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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记·晏然传》荔箫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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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16:10
正文21 020.靳倾

    次日一早,祺裕长公主车架先到了祁川行宫。据靳顷使臣说是因汗王虑及长公主思家心切,就命人快马加鞭地先送了长公主来,余人次日才会到。我是到了正暸殿门口才听闻这个消息的,本想先告退了晚些再来,郑褚却道:“娘子进去就是,皇后娘娘也在,和长公主叙旧罢了,没什么需要避讳。”

    我便依言进了殿,向座上三人行礼问安:“陛下万安、皇后娘娘万安、长公主万安。”

    宏晅道了一声“起吧”,我起了身,与一身靳顷装束的祺裕长公主视线一触,她愣了一愣:“晏……”遂即觉出我大约已不是她出嫁之前的身份,噤声看向皇后,皇后浅笑道:“这是宁才人。”

    祺裕长公主微颌首一笑:“才人娘子。”

    宏晅赐了坐,宫人就添了垫子来。我正坐着,含笑道:“有些日子不曾见过长公主了。”她长我一岁,十四岁时赐府出宫,时时入宫问安还能见上几面。直至去年她下嫁靳顷王子,各项事宜繁杂不已,后来我又作了宫嫔,更没什么机会见她。只是听说她出嫁时那二百多抬嫁妆从锦都主道上行过,走了许久才看到尽头。

    她莞尔道:“是,自从初定下远嫁的事,就没再见过娘子了。”她瞟我一眼垂下眼帘,“当时听说娘子晋封也没得空道贺。”

    皇后始终衔着笑意,手里剥着一颗杏,听到她的话手里微微一顿才将最后一小块皮撕下,将那颗金黄的杏递给祺裕:“你当初嫁人是大事,这些个虚礼才人不会在乎,终究是你在那边过得好才是要紧的。本宫记得你出嫁前那些日子总闷在府里生闷气,谁劝也不管用,这一年来皇太后都还担心着。”

    祺裕幽幽地一声长叹,浅淡的笑意中隐含欣慰之情:“是,当初远嫁心里多有不愿,总闷在屋子里。可后来……他待我当真不错。”她神色有些恍然,看向宏晅一笑,“母后如何?”

    宏晅一笑,答得敷衍:“身体康健,一切皆好。”

    祺裕眉宇间顿有了几分忧意,宏晅与皇太后间的冲突,她大约也是知道的。我便寻了个由头笑着打圆场道:“长公主难得回来,可见了皇次子么?陛下不如召愉姬娘娘带皇次子来见见姑母如何?”

    皇后恍悟,自嘲而笑:“是本宫疏忽了,多亏才人提醒着,确是该让元沂来见见祺裕。”

    愉姬很有些时日没有见过宏晅了,忽得召见难免兴奋,进殿之时面上喜色溢于言表。依礼问了安,便从乳母手中接过元沂,抱在怀中落座。

    祺裕看着元沂,顿时满是怜爱,抱过来就不舍得放手,元沂抓着她的手指要咬她也不恼,宏晅在一旁看得直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孩子了?赶紧给札祈生个小王子,下次一并带来。”

    祺裕双颊涨得通红:“皇兄又拿我说笑,明儿个我定找札祈告状去。”

    宏晅笑指着她向我们道:“看看!民间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朕这个妹妹还不是一样!这就要找夫家告朕的状了!”

    祺裕美目含羞,容颜在胸前一颗鸽血石的映衬下更显娇柔。她虽是嫁去了靳顷从了对方习俗,但全身珠宝首饰皆雕琢精细,气色亦是不错,可见嫁过去并没受什么委屈。宏晅今日看上去也心情大好,原本送妹妹和亲他心中总有身为兄长的愧疚和身为君王的不快,如今见祺裕过得好,他大概也能舒心几分。

    祺裕一件件说着嫁去靳顷一年来遇到的趣事,无论是不适应还是出了岔子,她的夫君札祈王子总是耐心的护着她。远离故土后尚有这样一个人这样照顾着她,确实可以说是很好。



    帝后宫嫔和长公主相谈甚欢,本是一派其乐融融。宏晅下旨让祺裕长公主住在与皇后住处靠近的斓嫣斋,又遣御前的宫人前去侍候,皇后亦派下两人去。尹尚仪却在此时携了四名宫女两名宦官进殿,俯身行了大礼,道:“临行前,皇太后特赐下六名宫人来侍奉长公主。”

    宏晅眉心狠狠一跳,沉吟一瞬,未在祺裕面前显出不快:“朕和皇后都已赐了宫人下去,母后既有此心,人也来了,让他们去凤翟殿吧。”

    凤翟殿是皇后在祁川行宫的住处,可见宏晅是既不愿向皇太后服软将自己的人撤回来,也不想让他们留在御前的。尹尚仪略显犹豫之色:“陛下……皇太后的意思是……”

    “皇太后的心意陛下已然知晓。几个宫人罢了,怎么陛下还决定不得了么?”一直静默侍立的怡然朗朗开口,双眸冷冷睇着尹尚仪。尹尚仪一凛,碍于帝后皆在又不好直言反驳,只跪地不言。我莞然笑道:“尚仪,陛下和皇后娘娘旨意已下,不便收回。不过来行宫避暑,各位娘娘带来的人都不多,行宫虽本也有不少宫人,但到底不如宫里的来得细致机灵。”我望向并肩而坐的帝后二人,笑意恭谨,“依臣妾看,这几人倒不如赐给淑仪娘娘。淑仪娘娘是皇太后本家侄女、长公主的表姐,这份心意让淑仪娘娘代领了也是一样的。”

    宏晅欣然一笑,点头应允,不由尹尚仪再多言:“按宁才人说的做。”

    祺裕始终垂眸不言,直到宏晅最终下了旨、此事定了音,才向我淡一笑,语中略有尖刻:“才人娘子聪敏。”

    我微微注目于尹尚仪带着宫人离开的背影,片刻后即收回目光。伴驾前来的宫嫔有数位,唯独加赐她六名宫人,这事传出去,若众人不知其中缘由,拈酸吃醋地必定少不了;而若知道其中缘由,就更会察觉出陛下与皇太后之间愈发紧张的关系。不管哪一样,都够让她添上一层不安的。至于祺裕对我顿生的敌意……她再恨也好,终究是嫁出去的人了,在祁川也不过能住上月余,再恨也是无可奈何,何况最后下旨的那人是她的皇兄。



    靳顷汗王大驾在次日晌午到达祁川行宫,在正暸殿拜见大燕国君和皇后。宏晅下旨让庄聆先招待着朵颀公主,庄聆不敢怠慢,找了我一同帮忙。我到庄聆所居的吟水阁时,朵颀公主已然到了,我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静婕妤娘娘万安、公主万安。”

    朵颀公主忽然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我大感疑惑。庄聆先命了免礼,向我解释道:“你来之前,公主正说着大燕礼数繁琐。”说着又对她说,“这位是宁才人。”

    朵颀公主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歪着头看一看庄聆又看一看我,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道:“是礼数繁琐,但两位娘娘都是美人。”

    我一窘,想向她解释从五品以上才能称“娘娘”,正六品的才人尚是“娘子”,可想她一见面便抱怨礼数繁琐,还是省去了这番解释好,她一个番邦公主在称呼上出了疏漏也无人会怪罪,便笑而饮茶不言。

    她想了一想,又问庄聆说:“婕妤娘娘,后宫有多少位嫔妃?”

    我与庄聆都愣了一愣,庄聆答:“眼下有三十四位嫔妃,公主怎么这么问?”

    朵颀脸上的笑容顿时黯了,闷闷道:“父王和王兄要我嫁入大燕,可是……我不想……”她又抬眼看一看我们,“大燕规矩太多,我不喜欢。”

    我睫毛微垂,似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只纠正庄聆的回答:“娘娘记错了,是三十三位。”

    朵颀和庄聆都一怔,后者一思索旋即反应过来,颌首道:“是了,是三十三位。”

    我们皆是一副话里有话的神色,直弄得朵颀生了好奇,追问我们为何又是三十三位了。我抿唇一笑,温和地答道:“去年,夏美人意图毒害皇裔,废为庶人打入冷宫了。”

    “冷宫是什么?”朵颀追问。

    我与庄聆相视一笑,面上多有悲伤和无奈,庄聆苦笑道:“一句两句解释不清,公主也莫要问了。”

    朵颀只好闭了口。我知道她一定会去问其他宫人的,她会知道冷宫是什么,也会清楚后宫是个怎样的地方。这里住着大燕帝王的众多妾室,各地或是各家族数一数二的美人,但姣好的容颜下是一颗怎样的心,她们的夫君不会知道,甚至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样的地方,朵颀这样直率的女子是活不下去的,哪怕她是靳顷的和亲公主。

    自从这个话题开始后,朵颀便一直闷闷不乐,我和庄聆亦存了心事。天下的女子,在得知眼前之人即将嫁与自己的夫君时,有哪个能不当回事?

    双方都没了心思,相互敷衍了半个时辰,朵颀终于没了耐心,站起身单手搭在胸前向我们行了个靳顷的礼:“不打扰两位娘娘了……我想四处走走。”

    庄聆点头答应,命宦官跟着去,我一时还以为朵颀会拒绝,还好没有。

    庄聆无言地凝视着窗外一株茉莉,俄而缓缓道:“我一直以为你对陛下没那份心。”

    我微愕,很快明白了她语中所指,坦然答说:“是没那份心,多个嫔妃对我来说并无所谓,我只是觉得好端端的靳顷公主该嫁个想嫁的人过她自己想过的日子罢了,何必来送死?”

    “送死?”庄聆不禁轻笑,意外地看着我,“即便你不想作宫嫔,又哪有这么恐怖了?”

    我抚摸着手边茶盏上的花纹反问她:“不是么?早晚是一死,争也好斗也好,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死得那么难看罢了。”

    庄聆默然而对。

    无言了一会儿,她平平淡淡地问我:“愉姬那边怎么样?”

    “也不能怎么样,大约是差人查过究竟是何人要害她,但那一位又哪会让她探到什么风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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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16:36
正文22 021.朵颀

    晚上,正暸殿设宴为靳顷汗王接风。

    正暸殿的规模比锦都皇宫辉晟殿小上许多,座次安排也因此作出调整。帝后仍坐于上座,右下首为靳顷汗王、王子及公主的席位,往后是几位重臣作陪。妃嫔席位在帝后左下,仍以位份而定,席前以纱帘相隔。

    宏晅与靳顷汗王互相敬酒,大臣与嫔妃皆陪饮。酒过三巡,传来歌舞,照例是数十名舞姬齐舞,动作整齐,颇有气势。舞毕,汗王与王子皆俯首称赞,却听朵颀摇着头朗声道:“无趣无趣,汉人的舞蹈总是这样,拘谨没看头,徒有声势。”

    “朵颀!”汗王一喝,用靳顷话斥了一句,朵颀仍是用汉语反驳道,“我又没说错,本就无趣,哪有我们靳顷舞来得漂亮!”

    我与庄聆遥遥一相视,又各自饮酒不言。好个靳顷公主,用这样的法子惹恼宏晅以拒和亲么?

    札祈王子起身向坐上帝王一拱手,赔罪道:“小妹素来没规矩,陛下恕罪。”

    “公主不了解汉舞罢了,倒也说不上没规矩。”御座左下的一个女声带着清清朗朗的笑意,是瑶昭仪。她起身却未走出纱帘,隔着帘子向帝后深深一福:“公主所见不过是寻常的宴饮歌舞,觉得无趣也是有的,臣妾想请旨一舞,让公主见上一见。”

    瑶昭仪说得字字有力,显是不服朵颀之言,意欲较量一番。我眉头微微一蹙,今儿个有意让朵颀对后宫生出惧意,倒是让瑶昭仪出了风头了。

    就见十二旒一晃,宏晅轻一点头答允:“传乐伎。”

    瑶昭仪方莲步轻移至帘外,宦官请示用何曲目,瑶昭仪低声而清晰地吩咐了一句:“《霓裳羽衣曲》。”

    四座皆惊。《霓裳羽衣曲》成于唐,舞时称《霓裳羽衣舞》,集宫廷舞乐之大成,南唐时遭毁,仅余残篇传世,是难度极高的舞蹈。我曾读过些相关记载,知道这该是多人和舞,然因是残篇,如今大燕宫中舞姬并不习此舞,瑶昭仪如此……莫不是编成了独舞?

    瑶昭仪今日着了一袭丝质袔子裙,鹅黄上襦雅致轻柔,白底下裙上的灰蓝花繁而不杂,广袖飘飘娉婷而立,宛若出尘仙子。曲声起落间,广袖挥舞,裙摆摇曳。我的目光落在她的飞仙髻上,飞仙髻,瑶髻,她自诩瑶台仙子,今日一看倒也不算是自大了。

    舞毕后,她半点拖沓也没有,端端向帝后一福便回了帘后,全然视在座靳顷王族于无物,步履间又带了几分恼意,似还在生朵颀公主的气。我隔着帘子,看不清帝后的神色,只见宏晅闲闲地执杯饮了口酒,皇后温声问:“不知瑶昭仪这舞,公主可喜欢?”

    朵颀公主没了声响。其实瑶昭仪跳得如何对她而言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想惹宏晅不快罢了。何况此事一生,起码在今日的席间,靳顷人是断没有脸面提出让她嫁入大燕的事了。

    接下来一件阻止她入后宫的事,是直截了当地出自宏晅了。

    次日一早,宏晅下旨晋瑶昭仪从一品妃位。

    虽则瑶妃是皇后的本家庶妹,但九嫔之首的位子本已不低,在后宫除了皇后以外,更是只有肃悦大长公主的女儿琳妃比她高上半品,她再得宠也好,这个位置于她而言已是够尊贵了。

    如今突然传出晋封旨意,众人能寻到的唯一原因也就是她昨日那一舞,与靳顷人置气的那一舞。靳顷人当然也是看得明白的,朵颀昨日之举既已让陛下不喜至此,他们也没有理由非要她成为宫嫔。



    庄聆狠狠剪下枝上开得最艳的那一朵海棠,恨然道:“平白让她占了便宜!和大长公主的女儿齐平的位子,她一个庶女也配么!”

    庄聆虽是不忿瑶妃已久,但从太子府至今,毕竟是过了这么多次招,很少如此气急。她的心情我倒是能理解的,从前再怎么吃亏也好,今次却是我们直接将瑶妃推上了四妃的位子。

    瑶妃,她与我没什么怨仇,但庄聆早和她积怨深了。我和庄聆如此明显的一派,自然也是她的敌人,不禁一声长叹:“是我管了不该管的闲事。”早知如此,由着朵颀入宫就是了,她一个番邦公主,总比得宠的四妃之一好对付许多。

    庄聆掌中托着那躲刚剪下的海棠,手掌倏尔紧攥成拳,娇艳的花朵瞬时没了形,庄聆一声清丽的笑:“也罢,不同她置这个气。她高居妃位,最咽不下这口气的绝不是我。”

    我眼前一亮,略一思忖方解其意,心服口服地颌首道:“还是姐姐心思通透。”

    琳妃无争,大长公主却要为她女儿争上一争;皇太后的侄女姜淑仪,原本好歹还是与瑶妃同属九嫔,自今日之后就是实实在在地矮了一头,姜家必看不过;就算她们皆无所谓,瑶妃的嫡姐,大燕的中宫皇后,也总不会任由庶妹势力做大……

    最咽不下这口气的,自然不是庄聆了,更轮不到我。而瑶妃要对付的,也轮不到我。



    祁川虽比锦都凉爽很多,但究竟是夏日,炎热难免。我素来怕热,每每一到初夏时就已胃口不佳了。在我身子最弱的那一年,夏季厌食尤其明显,常常早上吃上一口就一天也不想进食,体力一天比一天不济。还是太子的宏晅忍无可忍之下,午膳时到了我房里,吩咐宦官给我盛了满满一碗饭菜,语气淡泊无比地扔给我一句:“一口也不许剩,不然就做杂役去。”

    彼时我到底年龄尚小,看他神色无半点说笑之意,又实在吃不下东西,忍着委屈站了一会儿,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恰好怡然婉然偏在这个时候挑了帘子进来,看着我们愣了一愣,还道是我犯了什么大错惹他不快了,二话不说便是跪地求情,反倒弄得宏晅一句话也说不出,无措间看见我放在妆台上的一块帕子,起身拿起来丢在我面前,无奈地拂袖离去。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八年我几乎日日在他跟前,天天相见,大事小事也见得不少。这件往事却在今天这样无缘由无预兆地闯入我的脑海,清晰得彷如昨日刚刚发生。我被搅得一阵懵,拉了拉思绪,看着面前一桌佳肴,口中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陛下在哪儿?”

    正换蜡烛的婉然微一怔,回道:“瑶妃刚晋了位份,陛下去她荇漓轩用晚膳了。”

    我讷讷地“哦”了一声,婉然愈觉奇怪,回过头看着我:“姐姐怎么了?”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忽然想到些往事。吃不下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暖风拂面,我望着那花海的波澜,心绪前所未有的烦乱。说不清自己在烦些什么,也许只是因为暑气而生的燥意。

    有嘈杂声自安远山后传来,似是有人在呼喊些什么。我疑惑着走过去,天色已暗,看不清那人是谁。正想再分辨一番,婉然倒先开口喝了一句:“天都黑了,何人在此喧哗!扰了娘子清静!”

    对方脚下微滞,继而向我们走过来。待他走近了,我借着婉然手中的宫灯才看清他是谁,微微一福:“征西将军。”

    “才人娘子。”我是宫妃,他是外臣,本不该相见。此时无意中见了,他谨慎地退开两步一抱拳,颌首道,“臣不知娘子在此,无意打扰娘子。”

    “无碍,本是我来得晚些,要扰也是我扰了将军。”我浅浅一笑,又言道,“但此处已是后宫嫔妃居所,避暑行宫虽不及锦都宫里那么森严,将军如此仍是不便亦不合礼。”我缓缓说完,忽而想起一事,便在他正要再度抱拳告退前郑重一福,“宫宴那日,多谢将军解围。”

    他了然,面上凝起的笑意如夏日微风一般带着温暖的柔和:“霍宁只是道出心中所想,娘子不必记挂。”他睇了我一瞬,“臣告退。”

    他转身离去,我也终究忍下了心中强烈的疑问。

    安夷将军,是谁?

    不问也罢。纵使那人是我我昔日的未婚夫,可又能怎样。他叫什么、是什么样的人,于我而言早已不重要,我何必去求这个没有意义的答案……

    我见他仍是东张西望着似乎在找什么,又抬声道:“将军可是弄丢了什么东西?”

    他停下脚步,回身讪笑说:“本是陪朵颀公主闲逛,途中遇上郑大监便客套了两句,孰料一回头她就不见了。”

    “婉然,回去叫林晋带两个人来,帮将军一起找找。”我缓踱着步子走近几步,莞笑道,“公主素不拘礼,好在在行宫里也出不了什么事,将军不必着急。”

    他又一揖,微笑未减:“多谢才人娘子。”

    林晋很快带了人来,吩咐他们好好帮将军寻人。我与他终究不便闲说太久,虽然一直守着礼数,但让旁人见了总是不好。当下向他一福,一句“先行告退”却是与他同时说出的。略略一愣,都忍不住一笑,又互行一礼各自离去。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16:58
正文23 022.夫妾

    我微锁眉头问林晋:“朵颀公主怎么回事?让宫中女眷照应着也就是了,怎的还劳烦上了将军,让外臣进了后宫居所出了岔子谁担着!”

    林晋却低眉顺眼地道了一句:“臣听说,是陛下的意思。”

    我猛然驻足:“陛下的意思?”这样特殊的“意思”,难不成宏晅还打算纳她入后宫么?

    “是。按着汗王的意思,朵颀公主原是要入后宫的,可昨儿个那一出……”他微抬了抬眼皮,“堂堂一个公主为天子宫嫔不是大事,可嫁与旁人为妾总不合适,如今诸位亲王又都有正妃……”

    我恍悟间不由得冷抽一口气:“陛下想……让征西将军娶朵颀公主?”征西将军也是从靳顷征战回来的人,和朵颀该说得上是有国恨家仇,纵使宏晅不想纳她,可这样的安排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林晋压着声回道:“倒也不是,但朵颀公主要许给外臣为妻多半是变不了的了。陛下今日已以围猎为由下旨宣了几位与公主年纪相当的大人和世家公子来祁川。”

    她到底还是要嫁来大燕。我心中陡然生了一股凄悲之意,皇宫也好,世家府邸也罢,实质上又差得了什么?都不是她这样自由自在的女子该来的地方。她该在靳顷嫁个她爱的勇士,而不是来大燕学这些她并不喜欢的礼数,世家女儿背负的家族重压她也不该就这样惹上……

    为旁人前路唏嘘时,我才倏然觉出我竟然已这样疲惫了。

    可我也分明的知道,这条路,才刚刚开始。我不能退,不能败,更不能死。因为旁人所承担的,是家族眼下的兴衰;而我所背负的,是晏家仅剩的一份尊严。



    心中又是沉思又是感慨地往回走,木讷地上了台阶回到房中思绪仍是木着,直到一只手直直抚在我额上,抬头一看,惶然下拜:“陛下。”

    “免了,起来。”他衔着笑伸手一扶我,“是病了还是有心事,怎么魂不守舍的?”

    “没有。”我垂首摇摇头,一思忖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他半开玩笑且理所当然地反问:“你是朕的才人,朕还来不得了?”

    当然来得,他手里握着多少人的命运,他的一念之差又能改变多少人的命运,哪怕是番邦公主……

    见我沉默不言,他双手搭在我肩上,微弯下腰与我视线齐平:“到底怎么了?”

    我无声短叹,微微调理了心绪,笑一笑,道:“没有。臣妾只是想着瑶妃娘娘刚晋了份位,陛下不是该……”话说一半,抬眼与他目光一触,后面的话便滞了。他面上半点笑意也没有,就这样极认真地看着我,眼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虽是冷肃到了冰点,又非平日殿上帝王的那种毫无感情的神色。我忐忑地与他对视着,想移开双眼又移不开,他忽而一笑:“你是不是想说,朕该去见瑶妃?”

    我迟疑着不知如何作答才好,他神色一厉,伸手就抬起了我的下巴,语气平淡依旧:“说话。”

    我躲开他的手,要俯身跪下谢罪却又被他拦住,似是听到一声短促的叹息:“算了,没有怪你的意思。”

    他坐下,婉然奉了茶来,他不做声地端起来饮了一口。我当下觉得亏他还能看出我有心事,分明是他也有心事。因不知是否涉及朝政,我也不便开口问他,就在他身边坐下,安安静静地给他剥一枚芒果。

    仔细地剥完,只留一小块皮用来拿着,刚要递给他,抬头猛见他正看着我,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我持着芒果的手滞在半空中,不知要不要继续往前递:“……陛下?”

    他斜眼看了看我的手,视线移回我脸上。我把芒果放到旁边的空瓷碟中,接过诗染递来的帕子擦干净手,端坐颌首:“陛下有事?”

    “朕问你一句话。”他面色沉了沉,“这么多年了,在你眼里,朕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我微怔。已经九年了,最初的时候,他是太子我是刚落罪的奴婢,他是我眼里最不敢招惹的人;后来我很快发现,太子殿下没那么可怖,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约亦主亦兄吧;至于他登基之后……就只有四个字才算合适了——九五之尊。

    九五之尊,我知道这必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我小心翼翼地揣摩着他的心思,斟酌着道:“九年来,陛下在臣妾心中的样子一直在变,一言难尽。不过……陛下一直是臣妾最崇敬感激的人。”

    “崇敬感激。”他细品了一番这两个词,“为什么?”

    “因为在过去的八年里,陛下对晏然恩重如山,纵使晏然身在奴籍,陛下也从未拿晏然当奴婢看过。”

    他扬唇一笑,对此未加置评,只追问说:“‘过去的八年里?’那这一年呢?”

    我显出犹豫之色,他道:“但说无妨。”

    “寻常百姓家的妾室待夫君是如何,晏然便如是。”我神色恭谨地浅笑回道。这大概是最无错的答案了,不与他君臣疏离,亦不逾越妻妾之别。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我也跟着站起来。他走到我旁边,双眸沉沉地看着我。

    在他的目光下,我心底掀起的一阵不安在猛然被打横抱起的同时化作了一声惊呼,双手不自觉地环在他颈上,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他淡瞥我一眼,没什么表情地道:“寻常百姓家的夫君要告诉他的妾室,日后不许再把夫君往其他妾室房里推。”

    我双颊顿然生热,一声本该是愠怒的“陛下!”出了口却发现竟娇嗔无比,不禁着恼地狠狠一咬自己的下唇。不再吭声,仍瞪着他。

    他把我放在榻上,端详着我,眉头一蹙:“怎么这个表情?像受了多大的委屈。”

    “陛下有意欺负臣妾还不许臣妾委屈?”我赌着气顶了一句,话一出口已后悔了。他一笑,眉毛微挑:“欺负你?”手已扯上了绣花裙带。

    夏日炎热,女子为图凉爽多爱穿齐胸襦裙,我因体弱,嫌齐胸裙束得胸口憋闷,便偏爱齐腰对襟襦裙多些。对襟上襦中是须穿抹胸的,觉得他的手摸进了上襦,又绕到抹胸后面,扯了又扯,不耐的一句:“你们女人的衣服太麻烦!”继而就是衣带撕裂之声。

    他右手半抱着我,左手一拽帐上系绳,床幔落下,屋中一切尽被隔开。今日他没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急躁间似乎隐含着恼怒,我被他这种一反常态的举动吓得又惊又惧,几乎是要哭出来地央求:“夫君……妾身错了……”

    他的动作半点不停,吐出的两个字冷漠中又带了点儿笑:“晚了。”



    第二日醒来,见他正侧坐榻边看我,不禁一惊疑:“陛下怎的还在?”

    虽是来祁川避暑,可政事却耽搁不得,每日该上朝仍是不能免的。现在明明天色已经大亮,他仍在此处,这个惑君心乱朝纲的罪名我绝背不起。却见他沉沉一笑,答说:“午时了。”

    我竟一觉睡到了这个时候?见他一身玄色衣袍齐整,显是已下了朝回来。

    坐起身,难免责怪了婉然一句:“这么晚了,怎么也不叫我。”

    婉然面无波澜地垂首:“陛下吩咐的。”

    “朕吩咐他们不必扰你,又让郑褚去回过皇后免你今日晨省,可也没想到你能一觉睡到这个时候。”他理所当然地解释完后,微笑着伸出手指在我鼻上轻一刮,“起来用膳。”

    说罢他便离榻往案边走。大概是睡得太久,我的反应颇有些钝,脱口而出地问他:“午膳?”

    他回过头横我一眼:“怎么?这个时辰了,娘子你还想用早膳?”

    婉然和云溪上前服侍我穿衣,我看看已坐在案前自斟自饮的宏晅,吞吞吐吐道:“陛下……臣妾要更衣。”

    他神色微动,抬眼轻觑着我,笑意促狭:“秀色可餐。”

    婉然“嗤”地一笑又立刻忍住,云溪也是低头憋笑。我一把从她们手中扯过衣服,又将床幔放下,径自着衣。

    穿好衣裙,下榻简单地绾了头发,又在宫人的服侍下盥洗。待我在桌边落座,他神色微动,看着我,逐渐漾开的温笑愈加明显。

    我被他笑得生出羞怯,带着不解轻抚着脸颊问他:“怎么了?”

    “平日里你总规规矩矩,今日这随意的装束也很好。”他眼含赞许。我不由侧头去看镜子,镜中的我未施粉黛,轻绾的发髻松松的垂在耳边,淡青色的衣裙衬得肌肤愈白、青丝愈黑,随手簪上的那支玉簪又和这淡青色很是相搭。再回过头,见他仍看着我,脸上烫得更厉害了,呢喃着道:“陛下刚才还说‘秀色可餐’,看这样子可不像……”

    他笑而不言,执箸用膳。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17:20
正文24 023.汤药

    我仍是胃口不佳,吃了口虾仁又吃了几片青菜就觉得饱了,不想让他担忧便继续吃着,很是勉强。从腹中到胸口都一阵阵的难受,不愿显露出来,便一直低着头。忽然听到他问:“叫太医来看过没有?”

    我微愣,浅颌首道:“臣妾未有不适,为何要传太医?”

    他轻笑:“未有不适?你哪个夏季又真正‘适’过?”

    我搁下筷子,抿了抿嘴,语中隐带埋怨的嘟囔:“陛下也知臣妾这是老毛病了,哪年不曾请过太医?哪一次也没真正医好。”

    他也搁下筷子,笑睇着我:“这你可怨不得太医,太医早说要慢慢调养,你自己说你听话没有?”

    我语滞。确实,想养好病总要“遵医嘱”,可我总嫌那些医嘱遵循起来太麻烦,往往遵上两天就抛在脑后,是以这些年的许多小病小灾一直拖拖拉拉反反复复。于是,此时我也只好老老实实地答上两个字:“没有。”



    那日下午他离开后,我懒得出门,将房中盆花皆仔细地修剪了一遍,很快就到了傍晚。

    吩咐婉然传膳,我看着端上来的那一小碗米饭蹙了眉头:“这是什么?”饭中掺杂着浅褐色的颗粒,将原本莹白的米粒都染得有些发乌了。

    “酸梅。”婉然答道:“太医说了,将酸梅切碎了混在饭中,可开胃。”

    太医说的?我神色了然:“陛下的意思?”

    婉然点头:“是,我听郑公公说,陛下回去就宣了太医。”

    心下感动是另一回事,这酸梅饭开胃之效着实不错。虽仍吃得不多,但较平常已经好了不少,胃中也无不适之感。

    临睡之时,突然前来求见的郑褚却让我脸上笑意顿时尽失:“才人娘子万安。陛下差臣给娘子送药来了。”

    我看着他身边端着木盘、盘中放着青瓷碗的小黄门,神色实在难以自然:“多谢中贵人。但这药……”我乞求地看着他,“可否不吃?中贵人也知道,我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前吃过药也不曾见好……”

    “娘子这病为何吃了药也不曾见好,娘子自己心里清楚。”郑褚半点面子也没给我,我一时红了脸。为何吃了药也不曾见好,我当然心里清楚,主要归咎于我吃药从来坚持不过三天。郑褚眼也未抬,面无表情地继续道,“陛下的意思是,从前娘子任着尚仪一职,事务繁杂,忘了吃药也在情理之中。如今您已是嫔妃,没有旁的杂事,定要好好调养身子。”

    “可是……”

    “臣以为,娘子还是不要抗旨为好。”

    我无可奈何地接旨,郑褚临走却还不忘补一句:“臣已替娘子吩咐下去让宫人每日煎药了,娘子好生休养。”

    强笑着谢过,差云溪送他离开。



    第二日晨省时又是不见瑶妃身影,众人都已习以为常,向皇后问安后行礼告退。

    我在回婷息轩的路上碰上瑶妃的步辇,正往凤翟殿去。当即退到道旁让出路来,却听辇上之人一声不疾不徐地:“停。”

    步辇在我面前稳稳停下,她悠悠下了步辇向我走来,我垂首一福:“瑶妃娘娘万福,恭贺娘娘晋封之喜。”

    “是宁才人恭贺本宫,还是本宫该恭贺宁才人?”瑶妃一步步逼近我,话语中的冷意那样分明。我低着头,犹能感觉到她的逼视,“想不到,当年潜邸的一个侍婢,昔日御前的尚仪女官,如今竟也敢欺到本宫头上来了。”

    在后宫,往往非友便是敌,我已两度拒绝了她的示好,此时就连颜面上也不必同她做戏了。便也寒下脸来,淡淡一句:“臣妾愚钝,不知瑶妃娘娘何意。”

    “不知何意?”她扬目一笑,“宁才人,本宫嫁给陛下四年,还没有谁,敢在本宫晋封的日子给本宫找不痛快。”

    宏晅在她晋封当晚,与她一同用膳后就来了婷息轩,她果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瑶妃娘娘,前日是陛下记挂臣妾,并非臣妾从中作梗。娘娘这话,可是道陛下给娘娘找不痛快了?”我笑靥明艳,挑衅之意半点不做掩饰。既已要为敌,与其暗斗,还不如叫旁人都看着听着,摆明了与她不两立,总还能约束她些许。

    她面上隐有惊怒,双眸微眯地凝神看我半晌,清扬而笑:“宁才人生得一张巧嘴,仔细祸从口出。”

    她再不看我一眼,回身上了步辇。我亦没有多加半句辩驳,深深一福:“恭送娘娘。”



    服药服了大半个月,直服得我每日愁眉苦脸,每晚睡前更是掐着药呈上来的时间唉声叹气,婉然时常瞥着我不住地翻白眼:“姐姐还千万个不乐意,宫里谁病了不是自己传太医,有几个能劳得陛下这般关照的?”扫一眼我一次次送到嘴边又一次次拿开就是不愿喝下的药碗,“左归饮①又不是多苦的东西……”

    平心而论,的确不是多苦的东西,比从前服过的很多药味道强了不是一星半点。但药到底是药,总归是不好喝。因此我常常羡慕儿时心思浅,拿一碟子点心哄着,我总能咬咬牙把药灌下去。如今……就算是面前摆着一桌子点心,我还是视这一碗药如大敌一般。

    所以,郑褚怡然等在御前相熟的人,从前时常拿腔拿调地调侃我说:“话说那堂堂御前尚仪晏氏,心思聪敏办事机灵,多年来深得圣心,但……时常栽在药碗上。”

    那会儿又哪有这次栽得惨?陛下亲自下旨、大监亲自转达,不按时喝就是抗旨。

    我还以为这就够惨了,孰料一日清晨,刚从皇后处晨省回来,负责煎药的宫女晚秋就端了药碗进来,端端地一服:“陛下说让娘子每日再加一副药,晨时服用。”

    我不禁扭头去看婉然,满脸悲戚:“我最近怎么得罪陛下了?”

    不仅如此,加的这一副还不是那左归饮,味道极苦,以致于我自此之后每日晨省毕回婷息轩的路上都大有身赴刑场之感。

    日日服着,倒也没见有什么大起色,顶多是时好时坏。我总想求宏晅让他免了这药,又觉得少不了被他一番调侃,赌着气作罢。

    这日晨省,皇后兴致不错,就命宫人备了吃食茶水,留一众嫔妃在凤翟殿院中小坐,闲谈叙旧。宏晅下了朝后便也来了这边,他到时正碰上宫女鱼贯而入呈上冰镇的酸梅汤,眉头微一蹙,就吩咐下一句:“宁才人那份,撤了。”

    宫女自是半刻也不敢耽搁地将已放在我面前案几上的黑瓷碗又撤了下去,向我一福,躬身告退。

    我们本已是各自站起身准备着行礼,他走进院子就扔下的这句话弄得诸人都是一愣,面露疑色地相互对视一番,才纷纷施礼:“陛下圣安。”

    他道了一句“都免了”,到皇后身边落座下来,笑着扫了我一眼:“不高兴也没用。太医说了,你得少吃这些,就知道你一准儿不听。”他将宫人刚奉上的茶盏向前推了一推,示意郑褚端给我,续道,“要不朕派个人看着你?”

    当着众多嫔妃的面,他和谁也没多说半句话,这几句说笑间却句句是对我的关心。在座宫嫔已有几人面色见冷,我又不好说什么,讪然之下见一浅绿色身影手持着木盘进了院,不禁松了一口气。

    大半个月了,每每见到晚秋我都叫苦不迭,这次却如同看到了救星。

    她行至我面前跪坐下来,将药碗搁下:“娘子该服药了。”

    我默默地端起药碗去饮,要再苦也好过此时去看众人脸色。

    “本宫听说陛下命宁才人每日按时服药调养身子,均是在晚上,怎的大早上的也服起药来了?”听到瑶妃的声音,我不免抬眼去看,她闲闲地拨弄着指上金质护甲,平缓地问晚秋,“这什么药?”

    “这……这是……”晚秋迟疑着没敢说,瑶妃扬声轻笑:“有什么不敢讲的?就是陛下关心宁才人让太医多开一副药也没什么大不了,宁才人在陛□边这么多年了,陛下一直待才人不错,姐妹们都是清楚的。”她说得不疾不徐,听上去颇是大度,实则却是挑起在座众人的敌意。

    我饮罢了药,正欲出言驳她,身边的晚秋却忽然跪倒。众人均是一愣,我也同样疑惑。却见她浑身颤抖着伏在地上,语声不稳地说了一句:“陛下恕罪……”

    我只觉得奇怪,又是自己身边的人,便蹙了眉问她:“怎么了?”

    宏晅也显疑色,目光似不经意地从那只空药碗上扫过,语中仍是如旧的平淡中略带慵意:“照实说。”

    我在他身边这么久,对他还是了解的。见他扫视药碗的神色时便觉心中狠狠一惊,听了他这三个字后,一个可怕的想法从我心底生出……

    这药,也许不是他吩咐下来的……

    晚秋跪伏在地,犹豫了片刻,才重重叩首,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道:“这是……这是娘子交待奴婢每日呈上的……避……避子汤……”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17:32
正文25 024.失策

    她的话,仿若一块巨石狠砸在我心上。我本以为是有人在这药中动了手脚或是有其他隐情,却没想到,她居然说这是避子汤,是我交待她做的。

    我惊得说不出话,也没心思去看旁人神色,只觉周遭一瞬间都变得死寂,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而后,他的声音再度响起,犹是平平淡淡,不掺杂半分喜怒:“你说什么?”

    “是、是娘子告诉奴婢……每日一早呈这药给她……”

    “就算是她要你煎药,难道还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是避子汤不成!”庄聆不禁怒斥,“到底谁要你做的这种事!当着陛下的面由不得你信口胡言!”

    晚秋身形一颤:“不……娘子不曾说这是避子汤……但奴婢懂些药,自己识得……”

    皇后一听就锁了眉头,训斥道:“办事半点不稳重!你就算懂药,这样的大事怎么能自己下定论,如今还在圣驾面前一惊一乍。”说着向宏晅颌了颌首,“依臣妾看,该先传太医来看看,这究竟是什么。”

    宏晅点头赞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中并不是不信任,却也绝不是信任。至于太医来看后会如何……我心中大致有数,但也只能这样等着他们来验。

    所谓坐以待毙。

    果不其然,几位太医一一看了后,院判沈循向宏晅一揖:“陛下,宁才人所服确是避子汤。但臣以性命担保,太医院上下绝无一人敢擅自为宫中妃嫔开具此方。”

    宏晅摆手命他们退下,院子里又是一片死寂。我知道自己总该解释些什么,可此时除却说一句“臣妾不知情”之外似乎也解释不了什么。

    过了好一阵,嫔妃们只是安静着,宏晅只是沉吟着,最终他手指在案上一叩,似乎已有了论断:“晏然一个才人,家中也早已无权势,她没本事去弄宫中禁药。这药……”

    “多谢陛下释疑。”瑶妃语声轻盈,“臣妾适才也想着以宁才人的身份该是弄不到此药的,听了陛下这话方明白了,宫中有家世背景的宫嫔不在少数,其中亦不乏与宁才人交好的。去寻几味药材再费一番周折送进宫中,倒也不废什么事。”瑶妃的眸光扫过庄聆时一声轻笑,“怪不得静婕妤方才那般疾言厉色。”

    听她这样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推在庄聆身上,我纵使愤怒,也不能直言为庄聆辩解,唯恐越描越黑。起身行到宏晅面前,俯身一拜:“陛下,此事臣妾确不知情,要辩又无可辩。只是,臣妾身为宫嫔,怎会去服那避子汤?”

    母凭子贵,本就是宫中人人都清楚的道理,何况前些日子就有个诞下皇次子一跃为姬的胡夕冉为例,嫔妃有什么理由不想要皇裔?



    “身为宫嫔不会去服避子汤,可你若根本就不甘作宫嫔可就未必了。”这语声森森冷冷,带着十足的讥嘲,我忍不住抬头去看说话之人,是竫贵姬。

    她也正看着我,一双美目极显寒厉。她这个罪名若安下来,只怕比擅用避子汤还要大,我开口,语气虽是不解亦有森然:“贵姬娘娘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她眸光一闪,“本宫只问你一句,瑶妃娘娘受封那晚,你在安远山下是与何人私会!”

    我一栗。那日与征西将军见面虽不合礼数,但因只是偶然,又并无什么大事,我事后也未曾与宏晅提起过。却没想到隔墙有耳,今日被她这般提出来,又用了“私会”这样不堪之语,再加上避子汤那一出,是生生要置我于死地。

    一句到了嘴边的“瑶妃娘娘受封当晚,陛下在婷息轩”被我硬忍回去,这是她知晓的事情,却还敢提出私见将军一事,可见是有话可驳我这番解释的,我说出这句话,只怕更合她的意。此时我如是让宏晅觉得自己对他有所隐瞒,才会引来真正的万劫不复。

    “才人怎么哑巴了?”竫贵姬抿唇轻笑,“天色晚离得远,本宫也没看清那人是谁,现下当真觉得疑惑,是个什么样的男子能让宁才人痴心至此,连皇裔也不想要?”

    我不说话,她笑意更盛:“先前听闻帝太后要为才人赐婚,但才人跟了陛下这么多年受封为宫嫔也在情理之中,却没想到才人你哪边也不疏忽啊!”她咬咬牙,嫌恶地斥了一句,“简直秽乱宫闱!”

    “贵姬说话注意分寸!”庄聆的话语因为生硬而显得极具威仪,“贵姬自己也说未看清那人是谁,这‘秽乱宫闱’的罪名来得倒是快。须得知道宁才人也是陛下亲自下旨册封的正经宫嫔,由不得你如此胡说!”

    “好了!”宏晅眉头紧锁,显有不耐之色,右手轻转着杯上瓷盖,在安静中凝视着我。右手一松,瓷盖与杯身相磕微响,他缓缓地开了口:“朕只问你一句,这避子汤,是不是静婕妤给你的?”

    “不是!”我脱口而出,在他眸色骤然冷厉的同时意识到了我是多么傻地将自己推进了深渊。我当然不可能说“是”,但此时说“不是”却等同于告诉他避子汤的事我是知情的,确是我自愿要服,但药并非庄聆为我寻得。明明答一句“不知道”就会让他添几分信,情急之下却为了开脱庄聆让自己陡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良久,一笑,顿了一顿,又是一笑,笑中的嘲讽似是自嘲:“不是静婕妤,是谁?”

    我颓然跪坐,心底一片死寂,答话也变得苍白无力:“臣妾……不知……”

    众人都不再说话了,包括瑶妃和竫贵姬,她们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想看的现在也看到了,就等他一句发落。

    他摇着头饮了口茶,放下茶盏时已神色如常,脸上带着笑意话中却无感情地向我道:“退下吧。”



    这次是我败了,却恨不得任何人,只恨我自己乱了分寸。这么愚钝地错误我已经许久没有犯过了,连婉然也不免抱怨我:“陛下的意思姐姐还不明白么!姐姐怎么就这样认下了!”

    我怅然一叹息:“一时情急。那个情境,又哪容得我多思索了。”

    而且,偏偏是他,是他亲口这样问我。 如果那句话是从瑶妃或是竫贵姬,或者在座任何一位嫔妃口中问出,我大概都会多留个心眼,可偏偏是他亲口问我……

    我心中一紧。

    我对他,终于还是存了不该有的心思么?

    这么多年,我虽时常与他没规没距,可实际上,与他的一问一答间我是最小心谨慎的,唯恐一语失言惹来祸端。可这次,也是他亲口发问,我竟半点防心也没有,全然没有意识到那是一句试探。

    同样,在宫里这么久,我也素来明白人心莫测,一个大意就会失了性命,而最容易被动手脚的,就是汤药吃食这些入口的东西。可……偏偏是借着他的名义,让我半分疑心也没生过。

    当真天意弄人,我为宫嫔已将近一年,过去圣宠不殆,我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思早已变了;如今一朝生了变故,眼见着是要失宠了,忽然察觉出他在自己心里早已不似从前……

    一阵惆怅间,林晋进来禀道:“愉姬娘娘来了……来得很急。”

    愉姬因要照顾皇次子,晨省时告退得早,并未参与此事。此时大概是从宫人口中听说了,才这样火烧火燎地赶来见我。我眉毛轻蹙:“拦回去!不必说别的,只告诉她,什么姐妹情分也比不得皇次子的将来!”

    与不得圣心的嫔妃走得太近本就不好,愉姬出身寒微更加惹不起这些。我暂且还摸不准宏晅会因此事恼我多少,也不想因此牵累了旁人。

    我心中不忿而杂乱,面如冷霜地在案前正坐不言,婉然劝了我几句我也权作未闻,弄得她面上讪讪。我此时没心情反过来哄她,倒是林晋在旁边道:“也难怪娘子生气,娘子不比她们家中有权有势,照理说得宠也对她们无甚威胁,她们却连这也容不得。”

    “呵……”我一声轻笑中难抑唇齿间的生冷,“你当她们只是想我失宠?你低估了她们的心思!”

    林晋和婉然一诧,茫然地看我。

    “今儿个是寻着由头让陛下知道这事了,自然是让我失宠为先;可若陛下不知道,那避子汤药性寒凉,服久必伤身,我这么不知不觉地一天天喝下去,我以后就再也不能有孩子了。”二人大悟之下显出大惊,我扫他们一眼,续道,“再者,左归饮性温,两种药日日这样相冲着,谁知有多伤身子。”

    婉然一下下咬着下唇苦思办法,慢慢道:“娘子……要不要奴婢去请宫正来一趟?”

    我摇着头叹息:“绝不行。擅用避子汤再加上私会外臣这个罪名你当是小事么?怡然说到底也就是个女官,她比愉姬更开罪不起陛下。”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17:44
正文26 025.生辰

    从头到尾,宏晅虽未对竫贵姬说我私会外臣之事多加半句置评,但那些话他到底是听进去了。不多问,也许是他不信,也许是他不在意,但更有可能是他心底已有了决断或是暗中会查。

    可不管是哪一样,隔阂多多少少是有了。

    擅用避子汤。当着诸多嫔妃给我安下了这个确凿的罪名,我已再难翻身了,又哪经得起再添其他隔阂?

    当真是半分余地也没给我留。

    他当时未惩未罚,更让我害怕事后会发生什么。又或者,他念着旧情不另下任何旨意,可等着暑气散了、回了锦都之后,两位太后都不可能容犯下这般大错的嫔妃继续在后宫待下去。

    我想活下去,就必须在回锦都之前寻到出路。

    出路……后宫里出了这种事,除却让他相信这与我无关之外,再无其他出路。可我现在想见他又谈何容易?在御前这么多年,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此时去求见定是要被挡回。何况我受封一年以来,从来不曾主动求见过,这时忽然求见难免让他觉得我虚伪,更遑论让他相信我。

    在不安中过了一日,未有任何旨意下来,该是他不想再提这事了。晚间的左归饮仍未断,我见着来送药的宫女是云溪,才猛然想起一事:“晚秋呢?”心思太烦乱,竟把她忘了。

    云溪悄悄看向林晋,林晋道:“本是带回来了,可……今儿个一早上下来旨意,发落去煜都旧宫了。”

    我眉心微蹙:“陛下的旨?”

    “皇后娘娘的旨。”

    我的心一沉,思虑片刻方觉了然:“果然是瑶妃。”

    婉然一怔:“什么是瑶妃?”

    “避子汤这事,是瑶妃。”我从云溪手里接过药碗,一下下地舀着放凉,语气淡淡,“本就觉得大概是她,这下更确定了。”

    婉然不解:“皇后娘娘才不会去护瑶妃。”

    “她当然不会,但是她要护萧家。”我凝神于对面墙壁上的一幅工笔花鸟图,百花丛中两支黄雀正争食。画匠的技法很不错,相争的场景栩栩如生。画的一旁有一株树,葱葱枝叶中的一个鸟窝在整幅画中全然不显眼,“皇后再恨她,也不会为了斗倒她而赔上家族。宫中禁药,莫说我一个小小才人弄不到,凭瑶妃一个人也决弄不到,这事萧家决计脱不了干系。”如果宏晅要查下去,总能查到些什么。晚秋便是第一道口子,皇后自然要把她支开。

    我端起药碗浅啜一口,舒开被药味紧锁的眉头,徐徐道:“为了家族不得不去帮最大的敌手,估计皇后娘娘心里也正不舒服呢。”

    确确实实是小看了瑶妃,从前只觉她是生得美貌才长宠不衰罢了。如今……她一方面能一举害得我连解释都来不及,一方面又能逼着皇后护她,这样的心思,这么多年了我竟一点也没有察觉。



    明知一定要在回锦都前寻着出路,又没半点办法,这坐以待毙的滋味委实令人着恼。

    自那日之后,宏晅再也没有踏足过婷息轩,屈指数来已有十二天了,这是自我决意承宠以来从未有过的情况。

    我明白,除非那事出现转机,否则这样的情况势必是不会改变的。心底却仍存着一丝奢望,也许他今日会来……

    因为今日,是我的十六岁生辰。

    在过去的八年里,他从来不曾忘记过这个日子。虽然那时我身在奴籍必不能大办,他也总会提前为我预备好几样精巧的礼物,当日再吩咐厨房准备寿面和我喜欢的菜肴点心。就算是我十岁那年他奉旨办事不在锦都,郑褚也转交了生辰礼,是一套雪花银的簪子。一共六支,两两成对,上雕图案皆是蔷薇,一对是含苞待放状,一对为半开半闭状,最后一对则是盛开。这一套发钗银子极纯,簪体银白无瑕不说,质地也比寻常银簪软上许多。我对这套簪子爱不释手,愈发担心它损坏,就一直小心的收着,很少佩戴。

    和这套簪子一起小心收着的,还有那张他附在盒中一起交给我的纸笺:“要务在身,暂不能归。”后一句话则和这一本正经的前八个字截然不同:“要吃什么,你自己吩咐厨房。”

    我取出那套钗子,拿在手里细细端详了一番。因为没怎么戴过又保养得小心,六年过去了,它还是崭新的,新得就如当年刚打开盒子时映入我眼帘的它们一样。

    我却是不同了,身份较之当年似是高了不少,但这个生辰,我成为嫔妃后的第一个生辰,就要这样自己过了。

    还不如当年。

    婉然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也知道宏晅今日大概是不会来了,就早早地拉着云溪和诗染一起进了小厨房,想为我好好的置一桌菜肴庆生,已经忙碌了大半日了。这个时候去叫她们,大概也会扫她们的兴,我就只找了林晋和平日只做些杂事的红药,一起出门走走。



    我一直喜欢那漫山的蔷薇,此时看来却只觉得刺眼心烦。不久之前,竫贵姬曾在此以蔷薇花架为喻,意在要挟我与瑶妃为盟。我从那时就知道要防着瑶妃,却没想到事端来得这样快,快到让我措手不及。

    这两日风大,铺遍山坡的蔷薇因没有花架支撑,已有多处被刮得零碎,一眼望去就如一张厚重的毯子被人生划出了几个窟窿。微风一起,便见散落的花瓣片片飘下,在地上打几个旋儿,依依不舍地飘到远方,端得一副身不由己的姿态。

    我心底倏生狠意,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我在涟池畔停下脚步,望着眼前静谧的池水,一颗心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

    数月之前,也是差不多的烦乱,意图散心解烦。那时正值夜晚,也正是我决意一搏却摸不准该走怎样的路的时候。那时琳妃告诉我,不可依附于任何一个世家,她还告诉我,我是他的心头之好。

    这样的两句话,也让我无法心静。黑暗中惧意更甚,迷迷蒙蒙地在园中逛着,又企图在寻不到光的凉亭中看清一切。

    然后他来了,无比郑重的告诉我:“朕以大燕帝王之名,许卿一世安宁。”

    即便是今天,我仍觉得他那句话绝非说笑。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明里暗里的偏袒我是知晓的。而今次的事情……他不信我,我却怪不得他。宫闱斗争,总是如此。

    或者说,即便是今次的事情,他对我也仍留有余地。那两条罪名加在一起,废位赐死皆不为过。

    我至少还好端端的活着,甚至没被禁足,能在想四处走走的时候随心所欲。

    如果我确实犯下了那两条大罪,今时今日的情境我该知足。可惜,只是被陷害。

    “娘子……娘子……”沉思中听到林晋压着声叫了我两句,回过头,他眼色微动,垂着首道,“和贵嫔。”

    我循着他微斜的目光看去,正是和贵嫔向着这边走来。她与瑶妃素来交好,又与我早已结了仇,此时我当然是要避开。

    行出没两步,两名宦官却出现在我面前,向我一揖:“宁才人。”

    不免面色一沉:“什么事?”

    二人皆低头未言,面上半分表情也无。身后很快传来了清清悠悠的话语,带着无比畅快的笑意:“如此风景,宁才人怎么走得这样急?”

    我微微一叹,转过身向她施礼:“贵嫔娘娘万安。”

    “本宫记得宁才人从前做尚仪的时候,陛下和两位太后皆道才人你礼数周全。怎的做了嫔妃反倒松懈了?”她侧站在我面前斜睨着我,语声轻轻却讽意十足,“莫不是又一心想着与哪个外臣私会,没看到本宫?”

    我不愿与她多费口舌,面容上维持着谦顺之意闭口不言。

    她扬眉一笑:“依本宫看,宁才人你不如就在婷息轩好好歇上几天,本宫再差个人去教教才人宫中礼数。”

    “多谢娘娘美意。”我语中生冷,抬起头直对上她的双眸,仍是笑意盈盈,“娘娘贵人多忘事,臣妾早已不是贵嫔娘娘瑜华宫中的人了,娘娘要禁足也好要教规矩也好,还须让愉姬娘娘定夺。若不然,外人听了还要道是贵嫔娘娘不懂规矩,于娘娘名声无益。”

    “你……”她被我一语噎住,气恼之下素手猛然扬起,却在落下之前被人伸手钳住。

    林晋既未用力一时也未松手,神情恭顺得好像这阻拦和贵嫔的手并不属于他:“贵嫔娘娘这一巴掌打下去,才真是贵人多忘事。娘娘莫要忘了当初禁足是为了何事,娘子的处境即便在不济,总还是强过一个玉穗的。娘娘三思。”

    他一句句说得极是平缓,无半分波澜起伏,和贵嫔纵有怒意也不好发火,只得狠狠将手抽回,狠视着我,轻笑着切齿道:“倒是有劳才人提醒,本宫这便去告诉愉姬。”她一字字说得愈发狠了,“本宫倒要看看,区区一个愉姬,有没有本事开罪瑶妃娘娘。”

    “既然如此,臣妾等愉姬娘娘发落。”我稳稳站着,头也未低地向她施了万福,“恭送贵嫔娘娘。”

    直待她走远了,我才站起了身,红药的话语着急万分:“娘子这是置什么气……愉姬娘娘若真要罚娘子……”

    “她不会。”我言辞笃定,凝望着和贵嫔的背影长舒一口气,“她不会,却也要应付和贵嫔。宫中主位拿不了主意的事,势必要请示皇后娘娘。”

    皇后的庶妹给我找来这样大的麻烦,我当然是要想办法见一见这位嫡姐才说得过去。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17:54
正文27 026.出路

    下午就有了回音,来传话的宦官也没太多言语,就简简单单的一句“皇后娘娘请才人娘子去一趟”。

    不同于平时昏定晨省,此次我谁也没带,连婉然和林晋都被我留在了婷息轩里。

    见礼问安。皇后饮着茶“嗯”了一声:“才人坐吧。”

    我依言坐下,她言语缓缓:“才人可知道本宫为何找你来?”

    我颌首笑道:“本是疑惑了一路,到了凤翟殿门口见到愉姬娘娘就大体明白了。”

    皇后一点头:“愉姬的意思,是和贵嫔道你冒犯了她,要愉姬这个一宫主位做个主,你怎么说?”

    我眼眸低垂,含笑反问:“娘娘是想听臣妾的想法,还是想听臣妾依着规矩该说的话?”

    “本宫既然传才人走这一趟,自然就是想实话。”她眼波微一扫我,“才人也未带旁人来,可见心里也是有数的。”

    “那臣妾便不瞒皇后娘娘。”我抿唇一顿,敛去面上笑意,徐徐道,“臣妾并未冒犯贵嫔娘娘,反倒是贵嫔娘娘欲擅动私刑掌掴臣妾,所幸林晋手快,臣妾才未受此大辱。”

    皇后低低沉吟了一会儿,不疾不徐道:“才人此时既然如此理直气壮,当时明白地顶回去想来也是占理的,又何须让和贵嫔去知会愉姬?”

    我谦顺低头,哂笑道:“再占理也越不得规矩,臣妾一个才人,自然是以皇后娘娘和自己宫中主位为尊。”

    她神色微动,复问:“那才人就不怕愉姬为不得罪和贵嫔,顺着她的心思惩治才人你?纵使你与愉姬素来交好,依才人今日处境,她可未必护你。”

    “臣妾敢让和贵嫔知会愉姬,本就是循个礼罢了,并非图她能护我。再者,愉姬娘娘有皇次子在膝下,为护皇裔周全,娘娘自要少开罪旁人,故而娘娘即便当真罚了臣妾,臣妾也是理解的。”我从容的抬眼看向皇后,语气轻柔却别有深意,“各有各要护的人,有时做出的决断便是情非得已的,臣妾怎会不明白?”

    譬如皇后发落了晚秋护瑶妃是情非得已,实是为了萧家,我怎会不明白?我这话中的意思,皇后自也明白。

    皇后淡然一笑,颇是温婉贤惠之相,也没戳破我话中它意,只道:“才人能体谅自然好。愉姬会把事情禀到本宫这里来,便是不想罚你。何况听才人方才说的,这事倒是和贵嫔有错在先怨不得才人。”

    我起身向她深深一福:“多谢皇后娘娘。”

    她缓缓点了点头,又道:“诚如宁才人所说,有些决断确是情非得已。但本宫是后宫之主,不会任由着那一方做大。”她垂下眼帘,眼底含着别有意味的笑,“那日的事,本宫已派人禀明了两位太后。擅用避子汤虽是大罪,但既然太医也说宁才人身子孱弱此时不便有孕,宁才人你为了不使陛下心烦才擅服避子汤自行调养身子,这份苦心想必两位太后也能体谅。”

    我听得暗惊暗喜,皇后竟已寻了这样的说辞先一步向两位太后解释了?如此这般,宏晅虽仍是恼着,我好歹不用再担心回了锦都两位太后会如何发落了。不由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再度诚恳地道了一句:“多谢娘娘。”

    回了婷息轩后,我捡了重要的话与婉然说了,婉然也是顿觉轻松,愉快之余却生了新的担忧:“这样大的事……姐姐昨日当着陛下的面也没有过这番解释,皇后娘娘擅自向两位太后这样禀报了,前后对不上,不也是麻烦?”

    我思量着摇头:“不会。这样大的事,昨天陛下当着众人的面没发落我,便是不想发落了。陛下既然想息事宁人,皇后娘娘做出这样息事宁人的解释纵然有假他也不会怪罪。”

    婉然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道:“陛下到底还是念着姐姐,这样的罪名若是落在旁的嫔妃身上,即便尚存疑惑不至废位赐死,禁足降位也是肯定的。”

    我轻轻苦笑:“话虽这样说,可若长久的失宠下去,你当我的日子会好过吗?”

    何况,即便我等得起、我不在意,晏家却是耽搁不得。朝堂之争只会比后宫更加瞬息万变,我若长久的失宠下去,只怕晏家平安难求。



    傍晚刚传了膳,正说让林晋叫了云溪诗染一道进来用,他却迈出一步又退了回来,笑向我揖道:“得,娘子这生辰宴,怕是用不了了。”

    我心里一紧,又看他神色轻松,便问:“怎么了?”

    林晋回说:“子佩姑娘来了。”

    我心里明白了,一瞥眼看见婉然的脸都塌了下来,忙拉过她的手陪着笑说:“知道你忙了一天,这先搁着,咱留着当宵夜用。你啊,跟我一起蹭庄聆姐姐备的宴去。”

    婉然眼睛翻翻:“不去,姐姐你要去就去,这一桌子菜我叫上宫人们一起替你用了。”

    我嗤声笑道:“脾气真是大了。也罢,都没用膳,不劳你们跑一趟。你替我跟云溪诗染赔个罪,我可不是瞧不上你们的手艺……”

    婉然的这番埋怨若放在从前,我少不得要转嫁给庄聆,今日却委实是没这个心情说笑。

    进了吟水阁向她一福:“姐姐万福。”

    “快来。”庄聆快步过来,手搭在我的手上,微微凝视了我一会儿,轻轻一叹,“就知道你这些日子不好过,看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子,哪儿像是过生辰?”

    我随着她坐下来,她倒了一杯桂花陈推到我面前。这一桌子筵席确实准备得很细致,色香味俱全,一眼望去道道精致。我却仍是半点食欲也没有,亦是一叹:“这个境地,我哪来的心思过生辰。”

    “你啊……干什么给自己找难过?后宫失宠是常事,急不得恼不得的。”

    我缓摇头:“姐姐这是给我宽心呢。可姐姐也知道,我这哪是寻常的失宠……擅服避子汤这么大的罪名,陛下不罚归不罚,可连见也不肯见我了,我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心底的烦乱与委屈向上涌着,涌到眼角化作一片湿润,又被我微抬起头强忍回去,“我凑合着过也还罢了,可晏家……晏家经不起啊!我真恨不得去求陛下赐个恩典,给我个承诺不动晏家,自己死也就死了。”

    “瞎说什么!”庄聆口气厉了几分,又马上缓了下来,劝着我道,“你心思太多,其实这些事都不急于一时。朝堂上,姜家再一手遮天也还有我父亲顶着,一时半刻的出不了什么岔子。后宫里,你但凡没死没进冷宫,也总还有出路。”

    “出路?”一声刻薄的嘲笑从我口中溢出,“就算是家中落难那日,也还有赵伯伯帮着我绝处逢生。可这次……姐姐你不知道陛下有多恼我,听说愉姬那日不过提了我一句便被斥了,我能怎么办?”被从容的笑和一丝不苟的妆掩饰压抑了十二日的眼泪终是夺眶而出,我任由着自己伏在桌上哭到泣不成声,“我也委屈不甘……可……可唯一能做决断的人我见也见不到。他认准了是我自己要服避子汤,晚秋又让皇后送走了……我根本解释不清……竫贵姬乱安的那个私会外臣的罪名,陛下当场没说什么,可他到底是听进去了啊……”我哭得语不择言,虽然皇后已向两位太后挡住了这事,但也仅此而已。我不论是要为了自己复宠还是为了晏家,总要寻到个出路。

    但这个出路,我寻不到。

    宫中嫔妃惹上这样的事,一切都在他一念之间,我若不能让他信我,那么做什么努力都是枉然。

    更可怕的,是我如果就这样一天天的过下去,总有一天会将从前与他的情分耗尽。到那时,只怕谁想取我性命都会易如反掌。

    我如何不怕。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18:06
正文28 027.罚跪

    “哭成这样,只怕你不只是为了这些吧。”庄聆的语声清幽而沉静,在我心头一敲,“就算这些年陛下怎么惯着你,你经过的比这更大的事又何止一件?”

    “晏然,你知不知道,即便陛下与你也是夫与妾,可你如果不动这份心思,你在宫里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我无助地呆坐着,在一声长叹之后苦笑着轻言:“是啊……我知道,这十几天,我都觉得自己蠢透了。”

    庄聆摇摇头:“也不必这样说,人么,都有七情六欲,由不得自己。”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扫一眼桌上佳肴,执筷夹了片桂花糯米藕,放在眼前端详着,“就跟这藕片似的,完整的时候,全看不出里面还有那根根细丝,断了才知道。我现在是恨出了这样的事才觉出自己的心思,从前对陛下半点真心也没用,现在想真心相对了,又没了机会。”

    庄聆愕然看着我,直至我慢条斯理地将那片糯米藕吃完,她仍是这个神情。

    我放下筷子问她:“怎么了?”

    她笑意里浸着悯意:“你啊……你这是实实在在的犯傻,一点不含糊。”

    “含不含糊的,如今也是我自己犯傻了。”我取了帕子出来,一点点擦干了眼泪,话语引显生硬,“倒是我知不知道自己的心思,这日子照样得过;我想不想与陛下真心相对,横竖不能赔上晏家。姐姐,我求你为我铺个出路。”

    “话说到这个份上,你是想好了出路了。”她挥手让宫人尽数退下,“说吧,要我怎么帮你?莫不是要我在陛下跟前给你说情?”

    我掩嘴一笑:“愉姬娘娘已是触了霉头,我哪敢再拖旁人下水。可眼下该怎么做,我一点主意也没有,才来求姐姐。”

    庄聆面露难色:“不怕帮你忙,就怕不知帮什么忙。这么大的事,除非你能解释清楚了,不然做什么也是白费功夫,但又偏偏解释不得。”

    我叹息道:“我也知道。但求姐姐替我想想法子,朝堂上,也求赵伯伯多照应着些。”

    庄聆这才放心地点头应了:“只要有机会,我必替你抓着。晏家的事你本就不用着急,但凡我赵家还在,姜家就逍遥不到哪里去。”



    从吟水阁出来,天已经尽黑,夜风吹动树枝发出地沙沙响声衬得气氛分外凄凉。林晋为我挑着宫灯,一路无言,遥遥望见正瞭殿内通明的灯火,他犹犹豫豫地道:“要不……娘子您去见见陛下?陛下未必恼您那么多……”

    我驻足,俄而缓缓摇头:“不了。他若当真不恼我肯见我也还罢了,若不然,让六宫看我的笑话么?”

    那日避子汤一事,当着众人的面我已是丢脸丢得够了,经不得再来一次。

    睡前,婉然照例端了左归饮来。那天之后,早上的药自然是停了,晚上的左归饮倒并未因为这桩变故而取消。只是从前虽是不爱喝,心中念着他的关心,浓重的药味中总能品出一丝甜来,如今,却只有苦上加苦了。

    但大概也同样因为心里太苦,对药的苦味反倒不觉得什么了,一碗喝下去连蜜饯也省了。

    那晚在床上辗转许久,最后起身披了件褙子往院中去了。既然睡也睡不着,还不如去赏月。空中一轮弯月尚算明亮,周遭星辰不明,就好像不敢同明月一争似的。

    不知不觉中坐到天亮,婉然从房里出来,看见我坐在院中石凳上不觉“呀”了一声,快步走来问我:“怎么这个时候在院子里坐着?天气可转凉了。”

    “没事,睡不着罢了。”我站起身往屋里走,“更衣梳妆吧,要去晨省了。”

    “诺。”婉然应了,与我一起进了屋。

    从事发那日起,我失了宠,每每晨省时明里暗里的嘲讽总免不了要听上几句。我懒得理会更不愿意去争辩,后宫里,这样的事见惯了。

    皇后对昨日我与和贵嫔间发生的冲突绝口不提,如常般的闲聊。可我也知道,从两位主位宫嫔闹到皇后那里的事,现在必定是人人皆知的。

    不多时,宦官进来禀说:“陛下议完了事,正往这边来了。”

    我自知还是早早避开为好,起身行至殿中深深一福,莞尔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妾昨晚睡得不好,精神不济恐惹陛下不快,先行告退。”

    皇后点头允许,我又朝她一福,缓步退去。一侧的和贵嫔轻柔一笑:“宁才人这话说的,是怕精神不济惹得陛下不快,还是如今陛下见了你就会不快?”

    在她刻薄的话语中,几个与她交好的宫嫔应和着笑起来。我眉眼也未动一下地假作未闻,如常退去。

    纵使面上忍了,我心中到底还是意难平。这些天来受到的刁难讥刺委屈,便是从前身在奴籍的时候也不曾受过。不忿中连步子也走得急了,只想赶紧回婷息轩去,不再理会任何人。

    “宁才人。”乍然听见瑶妃的声音,我心下为凛,转身见她端坐步辇之上正行来,只得将心中千般万般的不快都忍下,躬身行礼,“瑶妃娘娘万安。”

    步辇在我跟前停住,她没有下来,居高临下地问我:“才人走得这么急,是出了什么大事?”

    我垂首答道:“没有,臣妾只是昨晚睡得不好,想快些回去歇息。”

    她“哦”了一声,衔着笑慢条斯理地道:“才人你从前是御前尚仪,掌着宫中礼仪的人,规矩你该是最清楚的。怎么,册封不过一年就忘干净了么?如此疾行,像什么样子。”

    我暗惊,竟让她挑着了这么个错处。规矩上的事最是明明白白的争也没的争,当下也只好跪下,恭敬地一叩:“臣妾失仪,娘娘恕罪。”

    “恕罪?本宫可听说才人近日‘失仪’之事不止这一桩。”她浅浅的笑里仍透着几分妩媚,“和贵嫔的事,长姐宅心仁厚不责你,你倒是半点不长记性。是该找个人帮你想想规矩,可若遣尚仪局的人去,说起来那从前是你的手下人,让你失了面子不说,旁人还要道陛下亲自挑的尚仪竟是个礼数不周的。”她缓然舒了口气,轻揉着太阳穴想了一想,又道,“那本宫也就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了,规矩你是懂的,左不过是生疏了。你在这儿跪上一个时辰好好想想,也就是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完,连我的回复也没有等,就吩咐宫人起轿。我合上眼,强自按捺着委屈和怒意,俯身一拜:“诺,恭送娘娘。”

    洒扫的宫人们安安静静地做着事,不多说半句不该说的话。好一阵子,我耳边都只有扫帚在地上轻划的声响。偶尔起一阵微风,卷起地上还未被扫走的尘土,直直向我扑来。

    “姐姐,姐姐……”一旁的婉然口吻焦灼,“我回凤翟殿禀皇后娘娘一声吧,陛下又没许瑶妃协理六宫,她怎么能……”

    虽已是夏末,但白日里天气仍是炎热,我额上已渗了汗,掏出帕子刚要擦拭,婉然手快接过,为我细细擦着。我跪坐在地,忍着一阵阵头晕,道:“不能去,陛下也在凤翟殿。就算瑶妃此举逾权,你觉得陛下现在是厌恶瑶妃多些还是厌恶我多些?”

    婉然持着帕子的手微微滞住:“姐姐……陛下不至于……”

    “至不至于我们也不能去触这个霉头。”我凝神于远处巍然而立的凤翟殿,周围树木葱郁,从此处只能看到那雕镂精致的殿顶,长长一叹,“再则,皇后娘娘那般护着萧家,不会让瑶妃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

    “可是……姐姐你身子本就弱,怎么经得住如此长跪……”婉然关心又着急,只想说服我许她去禀皇后,“姐姐和陛下那样的情分,陛下就算心中有气也不会让姐姐遭这份罪的。要知道姐姐你就算为婢的时候犯了错,陛下也没这么罚过你。”

    我摇一摇头,缓而道:“你记得从前的方尚仪怎么说的?在宫里,没有受不了的委屈和吃不了的苦,却有报不了的仇。我今日不忍下这委屈,日后就更没有报仇的机会,岂不是给自己找委屈受。”

    “可是……”

    “别可是了。凤翟殿不许去,你若真为我好,现在回婷息轩去,告诉他们准备好解暑的东西和治淤青的药。”晨省我未带别人,此时婉然就一直守在身边。可这样重的暑气,我跪一个时辰吃不消,她在旁边站一个时辰也绝不好受,这才想了个合适的由头让她赶紧回去。

    “那……那我准备好立刻回来。”婉然踌躇一会儿,还是咬咬牙答应了,尽管仍是担心满面,但到底还是依言去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19:13
正文29 028.掌掴

    她离开后,耳边归于寂静,洒扫的宫人做完了事也都各自退去,这条小道上安静得连轻微的风声都能听得清楚。

    安静无事时,总难免胡思乱想些事情。恍然记起七岁时刚入太子府的时候,那会儿年纪小个子矮,连跨过门槛也要费些劲。冬天的衣裙又厚重,一步跨过去未注意裙摆就一脚踩了上去,后果当然是向前摔去,手里又端着茶盏来不及撑地,那一下摔得实实在在,大概是紧张之下把茶盏握得紧了,整个身子落了地才发现那茶盏竟半点没损,平平稳稳地被我放在了地上。

    那是在太子的书房里,我当着太子和一众府中下人的面演了杂技……

    一阵倒吸冷气之后一阵安静,回过神来的尚侍过来呵斥道:“连个茶都端不好,日后怎么在府里做事!出去跪半个时辰!”

    “算了算了。”他笑着离席,走到我面前,我慌张地撑起身跪好,他蹲下来看看我,又看看我面前放着的那盏茶,端起来喝了一口,打趣说,“你可以啊,一滴都没洒。若不是知道你爹是文官,我还要以为你从前练过功夫。”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起来吧,以后端茶送水的事换个人。”他的目光扫过门槛又停在我身上,“你先长个子。”

    九年前的事了,我早已不会在过门槛的时候被绊倒,可他,也不会在我被罚跪的时候出来说一句“算了”了。

    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从成为他的宫嫔那天开始,我就已不能再倚靠他的保护。哪怕他赐了我宁为封号。

    双膝跪到发麻发痛,然后失去知觉,可微微一动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酸痛。

    瑶妃留下的宦官始终站在离我几丈远的地方,目不斜视且一不吭声,就好像一个木头人一般。此时见婉然走了,周遭又没有别人,他才走近我,躬身道:“臣不想为难才人娘子,可眼下还未见各宫娘娘问安回来,若让娘子此刻离开,一会儿有旁人路过见了,臣回去不好同瑶妃娘娘交代。娘子再忍一忍,待得各回各宫了,娘子也回去便是。”

    我心觉诧异,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帮我。毕竟就算像他说得那般,可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让旁人知道了,瑶妃绝不会轻饶了他。

    他见我这般神色,又垂眸解释道:“娘子不用觉得奇怪,如今跟在娘子身边的红药是臣的亲妹妹,臣也不求其他,只求娘子不要为难红药。”

    “原来如此。”我了然,放心地一笑,“红药是我身边年纪最小的宫女,你不帮我我也断不会刁难她。今天这事一旦传出去对你无益,你就不必冒险帮我了。跪一个时辰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刚要说话,眼睛微一抬忽然噤了声,向后退了一步,行礼道:“和贵嫔娘娘万安,竫贵姬娘娘万安。”

    我也俯身一拜:“娘娘万安。”

    “从前礼数最是周全的宁才人现下竟因失仪在这儿罚跪,真该叫尚仪局的都来看看。”和贵嫔刻薄地讥讽,“也怪不得别人,是你自己太张狂,以为愉姬不敢罚你、皇后娘娘不愿罚你就没人动得了你了么?”

    我眼眸低垂,从容不迫地道:“今日之事,是臣妾失仪在先。可日前那件,却是臣妾循着礼占着理,故而皇后娘娘和愉姬娘娘都不曾责罚,何来‘不敢’、‘不愿’之说?怎么难道和贵嫔娘娘觉得,六宫的规矩是能凭着谁的‘不敢’、‘不愿’而变的吗?”

    和贵嫔面色微变:“你竟敢……”

    “贵嫔姐姐何必同她置气。”竫贵姬由侍女扶着,行上两步站到和贵嫔身侧,徐徐地道,“从前能在御前混得那般好,不就靠这一张巧嘴。这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的人,姐姐哪里说得过她?”

    她在我面前踱了两步,又道:“一口一个规矩,本宫可听说昨儿个和贵嫔要罚你,你以她不是你宫中主位为由顶了。瑶妃娘娘也不是你的主位,你倒是任由着她罚。”她微微弯下腰来看着我,“也不知宁才人你是真守着规矩,还是欺软怕硬。”

    “贵姬娘娘谬了。”我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答得不卑不亢,“一来如臣妾方才所言,昨日之事臣妾循礼占理,和贵嫔娘娘掌掴宫嫔就是不可,而今日确是臣妾失仪在先;二来,今日陛下驾临凤翟殿,娘娘觉得,臣妾若那时差人去向皇后娘娘禀明此事扰了陛下心情是好事?”

    话音刚毕,和贵嫔忽地上前一步,未及我回神扬手劈下,厉声怒斥:“你还振振有辞!本宫今日便掌掴了你能如何!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还敢日日拿着规矩和陛下压人!亏得你也知道如今陛下有多厌你,还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她指上套着长长的护甲,这一巴掌下去,我捂着脸颊犹是觉得阵阵割痛,大约是被划伤了。可面上的疼痛却不及心底席卷而来的羞辱感,这感觉直让我浑身打颤,几乎就要忍不住起身打回去,最终却是十指紧扣着手心,用另一种疼痛迫着自己冷静下来。语中森冷之意分明:“贵嫔娘娘既然一定要打这一巴掌,晏然此时没得躲。但娘娘须得知道……这宫里,‘一报还一报’这话有时最是灵验。”

    “一报还一报?”她一声刻意提了音的轻笑,鎏金护甲勾起我的下巴,眼中蔑意尽显,“本宫倒要看看,你这个敢擅服避子汤触怒陛下的贱婢,究竟有什么本事来还这一报!”

    她们在宫人的服侍下离去,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婉然小跑着赶回来。看见我脸上的伤痕先是吃了一惊,转身就喝问那宦官:“谁给你的胆子!”

    那宦官被她拽着,连连作揖道:“姑娘……姑娘误会了,您借臣两个胆子臣也不敢动手打宁才人啊……”



    婉然放开了他,仍皱着眉:“那是怎么回事?”

    “婉然,这些回去再说,不必为难他。”我制止了婉然,那宦官又向我揖道,“娘子这便回去吧,反正也不差多久,瑶妃娘娘那边臣自会应付,万一娘子耽搁了留了疤,臣更加担待不起。”

    我扶着婉然的手站起身,感激地向他道:“多谢你,日后如有什么帮得上的,我定不推辞。”

    “臣已说过不求其他,只想让红药过得好。”他向后一退,端然一揖,“恭送娘子。”



    一踏进婷息轩,众人便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扶我进屋。林晋脚力快,云溪便推着他出去请太医,转回身眉头紧蹙地道:“不是说被罚跪么?怎的脸上伤得这样厉害……瑶妃也太不留情面。”

    我一摇头:“这倒还真不怪瑶妃,是和贵嫔跟我积怨太深。”

    婉然一壁端着创伤药进来一壁埋怨道:“那宦官也真是的,就在旁边看着都不知道拦一拦么?竟还有脸求娘子照顾着红药。”

    红药正给我敷着膝盖消肿,乍然听了婉然的话,一惊之下手上的劲不觉重了一瞬,痛得我一声低呼。婉然见了不由得气更大,一把推开她:“一边去,我来。”

    “才人娘子……”红药手足无措地在旁边站着愣了一瞬,又马上跪下,“娘子……奴婢不是有意的……”

    “知道,起来吧。”我一笑,待她起身又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刚才幸好有你兄长相助,不然我现在大概还没回来,倒忘了问你兄长的名字。”

    “回娘子,兄长叫沈立。”她仍是带着忐忑之意,解释道,“兄长不会有意害娘子,娘子恕罪。”

    “我知道,是婉然误会了。”我微笑着说道,又嗔怪婉然,“你今天都哪来的邪火,又惹误会了不是?”

    婉然明显一肚子气没处发泄,不服不忿地道:“嘁,瑶妃一宫主位都刻薄至此,她身边又能有什么好人!”红药在旁听得委屈,又不敢和她辩,连眼圈都发了红,我见拦不住婉然就只好劝她:“别听你婉然姐姐瞎说,她就是在气头上,气过去了就没事了。”

    婉然免不了白我一眼:“奴婢去看看林晋怎么还没回来。”

    她寻着由头走了,可旁边的云溪诗染同样的面色不好,云溪思索着道:“娘子这样下去怎么行,这才多久,就又是罚跪又是掌掴了……娘子还是让宫正在陛下面前说说话吧。”

    我一个眼风扫过去,口气陡然严厉:“谁也不许去找怡然,去了就别回来。”

    云溪讪讪地闭口,不情不愿地福了一福:“诺。”

    我长长舒气,颜色缓和几分:“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咱不能拖旁人下水。这长跪之苦也好掌掴之辱也好,受都已经受了,不能让怡然去涉那个险。”我必然要雪这耻,但不用拖上怡然。

    “诗染,拿镜子来。”我吩咐道。

    诗染取来铜镜,慢吞吞地交到我手上,我对镜一看,面上的红肿暂且不提,三道长长的血痕几乎是从耳际划到鼻边,那么红那么刺眼,那么清楚地告诉我失宠会是怎样的后果怎样的境遇。

    和贵嫔,她也从来不是得宠的人,却凭着家世由着这样的位子,我一朝失宠她就可横加羞辱。

    宠爱最是无常,我即便此番复了宠,也难保日后不会再失去。我心下明了,若日后不想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就要尽快爬上那位子,二十七世妇、九嫔、四妃、三夫人,纵使愈高愈遭人侧目,也定要争上一争。

    婉然和林晋一并进来,都面色发冷,林晋道:“太医们回说,随驾来祁川的人手不够,各有各的事,只让拿药来给娘子。”

    婉然又是怒道:“都拜高踩低,那院士沈循头一个不是好东西,亏得姐姐先前还那样提点沈闲华。”

    我纵使不悦,但这一番折腾下来也懒得再去同太医生气,叹了口气道:“见惯不怪了,去吟水阁问问静婕妤有没有好些的药。但不必请她过来了,我今天很累。”

    听说了这些,庄聆定会想要来看望我,但我实在没有心情再见任何人了。打人不打脸,掌掴之辱莫说对宫中女眷来说是多大的耻辱,就是民间女子也受不了。老实说来,脸上的伤并不算重,药用得好就不会留疤,但不管留疤与否,和贵嫔,我与她日后定是水火难容了。便如护祖坟周全一般,伤及颜面之仇不得不报。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6 21:20:28
正文30 029.相助

    此后,于我而言最为难熬的,就是那每日的晨省昏定了。面上带着伤,众人纵使当着皇后的面不便也不敢议论些什么,可那或嘲或悯的目光无疑是在一次次提醒着我自己受了何样的奇耻大辱。好在不过五六日后,就传下了回锦都的旨意。路途颠簸,晨省昏定皆免,待得回了宫,伤也该好得差不多了。

    记得来时的途中,宏晅唯恐我途中劳顿不适或是无趣,时时差人送些解暑吃食或是新奇物件来为我解闷,又或直接召我去他的马车上,备上几道茶点下棋闲聊,因而来时的一路我过得颇是充实。这返途实是清净得多了,我不出去见人便没有人来扰我。除却庄聆愉姬和我自己身边服侍的人以外就再见不到什么人了。

    旅途仍是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回宫刚刚安顿下来,红药就进来禀道:“娘子,绮灵轩沈闲华求见。”

    婉然一直对沈循憋着一口气,此时听说她女儿来访也没有好脸色,带着薄怒地回了一句:“她来干什么!就告诉她娘子刚回宫累着呢!”

    我瞥婉然一眼,只作不理,吩咐红药道:“请她进来。”

    红药应下退去,请了沈语歆进来。

    “才人娘子万福。”语歆这个礼行得规规矩矩,语声低低的发闷。我抿唇一笑,道:“从前还叫我一声姐姐的,怎么几个月不见连称呼也变了?”

    她低着头,讷讷道:“姐姐……祁川那边的事,我听说了,我爹他……”她不安地抬眼看一看我又垂下眼帘去,“他不知道姐姐待我好……姐姐别恼我……”

    “我知道。”我拍一拍身旁的垫子请她坐,和颜道,“你爹是太医院院士,太医院事事要他操心,我那点伤不是什么大事,本也不该劳他。”

    “还有那避子汤的事……”

    “更不怨他,他不过是照实告诉陛下那究竟是什么药、告诉陛下那药不是出自太医院罢了,有什么错?”我亲手沏了茶给她,又让云溪取了些蜜饯了搁在她面前,微笑道,“你不用担心这些,我在宫里不是一天两天了,宫中的那点道理早就学得清楚,不会为这些事记恨你爹,更不会迁怒于你。”

    “多谢姐姐……”她喃喃地道了一句谢,眉眼不抬地站起身,“那语歆不打扰姐姐歇息了。”

    沈语歆离开静月轩,婉然进来边撤茶水边道:“这是哪出?专程跑一趟就为解释这些?”

    我品着一颗蜜饯笑说:“看出来没有,她学聪明了。”

    “学聪明了?”

    “是。她还是家人子的时候,我们教习宫中礼数,那时候她哪儿会有这些担心?进宫一年多,如今也是明白宫闱斗争可牵涉一家荣辱兴衰了。”

    “进宫这么久,再不明白这些她算是白活了。”婉然口气不屑,下一句话又添了点埋怨,“姐姐还有心思操心这些,不想想自家的荣辱兴衰。”

    晏家的荣辱兴衰……我如何能不想。可说到底还是出路难寻,越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越是不好唐突地去解释,须得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又不知这机会何时能来。

    脸上的伤痕已经好了八分,上了脂粉便几乎看不出了,如此我也就不再刻意地去避人了。

    炎夏已过,秋高气爽。我想着复宠之事急不得一时,日子还得照过,总不能在这失宠的时候生生把自己逼死。让林晋扎了风筝,本想自己来画,画来画去不满意,又把这活儿推给了云溪。等云溪拿着画好的风筝来给我时,婉然就一把夺了过去:“林晋替娘子扎的、云溪替娘子画的,那奴婢替娘子放吧!”

    不给面子地讽我坐享其成……

    我把风筝夺了回来,慢悠悠笑道:“听没听过放风筝去晦气的说法?我最近倒霉事多,你若不让我放,这晦气就全拥在静月轩里,牵扯上你们怎么办?”

    云溪听了掩嘴嗤一笑:“就抢个风筝,偏娘子能把道理说得冠冕堂皇。那您快放晦气去吧,奴婢恭送!”她作势一福,我和婉然一同出了门。

    婉然说去御花园放,我想着御花园人多,说不准又会碰上什么不愿见的人,就改往湖边去了。湖的北边有一处地方较为空旷,平时又僻静无人,是个图清净放风筝的好去处。

    扎风筝、画风筝我确是都不拿手,可放风筝的技术却着实不错,儿时清明与婉然怡然一道出城放风筝,她们从来也比不过我。

    婉然高举着风筝,我拿着线轴一拽,她松开手,风筝摇摇晃晃地上了天。再掌握好劲力慢慢扯线放线,风筝就飞得越来越高了,等真的飞起来,也就不容易再掉下来了。不过今日的风太小了些,不易直接放高,一连两次落了下来,我颓然捡起风筝:“老天这是知我身子骨差,逼着我活动筋骨。”

    婉然再度举起风筝,我一拽之后转身小跑,跑得额上渗了汗,风筝可算勉勉强强地飞了起来。

    婉然一路望着风筝跑一路笑,边笑边道:“姐姐小心些,别摔着。”

    “摔着?你和怡然从前就是总怕摔着才总也放不起来。”

    一路欢声笑语,好像真是放走了这些日子的不快一般,心中豁然开朗。

    风筝飞得稳当了,我总算缓了口气,停下脚步掌握着手劲将它送得更高,再时不时退上几步放一放线。婉然站在我前面两步的位置,抬头伸手遮着阳光去看那风筝,向我道:“真是有日子不这样玩了,自打陛下即了位,清明也不得空去放风筝了。”

    “可不,难得一次。”我双眼被太阳照得难以睁开,只得微眯着去瞧那风筝飞得如何,浅浅笑道,“咱们也不像儿时那么贪玩了就是了。这次我但求放走的是晦气收回来的是真心。”

    “收回来的是真心?”婉然微觉讶异,略一思量立刻明白,又打趣说,“这个难了,姐姐你得寻个机会出宫去放,然后有个马车压了你的风筝才好。”

    我们说的是仁宗与云清皇后之事,传说当年云清皇后便是在城外放风筝时被马车压坏了风筝,车内坐得就是还是皇子的仁宗。已过了很多年,其中细节我们无从知晓,可这个故事却在民间传为一段佳话。

    虽是小步小步地往后退,可放得久了也退出去了好远,再退时我就几步一回头,唯恐自己一个失足掉到湖里去。

    没有掉到湖里,后背却被人轻轻推了一把。我回过头,是怡然。

    这一处栽了不少低矮的树木,最多不过一人多高,却郁郁葱葱地挨着,又有假山矗立,其中有人也难看到。与怡然也多日不见,可还未来得及道一声好,她身后的人便让我悚然大惊,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容,此时正看着这边,微蹙着眉头,似是嫌人扰了清净。

    如不是怡然及时推住我,我大概已然撞了上去,哪还顾得上手里的风筝,撒开线轴跪行大礼:“陛下圣安。”

    “陛下圣安。”婉然闻声也惊觉,回身下拜。那被松开了的线轴被风筝拉着在地上颠了几颠,余线尽数撒了出去,只留下一个空空的木轴躺在地上。

    冷寂了一会儿,听到他淡泊地道了一句:“免了。”不带怒意,却显是不耐。

    我站起身,又施了万福:“臣妾告退。”便静默退去。行出两步,却听到郑褚的话语响起:“陛下容臣多一句嘴,宁才人这事……依臣看陛下是关心则乱。”

    当下脚下一滞,示意婉然安静,悄声回到假山旁,听听郑褚要说什么。

    “陛下您想想,当年太子府的那个侍婢也好、从前的御前尚仪也罢,陛下您觉得宁才人她傻吗?”郑褚躬着身缓缓言道,宏晅背对着我看不到神色,也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就听郑褚又道,“那就是了,既不傻,身为宫嫔又哪有自己去喝避子汤的?”

    再往后说什么都不重要了,总归不会是对我不利的话。我轻手轻脚地离开,待走得远了方对婉然道:“你都听见了,这几日若郑褚要见我,不得耽搁。”

    婉然垂眸:“诺,我明白。”

    当日晚,刚服了左归饮准备就寝,云溪进来施礼道:“娘子,郑大人来了。”

    我心中一动,了然的淡笑:“请他稍候,敬好茶去,不可怠慢了。叫婉然来为我梳妆。”

    郑褚平日里做事最是谨慎有度,只管分内之责,不招惹半点是非,更不会去偏帮哪一位嫔妃。今天他同宏晅说出那样的话,又是刻意叫我听见。我与婉然从前和他共事那么久,自然知道此举定有旁的原因。然不管这“旁的原因”是什么,若能助我复宠,我此时就断然不会拒绝。互帮一把,各取所需,我本也不需要拒绝。

    挑了身嵌天青色的对襟襦裙,又一丝不苟地盘好发髻,对镜细细打量一番,确定没有任何不合之处,才往正厅去了。

    郑褚正坐在侧座上品茶,见我进来起身施了揖礼:“才人娘子万安。”

    “不敢受中贵人的礼。”我疾行几步,行至他面前端端地福□去,“今日之事,还多谢中贵人为晏然说话。”

    他急忙伸手拦我,堆笑道:“娘子不可,娘子不可。臣若当真把陛下说来了,娘子如此向臣道谢也还罢了,臣显是没有那个本事。”

    我请他坐上座,他推辞一番后仍是依言落座了,云溪奉了茶后就安静地退了下去,正厅里只余我们两人。我莞尔颌首道:“晏然与中贵人相识也不是一两天了,不知此番有什么能帮得上中贵人的?”

    他啜一口茶,道:“嗯……就如臣今日同陛下说的,娘子您不是傻子。臣也不同娘子拐弯抹角,从前在御前,大致是臣说了算的,可如今……”他话语微顿,“有的人,臣看着碍眼,陛下也觉得心烦。”

    我了然点头:“晏然知道中贵人说的是谁,却不知自己能帮上些什么。不瞒中贵人,怡然早来找过我,也是希望我能从中做些事情,除了那碍眼之人。可御前的事,又哪是我区区一个位列八十一御女的人能左右得了的呢?”

    “自是不能让娘子去左右御前的人。”他一笑,压低了声,“御前的人臣若动不了,便只有一个人能动了。娘子能左右那人便可。”

    我听得心下一凛,垂眸笑道:“那只怕中贵人是找错人了,如今后宫兴许有人能左右得了那人,却绝不是晏然啊。晏然若能左右得了,又怎会是如今的境地?”

    他也低垂下眼,口气不咸不淡:“那若娘子不在如今的境地之中,可愿帮臣这个忙?”

    “如是力所能及,定然不敢推辞。”

    他遂站起了身,向我一揖:“有娘子这句话便可,旁的事情,臣会安排,先多谢娘子。”

    我福了一福:“该是我多谢中贵人。也有劳中贵人多提点怡然,她总也沉不住气,那一位又时时同她针对着,莫要闹出什么收不了场的事才好。”

    “这个臣自然明白。娘子好生歇息,臣告退。”他躬身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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