  朕在最后一次南北会战中,中你父皇埋伏。情急之下的突围战中,朕身边勇士根本不知道你父皇御驾何在。朕当时还是少年,血气更盛于如今的元君宙。面对自己第一次战败,朕若知道你父皇所在,一定架弓射杀他!但是我当时腿部重伤,不辨道路,混乱中只能突围。
  就在第二日,传出消息你父皇被我军流矢所伤,朕就觉得奇怪。但朕过了一段时间想明白了。你的叔父继位后,你见过跟随父皇亲征的亲兵太监么?恐怕没有吧。你的哥哥们怎么死的?朕唯一吃惊的是,新皇帝没有杀死你们母女。但你们在冷宫也与世隔绝了。后来朕要娶你,也不是为了一曲大风,一个相士之言,更不是因为你的美貌。
  朕绝不会为了爱选择皇后。你的宿命,最早源自一个秘密。”
  我屏息,血都凝结起来,元天寰英俊的影子,似乎嵌到墙上颜色阴暗的画毯里,成了一个揭示命运的神像。
  他在暗示什么?他要……我指着他的背脊:“元天寰,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转身,凝视我:“你该猜到了。朕并不是你的杀父仇人,随你相信与否。让你见一个人。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他,但他一定会告诉你一些往事。朕知道的时候朕就琢磨:究竟怎样对待这个秘密呢?娶你为妻,对你我,都是最好的方法了。”
  这时,从墙壁的夹缝里,有一个老人走了出来,他泣不成声向我下跪磕头:“公主。”
  我仔细看他,原来他还不算老。但是脸上皱纹深深的,头发也斑白了。我一定见过他,但是……究竟在哪里呢?
  他不断磕头哭泣,然后膝行向我,将一把短剑双手捧过头顶。
  我接过来,这把剑乃是青铜铭文剑……啊!这分明是我父皇的随身短剑。我声音颤抖了:“你……没有死?你是我父皇的马卒胡……”这个人,这柄剑,那匹白马,是我父皇从军时最需要的。
  “公主,小人正是皇上的贴身马卒胡不归。皇上小时候就是我在教他骑马。皇上的白马‘溯江云’从安和元年开始就是小人在伺候。皇上其实是……是被您的叔父所暗害的。皇上受伤以后,隐忍不发,装作不知情。只命小人带剑逃离,若有机会还能接应袁夫人和您。皇上口谕:‘闽王不臣朕早有察觉,未料竟来得如此快,如此卑劣。但朕未必不做准备,出征以前,历代之传国玉玺真品和废闽王位诏书均在一个地方藏妥。如苍天有眼,朕灵不死,则袁夫人与朕之爱女余姚公主,才是继承玉玺和南朝的人选。’”
  胡不归边说边哭,我不禁泪流满面,霹雳声作,想到父皇临终真是如此,怎不让人肝肠寸断。就算胡不归被元天寰收买欺骗我,但我相信他的泪也是为了我父皇所流。
  我不成声:“玉玺诏书……在什么地方?父皇可有交待?”
  胡不归摇头:“小人不知。但小人所说,句句是实。小人带剑逃亡。也曾经想打探公主和夫人的消息,但深宫之内,小人无论如何也一筹莫展,只想等公主出嫁后,再做打算。可是小人在北境被牵涉到了一起案件,阴差阳错被禁军俘获,他们发现了小人随身的剑,再后来就见到了北帝……小人苟活,也是为了能亲口说出一切。”
  我扼腕咬牙,果真就是这样。我母亲为了我的存命,她不得不强颜欢笑,被叔父玷辱。我明白元天寰为什么要娶我了。他娶我为皇后,将来可能就会更名正言顺的获得天下,也会获得那汉族王朝国之正统的传国玉玺。叔父既然篡位,就不算正系,武献帝血脉只有我了。我……女皇?元天寰跟我,难道是寓意南北两朝皇位的合并?
  但是,那些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我满头冷汗,剧烈的抖着。我不知道。我母亲从未提起:“胡不归,父皇之死真相,还有谁知道?”
  胡不归答:“除却闽王几个密谋者。众人皆不清楚。皇上临终前,因侍中谢渊在侧,可能他也知道。皇上曾亲口对谢渊说,要他竭力保护公主,并指定谢小公子如雅为驸马。”
  谢渊在父皇死后即刻退出官场,他并没有对我提过一字。如雅?难道父皇跟我母亲提起过谢如雅当我的驸马?怪不得母亲让我去谢家……
  我恸哭之后,全身都被抽空了的感觉,我的叔王……我不想复仇,因为我还没有能力。我什么都不能看,什么都听不见,舌头里有了血的味道,那是谁的血?父皇的眼睛闪闪发光,在黑暗里,母亲的眼睛带着泪,也在黑暗里。那是天堂还是地狱?怎么那么黑?
  当我恢复正常知觉的时候,只有我和元天寰还在黑暗里。他与我,依然是疏远的。
  他手里拿着一根烛,却没有去点灯,他只悠悠的说:“你继续恨朕吧。
  那些对于朕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重要。
  你如永找不到玉玺,诏书,你只要当朕的皇后,天下依然是你的。
  朕有许多可以给你,但你自己不争取,朕也不会主动给。”
  我坐在地上,手里拿着父皇的剑,一言不发。
  他轻声道:“明日你要见南朝使臣,学着忘记你所知道的吧。”
  他把蜡烛放到我的手心,一个人走入无边的黑夜中去。

  第四章:雪衣
  羲和金色的车轮越过桂宫的上空,酪色的云朵热情的唤醒了休眠的人们。我命令宫女们打开鸿宁殿里的每一扇窗,当黑暗的枷锁被冲破了,我还是我,又不是我。有一句警言:休去倚危栏。与其憎恨伤感,不如抓住箭射下九个太阳,只准许一个日头在我之上:那就是心。
  笔尖滴黛,我不涂脂抹粉,单只描画一双娥眉。远山含颦,我发现,我还是有点像我母亲的。
  阿若捧来磨紫金的金凤含珠冠,我从怀里取出玉燕插上。她又取来一件织着金凤的锦衫:“公主殿下,今日要见国使,宜隆重些。”
  我套上了。本来铜镜中穿着白绡的我,就像要到九歌中涉水而飞,但此刻不过是个皇家女子了。我向着未央殿而去。阿若,圆荷紧跟在侧。
  未央殿通常在北帝接见来使时候才使用。从桂宫到那里,必须穿过著名的北宫掖庭。
  夏日炎炎,花树从翠枝里落下芬芳,鼓翅的骘雀,跟着我一起飞过女性史上最阴暗的角落。
  掖庭三十六殿,跟预料中一般和光一片。我缓缓的穿行,织凤金衣划过一片又一片死水,似隐隐感到了地面下的波澜,拖裾微摇。周围的四个宫女,阿若的眼里凝重,圆荷不脱好奇。
  元天寰命掖庭所有的女人们去掖庭的那一端“鸣鸾殿”等候我的出现。她们中有他父皇,乃至祖父遗留下的宠妃,有到白头都从未得幸的老人,也有尚默默无闻的年轻宫女。
  我不是喜欢姗姗来迟的人。但今日走过掖庭,花了太多的时间。但我不能加快,每一步,若拿规矩来量,都是相等的。我才六岁的时候,就学会了这个本事。
  “殿下,出了九华殿,就是鸣鸾殿,然后就可见到未央了。”阿若低声禀告。
  我足下略微迟疑,就进了九华殿。这座殿堂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阴凉感,但并不是让人愉快地。我们五个人步子的回音,在大殿内回转,好像风中有游魂也在跟随。我缓缓的绕视四周,
  金色的裙裾映在四周悬挂的发黄玉璧上,仿佛有厉鬼呼之欲出。
  我立定,大声喝问:“大胆!谁在那里?”
  一阵狂风,九华殿暗了片刻,所有的门窗都被瞬间关上了。
  除了阿若跟我,其他侍女都同时惊呼。
  我心一沉,但还镇定的问阿若:“出口在哪里?”
  “公主跟着奴婢来。”阿若惊恐瞬间就消逝了。她向前跑了几步,忽然“啊”尖叫一声。
  圆荷稚嫩的嗓音响起:“公主?奴婢按照原路跑回去喊卫士?”
  我制止她:“不,太迟。未央殿的南使该到了。你们别散开,莫慌。”
  我随即走到阿若身后,她的腿都发软了,她指着那两扇大门:“殿下……蛇……蛇。”
  两条大赤练蛇绞缠着在门槛前,它们蜿蜒扭动,火红的毒信子把蛇诞带到地砖上。
  阿若不是个胆小的姑娘,但是她怕蛇,我回头,其他人脸都变色了。我讨厌蛇,但我不该怕它们。
  圆荷看我从袖子里拿出匕首来,扯住我:“公主,危险!”
  我轻轻摇头:“不用怕。”
  我盯着那两条蛇观察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的靠了过去,阿若颤抖的挽住我的手臂,我用眼神示意她放开。
  我的手心出了汗,浑身都被浸在一个皮囊中一般,恶心的感觉无法摆脱,但我的眼珠一刻也不能不对着蛇头瞧。
  我手捏住匕首的刀柄,以最轻的动静脱下自己的罩衫,一条蛇朝我转头,吐了吐信子。
  在那一瞬间,我已经将金色的衣裳抛了过去,两条蛇都被盖住了。它们在华丽厚重的丝织内绞缠成一团。我跳跃了过去,推开了两扇门。我站在日头,回头对阿若与圆荷挥手:“快。”
  她们几个回过神来,飞似跳过那团不断蠕动的金色。阿若好像要哭了,捉住我的手:“公主……公主……”
  我吞咽了一下喉咙口的什么,才道:“只是蛇而已。”
  我继续向前走,这次的步子快了一些。掖庭的毒蛇,绝不是偶然。是对所谓“娇嫩”的“南方女人”的一种威吓,也是黑暗的掖庭整体向我示威。
  但这种愚昧的方法如果能让我止步,那还真是小瞰我了。
  我边走边整理衣服和头发。公主,是不会因为少了金色的外衣而失色的。少了它,我全身都轻松了。我在日光下眯起眼睛。狂跳的心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我竟然扬起了嘴角。
  当我面对掖庭老老少少所有的女人们的时候,我露出了一个长大后最骄傲的笑容。
  我昂头缓步穿过人群,笑容被我敛到嘴角。我的目光专注在前方。我漠不关心这些人,但也不为自己的身份外表张狂。
  我甚至觉得她们都是可怜的。后宫催生怪物,毒蛇缠绕在心灵上久了,连哪种雕虫小技,都被视为女人的智慧。
  女人的智慧,本来不是用来折磨自己的同性,而是为了自己阅历更多,更快意潇洒存在。
  我一鼓作气的走着,把掖庭抛到肩后。未央殿的金色华盖下,元天寰正在那里等我。
  他扫视了我身后的宫女,又低头看了看我,哑声道:“发生什么事?”
  我轻描淡写道:“不,没什么。南使在哪里?”
  他指着远处台阶下,有七八个穿南朝官服的人:“你入座,便可召见他们。”
  我没有理他,一步步的那些使臣走去。他们离我越来越清晰,我不认识其中的大部分人。
  风从袖底生,我临风而立,居高临下,冷静的注视他们。
  他们似乎在仔细的辨认我,停滞的空气中,随员纷纷下跪。只有领头的老者依然站着,他的眼睛里,涌起了熟悉又陌生的情绪。其实在我母亲的丧礼上,他远远还望见我过。他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是顾尚之?”我的嗓音不高不低:“夏日又来,还记得先帝于昭阳殿赐给你的画扇否?”
  那位花甲老人嘴唇颤抖,但终于话不成声,跪了下来:“公主殿下……老臣此生还能再见到您,死而无憾。您方才在高处凝望之态,与先帝十五岁的时候无异。”
  他老泪纵横,恐怕在南朝,现在已经没有人敢为我的父皇这样流泪了。
  我心中经纬分明:派顾尚之来,说明南朝也准备承认我的身份。对于畏惧北帝的那位叔父,就算是一个假冒的公主,只要北帝愿意要,他也有可能会认。
  我是南朝公主,但我没有娘家。皇家开始就牺牲了我,当我逃走,他们恨我为什么要死。
  当北帝通知他们我还存活时,建康那个宫廷里,他们恨我为什么不死。
  时辰过得真快,未央殿内,我听着顾尚之等不断的陈述什么,也如背书一样应答如流。
  他终于说到:“公主,皇上说既然您还活着,那么您的嫁妆……”
  这时,元天寰的声音才响起来:“公主不需要南朝的嫁妆。朕这里不会缺少任何东西。但公主在这里为客,南朝理应派士族出身的官员来协助公主管理事务。你等回去后向皇帝说明,派几个人来长安吧。”
  我想起来一件事情,开口问:“顾尚之,谢师傅怎么样了?”
  他低头黯然:“禀公主,谢渊上月已去逝了。”
  我眼前一黑。本该心痛如绞的,但我似乎变得麻木了。我只是默然点头,既然谢渊已亡,那么秘密也无人可以证实了……我的心沉到底,脑子里又清明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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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天寰并没有我追问在掖庭遭遇了什么,但我回桂宫的时候,他却坚持让我坐他的御辇。
  他告诉我:他将连夜启程,去文烈皇后和他父皇合葬的陵墓拜遏。因为三天后就是他母后的忌日。我忽然有点羡慕他。我此生恐怕再也见不到父皇的墓了。我不是皇帝,我母亲虽然备受宠爱,但没有资格与父皇合葬。元天寰之骄傲,可能部分来自于皇后嫡子的优越。
  我在御辇中,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许多后宫女人不择手段的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帝位。那不仅关系到这些女人余生的前途,也关系到她们死后的归宿。
  逦迤黄昏挑逗着风魂,整个皇宫都在一个恍惚的梦里。偏有尖嗓的老宦官煞人梦境,在错综如迷宫的宫巷里打起了玉罄:“未央光明,光明未央。”
  未央殿渐行渐远,我的回忆渐渐清晰,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在脑海里重演了一遍。
  桂宫门前,罗夫人正等待着我:“公主殿下,皇上命妾转交一信件给你。”
  我一愣,宫女们搀扶我下来:“什么信件?”
  “妾身不知,皇上也没有看过。他口谕说公主是客人,这个只需转交即可。皇上还让妾身转告公主:写信的人已经动身去了南朝。”
  我接过一扁盒,入殿后便命众人退下。扁盒口上有豪门贵族印花封泥,我用匕首挑开了。
  里面只有一片荷叶,而且还带着六七分新鲜的颜色。
  荷叶上只有一张短笺,正面书一个“静”大字。落款:“上官”。
  我几乎是跳了起来,上官传信来了。难道直接通过元天寰?他知道我在担心他?
  上官先生的腿还没有痊愈吧,为什么要去南朝?他还想着我呢,我有些高兴,又有些怅惘。
  他这个静,要告诉我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反反复复摸那个“静”字,我心内奇迹般的静多了。
  上官乃人中之凤。对于我,这一夏季以静制动,以逸待劳,才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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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天寰回宫后,即颁圣旨。对三个弟弟所作的安排,引起中外瞩目,连我也不得不做些思忖。
  五弟赵王君宙,继承晋王之位,被封为太尉,加侍中。与昔日晋王不同的是,他没有给赵王指定所辖军队。也就是说,阿宙虽然卫列三公,但却一个空的头衔。
  六弟魏王殊定,被封为骠骑将军,也无军可管。但比阿宙多了一个实差,他兼任京兆尹。
  七弟燕王旭宗,本来虚龄已满十四,应出阁自立王府。但元天寰取消了这个规矩,让元旭宗住到建章殿,延请名师教他继续学习。非但外臣不得随意与燕王交接。连燕王入掖庭探望其母杨夫人,都需要圣旨特准。
  除了这道圣旨,又下诏命皇妹北海长公主元婴樱与京兆杜家子杜昭维婚礼即刻举行。杜昭维,封为驸马都尉,又被任命为太尉府左长史。
  北海长公主出嫁那日,我与圆荷登到桂宫一角的“雪粹高斋”远眺。这是一处建立在高处的亭子。桂宫之门,直接通向长安城北。从这里,我可以远望公主下嫁浩荡的队伍。漠漠青山,残云碧树。那与我同龄的公主,倒是出宫了……我深吸一口气,才忍住不掉泪。
  圆荷拽我的袖子:“公主,公主?你看那里。”
  我倾身一瞧,原来桂宫的宫墙下竟有一人一马。那白马我认得,那人……
  满天落霞,出嫁的乐声还隐约可辨。马上的少年躲在墙边缘的黑影中,背对我们低着头。
  我忙向后一闪,正色对圆荷说:“咱们回殿去。”
  小丫头低声说:“公主,那是五王爷啊……他就等在那,公主让他瞧一眼有什么?”
  “就数你眼尖。”我打断她:“平日阿若差遣你,你哪次不装聋作哑?她们叫你做事,你还笑自己只有两只手。我把你惯得过了头。”
  她圆脸发红,居然回嘴道:“公主话教训的一万个是。但跟您不让五爷看到您什么关系?五王爷那么怕人?皇上您都不怕呢。”
  我张口:……确实……没什么关系。我道:“你……!”她的样子就像只受惊的小麻雀。我悻悻的摇头:“小孩子,多嘴!”就径直下了山坡。
  我猛想起没什么让我要逃的,才提起裙子慢慢的走,我回头望了她一眼,她垂颈跟后头,小嘴骨朵起来。
  我不知阿宙为什么于他妹妹结婚之日出现在那里,也想不起来我今天为什么非要爬上雪粹高斋去。心里乱纷纷的,还是忍不住在桂树林里跑起来了。
  跑到望见鸿宁殿。一群人正在殿前等我。
  阿若迎上来跟着我:“公主,有圣旨。”
  老宦官周昌,我认得,元天寰严禁太监干政。可周昌在宦官群中是一等的角色。
  “公主殿下,皇上命奴才传口谕。”我略点头。
  我挺身站着。众人都跪下了,周昌瞧了我一眼:“皇上有旨:余姚公主客居长安,虽有礼聘之名,但婚仪未成。朕宜用上宾礼待之。即日起桂宫备公主府令一名,禁军守卫郎将一名。桂宫,可权充为余姚公主府,桂宫之北门,可与宫门同时开闭。公主只需报备宫省,便可出入。与人往来。一切如在南朝礼仪。钦此。”
  元天寰给我那么多的权利,也是表面文章。府令,禁卫军都是他的人,我要出入往来,还不是经过那些人的眼皮?
  我抬起下巴,问:“若南朝士人来,自当由南朝人充当本公主府令。未知谁人暂代?又不知守卫北宫的郎将是何人?”
  周昌道:“皇上命秘书郎郑凝之暂代。而禁卫郎将,任命之人名赵显。他们就等在殿外,公主要召见他们吗?”
  赵显?我心内一震。不久,两个男人进来给我行了礼。
  我先对郑凝之说了几句客套慰勉的话,他是个标准的世家子弟,而立之年,不温不火。
  我又转向赵显,他没有变得憔悴,根本不像个最近出狱的人。他的蓝眼里透出一种暗暗的光,仿佛为见到我而欣喜,又好像在为我悲哀。
  当着大家的面,我不便多说什么:“赵显,你倒是没变化。”
  他微笑道:“小人就是天塌下来,也要吃饱喝足,自然没变。不过移到长安,大开眼界。小的本是乡巴佬,野惯了,……也是过了段日子才适应的。”
  我想起他曾经说自然向最强者屈服的话,蓝羽军内东方器重他,到了北朝,皇帝自然也不能亏待他。他才出任北军军职,高了会让别人不服气,所以暂时让他来到南朝公主的桂宫,也是一个好办法。我想到这里,不禁微笑道:“川中人尚辣,到北地当然会不习惯。我也是长安客,推己及人,便知一二。”
  赵显碍着宫人宦官在旁,也不知怎么答。他只对我大大方方报以一笑,宫女们尽皆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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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挨到了七月,天更是热。蝉噪蛙鸣,我心愈静。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来访我的人越来越多。先是六王妃卢氏开的头,紧接着,王公国戚,高品官员的夫人们纷纷前来求见。
  我本在冷宫呆久了,不喜热闹应酬,而且初来乍到,不便与北朝贵妇们多接触。
  因此我只见少数最德高望重之人。事先让府令徐凝之写了三不的帖子,直接贴在桂宫的门口。
  我不收礼,我不谈南北朝国事,我也不议论君王。
  我不同这些女人谈朝政,未见得不关心。她们讲,我虽不答,却听着。十多天来,消息不断入耳。
  元君宙太尉府内,一时间,为皇帝所盼遇的青年们,都派到了他的家中。阿宙本是元天寰教养长大,现在更被外界认为宠遇无比。到了他府的青年,被人称为入了“莲花池”。
  元殊定当京兆尹半月,与万年县放置巨大的铡刀一把,当众截断盗贼恶霸们的手足。他又亲自去京兆府断案,雪冤数起。一时,偷盗之风平息,民间对少年六王有好评。
  元旭宗于建章殿,因学业卓著,诸位师傅都被皇帝传令奖掖。元旭宗所做歌赋,又被皇帝下令编著成册。他虽然年幼,但文武全才,聪明和平,也飞快传遍了北朝上下。
  七月初五,六王之妻卢王妃才走,几个宫女就轻声的议论开了。
  “没想到卢妃真的是有孕了,方才她跟我们公主说了呢。”
  “哎呀……卢王妃可怜……六王爷的……真的吗?”
  “什么……什么?”有人好奇。
  “就是六王爷喜好男色啊。听说晚上王妃睡在寝室内,王爷在外间还找了侍卫的小兵进来……”声音低不可闻,伴随吃吃怪笑和啧叹:“啊……天!这样子……那王妃怎么怀上了呢?”
  “喜欢断袖,也要生儿子啊。文烈太后在世时,是将卢妃配给五王爷的。结果五王爷拒婚,只好嫁给六王爷了。”
  “五王怎么还不成婚?他……”
  阿若有几分威严的声音响起来:“咄,你们几个扰了公主写字,都该打。”
  我放下手里的杏皮冰酪,于纸上书一个大字“静”。圆荷在书桌一旁,迷迷糊糊琢磨。
  自从来到桂宫,我每日都书“静”字,写得多了,深意入骨。
  圆荷压着着镇纸:“若姐,罗夫人方才来了?”
  阿若扫了她一眼。我命圆荷将冰酪吃了,免得小东西胡想。
  “公主,罗夫人请您去渐台,与北海长公主见一见面。”
  自从那日元天寰与我在未央殿一别,我再没有见过他。还好只是让我去见皇妹。我客居在北,所有的穿用都是北朝的,因此对于公主的新婚,我拿不出合适的贺礼。
  不过我未雨绸缪,事先写了不少南朝祝贺结婚好和的诗歌,都叠成鹤形放在一个柳条篮子里。我对圆荷说:“拿我那个篮子,到桂宫栀子树下,采些栀子花装一半满。”
  圆荷笑着:“怪不得公主准备了那个……奴婢就去。”
  阿若也望着她笑:“小鬼精。公主,奴婢服侍您换衣。”
  我满襟都是墨香,摇手道:“不用。女儿家见面,随意才好呢。”
  阿若说:“公主,奴婢要提醒您,长公主她……她有些天真……”
  “天真?”我说:“那不是更好。”阿若便不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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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天漾漾溶溶,太液池碧滢滢。连叶的荷花盖着一对对鸳鸯,更有成群的鹈鹕翱翔。
  越女舟柔橹轻摇,阿若挽着栀子花篮,圆荷掐下一片荷叶,踮脚张在我头上:“公主,别让太阳晒了。”渐台已经望见,北海长公主就在上面么?她对我是个神秘的存在。
  三伏天,走上渐台,汗水已经湿了鬓发。上面别有天地,好像江南园林,小巧精致。我听见一声声笑,那是一个女孩子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声。
  我自己提着篮子,顺着回廊向内走,地上铺了竹席,顿时爽快。
  井旁,穿樱桃红色宫纱的少女蹲坐着,她鹅蛋脸,檀口妩媚,笑容可掬。金鹁鸪项圈,于烈日下闪光。我忽然记起六王爷元殊定的脸来,这般容貌,长在魏王脸上太过浓丽,但到了他孪生妹妹的脸上,倒不愧“天生丽质”四个字。
  我静静等待在柱子旁,等她瞧见我,可是她的眸子转过我,视若无物,只顾编着自己手里的茉莉花环。她依旧摊开裙摆坐在井旁,衣带上洒满了搜集来的花朵。
  她含笑带嗔道:“快些,快些啊,我的花不够用了!”
  紫薇树丛后,有男孩答应道:“妹妹宽限一会儿,就来了。”我又冒出汗,不自觉隐身到廊柱后去。
  紫衣少年,用前摆捧着许多茉莉走到公主的面前盘腿坐下,他凤眼摄魄,光艳如日中天。
  真是阿宙。陪着他妹妹玩吗?只是他们兄妹都到了十五六岁,这样子幼稚还真奇怪。
  公主将花环套到他的脖子上,拍手笑道:“五哥哥你最漂亮了。”
  阿宙帮她拉好露出小腿的裙子,学她的腔调笑道:“妹妹你也很漂亮……”他像对小孩子一样,摸摸公主的头发,眸子深处的忧郁,公主却视而不见,只嘻嘻笑着,将裙带上的落花撒到他的头发上。阿宙始终痴痴的,虽然挂着笑容,眼睛却好像并不在妹妹的脸上。
  我的衣襟都被汗湿透了,身上的墨香更浓,藏都藏不住。阿宙的眼光游走,收住笑:“何人?”
  我不答,整个身体都贴到柱子后。他站了起来:“小虾?”
  一声小虾,我不得不出来。我跟他俩俩相望,公主只笑呵呵专注的编制花环。
  阿宙眼里水光浮动,我走下廊,公主憨笑不止。
  “你……”
  “你……”
  我和他同时开口,眼光一缠,我赶忙转开脸去:“我是来见公主的……”
  他如梦初醒:“啊,是了。我方才在紫薇树丛内,就觉得你好象在这里,我还是当自己又在发疯呢……真是你……这是我妹妹北海公主,她叫元婴樱。”
  我俯身,对公主低头:“殿下……”元婴樱原来这样……我明白了。
  阿宙了解我的困境,对元婴樱解释道:“妹妹,这位是余姚公主。”
  元婴樱笑起来眼睛弯弯:“你也叫公主?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公主,你是谁家的呢?”
  “我是南方来的公主。”我努力让她理解我的话。
  元婴樱摸了摸我:“你太好看了。和我们一起玩。”
  我笑着嗯了一声,阿宙问元婴樱:“妹妹,我可以给她看看我们的陆将军吗?”
  元婴樱点头。阿宙从怀里拿出根穿着肉片的竹签,放在井里,一只绿毛龟慢腾腾浮了起来,他对我笑着说:“这是陆将军,快向公主朝拜。”
  “绿将军”吃了阿宙喂食,真好像给我拜了几下。我忍不住笑,阿宙仔细的从侧面瞧着我,离我近极了。元婴樱问阿宙:“公主一直在这里,还是要回家的呢?”
  阿宙困惑不语,我也答不出,元婴樱左右看看,将一个茉莉花串挂到我的手上:“我嫁给杜哥哥,就住到杜家去了。杜哥哥很好,但是有了我,你去了就多了。我五哥哥也很好,他一个人,你嫁给五哥哥好了。”
  阿宙似乎被刺痛了,眼睛里露出一种可怜的表情。
  我不敢看阿宙的眼睛,仓促回头,只见廊下站立着一个端秀少年,正是我在青城山上官茅屋所见的杜昭维。我站了起来,他对我礼貌的作了一个长揖。
  “公主殿下……”他说,还是不苟言笑,目光和老僧入定差不多。
  “杜驸马。”他现在不但是驸马,还是阿宙太尉府的长史了。
  元婴樱伸手道:“杜哥哥,只剩五哥哥陪我玩。你来抱我。”
  杜昭维看了看我跟阿宙,也不作声,走到元婴樱身边将她抱起来。元婴樱笑着,他对她也腼腆的一笑。他对元婴樱道:“公主,我带你到隔壁那间屋子里看东西。”
  他们走了,我才说:“你妹妹……”
  阿宙道:“她十岁时得了一场病……昭维是我的好友,所以我当初不愿他娶我妹妹。”
  我正要说话,他已用温热的手指抚摸过我的唇:“不知多久没有见到你了……我常常骑马到桂宫宫墙角,明明知道见不到你……”
  “我见过你,就是你妹妹出嫁那天。”我坦白。
  他眼睛一亮:“对啊,那座高斋。可见我府邸。”他想了想:“后日是七月初七,我的府邸有仙人降临,一定要到晚上才看。你别忘了去高斋上看。错过就是百年了。”
  我道:“你骗人。仙人不到禁城,去你那里做什么?若活万岁,错过百年有什么?”
  阿宙嘴角浮出笑容:“百年下去,我们都可以跟陆将军一样了。”我笑了。
  他又说:“我妹妹不知道少了多少烦恼,她的世界永远是单纯的。我们却不能。逐渐复杂,逐渐变老,什么都有,又什么都失去。我活到十六岁,若有你的笑脸,我方才死了,才是幸福。”
  我笑不出来了,阿宙有万千言语,都说不出来,杜昭维走到廊下,咳嗽一声:“赵王,该走了。”阿宙充耳不闻,杜昭维又说了两三遍。
  我只能将花篮放在杜昭维脚下:“驸马,这是送给你们夫妇的。”他道谢,我便走下了渐台。
  阿若着急:“公主,皇上到了对面的蓬莱洲。请人来请您,说有人从南方来了。”
  我跨上船,揣度是哪一位。不过真看到了,更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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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蓬莱洲,琼楼玉宇,雪衣公子,立于芳洲,他不叹白头,因青春正栖息在笑里。
  一个白衣男孩在等我下船。他的眼神有情无情间,好像昭阳殿前的新柳,又像个风致楚楚的苏州绢人。“姐姐,你可认得我。”他笑着说。
  怎么不认得。他是……谢如雅!
  “你如何来了?”我想起他的父亲才去世。为什么他还能笑得自如。
  他瞻视聪明:“给你当陪嫁啊。赫赫宁朝,既然只能出一个人来给公主当陪嫁,那么还有比谢家人更合适的吗?”
  我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拿出品第第一流的谢家公子来北方……他是陈留谢氏的如雅。
  谢如雅道:“他们人人都不愿来北方,我就来了。家母还有些话……以后再说给姐姐听。”
  “皇上呢?你已经见过……”我问。
  谢如雅叹了口气,不知什么意思,笑容还是清新的,正如他十四岁的年纪。
  他说:“跟我同路来,还有位北朝的先生。他正跟皇上在上边喝酒呢。”

  第五章:求生
  我注视着如雅:“先生?如雅……你也认得了?”我以目示意,侍女们都退开了。
  谢如雅展开笑靥,似是而非。他弯腰掬起一捧染着荷香的水,翘首向南望。我跟着他看,楼台隐约现于一片夏日青翠中。虽然尚未到夕阳西斜,但远处山间晚钟之声随风传来。如雅微笑说:“姐姐,那位先生啊……”他拖长了声音:“酒归月下,风清琴上。一定是上官青凤。可惜东方玄鹏不见,但还好北帝活在世间。”
  我一惊:“如雅?”我不知道他最后的那句话暗含什么意思……如雅将白衣袖子拢起:“姐姐。我是给你做陪嫁的,我绝不会惹一点麻烦。”
  他又给我一个卷轴,轻快的说:“姐姐,上次顾尚之他们来看你,回朝之前在北朝购买了一些名画。我手里这幅乃是摹本。原图襄王梦神女,更是绝品,据说只有天下第一流画手才可画得。当时皇上甚喜,在昭阳殿引百官赏画,但结果却有人认得画上的女子。你猜是谁家的……?”
  我展开图轴,只见画中美女,风骨清艳,脸庞却十分熟悉。我“啊”了一声,原来是我在四川所见的雪柔姑娘,我问如雅:“是不是有人说这是湘洲王绍所纳之妾?”
  如雅点头:“也不过是个美人罢了,皇上却兴师动众。但后来不知怎的,又有人传说此女乃是四川送给王绍的,满朝文武私下怀疑王绍与蓝羽军有瓜葛……”
  我以指头扣着腰间的玉佩:王绍私下供给蓝羽毛军给养,本是要坐收两败俱伤的渔翁之利。也可以说是为了南朝好……但是,为臣者有这样的动作却不报之君王,引起猜疑也是必然的……只是由此画,引出这个美人,又由美女,引出王绍,这个始作俑者……
  我忽然记起在蓝羽军大帐里雪柔与“东方”的对话,脑海里又浮现出元天寰踌躇满志说“王绍必反”。
  我正要说话,元天寰的声音响起:“谢如雅,为何不请公主上台来?”
  如雅对他行礼,抬头一笑:“皇上请公主来见臣,并未说您也要见公主啊。君王是心,臣下是胳膊,哪有心不动胳膊自己动的道理?”
  元天寰带着几分醉意,发髻略松,斜插帻簪,若我不知他底细,定会觉得他颇有松间石上的高士之风。他唇边笑涡一显:“如雅才十四岁。你父亲风华号称江左第一,朕看你也有凤毛。生儿子只求优秀,百不为多,一不为少。”如雅皓齿微呈,他与以前在谢家田庄里一般,默默跟到我的背后。
  元天寰客气的扫了我几眼:“公主从渐台来?”我点点头。
  他低头,嗅了一嗅:“……我弟弟妹妹又在编茉莉花环玩了?”我直面他:“是。”
  他旁若无人,只缓缓道:“朕明日移驾京郊长乐宫,七月七日,未知能否回来。长安民俗,七月七,便有无聊男女祈愿放些烟火。公主最好在桂宫之内,莫出去看热闹。”
  我听他说的奇怪,皱眉望他,他腮边的笑涡又起,但眼神里的冷峻却让人起了寒意。
  元天寰和颜悦色转向如雅:“既来之,则安之。你为公主之令,待到明春,公主入主椒房,朕自会替你父亲照顾你。”
  如雅称谢。元天寰踏上龙舟,面色沉静。船头已动,他又问如雅:“今夜你可与上官一起去五弟太尉府内坐坐,太尉府是莲花池,少年们都荟萃其中。对我朝的俊才。你不会胆怯吧?”
  如雅含笑摇头。我一言不发,等船桨划开了,我扯住如雅的袖子:“皇上是否召王绍入京?”
  如雅这才收起笑:“是,但我出发的时候,王绍那边还是没有起身。”
  王绍出身琅玡王氏。王氏不仅是第一名家,而且还混入南朝皇族血脉中。元天寰方才心情打好的笑容,完全就像个老狐狸。我血气上涌,如雅却将图画拿去卷好了:“姐姐,你不去见见上官先生吗?”
  我动脚步,如雅就拦住阿若跟圆荷,笑盈盈的说:“别走别走,谁肯教我认四周的景?”
  谢如雅冰雪聪明,必定看出了什么端倪。但我脚下灌铅似的,挪步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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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来以为自己跟着他书写的那个“静”字慢慢的静下了,也安于命运安排给我们的结局,但是每一步接近他的所在,我就想起他那灯下变得如纸苍白的脸。
  岸花汀草,蓬莱清浅,梦回仙境。玉竹扶疏,碧纱窗内,人影卓然而立。
  “夏初?”那声音似无比熟悉,温柔,而又一分犹疑。
  我应他:“先生?”跨过小屏风,只见他守候着。依旧是精粹端美,如冰壶澄澈。我最怕是先生哭,率先张皇起来:“先生……先生?”
  出乎意料,他给了我一个极其开朗的笑容:“别来无恙?”
  我快步走过去,说不出话。他张开手臂,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带着酒意的唇不断的轻触我的鬓发。我半开眼睛:“先生?”我竟不习惯这样的接近,何况左右可能有耳目。
  他愕然醒悟,这才轻轻将我松开:“看来你过的还好。”
  我勉强笑着摇头:“先生,我并不是好欺负的。”
  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诺,给你的,瞧你这一身的墨味。”
  我接过瞧,是一方松烟墨,坚实如玉:“怎么来的?”我嗅一嗅:“是黄山的?”
  他笑道:“是,我去南朝了。也见到你家乡风土。小时候但听母亲提起……”
  我拉过他的手掌:“先生,怎么破了?”
  “啊,因去南朝匆忙,当时腿疾没有痊愈,所以一路常用竹轮车代步。有时候孙照不在我跟前,我自己以手推轮,才磨破了。”
  “你为什么要急着去南朝……?”
  他笑,与我一齐坐到冰簟上,手指搭上我的脉搏。
  我转过脖子:“上官,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为了我身上的毒……才去的南朝。”
  他盯着我看:“是,又不是,我不想在北朝,南方天气暖,我的腿也好了。”
  我问:“我中了什么毒?”
  他神态安详的答:“没什么……我到了南朝觉得那不过是普通的花粉毒,用几次针便能祛除,别担心。”我不太相信,但他显得特别悠闲镇静,我不由得信了。
  他将手从我脉搏上撤去,瞬了瞬目,但无一句话。
  我将他身边的一把扇子取来,放在裙带上展开又合起:“先生,我住在桂宫。那天与你分别……是因为……我真悔……”
  他打断我:“不怪你,孙照都说给我听了。你第一次夜半吹野王笛时,我便有预感。但我总是逃避……”他苦笑一下。
  我端详扇面,那扇面上画着一个望星的少年,只是个背影,却孤零而高渺。
  仿佛他注视的不是星空,而是风沙散尽的残空。旁边只有一行字“曾向阳光洒热泪”。
  我不禁道:“这扇面字画都是先生的?”上官沉默片刻:“不,是师兄的,或者说……皇上?”
  没想到元天寰的画也精进如此……我想起阿宙所说他长于书画。画?那幅送给南朝的仕女图……我心头突然冒火:竟然这般卑鄙的离间。王绍和我的谢师傅,一直是朝内最关心我的大臣。可能忌惮王谢士族,我才能平安的长大。
  我气愤地把那把扇子丢出去,上官不明所以,只弯腰去捡回来,他抚摸扇骨说:“我第一次腿病发的时候,师兄送给我这把扇子。他说写了上句,不愿意再题下句了。他不希望我像他。我当时感激,曾说:士为知己者死。”
  “士为知己者死?”不错,谁是我的知己呢?我望了一眼上官,惭愧,我并不了解他。今天我遇到的另一少年……我倒是了解,了解他的笑容,他的决心,还有他的承诺,但是……我失神片刻。
  上官神色抑郁,漆黑眸子仿佛可以溺人,他盯着我:“夏初,我决定回到北朝朝廷来,先在师兄的身边当一名无官的谋士。我答应过他:士为知己者死。无论如何,他是我的知己。我先遇到他,再遇到你。我只有一条命,我不能为你死了,我只能为你而生。”
  某种痛楚涌上了我的心尖,我默然许久,道:“做男人,先要忠于自己,忠于朋友,才能立身。至于夏初我,先生曾救了我,我欠你的才是。你说为了我生,我当不起,也不忍心。”
  上官黯然,他离我又坐远了些:“他是最强的,我们都不能相比。你现在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嫁给他。但我本来想,我若在朝廷,也许以后还可以成为你的退路。无论如何,我会等你十年,十年后你要是能幸福,我就离开,要是你不幸福……”
  “十年?”我才十五岁,想到我将二十五岁,那好像真是遥远到九重天的事情。十年后的上官,一定不复是这样的少年……我忽然害怕起来:“先生?你说的是什么?”
  上官拍拍我:“十年……天下胜负便分,你也长大了。”
  我两耳充斥着他平淡但震撼的话语,呼吸都急促起来,我掩饰的走到台前,天已近半黑。
  上官呆呆坐着,好像话一口气说完,后面的也讲不出来了。
  有内侍前来传旨,元天寰赐上官并谢如雅,坐帝王肩舆,让宫女们手持莲花烛送他们去太尉元君宙府。上官对视我一眼,带着如雅去了。
  我于高台上,水天苍苍,何其茫然……宫女已立于我背后,我吩咐道:“回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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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宫的夏夜。银月光于纱帐上仙气渺乎,青鸟似乎真要展翅分离。在青鸟的翅膀后面,出现了一个高洁的影子,真像驾鸟行云的使者。那是上官?
  我惊醒了。拈起寂寞流苏,托腮横卧在绣衾上,把玩着胸口的金凤。
  我已经不复是山中夏初,我是国之公主。我不能让上官等我,虽然他可能真的成为我的退路。
  他和我,都仅有一段青春,让人为你辜负青春,而你的青春却不能回报,对他人不公,对自己也不重。我无法接受,必须当面拒绝。我主意拿定,又有莫名的惆怅。惦记起谢如雅。他初来乍到,今夜在元君宙府,不知如何。以前在谢家,人人都捧着小公子,如雅虽生性和乐,但也太过锋芒。阿宙此人,性格高傲……
  我正担着心,阿若却来回禀:“公主,两位王爷在桂宫门前。”
  “两位王爷?是五王,六王?”我急忙挽起头发坐到镜前,手又不动了。
  阿若点头:“五王送六王回府,两位王爷过桂宫,向您问安,五殿下有几句话要说,但又吩咐若公主安歇了,就直接让圆荷小妹传话便可。公主……还有一刻各宫都要闭门……?”
  我断然将拿起梳子:“我见。但时辰不早,宫有宫规,我不便请王爷们入宫,我稍后就去宫门。”阿若一离开,我就发现圆荷又瞪着眼珠子,我把梳子丢给她:“笑什么?没规矩!”她更笑得眼睛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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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君宙果然等在桂宫门前。他穿着白色绣龙袍,气度端华。他六弟元殊定与他服饰穿戴一样,只是站在偏后的位置。他虽然现是声震都城的京兆尹,但跟着更高挑的阿宙旁,还是显出几分少年人的稚气。
  守宫的赵显靠着大刀,在宫门的一角斜瞅着阿宙,边用竹签慢慢的剔牙。见我出来才立正了。孔雀石的眼珠子转到我还毕恭毕敬,移到阿宙又有不平之色。阿宙却好像根本不认识他。
  月下,阿宙显得剑眉颇浓,凤眼中流淌着春江河水:“公主,我送六弟经过桂宫,来给你传个信。皇上已命如雅暂时下榻在我的府邸里,你不用挂怀。”他更低声说:“其实,你师弟便是我的师弟……七月七,你别忘了去高斋看仙人,啊?”
  我不愿意在六王面前露出什么,便道谢说:“多谢王爷费心照料如雅。时候不早了,你们都请回吧。”
  六王扬眉一笑,下巴上的那道疤痕也动了:“公主不必客气,将来不都是一家人吗?哈哈,五哥今夜真好,我明日不过出发去一次平城祭祖,他便依依不舍起来,偏要送我。”
  阿宙白他一眼,不予理睬。我总觉得相对于他的孪生妹妹,这魏王太过灵活,好像谁都抓不住的感觉。平城祭祖,是代皇帝,不派阿宙,倒派了有实差的他……
  我只能动了动嘴角。
  今日七月五,明日六王出城,元天寰也出城……?我突然生一点点不祥的预感。
  我问阿宙:“七月七就来了,京城留下你?”
  阿宙的笑明艳可压到月光:“嗯。我守城……公主……”他转头瞧了弟弟一眼:“快关宫门了,请公主回去吧,我们也该告辞了。”
  我微微鞠躬,他们兄弟也郑重还礼,六王忽然问:“公主,谢如雅几岁?”
  “十四岁。”
  元殊定喔了一声,阿宙不耐烦的催他:“走了,走了,别忘了皇上的训诫。”
  他再不看我一眼,便推搡着弟弟的背,我也转身回去,走了不远,听到清夜里阿宙激昂笑一声:“比比谁快?”便催马踏月而去,他骑姿潇洒,其弟也不甘示弱。元氏入主中原多代,但是草原胡人血统依然存在,而且在元天寰的弟弟们身上闪闪发光。
  我经过赵显时,告诫他说:“赵显,这两天可要小心。七月七,一定要紧闭宫门。”
  他蓝眼睛一转,过了一会儿,才谦恭的答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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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七的清晨,就没有一丝风,桂宫豢养的狗儿都伸出舌头趴在树荫下,图点凉快。
  我一早就穿戴整齐,躲在水晶帘内,自己跟自己下围棋。手触上碧玉棋盘,指尖游离一丝凉意。黑的,就像元天寰的眼神,看不透。白的,就像我的未来,敢写,什么都有,不敢写,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才解了半个局,如雅就来求见了。因元天寰将宫城北侧的桂宫当成公主府,所以来往客人常有。不过,如雅算是第一个男的座上宾。
  他依然穿着白衣,我劈面就说:“你过几天就来当府令了,可不用穿北朝官服,白衣恰好是孝衣。我已经写好表章给皇上,你就放心吧。你在太尉府,可受委屈?”
  如雅机灵的一笑,和个猫儿似的:“姐姐,从小只有我委屈别人,哪里有人来委屈我?”圆荷今天倒勤快,给如雅端上来一碗藕丝冰水。如雅慢条斯理的用勺子在里面搅动,对圆荷微笑说:“劳烦圆妹妹给我再取一条手巾来。”小丫头一溜烟的去了。
  我忙问:“你有话说?”
  他睫毛抖动:“姐姐,我母亲让我给你传话:说我父亲独木难支,当年对不起你们母女。母亲还说,据她所知,有两件重要的东西,公主若能找到,则今后岂止可母仪天下,甚至……”他声细不可闻:“君临天下,也名正言顺。”
  我将围棋子儿一颗颗的摆进玛瑙盒,不会再吃惊,原来谢师傅夫妇也不知道我父亲将东西藏在哪里……我吸了一口气:“如雅,为师一日,终身是师傅。我绝不怪谢师傅。我这两天一直想,你为什么来北朝?你不单是为了给我做陪嫁,对吧。”
  如雅黑发如绢丝,衬的少年面庞白嫩如花瓣,他又笑了:“姐姐,我是帮你,也是帮我自己。当今时局,谁人最强?原来人人觉得元天寰固然厉害,但一时摆不平四川……可是他居然征服那么快。南朝虽然有王,萧两员猛将。但王萧素来不和。将来元天寰挥师南下,万一大水倾舟,王谢家族沦为阶下囚,莫说我等,堂前燕子可有栖息之处?”
  我点头:“不错,狡兔三穴,何况乱世之人。你来北朝是为了南方的谢家留一条退路。只是如雅你想过没有,在南朝你只凭身份,就可以坐至公卿。而在北朝,你的根基除了谢家名望,还有就是我。我若不能自保,你怎么办?”如雅喝了一口冰水,笑意甜甜。
  “姐姐,我要是不信你,也不会来。你非但可以自保,你还能带着弟弟我更上一层楼。但我们俩凡事都要步步为营,不可越雷池一步。我这两天住在太尉府,太好了,知道了许多信息,那位上官先生……原来认识好些青年名士……”
  我暗暗吃惊:我所知的上官好像是个青山中,妻梅鹤子的孤立少年,他又是怎样结识这些人呢?我忽然记起他当初在山上所说的话……他曾说蓝羽军,南帝,王绍,元廷宇都不值得依附。他的最初抱负……若他想过出山的话,他就想好了选择元天寰。元天寰是否东方,倒是次要的了。
  如雅注意到我的失神,沉默着。圆荷捧了装有冷手巾的水晶盘子进来,我伸手出来,拿了一条擦手:“如雅……你见过六王爷……?这人不好,你要留心。”
  如雅的笑容凝滞了,用手巾一抹脸,眼白向天,傲然冷笑数声,一句话没有。
  我猜元殊定可能冒犯了他,忙宽慰他说:“不用理他就是。如雅,你看这个字。”
  如雅蹲在我旁边,看我用捏着湿巾子在地上写字。
  “士,这是士族的士字。”
  “嗯。”我答应道:“如雅,真正的士,可杀不可辱。士字中的这两道长短不一,只能上长下短。若颠倒过来,就是‘土’字,土著跟士族,分寸之差,却差千里。你还小,跟人交往一定要把握好分寸,长短。别人就拿你没办法。”
  如雅嘴角一扬,小瓷人儿又鲜活了,他道:“他一个鲜卑奴,能把我怎样?北朝三个王爷,虽然是赵王最显眼,但这个六王爷一定会栽跟头。”
  我额头上又出了汗,把手巾揉起来,丢到水晶盘里,对如雅道:“如雅,你回去告诉赵王:我不信有什么仙人,可是七月七晚京城也许有鬼。王爷一人守京,宜格外小心。”
  如雅答应。他年纪虽小,但毫无不牢靠的感觉。他环视四周:“姐姐,桂宫现属于姐姐名下,有多少财产?我都要记帐才好。”
  我笑道:“啊,难道学你母亲晚上计算筹码,白天不配玉,只配带一串钥匙嘛?”
  如雅忍不住扮个鬼脸,指了指自己的腰带,我一瞧,他腰间真的有个虎头环扣,挂着两三把银钥匙。我跟如雅都似忘了忧愁,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圆荷,也掩嘴不住的偷笑。
  我终于停下笑,握了握如雅的手:“如雅,听我的,今夜如果真的有什么大事。你一定要在自己屋里,绝不走出来,好么?”他迟疑,才闷声应了。
  我把自己的皇后玉燕怀里取出来,放在他手心:“你拿着这个燕子。要真的有人闯进你的屋子,你就说:桂宫之宝物在此,要动我,就是动公主,皇上杀无赦。”
  七夕月才上柳梢,整个长安城就骚动了起来。高高的宫墙隔不住市井的丝竹。所有宫女们由阿若带领,一起穿着罗衣,系上五彩的丝带。我是不能禁止她们乞巧的,虽然身处深宫,青春年华有限,幸福近于渺茫。
  我离她们稍远一些,靠在一棵没有还长大的桂树旁。星眼眨着,似乎能读懂我的心情。七夕有或者无,对我都没什么关系。我纵然是个下凡的织女,我所爱的人,也不会是个放牛娃。天下未嫁女千千万,神佛一定会疲累。与其听我这个帝王女儿不切实际的梦想,还是将机会留给平常的姑娘才好。
  我正看着宫女们欢笑,圆荷揉着肚子跑过来,脸色发白,还在发抖。
  我摸了下她的头:“怎么?吃了药,肚子还疼,你下午怎么能喝那么多冰水?”
  她踮脚在我耳边说:“公主,那个明光殿,有鬼……”
  “有鬼?……”我捉住她手:“你确定?天下只有人装神弄鬼的。别怕。”
  “阿若姐姐她们都说:明光殿以前闹鬼过,所以文烈太后命人将那里封闭了。可是,方才奴婢经过的时候,我明明听见里面有人的脚步声。”
  一阵微风,树枝碎荫打在她脸上,她黑眼珠里满是恐惧。我镇定的拍了拍她肩膀:“对谁都不准提。你跟在我身旁,我是皇女,鬼都不敢近我。真有鬼本公主一定捉它。”
  我想明光殿也许真的有“鬼”。但现在打扰宫女们不合适,倒会显得我多疑小气,我绝不可在北朝宫人面前失去端重。因此我打定主意,等明日白天,召入赵显,再打开明光殿查个究竟。
  一声响,长安城角飘起朵烟花。北朝的长安,一年只有除夕,元宵,七夕三个节日才可燃放焰火。圆荷扯扯我袖子:“公主,奴婢想看看长安城,您带我去上次的那个高斋瞧一眼行不?奴婢做梦都想看。”
  她撺掇着,我心知阿宙说仙人是胡说,但心里乱的没下脚处,也领着圆荷又上雪粹高斋去。她欢天喜地的提着一盏红灯笼。长安,九州里最大的一座城市,就在我脚下。千灯碧云开,高楼红袖招,棋盘之布局内,不断有欢歌笑语传来,更有街市一盏盏流萤般的灯笼,照出婵娟无数。我正感慨,圆荷说:“公主,瞧那里!”
  我凝眸,又是一束烟花燃尽。在火焰的热力逐渐消逝的地方,有片广阔的屋脊发出微红光芒。那一定是珊瑚树,小时候我记得它们给我的惊喜。月牙儿钩着琉璃瓦,偌大的长安全部的屋脊上,竟然有一个人站着。远望他,一身翠衣,衣袖飘展,腰间悬剑。好像漫天的昙花,被少年青翠修长的人影揉碎了,只留下空寂暗香,悠扬在夜空之中。他也正面向桂宫。
  我知道仙人的样子,一定有双会偷心的凤眼,他……圆荷点着红灯笼,他瞧见我了?我没有动,他也没有动。许久许久,我心里才涌上了“七夕”。我是怎么了?今夜真的是七夕。长安城里儿女成双,我才会和他俩俩相望。
  忽然,从空气里传来了惊呼声和倒塌的声音。我醒悟过来,越过那片屋脊,在长安的一角已有火光冲天,火舌带来了奇怪的气味,还伴有垣柱倒塌的震天巨响。炭火的红色,让阿宙王府顶上的红珊瑚光黯然。圆荷大叫:“公主,烧着了!看……菩萨啊。”
  我再仔细一看,阿宙的屋顶上已经空无一人。长安发生了火灾,究竟是谁的宅第?
  我赶紧吩咐圆荷:“快,我们下去。”我拖着她下了高斋,阿若追上来:“公主,好像失火了。”
  “哪里?”
  “奴婢让赵显派人去打探。是大商人涂氏宅先着火,而后殃及到旁边的晋王府。”
  我按住圆荷:“别慌,去把所有的人都叫来。”
  原来是晋王府!元廷宇死了,我也曾见过他的遗孀韦氏妃。韦氏请我代为奏请奉献元廷宇资财为军用,我没有明白的对元天寰说,但是考虑再三,也请来罗夫人说明白了。
  但是,据我所知,元天寰根本没有理睬,晋王府没有遭到任何人的插手,也没人到王府搜查取宝。我早就怀疑他不会放过孤儿寡母。今夜他离开长安,却有了这场晋王府的大火。我自己也曾经纵火,当然知道火的好处,对于人,死不见尸,对于物,都化成干净。人死无对证,物呢,绝不会自己开口。这般的夏夜,倒是这般的凉薄。皇家之情,还不如纸。元天寰之可怕,在于他杀人的不择手段,也在于他对于世间常情的淡漠。我若杀人,绝不选七夕,但我不得不承认,今夜着火,确实是最好的时机。因此我成不了天寰,上官能么?阿宙能么?阿宙……我更忧心阿宙,在今夜中,阿宙会怎么对付?元天寰要阿宙一个人对付,又是何意?
  元天寰的眼睛无处不在……我当然不愿露出半分。我们等了半个时辰,阿若回来报信:“公主,赵显说:因太尉赵王殿下今夜预备了大量人手防止火情。因此方才晋王府的火势收住了。幸好没有波及周围的一所大寺院。”
  我点了点头,眼皮还是跳个不停,但嘴上说的硬朗:“好,既然如此,各人都安歇吧。”
  我疲惫的走回殿中,正是午夜,一只黑乌鸦掠过中庭,几根焦毛掉落下来。
  我皱眉,刚想坐下,阿若又飞奔来:“公主!公主”
  “慌什么?”我坐下来:“怎么了?”
  阿若凑近我:“公主,赵显要问公主一件事情。……刚才,晋王韦氏妃带着晋王的三个王子来桂宫,请求让他们暂避。您看?”
  我完全没有料到韦氏这一招……她可怜,未成年的孩子们更是无辜。但我怎么办?我能保护他们一时,他们还是有自己的命运。
  我站起来,又坐下.手脚都有些麻木。倦意不可挡,我叹息了一声,说:“告诉赵显:紧闭宫门,不许他们进来。”

  第六章:天问
  我并未宽衣,而是命圆荷将元天寰交付我照料的黑鸽子带了来。
  时漏之水,一滴伴着一滴,我将黑鸽子从金笼子里捧出来,让它蹲在我的裙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它的头。这只黑鸽子原本凶悍桀骜,但在桂宫待久了,对我驯服了点。
  看得出来,这鸟也不快活。我悠悠的说:“你不喜欢我吧。是上天把你送了来。我要是对你更好,你会怎么样?我也不喜欢你,但我不会害你。你能信我吗?”
  黑鸽子不耐烦的扇动羽翼,我再去摸它,它凶狠的琢了一下我的手。我吃痛松手,它就飞走了。我追出去,它向着“闹鬼”的明光殿而去。
  “公主?”阿若叫住我:“公主,韦氏妃说,既然她不可进宫,能否请您到桂宫的门口去听她陈情?”阿若齿龈里好像粘着沙子,说话都不利索了。
  我顾不上鸽子,举头望天,才点了点头,阿若举着灯拦住我:“公主?……还是不见吧?”
  我捏了捏她的手:“凡事不能做绝。”她不懂:我要是今夜把事情做的太难堪,则将来万一传出去,人们更将把我视为皇帝的附属品,则我威望不再。
  我在凄惶的灯光里沉静的走着,桂宫的墙高不可攀,把我的影子全压倒了。
  赵显一言不发,但他眼神些许不忍。在四川他杀人如麻,此刻却动了恻隐之心。我望了一眼赵显。他退到宫门后,锐利的眼睛还是紧盯四周。
  韦氏通身素白,发丝蓬乱。她怀里抱着婴儿,睡得香甜。她左手牵着一个三四岁的俊俏孩子,那小孩好像才被人从冰窖里提出来一样抖个不停,我再仔细一瞧,原来他的裤子都尿湿了。另一边的男孩,个头大,大约十岁上下,见了我的瞬间,他动了动嘴唇,似乎压抑不住的厌恶。
  “王妃……”我本编好了几句故作暧昧,应景的话。但看着她的脸,还有小男孩的样子,我说不下去了。
  韦氏妃向我跪倒,小男孩也跟着匍匐,大男孩虽跪下,眼里倒不失王子之气。
  我忙躬身扶住:“晋王妃?休如此,我只是南朝公主,怎好受此大礼?”
  韦氏的眼圈红了:“公主殿下,妾家门屡遭不幸。王爷去世,丧期未满,又遭遇天灾,烧得妾和孩子们无路可逃。今夜邻舍着火,连累王府,妾仓皇之中,只救出三个孩子。一时不明所以,因此才到桂宫避难。”
  我俯身,与她面对面,说:“王妃……我……”
  她倒没有落泪,轻声说:“公主,妾嫁给晋王,王虽对妾无爱。但妾受了王妃的印,还是要忠于自己出嫁时的誓言。晋王无能,被贼所杀。妾本心不问世事,然而现才明白,晋王与妾乃是孽缘。妾自当削发为尼,残生赎罪。但王之子,虽非我亲生,总归是皇家血脉。皇上极重公主,桂宫又是南朝的公主府。只给孩子们一夜的庇护,可以吧?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命。我等女流,能否尽一时之仁呢?”
  她语调凄切,神情并无畏惧之色,我忽然想到了我的母亲,还回忆起父亲驾崩之后我们兄妹的惨状。我凝视她,又无法忽视小男孩乞求的眼神,还有白胖清秀,似在笑的婴儿。我忍不住鼻子一酸,将那个婴儿接过来抱在怀中。
  “阿若,将两个王子带入桂宫我的殿中去。”我凌然吩咐。她仓皇,还是领着孩子们去了。韦氏又对我磕了一记头,我也拜倒:“韦姐姐,不必。”
  她唇脚露出一丝苦笑,对赵显说:“郎将能否暂避?妾还有话说与公主。”
  赵显立刻隐身不见。
  韦氏贴近我,用最低的声音说:“公主,此刻我还能说话,面对您的好意。我有两件事情告诉您。”
  我震慑于她的眼神:“韦姐姐,我其实也知道……”
  她又笑,满是鄙夷:“你不知道。第一,晋王虽未谋反,但确有自家党羽,积攒了大量财富。妾嫁给他后,因为恐惧他肇祸,所以有意将一半的韦家家财转移。韦氏之富,天下皆知,究竟多少,连晋王与皇帝都不清楚。妾建立一秘库,其中的机关只有此图说明。”她将一个图塞进我的衣裳内,我来不及推拒,她又说:“妾朝不保夕,看破红尘。就送给你处置吧。”
  我捏住她的手:“我……”
  她又说:“第二,皇帝恨晋王,此事可能由你而起,你若当了皇后,在子嗣上请择机处事。”
  “我?”我愈加惊诧。韦氏说:“是。皇帝礼聘你后,晋王府内正有妾怀孕,就是你怀里的这个。晋王曾带长子入宫送礼,他对皇帝献计说:皇上长期无子,臣弟有子甚多。则等到新皇后嫁来,若还没有子嗣,可秘密将臣弟之怀孕姬妾取入内宫,生子后,杀其母,做为新皇后之子。皇上对他笑道:朕也并非没有此意。晋王回家后,与妾密谈此事。妾听他说皇上笑那刻,便知晋王不慎,已让他自己无可赦免。”
  我不知不觉捏紧了她的骨头,心里明一阵,暗一阵,只描摹出元天寰绝美的笑容。眸子清浅水雾,唇边笑涡顿生……他的笑容,却是利剑。剑不虚发,他自得其乐。
  我一感慨中,只见韦氏拔下簪子,抽出一把利刃,转眼就将青丝截断。
  “王妃……”我叫道,再注视她:“韦姐姐……”
  她笑了一声,踩过落地的长发,倨傲的说:“我下辈子绝不做女人了。”
  我送她出宫,夜色温柔,长安静谧一片。看来人们飞快忘却了天之暴行,纷纷熟睡。
  韦氏将自己手上的镯子脱下来,丢给送她的车夫,仰天长笑:“走吧,走吧,我用不着你了,我再也不必回到那座王府去了……”她笑着,风吹起她白绡的后裾,
  我情不自禁的跟在她背后,心上被震了一道道裂纹,我是不是只有对自己的心视而不见才好。
  “公主,回来。”赵显喊道,我回头,他先好像咬到了舌头,而后又固执的重复道:“回来。回来。回来……”
  我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兔死狐悲,我怎么也不愿意沦落到这般田地,虽然我也生为女人。我十五岁,经过多少自知跟未知的困境,好不容易活到了今天。我不愿败,哪怕对手是最强的。我思绪如潮,却听到远处一阵马蹄。我看了一眼赵显,他蓝眼珠一转:“公主?有兵士来这里了,您先进去回避。”
  我执拗的冷笑,心里的酸楚顿时被愤怒所代替:“不,我就在这里,看有什么花样。”
  一队全副武装的武士踏破黑尘,冲到桂宫门口,为首的白马银甲少年,我最熟悉不过。
  我惊讶出声:“阿宙?”我竟然忘记了在稠人广众下,那个称呼是多么不适合。
  他俊逸的唇一动:“是我。……公主。”他的凤眼热烈而关切,像是夜里唯一的星。
  “你来……这里……?”我望着他,他的样子,好像是与我失散久了,下一刻就会过来拥抱住我,告诉我有他不必担心。我甚至希望是这样,理智上却知道万万不能。
  阿宙下了马,银甲微光,他的面庞好像水下的青苔,柔和但又飘忽。他在我对面两步地方站住了:“是否晋王家有人来桂宫?”他的眼光驻留在我怀内的婴儿脸上。
  我点头:“是的,王府大火,我留了三个孩子……你的侄子。”
  阿宙眼睛里掠过一丝阴霾,他直截了当的说:“公主,听我一言:孩子们不宜在你这里留下。我方才收到皇上旨意,要将王府内人存活的女人孩子,都作为戚属,送到内宫去。”
  我挑起眉毛:“不,等明天吧。明天,皇上会回来的吧……”
  他低声道:“小虾,别任性,别让我为你担心。我现在就去将孩子们抱出来。”
  他说完,也不顾我,径直往里面走,赵显挡在门口,阿宙俊美的脸露出石化般的漠然:“不许挡道。本王乃是太尉,除了皇上,任何曦朝的军人只能服从。”
  我忙说:“赵显,让开!”赵显憋着气,只好闪开。
  我抱着孩子,跟着阿宙,经过宫墙下的甬道,我情急叫他:“阿宙,阿宙……阿宙!”孩子惊醒了,在我怀里哇的大哭,划破了黑暗。
  阿宙定下了:“小虾,我会尽量保全孩子们。相信我。你信我,我才能专心,明白吗?”
  我跌跌撞撞的过去,在黑暗中拉住他的手臂:“别……阿宙,听我说,我信你。若此刻天下只能相信一个人,我选你。你可以进去,但是……你绝不能这样佩着剑,穿着铠甲入内。桂宫虽作为公主府,但本与内宫相连。你是蕃邸之王,就算有元天寰的旨意,你还是不可这样入内。……古今多少造反,都是冤屈……知道吗?”
  阿宙的眸子,在暗处晶莹璀璨,他吐了口气,旋即解剑卸甲,剑在地上咣当一声,甲胄又如银河从他身体上滑落。月光斜照,他美如鬼魅,婴儿也突然不哭了。
  他在黑暗中将手伸给我,没有说话,等到光线越明,他才缓缓的松手。我的脸热极了,心里却冷。
  走到月光中庭,我们都愣住了。就在我今晚曾依靠的一棵桂树下,有位美男子负手而立。他回眸之间,好像离群隐居,无限萧索。旋即就淡淡一笑,似乎世间沉浮,终究在他出手时便定了。一只大黑鸽子,栖在他肩头。
  “公主,五弟。”元天寰主动唤我们。
  我抱紧了孩子,阿宙跪拜了下去,并不见得多少的惊讶,朗朗道:“臣弟叩见皇上。”
  “你从哪里来?”我问。元天寰还未答,我突然想起来:“今夜,你早就来了?原来……你在那座明光殿中?”
  元天寰眼里水雾又起,仿佛融合了月光:“那里与朕所住之宫有一条暗道,你不知道罢了。不用如此吃惊,朕说了七夕不一定回转来,但还是回来了,可惜大火前你不在。”他眼光扫过那个瞪大眼睛,却不再哭的婴儿。
  他以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展开笑靥,好像莲花开放:“可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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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鬼使神差的瞥向阿宙,他若有所思,专注的盯着元天寰。
  元天寰走到我的身边,拉起襁褓中婴孩粉嫩的小手,摇了摇:“真是元家的孩子。但比起五弟你幼年,相貌还是差了。平身吧。兄弟之间,莫要拘束。”
  他俯身对婴儿又笑,孩子手上小铃铛响。婴儿被逗乐了,冲他直笑。
  我气都透不过来,正要说话,阿宙站起来,飞快的朝我摇了一记头。
  元天寰问阿宙:“你知朕在此处,才来见驾?”
  阿宙抿嘴:“不。臣弟觉得公主只是客人,不适合收留几个侄儿,所以想带走他们。”
  元天寰微笑道:“带到哪里去?”
  阿宙沉吟片刻,对我说:“公主,请让开几步,我兄弟才好说话。”
  我依言退后丈许,又深深望了阿宙一眼,莫名的担心。
  阿宙走到元天寰面前:“皇上,韦妃本该将孩子们都带到内宫去。但她受惊后迹类疯迷。公主年少,不忍推却。臣弟想过了,二哥世子年龄大,不适宜再训育。其他两个不记事,不如让臣弟收养入王府。臣弟命硬,婚姻坎坷,每每不成。此生未必能有子嗣,将来两孩儿长大,还能继承臣弟一份家业。请皇上成全。”
  元天寰直直的注视他良久,笑意深深,眼里涌起长兄如父般的慈爱神色。他终于摇了摇头,我以为他是不准。他声调缓和:“五弟,你三周岁时朕把你领来亲自抚养,到去年你开府自立,其中有十二年吧。你知道你为何能成为今日的你?”
  阿宙凤眼一闪,月下两耳青透如玉:“臣弟长大全靠皇上的恩慈。臣弟顽劣,而皇上宠任非众弟可比。”
  元天寰摩挲他的额头,道:“这是你所记得的,还有你不记得的。朕杀廷宇,实在不得不杀。莫说朕忍了他多久,你忍了他多久?他能活到今年,是当年朕受着侮辱和欺负,一步步与奸臣,叔王们周旋出来的。朕那时如有一丁点流露愤怒,弟弟们早就同成了刀下之鬼。朕是傀儡,又是孩子,回到后宫,还要再受到奸臣之女的监视。朕受不了,也受了。唯一的去处就是椒房殿。母后不哭,隔墙有耳,她只能默默的用簪子刺一下朕,再刺她自己一下。一下一下的,让朕记住。朕有那样的痛,后来才能除尽奸党。五弟,母后唯独钟爱你。朕把你领养来的那日,你笑个不停,朕想:绝不让这孩子受委屈。
  你打小为所欲为,长大了屡次据婚,朕都容了。朕放任你,你才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阳光灿烂的少年阿宙。朕宠信你,你才能心勿旁羁,走马放歌,成为莲花池旁,才俊盼遇的太尉赵王。朕对你管束不紧,是不希望你过早经历朕少年时的噩梦,成为一个阴暗,残忍,嗜杀,人人畏惧的男人。不过,朕给了人的,朕要收回去,也是公平的,你懂吗?”
  他每句都说得特别连贯,毫无停顿,似乎在他心里这话已经重复了千遍。我不禁掐紧了孩子的襁褓,孩子眼珠里只有纯净的星空,元天寰的眼睛却黑不见底。
  他在叙述?暗示?警告?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所以然来,我怀里的孩子都变沉重,像是千斤的石佛。我真想叫阿宙来帮我,但我知道,绝不能再给阿宙添麻烦了。
  成就一个人,往往牺牲一个人,我不愿相信元天寰是个会牺牲自己的男人。但如果阿宙没有他的庇护,那么在宫廷内出身的阿宙,不可能是我所初识意气风发的少年。
  要承认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的话,实在需要勇气,也需要智慧。我有勇气,但智慧还不够。
  阿宙恍然如梦,晶莹眸子闪烁,风吹过庭,他猛跪下:“臣弟懂了。”
  元天寰又摸了一下他的头:“跪安吧。你不要插手这个,去做更重要的事。朕自会处置。”
  阿宙眼角的余光瞥向我,我避开了。他鼻尖上好像有颗冰珠子,侧面静止,好一会儿才叩头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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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再留心阿宙离去的背影,深吸了口气,元天寰淡然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抱着孩子朝鸿宁殿走,轻轻拍着婴儿,对他说:“三个孩子都在我这里。我想你必然不是想把他们都杀掉的吧……那反而对你不利。你赐给廷宇谥号,就没打算斩尽杀绝吧?阿宙说对了,最大的不好训育,可是小的两个,放到阿宙的府邸去也不妥。”
  元天寰鼻腔里笑了一声:“你倒是想周全。有何高见呢?”
  “后宫太危险了,上次我还差点受害呢。孩子们在那里不安全。放在我这里也只是权宜之计。我要是你会将两个孩子寄放到寺庙中,让他们出家为僧。我知道北朝皇族向来有公主,王子,自小就佛心坚贞,以身奉佛。若他们将来脱离俗事,真可以悟道,则又是你的恩典了。”
  元天寰在琉璃围屏边站住了,似笑非笑的说:“听起来,我们俩也该出家?公主,去年你不愿意嫁给我。若肯削发为尼,不也是个办法?”
  我愣住了,我为何从未想过那种出路……?围屏在烛下迸发出彩虹般的光,照着他的脸,我突然又恨起他来,恨不可挡,原来他把我看透了。我心里气,嘴上也不示弱:“本公主死也不出家,我贪恋红尘,没有慧根,行了吗?我何尝愿意孩子们去寺庙……但还有更上策吗?”
  我偷看了他一眼,他凝眸轻声道:“我小时曾来过桂宫几次……”还没有说完,他如风般疾走入寝殿,对深紫色的帷幕后喝道:“朕命你出来。”
  我犹豫的跟着他,只见晋王世子抱着弟弟从帷幕后闪出来,他瞪大眼睛,其弟还是发抖,上下牙齿打战。元天寰打量他:“原来是虎头,你怎么还不去安歇?”
  片刻阿若带着几名宫女赶到,跪成一排。我摆手:“都退下。你们不用看,不用听,不用想,也不许你们泄漏一个字。”
  元天寰袖子一挥,好像天鹅游弋过水,不留痕迹的把我拨到身后,他独自步向世子,居高临下:“虎头,你袖子里是什么?”
  我心一紧,也朝虎头望去,他将弟弟推在地上,满脸都是恨色,嘴唇哆嗦起来。
  元天寰不慌不忙,口里徐徐道:“虎头,你交出来,朕恕你无罪。”他语气漫不经心,像大人在随便哄孩子。
  虎头步步退后,攸的回身,苏秦背剑般将臂一挥。
  元天寰大叫一声:“闪开!”他影子一滑。我仰天一倒,脊背重重摔在地毡上。我顾不得疼,用手一捞孩子,他倒在我胸前,还好无恙。
  那瞬间,两团金属片旋转着从我上方飞过去。原来是袖箭,好险!
  元天寰将虎头两只手臂捉牢,脸色铁青,虎头毕竟年幼,也发傻了。
  元天寰道:“你要朕死可以。但方才若公主躲避不及,你伤害的就是她或者你弟弟。”
  虎头不知从哪里来一股勇气,大喊道:“反正我们兄弟都是死!南蛮妖女既然是你的女人,就该死!”
  元天寰不发一言,眸子转到我身上。我被虎头震慑。心里反复就一句疑惑:我怎么是他的女人?在一个孩子眼里,我也是他的女人?
  元天寰提着他走到宫门口,咳嗽了几声,影子般的男人突然现身:“皇上?”
  元天寰将虎头朝他摔过去。我闭上眼睛,喉头一阵血腥。过了好一会儿,元天寰的脚步声又起。我也喊人,让她们把我怀里的婴儿,还有小男孩都带下安置。我手脚冰凉,元天寰额头上也满布汗珠:“公主,给朕取水喝。”
  我跟个木偶人一样听话,给他去取了我自己喝剩下的水,他一饮而尽。
  他倒不担心我给他下毒?元天寰好像被闷热的夜晚惹得烦躁了,一把解开领扣,仰面坐在玉石榻上。我只顾目不转睛的看他。过了一会儿,他的神色恢复怡然,好像看出我的心思:“怎么,后悔没有下毒?”
  我居然笑了一笑,拿起把纨扇:“我不会那么蠢。你若死了,你的女人只怕也就该死了。”
  “真可怜。”元天寰略带嘲讽。
  “我有什么可怜?可怜的是你。”我淡然道。
  “男人怎么可以承认自己可怜?你愿意怎么想都可以。你过来,坐在这里凉快些。朕知道你一定害怕跟我同坐。”他挑起眉尖,脸变化了,给我错觉好像是看到了十年后的阿宙。
  我径直坐在他边上,背后一阵疼,我不禁皱眉,却不肯呻吟出声。
  他凝视我:“朕改变主意了。不杀虎头,会将他秘密流放。两个小的便按你说法,入了禅院吧。”我本想冷笑一声,回答:“都是你元家人。”但我什么都没说,只不断摇着纨扇。我根本不热,不过摇扇子能让我安心。
  元天寰将我的扇子收过去丢在地下,又从背后捧出他的宝贝黑鸽子,小心放到绘着花卉的扇面上。死鸟儿用爪子作践着扇面,咕咕叫着,兜来兜去。
  元天寰在我耳边说:“公主,记得第一次遇到你在悬崖上问你的话吗。你的目标是什么?”
  我不愿意瞧他的脸,只盯着他领口,他的皮肤异常白皙,真像阿宙啊……我拉了一下衣襟。
  我为什么总是想到阿宙?北朝有胡人混血,几乎每个皇族男子都肤色玉濯。
  “我当时不知道。而今,我想做一个不被人主宰和欺凌的人。”我直视他。
  他坐直,把自己的领口扣好了,眸子如古潭水,他说:“好。”
  我顺手将自己怀里韦氏所给之图取出,交给了他:“这是方才韦妃所赠,我瞒着你太累了,也不想瞒。不过,你要答应让韦氏平安的活下去。”
  他微微惊讶,好像不太认识我。但他一压眉,就什么波澜都看不到了。
  我靠在玉床扶手边,也不看他:“元天寰,无论如何,我都被看成你的女人。所以我不再回头,我将一直等到我们的婚期,然后嫁给你。作为你的皇后,你要相信我不会害你,仅此而已。”
  他半晌沉默,我也懒得听他回答,心头涌起战场上投降者常有的感觉。虽然这样可耻,但何必再争呢?这时,他说话了:“朕忽略了你十五岁,只学会了当一个公主,却从没人教育你怎样当一个皇后。从明天开始,你可以慢慢学习去当一国之母。帝国虽然汉化,但胡风犹在。虽雄霸中原,但西面,北面都有潜在的敌人,朕非要征服彻底,才可无忧的取下南方。朕取南方之后,你父母将会被隆重的同葬,你也可以选南方最富庶的地方作为你的汤沐邑。至于怎样处置他们……可以随你。
  朕至今无子,最近几年已看淡了,对后宫也疏忽的很。你将来生下皇子固然好,没有也不怪你。天假使帮你,你将作为最尊贵的女人,在朕生命结束前死去。天不帮你,你比我活得长,那你就自己帮助自己,努力在那天来之前,掌握一切你可掌握的东西,包括人心。朕会将你看作与我平等的妻子,不仅让你主内,也许你过问外事。我母亲文烈皇后为了女子之淑德,不妒嫉,不过问朝政。她在父皇生前为其他女人操心,在他崩后,不得不受制于叔王。朕不愿你也一样。
  朕如果一直无子,以后总要立皇太弟,或者立宗室子继承大宗。不然万一朕死,祖宗基业可能因此混乱。朕三弟都在少年……立宗室子,就要看你。而你也是少年……
  总之,天若不帮你,你自己又无能,朕驾崩之日,你便殉葬于地下吧。
  你愿意吗?”
  我无奈的望着月亮,夜半无人,正当是皇家男女殿中私语,他却问我是否愿意殉葬?
  我没有犹豫太久,直面他说:“愿意。”我太累了,可是从没有轻松的路给我选。也许我和他,都是可怜的。他拉起我的双手,月色如水银,泄在他如画眉目,我也任由他拉着。
  一个冰冷的吻,落在我的手心,我抽了手,但没有抽开。
  他把韦氏的图放在那里,道:“这个朕并不想要,作为朕给你的开始吧。”
  我握紧了图,那双手好像并不是我的。随着他离去,不仅我的手似乎不属于我,连月中我的影子都变陌生了。
  夏天漫长而炎热,我一旦迈出第一步,便要向秋日去。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21:50:20
 第七章:桂心
  七夕后第二日,元天寰便给我派来了两位老师。一位是文烈皇后之妹,早年就出家兰若寺的善静尼。善静师傅有林下风范,自称只是与我谈心,随便谈些北朝的典故而已。善静每来,我竭力聆听,生怕漏了妙语。另一位是耄耋老者,清河崔家的退任散骑常侍崔晦。他虽年老,但从朝廷典章,到辖区地理,无所不知。他每三日来一次,来得极早。我都到宫门口等候,天边月牙犹在。元天寰一日万机。他不顾暑热,常出长安巡视。但每每出巡,都手书短札命人送来桂宫。写的只是自己去往何处,也并不多加一字说明。七月底,元天寰出后宫女子三千人,赠以金钱,任由她们嫁人还乡。这是百多年来第一次有帝王如此做,轰动一时。
  不知不觉,八月就到,这日云窗横开,帘儿高卷。俏侍女们屏息在旁,我光明正大端坐,眼眸撩向画栏之外。黄鹂儿跳上翠芭蕉,水晶珠儿,滴落金井,难得的清凉致爽。我经脉微跳,臂上酸热共存。上官拔去了最后一根银针,他吁了一口气,望着针尖不语。
  他连续七日来桂宫拜访我,帮我施针,驱除我身上的余毒。我为了避嫌,不能不让人守候在侧。可是等他治完了,该说的,我还是要对他说的。
  我注视他说:“谢谢先生。”
  他的瞳子中有淡淡的辛苦。篆纹似的香雾飘过,那苦就被吹模糊了:“不值得谢,对此毒,我只能说尽力了……”我对圆荷与阿若挥手,另一名宫女捧上水瓶。我接过水瓶,从香囊中取出几片豆蔻,扔在水里,又将瓶盖封死了。等了片刻,我恭敬起身,将水缓缓注入秘色瓷。他默默旁观,好像已经洞悉我的内心。我双手捧盏,走到他面前跪下:“先生,请喝夏初的敬茶。”
  上官被炮烙了似的站起来:“夏初,这是为何?”
  我将手抬起,执拗的说:“先生接了,我才好说话。”
  他默然半晌,蝉噪宫愈静。我的手上空了。
  “夏初,你接受一段命运,就一定要拒绝一个人吗?”上官摇头笑道,睨向浓云密布的天空。
  我站起来恳切地说:“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方才只是仿效古人之礼,而不是偿还什么。夏初此生得先生为友,无怨无悔。但我却不能连累先生。我的命,自己来背负。未来变幻莫测,人间正道沧桑,我只争朝夕。青凤有翼,背了夏初,太重,先生不能够自由去飞,才是夏初的遗憾。”
  上官的眼神,如烟雨潇湘,越来越淡,以至于虚无,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勉强不了你,你也别勉强我。此生认识你,我同样是无怨无悔的。凤鸣骊山,终究是要飞。你不愿,它就只管去飞。夏初,这样好了么?”
  我嗯了声,如释重负,上官通达,竟至于此。他爽快品起香茶,好像方才一幕从未发生过。淡然问:“皇上去了西北边境巡视,已有十天。公主可知,皇上为什么要去那里?”我小心避开他的目光:“是……河西四郡的豪强有所举动?”
  “非也”上官道:“皇上去西北,防备的却是北方之敌。”
  “北方?”
  “是的,北方柔然蠢蠢欲动,大战可能在所难免。皇上必须安抚西方,同时也要做出忽略了北方动向的假象。还有一条消息是有关琅玡王绍的。”
  “琅玡王绍?”
  上官悠悠道:“王绍已杀了与画中人一样的小妾,并将人头送给了南朝的皇帝。”
  我“啊”了一声,茫然若失。王绍举动出人意料,美人雪柔……被杀了吗?我忽然想起初见她,她那乱世飘萍般的美。又记起她在月夜下无所畏惧的鼓点声,对东方先生哀恳的恸哭声……音容还鲜明,人却已亡。这个年代,美丽反而成了罪孽。而女人从一而终,何其之难?我心有戚戚,望了眼上官,上官也有几分伤感:“豪门贵族的傲气,在现在已开始过时。王绍杀这女人虽狠,但他不用造反,也不进京。既向天下人表明心迹,也保全了自己的颜面。”
  我猜元天寰一定跟他谈起过用美人离间之计,便道:“……想必皇上会失望。”
  上官摇头:“不,王绍必反。湘州目前准备不足,他必须延缓时间。南帝对王绍怀疑,最早源自于此美人。王杀死美女,太迟。君臣嫌疑生了,就无法挽救。王绍向来不满大将萧植掌握朝廷兵符。我前几个月去南朝,也探察了萧植布置防线,极为精妙。纵然是皇上,伐南也要三思后行。”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元天寰将大将薛坚留在四川,他就是防备王绍独立之后,先攻四川吗?”
  上官又举杯,自嘲:“啊……这茶已经没有了?”
  我还未答,他就指向远处:“王谢齐名,王氏被困,不知谢家如何?”
  雨丝里,虹桥上,谢如雅打着一把伞,眺望着花圃,念念有词,我明白他正在苦想作诗,便向上官笑道:“这个年代似乎不适合作诗,但如雅无论出世入世,都偏爱吟诗。”
  上官露出少有的羡慕之色,走到廊下道:“作诗原是天真事,如雅灵气,诗品清新。皇上也是赞他的。谢家有他,大约不会灭亡吧。”他递给我一个丸药:“这药今夜服下。可能有不适,但一定要忍耐。我近期不会再来拜访。你需心静,我又何尝不是呢?”
  谢如雅转身才看见我们。他笑靥舒展,活跟个雪孩子,腰间一大串银钥匙,如风铃舞蹈。上官缓步向他走去,也不顾雨点打湿青衫,沈醉在风雨里,浑然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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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我浑身燥热难当,好像有一种滚烫的气体被骨头蒸发到肉体里。我翻来覆去,只觉心痒,难以自持。好像要抓住什么,却怎么也够不到。我咬着牙齿,昏昏沉沉,朦胧间眼里五彩缤纷,躺在了石竹花丛中,有个少年凤眼开了桃花,笑嘻嘻的问:“我想你,你想不想我?”
  那是阿宙啊,我惊奇他怎么把我带到那里,他抱着我,又亲了我的唇……我没有推开他,甚至盼望他更接近我。我们身下的花瓣都被碾碎了,阿宙……
  我叫了一声,浑身都被汗湿透了。樱桃斗帐里,只有我自己。窗外雨声潺潺,贪欢后的人们,若在这样清冷的雨声中离别,一定断肠。我口渴厉害,手指都在发抖,将莲纹瓶中的水牛饮尽了,还是喘息不止,身体里的燥热沸腾。我披起衣服,冲到雨里,才渐渐平静。
  上官不但帮我除毒,还能除掉我心头的影子?
  也不由人不信。这一夜后,任何人都未再于我梦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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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一个少年不再做梦的时候,时间就过得飞快。我怀疑自己变老了。可是铜镜中的那个我最熟悉又最陌生女孩子,眸子一天比一天更明亮,肤色一天比一天更澄清。就算对于公主的新鲜,也不能维持太久。当秋天来临的时候,长安的人们习惯把我称为“桂宫”,好像我从来就是在那里,为他们的青年皇帝所存活着。
  碧云天长,金风细细,桂花盛开,暗淡轻黄。天气近重阳,老尼善静与我徘徊在桂树林里。
  我娓娓道:“屈原的离骚中各种花都有,唯独少了桂花。我居桂宫,知道了此花好处。它情疏迹远,淡然蕴集。难怪人说它勿须浅碧深红,自是花中第一流。”
  善静双手合十道:“贫尼之姐文烈皇后也最爱桂花,说它流芳世间,仅有淡淡之情。”
  “文烈皇后秋日也常来桂宫赏花?”
  善静摇首道:“皇后行止端重,有所爱也不肯轻易表露。她一生只来过桂宫两次吧。”
  “两次?”
  善静微笑:“都是陈年旧事了,公主也不会有兴趣知道吧?”我知她是不愿提,便将话题转开了:“我昨日命人折桂送到内宫去和人同享清芬。因皇上并无嫔妃,只送给了先帝们的妃子。内宫中以赵王母杨夫人最为尊贵,是吗?”
  善静的鱼尾纹变深了,口气谨慎:“杨夫人乃是先帝暮年专宠之人。她是掖庭最有势的宫妃。因皇上尚无子,杨夫人她作为三位王爷的母亲,心如止水也极难吧?贫尼多年未见她,不知她风采是否还是依旧。桂宫殿下聪慧,自当察之。”
  我似乎觉得她有弦外之音,但她乃出家人,又是文烈皇后的妹妹,说话有所顾忌,也是当然的。桂树清光,宫女三三两两都在等待着,善静回眸:“听闻殿下近来常夜授宫女诗词,连魏王卢氏妃都来听过,是不是呢?”
  我大方的说:“宫女们依附于我,在宫中日子苦闷。因我喜看书,不如讲给她们听听。”
  善静道“阿弥陀佛,可惜贫尼太老了不够格听。公主,虽然桂花清淡,但你年少,不妨多些朱红碧色,才不辜负了青春年华。”我欣然一笑,宫女们都笑得甜甜,仿佛看着我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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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葩绿叶,明月团团,我缓缓立到立在桂花树下,清了嗓子:
  “南山有鸟,自名琢木,饿则琢树,暮则巢宿。
  无干于人,唯志所求,唯清者荣,惟浊者辱。”
  宫女们环坐于树下,有的记录,有的跟着我念。
  我解释说:“这是一位先代贵嫔的诗。啄木鸟清白无求,操行不俗。大家在宫室中,岁月蹉跎,却不可虚掷青春。将来要能出宫,只愿宫中的经历不成为阴影,而能成为坚强的佐证。至少在桂宫我的身边人,能这样我就欣慰了。”
  “公主所言有理,你们终究是要出宫的。”元天寰从树影后走了出来,他金口玉言,我心中为宫女们一喜。众人皆呼万岁,迅速退下。他才从平城文烈皇后和先帝共同开凿的石窟回来。
  他身染宫黄,桂香桂影中,孑然玉立:“南国正清秋,公主可曾梦见芦花深处?”
  我沉静的说:“我只记得童年的秋夜,父皇于满楼明月中吹笛。冷落清秋,南北皆同。我为什么非要梦见南国?”
  他似笑了一笑:“你将野王笛借给朕,让朕为你吹奏一曲,如何?”
  我狐疑片刻。他又正色说:“重阳节快到了。可惜良辰美景,换不来千里江山。”
  我望向他:“又要不太平了吗?”
  他用手指触我眉头,抹去木樨花屑:“烽火是烽火,秋色是秋色。火烧大了,兴许满世界都是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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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睫毛上也染了香屑,因痒痒,眨了几次眼,元天寰又说:“这个月你与师傅们相处融洽,朕心甚慰。朕知你还有两个念头……看看朕猜得是否准。若猜准了,你帮朕做两件事可否?”
  我忍不住笑了:“哪有那么神,你能钻到我的心里去不成?过于多智,就是妖精了。”
  他也带了一丝笑意:“妖精,特别是老妖精,是要修炼出来的。”
  我笑歪着头,忽然意识到过于活泼,赶紧闭紧了嘴。
  元天寰转身走向那座废弃的明光殿,向我招招手:“怕黑么?”
  我壮着胆子:“不怕。”其实我心中对“闹鬼”殿堂发憷,但元天寰面前,打肿脸也要宠个胖子。元天寰到殿门前,手里变戏法似多了把钥匙。吱呀一声,门洞开了。一股陈年香气扑面而来,月光下可见精致陈设,金蔓花砖上薄苔搬浅灰。帷幕里,象牙白的月影呼之欲出。
  我咳了几声,并不是咳嗽,而是……怕了。元天寰将一扇镜子前推开:“跟朕来,要走一段黑路。”我大胆跟着他走了下去。黑暗中只有我们的呼吸,还有他沉稳的步子,我又咳嗽了几声,元天寰才点亮了火折子。暗道除了平整的凿壁,并不见特别。走了约半个时辰,尽头是道檀木门。元天寰敲了几下,木门开了,我进入到一个广阔的画堂之中。
  周围有五联屏风,画着五岳风景,都有元天寰题跋,记载着某年他登某山。
  我好奇的问:“都是你画的?这里是你的内殿吗,七夕时候你告诉我有一条暗道的。”
  元天寰点点头:“这是朕近年偶然发现的。朕儿时,父皇生前常身染桂花香,想必也用过这条暗道。”他用手指触着离我最近的一幅:“此为四年前朕泰山封顶图,主峰上面两个人,一个是朕,一个是五弟。只有我俩上到最高。”图上的小阿宙挺着胸,伸出手臂指向远山,脸璨若霞,怪招人喜欢的……我赶紧偷瞥了元天寰一眼,他已走到巨大的书案前:“朕知道:第一你想吃桂花糖,第二你想看宫藏的图书,是不是呢?”
  他竟然都说准了!我今天一整天都想着青城山吃过的桂花糖。至于图书,我确实问起过善静尼,她说宫中的图书珍品全在元天寰居住的太极宫内,我便打消了那个念头。我顾不上他,欣喜的跑进屏风里,里边真乃汗牛充栋,古籍善本,满目琳琅。我用手掌碰书,不禁微笑,元天寰跟长辈一般道:“小孩子这样喜欢书,除了你,就是上官师弟吧。五弟聪明,可读书不求甚解,只有春秋被他翻烂了。”
  我打开一卷战国策:“上官先生也来过这里?”
  “是。他倒不是来看书,读书万卷,再读就酸腐了。有时他到这儿来与我议事。”
  “又要打仗了,这次是谁呢……”元天寰可谓“马上天子”,其继位来征战不休,北朝因为他就像古代之秦国,强大的铁蹄让人畏惧。元天寰指了指正前方的一张地图。那张地图,我十分熟悉。我,上官,都有一张。元天寰解释道:“五弟也有一张,朕今秋确实有意北攻。从古至今,多是北统一南,从地图上看自上而下的统一。朕取得山东后,南朝人心惶惶。大将萧植等一再加强淮水防线。可朕北方也有宿敌,至今无法安枕,北方有柔然汗国三十万的人马。柔然汗国有柔然,羌,东胡,高车和蠕蠕人。这些民族骁勇凶悍,北朝历代都无法彻底打败他们。朕的祖父曾御驾追击他们到漠北,俘获牲口几十万。但他们逃得太远,还是无法一网打尽。不平定北方,朕全力攻南,就可能受到夹击,也可能亡国。今春与朕尚相安无事的老可汗暴卒,新可汗为他的侄儿。数月来,北方六镇就受到骚扰多次。新可汗野心勃勃,为了树立威信,一定会在冬天之前侵犯我边界。朕等待的机会也就来了。”
  柔然汗国实力究竟多强,我因为身处南朝并不太清楚。只记得元天寰祖父显宗皇帝,戎马一生最光辉的业绩就是大败过柔然可汗,可惜也没有斩草除根。
  我合上书卷,注视他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元天寰从桌上取出一盒儿:“你只用桂花糖泡些茶就是了。”我以为他是开玩笑,他却认真的说:“过几天是兰若寺新塔落成的祈福会,皇族贵眷许多都要前去。你将是皇后。因我朝民众信奉菩萨,这样的活动你定要显出十二万分的虔诚来。朕近期杀戮气重,不宜冒犯,且又要秘密去北方武川镇巡视,你代朕去吧。第二,九月九日重阳节,朕决定在长乐宫外的林苑秋狝,事后按习俗要与兄弟皇族们饮菊花酒,请你当女主人设宴。众人对你因陌生而怀疑,你虽是少女,但务必要准备的尽善尽美,罗夫人自会暗中协助。”
  他要我代他去寺庙献礼,又要我准备家宴……我一一默记下。战争迫在眉睫,他倒镇定。我从他手里接过桂花糖:“我定竭力。至于宫中……不要担心我。我会学着帮你。”
  他面色不变,默然相对。长安一片月,后宫女子们在秋来时捣衣声一片凄切。我有所感触,元天寰也意迟迟道:“后宫中数百年积怨阴气太重,与你与朕都不利。椒房乃朕母后居所,她之箱奁,胭脂犹在。朕虽择立皇后,也不能忘记母亲。公主明春以后,就与朕一起在太极宫起居吧……”
  我耳朵发烫,手下一松,心道:我们又不是民间夫妻……想到跟这人日夜相对,也不是滋味……我转眼去瞅墙壁上一尊萨珊国的彩色琉璃普贤菩萨像,一人多高的菩萨像嵌入墙壁,通体剔透,大象的两眼似乎是玛瑙所制,黑白分明,异常清亮。元天寰轻声说:“有意思吗?这本来也是一个机关,鲜为人知就是了。”
  正在这时,老太监奸细而苍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皇上,上官先生求见。”
  我望了一眼元天寰,他沉吟:“……召他入内吧。”
  我近来没有见到上官了……难免腼腆,虽然元天寰所给的桂花糖……许就是他做的。我正寻思着回避,元天寰推我道:“你去摸摸大象的眼睛。”我照样去一摸,墙裂开一锋。原来墙壁内中空,可容一人。我藏在里面,元天寰在外人影一晃,墙又合上了。
  烛光迎着琉璃,暗室内斑驳彩影,晶莹美丽。我缩在菩萨后,才发现大象眼睛缩了进去,留下个小孔,正好窥视外头。片刻后就见上官步入。天寰冰清,上官玉润。二人并立世间,旗鼓相当。上官脸色并不好看,倒是元天寰率先一笑:“你今夜怎么来了?坐吧坐吧。”他的声音比方才响亮多了,我察觉暗室会将话语声加高几倍。
  上官拢手,似不胜秋寒,眉目倒更是被秋风洗得更清丽了:“我来是因为古怪的天象,你可别说你没看到。昨夜太白星有变,缓动而反角,这是不宜远战,且大凶的意思。你还是一意孤行要御驾亲征,于今秋攻击柔然帝国?”
  元天寰又笑,不置可否。上官抽出双手,挺直脊背:“你已知秋季柔然将率先偷袭武川镇,你可向对方暗示你早作准备。那样以你威名,他们会三思后行。只要拖到冬天,你就可等明年再解决北方。”
  “我不想等到明年。上官你知我的。我向来说打仗以人为先,地理次之,最后才是天道。天时无常,我的计划早就定下了。我不会因为凶兆取消大战。我成年后就取消了朝廷钦天监。任何妄言天道之人,在我治下都被罚作散播巫术。因为我就是不愿意有人说什么天时不利,影响我作战……你且坐下好吗?”
  上官眉头蹙着,还是坐下了,他的眸子里有几分伤感:“我也知道太迟了。可从善如流,本来只是历代帝王收买人心的策略。你懂,但你不用,你装个样子也不肯。在四川,揭穿你身份那次我为什么流泪?因为连我都不知道元天寰就是你。难道你这样子不累么?我今天背着你做了一件事情,你怪我,我也认了。我已去过你五弟赵王元君宙的府上,试探他是否愿意代你出战……”
  元天寰肩头一震,我也捂住了嘴。因为天象不利,上官就叫阿宙代替其兄北伐?阿宙太年少了……我踮脚,耳朵都贴在大象上,冷冰冰的,我迫不及待的想听元天寰的回答。
  元天寰道:“这样……五弟怎么说?”
  “他说:我知上官先生与皇上之谊。既然先生说对皇上大凶,我愿意代为出战。将军以死为荣,以国为家,义不容辞。虽然军事秘密不能泄露给他人,但君宙自当磨剑以待。”
  元天寰淡淡的盯着上官:“你觉得我会同意?”
  上官一笑,语调沉缓:“你五弟太小,官居太尉,却缺乏磨练。霍去病灭匈奴,初战跟他年龄也差不多,何况他还在四川等处从军过。为君者,保全自己才是保全国家。北朝历史上常有太后帝王因为彗星出现而杀死亲王,后妃来代替自己遭受不幸。你就让元君宙去漠北打个硬仗,又怎样呢?何况,我已经决定陪同他一起去。”
  我惊讶于他的潇洒,还有说话时将自己和他人都漠然置之的冷傲。花前月下的上官,与此时的上官,真不一样。
  元天寰突然哈哈大笑:“太好了。你也一起去!?霍去病二十三岁就死了,多半是累死的。我亲自养大的五弟要是十来岁就葬身荒漠……也算朝史浓重一笔了。你……凤兮凤兮,我早说了北方的战争你不用去,你的腿到了冰天雪地能行?上官,我是打算把你留给最大的江南战场的。若你也跟着一起阵亡……天倒是会笑了,可我还能仰仗谁?”他眸子燃烧,像是只老鹰。
  上官愣愣听,猛站起来轻轻道:“你去,或者你五弟去,我都要随行。我上官是打定主意了,随你吧。”他离开,步子坚决,似樱花飘落,视死如归。
  我膝盖瘫软,漠北之战艰难,从元天寰脸上倒是看不出来,但上官的严肃也明摆着的。上官是玉,阿宙是铁,帝国唯有元天寰百炼成钢。我是熔炉里的泥胎,还没有塑出形状。
  我顺势跪拜在普贤琉璃像背面,心里有些盘算,便郑重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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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六夜,大风不止。风弄檐铁,我剔亮银灯,以笔尖舔臂上血,在无量寿佛经上写下“圣睿十四年秋,弟子宁朝故武献皇帝之女,余姚公主炎光华以血写经,一心供养于佛前。伏愿父母并托生于莲华佛国并曦朝亿万子民同享福泽。”
  我合上卷轴,吐了口气,用丝绢缠绕好伤处。谢如雅豢养的波斯崽猫溜进我的书房,直接跳上书案吃桂花糖水。我轻打了它一记头:“你是一只不君子的猫!”
  如雅笑声先到,在窗外答道:“它本就是六王爷送来的,哪能规矩呢?”
  我忙掩上袖子:“根本就不该收它到桂宫,每每抢我甜食吃。”如雅笑容总如雪晴。他把猫儿抱下桌子:“送礼人可厌,但猫是无罪的。姐姐,你看这个……”
  他从香囊里倒出把莹洁的稻米,我眼睛一亮:“货都来了?”
  他点头:“咱们到河南采买的新城稻米全到齐了,我自己去清点的,在稳妥地方储存好了。真要打仗起来,这些米可供全城人吃两个月。”他凑近桌面:“好米,上风吹之五里香。可惜北朝人喜食麦子。所以新城稻米虽然种出来,现今在北方只能贱卖。不过万一长安真要被困,这些粮食就可以救急,也许就是姐姐让北朝人接受稻米的契机。”
  我环顾四周,如雅会意,把猫递给我,低声道:“姐姐,韦氏私库之财不急着动。采买大米,还有一千匹苎麻布,花了零头而已。皇上既给了你,就是相信你能妥善的用它。”
  “你母亲谢夫人常说:女人必须有自己的钱。还好有你帮我管理……”我笑着瞅猫眼,一金一银,煞是可爱。可小猫急着往我手臂里钻,大约是闻到血腥味儿。如雅跟着猫瞧见我的袖管里,吸了一口气:“……姐姐,这又何苦来?咱们南朝的公主远嫁他乡,还需要通过这来得北人之心?”
  “不,如雅,这次发愿是我真心想的。人心又不会因为一卷写经得来。北朝人远比我们南朝人要实际的多。你看这里贵介公子,人人爱好刀剑打猎,在我南朝,公子们都在赏花作诗。你这猫听说在南国会价高千金呢。可北国人只肯千金买马。”
  如雅替猫搔头,叹息说:“这小猫断奶时,母猫就死了。因此元六送了来,我收了。哎,我要见我母亲,说不定要等南北统一时了。南弱北强,但北朝非是汉族,传国玉玺又在南方。南朝的人心又怎么收服呢?姐姐当了皇后,对皇上也是有利的吧?”
  我一听传国玉玺,便故意捉着小猫的耳朵,转开话题:“重阳节宴会,我拟定的单子你看了?”
  如雅笑如满月:“只管交给我办。姐姐明日去兰若寺参拜,真要穿苎麻布做的衣裳吗?”我微笑默认,如雅晃着头,拿出腰带里的筹码计算了一会儿:“哈哈。恐怕你一穿,这布立刻就会涨价了。”
  如雅之音色,伴着檐铁叮咚,十分悦耳,让我想起江南的雨滴。
  兰若寺号称“花之寺”,我也定要看尽长安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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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长安晴空无一丝纤云。通向兰若寺的路上,万人空巷。
  元天寰在一场盛大的仪式中,将我推向了长安,推向了他的臣民。
  若他事先告诉我会是如此隆重,我可能还会有些微茫然。
  但是他没有。于是面对我从未见过的壮观场面,
  我血液里皇女的冷漠,木然,就极其自然的遮挡在我和北朝人中间,成为我天然的屏障。
  在热情的欢呼和虔诚的诵经声中,我的四驾马车在天子的驰道上前行,
  年老的皇叔中山王,年轻的七王爷元旭宗,分别在我的马车左右骑马随行。
  我好像看到了海市蜃楼,亦真亦幻。钱币和花雨,被仪仗抛向四周。
  每张面孔都是兴奋的,陌生的,各种头发肤色,各种眸子的色彩,在阳光下交相辉映,
  长安是胡族混血的城市,海纳百川的接受着所有的民族,
  元氏王朝的混血,令南朝望而生畏,却令更多新鲜的血液涌向他们的都城。
  在我敞开的车帘内,十二色缨络暧昧胶合着车前的黄金,珍珠,玉石,贝壳,
  给我如初雪般的白衣投上花瓣一般的彩影,我的眸子望向任何地方,都似是金黄色的一圈。
  难道人们看见的我,有着黄金的瞳仁?
  他们纷纷对我下拜,还有人欣喜的合掌,好像看见了天神一般。
  我庄严的坐着,不免悲哀:当人们都以为我是神的时候,我更意识到我是一个凡人。
  我自私,胆怯,我不愿为了江山,男人,皇后名位,牺牲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
  我是为了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才选择了皇后位。
  虽然我还不是一个天神般男人的皇后,但他已经通过整个长安向我示威,
  当我意识到这点,我就更显得冷漠和木然,但冷漠,也被人们以为是天神的特征。
  天神无情,他们只用自己的意志支配凡间。
  骆驼旁出现酩酊大醉的青年男子,他隔着老远对着我喊了些“胡话”,
  没有人翻译给我听,但我可以从侍从们的脸色看出来。
  他们要擒拿他,但我挥手宽恕了他。宽恕别人,是我正在学习的最高智慧之一。
  我甚至有些感激他,因为他是唯一把我当成十五岁的普通少女的男人。
  孩子们在唱童谣,还是那一段:
  “黄河浪,东海潮,凤鸣俅,中宫笑。慧眼识得真龙面,得天下者得皇后。”
  我真的微微一笑,人们更是看到了奇景,热情得能把已经消失的夏天重唤回来。
  无数的人在叫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忽然发现,这首童谣,实际上赞美的并非皇后,而是那取得天下的男人。
  兰若寺的五层浮图,成了黑色的塔影,两行秋雁,在塔尖竟形成一个箭头的形状。
  向我炫示着这个尚武和崇佛皇朝的巅峰。
  我刚下车,就有一个人走向我,在眩晕的嘈杂声中,他轻问我:“你忘记了南朝吗?”
  我背脊上一阵寒冷,来不及思索,就回答说:“不,没有忘。”一抬头,那个发出警言的少年已经挂上了客气的伪装,是阿宙!阿宙也在兰若寺。他手里捧着一卷明黄卷轴:“公主先请,小王也是奉皇命来兰若寺塔内供奉圣愿的。”
  元天寰的圣愿是什么?旗开得胜?更多的征服,我深深的盯了一眼阿宙的凤眼,
  太好了。在他的眸子里,我还是一样的,而且没有那种巫术般属于神的黄金色光晕。
  今天所有的人都用从未见过我般的惊异来看我,只有阿宙没有。
  钟鼓齐鸣,我第一个向五层宝塔走去,手里拿了一只花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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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奠仪式之所以被认为繁重,因为它很像一次被重新演练的人生。
  只是仪式有其他牺牲,人生只能以自己当命运的祭品。
  仪式结束,王公贵族们被引到去观赏歌舞,还有西域来的戏法。
  我则在尼姑的导引下,先进入佛堂边上的厢房休息。
  在一大群女人中间,第一眼,我就看到一个贵妇人。
  她非常美,即使过了盛年,她的美还像夏日正午的藤花,艳艳欲滴。
  她媚眼如丝,有一种让男人疯狂,却让女人本能恐惧的风情。
  还有种奇异的感觉,我仿佛本来就熟悉她,好像许久以前就见过她。
  善静尼提醒道:“公主,这位是先帝之杨夫人。”
  原来是阿宙的生母……怪不得我似曾相识呢。
  她姗姗走来,与我见礼,在这里的女人中,除了我,就属她最高贵。
  “杨夫人。”我微微还礼。
  她拉了我的手:“公主,上次在掖庭匆匆一见,前些日子又蒙您送来桂花。您是这样的美,见了都能让人延年益寿。”她的美太锋芒了,我母亲比她更美,但不张扬。
  我笑了笑:“夫人过奖。掖庭我只经过一次,实在有趣,因此记忆犹新。”
  我记起了阴暗角落里蜿蜒的毒蛇。她还未答言,有个红衣少女扑上来抱住我的头颈:“公主,公主,你怎么不来找我玩?”
  我看清是阿宙的妹妹元婴樱,就笑道:“殿下,你也可以来桂宫玩啊。”
  元婴樱笑嘻嘻的拍手说:“好啊,让五哥哥陪我来,他也可以和你在一起玩了。杜哥哥给我一屋子好漂亮的男女娃娃偶人,可都不如你跟五哥哥在一起漂亮。”
  杨夫人眸光一闪,拍她:“快别说傻话,叫人家南朝公主笑话。”
  我若无其事的掠过她们,向其他女子点头,善静一一介绍,
  一个女人,在这个时代,总是被介绍成某人的母亲,某人的夫人,某人的女儿。
  我却偏偏避开家世男人,问些“你爱好什么乐器?”“近来读些什么书?”
  “这个香是什么?”“中秋时在哪里赏月?”
  最后问到的是帘幕内休息的六王之卢氏妃,她腹部已开始隆起了,兀自喘息。
  我坐在她边上,捏着她的手,喂水给她喝,温存的责备:“你不舒服就不该来。”
  她讪讪笑:“王爷让我来寺里走走,况且公主喜欢见到我。”
  我笑着说:“那倒是。”一瞥,竟见她的袖子内隐有伤痕。
  我压低声音,注视她问:“手怎么了?六爷纵情男色,竟至于此?”
  她脸涨红了:“公主可别多心了……六爷待我是好的……我有身孕,王爷总要有人伺候起居,外面谣传……你总不该信的。”
  我来北朝数月,只有她成为我的朋友,我之前从未提起过她丈夫的事,今日却没有忍住。
  卢氏乃文烈皇后一族人,她们深受四德之教化,我……我握紧她手,用更低的声音说:“夫妇同体,面子上的东西总还要过得去的。你是大家女子,也要给他些威力……”
  卢氏强笑点头,我也不好再多口舌。
  元婴樱忽然把头钻进帘幕:“公主,六姐姐,我们玩藏钩,好不好?”
  藏钩就是分成两队,每次有一队人传递玉钩,对方来猜在谁手中,猜准为胜。
  南北两朝女子,都乐此不疲,还有玩此通宵达旦的。
  我在南朝,冷宫就我和母亲两个人,从没有跟人玩过,但我还是不露怯的笑着点头。
  等我真的玩起来,我才发现有意思,玉钩在谁手中,只看神色,还是难猜。尤其我身边坐着杨夫人,她乃是此行的顶尖高手,钩子在她手中,她泰然,不在她手,她反而惊慌,这样别人就会被她所瞒住了。我学得快,观察了杨夫人一会儿,就学会了她的诀窍。
  元婴樱叫:“快停下。”
  那一刹那,我的手心,杨夫人传来东西。我裆?亢炼疾辉副洹?
  可她并未传玉钩给我,倒像是一对玉环。她为什么那么做呢?我不禁皱眉。
  对面的一位夫人笑道:“公主,得罪了,这回钩子在您手中了?”
  杨夫人摊开手掌:“不,在我这。”大家都发出笑声。
  我离开席位:“无所谓输赢,各位尽兴就好。我要找善静有话问,大家请继续玩吧。”
  我走到堂外一尊造像后,借天光看,手心是一对无暇的翡翠玉环。
  杨夫人不知不觉,已在我背后:“这是先帝在世时赐的。翡翠环,绝无超过这对的。我青春已过,翡翠适合妙龄女,因此想赠送给桂宫殿下。”
  她是先帝宠妃,在先帝晚年,更是宠擅专房,以至于数年内连生子女。
  宠妃们除了美貌,都有些心计。文烈皇后,当年会怎么面对这位杨夫人呢?
  小聪明的女人,常喜欢给些利诱。我这人,因没有小聪明,也不欣赏这样的做法。
  接受了,就是她同谋,拒绝了,就会树敌。
  没想到元天寰后宫虽然无可竞争,却有王爷们的母亲惦记我。
  我想着,还是笑着将玉环放回她的手心:“夫人太客气了,好意本该领受。
  但翡翠与我相克,从小母亲就不让我佩戴。”
  她握掌心,展颜艳丽逼人:“桂宫,我有一言,您听了就算。”
  “夫人请讲。”
  杨夫人有几分谄媚:“桂宫孤身来北,没有外援。将来,妾母子愿竭力维护皇后。”
  她的意思阿宙知道么?我眼里入了一点灰尘,只轻笑道:“记住夫人的话了。”
  我没有应她,也不回绝她,这样最好。我快步出厢房,向着后花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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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兰露,芙蓉金菊斗馨香,败叶凌乱,有两个男人语声。
  我听了半句,就知是阿宙。
  只听他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藏在庭院内一尊造像的基座后,看到阿宙面前跪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健壮少年。
  少年手里拿了一把短剑:“赵王殿下这次把李醇救出来,醇怎好一走了之?必当在王爷麾下效力。”
  阿宙爽快的笑几声,凤眼肃穆:“你还是回到陇西李家去,等合适的时候再来助我吧。你得罪了我六弟。虽然国家有法,我裁夺你才有理。但眼下我们兄弟不能为了你,伤了和气。今日佛塔落成,大家都没工夫注意你的事。你按照本王吩咐,赶紧走。”
  李醇为难道:“陇西李氏以我家最强盛,但家中送我来长安当质子。我……”
  原来这少年是西凉陇西李家的儿子。西边之潜在敌人,虽不强于柔然帝国,但形势更为错综。
  阿宙双手扶起他:“皇上面前,我来承担。六弟鲁莽,皇上忙于军政,对他一些作为并不知悉。皇上让你来当质子,并未怠慢你,而是锻造你。你离家在长安磨砺四年,见识要胜过在家的人十年。今后皇上要征服西北边境,你莫忘了今日。”
  李醇似不善言辞,咬牙拜别。阿宙也不再看他,盯着远处一棵桂花树发呆。
  我知道阿宙可能将要出击柔然,还是走了出来,鞋子踏过秋草,嘎然作声。
  阿宙也不回头,好像我是他朝夕相处之人:“小虾,你说方才那人比起你那边的赵显如何?”
  “他是可造的将才,能固守城池,但攻城略地,一定不如赵显。”
  阿宙回眸:“赵显这种人才还是少些好。平天下的时候最乏这种人,但定天下后一个赵显都太多。”我知阿宙的心病,头次遇到赵显,就是在我们逃亡途中,所以也不愿多说。
  我走近他,注视他问:“阿宙,你真要主动请战吗?”
  阿宙扬唇笑起来:“我还有我的大哥,如果只有一个人被天诅咒,那我宁愿是我。人,为重逢而别,为死离而生。我们北朝男子,草原起家。生下来,就准备好面对这一切。”
  他字字认真,依然有一股子初见时就让人恨的骨子里的傲慢。
  一瞬间,我的心像是投入湖水的小石头,涟漪从我四周散发出去,直到遥远彼岸。
  重逢有日,而死离无期。如果元天寰和阿宙只有一个人被天诅咒,我愿意是元天寰。他足够的强,而阿宙就像秋天才结的果实……我不想说任何不吉利的话,便道:“阿宙,你听兰若寺的秋虫呢喃。很怪,我每见你就听到虫鸣,好像有你的地方,一直在闹。”
  阿宙凤眼明如秋池:“带你去见见兰若寺的美人儿好吗?”
  “美人……?”寺中的美人……是尼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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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将信将疑,跟着阿宙绕到五层塔背面,花木掩映着一处禅房,上书“祗园精舍”四字。我眼睛倒是一亮,因为发现是元天寰的墨迹。有个比丘尼出来,她牙齿都掉光了,说话慢吞吞的:“原来是……五殿下啊,您……长那么高了?”
  阿宙对她笑,用胡语说了一通,老尼就合掌让我们进屋。阿宙低声告诉我:“这位老师太是我曾祖父所宠爱的充华,几十年前就来兰若寺出家了。北朝妃嫔若没有子女的,在皇帝驾崩后大多在尼寺度过余生。”我想起老尼布满皱纹的面孔。时间无情,会撕破最精致的美貌的。
  阿宙推开房门:“瞧……”秋阳照拂下,这是一间满是美女的屋子。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仕女图,有妩媚者,有娇艳者,有沉静端详者,有飘逸如仙者。每一张都描绘着不同的女人,可无一不是真正的美女。“这些都是谁画的?”我惊愕于那么多的仕女图,全都盖有同一款的印章。阿宙微笑道:“我的父皇。”他的父皇?传闻他父皇好色风流,看来确是真的了。
  阿宙环顾美女图,凤眼流光:“这里共有九百九十九张,都是我父皇所绘。好像他总想要画出最美的女人……父皇三十岁时驾崩,曾命将所有图焚毁,但文烈母后不愿意。我母后临终时对皇上说,将存放于椒房内所有的父皇画作都秘密放到兰若寺供奉起来。就像这里,宫中只有皇上,你和我来过。”阿宙说起“母后”,口气自然和骄傲。元天寰自幼抚养他,倒是让他与生母的情分疏离了。我心里忽觉高兴,我并不愿阿宙与他那艳丽无比的母亲攻守同盟。她方才贿赂我,实算是有点野心。若天寰和我无子,难道她想成太后?有了她当太后,我也只好去给元天寰殉葬了。
  我谨慎说:“今日见到了你母亲。她比你父亲所画的任何一张图都要美。她就在寺中……阿宙你不去看看她?”
  阿宙摆了摆手,严肃的回答说:“皇上有令:非是重大节庆日,皇子不得与生母见面。我不能越礼去见杨夫人。我四岁离开她身边,每年只见几次。为了夫人着想,我不与她谈军国政事。她对娘家兄弟等升迁的要求,我也从未在皇上面前提起。倒是弟弟妹妹他们与杨夫人亲近些。”他望着我,稍带伤感一笑:“杨夫人固然美冠北朝,但也不是最美丽的女人啊。”
  “文烈皇后是最美的人吗?”如果元天寰长得像他母亲,那么文烈皇后之美绝不下于杨夫人的。
  阿宙的眸子内有迷惘:“母后貌如山间白云,说远就远,说近就近。皇上的龙颜,与父皇倒很相似。父皇驾崩时,我已开始记事,模糊觉得他跟我大哥长得差不多,但我在大哥身边久了,父皇跟我大哥的样子就重叠起来,完全一致了。母后一生,为父皇牺牲太多,倒不像为自己活着。虽流芳百世,但因为过于执著辛苦,也算不得最美丽的女人吧。”
  我听他说得有趣,不禁自言自语道:“因为她是皇后,所以人们就觉得她该为皇帝和霸业牺牲吧。”
  阿宙用手将一张仕女图抚平,听了我话,唇角扬起,似乎不屑世俗,道:“一个男人,纵然是世界之王。他所爱的女人,也应该只为她自己而活着。”
  我若有所悟,女人为自己活才精彩,但当世男子,有多少愿意这样的女人存在呢?
  一阵乐声传来,阿宙拉我的袖子,情绪蓬勃:“来,来,小虾,我来告诉你什么才是我认为最美的女人。”
  我莫名其妙,跟着他穿过禅房,却发现已是花园的尽头。塔的阴影覆盖下,也有几株挂花树,淡黄的蕊在若有若无的薄翠中间。这些花树,虽然没有桂宫中雍容之美,但飘洒着别样的情韵。好像有一种苍茫中意气风发,奔涌向上的力量。面对这几棵桂花树,我和阿宙这样的人类,虽然是皇族儿女,也觉自身渺小。
  阿宙含笑注视我,美丽的凤眼向上挑起,跟花树一起,如同绘卷。他的声音明亮极了:“小虾,最美的女人,就像一棵长满芳香蓓蕾的花树。当一朵花凋落,下一朵已经绽放了,因此她永远是充满香气的。现在的女人,喜欢让花朵开放在她们的衣服上,头上,笑容里,真正让心灵里开满花朵的女人,我还没有找到。但我希望你将来是那样的女人。上午我在兰若寺门口望着你,看到你有那样的风度,我从心底里快乐。你自信,别人才会相信你。你幸福,爱你的人就会幸福。”
  阳光从阿宙背后过来,给这个少年渡上金边。他好像从未张狂过,只是桂花树里面等待万年的精灵。一万年太久,我等只争朝夕。我笑道:“这么有哲理的话,怕是从谁那里偷来的?”
  阿宙眯起凤眼:“冤枉。我大哥不爱谈女人,哪像我会瞎琢磨呢?”
  我母亲辞世的秋天,我从未注意到南朝宫廷内的桂花。可是在北国的土地上,桂花里却被我寄托了太多的思念。我不禁告诉阿宙:“阿宙,虽然只有几个月,但我觉得连风的味道都不同了呢。”
  “我懂。”
  我仰头对他笑:“奇怪,你哪里会懂?”
  他也笑,重复道:“其实我是懂的。”
  他说他懂,就当作他懂吧。从初见到今天,我始终不太懂阿宙,但是阿宙也许真的能明白我。
  阿宙牵我的手,足尖在桂花风中旋转起来:“这曲子,是北朝盛行的白纻舞。”
  我小时候就进冷宫。虽自学音律,但并不会跳舞,被他一拉,有眩晕感。但我想到即将到来的战争,无论如何也不愿推开他。阿宙带着我跳白纻舞,罗袂飘摇,如推芳引,他的手臂有力,身子灵活,步子不快不慢,眼睛闪闪发光。南朝传统,只有女子群舞,或男子舞蹈,从不见男女共舞。但北朝胡风犹存,因此对阿宙也不为怪。我不敢看阿宙的眼睛,低头去看他靴底的秋草。他的步子如在云上,滑在丝中,退进旋转中,我几能忘忧。
  穷秋九月,北风驱灌。唯有在花之寺,你我少年,青春未央。战争的威胁,又算什么呢?
  渐渐的,阿宙与我一起到了那五层塔前,他怂恿道:“上去看看吧。”我立即说:“好。”
  我一口气登上了楼梯,直到塔最高处。我站在塔顶的一个扶手处。京城如在手掌,皇宫如一个家庭,想到身后的阿宙:“你也来看吧。”
  阿宙面染桃花,凤眼肃穆:“不,国有法度。超过三层的塔,就可望见宫内。所以那最高处只有皇帝皇后才可御览,我不能过来。不过我看到你的表情,就知道你看见什么了。”
  我沉默半晌,才说:“阿宙……”
  阿宙应道:“小虾……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女人要为自己活,男人也要为自己活。上官来找我,叫我跟他共同到北国迎战,我已答应了。我发誓过的,绝不更改。至于上官,若我拒绝他就是侮辱他。我虽然不如你跟皇上那么对他有好感,但生死面前,没有好感的人也许更能纵情于战争这种残酷的游戏。”
  我刚要作答,就听见寺庙深处起了一阵羌笛声,盖过了远处的欢笑声和乐舞声。那首曲子,我不知道什么名字,但旋律异常熟悉……那是我母亲临终前所唱的歌曲啊。
  只是母亲之口,那曲调伤感迷离,在北国的寺院里,这曲子反而悠扬无情。究竟是什么名字呢?我疑惑的转头,阿宙已经不在了。
  他沾上桂花粉的靴影,离我一步之遥。
  我不愿向任何人提起这个发现,我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我曾经设想过公主的爱是怎么样的,但我所遇到的男人,每一个本身都散发着超人的光彩。
  这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遗憾?或者只是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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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若寺是我的凤鸣之地。从那一天后,我在千万人的口中成为了尘世间美人的代名词。我未成熟的容貌被无限夸大,我不坚定的向佛之心也被无尽歌颂。以至我本人都困惑,他们说的那位“光华公主”究竟是谁?在长安人面前端庄的少女,在寺庙里虔诚的公主,在北朝被奇迹般的接受了。人们盼望着我成为元天寰的皇后,就像盼望着春天再次到来。
  可爱的妇女都是有虚荣心的。如雅真够精明。我参拜时所穿的白纻布,一夜之间价值翻高了数十倍,超过了丝绸。达官显贵家的女人,都爱上这种布,好像领悟到朴素衣料的真谛。
  我笑着令如雅在重阳节前将我们所买的一千匹白纻布,分送给在战争中阵亡将士的女眷。
  严冬尚未到,我不奢望春天。九月九日倒如期来了。
  当长乐宫的晨钟敲醒太阳。黄金风掠过寒艳层林,秋色尽情泼洒向帝王猎苑。
  鹦鹉螺响,漫山遍野,旌旗招展。秋日的空气砭人肌肤,但马上的我,只感觉到快马驰骋,猎鹰在我们的头上展翅翱翔,猎犬在我们的马后疾速奔跑,脚步沙沙。
  这支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所到之处,鸟兽都不能幸免。
  我们已经猎杀了无数的鹿,兔子,狐狸,狼……
  我终于在一个地势高处勒住了缰绳,鼻中辛辣,全身都涌起了剧烈运动后骤然放松的痛快感。带着血腥的天空更加明丽了。仿佛它下面这片广袤的森林是最远古的猎场,连女娲也在欣赏着健美的北朝男子们,忘记了她的使命。
  这时,我又看到了阿宙。他被一群骑兵围着中间,穿着枫叶红色的猎袍。他们正在杀一头熊!阿宙镇定的注视着高大的黑熊,眼皮都不眨。熊的左眼里插着金色的箭,黑红的鲜血从洞中不断的流出。那是在北朝除了元天寰,只有太尉元君宙才能使用金质的箭头。但受伤的黑熊依然勇气十足,它毛发怒张,嗥叫着朝玉飞龙扑去,山林为之震动。玉飞龙受惊,人立而起,阿宙用手掌遮住了马的眼睛,另一手大力投掷出一根矛。熊的背脊被刺穿了,血液飞溅四周,只是在阿宙的红袍上,毫无痕迹。阿宙的眸子透出黑得泛紫的冷光,毫不犹豫的又投出了第二根矛。那熊挣扎着,在离他两丈远的地方屈膝倒下了。众人用网罩住了熊,同时欢呼起来。
  我身旁的元天寰头戴通天冠,更显龙姿凤质。他虽面无表情,目光倒是盯紧着白马红衣的弟弟。
  “啊,五哥又猎了一头熊!”七王元旭宗羡慕的高声说,他对我友好的微笑了一下,礼貌的转开了头。随从的六王爷元殊定笑呵呵的答道:“老五练习多嘛。又不用像你一样成天读书,又不用像我一样成天管事。他连老婆都不要,不练武还能干啥?”元殊定说完,盯了我一眼。
  七王没应声。元天寰忽然笑了,仿佛不经意的说:“六弟,说到你管事,陇西李醇的事情你怎么管的,还要你五哥帮你?”
  元殊定脸色一白,挺直了胸脯:“皇上,这事情臣弟本不想提了,怕连累了五哥。李醇仗着李家是西边豪强,在长安常对皇上有不逊之辞。臣弟依法治他,五哥却因为私谊放他走,他这就是打弟弟的耳光,怎么是帮臣弟?”
  元天寰冷冷道:“陇西李醇是李家在长安的质子,西北边陲的安危至关重要。就算依法治他,也要通过朕。你们一个捉,一个放,国法是你们俩的?朕就是国,朕即是法。明白吗?”
  元殊定像被锥子刺破的球儿般泄气,脸色由白转青,立刻下了马,看样子要下跪了。元天寰不耐的摇手道:“朕不许你在祖宗狩猎的地方丢脸。今儿是重阳,念在手足之情,朕网开一面。你以后好自为之。你们小孩子家搞鬼,朕总能弄清楚。所以你不如学学君宙,率先上表奏明原委。”
  元殊定说“是。”他走到元天寰的御马前,抬起头,居然满脸是泪,骄横样子荡然无存,只剩委屈相。我倒也吃了一惊,这人变脸真快!他只当旁人都不存在,哽咽对元天寰说:“皇上……臣弟又不聪明……也不会取宠。从小就这样,排行不上不下。皇上教训的是,但……光说臣弟不是……五哥就不该挨骂?臣弟自从管了京兆府,得罪了京城多少人?五哥呢,边赏花,边接待名士,好名声都归他了。……李醇的事情,……臣弟是怕给皇上添烦。五哥越权放走李醇,把陇西李家都当是他私人的卒了!”
  元天寰仔细的听他说话,但眼神中的不耐却溢出来。远处垂死的熊依然在哀鸣着,阿宙早看见了我们,但他并没有骑马向我们而来,只是在猎物周围徘徊着,好像知道六弟在说他不是。阿宙放走李醇时,我在场的,阿宙说的话我记忆犹新,但六王,七王都在左右,我没办法进言。
  元天寰脸色阴沉,缓慢的说:“六弟,你实是个聪明人,但你活着,就始终没个信念。朕教训你,并不是单为了李醇一件事。你私自拷打囚禁李醇,此为不仁。你在李醇的事上告你五哥的状,此为不义。你沉溺男宠,置卢氏妻于不幸,此为不忠。你可以不仁不义不忠,但你不能完全置自己于无辜境地。特别是卢氏,你要是再对她横加捶挞,朕立刻命她与你离绝。”他从袖子取出一卷表章,甩到元殊定身上:“看看老五在李醇之事上,如何百般维护你的吧。朕给每个弟弟机会,但别总落了下风才好!眼看着就有你表现时候了,你不能让朕失望。”
  元天寰拨开马头,秋风鼓起他黑色的披风。他与阿宙擦肩而过,并不理他,阿宙忙跟随了上去,我和七王也夹紧马肚子,朝猎苑内的大营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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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营之内,是我们预先精心准备的酒宴。如雅正在外头清点杯盘,元天寰说:“免礼。谢如雅,你会骑马么?”
  谢如雅骄傲一笑:“臣能!”
  元天寰也对他笑了:“好孩子,既然能理财,闲暇时可去户部学学。朕已吩咐了尚书穆孝伯,准你随意出入。”
  如雅欣喜,眸子骤然一亮。我在元天寰背后,也对如雅微微一笑。这回他如愿以偿了!
  营帐内的金盘内,盛满了系着黄金装饰的茱萸。茱萸代表着兄弟情。我这次准备宴席,特意请教了罗夫人有多少莅临的皇族男子,可以佩戴与皇帝相同的茱萸。
  元天寰浑然忘记了不快,情绪饱满的数了数茱萸,笑问我:“公主,是否多了一枝?”
  我给他和我自己斟了葡萄酒:“没有错。上官先生是不是也算你的兄弟呢?”
  元天寰思忖片刻:“来人。”
  “皇上?”
  他拿起一枝茱萸:“快马加鞭送到长安上官府,赐给上官轶。”
  上官先生没有跟来长乐宫,大战将起,他在筹备什么呢?
  元天寰看出我的心思,将葡萄酒一饮而尽:“上官今天在长安府内宴请太傅郑畅和其他各部文官。他为朕礼重,又声名显赫,所以没有文官会不去。朕平四川以来,文官中一直有厌战情绪,近来太白星凶兆,他们读书人更心思浮动,只慑于朕不敢明言。但上官觉得,上下一心,要比文武对峙有利的多。因此在席上他会由大家倾吐,而后摆明厉害,说明北方之役,不可不战。”
  上官不喜欢交际,倒肯为了元天寰舌战?我有点诧异,可惜自己身在长乐,不能聆听众人争辩。我吐了吐舌头,赶紧把自己杯中的酒也喝光了。鼓声起,皇族们纷纷到了外帐等候。元天寰召宦官给他在衣服上别上茱萸,胖乎乎的小宦官踮脚几次,也没弄停匀。元天寰好脾气等着,无可奈何。我倒笑出来了,将小宦官手里的茱萸拿过手:“我来吧。”
  我仰头,一会儿工夫,就将茱萸顺贴的插在他的领襟上。我得意一笑。抬眼,元天寰雪白的脸离我近极了。他的眼神清朗,忽然问我:“你在兰若寺见过美人图了?”
  我点点头,疑惑的望着他。想了想开口道:“我在兰若寺无意中遇到过五王,他当时正和李醇说话,要他李家对你尽忠。我还独自登上过五层塔最高处……”
  他眼中朦胧水雾又起:“你上次听上官说出战远伐不吉祥。朕想知道,你希望朕自己去,还是如上官建议的让五弟去?”
  “我?”那一瞬间,我听到脚下静谧的沙漏声,我直视他的眼睛:“我希望你去。”
  他听了一笑。一点都没有讽刺或者不快,只有舒心的笑容。
  我加上一句心里话:“因为你是必胜的。”
  他的笑意在薄唇上不散:“此事朕已定下了。不过,你的回答和朕预料的一致。”
  元天寰……?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又继续问:“今天你没有射出一支箭,朕原以为你是会射箭的。”
  我吸了口气:“我不需要射箭,罗夫人说,北朝的女人只吃男人给她的猎物。你打了这许多鹿,还不够我吃吗?”
  元天寰笑意更深,也不再说话,率先走出去了。小宦官捧着金盘跟着,按照传统,元天寰给他的兄弟们头插茱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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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过三巡,我是大帐内唯一的女人。出于对我的尊重,没有人对我平视,阿宙也不例外。
  等到上麦饭的时候,每个人看到侍从打开食盒,都嗟叹一声。
  元天寰看了一眼,问我:“这是公主殿下准备的特别食物……稻米?”
  我环视众人,用清晰的声音说:“这是河南的新城稻米,以三种汤汁混合拌成的饭。据说是周文王时候流传下来的配方,请众位尝尝。”
  有些皇族子弟相当犹疑,但中山王,阿宙,还有七王旭宗都立刻举筷。中山王咀嚼后赞美道:“原来稻米是这样的香,可惜老臣吃了那么多年的麦子。”
  元旭宗笑着附和:“好吃,好吃。”他们这样一说,众人都纷纷跟进。南北朝人的习惯不同,其实爱好美味是一样的,我事先就有足够的把握,大家都爱吃这种米饭,当然……汤汁也用资不菲……但关键是,让北朝贵人们先吃上稻米。
  按照规矩,这时候就要上女乐。但我并不欣赏美女们在一群吃喝的男人面前表演。所以……我另有安排。我拍拍手,大帐口出现了一位相貌丑陋的年迈老人。青年贵族们顿时意兴阑珊。
  那老人盘腿坐下,看我点头,就用一根马骨敲着草地,开始唱:“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现牛羊”
  随着老人的歌声,大帐内逐渐安静了。
  他唱了三遍,震发聋聩,众人忘乎所以,好像回到了建国之处的北地。
  我仿佛看到了碧草黄花,鹰翔云海,一望如砥的大漠。
  “好!”阿宙第一个站起来喝彩,元天寰似也满意,命重赏歌者。众人也意犹未尽。
  阿宙举杯对众人说:“来长安定都,我等久听靡靡之音,重温旧日歌曲,才想到我朝雄健的当年。草原大漠,本是我朝故地,然柔然帝国,虽与我朝约为兄弟,却经常掠夺边境,骚扰六镇,若有机会重夺祖先起源处,臣万死不辞。”
  他说得慷慨激昂,歌声余音绕梁,众皇族又因饮酒热血澎湃,因此不少人都应声。
  “对,早该灭了柔然!”
  “草原应该全是我朝的疆土。”
  “先平了北方,再统一天下!”
  我望着阿宙充满朝气的脸,元天寰对这个弟弟究竟怎么想呢?
  元天寰并没有出声。他望向帐外,只顾饮酒,并在案下拍了拍我的手背。
  过了一会儿,外头马蹄声响。竟有军士急报,宦官呈送上来,众人酒醒了一半,都望着元天寰。我看到元天寰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而后他从容的对大家说:“柔然在今日凌晨攻击武川镇。各位,朕不想战,但别人入侵,我朝不得不迎战,平定北疆,在此一举。”九月九,果然是非常日子。难得我和元天寰竟然有所默契,在这个时刻宣布战争的消息,无疑是最鼓动战心的。皇族们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也都在天寰意料之中吧,我安排的歌者,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阿宙第一个跪倒在御前:“皇上,臣为太尉,外强入侵,臣弟理当领军出战。”他头上插的茱萸,在风中轻颤。元天寰对他注视良久,一字一句道:“你不能去。”
  他这话一出,非但阿宙自己吃惊,众人喧哗都停止了。元天寰站起来,任由秋风吹着他衣服上的茱萸。在那一刻,他看着阿宙,好像阿宙是时光倒流中的自己。他说:“朕对柔然早有察觉,因此未雨绸缪,已经定下了出征的名单:朕将御驾亲征,以河南上官轶先生为军师。以右将军长孙乾为先锋,六弟魏王殊定和卫将军于英分率左右军一同出征。五弟赵王元君宙留守京城,摄理国事,都督中外诸军事,以中山王并太傅郑畅为辅。”
  六王爷本来灰溜溜的,听了这话,一跃而起:“臣弟愿为皇上赴汤蹈火。”
  阿宙脸色都变了,似大为失望,他膝行到元天寰的脚下,拉住他的衣裾:“皇上……求您收回成命,还是臣弟去吧。皇上……您是万尊之体……”我知道阿宙不愿提起天象凶险和此战的艰难。他的凤眼里涌上了泪花,说话都不利索了。
  元天寰毅然扯开衣服:“朕决定了永不会更改。让你留京,自有道理。现在军情紧急,朕立刻返回皇城。”
  我跟着他一起入内,阿宙却跟了进来,直到人们已经听不见的地方,他才又拉着元天寰再三的恳求,连我都不忍心听,只能避在一角,旁观他们兄弟。
  元天寰终于叹气,蹲身扶住阿宙的肩膀:“五弟,朕对你的安排,你还不懂?”
  阿宙使劲摇头:“虽然能懂,但不敢懂。大哥就像我的父母师长……”
  元天寰摸了摸他的头发,那茱萸也散落出一些飞絮:“五弟,你只有十六岁。这一仗难,长安并不保险,所以你留在长安,不但是我为你好,也是我给你的考验。天象虽然对出征者不吉祥,但我不怕。万一……你记得前几天朕让你放到兰若寺宝塔内的那卷朕手书祈愿么?”
  阿宙茫然的点头。元天寰又用手抚了一下他的额头:“那卷不是祈愿,而是朕的诏书。万一朕有不测,你和中山王,郑畅,一起去当众打开它,记下了?”
  我心里猛跳:元天寰还未和我成婚,他若驾崩,只有皇弟继位。那个人果然是阿宙!
  元天寰又和阿宙附耳说了不少话,阿宙低下头伏在他的身边,似要痛哭,又使劲忍住。
  马蹄声催促着出发,元天寰终于抛开弟弟:“公主,回宫吧。”
  他携我的手,穿出大帐,穿过众人,径直登上御车。
  我莫名的难受,又莫名的激动,耳边一直回旋着老人的歌声。车轱辘一转,我认真的请求:“元天寰,带上我一起出征吧!”
  他好像没有料到我这句话。半晌,才含蓄拒绝:“不行,北方有许多湖,深不见底。”
  我执著的回答:“无论多深的湖水,只要冬天结上冰,我就能踏上去。我根本不想看透它,只要站在最上面!”
  “……你到底要征服什么?是一个帝国,还是人的心?”
  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能亲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只是想站在冰面上。我想目睹上官青凤第一次飞翔,想要见证元天寰是最强的人……我最想代替阿宙去体验天与地的搏杀。
  元天寰将我手放在他的手心,郑重道:“公主,我向你保证,你将来还会看到更精彩的战争!但是这一次,请你留在都城,让我去征服吧。”
  在他握住我的手的时候,我毫不怀疑,他将胜利。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21:50:43
第十六章:嫌疑

  最痛快的死,莫过于当你意识到时,已身在死国。
  当我在冰冷和疼痛中反复挣扎和煎熬时,我忽然只想狂笑。我知道,我绝不会死。
  恍惚中,我从琼楼望下去,深渊万丈。饕餮张开了嘴,风撩起我的裙摆,天宫仅我一人。
  我蓦然张开眼睛,烛火映着床帏,刺绣的金龙在微风里宛若腾云摆尾。
  在昏黑的内帐里,烛光映出一个俊美男人的侧影。元天寰坐在我的身侧,束冠佩剑,正在出神。他的面容漠然有如石化,眼神分外冷骘。我的喉咙被涂上了草药,但还是火辣辣的疼,似乎是在沙漠里炙烤变形的,又好像是被利器活活的酹开皮肉……我想起来:我中剑了。……他没有受伤。
  午后惊心动魄的一幕生生浮现,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吗?我大概昏迷了几个时辰。
  那刺客出招的霎那,元天寰已经掷出匕首,因此她的剑力减弱,剑锋偏离,也许再差毫厘,我就将被割断喉管……我还是觉得疼痛,连唾液都难以下咽。我耳后的脉搏跟着我的抽痛一起跳动,我却连呻吟都发不出来。
  “皇上,长孙乾将军到了。”宦官说。
  我赶紧闭上眼睛,耳边起了一阵风,元天寰似乎离开了。
  “启奏皇上,奉圣旨,在长乐宫外护驾的三万精兵已全副武装,时刻警戒。长安城内的防务,今日赵王去崔府的时候,也已由白孝延将军顺利接管。长安城今夜太平,毫无乱兆。”
  元天寰的声音比往常沙哑些:“赵王究竟在哪里?”
  长孙乾犹豫了片刻:“……这……”
  元天寰提高声音重复道:“元君宙在哪里?”
  “他从崔府的宴席上回到赵王府,就已喝得酩酊大醉,太尉府内的消息说,赵王一直在熟睡。”
  元天寰沉默。我的脖子钻心的疼,不得不摇晃了一下头,以保持清醒。阿宙在熟睡,那他必然是不知道这里的事……我回味他跟我说起“十二日”那时的眼神,细长的眼睛里只有明亮的决心,并没有一丝一毫隐藏起来的阴谋。
  十二日,太尉将订亲,无人不知,十二日夜,元天寰对三王爷的母舅徐州刺史动手,是个秘密。十二日下午,为何出现一个女刺客?她绝非宫中女子,不然怎会在裙底踩着靴子?
  深夜的长乐宫,可以听见骊山内野兽的咆哮,而元天寰的寝室内……静得寒心。
  又听元天寰问:“数个时辰前,朕命你圈禁百官和六王,七王,不许他们出殿。他们究竟有
  何反应?”
  长孙乾谨慎的说:“百官不明就里,不敢出声。中山王想要过来看皇上,见人阻拦,有所不快。臣自己去向老王讲明圣意,中山王愿等到明日。六王,七王均无大动静,也没有与守卫争执。皇上,何时才可解禁?”
  元天寰果断的说:“等明日午后。跪安。”
  一阵金属拖地声,长孙乾似乎去而复返:“皇上,臣还有几句话,不讲不忠。臣跟着皇上讨伐柔然,太尉等在长安守卫。太尉败敌于黄河岸,又没有在圣驾情况不明时打开诏书。太尉已是有功。至于和文臣纠葛,那也是经验不足。现皇上遇刺,太尉又大醉于府中,刺客女又是……臣想请问,是否以禁军戒严太尉府周围街巷?以免他的对立者生出嫌疑诽谤来……”
  元天寰幽幽道:“嫌疑诽谤?不实之辞,那才叫诽谤。他活了十七岁了,又是皇弟亲王,难道朕永远要给他去除荆棘?难道永远会有你这样看他长大,心底爱护他的老臣?他今天居然酒醉,要么是糊涂透顶,要么就是……”他的话嘎然而止,笑了一声。
  我凝神听,连喉咙的疼也顾不得了。元天寰是什么意思?我……
  我张合着眼皮,心里有几份莫名的焦躁,一只透着凉意的手掌覆盖在我的额头上:“醒了?”
  我张开了嘴,元天寰的脸离我半尺,他审视我,清明而冷静:“别说话。刺客的剑入了你的颈,你的喉虽未穿,亦被伤到了。虽然流血过多,但以朕之医术,只要你这两日不发烧,就不会有碍。不过从现在到我们的婚期,你养好伤,都不能开口。”
  我眨眨眼,表示明白。他对我笑了一笑,光华璀璨,犹如在冬日雪卷的莲花。随后就沉默着, 手掌还放在我的额上,表情却心不在焉。
  屋内兰香馥郁,火蒸发出暖湿气,床头悬挂的双龙玉璋,也好像蒙上一层泪珠。
  我也不禁眼泪汪汪,不是想哭,只是疼,这伤口,虽然不大,但太深。恐怕今后我的脖子下将会永远留下疤痕了。我又不想在他面前呻吟,鼻子里重重的吸气。
  有一股血腥味。我穿着中衣,侧头,元天寰的衣裳上,一团团的血迹,恐怕是那时抱着我的时候沾染上的。他没有换衣服。好像也不在意。他微微皱眉头,转到我脸上,才缓和些,他一字一句的说:“光华,你不该来救朕!即使朕不是皇帝。元天寰也不想自己的女人为他牺牲。朕足够强,强到可以让你做你内心希冀自己成为的那种女人。也因为朕已足够的强,朕不要你为了朕强自改变天性。朕从来不喜人工弯折出的树。那样的树,即使高大,也将缺乏美感。在乱世,虽然人们不断在流血,生命也如流星般。但是为此,美更应值得珍视。
  元天寰是钢,光华就可以洗涤他的水,元天寰是日,光华就可以是缓和他的风。朕从锦绣江南寻你来,也是希望你给将来统一的皇朝带来属于南朝的文化,南国的风雅,南方的气息。未来我们那个皇朝,不再有南北,而是融合的。人们看到皇后,就知道南朝其实并没有灭亡。皇后,为天下至尊的女性,也为天下人之国母。与朕在最高处,你更要活出不同的自己来。朕杀人无数,你可活人无数,朕心满是疮痍,你可流芳百世。只有最强的男人,才配拥有身心都最美丽的女人。在当今之世,也只有元天寰才可以做到。”
  我点头,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朦胧中,他挺秀的鼻梁,就是人间一道无法企及的线条。
  最美丽的女人……阿宙说过,最美丽的女人如同香花树,永远让人感到芬芳。而元天寰说,最美丽的女人是自然成长的树,也是与强悍的他不同的树。阿宙,你为何是这个男人的弟弟?
  元天寰用手擦去我脸蛋上的眼泪,就算这种时候,他的动作也说不上温柔。
  我宁愿做一棵自然界的树,而不是光之公主。我徒劳的挣扎了一下……又不能说话。
  “你哭吧,哭累了就会睡着的。”他轻声说。
  他说得没错,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元天寰依然坐着。天还没大亮,他身上又披了件衣服,正在批阅堆积的奏折。他警觉到我醒了:“渴吗?”我摇头。
  空气中的香气变淡了,若有若无,闻到只觉得舒心。
  他的眸子竟带了一份笑意:“流了那么多血,又流了那么多泪,公主殿下居然不渴,看来真是水做的女孩了。”他解下的剑,依然在灯下闪着光。
  我第一次看清元天寰的剑。他莅临沙场,似乎都不带剑,也许我认识他太短了。
  我略放心:看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不然他不会这般安然的陪着我。
  我奇怪屋内只有我们,宦官宫女都不见在受伤的我身边服侍。
  他过来,小心的抬起我的下巴察看:“止血了就好。你还是跟朕住一起。朕在那里放一个行军榻便好。朕不信任御医,只有朕亲自来治疗。上官来看过你,送来了凝神的香料。朕不在就让他领着宫女来照料你。朕无法守在你的旁边,因为还有许多事做。”
  我点点头。忽听纷乱的脚步,有人在劝阻,但急促的脚步直逼近了寝室。
  “赵王……赵王……不行……”宦官尖细的喉音短促的恳求。
  我抬起了肩膀,才意识到头发早就散开了,扇面一般狼藉的铺展在枕上。
  下一刻,阿宙已经在门口出现了,昏昧不明,只有他的凤眸如火熊熊。
  他盯住我看一眼,胸脯起伏。即刻下跪道:“臣弟叩见皇上,臣弟醉醒来才知长乐宫之事。护驾来迟,皇兄恕罪。”
  元天寰没有作声。
  阿宙发髻散乱,跪在地上,我不忍心看他那样,偏过了脸。手在被子里揪住了衣襟。
  元天寰要怎么对待阿宙呢?他应该不会和行刺有关的,我坚信这点。
  元天寰笑了一声:“阿弟星夜来奔,算是来得迟吗?”他好像并没有怒气,跟家人寒暄一般。
  阿宙还是低着头:“皇上,臣弟在崔小姐事上自作主张,原想下午来长乐宫谢罪。不知为何又在宴席上大醉……”他的明亮嗓音并没有多少变化,但有几分压抑。
  元天寰沉默,轻描淡写道:“……大醉?你是伤心,还是糊涂?你平白得了一个义妹,为何伤心?要说糊涂,你怎么可能大醉?”我心一动,转脸去瞅阿宙。
  阿宙茫然的抬起了头,往常纵然他穿破衣,不洗漱,那张脸都显得比任何人光鲜亮丽,十足优越。但此刻黎明,他好像在亲王华袍里,被深深的压制了。五官纵然俊秀,也是无奈,灰色。寒冬腊月,他大概心急,仓促出府,只套了一件单衣。虽他未发抖,但我都替他冷。
  “臣弟不敢伤心,真是醉了。还好长安防务,皇上已交待白将军代理。”
  元天寰想了想,面无表情,继续在奏折上勾画:“非常时期,朕不得不让弟弟们先脱了嫌疑。非但你暂时不能领兵,六弟,七弟也都被禁足在殿中。你来得正好,朕要告诉你:你舅舅杨澎,几个时辰前已在徐州被赐死。”
  阿宙发丝垂下,眸光一亮,赶忙叩首:“谢皇上,臣弟知道了。”
  “就这样?”元天寰问。
  阿宙头压着地,口齿清晰朗朗道:“是,杨澎平日仗着臣兄弟三人的势头,行事不谨。万岁攻柔然期间,他屡次失言,曾擅自联络几位刺史,惘论皇位继承之事。臣也手书,屡次教训过他,又令杜昭维将他在京师的家人关押在牢。只因他是母舅,不便上言。况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万岁赐死他,是保全了弟弟们体面,也顾及到了元氏社稷。只是,臣母杨夫人久居深宫,无知妇人,不识大体。皇上圣明,无幽不察。母舅之罪,臣也不免。愿辞去太尉职,只愿万岁能网开一面,不要加罪于杨夫人。”
  他连连碰响头,元天寰漠然望着,我的喉咙疼得更厉害,想要捂住耳朵,但眼睛却还是看着。
  元天寰叹息了一声,道:“罢了。杨夫人乃先帝遗爱,又是五弟生母。纵然明日快报将杨澎抄家后的书信悉数上报,朕也不会牵连到杨夫人。只是刺客之事,不得不查。那女子的尸首,还在外头,幕后到底是谁,你说朕需要彻查吗?”
  阿宙又碰了几记响头,他舔了下干燥的唇:“谢皇上之恩。臣弟不如皇上太多。皇上的决断才最英明,臣弟不敢妄议。”
  元天寰一笑,喝了一口茶水:“你倒未必认得那刺客,但那刺客肯定是认得你的。”
  阿宙不解,身体剧震:“皇上此言,臣弟不懂。”
  元天寰缓缓站起身来:“那容易,你去找长孙乾将军,问问他刺客是谁?”
  我将手指移到胸口,喘息都难了。
  阿宙退了出去,元天寰坐到我的床头,他并无倦意,晨光射入,他至白面上,有灿烂彤色。
  “五弟不可能醉,必定是有人故意下了药……”元天寰对我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我嗯了一声,他将手指插入我的发丝,滑过我的头皮,如梳子般在顺着。
  我不禁闭目,那亲昵的动作,让我头发也像在晨光中发热了,我寻思,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此时此刻,他怎有心情这样理我杂乱的三千烦恼丝?
  元天寰的手,继续轻柔的在我的长发里移动:“朕要杀人,莫须有罪名。但五弟,若不是朕在帝位上,别人可以害死他一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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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诬陷

  当我的乱发终于被元天寰理整齐,我又有了倦意。不过我咬着下唇,撑着眼皮,就是不愿入睡。白光入室,恐怕是太阳折射出了积雪,我躲闪了一下。元天寰便放下帐子,对我道:“睡吧。”我嗯了一声,眼睛盯着帐幕上的龙纹。无数飞龙,在古香色的菱锦上吞云吐雾,张牙舞爪,却没有凤的位置。我记得南朝我父亲的御帐,总是龙凤呈祥,但这里不同。龙,目前是北朝宫内绝对的主宰。我使劲吞了一口口水,疼痛让我保持清醒。我转念一想:我不就是一只活生生的凤?我在柔然战场已经是一只翱翔于九天的凤了,为何在长乐宫内又被束缚了呢?
  元天寰修长的身体,透过龙帐隐约可见。太会猜忌的人,也是孤独的。若成为跟随着他的凤,我本不该躺在这里。但我不能出声,又不能动弹……我心急火燎,侧耳倾听动静。
  只听外头咚咚的脚步,阿宙的声音又响起来:“皇上,臣弟有话要对面剖白。刺客,臣弟不记得了。但臣弟确实与她的父亲,家族有所往来。”他的声音于之前不同,高而激昂,大有王者气势。他好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元天寰悠然道:“你不认识这个女人,情有可原。你自幼出入贵族府邸无数,美女名姬如云,你自然记不住。这个女人容色平常,你怎能过目不忘?可她父亲就是投降于柔然,又在灭叶买的乱军中被杀的将军于英。你想,你与她家有几重关系?”
  阿宙大声回答:“臣弟问心无愧,也无须避嫌。在各武将中,臣弟与于英将军最为融洽。非但如此,于英和我母舅杨澎,还是好友。于英投降柔然后,便暗地派人找到臣弟联络,臣弟也答应他,若叶买王率部投降,就可以饶恕他的性命。这事固然越权,但情况危急,臣弟事后也奏明皇上了。按照朝廷律令,对于英应诛杀三族。但臣弟权衡下,没有做。皇上回朝之日答应赦免他们。他们为逆臣眷属,活在京师,太惹人耳目。臣弟就命他的家族悉数前往徐州杨澎处。臣弟只虑及腊月十二日崔府之事,实在不知于英的女儿,昨日为何出现在长乐宫。天恩浩荡,她已不该再来寻仇。若说有人唆使,杨澎昨夜已被赐死,死无对证。臣弟处理于英之事,并非为私谊,造成今日之乱,臣弟也没有想到。苍天在上,臣弟之心,日月可鉴。”他陈述越发慷慨,我拨开帐幕,还是躺着不动。
  北朝武将子女,都熟捻弓马,连女儿家也有长于武艺的。她父亲投降,本是可耻失节。既然朝廷已经赦免了她一家,她为何还要混入长乐宫报仇?要么是有人主使,也许是某一环节出了岔子,她没有退路……要么是有人逼迫,她不得已为之。但她一人之力,背后之人,又怎认为她能刺杀元天寰?元天寰铁腕统治多年,刚夷平柔然,他自己又非常警醒。所以这女刺客以卵击石,必死无疑……那刺杀不是真正的目的?
  元天寰撸我的长发时说:“若不是朕在帝位上,别人可以害死五弟一百次。”原来如此,我手心出了冷汗,有人要借阿宙和于英家的关系,引起元天寰对弟弟的疑心,是要诬陷阿宙吗?
  我吸了一口气,身上骤然寒冷,便用腿卷了被子,挟在身体上。
  元天寰似乎一直在沉默,他忽然打破寂静:“朕早就说,位高权重者,不可有一丝犹疑。于英三族,都是显赫之武家。对于这些人,剥夺他们的荣誉地位,比杀死他们更难受。朕少年屠灭奸臣之党,二十八家,妇孺仆役,无一漏网,京城内血流成河。朕当日有半点犹疑,就有可能造成逆党反扑。朕要杀,你不愿意,朕就不杀,也让你看看后患。你有对头,对头巴不得就是看到你的弱点。刺客之事,矛头直指向你。正好你的舅父出事,你每日就蜗居在赵王府中,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无论外力如何的撩拨,你都要如磐石,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你……能做到?”
  阿宙叩头道:“皇上,臣弟觉得,自己不该置身事外。而是应为皇上分忧,现在……臣弟就该护卫在长乐宫。皇上让臣避,亲自去挡风浪。臣弟就当乌龟了?那样的人是听话的大臣,但不是皇上的弟弟元君宙!”
  “你……你……”元天寰咳嗽了两声,颤抖的声音又变得平稳了:“乌龟长寿,就是知道躲避风浪。朕不要你在长乐宫,朕要你回去。你若是担心什么人……朕和上官两个医者还顶不过你?……熬过了这两日,就是顺利,熬不过,也是她的命,你又能怎样?”
  他……说的是我?元天寰说,我不发烧,就没事,但是我真的冷,是因为炭火熄灭了吗?
  阿宙默然片刻,坚定地说:“臣弟会安分守己。但臣弟这两日,死也要守在长乐宫。皇上成全这点都不行?”
  元天寰叹息一声:“三日之后,你必须返回长安,朕现在就命中山王回去,跟杜昭维一起理事。你去跟六弟,七弟一起,你舅父之事,刺客之事,你究竟如何对弟弟们交待?”
  阿宙起身道:“谢皇上。臣弟绝不会与他们惘论这些事。六弟浅薄,七弟还小,臣弟对弟弟们有分寸。”他身上的玉佩响动,似要离开,又低声对元天寰说:“皇上病体才愈……”渐渐低不可闻。我喉咙似乎被火噎住。
  只听元天寰叫阿宙:“回来。……身为亲王,岂能为生死之事,就失去仪度?把这件衣裳穿上再走。”
  阿宙推辞:“臣弟不敢服御衣。”元天寰似笑了一声:“朕给的,谁敢说话?你小时候不是用龙袍垫在自己的脚丫子下面。御衣,不过是空架子,人人穿了都可以做得皇帝?朕知道你不能,因此才让你穿。你记得,不要与文臣们再碰面……”
  阿宙应声才走,元天寰又吩咐道:“去……请上官先生来这里。”随后,屋里就静谧了。
  我迷迷糊糊,隐约记得还有一件事没有交代,但是支持不住,终于又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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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来的时候,不仅喉咙,浑身的热痛好像针砭。我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没用。非要发烧,不是给人添麻烦?
  我费力的睁眼,圆荷正蹲在一个垫子上,红着眼睛摸着我的手:“公主?还认得奴婢吗?”
  我努力笑了一笑,阿若从外头端水进来,交给一个人。那人的手指修长,莹润,是我记忆里救护过我的。上官就坐在床头,他拧干了手巾,放在我的额头上。看我凝视他,他微微一笑,好像我伤病并不严重,他的微笑,像是春天窗纱外赏心悦目的青翠。
  上官柔声对我说:“没事。再睡一会儿吧。”
  我环顾四周,上官似乎明白我的心思:“皇上有机要事安排,所以才让我代为照顾你。”
  我发烧,也许会死。似乎元天寰这样说过。不过他也告诉我,自己有许多重要事情,没办法陪着我。我想起我幼年生病,父皇虽然钟爱我,但遇到军国大事,也只能来看我一会儿。母亲总是对我说:“你父皇做得对,这样的男人才可当得起一个皇朝。”
  以前不明白,现在不得不明白,我对上官笑了笑,张开嘴,发不出声音。其实我虽然时而糊涂,心里还是希望上官能就行刺之事,帮我做些推测。
  我捉住圆荷的手,对她做了一个口型,意思叫她去门口,阿若也是。她眉毛抖动,好不容易才明白。屋内就剩下我和上官。上官只动了一下头颈,好像就领悟了我的心焦。
  他仿佛知我烧得难受,从怀里竟然取出一把春夏才用的扇子给我扇风,缓缓的说:“别担心,行刺之事,只怕刺杀不是目的,是为了引起皇上对位高权重的五弟的怀疑。我早就提醒过师兄,他也有所准备。要诬陷赵王,必须有切实的罪证,刺客死去,杨澎又死,除非有证据,说明赵王刺杀圣上的目的,不然还是难于下手的。”
  我点点头,做了唇型:“他们诬陷赵王窥伺皇位?”
  上官摇头:“这个人人知道。但是赵王,魏王,燕王自己也都知道,现在还不是继承天下的时候。赵王有弱点……他屡次据婚,以情至上……”上官好像我与此浑然无关,评说局外人一般:“这就是他的弱点。魏王急躁油滑,又都是放在外面,可见不是能成大器之人。燕王我留心多次,他也已十三,但凡事优柔寡断,缺乏主见,将来可能是一个忠臣,但实在不是帝王的人选。”
  我牙齿打了一次寒颤,上官收了扇子,帮我又盖上一重被子:“今夜发汗,就一定能熬过去。以前那样,都不是过去了。你嗓子也会好起来的,只别说话。”
  我又点头,他苦笑道:“你好象每认识一个元家男人,都会受一次伤。”
  我扇了扇睫毛,又无声的说:“好在先生能救我。”
  他低垂眼皮,轻声道:“但愿我能。”
  我终于想起来我丢失了玉燕子的事。本来我就想告诉上官的,但是我忽然记起我曾因为玉燕子,自投罗网……忽然不忍心对先生提起此事了。
  与其拉上官先生为我烦恼,不如我直接告诉元天寰。不过,要是我死了,那么元天寰是不会知道我的想法了。我没有故意隐瞒他,但玉燕子会害人吗?我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我闭上眼睛,装作睡觉,内心不安,上官恐也不愿我伤神,呼吸都轻轻的。
  好久以后,才模糊听到元天寰的声音:“她怎么样了?”
  上官低声:“就看今夜,你……?”
  “元石先生曾说我是举重若轻之人,鬼蜮伎俩我见多了。杨澎家查抄的文件,应该明日送到……我正好要找这批人的错处,最好他们一个个现形。……她看上去不好。”元天寰触了我的额头,又收回去。
  上官道:“要休息吗?”
  “没关系。”
  上官犹豫一会儿:“她是你的未婚妻,我在这里……也无益处。该用的药都用了。我到隔壁,需要时再叫我来吧。”
  又是我和元天寰?我烧得厉害,心跳也慢了,我勉强摸索,拉住了一只手。
  灯火下,我发觉元天寰的手比上官的宽阔,手掌上有薄茧,好像是整块和田玉雕出来的。
  他严肃的凝视我,好像不解我拉他手的意思。
  我用尽力气,用手指在他手心上面慢慢写:“皇后玉燕失窃了。”
  他剑眉一扬:“有这等事?多久了?”
  我写“四日了。”他的眼睛闪过一道光。
  他倒也不怪我告诉他晚了,我又努力的写:“莫为玉燕冤枉人。谣言,止于智者。”
  他将我的手指握住:“别写。你都烧成这样子红彤彤的了,还惦记别的事,别的人?”
  我笑了笑,他凑近我,我动了动唇,意思是说:“你是智者。”
  我不管他明白与否,就安乐的睡过去了。
  我睡了许久,好像被恶魔压住了身体动弹不得,又好像是被人用纸蒙住了口鼻。挣扎间,我被人抱起来,我拚命摇头,才半是清醒过来,浑身都汗湿了,喉头做梗,喘息急促。
  元天寰叫我“光华,光华”,我明明知道他叫我,但是无法应付,身体好像被丝线捆住,无法在呼吸。我躺在他的怀里,他的手指伸进我的衣领,似乎是要解开我的胸衣,我浑身一抖。
  他却不动了。他的手指握住了一个金光灿灿的东西,我无力去想那是什么。元天寰好像自言自语:“……你……竟有这个!”
  他的手指停滞片刻,又快速解开我的胸衣,我顿时感觉轻松些,大口的喘气。我视线模糊,但是皮肤因为发热,触觉病态的敏锐。只觉得强有力的手臂搂住我,他亲吻了我的额头。我如愿以偿,又昏迷过去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21:51:03
第十八章:宿命

  我断断续续的发烧,意识混沌。我好像又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孤弱无助。
  一会儿是大雪纷飞,我吃力的踩着一连串深深浅浅大人的脚印,向冷宫中唯一点灯的屋子前进,那里母亲在企盼我回家。一会儿是夏日炎炎,我被暴晒得满头大汗,贪婪的看昭阳殿前的千瓣莲花映日而红,那是我唯一被准许欣赏的风景。
  我一路跋涉,又见到了父皇。他披着黑色的战衣,坐在军帐内与左右谈笑风生。他风采依旧,跟我记忆中的一样年轻英俊。我使劲叫他“父皇,父皇?”,他却无论如何都听不见我。我哭着纠住他的龙袍:“父皇,父皇,是我啊。”他才好像认出了我。像过去一样,他抱着我轻轻的摇晃,吻我的额头。我好多好多年都没有见到父皇了,世上果然没有一个男子可以与他相比。他是最有力的,但也有人情味。他自己快乐,也能给人快乐。在父皇的怀抱里,我安稳,快乐,舒舒服服。我对父皇笑,原来过去纷纷扰扰,那些不如意的事情,那些脆弱的心情,全都是梦。我还是独占他的爱的光华公主。父皇笑了,对我露出洁白的牙齿。一切都没有变。他衣襟上的气息,竟是雪后松林的气味,清新而阳刚,俊逸而超远,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他和我。他低低的唤我:“光华,光华……?”我搂住他的脖子喜极而泣,不再有寒冷,不再有畏惧,我和母亲不再有屈辱,我也将不再迷惘和彷徨。
  有鸟啭声,我吸了一口气,我躺在和煦的阳光里,我终于熬过来了。圆荷乐开了花:“公主,你好了?”
  我想说话,但只是瞬了瞬目。
  “四天了。奴婢不停念观音咒。上官先生才合眼休息去。公主……你发病的时候真怕人……还好有皇上在……”她眼珠子转着,笑咪咪的。
  我握住她的手腕,活人温热皮肤下的脉搏,让我又一次感觉到生命的可贵。
  圆荷故作紧张:“公主烧糊涂的时候,皇上整宿的抱着公主,公主还用手掐他的脖子,又没声的哭,……把奴婢魂都吓散了。不过皇上到底是皇上啊……嗯”她自己点头:“对,可不是凡人!”我咬住唇:病中不辨人,也许把他当成父皇了,耳朵心一跳。
  她又小声:“五殿下也来过,给了奴婢一个护身符,让奴婢偷偷放在公主的枕头底下。”
  阿宙?不知道这两天朝廷情况究竟如何。处变不惊,才是完全之策。我勉力起身,往枕头底下一摸,真有一个寺庙里的平安符咒,我把它握在手心,叹息一声。
  阿宙不得不防人之口。这是元天寰的床,我既然脱险,也不能把这个再留着,免得将来别有用心的人还牵扯出“魇胜”之类的无稽之谈来。我挺起身子,将符咒投到火盆里,拉着圆荷的手写:不准说,别给五殿下找麻烦。她略惶恐的点头。
  圆荷又告诉我:“公主,其实……皇上对你还是上心的。宦官要拿皇上的血衣去洗,皇上也说是公主的血,要收起来,不必洗。”
  我望向帐头悬挂的和田玉龙,它在光下更剔透,闪着遥远冰河的光芒。
  我一直望着那玉龙,等到圆荷的叽叽喳喳被元天寰的咳嗽打算,总算重获安宁。
  我头回看到元天寰此人眼窝下有了薄如孔雀羽的蓝影,他有多久没有睡好了呢?
  他好像比原来瘦了一圈,脸庞就像一块硬而脆的璧玉,带着几分疲惫,却气品高雅。
  他注意到我凝视他:“你的小丫头话忒多。吉人词寡。”
  我心想:我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才是大吉之人。元天寰真是称帝久了,不知道他自己也说得不少?蓦然想起在青城山邂逅他。他带个大黑鸽子,死板个脸,还滔滔不绝的在悬崖上给我灌输了一通大道理。那时的东方先生骤然鲜活,我忍不住展颜一笑。
  他不知道我笑什么,瞬间一愣。踱到我身边弯腰:“你的伤口已经结痂。在这里久了气闷,可想出去?”
  我顺从的点头,把手臂伸出来。他又一滞,我倒是发窘,我走不动路,自然他该来抱我出去了。元天寰深邃的目光,打量我的眉眼,我猜自己必定憔悴得跟鬼一般,他到底看什么呢?想想自己大难不死,也许有后福。既然下定决心跟他成婚了,两个人又何必扭捏做作,我也勾起嘴角,眯缝眼睛也瞅他的眉眼,譬如自己在欣赏一幅活动的水墨图轴。他把我拉腰抱起来,笑涡若有若无,神秘莫测。
  四面螺钿屏风围绕,我靠在胡床上,身上盖着玄黑御衣。梅林如同香雪海,花瓣随着清风落到衣裳里。群鸟嘤鸣,树叶沙沙,清流淙淙,我不能言语,只能静听天籁。苍穹蔚蓝,元天寰好一番悠闲,在一张画案上绘画。他运笔的姿态出奇的漂亮温雅,与他在战场上弯弓射剑,或在朝廷翻云覆雨,判若两人。我只觉静得不可思议,不由得又出神想起复杂的朝事来。
  杨澎家内查抄,到底会有何结果?元天寰知道有人想诬陷赵王,那么他是坐视事态发展,还是会安排妥当,将党同伐异的人一网打尽呢?玉燕子失窃,他似乎没有追究,连圆荷都没有提起过……玉燕子,若为陷害阿宙,操纵行刺之人取去,风波又将如何平息?文官中一批人与阿宙不和,那么他们会不会……?我心思磨盘般旋转不停,又感到劳累。
  还好我一句也问不出来,元天寰难得轻松。我在良辰美景,是绝不会败兴的。我双手一搅,花瓣从身上飘到地上。
  元天寰突然说:“五弟已回长安,朕命他闭门谢客,好像是受责的样子。欲围攻他的人,已是蠢蠢欲动。他们不是光为了五弟,而是为了能长久的荣华富贵。”他轻轻勾勒几笔,离远了看看,复添皱几笔:“朕这次去柔然战场,故意留下五弟来和他们周旋。想朕十六岁铲除奸党。至今十年,朝廷文官都没有大的调动。朕不动,不代表朕不想动。但一旦朕动,必要制胜。当年没有解决的暗棋,如今朕走到中盘,价值已无,也必须吃掉了。不过,朕若再次大杀重臣,就等于承认自己的施政有误。因此朕打算要不留痕迹。”
  我鼻子里“嗯”一声,他抬头:“你想说什么?”
  我用一根手指,在空中书了四个字“落子无悔”,指了指他。我又朝自己指了指,照样书了四个字“观棋不语”。元天寰嘴角一弯:“你不能说话,倒叫人刮目相看……”
  我不服,一皱鼻子,才发现鼻尖也沾着白色花瓣,我忙用手掸了,元天寰不再看我,那笑涡却不退去。这人笑起来,总有几分奥妙,我一时兴起,很想看看他到底描绘什么。
  忽听到宦者禀告:“皇上,魏王殿下来了。”
  元天寰手腕一旋,似画了个弧:“让他来,不必告诉他公主在这里。”
  我被屏风挡着,除非在元天寰那个角度,不然确实瞧不见我。
  元殊定片刻就到,他平日走路一阵旋风般,但今天跟个大猫儿似的乖觉安静。
  他跪在屏风的侧旁,请安声离我近极。元天寰依然在画:“六弟平身,你素知朕作画,不喜人观看,你我兄弟就这般说说话吧。”
  元殊定道:“臣弟这人不值得皇上垂爱,还是跪着回话,心里踏实。皇上遇刺,臣弟母舅又违法被裁。臣弟实在忐忑,要向皇上陈述。七弟是个木头人,你说一,他没有个二来。五哥嘛是个过江泥菩萨,臣弟是指望不上,他跟崔小姐的事情,熟饭变成了生米,闹得满城风雨。他不要女人,可迟早会载……臣弟也劝过,爱莫能助。可臣弟跟母舅的来往最多,谁不知道?臣弟之母在宫内,同外戚的联系,都是靠臣弟在担当。臣弟嘴大,与母舅通信,说不定也有不谨之处,但臣弟对皇上绝无二心。臣弟在柔然,出生入死,在京兆府,也算兢兢业业,怎么皇上现今就让臣弟空着双手,跟七弟成天混在长乐宫呢?臣弟有罪就治,无罪皇上就给指条活路。”
  元天寰笔也不停,面容端俨:“朕已知你跟这次行刺是无关。因牵涉你母舅和你五哥,你就是有暗算谁的心,朕料你也不敢如此昭彰,搞不好会引火烧眉毛。你也并不太蠢。但朕要解下你的差事,正是有理由的,而且不止一条。难道你真想朕点破你?窗户破了,你还有脸,脸皮破了,你还有什么?先帝给你的血肉骨头,你也敢给天下人看?”他越说越严厉,秀长的眼睛里漏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光。
  元殊定呼吸急促,咕哝了几声,才说:“臣弟做什么,还不是为了国家社稷?臣弟跟五哥,七弟都是文成皇帝的种,怎么就不如他们?”
  元天寰的笔终于停下了,他望着元殊定跪着的地方:“你还真不如。朕早说了,朕给每个弟弟机会。朝廷内的人,朕用国法来摆平,家里的人,朕不得不用些别样的法子。做人,敦厚忠直四个字最难。七弟老实,五弟忠直,而你呢?你为了私愤想杀陇西李醇,你算是敦厚?你暗地里通报汝母妻朕的病情,算是对朕忠直?不错,朕是没有儿子。但宗室中幼年的孩子那么多,朕就不能找个来给自己当儿子?你们怎么就敢计算朕什么时候驾崩,谁来继位?就这一条念头,朕就可以杀。何况你兄弟三人就是全然无辜?看上去你们不合,但实际上你们一母所生,怎能没有默契。去年你们怎么对付元廷宇的?左将军薛坚说,在四川蓬莱店,有个杀手要暗杀赵王,纠缠时分,薛坚便出手杀了他。那人的遗物,每样都是指向元廷宇。可他真的是元廷宇派去的人?去的就那么巧?朕当时本就欲去除廷宇,因此就顺水推舟,没有追究。此事你兄弟三人,恐怕都知道,主谋是谁,也是不言而喻,你说,对不对?”
  我暗自吃惊,四川的事情恍如隔世,但蓬莱店内的刺客,我印象深刻。他恐怕事先不知道我是阿宙的朋友,见我在阿宙预定的房内,才要灭口。第二日晨,阿宙在薛坚面前,与他对面格斗,阿宙迟迟不肯出剑,而那刺客虽然武艺高朝,却满面绝望。阿宙想必是知道他在演戏……怪不得……在那时,阿宙还不知道元天寰已在四川布局。
  我从未向阿宙说过我肩伤来历,阿宙也就没有向我解释其中的内幕。元天寰明明知道,却隐忍至今,忽然发作。此人深而险,想来多年养成。皇家兄弟……果然是残酷。阳光率真如阿宙,敦厚诚谨如七王,也会跟着老六一起谋算二哥?元廷宇,死有余辜。但元天寰是个“宁可错杀一千,不可另一人负我”的专制帝王。那么,这件事必定是他心头的一个疑点,他不得不防,也不能把那三人分开,纵然阿宙确实对元天寰崇拜忠心,他跟弟弟们还是不自觉的危害了元天寰的皇权。
  元殊定连话都说不出了,好像脱下帽子,不断的磕头。我摸摸胸口,那里有我母亲留下的黄金凤,我忽然头皮一麻,隐约记得自己才发烧的那夜,元天寰好像看到这个……他好像还说……我捂住嘴。我早就怀疑母亲是北朝人,阿宙也曾说小时候见过类似的……我看着元天寰,那个方才还如画般的美男子,好像跟我隔了云雾,我又看不清楚他了。
  元殊定这时才整出一句话来:“……臣弟……该……该死,臣弟任由发落……”
  元天寰目光锐利,从胸腔里发出明亮的笑声:“三个人中,你最不济,你还是好好的活着吧。你喜欢男人,到处都有寡廉鲜耻的小人奉迎你。朕不许你碰谢如雅一个手指头。谢如雅,朕承诺过像他父亲一样保护他。南朝华族,天下士人,眼睛都盯着这个公主最珍贵的陪嫁谢公子。朕培养他一个,则将来贵门子弟,都会归心。朕要用来造大天下格局的人,岂容你们存了心思?”
  你们?我脑子一转。好像被人揭开了蒙在头上的黑布,见了光,都觉得刺心。
  元殊定语无伦次:“……那……谢如雅……外表文秀,实则……促狭……臣弟……至今……对天发誓……没有碰他一次……他根本不让碰……”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元天寰面色又无波澜,微笑柔声道:“朕虽然教训你们,但还是想和弟弟们常相聚首的。不过亲王放到外州刺史,也是惯例,五弟朕有他用,七弟年龄小,你先去外头一两年,也做个表率。朕给你选了富庶之州。等你的王妃生产后再动身,你意下如何?”
  到了此时,他就是给元殊定个知县,元殊定都要感谢。不出所料,元殊定唯唯诺诺,谢恩不止。元天寰含笑望他辞去,放下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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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将图画拿到我的面前,不动声色:“画得像不像?”我瞪大了眼睛。
  原来那画,正是我所见过的,梅花树下,有美一人。少女素服云鬓,清艳绝伦……是我?我呆呆的想:我竟然是这样美?元天寰解释道:“过两年,你必定会是这样的。”
  我脸发烫,心里竟然有几分欢喜,明明不好意思,但又偷偷瞥了画上的女孩一眼。那人要不是我自己,我都舍不得放开这张画。我低着头,鼻息拂动发丝,斜睨一眼元天寰,不知道为何,又颇有几分嗔怪他。他静默的朝我看着,想了想,才说:“去南朝的女相士回来,极力在朕之面前赞扬你的容貌。朕本来对这些也不经意,但她却说:光华公主因美貌而被南朝称为‘光之公主’,我却觉得她像是洛阳西城司马旧宅的那朵百年白牡丹。朕听了那话,竟有一点心动。朕在青城山初见你,实在没有觉得你跟司马宅的白牡丹相似。后来在路上救了你们,你在蓝羽军帐篷外,踮脚望着星空,穿了件白衫,朕马上就认定你是炎光华……”
  我摇摇头,想必此刻脸肯定跟鸡冠花一般了。他坐到胡床上,又问我一句:“光华,你有个黄金团风,是哪里来的?有几人见过这东西?你不用写,对着朕慢慢的用唇说就好了。”
  我望着他的下颚:“那是我母亲袁夫人给的。我一直贴身戴着。上官见过,谢如雅见过……”我没有说阿宙。
  元天寰沉吟,道:“你母亲袁夫人,传说里她不是四川乐山府的歌姬吗?也有更离奇说她本是一个蜀州女尼的。”
  我缓缓的吐字:“不是的。歌姬是宫内人的瞎说,她确是尼姑……不过父皇跟我也不知道她的家乡。对外头只好说她是四川籍。她好像也不姓袁。父皇叫她阿袁,因为寺庙里的人那么叫她,她自己也不否认。”
  元天寰眼光闪烁不定,他将我抱回寝室,一边走,一边告诉我:“光华,这事很重要,你可别漏了细节。一定要告诉朕……”
  他把我放在床上,又下了屋子的帘子,在我身边说:“光华,刚才关于女相士的话,还没有说完,女相士还说:你我是难得的龙凤命……”我点头,这话我也知道。
  元天寰正色道:“朕本来对她半信半疑,但看到你的金团凤,朕就相信你命中注定是朕的皇后。朕给你看一样朕登基后,就随身带着的东西。”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打开来,里面是……我惊讶的险些叫出来。
  那是一只黄金团龙,跟我的大小,花色,明显就是一对儿。……所以阿宙才说好像见过!
  我背转身,取出自己的团凤,从脖子上退下来,给了元天寰。
  他将团凤和团龙合在一起,竟然如同核桃的两半,能成一体。
  我情急之下,捉住了元天寰的衣袖,他沉默片刻,才镇定的说:“南朝皇后有玉燕子,而北朝皇族有帝后之宝。开国的神元皇帝和慕容皇后,就各自以此黄金饰为信物。为了元氏皇族将来生生不息,他们将搜罗来的奇珍异宝,武器铁矿封了一半在黄河岸某处。黄金团凤,乃是皇后之重宝。慕容皇后死后,黄金团凤就神秘消失了。从此北朝人逐渐淡忘了这件物品。不过,每代帝王登基时,就继承团龙。朕祖父,父皇,朕一直在寻找,但却没有找到。因为黄金团凤不仅是皇后的象征,而且合起来,是一把钥匙,打开宝库的钥匙。”
  我有些眩晕,黄金凤,竟然是如此重要。但母亲,她究竟有何秘密呢?她难道是元家人,那为何逃离北朝,讳莫如深?她所唱乃是北朝曲子,她所恨是北朝皇帝,在我的父皇生前,她一定从来没拿出过凤,正如被赶到冷宫,她可以奇迹般收藏起玉燕子……
  我母亲究竟是何人?我片刻失神。我抓住元天寰的手心,书写:“母亲许真是北朝人,她临终前唱别鹄。而且董肇说我的声音很像他认识的故人。”
  元天寰咀嚼着我的话:“董肇?别鹄?好……袁夫人,倾国的美人,金凤,陈王府,董肇的瞎眼……桂宫……美人图,朕的母后……父皇……杨夫人……”他握住我的手:“朕心内有无数的碎片,但朕大概明白了……今晚,朕带你去桂宫那座偏殿。当然……董肇也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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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别鹄

  从骊山回到宫城,玉兔已早东升。元天寰此行轻车简从,而大队人马都还留在长乐宫内。
  车驾入桂宫,元天寰亲自抱着我下车。夜静风严,左右屏息。我心内忐忑,从风帽里审视桂宫。月色溟蒙之下,瑶台寂寥。那座据说常闹鬼的明光殿,还是像一个尘封的秘密。
  元天寰默默的打开了殿门,腐朽的优昙香气扑鼻而来,呛得我要咳嗽。但喉伤未愈,我只从嗓子眼里冒出几句夜魇之人那般含糊的声音。我错觉,我本来就在做场梦。然而灯影骤亮,他的轮廓在我眼中残酷的变清晰,这男人是从未在我梦中出现过的。
  我佝偻起身子,就像个孩子一样在他的臂弯里,他声音如水:“光华,明光殿并没有鬼。所谓的鬼,不过是人的心魔。当年母后之所以封闭它,是因为内廷有了奇特的传闻。有太监宫女偷偷传说:总是在夜间听见里面有一对男女在私语。那个男人的声音,就像朕的父皇文成帝。母后心内厌恶此无稽之谈,又恐传说有伤父皇盛德。因此处置了几个人,断了传说的源头。朕忙于国事,任由母后裁决宫务。不过,母后从此就一病不起,临终之时,她劝我将父皇生前所画之九百九十九张仕女图供奉到兰若寺。朕当然照做了。朕并非不知道明光殿内有秘密,是父皇的吗?做儿子的要为尊者讳,何况父皇对朕慈爱无匹。朕自然不愿深去探究。可是,后来当朕无意中发现了太极宫通向明光殿的秘道,朕来到了这里,就恍然大悟了。明光殿内,有着父皇画过最美的女人。那张图画,当是父皇的最明媚,也是父皇最惨烈的记忆。朕那日在此殿的黑暗中坐了许久,细细体味父皇母后的心情,忽然放弃了追查下去的愿望。父皇不想朕知道,母后不想朕知道,朕又何必知道?”
  一幅仕女图……他画满了一千张。连最得宠的杨夫人,也未得到的赞誉,是谁?
  元天寰揭开一重厚厚的帘幕。帘幕上金线成绣的菩提叶,早已黯淡。可是之后的一幅卷轴,却如晨曦来临,让这殿堂里一切都变得亮起来。我连呼吸都忘记了,只有那树梅花,那个女子……
  老梅花树,秀骨冰清。少女兀立,绰约出尘。
  远山明净眉尖瘦,闲云飘忽罗纹皱。
  芙蓉之靥,衬以雪光,嫣然含笑,靡艳无瑕。
  她的满头青丝,似在时光里飘动。
  她……我似乎被画中人浓密的黑发缠住了脖子……震惊以至于骇怕。
  她是母亲……我的母亲。被人们称为“袁夫人”的女人,我父皇武献帝的至爱。
  我浑身哆嗦起来,虽然来桂宫时也想到母亲乃北朝之人,但怎么是这样……?
  元天寰凝视我,良久才用手指摩挲过我的嘴唇。他的指尖,染着血星。我已咬破了唇瓣。
  他倒有一丝惆怅,轻声道:“果然是这样……”
  我又看那幅画的上方,有个简单的落款,虽然只有深黑墨两字,天然风流。
  那是“灵隽”。是个名字?谁又是灵隽?元天寰之父文成帝,是叫元修啊。
  我细细的端详画面,正是长乐宫内的梅花树。元天寰曾说,他父皇一生,恐怕最爱长乐宫的那棵梅树,就是因为这幅画?他爱的是梅,还是梅下的人?
  他要爱梅,母亲又算是什么?他要爱人,母亲为何离开他?
  而图画的下方,则是淡墨色书,极为潦草狂乱,像是醉写出来的。
  我用心辨认: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还有个模糊的日期。
  别鹄?上官对我说过,我母亲临终所唱之歌,为北朝先帝时期流行的曲子别鹄,上官还念了这四句诗歌。
  我闭上眼睛,眼泪不争气的濡湿了睫毛。疑问如钱塘之潮涌来,汹涌似海。
  母亲曾在这里生活过么?我每天住在对面的鸿宁殿。却不知道,自己又走入她所逃离的宫廷。我曾经跟着元天寰进入这里,却没有想到与母亲的少女时代遗迹擦肩而过。究竟遭遇何事,她的如云乌发,才变成银丝?元天寰之父文成帝,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从未听她谈起过文成帝,当我在冷宫内谈起北朝的宫廷史时,母亲总是默然微笑,摇头说:“我读书不多。那遥远寒冷北国的事情,与我们母女无关,谁想要知道底细?”。母亲要隐瞒我什么?我父皇又知道多少?我心乱如麻,低头咬嚼着衣服,直到丝线成了丝絮。我茫然开眼,原来咬的是元天寰的衣服。他不急不徐的摸摸我的额发,叫我一声:“光华。”
  谁要做你们的光华公主?我是父皇母亲的夏初!我恨不得插翅膀,逃离这让座阴森的殿堂。
  我执拗的擦干泪,指着那幅图画,勇敢的在元天寰的肩头写:“她会是谁?”
  元天寰秀逸的唇翕张,眼中浮冰跃动:“你可以知道。但你没有反悔机会。”
  他将我放在一张床上。我佝偻身子,冷漠的望了他一眼。我不需要反悔什么,我只要知道真相。他走出殿去,我闭上眼。只听数通脚步声,在几丈远处,只有独眼的长乐宫总管董肇眼观鼻,鼻观心的长跪着,一言不发。
  元天寰悠然道:“董肇,朕记得第一次见你,是朕六岁的时候。父皇在时,你常见亲信,也算看着朕长大。你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又最厌恶你什么?”
  董肇望了望殿内的一切,完好的左眼,目光与我交汇,衰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皇上最喜欢董肇之忠。老奴一生,也没有别的本事,伺候三个主人,都算是忠心耿耿。皇上最厌恶老奴,是老奴不诚,对于皇上,老奴知道许多,却都未陈明。”
  元天寰朗朗说:“不错。今夜朕打开了此殿,又与公主一起坐在这里,你明白朕要问什么。”
  那董肇道:“老奴明白。”他低头:“可逝者已去,皇上圣明之人,为何要让老奴自破誓言,对文成皇帝做不忠之事?”
  元天寰拿出金团龙凤,放在手心:“这个看到了么?朕知道陈王府覆灭的真正原因。你瞧瞧你眼前的公主。朕初到长乐宫,就觉得你在窥视公主,当时朕只暗地奇怪。现在公主带来了凤,又认出了画中之女。公主是南朝的公主,你对公主说这件事,对父皇又有何不忠?”董肇嘴唇颤抖,好像有句话,呼之欲出。他认识我的母亲,所以他才会说我的声音像个故人。
  我镇定心情,对董肇点头,他无奈的叹息,望着墙上的那幅图出神,半晌,才又道:“此事要从老奴身上说起。老奴九岁净身,入了陈王府。陈王是先帝的季父,皇上祖父明熹帝的幼弟。他生活豪奢,喜爱收藏。老奴十二岁时,因为粗通文墨,被陈王选到身边伺候,长大后也颇受恩待。陈王正妃亡故后,他出使甘州,一意孤行的娶了西北敦煌的索家女子为继妃。当时舆论哗然,因西北豪强素来与朝廷面和心不合。索家虽专横,但索妃却生就美貌贤良。她生了一女,陈王上表朝廷,女儿就被封为洛湘乡公主。三十年前,陈王意外的收到了一件至宝,只给几个亲信之门客看过。孰料三个月后,祸从天降,朝廷以陈王与索家合谋造反,包围王府,陈王知道朝廷不会放他,便命老奴带着小公主投降朝廷,夫妇在阁楼自焚而死。那时候,公主才八岁。明熹帝没有找到宝物,又看了陈王自白的书信,也有几分悔意,又见小公主生得玉雪聪明,就下旨让小公主在长乐宫冲觉寺内生活。老奴与两个老婢女,就陪伴在公主身旁。
  冲觉寺虽是皇家寺院,但明熹帝长年征战,术士又言他与骊山犯忌。因此长乐宫凋敝,几乎是废弃的旧宫,冲觉寺除了老年僧尼,也就没有旁人。因此公主也就从此默默无闻,鲜为人知。她倒是长得飞快,相貌一日比一日美,性情也并为因为目睹惨剧而古怪消沉,反而活泼开朗,善解人意。连尼姑们都合掌说,她前生一定是释迦牟尼莲池里的一朵荷花,不慎才被天国中错抛到人间。老奴和两个老婢女初时还常为陈王夫妇落泪悲伤,但光阴似箭,看到小公主能长大成为那样子……想想也是安慰了。我们也盘算过公主长大后,既没有外援,又没有钱财,将来嫁与何人。但想到她的美貌,举世无双,总也有机会的。果然,明熹帝驾崩之前,下了一道旨意:将来洛湘乡公主年满十五岁,可由皇家配选,嫁给名门世家子弟。明熹帝还写了:公主乃陈王之女。宜嫁清华门第公子,清河崔氏最佳。清河崔氏,家风纯正。子弟有贵气,又都渊博温雅。消息传来,我们都为公主欢喜不尽,只盼着公主快摆脱宫廷。
  谁知,在公主十四岁那年,新帝突然重修长乐宫,于是,到处都热闹起来,大批工匠画师到骊山内。连冲觉寺都来了几名画师,要修缮观音殿内的壁画。公主去看了一次,回来跟婢女说:‘那里有个不正经的男人,却要画正经的观音图像。他要教我唱别鹄曲,我偏不听。’婢女说:‘既那人不正经,公主以后别去了。您的身份怎可与画匠混在一处?’公主笑道:‘那人虽不正经,但长得真漂亮。他画出来的观音,也跟他一样的好看。我只去看画,又不会跟他混在一起。’
  就这样一个月,公主天天都去观音殿看那人作画。老奴也偷偷去瞧了。那画师约摸二十岁,眼带桃花,风采如仙,又总是面带微笑。最简单平常的话,从他嘴里说出,登时也会变得风趣而隽永。也难怪小公主迷他。可无名画匠,终究配不起元家公主。老奴怕他勾引坏了公主的名声。老婢女也总远远跟着他们,但是……”董肇抬头望了元天寰一眼,好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人,痛楚激愤的神色,竟似压抑不住。
  元天寰凝神在听,他点点头:“那位画师……想必名字就叫灵隽。”
  董肇“嗯”了一声,好像又沉浸在回忆里:“等我们真发现了其中奥妙,公主已决心非他不嫁。公主把自己的所有秘密都交付给他。可一夜之间,他竟然修消失无影无踪。我们到处想找此人,但根本找不到。这种私情,又怎可上报皇帝?”董肇嘴角噙着半点冷笑:“十天后,有人来找公主:告诉她灵隽因为遭到诬陷,被下死牢,不知如何营救。公主焦急,与我等商量,我等也拿不出主意,那天晚上,公主叫老奴去,对老奴说:‘董肇,我这一生只会喜欢灵隽。我不稀罕当公主,而是他的人。他要是死,我也难活。要营救他,只有一件东西。我要设法去长安,求见皇上。他是我的堂兄,也是一家人。我把这个给他,求他放了灵隽,成全我们。只要跟着灵隽在一起,哪怕过穷苦日子,哪怕流放到蛮荒之地,我也情愿。’她摊开手心,一只黄金团凤在那里。我吃惊不已,我曾听陈王说起此宝来历,也知道陈王惹祸就是因为传说他得到了这件宝物。但是陈王至死,都没有人能找到它。公主才八岁,又如何能将此物藏到至今?我等朝夕与她相处,也从未发现痕迹。公主决心已定,可她一去长安,就没有……没有能……再回来……”
  我隐隐不安,母亲的灵隽呢……?我瞅了一眼元天寰,他的面容在幽暗的灯光下,好像美妙的画。啊……!我倒吸一口冷气。元天寰带着几分忧郁,注视董肇,道:“她是不能回来了的。从此,世间也就没了洛湘公主。”
  董肇满面已是泪水,声音也跟着哽咽:“……是,都说公主死了。老奴等被拘禁,大约过了一年多。老奴和一个活下来的婢女,才被送到了桂宫,也就是这座殿堂。我们发现,公主还在。公主平静的告诉我:‘董肇,我绝不会改姓,成为他后宫的禁脔。元氏皇族之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一辈子都是姓元。我跟他不能在一起了。我是他的堂妹。这个倒也罢了,我最恨就是欺骗,他到底是骗了我。他还是可以拥有我的身体,但他不再有我的心。我发现真相,死了七次,每次都死不成……我现在不死了,我想活下去。’三天之后,先帝来了……他就是灵隽。公主在里面……老奴仓皇进去,就被先帝废了一只眼。公主的日子,生不如死,先帝想过要把她改换姓名,混入后宫,但她不肯。……他们俩算是互相折磨……先帝也是痛苦的,但先帝是个皇帝……过了三年,十一月里,公主终于有孕。老奴偷偷告诉了先帝,先帝那天晚上来看公主,她居然对他和颜悦色起来。第二日早上先帝离开,她又叫我进去,对我道:‘董肇,怎么办呢?他求我别杀他的孩子,还说后悔当初,愿意跟我退隐山林。他把金团凤还给我了,还给我他这金团龙做凭证。他说会安排妥当,带着我走。他的太子不满六岁,他妻子卢皇后……也可怜吧。’老奴大惊:‘他是皇帝,怎可抛却天下?’公主笑了笑:‘天下又有什么了不起?可是……董肇,你知道什么是迟?迟便是迟了。永远是迟。这几年过来,难道还有那时的我,那时的他?’就在那天,卢皇后突然来了桂宫。”
  元天寰眸子一闪:“这么说朕都记起来了,难怪父皇在我儿时身染桂香。朕童年是到过桂宫的,就是六岁生日那天。母后叫朕坐在桂树下吃一盘长命酥。等朕吃完,她才出殿来。朕问:母后来这里看谁?她摇摇头。”
  “皇后究竟对公主说了什么,老奴也不清楚,只记得皇后帮公主梳头。她走后,公主问我:‘看到太子吗?长得真像他。他要跟我走,这孩子就要死,皇后也是……他不是好皇帝,但太子长大了,或许有出息,他内心所盼的,也是这个儿子能大些才离开?不是吗?”
  元天寰站起来:“那天晚上风雨大作,长安起了洪水。父皇因我生日,宿在椒房。对那夜里的事情,朕记忆犹新。半夜里,父皇梦见有人喊他,他披衣而起,不顾风雨,就出去了……”
  董肇道:“他是来了桂宫,但公主已经不知去向。老奴怀疑她从桂宫高台上跳了下去,但当时漆黑一片,她又怀孕。宫墙外,积水成湍流,老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住皇上。没有想到,公主去了四川……又去了南朝……老奴跟着先帝……”他伏地痛哭,泣不成声。我如痴似呆,好像已经麻木。
  元天寰问:“这幅画上人,也有几分像杨夫人当年容貌……不是吗?杨夫人又善于唱别鹄之曲。所以父皇垂爱……”
  董肇道:“皇上若知道我家公主的闺名,便知道先帝对杨夫人之心。”
  我母亲被封为洛湘乡公主,是什么名字呢?
  董肇又说:“公主她名叫:樱君。”我母亲原来是名叫樱君。
  我心一动:杨夫人之长子,名为元君宙。杨夫人的女儿,名叫元婴樱。
  董肇退下,元天寰还在沉思中,我也心思芜杂,不知不觉,泪水落在手背上。
  元天寰终于坐到我身边道:“六岁生日那天,父皇忽然离开,朕从睡梦中被叫醒。母后让朕带着小剑,坐在太极宫等候父皇。天明时候,父皇象个行尸般回来,朕就抱着他,让他哭。他哭完了,就把这个金团龙给朕,说他以后不再要了。父皇内心,还是有几分怪母后的吧,那日以后,他从未再宿于皇后宫。母后也没有想到,她还会再去桂宫。”
  我想起,善静尼告诉我:文烈皇后一生,只来桂宫两次。
  元天寰目光清澈,望着我,说:“父皇驾崩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那段日子他心情一直不好。他死去的时候,就将自己关在这座宫殿内。那首别鹄,是他临死前写的。母后是得到董肇的秘报,才将尸体转到太极宫的。朕当时就知道,他不是崩于太极宫。但直到看到此处别鹄,才知道原委。我母后一次来这里,是为了活人,一次来这里,是为了死别。”
  这一曲别鹄,唱得是谁?皇后,文成帝,还是母亲……
  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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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密告

  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我寒战回神,恍如隔世。
  明光殿中,故人音容杳去。元樱君芳魂一缕,留在他乡。文成帝死别之情,也被黄土冢埋。
  即使我喉咙无碍,我也不愿说话。连系在发髻上唯一的碧玉簪,都让我沉重的无法抬头。我的左手颤抖不停,只能用还听我使唤的右手不断的抚摸着左手五指。一丝丝的寒气包围了我。我深深的呼吸,知道了母亲的秘密,我只有惆怅。也许被蒙在鼓里的人,才是幸福的。元天寰和我血脉相连,都是元氏皇族的枝蔓。真是太大的意外。细细回味,命运才是翻云覆雨的高手。母亲走了,我又回来。当年,他们到底谁欠了谁,已不重要。倒是今天我要坚强走下去,才是要诀……
  只听一声丝弦响,昆山碎玉般。元天寰清韶的脸庞,显出专注的神情,他拂过蒙尘的绿琴:“光华……你不可悔了。”
  我莫名的一笑,心道:我为什么要悔?你怎知道我悔?
  他的双眼寒浸浸的凝望着绿琴,声音明朗而沉稳:“俗话说:弦断‘情’断,但朕只知道:琴在‘亲’在。今夜的事情,就让它成为你我共同的秘密。人不可能不犯错,贵在能释怀。父皇若能释怀,也没有朕母子之后的苦痛了。对不对,光华妹妹?”
  他竟然叫我妹妹?他将脸转向我,异常平静。黑眼睛内有一线忧郁,又好像事事了然于心。
  我一步步的蹒跚走向他,随手放下了帘幕上的玉钩。那仕女图,从我视线中被抹去。
  我放不下,就是个死结。我若下了玉钩,它只不过是历史。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人心亦要随着时代而变化,才能掌握自己。
  元天寰伸臂,抱住了我,我安心的躺在他的怀里。远远在阴森的夜光中瞧他,他是高不可攀的玉树,但我终于倚靠他,我还是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声。他不是一个神,而是一个人。他和我是并肩的树。他是大树,我还是小树。何时我能以青春的华盖,给他和这座宫,带来一片新绿?
  “光华。”他露出了笑涡,有让人仿佛置身在云端的美好。他开了明光殿的门,清新的空气,即刻取代了陈腐的气息。乌云密布,残星数点。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我抓住他的黑袍,被我咬破的胸襟处,可以看见白得耀眼的衬里。他深沉的声音在桂宫中有回音:“光华,昔日舜帝弹琴,造诗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夏初时节,常有南风,南风自然,却可解忧,可安国。对朕,你就像南国之风。你不用着急。朕虽不年少,但还可以等你。”
  我点点头,还是有隐隐的不安,不是为了将来,而是为了眼前的乌云。那乌云就像一张鬼怪的面具,将一切隐匿在静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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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阳光一点点挤入窗棂,我披衣坐在鸿宁殿的寝殿内。我因为久卧苦闷,便要阿若扶着我在室内绕圈。阿若轻声道:“天还没亮,内宫总管张公公来迎接皇上。……似乎有不少大臣得知皇上回宫,候着圣驾呢。”
  我扬眉扫了扫她:只不知大臣们又要参奏什么。张公公来这里,可见事情急迫。是谋刺之事有了结果?我低头沉默,圆荷红着眼睛在门口一晃,有只雕花的象牙球滚到我的脚边,我弯腰捡起来,花瓣中刻“赵王府”几个金字。圆荷追着球进来了:“公主……这是谢公子的。他的猫把球弄进殿来,我还给他,他却唬着脸。谢公子肯定怪我和猫玩这个球,嫌脏了。”她吧哒吧哒掉泪。我纳闷,如雅昨夜迎驾,神色如常。莫非他与阿宙有了什么过节?
  我提起案几上的笔,写:“去请如雅来”。
  不一会儿,如雅抱着手进来,见了我,他勉强的笑笑,真跟吃了黄连一样。
  六王所送之猫,夹着尾巴跟着他。爬到我的裙边蹭我。我摸了摸猫,用询问的眼色望着他,指指手中象牙球。
  如雅咬了咬牙齿,坐下:“姐姐,这是过去赵王送给我的。可是姐姐就要当皇后了,他这次拒婚崔家,任性狂傲至极。城内的谣言一夜之间就疯传起来。各式各样的揭帖,飞书,……不听也罢。可我们真不该和赵王有什么联系了。我们来北朝难道是给人害死的?”
  我运笔:“谣言怎讲?”我执拗的盯着如雅看,非要他说真话。
  如雅耳轮泛红:“可不是泼天的污水吗?说赵王与桂宫有私。在四川,赵王先得到桂宫。桂宫随赵王同宿营帐中多日。后来……又藕断丝连,甚至在寺庙里私会。在皇上北征期间,又形如鸳鸯,连老臣都看不下去……还有好多,我说不出口。”
  我点点头。不错,阿宙拒绝名门姝丽崔惜宁,实在是我俩之“情”最好的证明。人家不止要害他,还要带上我。他离“皇太弟”之位最近,而我这南朝女孩离“皇后”也一步之遥。我在宣纸上画着一个一个墨团,心中激愤。阿宙是先遇到我,我也跟着他在军营中同居止,后来又在寺庙会面,我俩共守长安时,也有过拥抱和独语。可是,那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污秽。我们过去,还好没有真跨越雷池,不然暗中监视的眼睛,早就不放过我们了。
  如雅揣摩我的神情,问:“姐姐,你丢了贵重东西么?”
  我做唇型道:“玉燕。”
  他猛站起来:“啊?此事应速白于皇上。”
  我捏住他的袖子,写道:“我已说了。”
  他咬住唇:“姐姐,外界传言,在赵王与崔惜宁结拜兄妹的那次宴席上,赵王喝的酩酊大醉。他离开座席的时候,不少官员都看到赵王的坐垫上,落下一只玉燕子。我本来当是无稽之谈,……原来是真的。”
  我倒吸一口冷气。玉燕在阿宙处?我平心静气考虑了片刻,拉住如雅,飞快写道:“我失窃后数日未曾泄密,遇刺后才告诉皇帝。我和赵王就算有私,怎会明目张胆的以帝国之宝玉燕相赠。从我这里偷去,又从人事不省的赵王怀里掉下,诬陷,诬陷,诬陷。”我一连写了三个诬陷,将笔用力一甩。墨汁洒到猫头。猫惊叫了数声逃走了。
  如雅脸蛋红彤彤的,他环顾四周:“姐姐,你可不要再管元五了。皇上英明,但也有反复无常的先例。何况……赵王宅第,在前天夜里就被禁军包围了。”
  我瞪着自己的涂鸦,眼前也黑乎乎的,咀嚼不出滋味来。元天寰为何要包围阿宙的王府?我反复回想元天寰的笑,他的言语,并不像要对阿宙动手。难道说……他是为了保护阿宙,或者……他想引蛇出洞?我左手握住如雅的手腕,对他写道:“皇帝之心固不可测,然我信他为明君。我自当谨慎处理与赵王之事。”
  如雅叹息道:“好。如今赵显不在,守门的兵士也糊涂,我身兼数职,不得不去关照。姐姐还有伤,不急不徐,才见武献皇帝之遗风。”他又折回来,将象牙球放到袖里:“这个我还是收起来。宫里人,最能无事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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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罗夫人来瞧我,我收起惘然的神色,悠然的靠在塌上,听她说话。
  罗夫人应不知道我母亲的秘密吧?我惴惴的想。可她是皇帝乳母,有些事总有风闻。
  她端详我道:“妾有两月不见桂宫,桂宫倒更有风采了。这一次您救驾,董肇都对我讲了。皇上吩咐董肇,这次留在长安的宫内协办婚事。您的伤好了,就该住进太极宫了。我朝除了开国慕容皇后,数百年未有那样帝后共同起居的和美了。但愿女相士所言,全能灵验。”
  那个女相士还说了什么?我好奇的侧脸对罗夫人睨视,她总不会知道我和元天寰共有的秘密吧。罗夫人微麻的面上也露出笑容:“嗯,想来皇上是不会对桂宫说的。皇上无子,女相士言:那南朝的公主非但与你龙凤命,而且相貌宜生男,必能孕育龙子。”
  我垂下头,只见自己丰腴的手背泛起了桃色,无意识在褥子上摸索着。
  那样的事,太遥远了。女相士,总会有失算处,我蓦然将发烫的手背覆在脸上。想起来,元天寰要是能有儿子,那么许多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对帝国来说,这也是头等的政治啊。婚姻就是政治,也不是是我是他的悲哀。我的脸也发起烫来,元天寰那深黑的眸子,浅浅的笑涡,仿佛就在眼前,我在那个瞬间,不再感到抑郁和害怕了。无论何种诬陷,元天寰都能看清,他早就在阿宙提起醉酒的时候,就说过“他是被下药了”。
  罗夫人还要说话,就见门口有宫女仓皇道:“罗夫人,那边的情况不好了……”
  我凝神,罗夫人已喝道:“大胆,桂宫面前也敢喧哗。等我出来。”
  她对我肃然道:“桂宫,掖庭有个先帝的要紧妃子病重。妾先告退。皇上晚膳后会来看您。”
  罗夫人对宫内外的事,几乎一句没提,我也没法打探出什么来。我和衣闭眼,迷迷糊糊又瞌睡,明白过来,就听北风起,阵阵逼人,好似十面埋伏。
  “这风好大,看来又是一场暴雪。”有宫女大声说。
  冬日昼短,天幕已黑。我悄悄的走到门口,廊间殿角,宫娥们手忙脚乱的点上宫灯,灯座在风中胡旋舞般,团团乱转。我心中却骤然起了希望,与灯纱中微红的灯火同在。
  只愿这是春日前最后一场暴雪。秧苗,以后才能在春天生长。
  我匆匆用了些粥,一心等着元天寰来,但左等右等,他也不来。暴雨夹着大雪,倒是凶神恶煞般的袭来。雨声隆隆,窗扉也被震动,等雨渐歇,风雪肆虐。阿若扯着嗓门:“殿下,这样大雪,皇上未必能来了。奴婢服侍您先睡下吧。”
  我摇头,我隐约听见一阵哭声,又好像没有,用发簪挑着烛焰,莫名的焦躁起来。这样大的风雪,真乃罕见。天公之怒,对谁而作?阿宙那个性子,要是知道他大哥的心思还好。要是会错了意,不知道会怎么样。我倒是成了阿宙的“七寸”了,我来桂宫,他应该不知道的。玉燕子,现在究竟在谁的手里?
  焰心陡然拉长,“嗤”一声差点烧了我的指头。光的末端,元天寰竟然出现了,他眉毛上沾着雪水,眸子如蘸两汪翠色。虽冒着暴风雪而来,神态却依然悠闲。
  他凝视我,神色异常复杂:“还没睡吗?朕来晚了。今日事太忙。两个时辰前,我父皇的贾贵嫔薨了。她是父皇喜爱,母后怜惜的人。因此朕去了一次掖庭。现在雪大,弟弟们又在长乐宫,怎么也要等明日才宣告此事了。”
  弟弟们在长乐宫?阿宙呢?我审视他。他坐下,端起几上的粥碗:“是你才吃剩的吗?”
  我点头,他已经吃起来,好像真饿了。我自然也是无声。他吃完才坐到我的床边:“你知道不知道,朕为何要禁闭赵王府?”
  我想了想,摇摇头。元天寰从怀里取出一份厚厚的奏折:“就是为了今天。朕不给五弟下马威,这些人怎么能都出来?所谓墙倒众人推,何况有人存心陷害五弟呢?”
  他将奏折搁在案上,又细细看我:“不过除了政事,朕先要告诉你。朕认为遇到你,就是从四川灭蓝羽军那日开始的。在那之前的事,朕不问,也不想知道。”
  那之前什么事?他的话,是不是与谣言有关?怀疑我跟阿宙……我掐住他的手腕。
  他悠然道:“不管怎么说,光华你和五弟曾给了旁人造谣的机会。你来柔然见朕,那双熊皮手套,你总不能否认的。朕不说,不代表不知道。当然了,朕本也不是爱处子成癖的男人。”
  我气得发昏,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我是不是处子,他可管不着。但是他居然能这样说出来,还真是无情之人。要是听信谣言,就干脆把我配给了阿宙。我昂起头,挑着嘴角冷笑。
  元天寰睫毛一动,那神色意味深长:“可不是又会错意了?朕要说的,你总是不明白。”
  我使劲的捶了他一下。他严肃的,全神贯注的注视我,忽然唤我:“光华。”
  我茫然的犹疑片刻,他的唇已经碰上来,蜻蜓点水般,才刚碰触,又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漂亮而含蓄的五官,隔了我一尺,好像依然是高高在上的,疏离的。
  我望着他的唇线,自己唇上也是冰凉的。我不禁想用手指去解除唇上那个奇怪的咒语。
  可是,第二记吻又落下来,他的脸庞,从未有如此近而清晰,我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
  他的唇只贴在我的唇上,轻柔的辗转着,手臂揽在我的腰间。这时,他的气息,是如雪后的松林,清新的,年轻的。我向后退,依然在他的怀中。等他吻完,我才意识到,自己已靠在他的肩胛上,灼热从他的袍服里释放出来。
  元天寰默然半晌,将手掌打开,玉燕子在他的手上,莹润闪光。
  他道:“这是和那份奏折一起递给朕的。还好你事先告诉朕此事,不然朕今晚绝不会来见你。”
  玉燕子已经到了他人的手上,那群人用此来说明阿宙想要谋杀元天寰的原来……我么?
  元天寰对我道:“你不用说话。朕不用你说,就能明白你。朕这次还是全胜……假如明日顺利的话。留情不留手,留手不留情,但这次朕却想要两全其美。”
  我心想:怎么还能两全其美?他却将我扶抱在怀里,又低头吻了我一次。还是慢悠悠的,也不深入,好像只是在品尝香茗一般,我却头晕目眩,仿佛喝酒醉了,又饮了滴蜜。
  我暗暗张开眼睛偷看,他阖着眼皮,镇静白皙的脸颊上竟有一抹红色。我嗯了一声,他才放开我。我倒在衾上。他收起了异样神色,离我远些,坐正了说:“告诉你其中的缘故。”
  寒风雪花好像无损于室内的温暖,还为我们树起了一道与世隔绝的篱笆。
  在某一刻,我确定我听见桂宫的宫门震动,似有人在用力呼喊。但是我依然想听元天寰说下去。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21:52:04
第二十一章:出鞘

  我支颐几上,只觉元天寰离我虽远了些,他睐视烛光,目中翠色,却更为鲜明。
  他一指奏折:“此事绕个圈子,还是绕到了刺客之事上。于英之女,按照五弟的安排,本该跟着她全家到徐州杨澎处避难。于英女在外人眼里,是通过太尉,与杨澎联系的。所以挑拨利用她来行刺,出了事,为他们一家请求赦免,又转移她一家的五弟就难辞其咎。于家遭遇巨变,又不得不背井离乡,人人心中惨淡。人,一旦要绝望,就往往会黑白不明,近于昏聩。杨澎名声不佳,而他们途中辛苦。有人此时出现,向他们盛言徐州之危险,又放风说以朕的性子,让他们去徐州,是假赦免,真处死。他们唯一的生机,就是逃向深山老林。那你想:他们还会选择什么呢?”
  我转动眼珠:于英一家必定不奔向徐州,而是散入山林逃匿,而于英女,正是走投无路,才被人所利用。行刺元天寰,十有八九是不能成的。但熟悉长乐宫和皇帝情况之人,却希望为诬陷阿宙拉开序幕。这阴谋,其实从我遗失玉燕之时,就开始发动了。我之玉燕子,一定会被人故意栽赃给赵王。腊月十二日崔府宴席上,或者以后的盛大酒宴上,这个燕子迟早该出现。那么,赵王安排行刺大哥,就更显得顺理成章。他不仅要帝国,还要女人……我忽然诧异于自己头脑的清晰。我以为我受伤期间,思考这些少了,但暗地里,我的思维时时都在温习着这锁链的每一环,无论可见的,还是不可见的。因此元天寰一点播算盘珠子,我的心绪就自然出来了。
  元天寰继续说:“朕这回要杨澎死,虽然也故意泄漏给了两个弹劾他最有力的大臣,但几个弟弟事先都未有觉察。杨澎乃诸弟母舅,又是外放刺史,掌握要地。朕之为政,在他的身边不可能不安插人来监视他。因此他死前后,徐州刺史府内的情况,都在朕的掌握之中。因杜昭维忙于摄京兆之事,五弟将自己的太尉府事交于其余几个参军,信件起草,也经过这几人之手。五弟曾写信给杨澎交待于英眷属之事,他信中有句话道‘腊月十二日本王事定。汝更当小心。’五弟意思,是指自己十二日拒婚,上表要去西北,希望他的舅舅能收敛些。可是若在安排行刺的人眼里,就知道这是个好机会。腊月十二日,五弟去崔府,有大宴席。杨澎将被处死,死后一定抄没信件,五弟提到十二日的信件就会被朕所怀疑。而有人在同一日,行刺朕。看似巧合,实际上不是巧合,是知数方情况的人所安排的阴谋。”
  蜡炬半成灰,我心想:阿宙和文官郑氏一党不和,水火不容。他所用的参军,都是大家族子,也许某一个也跟郑党有所往来。元天寰说“故意泄漏给弹劾杨澎最得力的大臣”,也该包括太傅吗?除了他,还有耿介出名的御史大夫高弘,我真不知还有谁敢放胆弹劾杨澎呢?抛却掌握长安文官脉络的郑家,谁又能搜集出切实的证据?难道……太傅位极人臣,谋害赵王也可解,又为何想要谋害皇帝呢?元天寰对于他,向来是尊重的……大雪层层累到屋顶,我顿生压抑。
  “于英女死,已无对证。杨澎也死,只有物证在,还有什么比死人更安全的呢?你这次受伤,外界都传言你伤情反复,濒临死亡。朕也有意的鼓励这种传言。那么,玉燕子出现,五弟就更加百口莫辩。但他们的计划过于芜杂,所以朕很快就和上官分析出了破绽。五弟在长乐三日后回家,他的王府就被禁军包围。朕也告诫他不要妄动。朕这个假象,却是给幕后之人一个下手的契机。今日,文臣十来人汇集,郑畅上书,弹劾五弟死罪数条,还有不少人署名。
  除了御史大夫高弘不来见朕,其余人都认为五弟这回完了。朕看了也只是沉默。等他们走后,朕单独召见了太傅。”元天寰冷冰冰的一笑:“朕给他一杯茶,最后一次叫了他一声:太傅。”
  我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这就是幕后之人,是郑太傅……?太傅出于个人权利和私愤,竟会这样铤而走险?不可思议。荥阳郑氏,枝繁叶茂,太傅通显三朝,末日将到。我手肘发麻,风雪更大,外头噪杂一片。
  “杨澎那抄家后,所有的到京文书,朕都命太傅郑畅去查。其实,朕安插在杨澎身边亲信,已经将两三封五弟“可疑”信函不知不觉的抽出,上呈给朕。所以,郑畅今日的奏折中,不该以五弟此信为论据,可是那奏折,依然有此信的那句话。可见他们早准备好奏折,连察看上千信的耐心都没有了。郑畅奏折,还拉上了太尉府参军胡懿所提供的证据。这也就是五弟身边,他们所安插的眼线了。不过,对行刺之事,郑畅原本并不知悉,种种迹象,都说明其儿子秘书监郑裕才是主谋。朕因为疑心郑家日久,但当初碍于元廷宇党未除,因此刻意笼络他们。四川回来后,朕有心先发制人,便暗暗派人记录郑家私事。郑畅年老,要事全部委托给儿子郑裕。裕与太尉府参军胡懿之寡姐通奸,因此两人常有秘密往来。胡懿在五弟身边,主管文书,就有机会看到五弟的信,也能将五弟行踪搜罗给他的对头。郑裕最友善的,是黄门郎章敷,太傅长史章琳兄弟。章敷主管宫门内事,要安排女人进入长乐离宫,也是熟门熟路。他要买通什么人,从你的宫女手里盗取玉燕子,也不是太难。章琳虽然有才子之名,但轻浮急躁,因此章氏兄弟与郑裕,才能安排出这一大场戏来。五弟在宴席上,若为胡懿下药灌醉,那么他被众人扶下去,座位上多个玉燕子,还奇怪吗?朕查出来这件事,但朕要除掉郑家,也不为了这事。”元天寰胸有成竹,又似觉得有几分热,缓缓的宽了玉带,向我挪了挪:“郑氏成党,让朕不能容忍。荀子曰:怪星之党见。朋党相持,无深而不入。一旦成党,朕必灭其于星火之中。他们讨厌五弟,是为了什么?”
  我用簪子在被面上轻划“兰花茂盛,秋风败之。兄弟间,唯五王有才干。”皇族之人,与文官共掌政治,是北朝的固定比例。皇亲无能,文臣势大,反之,则不然。
  元天寰大概是松了玉带,人也轻松了,他一笑,睫毛给脸投上蔷薇色的阴影:“光华只知毛皮,还不进腠理。郑畅等早在十年之前,就和西北豪强有些交情,而五弟刚烈,是朝中唯一主张彻底掌握西北,再灭南朝的臣子。畅父子收受西北豪强贿赂,多次强调西北应该安抚,不该出兵,并怂恿攻打南方。五弟当上太尉,也是这样主张,因此畅等对他更为嫉恨。这次朕灭柔然,五弟针锋相对,郑裕恼羞成怒,才会背着其父走此一棋。后来,其父恐怕不得不同谋,父子本是一根藤上的人。”
  我向他挨近了,又在他手上写“既如此,该如何处置?你今日又对郑畅说了什么呢?”
  元天寰按住我的手指,仿佛那是一束兰蕙:“所以才说:此事要两全其美。朕要重新将文官这盘棋,全部收到自己的手中。太傅就不得不让位了。畅等阳奉阴违,朕嫌忌已久。朕坐观杨澎与他们,互相斗法,两败俱伤,至于今日。
  此外,朕有意提拔新豪门,打击部分腐朽的大士族,以便能为将来的南朝士族,如谢氏,陇西世家,如李氏,还有未来的庶族,预留一席之地。荥阳郑氏,就是开刀之瘤。他们必将消亡。他们的党羽附庸,南阳章氏,安定胡氏,也可一起抹去。
  但朕不能像对待当年奸臣之家,做得过于明显,甚至他们谋刺之事,也不便张扬于众。朕今日暗示了郑畅一些话,并令他回去想想,还有什么背后的人。朕隐约觉得,也许还有人与他们暗中勾结的。他是聪明人,朕这样说,他明日就必定会交上辞呈,又不敢不按照朕的意思,走上自己归路了。朕要灭郑家,但要缓和,原因有几个。君王赏罚,也不是全部随心所欲。若罚一人,天下人喜,就可以罚,例如朕十年前对奸臣,今年对晋王。他们之死,有谁伤痛?可郑畅位列三公,虽然他唯唯诺诺,也没有教朕多少。毕竟名义上是朕的太傅,又乃汉族士家领袖之一。朕才灭柔然,又杀廷宇。若大量处死他一党的文臣,就会人情震动,四处不安。朕就要大婚,下一年会按兵兵动,修养生息。朕也不想让西北豪强,有所准备。上次朕从东都吊来崔道固,便是准备以太傅年老为借口,让崔取而代之。畅不在位,逐渐门庭冷落,朕再徐徐的除掉他之党,而对于郑畅之子,既然出了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事,他又四处传播不利于你的谣言,朕要用他罪捕获他。他那几个朋友,也是要死的,不过在那之前,朕还想从这些人身上,挖出些秘密来。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关于你与五弟的遥言。若以公开的杀戮为结束,等于承认了是实情。为你,为五弟,都不可如此。”
  我恍然大悟。元天寰之心思缜密,几乎无懈可击,也难怪他常显得自信。对于郑氏,他早就要除。先是利用,然后又是故意的让他们自我显露。连阿宙,都要给当成棋子来用。这一步步,绝不是几天里想出来的。他杀,是必须要杀,不杀,也不是留情,而是为了更深的目标。我又觉得累,果然是伤势不好,这样的费心思,超出我的负载。一个人像他这样,必定是孤独的……我幽幽的寻思,又瞅了他一眼。
  他也不瞧我,在我的脚跟横躺下,轻轻的吁了口气。我想他一定是累了。不过他眸子依然睿智,侧影美不可言,好似千峰翠融化了墨色。让人顿时恍惚,置身仙界。我尴尬的动了动脚。他总不会想就这样睡了吧?他忽叫我一声,嗓音有些沙哑,如歌唱般:“光华,你看,朕明日就要完美的了局。黄昏时,上官,也到了上官府了。朕还是要打击西北的,要快,快,千万不许他们联合起来了……五弟嘛,现在让他去西北,太显眼了。朕要给他安排更好的位置,能锻炼他的羽翼的。”
  我不禁坐起俯身,想够得到他的手。但是临了,还是缩回了手指,他的手里有我的玉燕子呢,他好像看透我的心思:“光华。玉燕子对你似乎不吉,你屡次为它受困,不如朕替你保存。你愿意吗?”
  我张大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将一个盒子交给我:“朕公平。拿了你的玉燕子,这北朝的龙凤你就替朕收着吧。原来父皇也给了你母亲的。他们是孽缘,因此不能收在一起,但我们不是。”
  我握紧盒子,下定决定点点头。风呜咽着,雪动人心魄。元天寰给我盖好被子,吹熄了烛:“朕自幼练武,不怕黑的。”他说。
  我知道他在不远处的塌上卧着,心里也就安稳了。有皇帝,桂宫也是不黑的。
  我睡下时,又梦到有人叫我的名字,风雪淹没了声音,我也没有回答。
  我半梦半醒中,只听有人叫:“皇上,皇上?”
  天亮雪收,元天寰“嗯”了一声走出去。宦官急匆匆的陈述,元天寰“啊?”了一声。
  他大声道:“即刻令白孝延来见朕。”
  他面色凝然,将我抱起来,也不说明情况,只快步在桂宫的廊下走着,吩咐宫女:“让谢如雅到太极殿来。”我狐疑,到底出了什么事?
  元天寰脸色阴沉,但还是步子稳健,他对我道:“桂宫可能不再安全 。朕送你去朕之太极殿。董肇在侧,谢如雅也会来,朕要看情况定事,不能陪着你了。”他的语气开始严肃,但是到了末了,显露一丝诡异的笑容。非但不让他显得松弛,反倒连我都心惊了。到底怎么了?
  我被安置在太极殿里。有宦官向元天寰送上了他的剑。他不看我,就拿着剑出去了。我如坠雾里。发生了叛乱?怎么会呢,我睡了多久,这是什么时辰?
  我正忐忑,如雅来了,他见了我,半跪下:“姐姐,赵王君宙出了太尉府,杀死了太傅子郑裕,又率一队人包围太傅府……太傅郑畅已自杀。其余的,我还不知道。”
  我扯住喉咙。阿宙是谋反?他要干什么?元天寰必定不知道弟弟这样的行为,连他的动机都不明。难怪他得知消息后,脸色难看,但他用了剑……
  兄弟相残?这可怕的字眼如毒蛇缠绕我的心房,我站起来,向外面走,如雅拉住我,他摇头:“不行,不行……姐姐……”
  我想起昨夜之呼喊,情急之下没有纸笔,我抓住一块雪白的绣幔,咬破了手指,写:“如雅,你说实话,昨夜,赵王是否来寻我?”
  如雅低头,他道:“我早说了赵显不在,桂宫的守卫靠不住。昨日下午,内宫有哭声,不知是哪位贵人薨了。然后大风雪就来,夜里有人扣桂宫门,守卫喝醉了酒,不知怎么回答了。皇上到桂宫,我也歇了。大概是子时,赵王竟亲自来了,像发疯一样,自己打门,他先叫你,又叫我。守卫慌了,告诉我。我想这个时候,他怎么能来?他总要给你留些余地,我心内有气,就没有理,让人请他回去,后来我终究不放心,他已经走了。他私自出府,我也不好来告诉你和皇上……”
  我认真的回想,不禁扼腕:阿宙别是以为我死了,所以宫内才有哭声……?元天寰也说,长安都传我伤情恶化。桂宫的守卫,究竟怎么回答的,如雅,你怎可见到赵王,也不做解释。
  元天寰之剑,即将出鞘,我不能等在这里,我是非要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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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碎佛

  我拽了一下裙裾,如雅的手指都像黏附在我的衣带之上,毫不松动:“姐姐不能动。”他声嘶力竭,漆黑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听我说……昨夜宫中丧事,长安暴风雪大作,就算有人误传了姐姐的死讯给赵王,他……怎可妄动?国有国法,他身为皇弟,擅杀大臣,便是有罪。太傅自裁,京城骇动,赵王之行,要赦要杀,那是皇帝之心,也是他们元家的事。别人还可说话,只有你不能……纵然赵王只是出于少年义愤,但皇帝此时必定龙颜震怒,我求你了,先不要出去,等等……”他的眼泪落到了下巴颏,抽噎道:“这城里,处处陷阱,我们在这个国家,无权无兵,我只有用身体挡住你。我求你……我以前是宁死都不肯求人的,但今天我求求你了,夏初姐姐。你乃我朝公主,别忘了你父母,还有我父亲……南朝不能死……一百个元君宙万劫不复,也比不上整个江南……”
  我的背脊原来就像绷紧的弓弦,但此刻已不得不弯下来,我伸出手指,摸摸如雅的头。
  如雅还是跪着,好像一个不能辨物的盲人。双手在我的裙摆下抖动,就像秋风中的枝叶。
  人君一悟则天下治,人君一怒则令人焚身灭族。我岂能不懂?但如雅还是个孩子,又是外人。此漩涡中的每一进退,每一处微妙,他还是不知道。我更不能怪他。我蹲下,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就像当年在谢家田庄中一般。他收住泪,澄澈如镜的瞳仁里反射出我:“姐姐。”我替如雅扶正了冠,尽力的让自己的呼吸恢复正常,可我的心还怦怦的跳着,无处安放。
  阿宙被解军权,所能动用之军,不过是几百人,除非他还有策应,不然不可能阴谋造反。但他如有内应,必定先发制人,元天寰怎可能在我的房中安睡到天明?阿宙被我的噩耗冲昏了头脑,又加上他的热血气性,才会有此异常越权之举。如雅说,那是元家事,我们该旁观。可是,我的身上,就是北朝的国宝。元天寰此举,已将我视为妻子骨肉,我还是不能冷眼“撇清”。我这人不够聪明,不愿失手,但更不愿后悔。
  我处于深宫,不明朝中的情况,文武大臣,我都没法联络。可还有一个人……我想到那个名字,眼前一亮,元天寰确凿的对我说“上官已到上官府”……上官知道阿宙的事了么?他在哪里?我将手从如雅的肩膀撤下来,在金蔓砖上比划大字:“如雅,求你一事。”
  他瓷白的脸为泪洗过,专注的等我写下去。
  我一字字写完,他嗟叹一声:“你让我去找上官先生?”
  我点头,又在地上写“未知宫外之情况,汝见机行事,以自身平安为首要。”
  如雅忽然笑了一声,我瞪视他,不知道他怎么笑得出来。如雅从怀中掏出一方丝绢,替我包好了咬破的手指:“姐姐,你怎么只知急别人的事,不知道自己疼?我已通知了上官宅了。”
  他是小神仙啊?我心里狐疑,忽然想起了桂宫中一位“客人”……莫非……那家伙去了?
  如雅恢复了贵公子的从容,娓娓道:“上官先生他曾说,桂宫的黑鸽子与他捻熟。我在谢家时,花鸟鱼虫,什么不玩?我曾对皇上说,要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天下便美好了。这些日子里,鸽子君与我也熟了。我有时放它出去,它去了上官宅也定回来。赵王事发突然,我怕你忍不住冒失,皇上让我来太极殿之前,我已请鸽子君帮我去上官先生那里报信了。先生就快来了吧。”
  如雅真够聪明。我不禁抬头仔细的端详他,他轻灵像江南的雨,与阴森的北宫对比鲜明。
  他是我唯一的“陪嫁”,但这世上有何奇珍异宝,可比我的弟弟谢如雅呢?我眼前似乎明亮了些,如雅靠着我,挪个位置,肩膀一碰:“姐姐,你听,外头是皇帝的脚步声……?”
  我侧耳听,似乎是有人的脚步,是元天寰?这本是他所起居处理政事的太极宫,我们身处在此宫哪个角落?我起身,如雅紧跟着我。碎雪如同银粉,随着北风扑面而来,我抱着双肩,足下冰凉,……自己方才匆忙,只着了罗袜……一片弯曲成弧的墙,如同半月,横在光秃秃的树干后。我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手指遮住光,但还是要面对。我该怎么办呢?元天寰在哪里?我还是向前走了几步。积雪地里,出现了一个黑影,我仰头,元天寰的大黑鸽子桀骜飞过,向着东北方向的殿堂飞去。
  如雅拊掌道:“鸽子君来的好快,上官先生也快来了吧。”他迈到我的身前:“姐姐,我去探听消息,你等我,好不好?”
  我点点头,他走了几步,我牵住他的袖子,他光嫩的脸上出现与年龄不称的涩笑:“赵王行为失常,与我也有关。我守护桂宫未失职,但却无意中添了乱子……放心,千山万水,黑鸽子能飞回皇帝那里;刀山火海,谢如雅总会随着公主。”
  我望着他离开,背后一阵细碎声。我故意不回头,向面前的玉镜台里一瞥。我心念一动,退出了殿,袜子踩在积雪上湿了,我冷然回望殿内,让那人知道我已发现他存在。他从阴影里出来向我跪拜:“公主殿下,老奴该死,惊到您了。”
  董肇。他是我母亲的侧近,但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以如雅的机敏,方才也没有发现他。我张了张嘴,是了,昨日罗夫人提过,皇帝留董肇在宫内,协助婚事。这太极殿是文成帝常年起居处,董肇必然知道不少秘道机关,所以他不是从门口进入,也不是早就在殿内。也许他是有消息要告诉我。我对他招手,在雪上划“公公要救我?”
  他独眼深沉的望我,好像我是少女时代的母亲。他隔着水火,力量绵薄。
  他膝行数步:“殿下,老奴只是来告诉你方才的事,如何敢当救字。”
  我又写:“帮皇上,帮赵王,便是救我。”
  董肇热泪盈眶,忙道:“老奴领会了。公主,老奴看着皇帝长大。近来人们说: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皇上容貌酷似先帝,也爱书画,但在‘情’上,是赵王才继承了先王。赵王拒婚,可见他痴情而不滥情。但宫中,为‘情’而动,是最大忌讳。先皇为情所扰,失却了自己,差点失却了社稷。因此皇上绝不愿重蹈覆辙,可皇上就真的无情?皇上为文成帝最爱之子。若和赵王殿换个成长的环境,换个位置,未必不是痴情人。但老奴要说,公主须庆幸皇上并非如文成帝。”
  我从鼻子里长出一口气,心内默认。元天寰要是像文成帝为爱所溺,哪里能统一天下?但阿宙……我转身,又弯腰在雪地上书写:“你告诉我,赵王此刻在哪里?不必瞒我。我什么都能受。”我闭上眼睛,雪地白的刺眼,我只能听。
  “赵王昨夜先在某处杀死太傅之子,然后调动数百军卒,径直包围太傅府,查抄其家。他让太傅束手就擒,面见君王,但太傅却选择了自杀。其中的纠葛,老奴也不清楚。皇上不明赵王动向,调动了白将军保卫皇城,又命监视百官。他令宫内总管张公公去质问赵王,意欲何为。不过,张公公说没有见到赵王,赵王在哪里也不清楚……倒是驸马杜昭维,崔僧固大人,连同御史大夫高弘大人入宫,请求面圣。不过,方才有人报告,赵王单人匹马,手无寸铁,出现在宫门前。皇上宣他进太极殿了……”
  ……我咳嗽不出,就像痨病那般,发出几声吼音,胸中如冰水浇。我从怀中取出盒子,将黄金龙凤给董肇看。又写:“让我去见皇帝,我不能出声,但我要在场。你可有法子?”
  董肇犹疑,我将雪地上的字全部抹去,又走进殿内,执拗而恳切地望着他。他叹息着,好像下了决心:“公主跟着老奴来,您可别出声,皇帝……有分寸。”
  我跟着董肇,在殿后的回廊里走,果然还有秘道。董肇轻声道:“老奴不可向前了。前方有个秘室。那里的一面墙,是琉璃制成的普贤菩萨像。公主触摸大象左边的眼睛,就可窥视外头,但老奴不能告诉公主出秘室之法……”
  我嗯了声,那个秘室,元天寰出征柔然之前,让我进去过,我还向彩色菩萨像跪拜过呢。我依言,打开大象的眼睛,向外看。殿内鸦雀无声。
  我再看,不禁蒙住嘴。最近处,鬼魅般亮着一盏灯。元天寰修长的身体,被勾勒出优美的青色边缘,他侧对我,用一块雪白的绢丝,擦拭着长剑。他的那柄旧剑,出鞘了锋利异常,寒光粼粼。他极为严肃,好像是第一次为参加祭礼作准备的孩子。
  我顿时萌生了对未知的恐惧。风雪声伴着脚步,阿宙缓缓的走了进来。阿宙好像一个半醉的人,眼神也有几分涣散,他的数缕发丝飘散在肩头,就算从未见识过他的热情高傲之人,也会为这绝美少年的绝望震撼。
  骏马西风北国,杏花烟雨西蜀,都曾在他的眸子里闪耀。但如今,却只有沉寂的灰。
  他不利索的下跪:“大哥。”他唤了一声,元天寰对他仿佛无视。
  阿宙陈述:“大哥,郑氏父子乃是奸党。如左传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弟和桂宫,背负了那样的罪名,桂宫……臣弟亲手处死郑裕,为让大哥早日看清奸党面目,臣弟已将其他书信秘藏系数收缴,送到宫内。大哥乃圣明君主,自有定夺。臣弟乃文成帝子,一忍再忍,不堪污水。清君侧,先斩后奏。到此为止,臣弟也不想为此事再辩白了。”
  元天寰冷笑一声,审视剑锋,让人芒刺在背。他目光尖锐:“就你是文成帝子,朕做皇帝不配?”
  阿宙眼睛都不眨,他的声音嘶哑:“臣弟不要皇位。臣弟只求大哥一件事,让我和她在一起。”
  我吓了一跳,阿宙如何会出此语?他是疯掉了?
  元天寰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她是谁?”
  阿宙直起身子,他大声说:“夏初。我遇见她时,她叫夏初。大哥,你不爱她……看你此时的神色,我便确定你并不爱她。她活着,我的爱是禁忌,对大哥是冒犯,但她现在死了,我也了无生趣。我不是她的夫君,不能奢求和她同冢。但我愿意在那个世界里保护她,待她好……我只求大哥让我们俩葬得近些。”我真想求他不要说了,手腕压上了琉璃。
  元天寰眉峰一挑,琉璃之彩色光影射在他的面上。他握紧了剑,将手中的白丝绢丢下:“五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阿宙说:“我不后悔。大哥为了我杀人之事,可赐我死。朝廷内换了旁人,必然是死,为何我不能?”
  元天寰身子摇晃了一下,咳嗽了几声,面色更显苍白。他注视着剑,一字一句道:“为何你不能?皇帝之妻,谁都不该想,为何你能?你没有错。你想爱谁,当然没错。但你因为私怨所怒,又为了女人所乱,打草惊蛇,坏了朕的大计。你还是不错?难道是朕错?”
  今天阿宙居然毫不畏惧,他昂着头:“大哥,臣弟在此事上有罪,但真没有错。奸党肆虐,小人成群。大哥对于此事,也当自审。因为大哥独裁,不爱纳谏,所以郑畅这种唯唯诺诺的奸佞才可长居高位。又因大哥猜忌嗜杀,才会有人心浮动。大哥是霸主,又雄才大略,但即使统一天下,若大哥不改,依然会有刺杀,谋反。”
  元天寰将剑一指他,笑讽他道:“你真是好弟弟,大忠臣。”
  阿宙挺身道:“臣弟不敢当,不过大哥无往不胜那么多年,也该听听真话,臣弟是大哥养大的,大哥要臣弟死,臣弟也乐意。”
  元天寰厉声:“你……”我人都快站不住了,阿宙却还在滔滔不绝说话,我已不明白阿宙在说什么,我只注意到元天寰的手。他的手好像在痉挛,酝酿着风暴。
  这里怎么出去?我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自不量力,只想封住阿宙的嘴,或者拉住元天寰的手。
  “当”,利剑被甩在地上,划出去老远。元天寰攸的举起了剑鞘,对着阿宙狠狠地抽了下去。
  我感受到轰黑掣电的震动,我停止了思维,停滞了血流,连呼吸都停下了。
  元天寰不断的抽打阿宙的背脊和肩膀,阿宙除了闷哼,没有一句求饶。灯为劲风骤灭。琉璃脆弱透光,就像随时要破裂。元天寰的臂,高高扬起,毫不手软的落在阿宙的身体之上,他要杀了阿宙?
  普贤菩萨,慈眉善目,捻花微笑,全没有看到人间惨烈的一幕。白象身上,一会儿就被血花所污染,我尖叫起来……但是没有人能听到我……
  阿宙好象每个地方都因为疼痛而变形了,他不时发出几声呻吟,极压抑的。而元天寰喘息急促,好像已经失控。……突然,阿宙双肩伏地。他像个认罪的人,依然不躲闪,不求饶,只是将自己如同牺牲一样,把自己的脊梁都敬给元天寰打。
  血花飞溅,阿宙的背,血肉模糊。他保持着跪伏的姿态,但好像开始昏迷。
  这样下去,阿宙会死的,我痛哭起来,不知道究竟是为谁恸哭。我向四周摸索,一个小小的几案在角落里,我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将几案朝琉璃墙摔过去。
  顷刻之间,菩萨落泪,五彩琉璃的阻隔崩溃了。
  我不顾一切,向着元天寰冲去,抱住他的双腿。元天寰的腿向后倾了下,似乎失去了力气。
  剑鞘被他抛到了我的身边,我抽泣着抱紧他。可拼命了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原谅我,天寰,但我不能看着你杀死阿宙。
  我回头,有一位青衣男子疾步而来,上官先生?
  上官先生注视我们三个人。他先哀伤的望着元天寰,又怜悯的看着我,最后俯身在阿宙的身边。他始终一言不发,过了许久,他小心翼翼的抱起阿宙,也不跟元天寰交待,就径直走出了大殿。门口敞开,光亮回到了我的身边。
  元天寰像石像屹立。他间断的喘息着,我仰头,却愣住了。
  两行泪水,从他疲惫而俊秀的脸上滑落,他竟在哭。他的衣襟,也早为泪水湿透。
  我骇然的松开他腿。他抬脚要走,我又纠住他的下襟。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的声音响起,冷酷的,如同素日,充满了自尊:“走开!朕不需要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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