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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天阑》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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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52:44
     第一百零一章 得到他
     更新时间:2014-1-10 8:32:47 本章字数:10632

    “来人,今日之内,五越定然有攻击,北定城已经开过缺口,他们的重点定然是那里,今日征用城内所有士绅武装,连带总督府全员,拆除所有非居住建筑,上城筑防……”极东总督一边匆匆下楼,一边披挂上血迹斑斑的战甲,一边急急给身边的将官下令,还没说完,就听见远远地一声巨响。
    这声音如此惊人,震得满城都似在嗡嗡作响,极东总督脑中的热血也似砰一下冲上来,这样的声音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声音。
    城门被攻破了!
    “快!”极东总督快马前驰,掠过慌乱的长街,满街都是纷乱哭喊的人群,疯狂地和他逆行,试图躲入自己的家园,而不远处,喊杀声已经如潮水般灌进来。
    这一霎乱世的纷凉,极东总督虽然仍在前奔,心却慢慢沉了下去,前方城门在望,城门守军还未放弃,在破了一个大洞的城门前拼命加固反击,而隔着那个大洞,他忽然看见那个人。
    红衣人。
    一匹白马,一身红衣。
    衣色如血,发若乌木,整个人在日光中似一块岿然千年的血玉,远望去不见容颜,只令人觉得肤色极白,在一色的艳中若霜雪。
    整个战场是乱的,五色洪流按照他指尖所向,流向城门,黑土地上是一片一片斑斓跳跃的色彩,炫到人眼花,他却是一片绚烂里那一处静,岿然不动,唯有血色衣袂偶尔在风中一展。
    极静也极艳,整个战场唯有他穿红,千万人里第一眼看见他,千万人退却如背景,唯有他如血玉现于苍蓝背景。
    极东总督一震,知道那挥手令万军,谈笑合五越的武林之帝,终在眼前。
    如此风华,不负虚名。
    他看见那人手慢慢抬起,心中一紧——下一个瞬间,就是云合和极东的历史……
    那人的手,却忽然顿住了,随即他转身。
    此时极东总督也听见了一阵异常的声音,像是远处推进而来的海啸,夹杂着武器铿然锐响。
    此时李扶舟那只手落了下来,却是一个“全军后阵变前阵,迎战”的手势。
    尖利的哨声响起,已经将要扑入城门的五越联军不得不立即休整阵型,先迎向背后的敌人,城门处死守的士兵得到喘息,急忙匆匆填补城门。
    极东总督大喜过望,下马三步两步奔上城头,远远看见平原之上,万马奔腾,一线黑色如利剑般插向五越联军的后翼,最前面,一副红色大旗猎猎招展,狂驰而来。
    极东总督浑身一震,热泪滚滚而下。
    ……
    景泰六年九月二十八,天顺军邰总将驰援云合,在云合城下力挽狂澜,和五越联军交战不分胜负,随即五越退向云合之西武源城,和云合形成对峙之势。
    景泰六年十月初三,刚刚安定的云合城,稍稍恢复了些活气,有人眼尖地注意到,总督府竟然挂出了两盏红灯笼。
    总督府厅堂里,极东总督正陪着邰世涛在喝酒。
    战时无酒,不过极东总督刚刚知道,今天是邰总将的生辰,他感激邰世涛快速援救,想要为他摆寿宴,被邰世涛坚决拒绝,无奈之下,总督便干脆个人陪邰世涛小饮几杯素酒。
    这个邰世涛倒没拒绝,哥俩就在正堂里拉开桌子,就着几盘小菜,随意喝上了。
    许是都心中有压力,也都酒量一般,不多时两人都有些醉了,醉了的人越醉越想喝,越喝越想说,极东总督称呼邰世涛,一开始还是规规矩矩的总将,现在已经成了“老弟”。老哥老弟谈着说着,先说些军务,极东总督才知道天顺军能提前赶到,是因为丽京战事一起,容楚就立即下令天顺军开始往极东移动,所以天顺军几乎是和五越联军同时出发的,所谓“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行。”
    极东总督再次对容楚的未卜先知惊为天人,由此也对战局更有信心。话题渐渐便放了开来,老哥和老弟说家中婆娘的泼辣,老娘的多事,兄弟的不省事,妹妹的挑剔难嫁。老弟和老哥说家族的败落,兄弟亲族间的倾轧,父兄的自取灭亡,唯一留在身边的弟弟身体极差……在老哥因为好奇,再三询问天纪军到底是怎么到他手里,他和太史阑到底有什么关系的时候,邰世涛终于也忍不住,说了一些和太史阑的旧事,醉醺醺地告诉老哥,“她是我……是我义姐……是我这辈子……最敬重的人……”
    老哥看着年轻有为重感情的“老弟”,越看越顺眼,越看越纠结,想起昨日老娘的一番嘱咐,便醉醺醺地勾住了他脖子。
    “呃……老弟,”他道,“你今年二十有五了吧?家中……可曾娶妻?”
    邰世涛皱皱眉,喝一口酒,“没。你知道……我家族已经败落……哪个好女儿会跟我?”
    “扯……吧。”极东总督一笑,“你家族和你……从来没什么关系……你现在年纪轻轻,已经是一军总将,一等子爵,将来军国重臣,必有你一席之地……你……”
    邰世涛轻轻推开他,眼神已经恢复清明,“我不想提这个。”
    极东总督酒却未醒,盯着他的眼神,只觉得这双眼睛痛苦而深邃,似藏着许多和年龄不符合的情绪,忍不住脱口而出,
    “年近三十还不娶你为了谁?”
    邰世涛毕竟有了酒意,脸色一沉,重重搁下酒杯,“关你屁事。”
    “你弟弟既已不中用,你家族算起来便只剩下你一个,传宗接代宗族承续,由不得你逃避推却。”极东总督拍他肩膀。
    邰世涛冷冷不屑,“关我屁事。”
    “你已经是朝廷柱石,一方主将,天下三军,你握其一……”极东总督灌一口酒,终于将话说了出来,“家母一直盛赞你少年有为,愿将舍妹许配你。”
    邰世涛将酒壶一放,霍地站起,身子晃一晃,一句话冲口而出,“关你妈屁事。”
    极东总督晕晕地也跟着站起来,终于也有了点怒气,一把拉住他衣袖,盯着他越发痛苦的眼睛,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醉话脱口而出。
    “…你不会是在想着太史阑吧?”
    “她是我姐!”
    “你姓邰,她姓太史,哪来的姐弟?”
    “她是我姐!”
    咆哮声过,一阵沉默,极东总督酒醒了些,看着邰世涛瞬间发红的眼睛,终于明白今日大醉,似乎无意中触及面前人深藏于心的秘密。
    邰世涛衣袖一拂,酒壶落地,他头也不回向外走,极东总督看着他微微踉跄的背影,想着这青年率军急援,千里驱驰的情义,终究不忍他如此自苦,忍不住要提醒一句:“太史大帅已经和荣昌郡王有了儿女,她不会嫁给你。”
    “她是我姐!”
    “…你是不是只有靠喊着这一句话,才能按捺住你自己,不要疯跑去向她求亲?”
    邰世涛站定。
    青年背影笔直,衣袖无风自动,语声却没了刚才的失态和狂躁,忽然静若深水。
    “…你错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向她求亲。她是我姐,这是命运的安排,也是命运予我的,我和她最终而最近的距离。从少年到白头,从开始到结束,不可斩断的缘系。想到这,我就觉得好欢喜,真的,好欢喜。”
    他抬头,向凄冷的上弦月,哈哈一笑。
    “好欢喜。”他道。
    步履声远去,长长石径在模糊月色下如落霜,他的步声轻而空洞,一步一落痕,一步走一生。
    ……
    景泰六年十月初一,宗政太后昭告天下,称君主无德,请先帝遗旨以废之,并将另择皇室宗室子弟为帝。
    昭告一出,天下哗然,众人完全不明白,这一对母子,是怎么走到公然反目这一步的?
    南齐以孝道治国,但父母善待子女也是人伦大义之一。宗政惠抛弃才八岁的亲子,已经为人所不齿,但百姓得知她竟然带着十五万天节军,攻击丽京不成后直接北上,去和五越联军汇合之后,更是愤怒异常,纷纷斥责她叛国无道。
    十月初二,景泰帝在神武坛祭告天地,公布母后皇太后数十罪状,其中有“把持政权,违反祖制,纵情娱乐,伺先帝不力,致先帝暴亡”等字字惊心词句。
    在此之前,朝堂曾经发生激烈争论,关于皇帝是否应该激烈反击太后,以及太后罪状到底在哪里,大多数大臣有不同意见。很多人认为,宗政太后一介女子,很难主持军务,也不太可能想到带领叛军北上,保不准这是天节军挟天子以令诸侯,假太后之名行事。天子应该宽悯为怀,善体母后皇太后为难苦痛,早早和天节军谈判,解救太后为是。
    景泰蓝听着这些迂腐之言,很想一人一个兜心脚踢死算完。正恨得牙痒,太监传报卫国公,静海总督,援海元帅太史阑求见。
    一听到太史阑的名字,众人齐齐闭嘴,一些持“援救太后”意见最激烈的人,开始往人群后钻——他们怕太史阑打人。
    太史阑戎装上殿,并没有打人,连看都懒得看这些迂货一眼,直接扔出了一叠纸。
    “昔日大总管李秋容亲笔认罪书,请诸位观赏。”她道。
    众人传看,看着看着,汗就下来了。
    这自然是当年太史阑用人间刺逼老李写下的《太后秘史》,这些年中,她和容楚很用了些心力,在推断求证太后秘史上的那些含糊的词句,并一一加了旁注。
    现在给众臣看的,就是这部足可媲美甄嬛传的宫廷黑暗史煌煌巨著中,能被众人看见的那一部分。
    就这一部分,也已经足够惊掉世人眼珠。其中包括太后当初如何杀姐,如何博取先帝注意力,如何代姐进宫,进宫后如何害人,又如何因为害人被黜落,再如何因为害人被起复……甚至包括她如何暗害当初的皇后,使她缠绵病榻,以及后来她又是如何对待景泰蓝,一心想把他培养成纨绔,好让肚子里那个上位的打算。
    这么一大堆看下来,众人尽忙着擦冷汗了——这何止是恶妇?简直是举世无双的毒妇。
    也有人表示疑惑,认为这些东西太夸张了,莫不是谁捏造?
    太史阑冷笑——这些还算夸张?真正夸张的还没给你们瞧呢。她顺手又扔出几本本子,却是当初李秋容任大总管时的一些签名笔录,宫中记注。
    一对比便知,那纸上字迹,确实是李秋容所为,仿造也仿造不到那程度。
    这下众人没话说了,人人都知李秋容对宗政惠的忠心,那条凶悍而又忠诚的老狗,太后让他撞墙死,他就绝不会去跳河死。
    群臣哑口,也无法再阻止景泰蓝昭告天下和太后决裂的决定,你做初一,我便做十五,景泰蓝得太史阑教育,向来以牙还牙。
    昭告定太后此举为谋反,废太后为庶人。却对天节军进行了劝告和警告,表示他们不过是被迫跟随,天节之名,以节为上,多年忠义,不可践踏,不可将天节之名毁于一旦,将来如有反正之心,朝廷将只除首恶,既往不咎。
    这是景泰蓝的想法,他认为天节军向来受正统思想熏陶,大节上其实并没有太大问题,只是一直忠于季家,下意识跟随罢了。现在最有威望的季宜中已死,季飞兄弟三人难以服众,乔雨润宗政惠又是心思叵测的阴人,眼瞧着太后也已经不是太后,还要和五越联合,天节军高层内心未必愿意。这时候朝廷的表态就很重要,是狠狠烧上一把火,绝情绝义不留退路,逼得天节不得不一反到底,投入五越的怀抱,还是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考虑对方难处,给对方留下一条退路,换取对方醒悟机会,从而尽量避免战争局势扩大,求一个安宁?
    景泰蓝选择后一种,容楚非常赞赏,下朝后对太史阑道:“君瑞已经长大,你我从此可以安心。”
    太史阑微笑赞同,满面光辉。
    景泰蓝亲自动笔,对天节军下发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告旧日天节书》,文笔虽稚嫩,言辞却恳切,读者多半动容。但这一举动又遭到一群迂腐夫子的劝阻,这群之前对太后表示宽容的臣子们,这时候却又对天节军表示了极大的不宽容,认为这是叛贼,是逆军,必须全力铲除以儆效尤,怎可轻轻放过?这要以后人人都以为造反无事,该怎么办?
    景泰蓝对朝中那群迂夫子的思维逻辑非常的不能理解,他们时而宽容时而凌厉,时而软如棉时而硬似铁。不过他现在也有了解决的办法,那就是三个字,“哥屋恩!”或者一个字“滚!”
    ……
    景泰六年十月十五,乔雨润宗政惠所带领的十五万天节军,来到距离武源城三十里的习水城。习水城和武源城遥遥相望,中间隔一条习水,这处地形也是极东要塞之一,离西凌行省距离已经不远。
    她到来的当天晚上,并没有先去给李扶舟的五越军去信求见,她的营地也戒备森严,气氛紧张,似乎连五越联军都戒备上了,看起来并没有丝毫和李扶舟联合的打算。
    当夜她有访客。
    来者一行十人,大多身形彪悍,最前面的人却披风遮满全身,看不出男女和身形。只是走动起来,上身不动,下身披风如裙角微漾,漾出涟漪般的弧度,婷婷袅袅,说不出的风情韵致,看得那些饥渴的天节士兵,眼珠发直,拼命咽口水。
    他们在辕门前求见,只说是军师故人,并取出了一方西局标记。士兵通传后,乔雨润亲自接了出来。
    “没想到您亲自来了。”她笑盈盈将那行人带入自己营帐,和那领头的披风人寒暄。
    那人轻轻点头,并不说话,一双眸子,四处流掠,似在估猜天节的兵力。
    这一行人在路上遇见散步的宗政惠。
    宗政惠自然不是这么巧合,偶尔散步就遇上乔雨润接待客人,她先前听闻有人求见乔雨润,当时心里便有些不舒服——她才是这个军营身份最高的人,为什么来人求见的不是她?如果是乔雨润的朋友或联络的势力,乔雨润为什么不告诉她?
    她在自己帐内等了一会,等乔雨润过来向她请示这事,结果没等到人,心中气闷,便出来“散步”,果然看见远远地乔雨润带人进了辕门。
    宗政惠一眼就看出那领头的竟然也是个女子,身形步态那般风韵,可是风韵到了这种程度,又似乎不是大家出身。
    她心中好奇,便遥遥站下,等着乔雨润带着客人来向她参见。
    她站的位置是必经之路,乔雨润自然看见了她,微微一怔,随即坦然走过来,先是对她微微躬身请安,又对身边几人介绍她的身份,宗政惠心中稍稍有些满意,正在考虑,如今不比从前,是不是该更平易近人些,比如在对方拜见后,亲手搀扶对方起来,甚至可以寒暄几句,也好探探底什么的。
    她双手交叉于腹,摆出最尊贵矜持的姿态,嘴角一个笑容将展未展,也是矜持又亲切的弧度。
    对方看了她一眼。
    点了点头。
    随即走了过去。
    ……
    宗政惠有一瞬间愣在那里——他们难道没有看见她?
    怎么可能,这么大一个活人。
    乔雨润唇角掠过一抹淡淡笑意,随即隐去,一边继续和对方寒暄,示意他们往前先走,一边侧身低声对宗政惠道:“太后。您别介意。这批人化外之民,不懂礼数。稍后我好好教他们……”说完追着那些人,匆匆去了。
    宗政惠看着她快步走开的背影,前头那个领头披风女子正回头,亲热又不失尊敬地挽住了乔雨润的手。
    宗政惠一动不动,交叉的双手,慢慢从腹部移到了袖子里,双手在袖子里挤啊绞啊扭啊拧……骨节发出一阵低低的格格响声。
    ……
    “刚才那个是你们太后?”在乔雨润帐内,那女子终于坐下,一边脱披风,一边轻描淡写地道,“倒是很有架势的。”
    言下之意,架势十足,底气不够。
    她掀开风帽,露出一张年轻的,微带媚态的脸。一双眼睛秋水般潋滟,明明不算小,却总是似乎半睁不睁,便透出几分慵懒和风情来,让人想起秋季里挂霜后反而分外艳的果子,连同她胭脂深浓的唇,亦给人一般感受。
    仔细看其实也不年轻了,眼角眉梢已经有了细细皱纹,不过不损容貌,更见风韵。
    很标准的情妇或小妾脸。
    “好歹是我主子。”乔雨润笑,“礼数我还是要有的。”
    “什么主子。”女子红唇轻轻一撇,“儿子也不认她了,皇宫也不属于她了,她现在不过是托庇于天节军的庶人,到现在还认不清自己身份,可笑。”
    乔雨润温和微笑,不语。
    世人一向轻鄙他人而宽待自己,好比眼前这位,不过是一个边荒民族的族长之妾,身份足可算微贱,却在那嘲笑别人认不清自己身份。
    好歹宗政惠还做过国母。
    但世事就是这样现实。宗政惠现在无兵无地位无依靠,这个妾,却掌握着一族的兵。
    “我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咱们长话短说。”那女子笑道,“不知道乔姑娘如今可打算好了?”
    乔雨润慢慢喝茶。
    “还没多谢夫人前期对我及西局的帮助。”她感激地道,“如果没有你提供药物,我无法在失去权柄后,控制西局属下们那么多年;如果没有你提供的黄金和粮食用品,我们也很难冲出丽京。”
    女子一笑,神态傲然,道:“中越一直是五越五族中最强盛的一支,给你提供这些,举手之劳。再说咱们当初也不是没有条件。”
    “是极。”乔雨润道,“我因此答应,一旦我有任何机会对朝廷进行打击,都会与中越配合。只是奈何,你们中越却不与我配合啊。”
    女子脸色一变。
    “花指挥使不肯背叛。”乔雨润摊开手,“我在丽京城下等了三天,眼看快要等到被前后夹击,无望之下只得拔军远走,这可怪不得我。”
    “那贱人……”女子悻悻地道,“大抵是苦头没吃够!”她贝齿咬着红唇,想了想道,“她不帮就不帮,她的事暂搁着,我总有法子治她。如今你既来到这里,我们不妨换一换合作计划。”
    “好啊。”乔雨润笑吟吟地道,“不过条件,就要从头计算了。”
    女子一怔,“这……咱们当初不是说好的……”
    “当初是当初的说法,”乔雨润摇了摇手指,“当初你们给我帮助,帮我控制手下,潜伏生存,我答应的回报是将来配合你们,搅乱南齐中枢。对此,我已经回报过,我的回报就是冒险在丽京城下多等了几天。最终你们那边的人没配合,那不是我的责任。至此,咱们前一个诺言,已算结束。您如果再想有什么新的要求,自然要条件重新谈。”
    女子眉毛一挑,似有怒色,乔雨润唇角微笑不变,优雅抿一口茶。
    半晌,那女子才吸一口气,忍耐地道:“如此……你要什么条件?”
    “和之前一样吧,给钱给粮。”乔雨润淡淡地道,“还有,你们夺了权,须得随时出兵助我。”
    “好。”
    “那夫人又有何要求?”
    “帮我毁了李扶舟。”
    乔雨润皱起眉,“你要我在十几万五越大军中杀了他们的主帅?”
    “不用你动手,”女子笑道,“你此来不是要和五越结盟么?你表达了诚意,李扶舟总要见你一见,到时候你带我们的人前去,只要能想法子近他身,我们自有办法解决他。”
    “然后我怎么离开?”
    “放心,我们不是行刺,我们只是废了他,你尽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去。”女子笑道,“武帝世家家主必须武功绝顶,否则无法维持乾坤阵,护佑子弟们的安全。他一旦废了,就再不能做家主。上一代家主在传承时,武功也已经废去大半,李家后继无人,立刻就要倾毁。而我中越便可如当年一样,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杀了岂不省事?”
    “其一:杀了嫌疑太大。五越虽然族散,但向来讲究忠诚血性。背叛之类的事,族人难以接受,万一传出什么消息来,将来对我们的统治不利。”
    乔雨润默了一默,“夫人这么相信我?万一我临阵倒戈,把你们的计划告诉李扶舟呢?”
    “这就是另一个不杀他的理由了。”女子款款掠鬓,眼波妩媚地瞥过来,“他废了,多半不会在族中再苟延残喘下去,到时候,就归姑娘你了。”
    乔雨润抚着茶盏的手一紧。
    半晌她笑了笑,“原来夫人连我那点小心事都知道。”
    “否则我明知你和他有交情,还敢当面来劝你反水?”女子笑得意味深长,“卖了我,你并无好处,首先钱和粮你都没了,李扶舟在打仗,要支付庞大的军费,没有余力来支持你,另外,李扶舟不会因此感谢你,就算感谢你,他也不会是你的;但卖了他,他从此就是你的,韦雅算什么东西?也配窃据武帝夫人之位?”
    她笑得从容——如果换成别人,她不敢这么大胆地做这笔生意,但是乔雨润……乔雨润会答应的。
    这样的女子,心性坚硬、残忍、利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爱上一个人,砍断他的腿把他终身捆在身边的事,她做得出。
    乔雨润的眸子,在听见韦雅名字时,沉了沉。
    她出了一会神,轻轻放下茶盏,笑道:“好。”
    ……
    次日,五越大营接到了乔雨润的飞箭传帖,求见李扶舟。
    半日之后,她收到回信,李扶舟约她营中相见。
    乔雨润很坦然地去赴约,身后只带了三四个人,经过了五越士兵的盘查,直入大营。
    五越联军虽然号称联军,不过中越来人极少,还是以其余四族为主力。谁都知道,中越在五越之中最强,不是那么容易被收服。
    中越人,大胆,桀骜,泼辣,锋利,一向敢于行常人不敢行之事,有时稍显得莽撞,但在群体中,这样的特性很容易突出。
    乔雨润掀开帐帘,忽然怔了怔。
    对面,简朴的营帐正中,坐着红衣的李扶舟,手执手卷,低头细读。
    日光遍洒帐篷,淡金光芒下红衣微微闪耀赤光,如巨大血莲盛开的花叶,袖口露出的手腕越发白如霜雪,骨节精美而清瘦,指尖修长。脸色也是那种打磨过的温润的玉色,在日光中莹润着,从她的角度,只看见高挺的鼻子下,唇色和衣色呼应,艳到惊心。
    还是那张脸,气韵感觉却判若两人,依稀蓝衣青年温和春阳笑颜犹在,转眼就换了血色里艳而肃杀曼殊沙华。
    乔雨润似有震动——她未曾见过这样的他。
    随即她便自如步入,笑道:“李先生一别久矣。”
    李扶舟抬起头来,对她浅浅一笑。
    帐篷里没有别人,乔雨润也将自己带来的人留在帐篷外,一群李家武军虎视眈眈地盯着。
    几个留在帐外的人,衣着平常,只是袖子分外宽大些,北地九十月天气已经很冷,他们将双手抄在袖子里,越发显得无害。李家武军瞧着,也觉得没什么问题,渐渐便转移了注意力。
    没有人知道,宽大的袖子里,一双双手在慢慢抽出一竿笛子一样的东西,上面也似笛子一样有着一些孔,却错落分开,那东西的两端,似乎还有什么活塞,那些手指,慢慢地将活塞压进去,空气在“笛子”内部,经过不同孔洞受到不同挤压,便发出频率不一的噗噗之声,听起来像一首古怪的调子。
    当然,这些调子并没有什么声音,就算有一点声音,也早已被嘈杂的军营里的各种声响淹没。
    随着“调子”的奏响,他们的袍脚似乎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似乎有什么极小的东西爬了出来,顺着帐篷底下的缝隙,缓缓地爬进帐篷。
    五越向来擅虫兽蛊以及各种异术,所以五越的军营对此也有准备,李扶舟帐外,有一圈墨绿色的草,比其余草颜色深一些,在草的内圈,却是寸草不生——那里已经绕帐篷,浇过一圈特制的药水。
    这两层防护,已经足够令五越大部分的毒物无法进入,四面弥漫着一种铁锈般的气息,人闻着没什么感觉,却是蛇虫的天敌。
    不过此刻,那草簌簌动了动,并没见什么东西死在里面,随即,帐篷四面八方都动了动,帐篷底下,起了一点肉眼难见的波纹。
    几个人长舒了口气。
    进去了。
    那许多中,只要有一只能令李扶舟中招,今天就成功了。
    如果很多只一起上,估计等下众人掀帘,看见的就是一具骨架。
    几人嘴角浮现冷冷笑意。
    什么承诺,什么只伤不杀,都是狗屁。中越人做事只看结果,不管天地鬼神。
    ……
    帐篷里,乔雨润和李扶舟的商谈,已经到了尾声。
    “就是这样,”乔雨润信心十足地盯着李扶舟,认为她的计划一定可以打动他,“你我分则两害,合则两利。这等关系你我,乃至国运将来的大事,我想家主一定会懂我心意。”
    李扶舟还是那沉静神情,手轻轻搁在膝上,墨蓝色的书卷横放膝头,纸张洁白,却不抵他手指如玉。
    乔雨润无法看出他任何一点情绪。
    “乔姑娘的合作提议,我听着甚好。”半晌他浅浅一笑,“不过如今我们五越内部,对于你我两军联合,还未形成共识。我看,我们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他已经又拿起了书,做出要看的模样。
    乔雨润盯着他,抿了抿嘴——换成以前那个谦谦君子的李扶舟,不会在客人还未请辞的时候,就做出这么冷漠的姿态的。
    他终究,还是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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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52:56
     第一百零二章 身世
     更新时间:2014-1-11 8:28:03 本章字数:11440

    李扶舟手拿着书,抬眼看向她,乔雨润迎着他的目光,并不动身,忽然道:“最近雨水真多,这地上虽然铺了毡毯,也总感觉阴湿阴湿的。”
    李扶舟将手中书缓缓放下,并没有低眼去看毡毯,反而看了看她。
    乔雨润这回倒不接他目光了,若无其事去看自己手指。
    半晌,李扶舟笑了笑,缓声道:“我忽然觉得,你我确实有合作的理由。”
    “我想也是。”乔雨润轻声道,“昭阳城的时候你便救过我,如今又有什么理由不理会我呢?”
    李扶舟沉默,随即缓缓站起。
    他一起身,血红的长袍顿时如血河蔓延,随即袍摆底部,忽然发出了哧哧的声音,深红的锦缎面上微微起了褶皱,转瞬不见。
    他并没有看自己的袍子,忽然一抬手。
    几道乌光从他雪白的指尖射出,“嗤嗤”数声,光线忽然一亮,牛皮帐篷乍破,乌光刺出,随即帐外响起惨呼。
    尖利的惨呼,连同大片的阳光和大片的鲜血,同时自裂开的帐篷缝隙里泼进来,刚才还阴暗迷离的帐篷内部,忽然充满了迷幻的光芒和腥膻的血气。
    乔雨润坐着,一动也不动。
    几个守在帐篷外的中越刺客倒下——他们全心催动自己的杀手,双手都拢在大袖中,李扶舟出手又太突然,他们根本没听出帐篷里有任何异常动静,杀机便到了头顶。
    他们甚至没能来得及抽出手,栽落的姿态僵硬而古怪。
    大批的李家武军冲了过来,领头的人声音惊怒,“中越!这是中越族长一族才会的音控驭虫之术!”
    李扶舟听着,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道:“在附近搜索。”
    “是。”
    乔雨润也没什么表情——中越那位小妾当家的夫人,正在附近等消息。至于她能否逃过李家搜索,她不关心。
    “我忽然想知道,乔指挥为什么改变了主意?”李扶舟转向她。
    乔雨润眨眨眼,“哦?难道我不是一开始就忠于李家主您吗?”
    李扶舟望定她,温和地笑了笑,不知为何,乔雨润觉得这笑容依旧是讽刺的。
    “不。”他道,“你没有。”
    乔雨润沉默。
    温和宽容李扶舟,骨子里犀利如故。确实从来是她了解的那个他。
    她原本真的是和中越一个打算,她真的很想得到他,哪怕用一种强迫的方式。
    然而要怎么告诉他,她掀帘而入时,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的震动?
    要怎么告诉他,看见那一袭红衣,她忽然明白,一个人要推翻自己的一切所爱,会有多么无奈和沉重?像历经时光打磨的名砚,光泽质朴,温润如玉,然而抵达那样的境界,之前要经过多少战火磋磨,人间颠覆。
    他曾喜爱质朴的蓝,然而如今他穿妖艳的红。
    他曾厌恶战争,自挽裳死后他不再涉足战场,然而如今他是一军主帅。
    他曾爱过一个人,然而最终他举起反旗,将和她大军对决。
    乔雨润憎恶这些,却终于明白——这个人已经失去很多,他只是在做他要做的事,如果将这最后一个机会都剥夺,他会失去生的兴趣。
    她得到他的时候,也将是她永远失去他的时候,哪怕她穷尽手段,也不能挽留。
    是捆他一刻看他死,是放开手留他活?她在看见他那一色灼灼红衣时,便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这是善吗?她不知道,一生里唯一一次,对错她不知。
    或许下一刻,李扶舟会杀她,事到临头她会不会后悔,她也不知。
    外头有喧嚣奔跑之声,李扶舟亲自送她出去,对涌上来的五越联军头领道:“这是天节军乔军师,今后将同我们共同作战。”
    她唇角浅浅一勾,似乎是笑,微带苍凉。
    ……
    李扶舟并没有送她出营,乔雨润望望他微微沉郁的眉宇,也没说什么。她在护卫的保护下向回走。一边走一边注视着来往士兵,营地很大,五越士兵有人还养异兽,为了避免互相影响,帐篷拉得很开,一般这种情况会导致巡哨士兵多走路,难以覆盖整个营帐,但这里这个问题不存在,她看见巡哨士兵骑着一辆前后有轮的古怪车子,在营地里飞快地转来转去,车头还有灯,将前面一块地面照得雪亮,老远就能发现人影。
    营地里还有人推着小车,车子很轻巧,却绷着很多箭,看数目已经超过床弩能达到的极限,重量却比床弩轻很多。
    本朝已经开始使用火药作为武器之一,但还没正式进入热兵器时代,火枪粗陋,火药稳定性不足,炮弹常会自炸走火,所以现今的重要武器还是箭弩,乔雨润盯着那小车走不动路,心想床弩杀伤力巨大,但体型笨重,移动困难,战场上机动性不足,这小车如果能有床弩的箭矢数目和效果,又轻便好推,可谓重要作战武器。
    落后的,更重于异术的五越,什么时候出了机关人才?
    乔雨润微微皱起眉,她知道李家代代传机关工巧之术,但问题是李扶舟没有继承,现在五越还是有人会做这个,那这人是谁?
    她想了想,又听了听四面士兵走过时说的话,忽然捂住肚子,对负责带路的人道:“对不住……我忽然肚子痛,这个……”
    对方立即机灵地道:“那边树后无人去,你可以在那处理一下。我会为您看守。”
    乔雨润感激地点头,命自己随从留下,匆匆去了树后,却并没有蹲下来。
    她看看四周,很自然地转过树后,从一边一座营帐后转了出去,走过一个下坡,一直行到一处小河边。
    小河边龙朝正在洗手。
    乔雨润站在前方一个草坡上,静静注视着他,她刚才听路过士兵说了一句“这车子链条怎么坏了?得去找阿龙去修。”另一人答,“他在河边试什么新出来的凫水器呢。”便寻到河边,果然没有错。
    龙朝将一个东西推进水里,又等了一会,皱皱眉摇头道:“还是不成……”忽然回首。
    他和乔雨润都怔了怔。
    乔雨润看见他的脸,眼神一闪,若有了悟之色,随即恢复正常,很亲切地对他笑了笑。
    龙朝脸色却颇有些古怪,他是认得乔雨润的,当初北严太史阑和乔雨润斗法时,他也在,只是他习惯低头,又不到乔雨润面前去,当时满腹心事的乔雨润没注意过他。
    此刻看见乔雨润,他有戒备之色,随即想起来现在今非昔比,乔雨润马上就会成为本族盟友了,否则也不能出现在这里。
    “乔指挥使您好啊。”他咧开嘴笑了笑,将那水中的器物又往下按了按。
    乔雨润见他认得自己,眼中诧色一闪而过,随即一笑,道:“我刚才过来,看见你制作的车子,十分惊艳。请求李家主同意后,特意询问到你在此处,特来求教。”
    “那车子是本族不传之秘,”龙朝立即摇手,“我不会教给你的。”
    “是吗?”乔雨润款款下坡来,难得她瘸腿又断手,却依旧走得风姿楚楚——她的瘸腿以宽裙掩饰,现在上衣也穿得宽大,没有了半个手臂的衣袖,迎风猎猎,反多了几分娇弱的韵致。
    她从来就是个善于将劣势掩饰,甚至化为优势的人。
    “我觉得你那车子也没什么难的。”她站在龙朝不远处,笑道,“只是有一两点疑问处不太明白,如果能搞明白,我想我也能做出来。”
    龙朝本来想后退,听见这句立即不服气地撇头,反而上前一步,“怎么可能!”
    “不过这点疑难我也不用问你了。”乔雨润巧笑倩兮,“我和李家主先前仔细琢磨了一阵,已经想通了。”
    龙朝更加讶异,又上前一步,“不可能!”
    乔雨润伸手入怀,笑道:“怕忘记,我还记下了心得,你瞧瞧是不是这个道理?”
    龙朝立即探头过去,道:“我看看……”
    他语声忽然顿住。
    “哧。”一柄尖刀,忽然从乔雨润胸前刺出,直插他的双目!
    乔雨润入怀的手,根本没有拿东西,而是直接刺出了藏在怀里的刀!
    龙朝正低头下视,没想到这残废的人浑身都装满了可以立即刺出的刀,眼前晶光耀目,寒气逼人,冰冷刀尖,似已触及眼皮!
    “叮!”忽然一声锐响,一道流光飞射而来,击在刀尖,咔一声刀尖断,擦着龙朝鼻子落下。
    龙朝似乎吓傻,腰弯着不动,乔雨润一咬牙,竟然用唯一完好的手劈手抓住他腰带,齿间一咬——
    “乔姑娘!住手!你不想我五越和你联合了?”蓦然一声厉喝,从山坡上传来。
    乔雨润一停,抿了抿嘴,止住了齿间暗器的发射,回头莞尔,“老家主。”
    山坡上,立着面若寒霜的李家老家主。
    “乔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冷声问。
    “没什么意思。”乔雨润居然还对他笑了笑,“试探一下而已。”
    老家主脸色微变,冷哼一声。
    “我一看见他,就觉得亲切,觉得很有故事。”乔雨润笑道,“所以我想听老家主给我说说故事,我想老家主一定是知道的。”
    “此事和你无干。”老家主声音生硬。
    “日后我们是盟友,盟友一切,我都很关心。”
    老家主默然。
    “如果您不答应,也许我会失望,我一失望,也许……”她笑笑,抓住龙朝的手毫不放松,“您知道的。”
    老家主目光变幻,半晌冷冷道:“你要怎样?”
    乔雨润定定地望着他,眼神复杂,忽然露齿一笑,“真的很在意他性命啊……真的愿意为他违背家主意志啊……看来我这个人质是试探对了……我的猜测也对了……”
    老家主默然。
    山坡角度倾斜,上头有一排树,还有些胡乱堆着用来坐卧的石头,洁白的石面,倒映着深红的影子,乍一看像是霞光的映射,此时却没有霞。
    “我忽然想听听老家主的故事。”乔雨润拉着龙朝,竟然在旁边的山石上坐下来,不急不慢地道,“比如,这位兄弟的这张脸,是怎么回事?”
    “与你何干?”老家主答得生硬。
    乔雨润忽然不说话了。
    老家主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乔雨润保养良好的脸上,肌肤紧绷,眉目也深冷,那般的冷却又不像对待世人,只不过在讥嘲自己。
    “是,与我何干?可我就是想知道,就是不放心,就是要搞明白……”她冷笑一声,“真贱。”
    也不知道她骂的谁。
    老家主看她一眼,感觉这女人是个疯子,疯子不可得罪,因为她们做事没底线,他无奈,只得道:“你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乔雨润慢悠悠地道:“不会再从我口中出去。”
    龙朝原本有惊慌之色,此时脸色微冷,站直了身体。
    “龙朝是我的儿子。”老家主一句话开门见山,乔雨润和龙朝却都没有震惊之色。
    神韵那般相似,这结果意料之中。
    山坡上山石如镜,倒映的那片晚霞般的红影,也一动不动。
    “我……”老家主有点难以启齿,终于咬牙道,“年轻时和妻子,感情不佳……因为心情烦闷,便独自出外游历,在南徐云塘村,遇见了翠翠……”
    乔雨润唇角一撇,龙朝身子抖了抖。
    山坡上山石间,红影如云一般静静逶迤。
    “我们……我们一见钟情,我和她一起呆了快一年。当时我还没有承继家主之位,父亲还是家主,我出门,据说父亲暴怒,但也没有找我。直到一年后我接到家中传讯,说是家中有变,才急忙往回赶,临别的时候翠翠已经有孕。”老家主痛苦地闭一闭眼睛,“我许诺她半年后她临产,会回来陪着她。但是回去之后,我才知道,我那妻子在我负气离开的时候,也已经怀孕,生孩子的时候她不让其余属下通知我,独力生下了孩子,但是孩子未满三月,就被仇家所夺失踪。”
    乔雨润冷哼一声。
    “我回去后,发现妻子衰弱,孩子失踪,父亲不知何故,也已经油尽灯枯。我回去后不过几天,他便催着我接替家主之位。他强撑着在乾坤殿传承于我,因为他已经先衰竭,传承功力不够,导致我无法得到乾坤杵,无法接收乾坤殿的神力,险些被反噬,最后关头是父亲救了我,他也撒手而逝……”
    老家主住了口,想起那纷乱哀伤的一日,一直保养良好容颜如玉的父亲,只一年不见,忽然满头白发,憔悴如老翁,他询问过所有属下,都说没有发生仇家寻仇,家主也没有出现练功走火事件。那么,如何憔悴至此,以至于传承之时无法接续,直接赔上父亲性命,甚至影响了后来他的功力,导致李家在后来二十年里渐渐衰微,险些被圣门等势力逼迫倾毁?
    其间原因,他隐约猜到很深很深,深到他不愿去猜……
    “家里乱成这样,我临危受命承继武帝之位,实在无法抽身再去见翠翠,便派亲信前去照顾。”老家主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大半年后我的亲信来信,说……说翠翠生下一个女孩,难产而死……”
    龙朝脸色如铁,扭头看着潺潺河水。
    “我……我听说是女孩,也就放了心。我们李家,世代只能有一个儿子,生了一个儿子之后,再有儿子也处死或送走。多年前外间传言说我们李家受了诅咒,其实这不过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因为乾坤殿的传承非常复杂浩大,而且并非我李家所创,我李家当年用五越异术压服乾坤阵,据为己有,当时动用了五越皇族后裔的血烙,之后,乾坤阵认了李家人,却变成只要有李家血脉的人都认。换句话说,除了负责传承的上代家主,下一代继承人外,如果有别的李家子弟进入乾坤阵,一样可以得到传承,而传承是有限的,只适合给一个人,如果分给了两个人,则两个人很可能都难以接受传承,或者几乎没有任何进步。这对于需要压服整个武林的武帝世家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灾难。”
    乔雨润和龙朝,齐齐冷笑了一声。
    明白了,为什么只能有一个儿子。如果有别的儿子,机会在前,怎么能忍住不去乾坤殿?传承不分对象,得到乾坤殿认主,那就是下一代武帝,这又是何等诱惑。叫那同为兄弟的人,如何能抵抗?
    “之前几代,有过双子或者三子,结果在传承时,多半发生了未被选中的儿子,悄悄进入乾坤殿,导致传承出岔的事情。这也是我李家为什么十几二十年就要出一次变动,元气大伤的原因。这或者,就是乾坤阵在被强行收取后,对我李家的报复。”老家主苦笑一声,“这样的事情发生多了,祖宗终于下定了决心,决定李家世代只能有一个儿子,多生的,处死。”
    一时四野无言,都为这冰冷的二字起栗。同为血脉,一个贵为武帝,一个连基本生存权力都无。
    山坡上红影如云,微微一颤。
    “所以当我听说翠翠的孩子是女儿时,真的松了口气。因为我那妻子,生的就是儿子。当时我那妻子也缠绵病榻,儿子又失踪,我还在到处找孩子,只得命那亲信速速带翠翠的女儿回来。”他忽然顿了顿,“但他没有回来,一直没有回来。”
    “然后你就不找了,反正是个女儿。”龙朝忽然冷冷道。
    “不!我找了!”老家主立即抬头,“我……我命人找了很久,最后得到线索说这他们遇到了山崩……”他声音忽然哽咽。
    龙朝不说话了,脸色绷紧,发白,连身上五彩的袍子,都似暗淡了下来。
    “朝儿……”老家主颤声道,“你原该叫李弄潮……是我当初和翠翠商量好的名字……”
    “我来告诉你,这个故事的另一面吧。”龙朝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面无表情,“翠翠在家苦等你不得,怀胎十月,生下儿子,却在生产那夜,被一群蒙面人追杀,她并没有难产,却因为产后受惊大出血而死。”
    老家主“啊”一声,张大嘴惊住了。
    “当时一群蒙面人逼着你那亲信,写下了那封假消息传递给你,还想杀人灭口时,你那亲信拼命抢回了孩子逃走。但他也受了重伤,临死前将孩子托付给一个过路的打渔人,并留给了他一封信,还有一本机关术,那是你当初留下给未来孩子的礼物。”
    “渔民不识字,把孩子抱了回去,但因为家穷,养不起孩子,在他三岁时又把他送去给村里财主的儿子当伴读和小厮。那孩子在那家苛刻的人家,早起晚睡,吃冷饭受毒打,三天两头替少爷挨打,身上永远都是层层叠叠的伤疤,有时候受不住了哭着跑回家,再被养父打一顿送回去,养母还算心疼他,也不过留一碗冷饭给他。”
    老家主微微颤抖起来,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龙朝,山坡上的红影,无声无息地铺开来。
    “长到七岁,养母去世,将那信和书留给他。那么多年如果不是养母一直藏着,也许这东西就被养父拿了去烧火。当时那孩子虽然号称伴读,但大部分时间都在给财主家干活,一进书房就会挨打,根本没能学到几个字。为了能读懂那信,读懂那书,他不得不每天再晚睡早起,把所有活干完,好跟着少爷进学,多学几个字。他原来每天可以睡两个时辰,自从想念书之后,就只能睡一个时辰。就算这样,财主家还不满意,认为他白天读书就是怠工,打得更勤,而夫子势利,又厌恶他身上破衣烂衫有臭气,往往进门就打,有几次,他寒冷腊月挨打,险些丢了命。”
    对面老家主呼吸粗重,龙朝只是淡淡的。
    “这日子过了五年,也幸亏财主家儿子蠢笨,书一直读下去,读到他好容易断断续续学全大部分字,看懂了那信那书,那信之乎者也,他有些迷糊不确定,那书却有很多图,他很有兴趣,早早地就开始研究。也渐渐能做一些小玩意。直到十二岁那年……”
    他忽然停住,住了口,漂亮灵动的脸上,露出憎恶的神情。
    “那财主家的儿子,不知道怎的,竟然好男风……”他冷冷道,“我用我自己做的暗器,杀了他,跑了。”
    他说漏了嘴,其余人也不说话,老家主忽然捂住了脸,乔雨润也讥诮憎恶地看了他一眼。
    “之后便是流浪,做过小工,干过杂耍,甚至曾经做过妓院的迎门龟公。”龙朝摊手,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吃不饱穿不暖什么的难免,好在自由,所以我觉得后来的日子还是不错的。那些年我走遍了天下,西番东堂都去过,一开始还有点想回李家的想法,后来在江湖上苦头吃得多了,想起当初我娘遭遇的一切,觉得李家势大,实在招惹不起,还是不要送上门给人撕咬的好。再说我行走江湖久了,也算见识多,听过李家所谓的每代只能一子的说法,那就更加不能去了。”他撇撇嘴,“谁知道运气不好,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回来了。哎,不过我这人性子好啊,顺其自然,回来就回来了呗,日子还是一样过。”他忽然瞪了瞪眼,问老家主,“喂,我没有进乾坤殿抢传承哦,我也不知道这回事,你不会要把我这个多余的儿子除掉吧?”
    老家主咬紧牙关,神情凄凉,半晌道:“朝儿……”
    “别。”龙朝就好像忽然被吐沫喷了一脸,立即嫌恶地摆手,“千万别这么称呼。我在山上五年了你一直叫我龙朝,以后还是这么叫。太亲热了我怕折福。”
    老家主噎住,脸色煞白,乔雨润冷冷一笑。
    这位也算薄凉典范了。当初乾坤殿前龙朝开了天池,其实已经等于说明了身份,他居然还是保持了沉默,给了龙朝物质待遇却没给身份待遇,始终让他处于一种“妾身不明”的尴尬地位,就没想过这个儿子的感受?
    “朝……龙朝,我……我有苦衷……”老家主半晌艰难地道,“扶舟也失踪了多年,少年之后才归家,和我一直不亲。他身系大业,在乾坤殿闭关,又要主持五越合并之事,完成我五越皇族数百年的梦想,不能有一丝闪失。我不敢让这事分了他的心……我是想等着咱们复国之后,再堂堂正正给你……”
    “不用了!”龙朝答得坚决,“你没错!你永远想着武帝世家,家国大业,五越复国。女人或者孩子,都是第二位的,这是成大事者必备优良素质,很赞!”
    河边一阵寂静,水声汩汩,像人无奈的叹息。
    半晌乔雨润声音轻轻,“一个老套却令人扼腕的故事,一对血脉相近却遭遇不同的兄弟……李家的故事,果然好听。”
    “你听够了,可以走了。”龙朝不客气地道,“你这么聪明的人,虽然挟持了我听到这故事,但一定不会真的杀了我,杀了我,你要怎么走出这营地?”
    乔雨润垂下眼睫,一笑,“你说得对,我这么爱自己的人,确实不该现在冒险杀了你,我不会做这么傻的事,不过……”
    她忽然手指一弹,凄然笑道,“可我就这么傻了!”
    “咻。”一点精光飞射,直袭龙朝心口!
    “乔雨润!”老家主怒喝冲上,却还相隔半丈。
    龙朝一声冷笑,闭目。
    “叮。”一声脆响,晶光改变轨迹,擦龙朝手背而过。
    山坡下冉冉降了一朵红云。
    老家主脸色惨白如死,龙朝睁开眼,眼底一抹哂笑,乔雨润霍然抬头,颤声道:“你……你疯了!”
    她心中乱如一团,恨极怒极,又觉心中空洞,似被他绝情目光穿透,如此凄凉。
    做了傻事,依旧是为他。知道了这一段公案,她便怕将来终有一日,扶舟会死在这个巧擅机关的兄弟手上,她必须代他出手解决。
    她想好了,十五万天节军现在等于是她的,离五越联军这么近,就算她杀了龙朝,老家主也不会和她翻脸,给五越联军带来强敌,这人完全以复国为重,她看得出。
    当然,还是可能有危险的,但她愿意再为他冒险一次。
    她一生里诸多算计,从来以自身为优先,唯一一次为他人不顾自我,他却不受。
    何其可笑。
    “李扶舟……”她咬牙,齿缝里字字清晰,眼神却有些恍惚。
    对面的男子,是扶舟,又不是扶舟。是当初宫中密议的扶舟,是昭阳小巷里救下她的扶舟,却又令她觉得陌生。那个蓝衫的,朴素而清朗,温和如暖阳的男子,如今已换了如血红衣,浓黑眉目。
    诚然他现在更美,肤色极白而唇色极红,一双眸子深而广纳,纳千万年星月之光,一色衣红如云霞,又或者荼靡花开遍。
    她却心惊,像看见冬雪到来之前花开盛极,是因为知道即将寂灭。
    “乔姑娘怎可在我五越营地之内,动手杀我五越将士?”李扶舟似乎根本没听出她的意思,语气淡淡,“这似乎不是盟友之道。”
    想到结盟,她忍下心中闷痛,恢复如常,“我不过和龙兄弟开个玩笑而已。”
    “如今玩笑可开完?”他问。
    “自然。”她伸手将龙朝一推,还笑眯眯给他拍了拍肩头的灰。
    李扶舟缓缓上前来,老家主颇有些尴尬,转过头去,李扶舟却神色如常向他行礼。
    龙朝则笑嘻嘻盯着他,不道谢也不行礼,李扶舟也不生气,淡淡瞥他一眼,如平常一般点点头,便走过他身边,伸手抛了一个瓶子给乔雨润,“姑娘臂伤未愈,可试试这个。”
    乔雨润心头一颤——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到李扶舟的赠予。急忙将瓶子收起,欲待道谢,忽觉心中酸苦,竟然难以成言。
    李扶舟却轻轻嗅了嗅四周空气,随即目光落在她身上,皱眉道:“姑娘身上有种特别气味……”
    乔雨润脸色一红,以为他说自己身上有血腥气,随即觉得不是这样,她想了想,道:“我的臂伤,用了一种药,是李公公告诉我的,效用极好……”她忽然紧张起来,“这……可是有什么不对?”
    “乔姑娘不必紧张,药很好,不过这药……”他偏头对老家主看了看,神情怔怔的老家主也反应过来,诧然道,“五越人?”
    乔雨润“啊?”地一声。
    “李公公如今可好?”李扶舟问。
    乔雨润便将李秋容的情况说了下,说到李秋容失去武功,却还能城门伤敌,如今气息奄奄,看样子时日不久。李扶舟神情微微一变。
    说完后他负手而立,遥遥看向远方,乔雨润看着那方向,心中一震——那正是丽京方向。
    这一霎他的背影,虽左右有人,依旧令人觉得孤凉。
    不过很快他就回首,温柔地对乔雨润一笑。
    “乔姑娘,”他轻轻地道,“我想,我有取胜的办法了。”
    ……
    十月的丽京已有冬的气象,皇宫里也难免凋零了不少花,那些枯脆的叶子落在廊下,很快被一双黑色的靴子毫不犹豫的踏碎。
    靴子的主人步履匆匆,直入日宸殿,身后,太监尖细的嗓子悠悠传开去,“卫国公觐见——”
    “麻麻!”景泰蓝早已等在东暖阁内,看见太史阑就一个猛子扑上去,“你可来了。”又眼珠骨碌碌在她身后找,“叮叮当当呢,怎么没来?”
    “他们有功课。”太史阑一笑,“怎么,不怕他们找你要压岁钱了?上次不是被要得满头包,叫我再别带他们来的呢?”
    “这个事情,”景泰蓝转转眼珠,“我后来想通了,完全可以找你帮忙嘛。你也不愿意他们那么财迷对不对?他们要多少,你就给他们保管多少,让他们看得见吃不着,他们下次就不会要啦。总不能为了怕他们要钱,我就玩不到弟弟妹妹……”
    “嗯?”太史阑眼睛睨着奸猾的小子,“玩?”
    “哦不,陪玩,陪玩。”景泰蓝涎笑,“麻麻,马上你要去极东打仗了,我寂寞得很……”
    “你们都有功课。”太史阑断然拒绝。
    “那么……”景泰蓝忽然不笑了,拉住了她袖子,“你带我一起去打仗怎么样?”
    太史阑顿住,转头,盯住他,小子缩缩头,却没有放弃,“带我一起。”
    “御驾亲征。”太史阑慢吞吞地道,“你急匆匆喊我来,真正目的就是这个?”
    景泰蓝摸了摸小脸,正色道:“麻麻你当初教过我,为人君者不可高踞宝座之上,不知人间疾苦……”
    “我没教过你御驾亲征。”
    “你带过我御驾亲征!那时我才两岁!”
    “那叫机缘巧合。”太史阑挥手,“我并不怕你上战场,我却怕你那群臣子,一旦知道你要御驾亲征,他们得哭成什么样?再说这事你能御驾亲征吗?举起反旗的是你娘!”
    说到这里她一顿,感觉到景泰蓝小身子一颤。
    暖阁内静了静。
    “我娘……”景泰蓝神情有点茫然,梦呓般地道,“不就为这个,我才想去的么……”
    太史阑盯着他,孩子小小的脸上,竟然已经有了苦笑的神情,这令他忽然看起来,有种超越年龄的沧桑。
    “我心里总觉得,这也许是最后一面了。”景泰蓝缓缓地道,“我和她已经很久没见,这次不见,就真的没机会了。这两年,我一直很想当面问她一些事……”
    “你想问她,你父皇是怎么死的。你想亲口问她,你到底是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景泰蓝默然点头,手指抠着衣袖的龙纹边。
    “君瑞。”太史阑忽然唤他的名字,眼中有深思的表情,“如果……如果我说,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呢?”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53:08
     第一百零三章 景泰蓝身世
     更新时间:2014-1-12 8:40:59 本章字数:10906

    景泰蓝霍然抬头。
    “关于你父皇的死因,”太史阑看着他的眼睛,“我感觉你一直知道,只是你那时太小,记忆太可怕,你下意识封住了那段记忆,所以每次触碰到那件事的时候,你会害怕,会拒绝,会在夜半的时候偷偷哭,醒来自己却忘记。”
    景泰蓝脸色慢慢发白,良久道:“可是麻麻,你为什么到今天才告诉我。”
    “因为你太小,因为你不愿。”太史阑温和地道,“会被主动尘封的记忆,一般都是对本人伤害极大的事。你那么小,我怎么忍心告诉你真相,逼你自己再面对?你一旦面对,你自己也知道,你将面临最为难的抉择,你必须去考虑要不要杀她为你父皇报仇,你将不得不彻底以她为敌,这对你来说太痛苦。如果今天不是你提出要去问她,我还是想等你再大一些,再提醒你。”
    “可是……”景泰蓝怔怔地道,“这样也是在姑息她啊……”
    “我只是猜测,真相在你自己脑中。”太史阑傲然一笑,“另外,我有信心保护好你,哪怕她居心叵测。”
    “麻麻……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那本《太后秘史》……”
    “李秋容有提到这事,但是很含糊。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实证来证明真相。唯一的真相,在你自己那里。”
    太史阑拍拍景泰蓝的手,发现他的手已经冰凉,顺势将他的手揣起来搁在自己怀里。
    宗政惠当年的孽,也该让景泰蓝明白了。虽然她还是怜惜他太小,但这些年他的担当和作为,让她很满意。孩子长大了,肩膀已经可以尝试承担更多。
    宗政惠已经和景泰蓝彻底撕破脸皮,如果不把她的恶迹揭穿到底,让景泰蓝彻底对她失去眷恋之心和幻想,她怕将来景泰蓝还是难免受伤。
    景泰蓝将脑袋埋在她怀里,还是和当年样,用大脑袋来蹭她,她伸手抚摸着他光润的发,怀中的孩子已经长大却又没有长大,她觉得如今她比当年更爱他。
    良久他抬起头来,小脸干干净净,道:“我想好了,麻麻。”
    她凝视着他,知道他一定偷偷哭过,但是完全看不出痕迹。她心中酸楚又欣慰。酸楚的是她的半路儿子现在已经不再扭在她怀里大哭,欣慰的是他至今仍只在她怀里哭。
    “看着我的眼睛。”她轻轻地道。
    他抬起眼,眼前不是她的眸子,是一口深井或者是宇宙深渊,天地昏暗,星光浮沉、飞旋、爆裂……
    旧梦浮沉,尘封记忆,那一夜黑暗的宫室飘飞的帐幕,那一夜沉厚的地毯昏黄的灯火,那一夜满地泼洒的药汁……女子惊惶的脸……男子愤怒的脸……尖声嘶叫……挣扎……伸出向天的痉挛的手指……喷在床榻上的黑色的血……
    “啊!”
    景泰蓝忽然一声尖叫,一蹦而起,蹬蹬蹬地就冲出门去。
    太史阑一跃而起,紧跟其后,并厉声阻止闻声赶来的惊慌的宫人,“站住,原地等候!”
    他在前头狂奔,小小的身影似逐梦而去,又似要将噩梦甩在身后,路过的宫人躲避不及,惊惶地张望着他的背影。
    景泰蓝忽然停下,仰头看着头顶的匾额。
    “承御殿”。
    皇宫正殿之一,先帝旧日起居之所,当初先帝就是在这里驾崩。
    景泰蓝怔怔地走了进去。
    承御殿之前一直封殿,景泰二年太后吵着要回宫,为了逼走她,容楚使用了承御殿,之后承御殿受到了一定的破坏,修理后再次封闭。
    景泰蓝潜意识里,不愿意接近这宫殿,除了那次太后回来呆了一阵,其余时间他从未来过。
    殿宇高阔,日光从承尘上的窗户射下,光柱里无数浮尘游动若舞,殿宇中所有器物,都用黄绸覆盖,看上去明明暗暗,像一群等待被惊醒的兽。
    这只兽,叫记忆。
    景泰蓝脚步停也没停,直奔寝殿而去,大片大片垂地的帐幔被他用力掀起,腾起一阵淡淡的烟尘,扑在随后的太史阑脸上。
    景泰蓝最后停在那张雕龙镶凤十二幅烧瓷江山图的琉璃榻前。
    榻是先帝驾崩时睡的榻,榻上的用具自然早已换过,换完就锁了宫,床上平平整整,什么也没有。
    景泰蓝毫不犹豫,呼啦一下掀开了那层厚厚的金色绣龙凤呢绒毯。
    花梨木的宝榻边缘,靠近枕头的地方,赫然有一处较深的印子。
    太史阑蹲下身,闻了闻,虽然时光久远,她还是凭经验敏锐地感觉到,这是血印。而且看这颜色这么深,说明血当初流出来的时候,就是黑的。
    多年前,流在榻上的黑血印……
    景泰蓝靠在床头,手指慢慢摸上去,太史阑这才注意到,模糊的光线下,差不多位置,木榻上还有一些深深浅浅的印子,看上去像是被尖利的东西划的,缝隙里还有点发亮的东西,仔细看是金粉。
    太史阑明白这是什么印子了。
    是宫中妇人常戴的甲套,前端尖利,宛如匕首,很多甲套饰以宝石金粉,不过一般这些东西不会掉,除非……剧烈运动。
    尊贵的宫眷们,有什么机会剧烈运动?还运动到这床榻边缘?
    景泰蓝的声音,有点空洞地传来。
    “那天晚上我去看父皇,晚饭吃多了,父皇怕我肚子胀着,出门吹风生病,就让我在里间榻上睡觉,让人把门掩上。我睡到一半,忽然被声音惊醒,就赤脚爬下床去看……”
    宫室灰尘拂去,黯沉退却,时光瞬间倒流,仿佛还是华光熠熠承御殿,久病的皇帝,在榻上歪着,面前坐着他宠爱的贵妃,贵妃在给他喂药,喂完了两人喁喁低语,没有注意到殿后一角探出的小脑袋。
    “……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难为君瑞是你的孩子,你却毫无私心……”他欣慰地握住她的手。
    孩子听见自己的名字,更加努力地向前凑了凑。
    “臣妾未敢为一己之私,忘却国家大义……”年轻的贵妃在轻轻拭泪,“臣妾自己……一开始也转不过弯来,只是一直在读前朝史书,看到先明圣太后亲子愚而养子贤,她力排众议,毅然立了养子,当时那句‘社稷之重,有甚于一人荣华矣’,臣妾久久不能忘……”
    “你顾虑得很是,”皇帝缓缓道,“君瑞资质瞧来是平庸了些,体力也弱于常人,而且性子骄纵……朕也很有些担心……”
    贵妃低头啜泣,有意无意抚了下自己的肚子。
    “好在你腹中还有一个……”
    贵妃脸上飞过一抹红云。
    “既然如此,”皇帝似终于下了决心,道,“朕还是留个提醒吧……来人,召晋国公……”
    “陛下。”贵妃按住了他的手,温柔地道,“此事实在不宜太多人知晓。”
    皇帝略一沉思,点头,“你说得也是,朕自己来。”说完披衣起身,贵妃亲自伺候笔墨,皇帝写几行,停一停,又叹口气。
    孩子在角落里,瞪大眼睛,并不知道此刻对话事关自己命运,只是看着母妃灯火里微带焦灼却又维持温柔的脸容,没来由地有些不安。
    他向后缩了缩,忽然碰到一个人的身体,他险些惊叫,那人一把捂住他的嘴,他回头,就看见一双带着不安之色的细长眼睛。
    “嘘。”她在他耳边道。
    他眨眨眼,认出这女子穿的是低等宫眷服饰,可能是哪个被传来侍寝的低等嫔御。
    殿内,皇帝已经写完,长叹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拍了拍床头。
    床头弹出一个暗格,里头有玉玺和皇帝随身行玺。贵妃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即掩饰地低头。
    皇帝盖上玺印,吹了吹墨迹,贵妃伸手来接,皇帝却顺手将旨意往暗格里一塞,道:“这东西给你全无好处,先放在这里,朕还要想想……”他又在叹息,道:“就算将来要用到这旨意,但望你也多想想,多给君瑞一点机会。”
    “是。”贵妃有些失望地看着皇帝将旨意收起。
    皇帝正待关上暗门,忽然身子一僵,回身狐疑地道:“你以前从来不读史书,你说你讨厌史……今天的话是有人教你的!”
    贵妃身子一震。
    “还有,”皇帝苍白的脸上目光灼灼,“你怎么进来的?我今天说了不让人来,密卫呢?你带了高手——”
    贵妃忽然快速地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皇帝身子一仰,噗地喷出一口黑血,“你……药中有……”
    榻上皇帝五官扭曲,狰狞如鬼,孩子惊得浑身一颤,张嘴要叫,身边女子再次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覆盖在嘴上的手冰凉柔软,也在不断颤抖,两人相拥着,在黑暗的殿角抖成一团。
    皇帝已经倒了下去,侧身卧在枕头上,嘴角的黑血汩汩地流,浸润了枕头和被褥,无声流入床头缝隙,贵妃呆怔在那里,似乎也被惊住,眼看皇帝支起手臂,艰难地要将那旨意揉烂,又试图狠狠去关暗门抽屉,也不知道动弹。
    忽然承尘下降落两条人影,一男一女,男子青巾蒙面,一身朴素如晴空的蓝衣,女子则穿着女官服饰,看见榻上情形,男子身子微微一顿,女子却毫不犹豫扑过去,压住了皇帝的手。
    “娘娘!”她在榻上压住挣扎的皇帝,对贵妃低喝,“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贵妃一怔,神情如被醍醐灌顶,也扑了上去,一把扯开皇帝的手,夺过那旨意塞在怀里,手再收回的时候,已经落在了皇帝的脖子上。
    “你……”皇帝只发出一阵濒死的呜咽。
    殿角处,被死死捂住嘴的孩子,也在心底发出一阵疼痛的呜咽……他的父亲……他的母亲……
    他想哭,想逃,想钻入地下,永不面对这般黑暗苦痛,然而他似被人施了定身法,动不得逃不得,浑身僵硬如铁板,他身边那个年轻女子,和他一般,除了还知道死死捂住他的嘴之外,也已经浑身僵木,像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颤抖地看看她,却发现她在看那蓝衣的少年,眼神里,比看见刚才那一幕更震惊,更痛苦……
    殿前的烛火慢慢跃动,映着匆忙的身影,榻上的人渐渐没了气息,两个女子忙碌地擦拭血迹,收拾被褥,整理遗体,影子被烛光倒映,张牙舞爪四面投射,那少年静静地站着,忽然道:“密卫要到了,快点。”
    ……
    景泰蓝浑身一震,醒来。
    “密卫要到了,快点。”
    这声音忽然撞入耳中,他心中大震。
    这声音,他本该是熟悉的……
    他霍然转头,看向太史阑,太史阑一直有点担心地瞧着他,便问:“怎么了?”
    景泰蓝颤了颤,随即摇头。
    不,不要说……麻麻会伤心……
    “没什么……”他低低道。眼神禁不住在麻麻脸上打量。往事轰然洞开,他如今才想起,那个捂住他嘴救了他命的低等嫔妃,和麻麻有一张很像的脸。
    难怪自己当初一看见麻麻就觉得亲切,忍不住要跟着她。其实他托寄于小庙时,不乏一些姑娘婆婆对他好,要收养他,可他都觉得不安,却坚决地跟了一个对他一开始根本就不好的太史阑。
    原来如此。
    潜意识里,他觉得她是好人,救过他,和他共过患难的好人。
    只是如今他也大了些,再回头看那事,忽然觉得,那个救了他的嫔妃,似乎也不是那么简单,虽然当时她是应召而来侍寝,但是按理说也要先经过通报,根本不能这样直接进入内殿。
    景泰蓝微微吸一口气,转身,抚摸着那片黑色斑痕。
    父皇临死时,该有多痛苦……
    那夜,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从噩梦中醒来,人都走了,连身边的那个低等嫔妃也走了,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去看父皇,父皇在榻上僵硬地睡着,他扑过去,趴在他胸膛上,他胸膛上有点淤血,是被压住的印子,他抚摸着那印子,学着奶娘,轻轻地吹着,“父皇……不痛了……睡着了就不痛了……”
    父皇寂无声息,或许他真的不会再痛,所有的痛都留给了两岁的儿子。他抬起头,看见飞龙藻井旋转着扑下来,忽然觉得恐惧,赤脚一气冲回后殿,摇醒自己睡得懵懂的嬷嬷,让她带自己赶紧回日宸殿。
    再后来……再后来他就忘了。
    那血色深浓,隐藏无数心机和秘密的一夜,被两岁的孩子,用带血的手绢折了,裹了,藏进记忆深处,永不愿唤醒。
    他跌坐在地上,表情空白,一场回忆,用尽一生力气。
    太史阑怜惜地看着他,不用问,从他的表情就知道,她的猜测是对的。
    她俯身抱起景泰蓝,景泰蓝忽然扒住她的肩,轻轻道:“麻麻,我很冷……让叮叮当当今晚来陪我睡吧。”
    太史阑怜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顿了顿,道:“好。”
    太史阑从宫中赶回来的时候,听容楚说,十八容榕她们快到了,颇觉欣慰。
    此时天色已晚,她还未及说起将孩子送进宫陪伴景泰蓝的事,老夫人就派人来请吃饭,她想正好在桌上说了也好,便跟着容楚过去。
    她一路心思重重,想着如何让景泰蓝打消御驾亲征的主意,也没注意到容楚步子有些慢。
    吃饭的时候她依旧在想这事,又想该如何开口,容氏老夫妇并不愿她和皇帝过于亲近,更不愿孙子孙女和皇帝过亲近,生怕他们小小年纪被召进宫中做伴读,所以太史阑在考虑,如何说比较合适。
    换成以前,以她性子,自然是答应了就做,谁都不打招呼就把孩子送过去,但自从为人母之后,她渐渐明白了隐忍和宽让,懂得尽量考虑他人情绪也是一种爱护,这份爱护,她愿意给容楚父母。
    因为分神,她也没注意到容老夫人在殷勤询问容楚身体,“……你最近脸色似乎不好?……嗯?……没什么问题?真没什么问题?来……这汤多喝些……”一边说着,一边还瞟着她。
    太史阑当然信号屏蔽,她向来思考一件事极其专注,不会分神。
    想定了,她一搁筷子,道:“陛下要考察叮叮当当课业,等下我就把他们送过去。”
    叮叮当当立即欢呼,站起身准备收拾自己的小箱子。
    “不行。”容老夫人脸色原本就有些不好看,闻言立即搁了筷子,道:“哪有晚上去皇宫的道理。这考察课业,明天白天也可以吧。”说完便看容家父子,意思是他们去婉拒。
    太史阑心想这其中原因哪里能和她说明白,再说景泰蓝从来不是随便提要求的人,他难得开口,定有他的原因,她不能拒绝。
    “陛下旨意,不好违背。”她淡淡道。
    “皇宫晚上不能去。”容老夫人压低声音,“对孩子不好。”
    太史阑啼笑皆非,皇宫晚上对孩子不好?那景泰蓝怎么过来的?忽然想到今天的事,心中一痛,想着皇宫晚上果然是不好的。
    心疼景泰蓝,她越发坚定要将叮叮当当送去的决心,唇角一扯,道:“夫人,这话还是别说的好。皇宫是天下最为安全的去处,您尽可放心。”
    “太史阑。”容老夫人按住两个孩子,吸了口气道,“我这心里惶惶不安的,能明天送去吗?皇帝的旨意别人不能抗,你还是能的,你去和皇帝说……”
    “不行。”太史阑打断她的话,努力放软口气,“陛下很需要他们……”
    容老夫人再也忍不住了,霍然站起。
    “够了。”她道,“陛下需要叮叮当当,他们就该大晚上送进皇宫。国公,你心里眼里,是不是只有陛下,没有你的夫君和孩子?”
    “母亲!”容楚立即皱眉,“您累了,回去休息吧。”
    容弥也道:“妇道人家没见识!东拉西扯的做什么?不过就是陛下年纪小,想叮叮当当,送他们进宫陪一夜,你想到哪里去了?”
    “别拦我!”容老夫人将筷子一搁,“分茶,先送少爷小姐回房!”
    “爷爷奶奶爹爹麻麻。”容当当坐着不动,“我认为,既然事关我和姐姐,我们有权利旁听。”
    “是呀是呀。”容叮叮毫无被惊吓模样,还是那笑眯眯的样子,“叮叮觉得,叮叮在这里,应该会对你们有帮助哟。”
    众人都默一默,对这对活宝无可奈何。太史阑也不反对,反正等下他们要进宫。
    “那就走吧。”她对叮叮当当道,“也不必收拾了,宫里什么都有。”
    她有心绕开话题,不必再争执下去,却不知这样的态度,看在容老夫人眼里更是独断专行,火上浇油。
    “站住。”容老夫人上前,一把甩开想要按住她的容弥,冷声道,“我忍了很久了,可是我实在忍不下了!”
    “母亲!”容楚起身。
    “夫人!”容弥瞪起眼,伸手就拉她,被容老夫人再次狠狠甩开。老家伙倒愣了。
    太史阑看一眼,反而坐下了。
    既然忍了很久,不爆发也是毒瘤。
    “那就请说。”她淡淡道。
    “你还记得你当初的话么?”容老夫人问她,“当时也是在这厅里,你说的关于夫妻的那一番话?”
    太史阑点头。
    “我承认我当时没说什么,其实心里是赞同你的,我也相信你是能做好的,就算不是一个世人眼里的合格儿媳,你应该还是能对阿楚好,所以我放开了。”
    “母亲!”容楚站起身,太史阑立即道,“让她说。”
    容楚只得叹息,有点后悔自己怕父母年老受不住,没将有些事先说明。
    “结果我发现我错了!”容老夫人怒声道,“言犹在耳,你甚至当晚就……就……”
    “就什么?”容叮叮兴致勃勃地问。
    “就好事成。”容当当薄唇一撇。
    太史阑和容楚齐齐揉眉心,老两口则呃地一声。
    容老夫人也不管了,再不说出来,她也觉得压抑,这个媳妇很好,但是对所有人都好,唯独对孩子夫君不够好,这不行。
    “结果第二天你就扔下他远走静海,你可知你前一天惊世骇俗闹那一场,然后第二天大张旗鼓离开,你让他丢尽了脸,成为丽京笑柄?”
    太史阑怔了怔。
    叮叮当当飞快地转着眼珠子,决定回头要好好打听。
    “就这样也罢了,你一个女人,非要逞能,抛下夫君去做那总督也由得你,只可怜他和你聚少离多,日日等待,为见你一面还得断腿自伤。好容易有了两个孩子,你竟然没让我们看上一眼,就把他们送去了极东,一别就是四年,四年里我和容楚都去看过,你这个做母亲的,一心为陛下的天下操劳,竟然没去看过他们。四年里你不给他们用我们送去的礼物用具,不给他们太多零钱零食,堂堂国公府公子小姐,什么事都自己做,一双小手都不够娇嫩。如今他们回来了,你还是日夜操劳这天下,很少嘘寒问暖,不顾孩子也不顾夫君,容楚病了你不知道,这冬天大晚上的你还要把孩子送进宫去!”
    “我还是当初那句话!”她怒气冲冲地道,“你做女帅做官做到了极致,但是做妻子不够格!现在我还要加上一句,做母亲也不够格!”
    太史阑只听见了一句话,“容楚病了?”
    “你看,”容老夫人立即道,“他病了你真的就不知道!”
    “我有什么病?”容楚立即道,“没那回事,母亲,你操心太过了。太史不是……”
    “你当然护着她!”容老夫人泫然欲泣,“可她哪里把你放在心上过?你也好,孩子也好,在她心中都要排在军队和陛下之后……我知道她不喜欢我们,当初那事算是我狠狠得罪了她,她这次回来,你们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好好待她,可是我送去的汤水她不喝,我等她回来她不在,她不理会我也罢了,大晚上送孩子进宫也容不得我说一句话?都说孩子太小不适宜在宫中过夜,当初威国公的媳妇在宫中多呆了半天都失了孩子……”
    “母亲!”
    “夫人!”
    容家父子齐齐喝止。表情无奈。
    太史阑皱起眉头,她送过汤水?等过她回来?她怎么不知道?
    回头想想,自己一直操劳军务,府里送来的补品很多,她也没空吃,都嘱咐侍女自行解决,大概老夫人误会了。
    不过她此刻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容楚,你病了?”
    两个孩子她倒没在意,她知道他们不会多心的。
    叮叮当当低低笑起来,叽叽咕咕地道:“麻麻不关心爹爹吗?不是吧?”
    容弥听见,叹口气,瞪妻子一眼——孩子都比她清醒。
    不过做母亲的更心疼儿子,觉得媳妇做得不到位也正常。容弥摇摇头,内心也觉得这媳妇还是太冷淡了些,对皇帝似乎比对两个孩子还上心,对容楚也不见得多在意。
    容弥微微叹口气,他虽然对太史阑没老夫人那么多怨气,相反还很骄傲欣赏,但当初太史阑直接把孩子送走,没让他们见着,他心中也难免遗憾。
    “你也别管容楚了,孩子的事也请你放放手,他们也是我们的孙子,我们有权爱护他们!”容老夫人将叮叮当当搂在怀里,“你这样的媳妇,我算是认了命,不求你关心谁照顾谁,只求你不要拿孩子作为进身的台阶!”
    “母亲!”容楚霍然站起,目中有怒色——这话重了。
    “太史她……”
    “行了,不必再说,”太史阑打断他的话,看看天色,“这事之后我会向您解释,不早了,先进宫。”
    “你——”容老夫人没想到她软硬不吃,气得眼前发晕,“我没你这……”
    “母亲!”又是一声喝,却不是容楚声音。声音娇脆,众人听着熟悉,赫然转头。
    “姑姑!”叮叮当当立即飞奔过去。
    “榕儿!”容氏夫妇又惊又喜。
    站在门口的,正是风尘仆仆的苏亚赵十八和容榕,苏亚脸上有怒色,赵十八神情尴尬,容榕脸色复杂,接住了叮叮当当,摸了摸他们的头。
    “避一避好不好?”她和两个孩子商量。
    “不好。”容叮叮立即道,“姑姑,来抱抱!”
    “不好。”容当当道,“姑姑你有话讲,当当要听。”
    容榕叹了口气,微微出神,随即道:“也好。以往你们韦雅阿姨,告诉你们。你们有最伟大的母亲,但怎么个伟大法,你们不知道。今天,就一起听听吧。”
    她没有降音量,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楚,容老夫人皱着眉,道:“榕儿你说什么?”
    “夫人。”容榕跨进门,一手揽一个孩子,轻轻道,“您责嫂嫂,责错了。”
    容老夫人脸色一变,随即冷笑,“你也怕你嫂嫂。”
    容榕摇摇头,“这天下,谁都可以责嫂嫂,唯独我容家人,绝对不可以。”
    “为什么?”容老夫人扬起眉。
    容榕望定太史阑,太史阑转头。
    “当初,她是难产。”
    容老夫人神色震惊。
    “这……”
    “稳婆问,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容榕声音清淡,“我在场,我说,保大人。”
    四面沉默,容楚道:“榕榕,多谢你。”
    “但嫂嫂不肯,”容榕转眼看太史阑,眼神佩服,“她说,无论失去大人还是小孩,哥哥都会伤心,她不要让哥哥伤心。”
    容楚霍然站起,看看太史阑,又坐了下去,脸色一瞬间白了。
    这句话,她竟一直没和他说过。
    太史阑默默吃菜,刚才她没能吃饱。
    “没办法生下来,又不能弃任何一个,当时群敌环伺,四面楚歌,刺客来自不同势力,足足有三四拨,从各处展开攻击,近在咫尺,嫂嫂却决定,剖腹生产。”
    容弥忽然窜了起来,容老夫人向后一倒,被伺候的嬷嬷扶住,嬷嬷的手,也是抖的。
    满堂伺候的人面面相觑,眼神震惊——活活剖腹?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容老夫人虚弱地道。
    “当时幸亏李家送来很好的药物器具,嫂嫂一力坚持开腹,是我……是我请缨出手。”容榕闭了闭眼睛,似乎还沉浸在那一刻的惊恐里,“……是我剖开了嫂嫂的肚子……取出了两个孩子,她竟然没晕,一直没晕,她怕我吓傻了,耽误了孩子……当时四面都是敌人,她还掌着我,直到把两个孩子拿出来,当当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有呼吸……”
    容当当张开嘴,很有点接受不能的样子,他一直以为,自己出来的时候,必然是英明神武,哭声嘹亮的。
    容叮叮也张着嘴,她是对那个剖肚子拿娃娃接受不能,那得多痛啊?还有,剖肚子出来的时候一定血迹淋漓,她和这世界打招呼的第一面,那得多丑?
    所有人都雕塑一样,容老夫人望着容榕,脸上血色尽失。容弥手指颤抖,想喝茶掩饰,一口灌下去才发现茶已经凉透。
    容楚什么人都没看,只看着太史阑,他一直觉得太史阑对儿子偏爱,心知一定有原因,原来如此!
    “当时我们都以为孩子死了,准备将他葬了……是嫂嫂不放弃,将孩子倒提责骂,逼出了堵住他咽喉的淤血……”容榕抚摸着当当的头发,“当当,你要永远记得,如果没有你母亲,十个你也死了。”
    容当当默然,良久道:“我知道。”
    小小人儿,脸色严肃。
    “我也知道。”容叮叮软绵绵依着太史阑,摸她肚皮,“麻麻,还痛吗?”
    太史阑忙着喝汤吃肉,胡乱呜呜点点头,她今天忙了一天还没吃饭,饿坏了。
    一室静寂中,容榕抛下了最后一个炸弹。
    “直到孩子安然无恙,我给嫂嫂缝合后,我才知道……那麻药,没有作用。”
    容老夫人如被针刺了一般跳起来,四面发出抽气声。
    有种经历,无法想象,众人都抚住肚子,仿佛自己肚子也一抽一抽地剧痛。
    容榕眼底浮现泪花,紧紧盯着她,道:“夫人。这天下谁都可以责嫂嫂。唯独哥哥不可以,容家不可以,您,不可以。”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53:22
     第一百零四章 你是我的无与伦比
     更新时间:2014-1-13 8:28:14 本章字数:14848

    她转身,对太史阑一躬,“嫂嫂,请允许我代夫人,为刚才的话,向您致歉。您从无任何对不起容家处,相反,是容家欠您的。”
    太史阑叹口气——饭也不让她好好吃,她等下还要巡城。再说何必给容楚知道这些?一个人受过痛也就罢了,难道还要给他加一辈子心上负担?
    她放下在啃的羊腿,待要起身,肩膀忽然被人按住,她回头,是容楚。
    “你当得起。”他眸子沉沉地注视着她,“而且……”他站起身,也对她一躬。
    “太史,这是我谢你,以我的名义,谢你。”
    太史阑放下羊腿,站起来,一手一个兜住了。
    “何必。”她道,“凡事只论是否心甘情愿。拿恩情来算,就生分了。何况那也是我的孩子。”
    她瞟一眼一脸尴尬,脸色青白的容家老夫妇,看他们似乎也要来躬上一躬,赶紧喝止:“别!我很头痛那种事先不好好了解产生误会,事后又没有转折赶紧弯腰的遇事处理方式。有没有想过两种做法我都会很尴尬?”
    容老夫妇欲待弯下的脊背僵住,躬也不是,不躬也是,冬月天气,容老夫人额上已经有汗。
    “太史。”容楚并没有起身,“容榕还没有说完,后面的事情她不知道,我一并说完。说之前我先向你致歉:我原本忙碌,也不知母亲心中怨意,又怕他们年老受惊,很多事没有对他们讲明。这是我自私只顾父母,没有于你公正待遇。”
    “孝顺,很好。”太史阑淡淡地道,“我的母亲,在我还没懂事的时候就去了,之后,子欲养而亲不在。现在我终于有了家,内心里十分感激,内心里,你的父母也是我的父母。所以,你便是为你父母多考虑些,在我心里,也是代我孝顺,没什么好计较的。”
    一番话简单深沉,厅中人人动容,想不到看似冷峻漠然的太史阑,内心深处的想法竟然是这样的。容家老夫妇愕然抬头看她,看见她眼神平静似有隐痛,立即羞得深深垂头。容弥向来笔直的腰背,都似被愧意压弯,他狠狠瞪容老夫人,容老夫人素日都要回敬的,今天却连头都抬不起。
    “父亲,母亲。”容楚转头看着父母,“太史的体贴从来不在明处,需得静下心来体味,才能明白。我有幸懂得她的好,但望你们从今后也能懂……你们可知道她刚刚经历过生产,便遇上东堂刺客袭击。对方是东堂最为杰出的三殿下,他带领护卫亲自追杀她,她为了保护两个孩子,不得不忍痛和他们分开,和东堂亲王定下赌约。以重伤之身,三日三夜数百里奔驰,前后交锋数次,终于登舰黑水峪,才保了静海和孩子的平安。她因此留下后遗症,调养数年才有所改善,至今见风头痛,腹上伤疤永远难以平复;我还知道孩子先天不足,必须立即送往李家,她放弃自己陪伴他们最后一个月的机会,请韦雅将他们送往丽京,只是因为我及时赶来,才没有再往丽京去……融融说的对,她从无对不起容家一丝一毫处。没有她,就没有叮叮当当,没有她,也没有今日容府一家团聚。”他对太史阑再次一躬,“这一折腰,你当得。”
    太史阑扶住了他,道:“你需要我现在和你对拜吗?”
    “你若愿意,未为不可。”容楚也一笑。
    太史阑仔细端详他,发觉他确实气色有些不好,也不想再面对容家老夫妇令他们尴尬,便道:“十八送叮叮当当去皇宫,我们先去休息了。”
    叮叮当当各自过来,抱了抱她,太史阑微笑,拍拍他们的头。对容老夫妇点点头,自扶着容楚去了。
    容弥看看她背影,再看看脸色惨白的夫人,终究不忍再责怪,顿了顿足离去。
    容老夫人怔怔注视着烛火,半晌,抬手捂住脸,指缝里,有泪光晶莹一闪。
    这一夜很多人不眠。
    这一夜太史阑也失眠,睡到半夜,她翻一个身,再翻一个身。
    一支手臂横过来,将她揽到怀中,容楚声音温存,“怎么了?还在生气?”
    “嗯,”她闷闷地道,“其实你娘也没怪错,我确实太忙了,疏忽了叮叮当当,也疏忽了你……”
    温热的唇瓣忽然堵住了她没出口的话。
    黑暗中渐渐响起低低的喘息,缠绵的,荡漾的,带着火一般的热力,将冬日的寒驱散……良久她喘一口气,咕哝道:“你到底……”
    “没事,上次不是请过大夫了么,他都说没事了……”容楚声音也带着喘息,“你不要多想……”
    “或许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女人……”她的话再次被堵住,这回是他的身体,闷闷的笑声响起,他的语声比这夜的风还温柔。
    “不,太史,你是这世上,最无与伦比的女子。”
    ……
    睡到半夜,容楚听着太史阑鼻息沉沉,便轻手轻脚起身,慢步到中庭,眼看四周无人,才捂住胸口,闷声咳嗽了几声,咳着还回头瞧瞧,生怕惊醒了太史阑的模样。
    然后他就看见了赵十八一双担忧的大眼珠子。
    “半夜三更不睡觉做什么?”容楚瞟他一眼。
    “主子。”赵十八斜瞅着他,“你不会是真有什么不好吧?”
    “能有什么不好?老夫人大夫都请过几次,把脉都把不出来。”容楚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奇怪?”
    赵十八老实点头。
    “奇怪么……”容楚沉吟,“其实也未必奇怪……”
    赵十八翻翻白眼——主子又开始神神秘秘,莫测高深。
    “前几年,我让你在宫牢里安排的事情,你都安排了没有?”容楚忽然问了赵十八一个风马牛不相干的事。
    赵十八脑子还停留在主子奇怪的身体状况上,愣了一阵才“啊”地一声,道:“安排了……”
    容楚点点头,又不说话了,抬头看月亮,一弯下弦,幽幽冷冷。
    赵十八看着他的背影,冷月将他影子勾勒,边缘散一层模糊的白光,他心中忽然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这样的背影……
    他赶紧甩头,似要把脑子里的混账想法给甩出去。
    容楚却好像已经结束了话题,转身往房里走,赵十八茫然地看着他,走进回廊时,容楚忽然转身,对他遥遥一笑,道:“记住今天的话……”
    “啊?”隔得远,赵十八没听清他说什么,容楚已经快步进了房,赵十八怔怔地看着合上的房门,忽然觉得有点冷,抱紧了双臂。
    ……
    “叮叮当当。”皇宫里,景泰蓝愁眉苦脸地看着对面双胞胎,“哥哥请你们来,是想你们给帮个忙。”
    “什么忙呀。”容叮叮笑眯眯问,“有钱吗?”
    容当当撇嘴,不理,鄙视容叮叮的爱财,也鄙视景泰蓝的装模作样。
    “帮我搞定那个戒明。”景泰蓝拼命叹气,“这小子越来越不听话,气死我了,哎呀呀!”
    “咋啦。”两个人也认识这小和尚,小和尚就住在宫里,算是景泰蓝的伴读之一。
    景泰蓝犹豫了一下,不确定四岁孩子能不能理解他的意图,“戒明有看穿将来,和见鬼神的能力,我想请他帮我看一件事,可是他现在,坚决不肯帮我了……”
    戒明小和尚始终记着师傅说的“你看一次,我减寿一年”的话,所以上次无意中在承御殿又看了一次后,自此处处小心,逢月不出门,看见容楚绕着走。
    景泰蓝今日在承御殿冲破记忆,想起了父皇暴毙的真相,一个问题随之而来——那个遗旨。
    他如今也明白了,当时母后是在让父皇写那个可以废黜他的遗旨,但问题是,他是母后的亲儿子,母后应该一心扶他上位才对,为什么还记着让父皇废了他?
    母后当时肚子里有弟弟,但那时弟弟还小,她还不能确定是男孩子吧?为什么她就那么不想他当皇帝呢?
    难道……
    景泰蓝想到某个可能,就觉得浑身燥热,这事情太重要了,关系到他之后的抉择,关系到他一生心境,关系到他为人子的孝道。
    所以他忽然想起承御殿逼走太后那夜,小和尚追着太后说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了,似乎有说过哪个女人,始终看着他……
    他之前也问过戒明,戒明预言向来都是在自己的真空状态,哪里还记得?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想要他再和月光来次美好邂逅,这家伙干脆闭关了。
    景泰蓝想着戒明难搞,随即又想起这丽京最近声名鹊起的难搞两霸王,忽然燃起了一丝希望。
    “叮叮当当。”景泰蓝一脸大哥义气,拍胸脯,“只要你们帮哥哥办成这事,让戒明帮我看出身世,以后你们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叮叮当当眼珠子骨碌碌转,并不接他的话。
    哥哥看起来很急,只和他要钱太便宜他了,先存点利息好了。
    “叮叮当当帮哥哥是天经地义啦。”容叮叮笑眯眯,“提什么钱呢。”
    “嗯,哥哥只要记得叮叮当当的好就行啦。”容当当点头。
    景泰蓝觉得后背凉飕飕的,这对小祖宗不要钱,更难办。不过好歹等他们出了主意再说。万一他两只狮子大开口,他拿出皇帝威风来压就是。
    三只小狐狸对笑半晌,各自脸色一整。
    “哥哥,你这个难办,你说上次戒明说话是在太后在的时候,现在太后可不在呢,其余人看不出什么来吧?”容当当问话永远在点子上。
    “所以要你们想办法啊。”
    容叮叮在一旁吃糕点,呜呜噜噜地说:“甄嬛传里面,知道主子秘密的都是贴身嬷嬷啦。”
    小妞最近缠着太史阑要听故事,却又嫌灰姑娘小红帽太幼稚,太史阑干脆拿甄嬛传给她做启蒙,至于太史阑为什么记得甄嬛传的情节,这完全是因为景横波用宿舍唯一的电视看了十遍的缘故,逼得其余三个没兴趣的也耳熟能详。
    这种故事当当是没兴趣的,他自然不知道。
    景泰蓝听得这句,先是一呆,随即双手一拍,“是了!”
    他立即唤来孙公公,让他查自己出生时期的所有嫔妃名录,再查当时出宫、失踪、打入冷宫以及死亡的嫔妃和宫人记录。
    南齐皇室规矩,每五年才会有一次宫女出宫机会,选宫女也是那时选。景泰蓝出生那段时期,不是五年之期,所以没有宫女出宫记录。
    失踪和打入冷宫,以及死亡的就好查了。半个时辰后孙公公捧来厚厚的本子,三个臭皮匠挥退所有宫人,埋在册子堆里一阵好翻。发现失踪的也没有,打入冷宫和死亡的却有不少,其中相当一部分死亡记录,集中在昔日贵妃和一个充容的宫内。
    贵妃就是宗政惠,她宫中死亡的人呈分散型,每年都会有人死亡。那个充容的宫内宫人的死亡却相对集中,正是在景泰蓝出生不久后。
    景泰蓝还发现一个规律,就是宗政惠当年在宫中三起三落,每当她被黜落时,宫妃意外死亡人数就较少;每当她起复,死亡人数就增多。皇帝后宫幸存机会,和她的得势情形成反比。
    真是居家旅行宫斗杀人之必备法宝。
    景泰蓝再让孙公公去查那个吴充容的情况,得知她原先住在燕熹宫偏殿,是个低等嫔御,据说是暴病而亡。巧的是,燕喜宫当时的主位就是宗政惠,当时她还不是贵妃,只是个妃,封号惠。不过她很受宠爱,因为那时她怀孕了。
    再查吴充容暴毙后宫人下落,大多被发配到冷宫和浣洗局等苦处,两三年内,全部死亡。
    景泰蓝对着那个全部死亡的记录发呆半晌,虽然猜得到是这结果,忍不住还是抽了口气。
    他想想不甘心——难道线索就这么断了?
    “宫里的嬷嬷多呢。”容当当探头看了看名册。
    景泰蓝脑中灵光又一闪,“对!”
    吴充容的宫人死光了,可是她当时是和宗政惠住在一起的,有些事,未必能瞒得过所有人。事后宗政惠将吴充容的宫人都想办法处理了,但她自己的宫人呢?总不能都杀了吧?她还要用呢。
    而那些年,她的外围宫人,有没有知道点什么,但宗政惠不知道她们知道,然后将她们打发出去的呢?
    再查宗政惠那些年用过的所有宫人。一大堆名册搬来,三个小人呵欠连天趴在那一阵乱翻,忽然景泰蓝一拍大腿,“哈哈!找到了!”
    容当当睡眼惺忪探头过去,景泰蓝手中是一本尚衣局的名册,当初宗政惠在燕喜宫用过的宫人,曾有两人到了尚衣局,一人进了冷宫。
    “传她们来……不,传她们到燕喜宫!让她们在那里侯着!”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如何让戒明小和尚,乖乖在月光下开天眼了。
    不过这件事对叮叮当当来说,实在不算个事,叮叮当当响指一弹,“走啦,掳小和尚去啦。”
    “别掳啊,小和尚性子倔哩,得罪了他,以后他就不肯给我做事啦……而且他现在谁来都不开门啊,说明天就一定回去,不给回去就自杀啊……”景泰蓝生怕这俩小家伙蛮干,赶紧追出去。
    那两只已经蹬蹬蹬跑去戒明住的偏殿,一开始还嬉笑着,快到了的时候,容当当的小脸忽然就严肃了,容叮叮永远上扬的嘴角忽然撇下来了,小爪子一抹,脸上就是一片哭泣恐惧的神情。
    景泰蓝看呆了——变脸他也会,可无论如何变不到这么快这么逼真啊。
    这谁的真传啊?
    容当当牵着容叮叮,蹬蹬蹬跑上木质回廊,容叮叮一边跑一边开始哭泣,呜呜呜的哭声在长廊中回荡。惊得宫女纷纷出来查看,看到皇帝“噤声”的手势后,急忙又缩回去。
    景泰蓝隐约也明白了两人的打算,故意带着几个太监,在后头远远地追,大叫“叮叮当当!别跑别跑!”
    这边叮叮当当撒腿狂奔,快到戒明门前时,容当当对容叮叮使个眼色,容叮叮脚步一缓,把小花褂子一扯,大声哭泣,“麻麻,我怕,我怕怕……”
    景泰蓝一个脚软,扶住了廊柱。
    容当当扑到门上,大力擂门,“救命,救命,救命——”
    里头有了动静,却没有人立即开门,半晌,一个犹豫的童声响起,“施主……”
    “和尚哥哥,开门,开门啊。”容当当大叫,“皇帝哥哥要打叮叮啊,要打叮叮……”
    里头戒明似乎愣了愣,嘀咕了一句,“陛下对郡主很好的啊……”
    “皇帝哥哥要脱叮叮衣服啦。”容叮叮放声大哭,“叮叮好怕……”
    景泰蓝一个踉跄,扶着廊柱险些滑下去。
    他的一世英名啊……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三公开玩笑说,容家小郡主将来可堪为陛下良配,当时他忽然想到小映,走神了,也没说话。
    现在他觉得,一定,肯定,必定,绝对不能让这个可怕的建议,变成现实!
    门开了一条缝,戒明的眼睛探出来,看见了狼狈哭泣的容叮叮。
    小和尚比景泰蓝年纪还大些,这些年住在宫中,也知道了不少人事,脸色立即变了。
    不是吧……
    戒明对皇帝的节操还是了解的,虽然皇帝很多时候节操都拌饭吃了,但大多事还是很有底线的,何况皇帝才几岁啊,就算早熟也不能这样吧?
    也许娃娃太小,搞错了……
    “戒明哥哥……”容叮叮泪汪汪对他张开双臂,一脸寻求庇护的信任。看得戒明心中一软,想着两个娃娃单身在皇宫,确实容易受惊……这么想着,他便把门拉开了。
    门一开,便由不得他了。
    容当当撞了进来,抱住了他的腿,容叮叮奔了进来,哭花的脸忽然就变成了笑脸,笑嘻嘻地抱住了他脖子。
    然后……
    然后戒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然后他就在燕喜宫了。
    燕喜宫里,三个老年的宫人,正惶惶不安地缩在墙根下,不明白孙公公忽然半夜将她们传唤到这废宫来干嘛,三个人望望斑驳的宫墙,凄冷的月光,黑漆漆的宫室,再互相看看,忽然心中一阵发凉。
    其中一个宫人,幽幽对另一个宫人道:“泊香,站过来点,你那位置,以前是吴充容最喜欢看花的地方。”
    那个叫泊香的宫人闻言浑身一颤,忙不迭地站过去,回头惴惴看一眼,仿佛还看见那喜欢穿淡绿的娇俏少女,踮起脚在廊檐下悄悄闻一朵玉兰花,回眸对她笑道:“泊香姑姑早。惠妃娘娘好么?姑姑这里有没有养心散?我今日肚子里怪不得劲儿。”
    再一睁眼,冷月空墙,檐下一个破缸挂满蛛网,玉兰花枝只剩了一截枯桩,而那娇俏少女,早已不在。
    紧闭的殿内不知怎的,忽然掠过一阵风,地面上枯叶被吹得打着旋儿,听来如人幽幽叹息,又或者,似久远的脚步声,从空旷和寂寥处行来。
    三人中的两人,都激灵灵打个寒战。
    寒战还没结束,她们忽觉背后发冷,再一回头,就看见小和尚发出幽光的大头。
    “施主……”戒明的眸子又在幽幽发光,并没有盯着面前瑟瑟发抖的三人,只看着那间偏殿紧闭的门,“你原来在这里……此番心事未了是么……嗯……今夜可以了了……”
    “……她们知道的,是么……”
    “……此地不可久留,去吧……”
    “……嗯,你的名字……吴、静、漪。”
    听到这个名字时,那个叫泊香的老年宫女,发出一声骇然的尖叫。
    两条小影子窜出来,在戒明脑后拍拍,戒明应声倒地,叮叮当当把他交给侍卫,明早他会在自己房间醒来,并不记得再次破戒的事。
    叮叮当当咬着手指,看着景泰蓝一步步上前来,一脚踢开了殿门,命侍卫将那两个看见他发抖更厉害的宫女,给拖进了殿内。
    随后殿内又有尖叫声传来。
    叮叮当当没有进去,麻麻说过,秘密这东西,不是好东西,知道得越少越好。
    只是看见刚才景泰蓝一霎神情,两颗小小的心都受到震动,忽然都觉得,景泰蓝哥哥好可怜。
    忽然也觉得,以前没有爹爹麻麻陪的四年,似乎也没什么要紧。
    “当当,”容叮叮抱住容当当,“我觉得哥哥好可怜……”
    “嗯。”容当当道,“所以你以后要对他好一点。”
    “嗯。”容叮叮乖乖点头,“……不过当当,”
    “嗯。”
    “他会给我钱吗?”
    “……”
    殿内一直黑沉沉的,景泰蓝竟然没有点灯,或者他要的就是这样的环境,在吴充容住过的殿内,在她死亡的地方,在这黑暗、幽深、充满回忆和诡异的气氛里,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都慢慢揭开。
    殿内有低低的哭泣之声,有时还有惨叫,听起来幽幽咽咽,叮叮当当有些恍惚。
    “皇宫……”叮叮忽然慢慢地道,“我真是不喜欢。”
    当当点点头,拍拍她的肩,“不喜欢,就不来。”
    半晌,景泰蓝从殿内出来,神情怔怔的。
    他挥了挥手,护卫无声进入殿中,叮叮当当转身。
    那三个宫人,无论知情多少,今夜过后,都注定会消失在这已经永远封闭的宫内。
    便算当年她们眼见罪孽,却默不作声,甚至做过帮凶的报应罢。
    景泰蓝似乎累了,屁股一歪,干脆在院子里的井沿上坐下来,仰头看着天际的月亮。
    叮叮当当也陪他看月亮,仰到脖子发酸。才听到他道:“我娘很美丽的。”
    “嗯。”两只说。
    “我娘也很善良。”
    “嗯。”两只说。
    “我娘和麻麻不一样,她很柔弱,特别容易相信人。”
    “嗯。”叮叮说,“所以她上天堂了。”
    景泰蓝转过脸,“是的,她上天堂了。”
    他眼中晶莹闪烁,叮叮当当都当没看见。
    “皇宫是吃人的地方。”容当当一本正经地道,“她那么善良柔弱,肯定呆不惯,早点回去也好。”
    “嗯,也好。”景泰蓝站起身,牵起他们的手,“走。”
    “去哪儿?”两只忍住困倦,仰头看他。
    “我还有些话和我爹爹说。”景泰蓝道,“还好,爹爹还是爹爹。”
    “我的麻麻是你的麻麻。”容叮叮抓紧他的手,“以后我把爹爹也借给你。”
    “嗯。”景泰蓝捏捏她的脸,“其实我觉得挺好。因为我后来遇见麻麻。”
    这下连容当当都满意地笑了笑。
    三个小身影慢慢地往承御殿走,景泰蓝挥退步舆,在月光下,缓缓前行。
    身影长长,附在燕喜宫斑驳的宫墙上,步伐却在寸寸拉远,他在一步步离开亲生母亲葬身之地,也在一步步离开童年,当身世在这一夜明了,责任便如山压下。
    他知道,他已经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从这一刻开始。
    天下莽莽,天下苍苍,天下茫茫,天下都属于他,而他也只有,天下。
    ……
    “父皇,我知道我的身世了。”
    “父皇,您也记住,给您生下我的,不是宗政惠,她叫吴静漪。宫女说她真心恋慕您,生产那夜她以为惠妃叫来的是您,结果她等来的是杀手。”
    “父皇,我不明白世上怎么有她那么单纯的女人。她怀孕了,惠妃骗她说她孕月不祥,整个孕期不能见皇帝,她也就信了。惠妃说自己也怀孕了,她也信了,还给她做了很多小衣服。当然,惠妃怕小衣服有毒,都给扔了。”
    “父皇,我不是愚钝的孩子,惠妃一直给我服药。我只是想睡觉,想睡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睡到三四岁也就睡完性命了。”
    “父皇,我现在都想起来了。惠妃两次怀孕,第一次是假的,第二次是真的,却不是您的。我记得她和康王说,您后来身子不行,根本不能令后妃怀孕,她想做皇后,还想做太后,便和康王在一起。可怜您因为她第一次怀孕封她做贵妃,因为她第二次怀孕让她做太后,结果两次都是骗您的。”
    “父皇,您地下有知,千万可别再给她骗了。”
    “父皇,我想好了,这个仇,我一定要亲手报。”
    絮絮叨叨半夜,景泰蓝一回头,叮叮当当早已爬上榻,头靠头睡着了。
    景泰蓝望着那两张喷红的小脸颊,无奈地笑笑——真是百无禁忌的叮叮当当,这样的床也敢睡。
    不过这对小祖宗有什么不敢做的?
    两个温软的小身体紧紧贴着他,似乎想要将他焐热,景泰蓝当真觉得暖和了些,笑了笑,伸手捏捏叮叮当当的脸。
    容叮叮挥手啪一下打开,容当当皱皱眉岿然不动。
    景泰蓝四面看看,终究觉得睡在这里不妥,爬下榻,想要将两个孩子抱下来,他自觉自己在一夕之间长大,却忘记说到底也不过是八九岁的孩子,一手抱一个根本站不稳,身子向前一倾,不知道撞在床上什么地方,叮叮当当顺着床骨碌碌滚了出去,又撞在什么地方,随即景泰蓝听见“咔”的一响。
    这一声立即让刚才还睡得如小死猪的叮叮当当睁开眼睛——他们山上长大,极其熟悉这种声音,这是机关开启的声音。
    景泰蓝已经奔了过去——榻后原本就是九龙壁,此刻墙壁裂开,露出一个东西,他一眼看见,先是头皮一炸,随即飞奔去想挡住,以免叮叮当当看见受惊。
    不过那俩小家伙已经看见,跪在床上,叮叮咬着手指头道:“哇……骨密度真高。”当当皱眉,“窒息死?”
    景泰蓝大眼睛里漩涡转了转——告诫自己:精英教育,精英教育……
    屏风后是夹墙密道,密道里满满骨骼,刚才屏风一打开,就有一支白骨爪探了出来,景泰蓝才飞奔去挡。
    若在平日他也害怕,可如今叮叮当当在,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应有无限勇气。
    此刻看见黑暗幽深密道里密密麻麻霜白一片,他禁不住发瘆,不过后头那两只胆子太大,又壮了他不少胆气。
    叮叮当当在武林世家长大,又不娇惯,这东西见得不少。他们年纪又小,谈不上害怕,好奇地爬下床去看。景泰蓝若有所思地站着,数了数人数,又看看位置,忽然道:“父皇的密卫原来每次是从这里出现的,也是在这里失踪的。他们竟然都死在这里。”
    历代南齐皇帝都有密卫,但上一代密卫失踪,容楚曾经怀疑过这些人叛变离开,谁知道竟然都死在这里。
    “机关被卡住啦。”容叮叮奶声奶气地指着墙脚。景泰蓝也看见墙角壁内伸出的一根黑色铁条有点异常,想必刚才他连撞了两次,才将卡死的机关撞开。
    景泰蓝怔怔地看着那些白骨,扭曲纠缠,至死都有挣扎行走之态,很多人双手向天,雪白的骨头如落雪的枝桠狠狠地戳上去,地上掉落许多碎裂的指骨,死前必定经过漫长的挣扎。
    那一夜父皇遇害时,应该有试图召唤密卫,他当时努力关暗门抽屉放回密旨的动作,保不准就是在召唤密卫,开启机关。但是机关被卡住了。
    当时从承尘上落下来的,除了乔雨润,还有一个男人……
    景泰蓝想着殿中那几个人,不出意外的话,这事必然是这几人中的一个干的,他心中忽然一阵烦躁,快步走出殿去。
    “给朕拟旨。”他对赶来伺候的司笔太监道,“天节叛变,朕要御驾亲征。”
    ……
    景泰六年十月二十,五越联军宣布与天节军合作,归营为一,兵锋直指北方三省偌大土地。
    景泰六年十月二十二,南齐皇帝蓝君瑞宣布御驾亲征,亲自北上讨伐联军。荣昌郡王、卫国公双双随驾。
    南齐历史上,注定风云变幻的一战,即将拉开帷幕。
    十月二十三,联军避开天顺军兵锋,夺取上阳城,此时,联军已经占据北三省大部分土地。而南齐目前并没有展开反攻,只命令天顺军扼守住极东,断绝联军南下深入内陆的可能。
    上阳城原本是先帝十八行宫之一所在地,不过行宫已经多年不用。上阳城被夺取后,喜爱享受的宗政惠,立即搬到了行宫居住。随即她还惊喜地发现,行宫不远处一个隐秘的山坳,有一片枫林。
    北地景色萧瑟,这时节很多地方已经大雪封山,上阳这处行宫周围却与众不同,十分温暖,枫叶居然还零星开着。因为有数道温泉,从山周流过,整座山气温比别处要高上不少。
    这使宗政惠十分欢喜,她向来喜热闹奢华,一路行来,景色逐渐荒凉,人烟逐渐稀少,内心中已经十分沮丧,如今这瑟瑟几朵枫红,已经让她眼睛一亮。
    推开行宫后窗,看不远处山翠枫红,会让她想起当日金粉翠拥的宫廷岁月,想起她母仪天下,垂帘听政的风光年华,想起她在最顺心,最恣意的那些日子里所拥有的一切。想起那个人曾最爱枫叶,最喜温泉,曾陪她行走红霞烂漫之中,携手如一切人间情侣,他赠她金丝叶,她赠他玉夹剪。
    然后一眨眼,什么都过去了。
    荣华不在,权力不在,昔日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也不在,他叛了国,弃了她,现在不知道在哪快活,或者早已埋骨他乡。
    留她孤身一人,在这臭烘烘的军队之中流浪,每日和不相干的莽夫笑脸相迎,哄着他们为她打仗。
    这些,真不是她该受的。
    身后传来隐隐的呻吟声,她微微皱了皱眉。那呻吟声是老李的,他在城门救她,出手伤了容楚,自己似乎也油尽灯枯,自此一直没能起身。但又一直不死,奄奄一息地吊着。
    带着这样一个人着实是个累赘,她以为乔雨润必然要抛下他的,谁知道乔雨润始终不提这事,居然真带着他辗转南北。宗政惠有点烦,她怕听人的呻吟,怕闻苦涩的药味,怕感受那种萦绕不散的死亡气息,那会让她觉得,似乎又回到了那段宫廷黑暗岁月,面对她不想面对的一切。
    只是谁都知道李秋容对她忠心耿耿,抛下他,这句话她不能说,说了会令将士寒心。
    前几日李扶舟来看过李秋容,当时乔雨润特意支开了她,两人在屋内低语了一阵,随即乔雨润送李扶舟出来,眼神微有喜色。
    宗政惠更烦躁了。
    她与乔雨润互相不信任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乔雨润现在已经不能完全算是她的人,她掌握军权,更多时候,是她这个太后需要仰仗她的鼻息。
    比如现在,她想去那枫林转转,洗个温泉,乔雨润不同意,她也就不能去。
    宗政惠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转了转,忧心忡忡地坐下来,她知道皇帝御驾亲征了,也知道容楚和太史阑都来了,这让她更加不安,她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应对和天顺联合的苍阑军,而且折威军也在奉命长途驱驰逼近。
    忽然她听见“当”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她的窗台上,她随意地转过目光,蓦然浑身一紧。
    ……
    “看五越天节联军的意思,似乎暂时不打算南下。”极东总督府里,太史阑正和容楚商讨军情,“他们竟然选择了上阳城,明摆着要往延江进发的意思。”
    “对方很有头脑。”容楚道,“北地三省物产丰富,土地肥沃。拿到北地三省,五越就有了长久立足之地。所谓贪多嚼不烂,地盘抢占再多,没那兵去守都没用。”
    “确实,有野心,却又知自量,这样的敌手最难缠。”太史阑点头。
    两人都有意无意避开提对方的名字。
    “我觉得……”容楚忽然一顿,太史阑立即敏锐地瞧他,“怎么了?”
    “有点心悸。”容楚道,“许是挂念那对小魔头?”
    “你最近似乎总心悸。”太史阑眉间有忧色。
    “太医都瞧过了,没有问题。”容楚抚平她皱起的眉端,“别担心,我应该是因为你美色太盛,忍不住心跳。”
    他在等太史阑笑,太史阑实在没心情笑,嘴角随意一歪。
    但她也没什么办法,容楚的身体确实正常得很,根本查不出问题。
    但再这样跳下去,她也怕自己心悸,整日疑神疑鬼。
    容楚似乎在犹豫什么,想说,但终究没说。忽然一笑,道:“还是先操心我们的太后吧,今日我给她送了个礼物,不知道效果如何?”
    “哦?”
    ……
    宗政惠怔怔地望着窗台,那里,一个小小玉剪熠熠闪光。
    她的呼吸几乎立即急促起来,双手紧紧绞扭在一起。
    这玉剪,她认得!
    今生今世,她只送出过一枚这样的玉剪,也只送给过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她……
    她忽然跳起来,扑到窗边——玉剪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刚才肯定是有人扔在这里,人应该还在!
    可是院子中人来人往,人人面色如常,哪里看得出端倪?
    她拉开门向外跑,身后忽然传来乔雨润的声音,“太后,您往哪里去?”
    她站住,就见乔雨润立在廊下,李扶舟竟然也在,一袭红衣如火,衬得眉目如画。乔雨润似乎为了和他相配,竟然穿上了以往从不爱穿的黑衣,衣袖宽大,掩住了她残缺的手足,竟也显得窈窕端庄,眉目秀丽。
    她看着这两人,似乎丽影双双般站在那里,看着乔雨润眉梢眼底的淡淡满足笑意,忽觉刺眼。
    心中一瞬间只觉寂寥和失落——他人手掌重权,他人有美相伴,而自己只能孤身一人,处处被制。
    那些繁华胜景,如花美眷,雄厚兵权,本来,该是她的。
    她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不平,淡淡道:“本宫想出去走走。”
    “太后,太史阑率苍阑军已经逼近上阳。”乔雨润扬扬手中军报,“她那架势,似乎想像对付西番一样,重军压城,逼我们自退于极东。这是非常时期,请太后善自珍重,不要轻易出外。”
    宗政惠默了一默,道:“哀家省得。”转身走了回去,砰一声关上门。
    乔雨润不以为意地扬扬眉。转头对李扶舟道:“家主,虽然太史阑来势汹汹,但我们占据上阳城,进可下内陆五省,远可上边疆三省,遏制极东水域,可退上阳山脉,以此为据点,可以和太史阑慢慢耗上很久,直到她……”
    “不,”李扶舟淡淡截断她的话,“我们坚持的时日,不会太久了。”
    乔雨润愕然地看着他。
    “太史阑一来,战争就快结束了。”李扶舟语气从容,似乎不是在说自己的末日。
    “家主,你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不。”李扶舟再次打断了她,“你知道五越的依仗是什么?”
    “是异术,是单兵作战能力。是五族与众不同的作战方式。”
    “这就是了。”李扶舟唇角笑意冲淡,“南齐,只有太史阑,和五越,和五越联军都作战过。五越令他人手忙脚乱的神异,在她那里,早已有了破解之道。”
    乔雨润脸色一白——她真的忘记了这点。
    “而单兵作战,她的苍阑军不比谁逊色。另外,她或者容楚,可能还有一支秘密军队。”
    “秘密军队?”
    “大批量使用神工弩,甚至难以想象的极速军器。”李扶舟道,“你应该见识过。”
    乔雨润激灵灵打个寒战,她见识过,见识得太清楚,以至于一想到就浑身发冷。
    “你是说……”她惊异到不可置信,“足足一支军队,那样的配备?”
    “是。”
    乔雨润的心沉了下去——那样如何还有胜算?己方长处对方已破或已有;对方杀手己方却远远不如。
    “难道,除非她疯了,我们都绝无胜算?”她有点绝望地喃喃自语。
    李扶舟没有说话。
    乔雨润回首,正看见一枚枫叶,从他略有些苍白的眉宇间掠过。随即,被他淡淡的语声割裂。
    “那就让她……疯吧。”
    ==
    景泰六年十月二十九,太史阑为前锋,率苍阑军直扑上阳城。五越联军悍然出城,摆开阵势迎上太史阑。然而,太史阑和五越联军的第一场接战,以二五营为基础的苍阑军,丝毫没有被五越联军诡异的战术所牵制,他们对于南越的舞战,北越的驭兽,西越的吹箭,中越的毒虫都有自己熟练的处理方法,五越联军丝毫没能讨得了好,他们想要施展自己的彪悍作风压制对方,结果苍阑军比他们更彪悍——女将们在战场上,战得兴起,都是衣裳一甩大喊“来战!”,纯然继承了太史阑的凶悍作风。
    与此同时,容楚指挥天顺折威两军,分兵六路,直扑北地三省各军事重镇。他的指挥图上,箭头纠缠,纵横来去,复杂到让人眼晕,只有容楚,能在那乱麻一样的兵力推进图上迅速推演,精密指挥,精确计算每支军队的行进速度、到达时间、以及短兵相接的各个时间点,由此穿插行进,以一种“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战术,跳跃式前进,将驻扎在各处重镇的五越联军打得晕头转向,步步后退,六路大军不同时辰不同路线出动,却几乎在同一天内,夺北部六城,一举收复半壁鄂西,震惊天下。
    所谓名家出手,风云暴卷,南齐战争史上,也少见一日连复六城的记录,何况这还是六支军队。统帅的控制力和指挥能力,可谓巅峰造及。军史官们迅速地又将这一战例,唰唰写进战史。
    南齐最出色的一对统帅再次联手,这回的挥毫图卷不再是丽京一城,而是整个北三省。
    上阳城的气氛也紧张起来,五越联军天天开会,商量着何去何从。大部分人坚持死战,有人希望和朝廷谈判,也有些人表示,在对方凶悍的攻击之下,一味硬碰硬殊为不智,但必须先打一个胜仗,才能拥有和朝廷谈判的余地。
    说到胜仗,众人都沉默,要想在太史阑和容楚手下打个胜仗,谈何容易?
    对此,一直沉默的武帝,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只淡淡说了两个字。
    “会的。”
    ……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54:03
    第一百零五章 大结局
     更新时间:2014-1-16 8:41:30 本章字数:63506

    乔雨润从议事厅中走出来,进了李秋容养病的屋子。
    将领们注视着她的背影,心中颇有几分敬佩,觉得这位军师不仅足智多谋,而且心地厚道。那个李秋容,好几次濒临死亡,都被她千方百计挽留住了性命。
    真是难得。
    乔雨润进李秋容屋子前,看了远处宗政惠的院子一眼,门扉紧闭,没什么动静。
    她进门的时候,看见李扶舟正坐在李秋容床侧,这几次李秋容将死,每次都是李扶舟救回来的,要保住老李性命,也是李扶舟的意思,乔雨润虽然不以为然,但还是照做了。
    不过她也发觉,李秋容生机已绝,李扶舟也不是要救他性命,不过让他苟延残喘罢了。
    她迈进门槛,李扶舟侧身收起金针,乔雨润忽然看见李秋容身边的袍子被李扶舟带起,露出一张微皱的纸。
    她心中一动,快步上前,在李扶舟发现那张纸前,一屁股坐了下去。随即笑道:“劳烦家主了。”
    “不必客气。”李扶舟一笑,“他左不过就这几日了。”
    乔雨润看着他似乎温和,其实遥远的笑容,心中一酸。咬牙轻轻道:“不知你……”
    李扶舟已经站了起来,道:“好好照顾他。”头也不回出门去。
    乔雨润呆坐着,看他深红背影如霞光般冉冉照亮门扉,却再照不进任何多情的眼眸。
    良久,她将手慢慢伸出去,在李扶舟刚才坐过的地方,轻轻抚了抚。
    指尖冰凉,能抹平褥单的皱痕,却不能抹平心上的寂寥。
    她只是怔了一会儿。
    随即收回手,脸上恢复冷漠,她转身去翻李秋容的袍子,抽出一张纸来。
    看见纸上内容,她眼眸一缩,神情惊诧。
    呆了半晌后,她忽然慢慢露出一丝笑来。
    ……
    山坳里的枫林,因为隐秘,平常很少人去,如今被联军占据,更没有杂人。
    此时却有一条身影,慢慢地步入林中。
    从背影看这是女子,穿着普通布衣,还拿着个筐,看上去像是个捡柴的。
    不过这女子走路的步态,却有些奇异,慢而雍容。每一步都像在拿捏着,走在这满是杂草的小路上,也像走在玉阙金宫。
    日光在林间穿梭,稀疏地打在她脸上。
    饱满脸颊,大眼樱唇。赫然是宗政惠。
    尊贵的皇太后,多年来第一次穿上仆妇的衣服,鬼鬼祟祟在枫林边探看。
    这边枫林稀疏,一览无余,埋伏什么是不可能的,宗政惠微微放了心,终于走进林中。
    她手中抓着一枚小小的玉夹剪。
    那个人从最初展示这信物开始,断断续续给她发了好几次联络信号,她一开始还不敢,渐渐便耐不住了。
    乔雨润越来越势大,对她越来越不尊敬,令她越来越有危机感。她想要摆脱傀儡的命运,需要有外力的帮助。
    或者,他就是一个契机。
    她在林中站定,轻轻发出一声口哨。
    身后哗啦一响,她大惊转身,转身时已经握住了袖子里的刀。
    一个人从一堆灌木丛中钻出来,抖抖身上的刺,轻轻道:“惠儿!”
    她颤一颤。
    林间日光如金纱,一片朦胧里,立在那里的男子,似乎还是往昔的康王,高大,白皙,两撇精心修剪的小胡子,在枫林中风度翩翩地冲她笑。
    她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诗酒唱和的好年华,她和他在闲暇之余,扮成普通富家夫妻,车马出城,一路踏红,在人间最美的枫林中穿梭,在最温暖的温泉中含笑相对。
    她忍不住忘情地向前几步,随即站住。
    不,不是了。
    这里的枫林没有那般烂漫的美,这里的温泉硫磺味道很重,面前的男子看上去还是长身玉立,仔细看头发却已微白,面容已苍老,一身锦袍虽然还是很华贵,但却太新,像是刚换上,穿在他身上再无当年王族气度,倒显出几分憋屈和不自在来。
    而她自己,也不过一身布衣,手执箩筐,惊惶畏缩如农妇。
    她的心沉了下去,隐约觉得,希望将破灭。
    康王的神情倒是极为惊喜,张开双臂,道:“惠儿,我可算等到了你!”
    宗政惠心中一暖,这几年她过得憋屈,很久没有遇见这样的笑容,哪怕知道未必是真,也禁不住心动,正要上前,忽见刚才康王钻过的灌木丛又是一阵摇动,悉悉索索一阵响,又钻出一个女子来。
    她脸上变色,开始后退。
    康王急忙解释,“惠儿,这是我的女护卫,跟我很多年了。我这些年先流落西番,后流落东堂,只有她一直跟着……”
    宗政惠心中不快,冷哼一声,瞟一眼那女子,那女子垂头站着,容貌姣好,尤其两条长腿修长笔直,看得出来是练家子。
    她的脸沉着,不肯走近,康王知道她的性子,讪讪地搓着手解释,“……惠儿,此行秘密,我来得不易,怕你多心也不敢多带人,想来想去也只能带她一个,好歹你得让我有人保护不是?”
    他这说的倒是真话,这些年他流落西番东堂,一开始西番拿他奇货可居,曾想过以他做人质来让南齐退兵,结果这招还没来得及使,西番将士就被太史阑绝然沉河。他一直身处看守之中,渐渐被人遗忘,想尽办法逃出,却又被东堂的人抓获,东堂也看守了他几年,没看出要拿他做什么用,后来东堂换了主子,在考虑和南齐议和,新任掌权者对他毫无兴趣模样,他才又有机会出来。身边这个女子,是在西番找到他的,一番苦苦陈请,西番允许她跟随他,却不允许她太过接近他,直到现在,他来见宗政惠,身边还有东堂的人监视,只是他再三说明宗政惠的多疑,东堂人才悄悄把他送到山坳,自己隐身一边,由这女子跟着他就近保护。
    康王不敢带太多人,却又不敢身边没有人,看来看去,只有这个在他失势后依旧不离不弃的女子,可以信任了。
    宗政惠也知道情势今非昔比,要康王这种惜命如金的人,肯只带一个女人来见她,已经很难得了。想必他冒险此来,也决不是为叙旧的。
    “和你这叛国贼子,有什么话好说?”她冷冷道。
    “惠儿,”康王叹气,“容楚太史阑的话,你也信?我当时是什么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帝和他们一条心,逼我到静海送死,在太史阑的地盘,什么还不是她说了算?她高兴起来说我杀了皇帝,你也信?”
    宗政惠脸色一变,嘴角抽搐一下,“别乱开玩笑!”
    “好,好,不说,不说。”康王好脾气地赔笑,“惠儿,你是知道内情的人,过去的话就不说了。如今你处境,我瞧着也不大好,所以我来帮你了。”
    “你帮我?”宗政惠眼光上上下下刷过去,语气刻薄,“就凭你这样儿?”
    康王还在笑着,如今他的脾气当真见好,脸色丝毫不变,“惠儿,我虽然不是王爷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私下里,还是有一批死忠的……”
    “你现在哪还来的死忠?你的人不都是被乔雨润接收了?”宗政惠忽然脸色一变,“你说的帮手不会是西番东堂吧?你果然叛国?”
    康王一顿,暗骂此刻这女子倒惊人敏锐,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你说的哪儿话?乔雨润凭什么接收我全部的人?我当了那么多年王爷,当真一点家底都没有?”
    宗政惠半信半疑地瞧着他。
    “我听说乔雨润现在和五越关系好,还是天节军的实际掌权者。”康王怜惜地瞧着宗政惠,“你日子想必不好过吧?”
    宗政惠不答,晦暗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康王盯着她的眼睛,“我们……去把她杀了好不好?”
    宗政惠沉默,随即道:“然后?”
    “你是太后,我是康王,我是除了皇帝之外的正统皇家血脉。你杀了乔雨润,天节自然要向你效忠,你从此掌握了天节军权,便可以把我引入天节军,然后我会另外助你,和五越联军谈判,许他们复国自治之权,和他们合作夺取南齐半壁江山。”康王声音低而诱惑,“凭什么让乔雨润一个出身平凡的残废窃据大权?你我才是这世上身份最高贵,最该获得权力的人啊。”
    宗政惠依旧沉默,康王说话含糊,但语气里的意思,隐然还是要借兵的,他的背后,很可能还是东堂或者西番。
    看他现在那潦倒模样,如果说背后没人操纵,她死都不信。
    她很需要权力,需要重新站立人上的感觉,需要将乔雨润那个越来越狂妄的贱人踩到脚下……
    康王微笑望着她,神情十拿九稳。他太了解这个女人对权力的欲望——瞧她此刻脸上心动的神情。
    然后他听见她清晰地道:“不。”
    康王惊得眼睛一睁,连那一直站在一边,垂头不语的女子,都愕然抬头。
    宗政惠脸上激动的红潮已经退了下去,眉宇微微苍白。
    “你敢不敢用你的子孙后代发誓,在此过程中,你绝不借用任何敌国的力量?”她讥嘲地盯着他,“如果你用了,如果你骗我,你生子世代为盗,生女世代为娼?”
    康王脸色大变,怒道:“你——”
    “你果然是个叛国贼。”宗政惠冷冷一笑,“抱歉,我不和叛国贼合作。”
    “你!”
    “我爱权,我爱虚荣,我爱这世上一切尊荣华贵的东西。你一点都没猜错。”宗政惠轻轻地道,“但是,这些东西,必须是我的,不是异国敌人施舍的。施舍来的荣耀,不是荣耀,更加屈辱。”
    “迂腐。”康王冷冷地道。
    “一个最高掌权者,必须先有国,再有自己。有国才有尊严,有国才有荣耀,有国,才有存在的意义。国都不爱,谈何拥有天下?国都卖了,何来权势地位?那是虚假的泡沫,看得见,触不着,啪一声破了还溅一身水,惹人厌弃。”她冷笑,“所以,儿皇帝,我不做。”
    “你……你想没想过……”康王不可思议地道,“你们看似现在节节胜利,其实危在旦夕。皇帝无论是军力还是将领,都远胜于你,太史阑和容楚联手,天下无人可挡。五越在太史阑面前,并无任何优势。而皇帝既然已经昭告天下废了你,对你也就再无顾忌,所谓孝道逼迫也难以阻止他的决心,你如果不和我合作,你的将来,只有一个字……死。”
    宗政惠“嗯”了一声,顿了顿,道:“但,这是我的骄傲。”
    这是我的骄傲。
    便用尽手段,做尽恶事,有些事,依旧是底线,是不会让步的原则。
    真正的骄傲。
    康王脸色慢慢发白,用仿佛不认识的眼光瞧了她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那么,杀乔雨润,你乐意的吧?”
    “那当然。”宗政惠毫不思索地答,“如果你还能有本事杀了太史阑,我会更乐意相助。”
    “那是以后的事。”康王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乔雨润身上也是有宝甲鲛衣的,行刺不容易。不过你和她如今关系相互依附,她对你应该防范较小。我这里有一把特制的匕首,刀尖上有特殊药物,可以刺入任何的护体甲衣。你拿去用吧。”
    他招了招手,那女子过来,手中一个锦缎包裹,康王示意她拿过去。
    宗政惠心中冷笑——他还是不信她,当然,她也不信他。
    她握紧了袖子里的刀,盯着那女护卫,此刻枫林看花的心境全无,有的只是厌憎和警惕。
    那女子慢慢走过来,走到她面前,提前将手中锦缎一抖,刀露了出来,刀尖是向着她自己的。
    宗政惠舒了一口气。
    那女子忽然将锦缎往地下一抛,一把抓住刀,反手向后狠狠一刺!
    “叮——嗤。”
    第一声是刀尖破了软甲的声音,第二声是刀尖入肉的声音。
    康王正转身向林外看,万万没想到这一刀竟然冲自己而来,此时身子刚刚半转,满脸惊骇。
    宗政惠也大惊,踉跄退后。
    那女子牙齿咬着黑发,眉宇满是绝然之色,霍然拔刀。
    又是一声奇异的叮声,随即,刀出!
    雪亮化为深红,曳出红绸般的轨迹,唰一声洒遍枫叶,来年脉络如血。
    宗政惠脸上噗一声,扑上一溜血点,斑驳如一排血眼。
    她摸一把脸,满手的血,惊得腿一软跌倒在地。
    同时跌落的还有康王。
    他痉挛着,双手紧紧捂住胁下那个血洞,那一刀极深,隐约可见白骨内脏,可见下手之人的决心和恨。
    他的眼神已经散了,依旧满满不可置信,拼命仰头望着那女子,“你……你……怎么会……怎么会……”
    这些年他已经不相信任何人,唯有这女子,他从未怀疑过她的忠心。若无那忠心,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在异国寻到他?怎么可能雪地里长跪求见他一面?怎么可能在西番奴的刁难下,做尽苦役,只为每日远远看他一眼?
    “我跟在你身边六年,追到异国,长跪雪地,吃尽苦头,为的就是今日!”女子举起血淋淋的刀,悲愤长笑,“你这奸贼,小心太过,从不让人单独近身。我如果不是做到这样,哪有今日单独随你来的机会?哈哈哈哈哈哈!”
    “你……我……”剧痛淹没了神智,或者此刻的康王,也不知该说什么,该想什么,一生警惕,步步为营,他总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中保护好自己,就算沦落到敌国,他也多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唯一一次信任和疏忽,就葬送了性命。
    不过是天意。
    “还记得当初被你灭门的形意门吗……”女子犹自大笑,“爹!娘!师兄!我报仇了!”笑声未绝,热泪滚滚而下。
    形意门……康王渐渐混沌的脑中,掠过模糊的字眼,却怎么也觉得陌生……或者那些年,他下令铲除的门派太多,很多门派,在他这里,只是属下汇报时的一个轻飘飘的字眼,掠过贵人的耳朵,换一句同样轻飘的“诛”,再不留一丝痕迹。
    最后一眼,他吃力地看一眼落地的刀,恍惚觉得那刀,似乎并不是自己准备的那一把。
    自己的甲衣是有钩锁的,刀尖就算能破甲,也会被勾住,不能造成致命伤害,然而现在那刀,直接破了他的锁。
    “想知道这刀怎么来的么?”那女子踢了踢那刀,一脸畅快地道,“我真是佩服晋国公。这把刀,他五年前就给我了,今日总算用上!”她望望极东方向,“当然,我能知道你在西番,也是他找到我告诉我的……听说他也来了?其实只要他在,你死是迟早的事,所以我得快点下手,好亲手报仇!”
    她和容楚联络还是几年前的事,之后一直在国外,并不知道容楚已经升郡王了。
    康王只模模糊糊听见“晋国公”三个字,咽喉里发出似哭非哭的呜咽声响,他艰难地挪动头颅,似乎想要看看那个方向,看看那个草灰蛇线,伏延千里,真正将他致死的毕生大敌,然而他的脑袋只转了半圈,便不动了。
    他死了。
    最后一口呼吸拂在地面,凝出一片淡淡霜花,转瞬即逝。
    宗政惠倒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着渐渐冰冷的康王。
    万万没想到,他来这么一遭,竟然是来赴他自己的死亡之约。
    眼前的人死状痉挛,身体扭曲成诡异的弧度,她怔怔地看着那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恍惚想起也曾和他共恩爱,也曾在景阳殿重重帷幕后微笑相对,在满眼枫红中携手寻最美的那一枝,也曾香衿滑暖,春宵慢渡,联琴共笔,……
    然后,忽然中止,化眼前冰冷血一泊。
    她忽惊觉此刻自己的处境——康王已死,杀手犹在,刀破金甲,人在危地。
    她惊恐地向后缩去,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是那女子对手,心中万分后悔怎么就糊涂了,竟然真的一个人前来赴约。
    那女子却没有动,站在康王尸首边,冷冷看着她。
    “看在你最后那番话份上,我不杀你。”她转身就走,“你好自为之。”
    宗政惠直到眼见她身影消失,才反应过来,那女子竟然放弃了杀她灭口。
    想着刚才她最后一句话,宗政惠心中五味杂陈,在地上愣了半晌,缓缓爬起,看见丢在血泊中的刀,不知道为什么,那女子竟然没把刀带走。
    或者她大仇得报,骤失所寄,心中空茫,也便忘记了身外物。
    宗政惠连滚带爬地过去,将刀揣在了怀里,心中这才定了下来,随即她起身,踏着一地枯脆的枫叶,蹒跚地向回走。
    林影深深,枫红如血,日光渐渐敛去,在地面投下静默的光斑,那一具无人收拾的尸首,永恒沉寂。
    ……
    景泰六年十一月初二,上阳城下。
    黑压压的大军铺天盖地而来,万马奔腾,踏动大地,震得整个上阳城都似在嗡嗡作响。
    南齐和五越联军的最大一次正式对战,终于拉开了帷幕。
    早在前几日,各自为战的太史阑和容楚,各自横扫了上阳两翼的城池,将大部分失去的城重新夺回,今日终于再次在上阳城下聚首。
    十五万折威由容楚指挥,十万天顺,五万苍阑由太史阑和邰世涛指挥。三十万大军提马过阳水,直逼上阳城。
    折威黄,天顺蓝,苍阑黑金,三色大军方阵整齐,正中黄罗伞盖飘扬,伞下是一身小小戎装,御驾亲征的皇帝。
    左侧珍珠白,战场上依旧锦绣风流的,自然是爱漂亮大帅容楚。右侧黑金,中规中矩扎束利落的,是如今已经和容楚齐名也睡一个被窝的女帅太史阑。
    这一场战争,不是南齐动用兵力最多的战争,却是南齐至今级别最高的。皇帝首次亲征,名将齐出。
    南齐将士们志气很高昂,心情很兴奋,都觉得能参与这一场战事,此生不枉。
    城头上乔雨润季飞,以及五越联军的统帅们,脸色却不大好看。
    原本以为凭借五越的神异,在战争初期打南齐一个措手不及可以攻城掠地,站稳脚跟,占据一定地盘之后再来和南齐讨价还价,那时候就算太史阑来了,也不能全数夺回。
    谁知道南齐竟然皇帝亲征,士气大涨,容楚又似乎早有准备,折威和天顺竟然在前些日子就已经秘密调军,以最快的速度反攻了战场。
    自负的五越人不得不承认,他们对容楚的实力还是估计不足。
    不过五越和天节,这次也将全部军力压在了上阳城,不想再后退。再退,他们就只能退往极东深处乾坤山了。
    黄罗伞盖下小皇帝令旗一指,几乎立刻,震耳欲聋的攻杀声便淹没了上阳城。
    所有的战争都一般残酷,不过是生死绝杀的周而复始,正如天上的日色换成月光一轮又一轮,照映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上阳城墙,和城前护城河里无数死去的联军士兵的尸首。
    战争最激烈,眼看南齐士兵将要攻上城墙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
    鏖战未酣,城头上忽然鸣金收兵,南齐士兵刚愣在那里,就看见城头上飘出一张纸。
    随即这样的纸飘出很多张,有人抓下来一看,脸色就变了。
    这赫然是一份纳妾的婚书!
    纳妾的,是荣昌郡王容楚,这妾……
    竟然是卫国公,援海元帅,已经给郡王生了两个孩子的太史阑!
    一时间很多士兵都愣在城头,被忽然冒出来的五越士兵挑下城墙。
    太史阑和容楚也接到那样一张纸,两人脸色齐齐一变。
    太史阑身后花寻欢怒道:“什么鬼玩意!乔雨润疯了?连这种伎俩也玩?谁信?”
    她自从上次怠忽职守,致使晏玉瑞被杀,引发天节反叛,自知罪过深重,在皇宫前长跪不起,又跪到太史阑府前,自请卸职戴罪立功,太史阑原本不同意,觉得她这五越身份还是有隐患,景泰蓝却从小和她关系好,当即把她一捋到底,着她只在军中效力,从小兵做起。花寻欢也无怨言,当真以小兵身份随军,冲锋苦战。只是她宁可接受惩罚,也始终不肯说明那夜她到底干什么去了。这让太史阑很有些心结,近日也没怎么理她。
    太史阑不说话,看了容楚一眼,容楚皱着眉头,揉了揉眉心。
    这下麻烦了……
    这东西一直贴身放袖囊,什么时候掉落的?
    最近真的有些不对劲……
    “乔雨润!”太史阑的忠心诸将都在跳脚大骂,“你要脸不?这种东西也能搞出来,能争多久苟延残喘?”
    城头上一声长笑,正是乔雨润的声音。随即一张红纸缓缓落下。
    “这里是正本!有你们郡王和国公的亲笔签名!你们有谁识得他们的字迹?自己上来看!”
    苏亚拍马就上去了,枪尖一挑将那张红纸挑回,眼神犹自望着容楚,期盼他说,这不过是个骗局。
    容楚再次揉揉眉心,咳嗽一声。
    太史阑根本没有看那张纸,脸上慢慢地,没有了任何表情。
    似铁,生冷。
    她看过婚书,那简陋婚书的格式用纸,和现在城上飘下来这份,一模一样。
    那么简陋的东西,天下还真找不出第二份。
    景泰蓝看看容楚,再看看太史阑,慢慢也闭了嘴。
    不用问,看表情都知道,这事儿,怕还真是真的。
    这事儿……也太要命了。
    太史阑现在是什么人?是国公,是总督,是元帅,是即将总揽天下军权的女将,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家重臣。
    如今在万军之前,以她为妾,这是对她的侮辱,也是对整个南齐军方的侮辱,更是对南齐的侮辱。
    这东西在这时候拿了出来,南齐军心大失不说,太史阑以后领兵驭将的威望威信,也会有一定的损害。
    虽说她手段强硬,迟早能扳回,但终究因此给了人背后取笑的把柄,还是在天下之前,这让她如何忍受?
    便如万人之前一个耳光,响亮。
    景泰蓝看着瞬间岿然成雕塑的太史阑,明白此刻她已经怒到极点。不禁心中哀呼:郡王!您英明一世,如何做得这般蠢事!
    郡王在苦笑,咳嗽。
    这只能说冥冥天意。他本意何尝如此?
    写那婚书妾书时,他还没爱上她,不过一时玩笑之心,想要将来博她一乐,杀杀她的威风,小小来一场逗趣而已。
    内心深处,也不无告诉她——此生容楚若娶你,妻也好,妾也好,都只能是你。
    但如今如何解释?大错已成。
    “陛下能以贱妾为帅,雨润却不屑和这等人对战,平白降低身份。”乔雨润永远不会放过时机火上浇油,“和妾相争,视为侮辱。请陛下换将再来!”
    城头上一阵狂放的大笑,夹杂着“贱妾,羞耻”之类的话语。
    苍阑军士兵们浑身发抖,眼神暴怒,纷纷提枪上马。
    太史阑竖起手掌,止住了他们的冲势。
    现在已经不是猛攻时机,无论是惶惑不安的南齐军队,还是愤怒冲脑的她的嫡系,此刻都不是最好状态。斗志已失,再战无益。
    不过退兵前,她还有话要讲,必须将气势军心给捞回来。
    “乔雨润,难为你假造妾书,仿制我夫妇签名,几可乱真。”她讥诮一笑,“不过,真本在此。”
    她伸手从怀中取出个大红封套,在掌心一晃,随即收起。
    “如何不敢拿来看?”乔雨润冷笑。
    “你配?”太史阑语气淡淡,“我是当朝国公,一品元帅。我子为世子,我女为郡主。我的婚书,用得着给你这半人半鬼,肢体不全,专门构陷他人、阴私谋夺的前西局首领看?”
    南齐士兵这才明白这女子的身份,眼神纷纷露出鄙弃之色,将手中捡到的弃书往地上一扔,呸声道:“低级伎俩!”
    乔雨润气得脸色发白,随即冷笑,“如此,祝国公和郡王百年好合,君妾同心,一生美满,永无龃龉!”
    太史阑理也不理,单手一挥,示意退兵。
    她驻马默默看大军后撤休整,容楚策马过来,她忽然扬鞭就走。
    苏亚在后头叫她,“大帅……”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太史阑道,“我好久没有给我前头那位写信,如今我身在战场,它难免挂记,也该告诉它一声。”
    众人一傻,景泰蓝眼睛睁大。容楚伸手勒住马。
    面面相觑了半天,还是最有资格的皇帝,期期艾艾地问:“呃……什么是……前面那位?”
    “就是排在容楚前面那个,我之前最爱的那个。”太史阑轻描淡写地答,“严格意义来说,容楚如果能遇见它,该给它敬茶。”
    景泰蓝想摊上大事了!
    “呃……这位,叫什么名字?”小子认为太史阑不过是气话,这样问也算是个提醒。
    太史阑毫不犹豫,“幺鸡。”策马从堵住她路的容楚身前过,“劳驾,让让。”
    容楚原本尚有笑意,此刻听见这名字,不禁一怔。
    姚基?
    这名字,还真的听她一本正经说起过……
    他了解她,此刻她神情一看便知,不是说谎。
    太史阑头也不回离去,只抛下一句话,“今晚我要好好写信,闲杂人等请勿来扰。”
    众人齐齐看向那个唯一的“闲杂人等”。
    “闲杂人等”拳头凑至唇边,无奈地咳了咳……
    ……
    当晚太史阑在自己帐中睡大觉。
    傍晚的时候有人来送饭,她听着那脚步声,对苏亚道:“你去门口接。别让人进来。”
    苏亚只得无奈地去门口接,把亲自送饭的某人劝了回去。
    吃完饭按例她要出去洗手,她今日却道:“我怕动,苏亚你打点水给我。”
    过了一会她看看门口影子,忽然道:“不必送进来了,放在门口。”
    门边端水的影子顿了顿,良久,慢慢放下水盆,走了。
    晚上看军报的时候有人来送灯油,太史阑道:“不要,够了。”
    送灯油的人影子默默拖长在帐篷边缘,太史阑转过头。
    三更的时候,苏亚在帐外说送宵夜,太史阑看看影子,道:“不吃。”扑地吹熄了灯火。
    帐外传来一声长叹。
    太史阑拉毯子蒙住头,还是挡不住他的语声传来。
    “太史……”容楚的声音听来有些犹豫,“我有话和你说。”
    她不理。
    “不是解释那件事……”容楚轻轻咳嗽,“我终于基本确定了一件事,想想还是和你先说一声比较好,虽然未必发生,但……”
    她抓起油灯,呼地掷了出去,油灯撞在门帘上,闷闷的砰一声,将他的话声打断。
    这人诡计多端,奸诈狡猾,不听!不听不听!
    帐篷外终于安静下来,太史阑维持着半起身掷油灯的姿势,竖着耳朵听,没有听见什么离去的脚步声,但映在帐篷上的影子似乎已经淡去。
    容楚虽然待她向来体贴温柔,骨子里却也是骄傲的人,相识这么多年,她这般发作还是第一次,他应该也有所明白,暂且离开了。
    她坐着,眼神发直半晌,霍地躺下,将被子一扯,蒙头一盖。
    太史阑这一夜没睡好。
    迷迷糊糊总感觉到脚步声徘徊,听见他的呼吸,隐约似乎还夹杂着较重的咳嗽声,仔细去听却又没有。
    ……
    大帅主帐一改往日夜深才熄灯的习惯,早早地熄了灯,众将领都心里有数怎么回事,人人蹑足行走,远远避开主帐。
    花寻欢巡夜回来,正看见容楚负手站在他自己的帐外,注视着对面的零星灯火。
    在战场上,太史阑和容楚是分开睡的,各自有自己的主帐。
    花寻欢正想打招呼,眼神忽然一凝,她看见容楚腰上,多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令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容楚忽然回身,道:“花将军。”
    花寻欢只得将眼神从那东西上收回来,道:“郡王,我已经不是将军了。”
    “你有过错,但已经立了更大的功劳,此战结束之后,会根据你的情形,再重新议定你的处置情况。”容楚温和地看着花寻欢。
    花寻欢怔了怔,心中忽然一酸——在眼前这人睿智而洞彻的眼神之前,没有什么事会被埋没。
    她抵制了诱惑,狠心放弃了弟弟的治病希望,拒绝了二娘的蛊惑,成全了自己的气节和对太史阑的忠义。这样的事没法对人说,她也不打算对谁说。
    只是这样,她就只能是一个“身负嫌疑,有负主帅,临阵脱逃,引发大战”的战争罪人。
    她咬牙留在军营中,背负着众人的排斥怀疑的目光,做她的小兵。目的,也就是在无法解释的情形下,向所有人解释——我是忠诚的!我没有对不起谁!
    便纵最后马革裹尸,埋骨沙场,换一场清白人间。
    然而当有人真的知道,并且理解她,感谢她,她心中终得安慰。
    “郡王。”她终于诚恳地道,“放心,今天的事会过去的。我了解大帅,她越对你使性子,越丢不下你。”
    容楚笑了笑,颔首,“我知道。”
    随即他道:“我刚刚接到军报。中越首领谋刺五越联军主帅李扶舟,被发现。刺客三人当场被杀,中越琳夫人仓皇逃奔,据说可能现在在上阳山南麓一带。”
    花寻欢眼睛一亮,容楚饶有深意地注视着她。
    花寻欢犹豫半晌,终于开口,“……郡王。我可不可以暂时告假,离开军营。”
    “可以。”容楚立即答,“不过,你会回来吗?”
    “会的。”她坚定地答。
    “去吧。”
    ……
    天将亮的时候,花寻欢将一封信塞在太史阑帐篷下,背着一个小包袱,独自离开了大营。
    她的背影长长地拖在北地经霜的地面,步伐却短而快捷。
    ……
    天快亮的时候,太史阑起身,发现脸上两个大黑眼圈。
    她匆匆洗漱,在帐篷底下看见那封信,匆匆打开。
    “大帅。我是花寻欢。我去解决我的事情了。做得好,应该也能帮到你。相信我,于定做错的事,我不会来第二次。”
    “又附:郡王的新佩,图案吉祥,随身佩戴极好。”
    太史阑目光在第二行上扫了扫,将信纸收起。
    鼓声又擂了起来,攻城战第二波。
    虽然第一轮南齐没有攻下上阳城墙,但悬殊的死亡数字,还是让联军统帅们的脸色变了。
    昨夜上阳行宫也灯火不熄,将领们议事到深夜,当他们走出行宫的时候,身影疲乏,眼神亦有淡淡不解。
    但不解归不解,该执行的,就一丝不苟地被执行。
    第二次天亮的时候,连宗政惠都赶上了城墙,注视着万军阵列的城下,她身后站着气喘吁吁的李秋容,李秋容今日身子似乎好了些,执意要跟着保护她。
    城下景泰蓝一眼就看见了宗政惠,脸色立即变了。
    这个他喊了多少年母后的女人,几乎毁了他一生,而就在不久前,因那虚假的血缘联系,他还一次次放过了她。
    悔不当初。
    太史阑看见他攥紧的拳头,淡淡道:“陛下,不必急在一时。”
    景泰蓝重重点头。
    容楚在景泰蓝另一侧,眼光不住飞过来,太史阑目不斜视,脸色如铁。
    她先前就注意到容楚佩上了上次她送他的古佩,只当没看见。
    城下士兵看见一个凤冠红袍的女子出现,隐约也猜到她身份,都渐渐安静下来,仰头看看城墙之上,再看看皇帝,心里也为八岁的皇帝感到难过。
    景泰蓝已经平静下来,只是在袖子下握紧了拳头。
    太史阑冷冷打量宗政惠,她曾以为她和宗政惠,总该有一场生死对决,或者发生在金殿之上,或者发生在城下,然而数年之后,她携兵而来,军临城下,那个皇朝最尊贵的女人,却已经不配做她的敌人。
    自作孽,不可活。
    城头上,乔雨润俯视着城下,忽然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大步过来,抽出剑,架在了宗政惠的脖子上。
    士兵哗然,太史阑眼睛一眯。
    容楚却只盯着宗政惠背后,摇摇欲坠的李秋容,微微皱起眉头。
    景泰蓝愤怒地冷哼一声,他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了。
    “陛下,”乔雨润柔声道,“您亲自来接您的母后了吗?您看,她好好的呢。”
    她指尖轻弹剑刃,铮然有声。城上城下,落针可闻。
    “太后已经废为庶人。”景泰蓝大声道,“她叛国叛朕,自废于皇室,已经不是太后。朕既为万方之主,怎可践踏法纪。一介庶民,身怀重罪,朕凭什么救她?”
    容楚将他的话远远传送开去,万军呼啸,声浪一波波冲上城头,“受死!受死!受死!”
    “就算她是庶人,她依旧是您的母亲。”乔雨润笑容不改,“血脉牵系,生恩如海,母子亲情,刀剑难斩。陛下,您真的要在万军之前,致死您的母亲?从此后让南齐军民都知道,您是个绝情绝性,连自己亲生母亲都不顾的独夫?”
    景泰蓝小脸煞白,浑身颤抖——他知道会是这样!他就知道会是这样!那贱人的事情,不能公布于天下,那么她就永远顶着他“母后”的名头,永远可以拿“孝道”来压制他!
    如何心甘?
    城下鸦雀无声,乔雨润笑得得意,头顶的旗帜扑扑响动,拂得她鬓角发痒,她单手挟持人,又断了一臂,无法自己拂开,忽然便想起那日丽京城头,容楚给太史阑拂开脸上旗角。
    如果,扶舟也能为自己卷起脸上旗帜……
    心念一动,随即她眼角扫见一抹深红衣角,她心中一颤,半回头,就看见李扶舟如一抹红云,无声无息已经降临了城头,四面的五越联军将领,齐齐躬身。
    李扶舟很少亲自上战阵,然而他此刻站在那里,五越将士恭谨万分,连季飞等人都下意识让出一步。
    韦雅一身劲装,永远站在他身后三步的距离。
    乔雨润望向他的眼光,不自觉地便带了期盼,然而瞬间她的身子便一僵。
    李扶舟立在城头,眼神遥遥远远,穿过她,穿过宗政惠,落在城下的太史阑身上。
    此时太史阑亦抬头。
    四目相对。
    一瞬间郁郁青春踏波来,载歌载舞,都是好年华。
    好年华里春日暖阳新柳绿。
    好年华里绿柳荫下少年春。
    好年华里茵草山坡包子酒。
    好年华里并肩谈笑论前尘。
    好年华里携手逃奔过鹿鸣,含笑相逢二五营,好年华里一路相护,历练风波,山林御敌,酒楼狂奔。
    好年华里,是那小城屋脊上大而圆的月亮,是北严城下穿万军而来的身影,是青灰城墙上一朵花,堞垛后共食的一碗饭。
    好年华里,有颤颤巍巍的吻,犹犹豫豫的指尖,最后一见暗黑大殿里,深红如血礼服尽头,他淡淡长长的呼吸。
    一瞬间流年过,一霎那流年远。她人生里记载萌动和温情的第一次,心深处一角永不可替代的初初美好,今日终于被那一抹红影,悄然覆盖。
    仿佛昨日还在北严城头共御西番,如今却已一个城上,一个城下,我等你死,你不让我活。
    命运寒苦,从来如此。
    城下太史阑的眼神,从往昔迅速奔回,依旧冷峻坚执,如见陌生人。
    城上李扶舟的眼神,是浮光掠影,一霎千年,似落在她身上,又似结束在空茫。
    乔雨润慢慢地扭过头,被那眼神烧得连血都冷了。
    容楚依旧看着太史阑,眼神若有所思。
    “陛下。”乔雨润声音更冷,剑锋往宗政惠脖子里又按了按,“您想好了吗?”
    景泰蓝抿紧唇,盯着她。
    “退兵。”乔雨润道。
    “陛下。”太史阑的声音,冷冷静静在景泰蓝身边响起。如一块坚冰,将他的怒火压灭,他想起之前太史阑和容楚的一些嘱咐。
    “来人。”他吸一口气,声音已经平静,“把东西拿过来。”
    有人送来一个杏黄色,裹着锦缎的长形盒子。
    宗政惠身子蓦然一紧,下意识探头——她认得,这是她那个早产孩子的小棺材!
    当初她夜半流产,之后被李秋容背着逃奔,当时没能顾上那可怜孩子的骨殖,事后她让李秋容安排人,将骨头拿了出来,装裹了,葬在永庆宫后的园子里。
    因为心中隐痛,她平日从不往那里去,为了避免有人恶意损坏坟墓,她也没有立碑,只在那地方种了一株花树。
    此刻看见这小盒子,她怒发如狂——天杀的无耻的皇帝,他竟然掘了她孩子的墓!
    “蓝君瑞!”她大叫,声音凄厉,“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他是你弟弟!你亲弟弟啊!你杀了他还不够,你还要挖坟鞭尸吗!”
    女子声音尖利,几近破音,听得城上下人人身上起栗。
    “你胡说什么!”景泰蓝怒喝,“是你自己弃儿尸骨于荒野,任他零落为野兽所食,还是朕发现了及时收殓的。如今朕就是带弟弟过来,问问你这狠心母亲,为何要当众背叛大儿,又为何要狠心抛弃小儿!”
    宗政惠一呆,“什么?”
    她素来喜欢孩子,虽然对景泰蓝不怎么样,那是因为在她看来,景泰蓝是她孩子的拦路虎,于她自己怀胎十月的那个,她爱如珠玉,怀胎期间小心翼翼,每日期待,失去他后痛不欲生,半年卧床。
    如今听见景泰蓝这句,她脑中便如被利剑劈下,浑浑噩噩了一秒,“什么……”
    景泰蓝忽然好像手一松,盒子落在马上,白绢上半幅焦骨十分清晰。但仔细看,并不像被野兽抓得七零八落的样子,因为焦骨心口一个大洞,脑门一个大洞,边缘整齐,断骨支出,倒像是这两块被特意取出用了。
    虽然隔着城上城下,但白绢焦骨,十分明显,城上诸将都看见了。
    乔雨润忽然短暂地“啊!”了一声。
    与此同时,宗政惠也“啊!”了一声。
    两人这一声出自同时。
    乔雨润立即撤剑后退!
    宗政惠忽然大力扭头,扭头那一霎她的脖子被剑锋割破,鲜血喷出,但同时寒光一闪,她手中忽然出现一把刀,一刀刺向乔雨润的腰!
    “你拿我儿子的骨头练功!”她痛极高呼,“受死——”
    “太后!”李秋容大惊扑上。城头上人影连闪,欲待阻止,李扶舟负手不动,神情依旧淡淡。
    “滚开——”宗政惠一刀捅出,乔雨润一边避让一边冷笑——她穿着太后赐的鲛衣,滑溜无比,可避天下刀锋!
    “嗤。”刀刺入乔雨润的腰间,她一顿,脸上的冷笑忽然变成惊骇。
    “去死!”宗政惠大力拔刀,带出一抹血泉,喷了她一脸血迹狰狞,她停也不停,抬手又要再刺,乔雨润怒极,一掌狠狠拍在她肩头,将她打得向后翻去。
    宗政惠身子后仰,手中刀出,狠狠劈向乔雨润胸膛。
    乔雨润出掌之后立即后退,身子忽然一顿——裙角被绊住了!
    她惊极怒极,此时来不及回头看是谁踩住了她的裙子,下意识甩胳膊回抽,呼啦袖子空响,她才想起,她手臂已经断了。
    只这么一愣神,咔嚓一声,刀劈入她的胸骨!
    她涌出的掌力也将宗政惠再次后掀一把,落向城下!
    万军惊呼,景泰蓝瞪大眼睛。
    “太后!”身影一闪,是虚弱的李秋容,拼死冲上,趴在城边,拼命伸手一抓,竟然险险捞住了宗政惠的腰带,“你别……”
    “老狗!”宗政惠挂在城边,疯狂大喊,“是你把孩子骨头给她练功的!是你!除了你没人知道他在那里,是你给她的!你去死——”
    她在半空中挣扎,脚蹬在城墙上还想去踢李秋容。
    李秋容一呆,蓦然呛咳,一口血噗地喷出来,“不……”
    “去死!”宗政惠脚终于蹬到实地,一手扒住堞垛,反手扣住他手指,狠狠向外一拉,“下去!”
    呼地一声,最近已经瘦如灯草的李秋容,竟然被她一把拉下了城头,风筝般坠落!
    万军哗然。
    宗政惠却在李秋容身子越过自己头顶时,听见他最后一句凄呼。
    “惠儿……”
    她浑身一震,如遭雷击,霍然回首,正看见四肢摊开坠落的李秋容,一双眼睛至死死死盯着她,眼神里并无仇恨,只有疼痛不舍悔恨无奈绝望……翻腾奔涌,电光石火。
    她忽然从头顶凉到了脚趾尖,忽然便想起了承御殿前那小和尚的那句话。
    “你予她骨中骨,血中血,予她一生护佑忠诚;她予你一生低贱,予你临终陌路,至死相杀……”
    霹雳一闪,寒光彻体。
    她浑身颤抖起来,自己都不知道颤抖的来由。
    “砰。”李秋容身体重重落地。
    南齐军中,容楚身子忽然一晃。
    只是很轻微的一晃,随即他身子向前微微一倾,以肘靠在马头上,不动了。
    此时众人都紧张地注视城头上,无人在意此处异常,而太史阑,从昨天到今天,就没扫过他一眼。
    城头上宗政惠听见那一声“砰。”只觉得心也似被重锤锤过,喉间腥甜,似有血。
    她此时也顾不得去想什么,疯狂过后,求生是第一欲望,她努力地向上爬,手指被粗糙的城墙麻石咯得生痛,墙砖斑驳有血。
    忽然头顶上雪光一闪,随即当地一响,钢刀砍在手指上,五指剧痛。
    她尖叫一声,再也攀不住城墙,落下!
    最后一眼,看见乔雨润扑过来的狞笑的脸,她胸前的刀已经拔出,正血迹淋漓举在手中,胸口一个血洞汩汩赤红,将城头草染红。
    循环报应不爽……
    这是她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
    “砰。”
    一霎前的声响再来,这回换她撞击大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看见一丈外是李秋容扭曲的尸体,至死,脸都向着她的方向。
    ……
    乔雨润趴在城墙上,艰难地回首,想要找到那个关键时候踩了她裙子的人。
    她看见韦雅,面色平静地站在她身后。在她身边,是面色更为平静的李扶舟。
    那冰封般的平静,同时封住了她人生最后的光和热。
    ……
    城上城下,寂静无声。
    人人浑身僵木,提刀拿枪,却不知接续动作。
    刹那惊变,翻生到死,不过转眼,城头内讧,首领死伤。
    连那名义上最尊贵的女人,都身死城下,坠落尘埃。
    人人忍不住在心底唏嘘,生出沧海桑田,生命无常的寂寥。
    景泰蓝屏住了呼吸,看着那静默扭曲的躯体。这个女人折腾了帝国,折腾了皇室,折腾了幼小无辜的他,折腾了他的父皇母妃,到最后,她折腾死了自己。
    她一生追逐荣华尊贵,天下第一,到头来她只做了第一独夫,连唯一的忠诚者,都亲手杀却。
    一地尘土,半生终结。她追逐华衣美服,锦绣珠玉,然后在泥尘中,肮脏地死去。
    用力太过反自伤,世事莫不如此。
    景泰蓝缓缓闭上眼睛。
    父皇,母妃。
    大仇已报,终可瞑目。
    ……
    在心中默默祷告了半晌,他吁出一口长气,欢快地睁开眼睛,道:“郡王,国公,我们可以攻击了……咦。”
    他怔怔地注视着靠着马头,微闭双目,脸色忽然白到透明的容楚。
    身边一阵风掠过,太史阑忽然抢了过来,她一眼看见容楚,脸色忽然也如雪。
    此时周围将官已经发觉不对,都将狐疑的目光投来。太史阑紧紧盯着容楚,并没有立即上前,先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苏亚立即下令亲信将士变动阵型,将这一处地域遮住。
    太史阑策马靠近容楚,慢慢伸出手去,景泰蓝紧张地盯着她的手,发现她指尖在微微颤抖。
    他忽然觉得窒息。
    太史阑的手一触及容楚的颈项,蓦然一僵。
    众人变色。
    容楚的身子一触及她的手,忽然一倾,倒向她怀中。太史阑眼神茫然,下意识扶住。
    随即她浑身也颤抖起来,她抖得如此剧烈,似要把自己抖下马去。
    她……她……刚才好像没有摸到脉动……
    再一看他脸色,眼眸紧闭,白到透明,她手指颤颤落在他唇上,随即骤然滑落……
    “麻麻……”景泰蓝惊吓之下,连称呼都忘记,“公……公公……公……”
    太史阑霍然仰起头,浑身金甲巨颤。
    这一刻她很想一个雷下来,劈死自己,或者将时光劈回原先轨道,好让一切重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她忽然摸不到他的呼吸?
    为什么他会忽然……停止呼吸?
    他为什么会这样?他什么时候这样的?他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刚才她就不肯看他一眼?为什么?
    “麻麻……”景泰蓝得不到她的回答,又看容楚不对劲,惊恐慌急,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冰凉的泪珠打在她手上,她一惊,稍稍回复几分清明。
    回头看看城上,红衣在泪眼中模糊,李扶舟在城头冉冉,目光竟然一直盯着这方。
    容楚毫无声息靠在她肩头,她只觉肩头重若千钧,她将脸拼命地凑过去,想要感觉一切可能的生命体征,而他那般安静,长长的睫毛垂落,看起来也就是一场睡眠,可是没有呼吸,没有呼吸。
    巨大的疼痛和惊恐,几乎瞬间要将她压裂,她眼前一黑,腑间剧痛,五脏六腑都似被瞬间绞紧,浑身汗若涌泉,忽然力气全失,几乎要和他一起栽落马下。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这一刻她才明白这八个字的真正意思,似利刃狠狠在血肉中一遍遍绞过。
    “麻麻……”孩子的哭音低低响在她耳侧。
    她浑身一震,咬牙,吸气,睁眼,看见众人惊惶的眼光。
    不。
    她不能倒,不能倒……最起码此刻!
    容楚忽然出事,她再倒,景泰蓝这么小,一定会失了方寸,南齐必败!
    五越最后的杀手锏,五越敢于据城以待的底气,就在这里!
    他们在等她倒下……他在等她倒下。
    不,不能!
    他骤停呼吸,依然端坐不动,怕的就是忽然倒下,动摇军心。
    他是怎么做到的?
    而她又怎么能就此倒下,拖曳着南齐军队坠落尘埃,辜负他一番苦心?
    她模糊的目光,落在容楚腰间,那里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截银色细链子。
    就是这截连着马鞍的银色细链,在他骤停呼吸的那一刻,稳住了他的身形。
    太史阑看见这链子,像被狠狠抽了一鞭,灼热的疼痛从指尖烧到心底,然而那般的裂痛里,却又似生出血色的希望来。
    她抬头看城上。
    城上不知何时,众将退后,只留李扶舟一人,手据城垛。
    他迎着她的目光,脸色一样如雪,乌黑眉睫染城头霜色,唇却艳若深樱。
    是一尊失却人间情感的,火中的神。
    看她看过来,他目光似有波动,随即嘴唇轻启,轻轻说了几个字。
    墙头上红影如云过,再转眼他已不见。
    万军肃穆,疑惑而又不安地盯视着这密密遮挡的一角,感受这一刻沉默的巨大压力,不知道这一霎,巨变陡生,南齐双帅失其一,太史阑正在遭受一生里最大的恐惧和摧心之苦。
    风从黑压压的人群头顶过,呼啸若哭,平原在颤栗中静默,一轮残阳,血一般从天际泻落。
    太史阑收回目光,咬牙,齿间迸血,字字也染血。
    “攻!城!”
    ……
    景泰六年十月初五,南齐对五越的第二次攻城战,平局。
    虽然容楚停止呼吸却不倒,虽然太史阑绝望崩溃却不倒,虽然南齐军心未堕,但当士兵攻入上阳城时,却发现这是空城,只有一地尸首,满城狼藉。
    而当时太史阑身处巨大悲恸之中,没能及时进入城内,只发了狂地命士兵全力攻击,大军全部呼啸入城,到处搜寻敌人,深入城中内部,直到太史阑听闻入城异状,发觉不对,当即命令士兵立即出城。
    第二日,士兵中开始出现疫病,短短数日,病者十中有一,南齐军队被迫撤出上阳城区域,正式进入和五越的对峙僵持期。
    ……
    这一日,上阳山南麓的崎岖山路上,一个女子背着一个人,在艰难地赶路。
    她身上那个人,破烂的衣衫间露出满身的疮疤,那些疮疤深红青紫,边缘交错,像是被什么毒虫毒兽咬啮所致。
    北地冬日,那人身上也散发出腐烂的臭气,难得那背她的女子,丝毫不嫌弃的模样。时不时还关切地问一声:“你现在如何?”
    “寻欢……”受伤女子眼神里流露感激,气喘吁吁地道,“多谢你不计前嫌,千里迢迢赶来救了我……”
    “二娘说的哪里话来,咱们虽然有些旧怨,但好歹是一家人,多年来弟弟和中越全族,都承蒙你照顾,如今你落难,我怎么能令你死在外头?”花寻欢站直身体,抹一把汗,看向下方市镇,“穿过这个小镇,咱们就能回到中越地盘了,只是二娘你这身上……”她想了想,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了那女子身上。
    中越的实际掌权者,以小妾之身夺中越权柄多年的琳夫人,虚弱地抬起眼皮,喃喃地道谢。
    她联合乔雨润刺杀李扶舟,结果乔雨润双面间谍临阵反水,她被李家武军追杀,一路逃奔,中了不少毒伤,眼看必死,却忽然被花寻欢所救。这个救命恩人让她始料不及,但此时她也没有更多的力气去猜疑或者拒绝,无论如何,先把握住任何一丝机会活下去才是要紧。
    花寻欢背起她,走入市镇,披风挡住了伤痕和臭气,没什么人发现这对女子的异常。花寻欢走入一个冷清的茶馆歇脚,买了点茶水和饼子慢慢吃着。
    然后她就听见了南齐士兵疫病的消息,心中不由一惊,一抬眼看见对面的琳夫人正紧紧盯着她。花寻欢立即收敛了心情,做若无其事状,转动着茶碗。
    “……听说南齐上阳城下败了一场……”
    “本来不该败的,但是据说荣昌郡王在战场上忽然暴毙……”
    “真的?”
    “应该是真的,之后就发生了瘟疫。你想想以南齐的兵力,以荣昌郡王和卫国公的能力,这场战争没有失败的道理嘛……”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暴毙?好端端的怎么会瘟疫?”
    “嗤。你忘记对敌的是五越?最诡异的民族。他们的统帅,那个江湖出身的武帝,可不是简单角色,据说弹指杀人便可千万……”
    花寻欢的心,咚咚跳了起来。
    容楚死了?怎么可能?
    对面琳夫人忽然冷笑了一声,喃喃道:“……突然暴毙?系魂之术吧……”
    “什么系魂之术?”花寻欢立即问。
    她少年时即从中越出走,并没有系统地学过五越的异术。
    “咱们中越长老以上,才可以学的一门异术。”琳夫人懒懒地道,“不过已经失传了。”
    “为什么?”
    “这是死术。”琳夫人道,“同归于尽的做法。练这门功法者,需要全身经脉尽毁,随后以毕生功力成就毒丹,发功时周身血液带毒,只要沾染一丝,就会令对方和他成为‘毒共体’,他弱则对方弱,他痛则对方痛,他死亡,则对方死亡。”
    “有没有解的办法?”
    琳夫人抬眼看花寻欢,花寻欢醒悟自己显得有点心急,忙笑了笑,道:“解也没用了。人都死了。”
    “当然。”琳夫人冷笑,“中系魂之术,必死无疑。”
    花寻欢心中又是咯噔一声。
    “不知道是哪位长老施展的异术,居然灭了容楚。”她忙转移话题。
    “不是我中越现今的长老,他们现在都在境内。”琳夫人语气斩钉截铁。她想了一下,脸有惊异之色,喃喃道:“莫非是秋长老?”
    “怎么?”花寻欢问。
    “这是被逐出族中的长老,因为犯了色戒。”琳夫人解释道,“他被逐出的时候你还小,所以没有记忆。这位据说是和丽京一位夫人私通,犯了族中的戒。按照规矩,将他阉割了逐出族,之后这人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
    “丽京的夫人?阉割?”花寻欢眼睛睁大——莫不是李秋容?
    “那老小子倒是好艳福。”琳夫人冷笑一声,“也不明白丽京的夫人怎么看上他的,据说还是位出身极其高贵的夫人。也许,他使了什么手段罢。”
    花寻欢默默,真相如何,只有死去的人才知道了。
    “真的没有法子可解么?”半晌她又忍不住道。
    琳夫人瞟她一眼,忽然道:“你为什么肯来帮我?南齐对你不好么?”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花寻欢不悦,“他们对我好什么?不肯信我,降我职,我从云端跌入地狱,现在只是一个小兵。”
    琳夫人笑了笑,怜悯地道:“你对他们忠心耿耿,他们倒辜负了你。你放心,你如今救了我回去,日后你就是中越的公主,荣华富贵就是你的。”
    这话这几天花寻欢已经听了很多次,脸上照样露出欢喜神情,只是难免有点不耐烦之色。
    “其实嘛,这系魂术,也不是完全没法子可解……”琳夫人没注意到她神态,拉长声调思索。
    花寻欢这回忍住了没问。
    “其一是乾坤殿。乾坤殿虽然是李家抢去的地盘,但那里本就是南齐术法大能者的专修之地,又经李家代代术法合一,可能有办法解天下一切异术。否则李家凭什么敢驭使五越各族?”
    琳夫人眯起眼睛,“其二呢……就是咱们中越了,说到底这是中越的异术,要解也是咱们才是行家。不过这得回去才能解决……”说完气喘吁吁地看花寻欢。
    花寻欢默了一默,明白这个精明的女人,又在寻求保证了。
    送她安全回到中越,她才可能去找解药,是这个意思吧?
    “咱们走吧。”她装上干粮,再次任劳任怨地背起了琳夫人。
    ……
    军中疫病蔓延得越来越快,这天早晨,连景泰蓝都开始咳嗽。
    军中军医赶紧给皇帝灌下一大壶药汤,再次把他的皇帐消毒,把生病士兵迁往更远处。
    每个人都在忙碌,每个忙碌的人,在经过主帅大帐时,都不禁忧虑哀伤地瞧上一眼,再快步走开。
    太史阑把自己和容楚关在大帐里,已经几天。这几天里,她不见任何人,包括皇帝,包括闻讯急急赶来的邰世涛。
    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大帐不点灯火,不掀门帘,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人敢于去打扰,甚至没有人敢于去说一声“大帅,郡王该下葬了。”
    一开始众人也在等着复活的奇迹,人们总是无法相信,那么强大的,绝慧的,天纵英才的荣昌郡王,在无数次朝争战场暗杀之中都屹立不动的名臣,会莫名其妙,这么轻易地死在一次呼吸之间。
    内心深处,他们觉得太史阑在等,他们也在等,怀着暗暗的希望,想着这也许是郡王的又一次奇谋。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再大胆会幻想的人,也不得不绝望地承认——世事,有时候就是这么不按常理,奇迹,没道理每次都幸运降临。
    似乎现在只剩下了太史阑一个人,坚持着等待,或者说固执地不愿相信。
    她的理由是容楚心口还有一丝热度。众人无声地在墙角叹息“她定然整日将郡王抱着,如何没有一丝热度?”
    她的理由是容楚似乎对这样的情况早有预知,所以他一定会自己找到醒来的办法。
    但时间似乎不肯印证她这样的推论。
    虽然没有人知道她在干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没干什么。晚间的灯火会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帐篷上,人们可以看见,她盘膝打坐,紧紧握着容楚的手,似乎在将自己有限的那点真力传给他。
    南齐乃至天下都知道,太史阑是唯一一个不会武功的大帅。她经脉不通,好容易调整好些之后,却因为后期受创太重,终究毁了体质,之后再怎么练,也不过练就一点粗浅的内气。
    好在她自有天生胜人之处,光辉不损,反因此更成传奇。
    然而此刻众人瞧着她努力将那点稀薄真气不知疲倦地输送,想要唤醒自己的爱人,都觉心酸,忍不住要快步走开,不忍再看。
    此刻,大帅心中一定苍凉,像午夜孤身醒来,看见落在膝上的冷月光。
    她一定痛恨自己的无能,不能练就雄厚的内力,为挽回爱人生命多一份寄托和希望。
    其实众人都知,有内力也救不了诡异异术,南齐军中何尝没高手?但到了此刻,每一分缺失,都似乎是不能弥补的终生之憾。
    暮色苍茫,云天四合,人们仰望着阴霾的头顶,看不见微光和云路,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
    “二娘。”花寻欢看着前方村庄中越民族的标志,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身后琳夫人也长长舒出一口气,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因为她已经看见了出迎的队伍。
    她的腐烂已经蔓延到了脸上,以至于那一笑嘴角险些裂到耳根,令人望之生怖。
    迎接的人马已经到了面前,第一眼看见她,惊呼,第二眼看见花寻欢,又是一声惊呼。
    “族女!”领头一个老者一脸喜色。
    琳夫人怔了怔,斑驳的脸色阴沉下来。
    五越继承人向来不分男女,花寻欢少年时个性开朗,武功出众,待人心诚,在族中人缘极好。她当年为了弱弟破门而出,留下所有亲信护卫护持弟弟,族中长老都心中有数,赞她诚孝友爱,如今见她忽然回来,顿时连琳夫人的重伤都忘记了。
    花寻欢倒是淡淡的,将琳夫人送回去,情况简单一说,族中长老有的皱眉有的愤怒,花寻欢看在眼里,顿时明白,中越族内,立场依旧是不一致的。
    她也不参与族中议事,站在门口,慢慢打量族长府的一花一木。
    阔别多年,今日重来,再见着已经不是昔日花草。
    一路的仆佣们,很多人用惊喜诧异交织的眼光,偷偷打量她,她一一报以微笑。
    她并没有要求第一时间见弟弟。反而等着琳夫人和长老议事完毕,亲自扶她入后院治伤。
    琳夫人的毒伤,其实已经救无可救,大夫摇头叹气走开,琳夫人在床上怔怔躺着。
    花寻欢走了进来。
    琳夫人敏锐地注意到,她的护卫并没有阻拦这位名正言顺的族长大小姐。
    这令她心中咯噔一声,勉强支起身子,警惕地注视着她。
    “你总是这个样子。”花寻欢不屑地注视着她,“你防了我一辈子,如今都快死了,还防什么?”
    琳夫人沉默,半晌道:“你找我要解药?”
    “嗯。”花寻欢目光在屋内掠过,“你说我送你回来,就给我解药,另外,我还要能解决南齐士兵疫病的解药,别说你没有,中越最擅毒。”
    “骗你的话,你也当真!到底是当初没好好学!”琳夫人忽然笑起来,“系魂之术,在没完全发作之前,是有可能改变,但一旦施术者死亡,那么,回天无力,必死无疑!”
    花寻欢脸色一变,随即冷笑,“是吗?”
    她忽然跳起来,三步两步就奔上了榻,一把当胸抓起琳夫人衣服,喝道:“解药!”
    “没有!”琳夫人怒得脸上肌肉扭曲,腐烂的皮肤灰质唰唰地往下掉,“你敢挟持我!来人!来人!”
    一队护卫冲了进来,看见榻上这一对的造型,齐齐怔住。
    “滚出去!”花寻欢头也不回。
    “杀了这以下犯上的贱人!”琳夫人大叫,“她不是族女……她是逐出族门的叛徒……你们犹豫什么!”
    “滚出去!我不说第三次!”花寻欢大喝,一把拔出腰间的刀,狠狠向前一捅。
    扑哧一声,鲜血飞溅,琳夫人肩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对穿的血洞,可以看见对面的墙壁。
    刀出的一刻,花寻欢忽然也打个颤,觉得自己肩上也似乎一痛。
    琳夫人的怒骂变成惨叫,声音凄厉,整座府中却静悄悄的。
    “你们……你们……”琳夫人眼神拼命寻找自己那些亲信护卫,却发现不知何时,人竟然都已经无声无息退了下去。
    “呸!”花寻欢一口唾沫吐在她脸上,“找什么找!你以为你这么多年,真的已经把持了府内,把持了中越?你也不想想,会趋炎附势投靠你一个妾的,能是什么忠诚可靠的人?这些人如今眼看你必死,我或者弟弟必定继承族长位,凭什么还替你卖命?”她举着血淋淋的刀,毫不犹豫又是一刀挺出,“解药!”
    惨叫声似冲破屋顶,鲜血泼在脸上,花寻欢随意抹一把,想起当年,一个头磕在家门,额头上也曾血迹淋漓。
    她觉得肩膀上好像更痛了。
    “没有……没有……”琳夫人的语气已经软了,“真的没有……我……我只想骗你送我回来……寻欢,别折磨我,我……我也练了……”
    “噗嗤——”大腿上又一个对穿的洞,看见白骨。
    当年她被二娘于飘雪的冬日逐出,临门一箭,也曾箭射腿骨,至今逢上阴寒之日,依旧隐隐作痛。
    花寻欢觉得腿又开始痛起来,她怔了怔,抬起头来。
    她手中还举着刀,刀尖上鲜血淋漓滴下,她低头看看自己完好的腿,再看看在血泊中抽搐的琳夫人。
    “你……”她有点艰难地吐字,“你也练了……系魂术!”
    “咯咯咯咯咯……”琳夫人忽然诡异地笑起来,“……我……我……我要告诉你……你非不给……不给我说……折腾我……也是折腾你自己……”
    “你怎么会练系魂术?”花寻欢盯着她。
    此刻的心在下沉,却又萌发出一丝希望——或许……或许契机就在这里!
    “还不是你那个爹,不放心我,临死前毁了我的毒功。”琳夫人一瞥她,眼神居然还是娇媚的,“我不能没有一点防身异术,看来看去,也就只有系魂术可以……其实我练这个,也就是心理上一个寄托……未曾想,未曾想最后竟然用在你身上……天意……天意!”
    “我……我就要死了……你折磨不折磨我,我都要死了……”她气喘吁吁地道,“能有你陪着死……我……我挺乐意……”
    花寻欢盯着她,半晌,用站满血迹的手,把红发一掠,哈哈一笑。
    “所以你觉得,不用再受折磨,还可以看着我死,很快意是么?”她哈哈笑着,猛地又是一刀捅在琳夫人的右腿上,“解药!”
    琳夫人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惨呼,花寻欢同时也浑身一颤,随即她就笑了。
    “你剧痛,我稍痛,我还是比你上算,再来!”
    “噗嗤——”又是一个对穿的洞,留在了小腿上,鲜血箭一般冲到花寻欢脸上,花寻欢浑身颤抖,脸上血迹斑斑,狰狞如兽,却大笑不绝,“解药!”
    “我……我给你瘟疫的解决办法……你爹爹留下的《百草经》!”琳夫人惨呼,“什么疫病都可以治……”
    “系魂术解药!”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就算现在改体质也来不及……那需要之前长期的服毒和独门内功的调理,那内功李家的人或许才能做到……没有……”琳夫人终于凄惨地哭起来,“没有……真的没有啊……”
    花寻欢手抖了抖……
    不用去看琳夫人的眼神,她也知道,这一刻这女人的话,是真的。
    没有希望了。
    她,或者容楚,都没有希望了。
    “族女……”忽然一声细弱惊颤的呼唤,响在门边。
    她回首,便看见门槛上背光模糊,站着一个女子,她还牵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两人都用又欢喜又震惊的眼神盯着她。
    花寻欢浑身一震,立即将刀向后一扔,袖子匆匆把脸一抹,身子坐直挡住了凄惨可怖的琳夫人,才吸一口气,道:“贵喜。阿略。”
    “族女……”那叫贵喜的女子,落下泪来。又慌忙拉那身子孱弱的少年,“少爷,叫姐姐!这是姐姐!”
    少年怯怯地看着花寻欢,嘴唇蠕动。
    花寻欢怔怔地盯着模糊光影里的苍白少年,那一头熟悉到惊心的红发……
    她忽然热泪盈眶,立即昂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道:“贵喜。这里面不干净,别让少爷进来。你让人送他回去,我有话要和你说。”
    贵喜有点不解花寻欢为什么不去见见弟弟,但她昔年就曾是花寻欢最忠诚的侍女,早已习惯听从她的命令,忙命别人将少年带回去。
    少年阿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鹿般惊怯的眼神里,有着对花寻欢的陌生和不解——姐姐走的时候,他才三岁,对姐姐印象不深,然后今天她忽然回来了,这样一个满身带血的,狰狞可怕的女子!
    花寻欢端坐不动,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没入冬日霜林中不见,才长长吁口气。
    贵喜在一边瞧着,忽觉心酸。
    花寻欢回头对她看了看,下了床,道:“给她包扎下伤口。”
    “这个贱人!”贵喜愤愤不平,“让她流血死了干净!”
    “包扎!”
    贵喜吓了一跳,赶紧找药给琳夫人包扎,下手却很不轻巧,琳夫人被痛醒,花寻欢冷冷盯着她,道:“《百草经》在哪里?”
    琳夫人气若游丝地用眼神瞟了瞟墙后,花寻欢道:“你去开。”琳夫人无奈,只得支撑着,开了屋内的暗室,又给花寻欢指示了位置。
    花寻欢步入暗室,发现这里是个全封闭的空间,极其干净和安静,有一座软榻,榻前有铜炉一座,榻上小几有一部书,正是当年爹爹去世后就失踪的族中圣书。
    她看看四周,觉得很满意。
    她脱鞋,上榻,问贵喜,“你刚才看见了怎么开启暗室?”
    “看见了。”
    “好。”花寻欢哈哈一笑,道,“你来,我有几句话交代你。”
    “是。”
    “这几天就不要打扰我和琳夫人了。”花寻欢道,“琳夫人大概也就在这两三日内死亡,她死了,就把她拖出去喂狗。至于我……”
    贵喜有点紧张地注视她。
    花寻欢拍拍她的肩,“如果我还在,我自然会操持之后的事,如果我不在……嗯,别紧张,我是说,其实我也不是太想回来,你知道我的性子,向来一刻钟三个主意,保不准我看生平大敌死了,没什么心事了,就此离开也未可知。所以如果你看见我不在,也不必寻找,就这样吧。”
    “族女怎可不留下来继承族长之位?”贵喜颤声道,“除了您,谁也不行。”
    “这么多年这里没有我,不也是好好的?”花寻欢将《百草经》递过去,“拿着,我有两件事交代你。第一,如果我走了,你代我拿着这书,去南齐的大营找太史大帅,把解救疫病的方子交给她。”
    “好。”贵喜接了,却又有点疑惑地道,“听说族女之前就在太史大帅麾下,您自己拿去不好吗?再说南齐现在是我们敌人,她会相信我吗?”
    “你去。”花寻欢斩下一截红发,递给她,“你告诉她,我说,于定做过的事,花寻欢永不会做。请她相信我最后一次,如有人因我的药而死亡,则花寻欢身死如此发。”
    贵喜接过断发,握紧在手中,忽觉心砰砰跳起来,隐约似有不祥预感。
    族女这番话,太奇怪了……像是遗言。
    她想问,不敢问。
    “第二件,是请你将《百草经》交给阿略。”花寻欢脸上漾出欢喜的光彩,“族中现在只有他能继承族长位置,如今又有了圣书,有机会治好他的病,长老们再没什么话说,以后,他们会尽心辅佐他的。”
    贵喜满心失望,不明白族女为什么坚持不肯继承族长位,也只得道:“是。”
    “将来……他做了族长,你告诉他,中越不要有野心,它属于五越,也属于南齐。你让他记住,永远不要和南齐作战,不要和太史大帅作战。”
    “是。”
    “你去南齐大营,也帮我带一句话给太史大帅,就说,系魂,或许李家有点办法。但……”花寻欢微微出神,想着如果真的是贵喜去大营,那么,系魂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但是,还是不要说,给太史大帅一点希望吧。
    她来自奇迹,但望最后,她依旧能创造奇迹。
    “就这样吧。”花寻欢笑笑,道,“这里有几本不错的书,我想好好补补我的功法,这几日不会出来,你让所有人,直到琳夫人死前,都不能进入。”
    “是。”
    “还有这暗室……琳夫人用的东西,总归不是好东西,以后也永远不要再打开吧。”
    “是。”
    “嗯……”她抬手,拍拍贵喜,“去吧。”
    贵喜一抬头,看见暗室光影里花寻欢的目光,忽然心中一恸,一句话脱口而出,“族女,您真的不见见少爷了吗……”
    其实她想琳夫人死后,族女总是要见弟弟的,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感觉,族女不会见阿略了,这句话便自动蹦了出来。
    花寻欢出了一会神。
    “他对我记忆很淡,我觉得很好。”她笑道,“就这么淡下去吧,直到忘记我。”
    贵喜似懂非懂地低头,只觉得心中难受,却又不明白为什么难受。
    “去吧。”
    她抱着书,慢慢退了出去,在门口忍不住回头,看见族女静静盘膝坐在榻上,也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她,她半长的红发沾了血,黑暗中幽幽的艳。
    她忽然不想走,觉得这么一转身,便将永远不见。
    然而花寻欢已经按动了机关,门扉渐渐合起,她倒退着踉跄而出,在光影完全合拢之前,听见族女大声道:“告诉她们,我很好。我只是厌倦了这尘世,离开了。从此后浪迹天涯,行走人间,去一切最美的地方,再没有孤独烦恼……”
    “咔。”门扉合起,墙壁如故。
    贵喜紧靠墙前,脚尖顶着墙壁,似乎从脚尖到心底,都彻骨的凉。
    她恍惚觉得族女刚才的口气很熟悉,想了很久才想起,那还是多年前,她没有离家时,最爱用的口气。她总是甩着一头红发,在院子里大声地唱,“云端上的花儿开,霞光落在我的发,美丽的少年你在哪,伴我双双来回家……”
    贵喜软软靠着墙壁,忽然落下泪来。
    ……
    光影合拢,黑暗降临,花寻欢静静坐在黑暗中。
    她讨厌黑暗,当初被逐出家门前,她曾在黑房子里被关了七天,险些发疯。
    没想到到最后,也许她还是要在黑暗中死去。
    她起身,再次开了暗室门,出门去逼问琳夫人,为自己,也为容楚,寻求生的最后一丝希望。
    然而琳夫人只是无力地摇头,她的呼吸渐渐弱下去,半夜的时候,花寻欢眼看着她的脸色,渐渐化为一片透明的霜白。
    她慢慢地站起身,心中一片冰凉。
    希望的花,从来不肯开在命运的冰川上。
    她站起身,没有再试图问什么,她需要最后一点时间,为自己安排永恒的归处。
    她走回暗室,关门,从怀中掏出一根小小的钢丝,卡入了暗室的机簧。
    这门,以后永远不能再开启。
    然后她爬上榻,端端正正坐好,点燃榻前香炉,将一枚鲜艳的红宝石头簪,插在鬓上。
    “你这红头发,配上红宝石簪子就很美。”
    “这是我给你的……定……”
    二十三年岁月,浓缩于此刻红宝石熠熠之光,那些青春、爱情、幸福、喜悦、孤独、寂寞、眼泪、离别……都不过是此刻黑暗中红光流转,落在她同样熠熠红发。
    是年春草蹄下发。
    是年少女颜如花。
    是年铜鼓擂新曲,是年无忧彩裙扬,是年雷霆携霜降,风雨红尘又一方。
    又一方。
    那一方天涯尽头云海深处,有五越最美的青青竹林,清晨的露珠沾满赤裸的双脚,洁白的脚踝串着闪亮的金铃。
    净土之上,鲜花之下,无贪恋,无嗔怨,无遗恨,无牵连……人世间种种,不过换我甩发掠裙大笑去,一路芳香。
    来,听我唱。
    听——我——唱:
    云端上的花儿开,霞光落在我的发,美丽的少年你在哪,伴我双双来回家……
    ……
    次日,贵喜发现了琳夫人的尸体。
    她命人来将琳夫人尸首拖出去,然后很失落地发现,族女果然不见了。
    她看着那暗室墙壁良久,最终忍不住心底的奇怪感觉,违背族女的命令去开门,然而门没有打开。
    贵喜怔然良久,忽然也放了心,她觉得一定是族女临走时,将暗室永久封闭了。
    她立即带了《百草经》,风尘仆仆去了南齐大营。果然,她一个五越口音的女子,很难获得将官的信任,好在太史阑的队伍从来不滥杀无辜,她被带到苏亚面前,太史阑最近根本不见人。
    贵喜拿出的解救疫病的方子,苏亚哪里敢做主,当即报上景泰蓝,景泰蓝召集军医研究,军医何尝能理解古怪的五越异术,大多不提倡使用,又说这女子可能是对方奸细,趁机再给军队雪上加霜。贵喜急了,当即在辕门前嚷叫起来,拿出了花寻欢的红发。
    苏亚拿着花寻欢的红发,小心翼翼匍匐在大帐前,犹豫着要不要再试着唤一唤,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她手中的发卷起,刮入了帐中。
    黑暗中雕像般呆坐的太史阑,心中一片空茫,她似乎在等待,又似乎一切已结束。
    一开始她死死记住他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相信他。
    到后来似乎也没什么相信不相信了,她只是麻木地坐着,不吃不喝,等。
    在这片永恒的黑暗里,她想,如他永不醒来,也好,就这么安安静静,她陪他一直走下去。
    相遇六年,聚少离多,风波不断,跌宕磨折,或许这就是命,当他们一旦安静,宿命就到了尽头。
    像冬日里蜡烛的光,毕剥燃烧之后,终将颤颤熄灭。
    她忽然觉得颊侧一软,似有手指拂过,她浑身一震,混沌的眼神亮彩一闪,伸手急速抓住了那柔软的东西。
    “容楚!”她颤声道。
    然而掌心里东西细长柔软,虚虚几根,是头发,不是手指。
    她有些发怔,下意识要将头发扔掉,忽然心中一恸,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已将头发凑到眼前细细端详。
    把头发凑近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力好像退步得很厉害,这么近,还看得模模糊糊。
    她又觉得脸上绷紧得厉害,几乎干得发痛,摸摸脸,能感觉道皮肤在指下绷开,又有点发皱。
    她恍惚想起,似乎是给泪水泡的,泪水一遍遍泡过,皮肤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被泡得太厉害,就变成这样子。
    她并不知道自己哭,也没有发出任何抽噎和哭泣声,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哭了吗?多久?一直?
    或许是一直,从这间帐篷关闭开始。
    她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雕像般沉默,无声流泪数日夜,伤到视力,她竟不知。
    头发在指间颤动,她认出这是花寻欢的红发。
    她霍然站起,大步走出帐篷,天光一亮,没想到她真的出来的人们,喜极而泣。
    欢喜之后是低低的啜泣声,人们惊愕地瞪着她的鬓角,神情震动。
    她只盯着对面的女子,那不是寻欢。
    那女子在她的眼神下微微有些瑟缩,似乎想不到传说中的女帅这般憔悴,半晌才将花寻欢的交代一一说了。
    太史阑注视着那本《百草经》,和那一截断发。
    “若有一人因我而死,我便如此发断般身死!”
    她忽觉心中发堵,缓缓挥了挥手,“按她的方子试。”
    贵喜喜极而泣,觉得终于完成族女嘱托。方子上草药并不难寻,只是其中有一味近似于毒,令人不敢使用,不过太史阑既然发了话,自然有人踊跃试用,当时萧大强也感染了疫病,熊小佳毅然给他灌了一服,一碗药下去,眼看着就退了烧。
    营中欢声雷动,皇帝当即下令全军就地休整,全力救治患病者。太史阑命人将贵喜礼送出营,临别时道:“只要中越以后不与我南齐为敌,我将全力维护中越全族。”
    “谢大帅。”贵喜深深躬身。
    太史阑看着她一身轻松地离去,自己却茫然不知哪里去,还是回到帐篷里陪容楚吧。
    一回身,她看见憔悴的赵十八,脸上泛着光彩,堵在她的回路上。
    自从容楚倒下,赵十八也疯了,在军营里狂喊乱叫,要去找五越拼命,被苏亚打昏了,捆在帐篷里也好几天。
    此刻他神采奕奕,眼神渴望地盯着太史阑,让人再次怀疑他是不是又疯了。
    “他没死!”他第一句话就道。
    追过来的苏亚等人顿时觉得他果然疯了。
    太史阑立即停下脚步,大声道:“对!”
    所有人又觉得,这下大帅和十八都疯了。
    “他和我说过!我之前忘记了!刚才看见五越人忽然想起来,他和我说过!”赵十八颧骨和眼睛都赤红,激动至语无伦次,“他说过!”
    太史阑这一刻倒分外冷静,连声音都柔和放低,“是的,他说过,说的什么?”
    “他叫我记住那一晚的对话……他说……他说他的身体不奇怪……”赵十八把那晚的情形说了说,大声道,“他知道的!他之前就知道的!不然他为什么叫我记住那晚的话!”
    苏亚叹了口气,摇摇头。
    郡王如果真的很清楚会发生意外,他会提前提醒太史阑,他怎么舍得太史阑受这样的摧心之苦?
    她忽然心中一动。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郡王自己也不确定到底会发生什么,他有所预感,却难以认定结果,结果又太惊悚,他不愿意太早结论牵动太史阑心绪,战场上心绪不宁是会出事的。
    正因为不能确定,所以他给了赵十八含糊的暗示?
    那他之后确定了没有?如果他确定了,他为什么没有告诉大帅……
    苏亚忽然想起出事前一夜,太史阑发作生怒,他在帐篷外徘徊,当时她就守在不远处,听见郡王似乎有打算和大帅说什么,却被油灯砸断。
    会不会……
    太史阑已经在问,“你说他问你宫牢安排的事,什么事?”
    “主子曾经对李秋容很有兴趣。研究了他的武功和出身,怀疑他是五越人。越人诡异,多半有异术,主子虽然尊重三公意见没杀他,却觉得他或者是个可以利用的契机,所以那几年便让我安排了送饭的人,在李秋容的饭食里持续下药,药方来自我们的人搜罗的古五越的一些药物珍藏,想看看李秋容有些什么变化……”
    “然后呢?”太史阑目光发亮,立即追问。
    赵十八的脸色有些颓丧,摇头道:“其实没发现什么异常……”
    太史阑的激动之色却没有消减——容楚之前没有受过什么伤害,唯一受过的伤就是沾上了李秋容的毒血,然后李秋容落城,他也停止呼吸,说明他的问题肯定和李秋容有关。
    现在得知,李秋容当初吃了很多各种药物,有没有可能更改了他的体质,影响他的术法功效?
    而容楚,是不是之前就有预感,但是不能确定,毕竟这种术法古老且失传已久,他不愿说出来动摇人心,可能内心里也希冀李秋容体质被改,有些事不会发生,何必早早说了令人恐慌?
    所以……
    太史阑忽然想起贵喜转告的花寻欢的嘱咐,“郡王的事情,李家或许有办法!”
    “大帅!”赵十八也道,“主子提到宫牢,提到李秋容,意思就是万一真的有事,找李家,找五越!”
    “大帅!”火虎忽然奔来,“军报急传!五越自立!武帝将于十月初十,在乾坤山乾坤殿举行登基大典!”
    ……
    十月初十,乾坤山。
    这一日没有太阳,天色青濛濛,如在等待一场烟雨。
    即将举行登基大典的乾坤山上,布置肃穆森严,却没有多少人,大部分军队扼守在山下,山上只有五越首领和长老们。
    一大早李扶舟便起身,却并没有往前殿去,说是闭关,却在后殿静立。
    他负手殿前,出神地看着面前一尊雕塑。
    他对面的整面墙上,有一个巨大的奇怪的符号,非蛇非龙,身有五爪,面貌狰狞,最前面的那只爪,抓着一把式样奇古的剑,剑尖向下,还滴着淋漓的鲜血。血滴下方,有一个巨鼎状的东西,四方鼎肚,却有五足。
    他沉沉地望着那东西,一动不动。
    韦雅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静静的背影,红色衣角长长铺开,长发在浮沉的光线中,幽然生光。
    “陛下……”
    “叫我扶舟。”
    韦雅顿了顿,有些恍惚。
    似乎……从未这样称呼过他,哪怕她已经成为了他的夫人。
    以往也未见他纠正过她的称呼。她微微出神,觉得自己应该欢喜,但不知为什么,心中却无一丝喜色,只觉得淡淡寂寥。
    或许,是他语声太温和,温和到寂寥。
    “是,扶舟。”她和顺地道,“我来是告诉你,乔雨润死了。”
    乔雨润那日城头并没气绝,李扶舟也人道主义带她一起走,然而她终究受伤太重,苟延残喘几日,生命还是走到了尽头。
    李扶舟并没有意外之色。
    以五越邪功练武速成的,多半没有好下场。
    乔雨润如此,李秋容如此。
    “那葬了吧。”他语气仿佛在说明日天气不错。
    韦雅微微犹豫,才轻轻道:“她有东西……托我带给你。”
    她伸出掌心,掌心中有一枚小小锦囊。
    本来不想来说这一遭的,但最后,看到乔雨润哀怜绝望的目光,她还是接了下来。
    想着那女子于人生末途,也着实凄惨。到得最后,无人托付,竟然只能托半个仇人的她。
    韦雅记得锦囊落手那一霎,她眼角隐隐的泪光。
    那也许是那个人一生里,唯一的一次真心泪吧。她想。
    生于阴暗,长于毒土,开出最妖最恶的花,但最后深埋土地的根茎,依旧留存一丝新绿。
    “不必了。”李扶舟的回答,仿佛还是在说明日天气不错。
    韦雅的手顿了顿,没有再说什么,默然将锦囊抛于一侧火盆。
    锦囊在火盆中迅速蜷缩,扭曲,化灰。无人知道那里面,曾经装了什么。
    或者也不用猜,不过是一个人一生唯一的爱罢了。
    韦雅怔怔地看着那锦囊在火舌轻舔下,缩成弯弯的一卷,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似这般被燎过,卷成一团。
    今日他人之结局,就是异日她的收梢。
    在追逐爱的路途上,她们是一对背靠背的绝望战将,唯一的胜者,却在天涯。
    “韦雅。”
    她回神,恭谨地躬身。
    心中有再多痴怨爱恨,在他清淡的嗓音下都瞬间化为无形。
    她想,这就是孽。
    他已经缓缓回身,温和眉目间是温和笑意,“有机会,离开这里吧。看看这天下河山,风物四海。我相信你总会遇上,属于你的那一处。”
    韦雅心中一震——为什么这句话这么像告别……
    “扶舟……”她忍了忍,终于轻轻道,“你为何如此萧瑟……我很久没有见你真正笑过……你即将复国,即将拥有五越的天下……你还有什么……”
    “我什么都有。”李扶舟打断她的话,“所以,什么都没有。”
    韦雅噤声。
    “去迎客吧。”李扶舟眉梢轻轻一挑,依稀又是那般神秘的笑意,“我们的贵客,快要来了。”
    韦雅缓缓退下,无意中一抬头,却见他并没有望向前殿,却看着乾坤阵后山入口的方向。
    ……
    乾坤山腹,有密道,直通山顶乾坤阵。
    密道黑而幽深,地面湿滑,生着青苔,显见得少有人行,这本就是乾坤山最重要的一条密道。
    密道中有一条影子,看起来有点庞大,行路也有点艰难,时不时滑一脚。
    太史阑正行走在密道之中,背上负着容楚。
    她来赴李扶舟之约。
    清醒之后,她揣摩出城头上,他最后说的,是“来参加我的登基典礼。”
    太史阑在安排好军队事务后,就独自一人,驱车来此。
    人带多了没有用,她明白,这是她和李扶舟最后的博弈。不能用彼此的军队来解决。
    在他抚过的城头,她看见一个小小的五越五兽标志,她将标志收起,出来后挂在车马上,果然一路上无人阻拦。
    她来过乾坤山,走过那条密道,一路过去,十分顺利。
    或者,他就是在等着她吧。他算定她必得要来。’
    不为南齐,不为极东,不为她自己,只为容楚。
    太史阑停住,将背上容楚放下来,扶他靠坐在洞壁旁,小心地取出水壶,先给他润了润唇,再自己喝了一口。
    她摸摸容楚的脸,眼神怜惜。
    不知道这一路,他累不累?
    早在五天前,景泰蓝就曾期期艾艾地问她,要不要赶紧把郡王送回丽京,不然迟了就……
    就什么,景泰蓝没说完,她知道他说的是“迟了就腐烂了”。只是怕她受不住,不敢说罢了。
    她当时很奇怪地瞟他一眼,道:“好端端地送回丽京做什么?”
    当时景泰蓝看她的眼光,大抵怕她疯了。
    其实那几天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写着“她伤心疯了”几个字。
    所有人都认为,容楚死了。
    虽然死因不明,甚至没有理由,但是再笨的大夫,都能确认容楚的死亡。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一开始心口还有一丝热气,渐渐身体也冷了。
    壮年者猝死,这在南齐并不鲜见。尤其将领,压力大,熬夜多,受伤多,壮年猝死不在少数。容楚这样的情形,众人虽然惊讶哀恸难以接受,心里却是认了的。
    经过赵十八那一层解释,众人又抱了一丝希望在等,期待着郡王能自己醒来,睁开眼笑说不过一场玩笑。
    然而时光分秒过,对生者漫长,对死者永恒。
    太史阑却不打算等了,她明白了,等不会有结果,保不准真的等来的是一场死亡。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她该和命运再次做赌。
    老天送她来,就是来搞破坏的。
    至于别人认为她受不住也好,哀恸过度也好,疯了也好,都是她的事,是她和容楚的事。
    “你累了吗?”她抚了抚他嘴唇,“我现在和你说话了,你开心不?”
    她在他身边坐下,拿起水壶灌了一口。发呆。
    时光如果能倒流,多好。
    她如果能学着更成熟一点,多好。
    那么就不会有那天的生气,不会有那晚的冷遇,不会让他彻夜徘徊,彻夜叹息。
    想到他生前的最后一晚,是在她的冷眼中渡过;想到他停止呼吸前一刻,还在惴惴不安偷窥自己,找机会寻求原谅;想到他轻轻往马头一靠时,最后一刻想的一定是自己的愤怒;想到他至死都没能得到自己的原谅,在落寞中死去——
    她忽然便窒住呼吸,泪涌上眼眶。
    不,不,没有这事,他没有事,他没死,这不过是龟息之术。是他因为惹了自己生气,故意做出的姿态,好教她原谅他——
    然而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呼喊:不,不是这样的,他不是不顾大局的人,他不会在那个时辰来这么一手,他会很清楚这会导致南齐大败,他更不会舍得她受这样的伤害……
    这声音越喊越响,她的心越喊越凉。
    她轻轻蹲下身,趴在他膝上。
    “容楚,”她道,“我不生你气了。那事情过去了。做你的妻,还是你的妾,我都乐意,以后都我一人做了……我还和你保证,就算你是开玩笑吓我,我也不生气,我绝对不会怪你骗我耍我害我伤心,我发誓……所以你可以不用担心了,我都这么低声下气哄你了,你可以马上醒来了,你醒来吧,醒来吧……”
    她惴惴不安地向上看,头抬到一半停住,一转身,再次背起了他。
    “走吧。”她道,“你从来就不听我的。”
    一低头,一滴泪落下来。
    青苔慢慢浸润着一片灰绿的色泽,一路脚印,一路逶迤的水声。洞里似乎有悠远的叹息,仔细听却是脚步的回声。
    她慢慢地走着,忽然手指触及他腰间垂下的玉佩。
    是那枚古佩,她在静海集市上给他淘来的海货。
    本来这佩他没有戴,因为她说要等黄花闺女戴几年,盘活了再给他,但叮叮当当回来后,他怕这对小淘气乱玩东西,砸了他的佩,便带在了身上。
    花寻欢留信给她,要她继续让容楚戴着这佩,她也就没有取下来。
    想到花寻欢,她微微出神。
    看样子她是回了中越,中越是五越中除李家外最强大的一族,也是唯一有能力和李家争夺五越王位的一族,她回去,也许桀骜的中越,以后能稍稍安定些。
    想到红头发的女族长,她冰冷的心稍稍温暖——寻欢也是苦人儿,如今终于回到亲友身边,但望她以后和美如意,终知人间温暖。或者就如她自己所说,去了一切最美的地方,再没有孤独烦恼……“
    这样也好。
    只是可惜也许难有机会当面谢她了。
    谢她的不叛。
    不再叛,是为了赎那少年当年的罪,是吗?
    人生,总有那么多的背负,那么多的无奈,那么多的沉重,那么多无法抉择的为难。
    ……
    她最终停在那青铜门前,按照往昔的记忆,按动门环三下。
    门开了,并没有如上次一般,有飞针掠来,也没有熟悉的气息盘旋浮游,她恍惚想起,这次乾坤阵没有开启。
    天光一亮,骤然从暗至明,她有点不适应地闭了闭眼睛。
    然后她就看见面前的广场上,很多人,人们扭头,用惊愕的眼神看着她。
    她背着容楚,平平静静走过去,仰头对乾坤殿看了看。
    此刻的乾坤殿不是透明墙壁,就是普通的大殿状,圆形的穹顶上永远风云盘踞,旋转着神秘的漩涡。
    大殿深处有礼乐之声,她知道乾坤主殿之后还有广场,还有高台,高台上方是乾坤阵眼,下方是万丈悬崖。取天地灵气,纳人间烟火。
    她缓缓走向大殿,有人迎上来,取出武器。
    剑光递来,光若霓虹,她伸出手指,清淡如拨弦。
    无数剑尖在她指尖幻灭,化为天地齑尘,那些弥漫的金属粉末,遮蔽了那些惊异的眼眸。
    人群愣怔,随即有人大叫”妖术!“四散涌开。”
    她觉得有点好笑,问他,“喂,最擅长妖术的五越之族,竟然说我是妖术,好不好玩?”
    等了一会没有回音,她敛了笑容,道:“下次给你说更好玩的。”
    身后忽然有喧嚣声传来,隐约有人大叫,她听得声音熟悉,愕然回首,就看见小小孩子一身便袍,向她冲来。他身后还跟着火虎赵十八等人。
    她一惊,认出那是易容了的景泰蓝,“你怎么来了?”
    “我本来就跟着你。”景泰蓝撇撇嘴,“我让火虎给易容了,我是小孩子,也没人注意。”
    “没人拦你?”太史阑觉得有点不对劲。
    “没有。我们仿制了一个你那样的五兽标志,一路上也没遇上什么人拦截。”
    太史阑有些奇怪——李扶舟即位大典,是何等重要,怎么防护如此稀松?
    还是他另有打算?
    “这也太危险了,你赶紧藏入密道里去,我想办法封了那密道。”她推他。
    “别。”景泰蓝忽然若有所思地转身,“是我自己想来的。我最近常常做梦……我觉得这里有声音在呼唤我……”他忽然向乾坤殿主殿走去。
    太史阑忽然想起上一次在乾坤殿,景泰蓝也曾有过诡异经历,她还记得他曾抓过一把骨灰样的东西。
    她心中一动,跟上景泰蓝,身后有人追上来,冷笑道:“你们就算有我主标记,也不能再乱闯!今日乾坤殿门已经下了禁制,不是我族长老无法进入……啊!”
    他愣愣地停下来,看见景泰蓝忽然把小手往门上一抹,那两扇闭紧的门,忽然无声开启。
    这下连太史阑也一愣,因为她忽然看见殿内已经变了布局,大门开启处,竟然就看见那条原本应该在殿深处的长廊,还有长廊尽头的狰狞图腾,滴血长剑,以及长剑之下的,四足方鼎。
    方鼎之中忽有白光一闪,景泰蓝毫不犹豫地奔上,太史阑怕他受伤,也背着容楚快步追上。
    殿门在她们身后无声阖上,将无数震惊的目光关在门外。
    ……
    李扶舟立于高台宫阙之巅,身后宝座狞龙飞腾,眼眸深红如血。
    他依旧一身红衣,墨玉发冠,黑色晶莹的玉珠垂落颊侧,分不清珠光和眸光,哪个更华彩潋滟。
    他身后浮云翻卷,洁白若羽,却也分不清那云色和他脸色,哪样更白。白到透明,越发显得唇红滟滟。
    三层高台,每层都是一层斜坡上去,每层斜坡底下都有高手守候,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一步。
    整座高台琉璃顶,白石地,朱栏玉砌,背后五兽壁狰狞盘旋。风从谷底吹来,云澜自山间起,清歌自天地生。
    金案玉几,列五色螭纹龙纽。五兽屏风,雕狰狞盘旋图腾。左右各列高冠麻衣老者,神色肃穆。
    台前黄金阑干前,一个高冠老者,正昂首缓缓将金丝篇章诵读,声音抑扬顿挫,远远传开。
    五彩衣饰的人群,在他脚下俯伏,按照五越规矩三跪顶礼,起伏的身体,像一波波斑斓的浪潮涌过洁白的沙滩。
    高冠老者诵读完毕,将金丝篇章高高捧起,对着头顶盘旋的漩涡顶礼三次,另一个高冠老者,捧着五兽五色玉玺,跪地给李扶舟奉上。
    李扶舟缓缓伸手去接。
    忽然有人直身高叫:“慢着!”
    李扶舟手一顿,广场上诸人转首,李家老家主怒道:“石南!你怎可在此时喧哗!”
    那个叫石南的男子,满不在乎一摇头,大声道:“有话便说,我五越没有那么多臭规矩!敢问武帝,既然登基复国,如何不见传国佩?”
    众人一窒。
    怕什么来什么。
    “石南,”老家主冷声道,“传国佩供奉在神殿,用以压制乾坤阵,怎么能轻易拿出?这五兽玺,足可做我五越之宝……”
    “少在那撒谎!我中越人可没那么好骗。”石南摇头,“什么传国佩供奉在神殿?根本就是没有!我五越之主,必须有传国之佩!没有传国佩,这宝座就不该你们李家人坐!”
    李扶舟面无表情,静静对那人一看,那人语声一窒,老家主怒极,正要说话,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道:“石南长老!谁允许你说这话的!”
    众人愕然望去,就看见苍白瘦弱的少年缓缓站起,众人认得他是中越新任的族长赤山略。
    中越势大,一直和李家不睦,甚至前阵子出手刺杀李扶舟,而李家也立即回了狠手,杀了他们的代族长琳夫人。这次登基大典,本来众人以为,中越一定不会参与,甚至可能捣乱,虽然这样算起来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五越合并,有所遗憾,但也是没办法的事。谁知道消息一出,中越年轻的新族长居然亲自带着长老们来了,众人诧异之余,也十分戒备。
    此刻见他站起,李老家主立即冷笑,缓缓道:“略族长,你这自说自话的,何必呢。”
    他的意思是先前说话的石南,自然也是赤山略指使。
    赤山略皱皱眉,道:“石南长老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那么赤山族长出面反驳,是赞同我李家提议,合并五越,称帝自立了?”李老家主立即道。
    “也不是。”少年转身,并不看变色的李家众人,只看着李扶舟,“家主,我觉得,五越自立,应该。你们李家要重做五越之主,也可以。但是何必这么剑拔弩张,非得和南齐作对?”
    “你这话荒唐?”李老家主怒声道,“我李家何至于非要和南齐作对,但你问问南齐,他们肯让五越在他们的地盘上自立一国么?纵观天下各国各朝,谁肯?”
    “没试过怎么知道肯不肯?我们要的又不是他们的天下。”赤山略道,“我们只要我们五越在早期的地盘,也就是极东乾坤山之后的这一片地域。这里南齐人本来就不多,又嫌气候苦寒,不愿在此处生存,多年来早已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和南齐要这块地方自立,签订双方以后的互不侵扰条约,也许南齐愿意放弃……”
    “你没听过一句话!”李老家主生硬地打断他的话,“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南齐再怎么看不上我们那块土地,也不会允许它被生生分出去!从此不再属于他们!你要知道,帝王最大的功绩是开疆裂土,帝王最大的耻辱是丧失土地!”
    众人沉默,纷纷点头,都知道老家主说的是对的,赤山略毕竟年纪太小,身体弱不爱战争,却没有想过统治者的心态和所谓的大国骄傲,容不得南齐有丝毫让步。
    五越人希望复国,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进行战争,只是大家都明白,真的想要拥有自己的国家,求是永远求不来的,只有硬抢!
    “或许……”赤山略也有些犹豫,“听说南齐现在的皇帝很宽仁……”
    “他和你一样,只是个孩子!”老家主冷冷道,“他甚至比你还小!根本做不了主!”
    赤山略默默叹口气——姐姐,对不住,你的嘱托,我做不到了。
    五越复国之心,灼热如火,早已燎原,再加上南齐的暂时失利,五越的人们沉浸在复国和自立的狂热梦想中,觉得定能以自身武勇,染天下之血,为自己博得煌煌国土。这样蓬勃的野望,难以被任何冷水浇灭,除非经历一场毁灭般的打击,才能将他们打醒。
    但如果打击太狠了,五越一蹶不振,从此别说立国,连生存的可能都没了。
    赤山略也明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退其实都是绝路,说谈判,也是极其渺茫的希望,眼前唯一的路,确实只有搏一搏。
    赤山略自己也是五越人,他不敢拿五越所有人的生命作赌,去担保谈判一定能成功。
    他只能沉默。
    倒是先前发话的那个石南长老,忽然又阴恻恻地道:“老家主,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族长年轻,做不了主?我们族长可是中越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不像某些人,根本没资格,还想占据大位!”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我李家乃共主之后,我们不配,谁配?”
    “传国佩……”石南冷笑。
    老家主怒道,“谁说传国佩根本没有……”
    “你儿子说的!”石南大叫。
    老家主一怔,愕然望李扶舟,李扶舟面无表情。
    “看错方向了!是我!”
    蓦然一声大喝,从殿后传来,众人回首,只看见一抹黄色的影子,唰一下从人群后冲出,看上去很大一坨,似乎前后还有轮子,只是速度极快,根本看不清整个轮廓。众人只觉得一股风掠过,再一眼那影子已经上了高台第一层,哧溜一声又上了第二层,在每层高台斜坡入口处守卫的卫士,根本还没反应过来,那骨碌碌滚得极快的东西,已经连上三层,炮弹一般直冲李扶舟撞了过去。
    红影一闪,李扶舟已经浮云般掠过,上了高台之巅,那东西收势不及,撞向李扶舟身后的五兽壁。
    那东西冲向五兽壁的时候,老家主变色大喝:“不好,快住手——”
    “轰”一声,五兽壁破,隐约红光一闪,老家主大喝:“龙朝你疯了!”又大叫,“非我李家血脉者速速避开,乾坤阵发动了……”
    五兽壁后,连着乾坤阵的总枢纽,这是李家高层才知道的事情。
    “我是疯了,”那团黄色影子停下来,众人才看清是龙朝,脑袋已经撞得头破血流,犹自大笑,“我是你们李家血脉,我不用避开!”
    “龙朝!”老家主跌足,“这里是阵眼,等下气流涌动,令人难以立足,你没有武功,不能呆在这里,走开!走开!”又飞快掠上高台,道:“扶舟,乾坤阵会将非李家血脉者驱逐,非死即伤,但可以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我和你合力……”
    他急若星火,李扶舟却犹自微微一笑。
    “李扶舟!李皓!”龙朝骑在他那古里古怪,后头又加了个盒子的两轮车子上,犹自大笑,“想不到吧?我开了乾坤阵,今日除了李家血脉,其余人都难免重伤出阵,甚至有人死亡,那么多长老首领伤损,你这个国还立不立得起来?你这个皇帝还做不做得了?你们这百年宏愿,还完不完得成?”
    “龙朝!”老家主脸色青白,“你何至于如此……你何至于拿我家族的百年大业作践……”
    “百年大业!”龙朝笑得更响,“正是你们这百年大业,作践了我一辈子!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一生孤苦,回归之后仍然不能相认!同样李家子,为何两样人?它先作践了我,我为什么不能作践它!”
    “兄弟们,长老们,首领们!”他格格笑着,来回骑动他胯下那古怪又迅速的两轮车,对台下惊呆的众人做吆喝撵人状,“走啦,走啦,快走啦,今天国立不成啦,李家的梦碎啦,哈哈哈哈哈哈……”
    “朝儿……”老家主退后一步,老泪纵横,“是我的错……”蓦然一转身拉住李扶舟,“扶舟,快,合你我二人之力,压下乾坤阵……”
    头顶上漩涡越转越急,高台隐隐颤动起来,连带整个大殿都开始轰鸣,声音沉闷若兽吼。外头广场的人惊骇地发现,外殿的墙壁,开始慢慢变得透明,而头顶黑白二色的云朵开始聚集……这是乾坤阵启动的征兆。
    ……
    甬道尽头,景泰蓝直奔那四方鼎炉而去,太史阑怎么也拉不住,忽然觉得身上有异,她摸了摸容楚的脸。
    彻骨冰冷。
    她呆了呆,又去摸他的心口,那点似有若无的热气,此刻,怎么也摸不着了。
    伸出的指尖,再触不着希望的温度。
    她心中轰然一声,眼前一黑,再睁开眼,眼中竟然一片血红,前方景泰蓝爬上那图腾,她也看不清楚,只隐约看见那向下的剑尖忽然掉落,铿然一声,什么东西砸到她脚背。
    她心中一片浑浑噩噩,只有两个字一遍遍如雷滚过,“他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报仇报仇报仇报仇……”
    之后景泰蓝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她一概不记得,等她清醒过来,她已经手持古剑,冲出甬道,奔向后方广场。
    ……
    “快,快……”老家主拉着李扶舟就要冲下高台,欲待施救人群,龙朝看着天空,血流满面犹自手舞足蹈,笑声由畅快渐渐转为愤懑,凄厉若哭。
    李扶舟淡淡拂开了父亲的手。
    “我已经控制了。”他轻轻道。
    声音淡若风,听到老家主耳中却如狂风,他向前冲的动作一停,愕然回望。
    龙朝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你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会要你的命……”老家主这一回头,才注意到李扶舟脸色,神情大变,“你……你的脸……”
    李扶舟淡淡倦倦地一笑,向后退了退,竟然就在那已经被龙朝撞破的残破宝座上,坐了下去。
    “五越复国,是你们的梦想,曾经也是我的梦想。”他仰望着头顶翻卷的彤云,轻轻道,“但是,老家主,你注意到没有,乾坤阵这些年越来越不稳,乾坤山灵气在逐渐消失?”
    老家主脸色一变,道:“这不过是一时情形……”
    “不……压制不住了……”李扶舟摇摇头,“乾坤山,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地方,是我们仇人的修行之所。他飞升前夕,和先祖斗法,身死也罢了。先祖却还将他魂灵骨灰,镇于这乾坤阵中,五兽图腾之下。要他日日看着自己曾经触手可及的胜利和成就,却永世不能翻身……这用心太刻毒无德,迟早引苍天之怒。先祖又在此处渡化数万阴灵,导致此处阴气大盛。一座乾坤殿,竟有三方力量,早已被打破平衡,迟早出事,这些年,不过是勉强维持罢了……”
    “那又如何,等我们立国,迁都他处,此处弃了便是!”
    “谈何容易……”李扶舟淡淡道,“李家后世依赖乾坤阵太多,很多功法都由阵中来。就算乾坤阵不失去控制,爆发伤人。李家子弟一旦失去乾坤阵,实力也必将渐渐衰退。将来要如何镇服五越?如何压制桀骜的中越?如何对付强大的南齐?乱世争雄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到时候李家子弟坐不稳高位,又会是怎样的下场?位越高,跌越惨……这或许就是当年这乾坤殿主人,留下这座殿的真正用意,让我们依赖它,然后被它控制……贪心者为贪心所害,从来如是……他,终究为他自己报了仇……”
    “你何必如此悲观……”老家主跌足,“那都是以后的事!”
    “那就是不久的将来。”李扶舟淡笑,眉宇郁郁青青,“百里神山崩塌,万丈红尘化灰,宏图霸业转瞬过,五越终将成为皇帝舆图之上,一个代表历史的词语……”
    “那你打算怎办!”老家主看着天际彤云,怔怔吸一口气,“你今日强行开阵,阵每开一次,离崩溃便进一步,你这么做,不过是将我们衰落的进程加快,有何好处?”
    “很快家主你就知道了……”李扶舟靠在椅上,唇角竟然现出一抹笑意,“我等了很久,也累了。”
    “你为什么叫我家主?”老家主忽然疑惑地问。
    李扶舟笑而不答,衣袖忽然一挥,拂在身后那一团转动的红光上,头顶忽起呼啸之声,主殿墙壁全数透明,大片大片云团涌起,遮蔽视线,隐约有惨叫声响起,似乎外围的非李家子弟,被发动的阵法给抛了出去。
    整座大殿都在打开,墙壁一层层开启,被阵法抛出的人狠狠撞在虚空中,被卷起的气流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滴落在玉阶之上,立刻无声无息浸染开来。
    景泰蓝仰起头,张开小嘴,愕然看着天空中飞来飞去的人影,他所在的甬道,原本在高台旁边的大殿内部,此刻云台震动,墙壁撤去,有些人直接就被卷进甬道,撞上五兽祭台,砰砰数声闷响后,一些人喷出鲜血,洒在他脚前的阶梯上。
    云石的阶梯蔓延开一层一层的血纹,像一匹血锦迅速铺卷到他脚下,祭台之下的四足方鼎震动更剧,连带上方兽嘴下的血都似浓艳欲滴,忽然天地一震,四足方鼎中起呼啸之声,隐约听来竟然像是有人在遥遥长笑,随即不知哪里,白光一闪。
    白光闪过,景泰蓝脸色也一白。
    随即他向前走去。
    “陛下!”赵十八火虎等人急忙去拉他,哪里拉得住,景泰蓝一步步向前,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而去,赵十八大急,奔到他身前想要阻拦,刚迈出一步,便被气流卷动,砰一下趴在地下。
    赵十八这一趴,正趴在容楚身上,他触及容楚冰冷的身体,呆了一呆,忽然嘴角一撇,放声大哭。
    哭这命运离奇,哭主子死得离奇,哭这见鬼的大殿离奇,哭现在该怎么办?
    他哭声惊醒了景泰蓝,他忽然回头,伸手去拉容楚。赵十八看他脸上神情无悲无喜,似乎中了术的模样,仰头看看天上飞人和地下震动的方鼎,忽然一股愤怒从心中涌起。
    “天杀的五越!天杀的乾坤殿!天杀的破鼎!”他大骂,“敢在这碍爷爷的眼!让出来!给爷的主子睡!”
    他忽然抱起容楚,把他往鼎的方向一扔,火虎抢救不及,大骂:“你干什么!”
    随即火虎愕然看见景泰蓝霍然回首,眼神欣喜,顺手还把容楚身子推了一把。
    砰一声容楚身子落在鼎上,一震之下,那五兽嘴下一滴将滴不滴的血色物质,正落在他脸上。
    血落那一瞬。
    他身下那看似坚固无比的方鼎,忽然崩裂,一股烟尘,散在天地间。
    ……
    “家主,还不去救人?如果死了人,今日就不仅是立国不成,我李家也要倒霉了。”高台玉阙之上,李扶舟带笑的声音,从渐渐弥漫的云团间传来。
    老家主呆了半晌,看着那些狂呼哀嚎的空中飞人们,顿了顿脚,只得先返身冲出。
    龙朝早已愣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李扶舟,眼神空落落的。
    他费尽心思,做了这“云中飞车”,一心要在今日,冲上高台,打开乾坤阵,冲撞登基典礼,毁掉李家的复国梦想。
    当初他因为这复国梦想失去多少,今日他就要李家失去多少。
    然而李扶舟竟然早已开了乾坤阵,这令他好似拳头打到了棉花上,力道呼啸而出,再撞回自身,撞一口淤血闷在心间。
    “你边上站站,”李扶舟居然还吩咐他,“别挡住了我的视线……”
    龙朝又一呆,下意识靠边站站,随即才反应过来——挡住什么视线?
    他忽然看见李扶舟眼光,愕然回首,才恍然明白。
    前方,广场之上,人人向外疯狂奔逃,却有一人逆流而上,手执长剑,穿云而来。
    太史阑。
    广场云遮雾绕,人们慌乱奔行,只有那女子,一身黑衣,面容冷峻,脸色也是这一刻的云色,又或者是深海尽头泛起的泡沫的色彩,冷而遥远。
    她手中剑造型诡异,五兽剑柄狰狞纠缠,眼光却直而深,像一条通往异世的黑暗通道。
    风云怒号,她执剑而来,剑尖直指高台。
    人潮纷乱狂涌,如一大波五色的潮,人们和她逆向而行,不住推挤跌落在她脚下,再愕然抬头,看着此刻竟然还能进入大殿范围内的异族人。
    一些人一边向外冲,一边惊骇地回头看她,不明白这一幕怎么会发生,她怎么会没有遭受乾坤殿反噬,远处李老家主拼命将人群向外驱赶,远远望着她,眼神震惊,只是此刻他也没办法越过人潮去询问太史阑,只得被狂乱的人群,推挤着向外冲去。
    太史阑没有将任何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她手指冰冷,都是刚才容楚离去时的温度,胸中却灼热,那是压抑着真相,到此刻终于勃然爆发的怒火。
    她逆行于人潮,越往里人流越稀,大家在拼命向外逃命,无人阻拦。
    李扶舟始终微笑不动,高踞宝座,看她遥遥而来,他视线前云团飞卷,薄雾涌动,将那女子坚定面容虚化得迷离飘渺,他时不时抓开一抹云雾。
    很多年了,她总是离他越行越远,然而今日,终于看到她,奔他而来。
    至于她手中的剑,眼中的杀气……那又有什么要紧?
    太史阑并没有在高台下停留,也没管高台之上朔风激烈,浮沉呼啸无数暗器般的飞石,她步步登高,浮云从身侧过,云台玉阑被山渊雾气一层层淹没,涌动于她脚下。
    飞檐角风铃急促地响,如乱世弦歌一曲,肃杀。
    最终她奔上高台第三层,他在朱红阑干前下望,忽然脸色一变,衣袖一拂。
    她眼眸一厉,立即挺剑迎上,剑光如雪泼开,再在他胸前呼啸凝聚,白光如练,直奔他心口。
    “叮。”一声,一枚被气流卷动,射向她太阳穴的尖石,被他衣袖卷开,铿然落在她脚背。
    她脸色一变,才知他出手不是对她,此时剑势收势不及,她拼命后仰抽手。
    “哧”一声,剑尖入肉闷响,她手一颤,也不知剑尖到底入肉几分。
    此时玉台云卷,罡风呼啸,她后仰的身子束发黑环被风吹落,呼啦一下散开满身。
    而他微微倾身,红衣如一大片血火,霍地张扬在朱砌玉栏的背景中。
    目光相交,似也蔓延开六年前岁月,伴一路血火。
    高台上,倾身与后仰的男女,各自散开的黑发,姿态张扬,而眼神内敛。
    太史阑慢慢站直,手中剑没有松开,依旧顶在他胸口,她眸光落在剑尖落处,那一身红衣遮没血迹,并没有显得更红,只是沾了血气,似乎更艳几分,熠熠似有光流转。
    李扶舟原本一直带笑看着她,然而当他看清她散开的发的时候,脸色微微一变,道:“你的发……”
    他此时才发现,太史阑两鬓的发,竟然是灰白色的。
    不知何时,她大好芳华,竟已生斑驳华发。
    头发束紧收拢时不明显,散开时,那一缕色泽浅淡的发,虽然不损她容颜,反而显得更加特别冷峻,却刺痛了他的眼。
    太史阑不答,完全对此无感。
    “李扶舟。”半晌,她缓缓道。
    李扶舟微微俯身下望,并没有在意胸口的伤,犹自对她一笑。
    笑容温和,近乎纯净,如水墨,如脂玉,如一片柔软的云,刚被天雨洗过。
    依稀还是当年,紫藤丁香花下,春日街角,那一抹初初邂逅的笑容。
    “你来了。”他和声道。眼光在她身后一掠,“容楚呢?”
    她听见这句,眉头一挑,刚刚沉淀下来的心绪,似瞬间又灼灼燃起。她闭上眼,静静呼吸半晌,才阻止住自己,将那剑向前继续一挺。
    “他来了。”她道,“陪我一起,和你把以往的帐,都算算清楚。”
    “哦?”他道,“愿闻其详。”
    “我曾以为,你要复国,也不过是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是你的身份,逼你不得不这么做。”太史阑淡淡地道,“但现在我明白了——一直是你,从来都是你。”
    李扶舟轻轻咳嗽,坐正身子。
    他和她之间,近在咫尺,却隔着无数雾气翻腾,以至于他竟然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胸前冷冷逼过来的金黄的剑尖。
    这竟然是最后,他和她之间,唯一的维系。
    她是为了他的命,不肯再向前一步,还只是因为厌恶他这个人,不肯再向前一步?
    或者命运从来如此,她就在身侧,他却不能上前,指尖抓捞,不过是虚幻一场。永远有那许多有形无形障碍,隔绝他探索的目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道,“在我来之前?刚开始做容府管家?或者更早?”
    他默默。
    “我就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做管家?”她讥诮地道,“你的真正目的,是皇室吧?”
    “你很早和皇室有了勾结,你选择的帮助对象是太后,那时她还是惠妃。你助她除了密卫,杀了皇帝,得了大权,坐上宝座。”
    他笑而不语,似乎很有兴趣地看着胸前的剑尖,认出这是祭坛上的五越圣剑,用来镇压鼎中的此殿主人遗骨的,剑为五越之主当年所佩,剑尖血是具有大能的五越之主最后精血,寻常人根本不能靠近,但是她得到了。
    所以说,都是天意。
    “你在宫中,还有一个内应,是邰世兰。她爱着你,为你甘愿入宫,去做那个细作。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认识你的,或者在你某次的游历中,她邂逅了你,少女芳心,一见钟情,而你知道了她即将入宫,有心要在宫中培养一个内应。因为你不放心惠妃。”
    “世兰是个好女孩。”李扶舟轻轻道,“那年二月二,花潮斗艳,她是最美的一个,却因此被姐妹们欺负,我正巧路过遇见,顺手帮了她一把……她当时已经快要进宫,和我说很害怕……我承诺了她不侍寝……”
    “你答应她保她完璧之身。你有那个把握,因为你和宗政惠关系不错。”
    李扶舟默认。
    世兰爱他,他知道,彼时他还为挽裳,漠然相对这世上一切情意,未尝没有几分利用之心。然而很多年后,他也受了那般暗恋而不得的苦。
    也许,这就是报应。
    “至于我为什么想到邰世兰和你有关,因为世涛是你的徒弟。你好端端跑到安州收他做徒弟做什么?他那时资质也谈不上如何出色,你为的是就近监视邰世兰吧?”她唇角冷冷向下一压。
    “世涛自然是因为世兰认识的,不过世涛自己不知道。”他一笑。微微有些出神,心想当初给世涛送的书,看样子他后来没有翻开?如今邰家已经败落,府邸都被查抄,看来那书是就此湮没了。
    书是在世兰回宫后,他送给世涛的,他那时担心身边有人跟踪,不好直接和邰世兰联系,便送书给世涛。世涛和姐姐关系好,得了好东西都会和她分享,那书里粉末谈不上毒,只是会让人在短期之内痴愚,影响记忆,忘却从前之事。他想着,那对姐弟日子不好过,等事情过去,将她们接到乾坤山,照顾她们一生便是。
    却不知,各有各的缘法。
    “邰世兰在皇帝驾崩那夜被点侍寝,她之所以能进寝殿之内,就是因为当时你已经铲除了密卫,殿外其实是你的人,你的人知道邰世兰和你的关系,没有阻拦她。”太史阑淡淡地道,“你让她借侍寝之机进殿,是为什么?”
    李扶舟笑笑:“找一样东西。”
    他想着那个活泼又有点忧郁的少女,想起她的哭泣和笑容,想着那一个人,再看着眼前这一张脸,时时会令他有恍惚之感,觉得人生何其奇异,一个人的断层,由另一个人来填补,然后走出一条全新的光辉的路。
    然而无论如何相似,他从没有觉得眼前的太史阑是邰世兰的延续,太史阑如此特别,她永不会和任何人重合。
    独一无二,世间无双。
    太史阑并没有问找什么东西。
    “她当晚看见了你们的秘密,先帝驾崩之后被打发出宫,你虽然没告诉宗政惠这件事,但宗政惠自己查阅宫册,发现邰世兰当时有被点往寝殿,却没有出现。她为了保密,下令所有嫔妃殉葬。”
    李扶舟轻轻叹息一声。
    “之后便是我遇见你了。你怕邰世兰手上有和你有关的证据,便赶去安州,邰世兰被姐妹暗害的那晚,我被人推下墙,那个人应该是你。”
    李扶舟微微垂下眼睫——他赶到安州,终究迟了一步。
    “之后我冒充了邰世兰,邰世竹在小庵放火要杀我,那晚失火之前,有人曾经进过我屋子,那人是你。”
    “你在找东西,但不巧的是,邰世兰那些手书,被我先发现了。我复原了信纸,发现了一个犼的压印,我当时觉得眼熟,没想起来在哪见过。后来我在容楚的衣袖上看见。”
    她咬了咬唇,似乎提到容楚的名字很艰难,顿了顿才道:“我一开始以为是容楚,后来渐渐确定了不是他。但也想不出谁还会有这印记,直到我去过乾坤山后,才想起来,你也是晋国公府大管家,你有。”
    她唇角冷冷一扯,“好一招移花接木,这样就算别人发现,也会算到容楚身上,不是吗。”
    李扶舟微微一笑,低头看看胸前金黄的剑尖,冰冷的金属已经在血肉里被焐热,但这人生很多东西,却在冷去。
    “我拿走了那信,你发现了。因为当时失火,你只能离开,然后第二天,你在街上叫住了我。”
    花草初发,少年如玉,春光煦煦,有美一人。
    记忆中美好的初遇,当真不能再切切翻起,再回首物是人非,真相是最经不得一层层剥脱的东西,每一用力,都浸一层冰凉的血。
    “你的目的,只是想拿回那信。所以你安排了那批刺客,来了一场所谓的追杀,那些箭不过是为了刺破我的袖子,好让那信被毁。偏偏我有复原之能,竟然把袖子和信都复原了。”
    “你怕再动手,会引起我的怀疑,所以假装受伤,从我眼前消失。之后我被邰家出卖,被西局太监押去殉葬,身受重伤,曾有人予我治疗,虽然我一直没有看见帮我治伤的人的脸,但从气息感觉,似乎是两个人……”她慢慢抬眼看他,“后去的是容楚,先去的,是你。”
    他默认,笑意几分缅怀。
    那时候的她啊……倔强勇毅,令人惊心。他不想多管闲事,却不知怎的,便看不下那断骨支离的手臂,似被戳得心中一紧。
    “你再次出现时,是在关押水娘的那个客栈里,你抢了水娘马车,越墙而过。”
    太史阑停住,想起那夜那个风姿秀雅的蒙面客,剑凝清光,一剑破车,他驾着马车向月亮飞起,漫天的星光和苍穹下清越的风,瞬间扑入她胸臆。
    那一幕她永生难忘,一生里最辽阔的感受和随之而来的庞大勇气梦想,都以此为开端。
    为什么他每次予她美好难忘感受,到头来都不过一场带着阴谋的戏?
    “你当时是为了找皇帝吧?可是水娘疯了,为了灭口你便杀了她。之后可能是容楚带人过来了,你不得不离开马车,再回头时,水娘和我已经失踪。”
    “之后你发现我和容楚在一起,又注意到了景泰蓝,景泰蓝在二五营遇刺,是你通风报信。”
    “但你行事向来谨慎,因为容楚开始介入保护,你不愿再冒险,后来行事就几乎都避开了我们。只在关键时候,出一出手。”
    李扶舟眼波流动,轻轻叹息,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
    “这关键时候,就是我和西局火拼那夜,你出手伤了赵十三,救了乔雨润。当然,之前那个和她在西局院子里议事的男子,也是你,当时你受了伤,步伐有些不稳,被司空昱看出来了。”
    “不过我真正将你和五越联系在一起,还是那次康王后山的相遇,”太史阑抿紧唇,“我们在后山发现葬五越阴兵的大墓,随后在后山得你相救。你并没有得到我被擒的消息,好端端跑到那里做什么?你们对那路那么熟悉,是不是来过?来那里能做什么?祭拜?那天你们刚刚祭拜离开是吗?司空在祭台下,发现刚刚燃烧过的灰堆。”
    “是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柔和,“太史,你真的很聪明,所有事,你都说对了。”
    “但我依旧没有明白,你为宗政惠做了那么多,和她想必有协议,这协议是什么?”她道,“宗政惠不可能答应你五越复国,你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乾坤阵。”李扶舟答,“乾坤阵有瑕疵,甚至不属于李家,将来迟早给李家带来隐患。而乾坤阵上一代主人,就是那位杀了五越之主一万阴兵的高人,那人原先是南齐皇室供奉的国师。他在南齐皇宫住了很多年,留下了不少要紧文字。我帮助宗政惠,就是为了得到那些遗作,解决乾坤阵的隐患。好让李家世代昌盛,复国梦想终圆。”
    “果然还是为了复国,”太史阑冷笑一声,看看四周,“似乎也没解决?”
    “是。”李扶舟坦然道,“那位国师才能通玄,或者早已预料到后来之事,留下的遗作,看上去很有道理,但大多是错的。”他有点遗憾地笑了笑,“先帝驾崩之前,我已经有所怀疑,我当时怀疑惠妃故意给了我假的遗作,真本还在承御殿。所以我让世兰应侍寝之召而去,就是希望她趁当时纷乱,找出真本……但是她也没能找到……”
    “哦?”太史阑看他一眼,“不会留下什么要紧功法,你没忍住去学了,然后中招了吧?”
    “当然不会。”他微笑,“抱歉,让你失望了。”
    太史阑忽然沉默。
    “扶舟……”良久她轻轻道,“我一直怀疑你,但我一直感激你,我一直在幻想,就算你想复国,这也无可厚非,我会尽量劝说陛下给你们立足空间,这事,不是不能好好解决的。”
    “我果然没有……选错你。”李扶舟欣慰一笑。
    太史阑并没有听清后头一句话,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和容楚,甚至不惜给你信任,把孩子送来给你,是求你救命,也是给你劝告……可是你……你为什么要对容楚下手?”
    “李秋容,是我五越的人。”李扶舟淡淡道,“他是宗政惠的亲生父亲,当然,宗政惠自己不知道。李秋容年轻时,在我族中也很是个人物,后来因为侮辱女子被逐。他侮辱的,就是宗政惠的母亲。李秋容那一支,会‘系命’之术,但只有废掉武功之后才有可能成就。李秋容武功被废后,在狱中只练了这一门异术,那晚容楚城门追太后,李秋容最后使用了这一招。他的血沾上了容楚衣袖,容楚可能剜去血肉时,还是令李秋容的血迹进入血液之中,之后他便开始受李秋容影响,李秋容衰弱,他衰弱;李秋容死亡,他死亡。”
    太史阑手指一抖,剑尖又入肉一分,李扶舟住口,微笑抬头看她。
    他脸色苍白,眸子因此显得极黑,眸光中并无痛苦,却生出秘密的欢欣的温柔。
    “李扶舟。”太史阑声音微微嘶哑,“你早知道这些。”
    “知道。”
    “你早发现李秋容是五越弃民,却没有管这事,你知道他在练系魂术,却没有提醒我们。你延续着李秋容的命,就是为了将来让他在两军对垒时死去,连带……令容楚也死去,动摇南齐军心,从而获得胜利。”
    “嗯。”李扶舟从容地道,“老李在牢中练系魂术并不容易,我还令人想办法帮过他。”
    太史阑慢慢吸一口气,手中剑尖一挺。
    “李扶舟……”她道,“这让我如何原谅你?”
    李扶舟笑一笑,并不答,忽然手指按上她剑尖,太史阑这才看清楚,剑尖上已经漫出殷然血迹。
    他按着她的剑,并不看她,轻轻向后退去,将剑从胸口,一分一分抽出。
    被堵在伤口中的鲜血立即奔涌而出,顺着金黄的剑尖倒流而下,落在她脚尖,积下艳红的一摊。
    “我怎么能让我自己,死在你手里呢……”他微笑轻轻道。
    她不动,并没有阻止他从自己剑尖退出,手中剑依旧稳定对着他心口,“只要我愿意,我终究能杀了你。”
    “不能。”他道,“另外,我要告诉你,我并不需要你原谅。”他站起身,上前一步,“我只是在等你来,我的,女王。”
    太史阑手臂一抖,霍然抬头。
    座上红衣人,在浮沉云雾中微笑,身后青崖空寂,飞鸟幽鸣,他笑容微光和煦,仿若春阳,伸出的指尖洁白如雪,一枚黑中泛蓝的宝戒在他掌心,光泽沉黯而尊贵。
    “带他来,我救他。”他道,“我怎么忍心你伤心一分?我怎么忍心你孤寂终身?若我在,我还有信心给你照拂,我离开,他再死,以后谁来爱护你一生?”
    太史阑后退一步,连声音都开始发硬,“李扶舟……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秋容最后一段日子,我是在维持着他的生命,好让他在合适的时候死,为五越寻求一分生机。但同时,我也修改了他身上的术。他死,容楚会气机停止,但生机不绝,只要有人愿意助他活转……他还是你的容楚。”
    太史阑仰起脸,定定地望着他。
    事态如此翻覆,让她也措手不及,绝望到底她才一剑出手,和李扶舟见血相对,然而此刻,他在说什么?
    对面那人,眼神苍凉,毫无一丝戏弄之色。
    一瞬懵懂过后,就是巨大欢喜,她觉得浑身冻结的血液都似乎解冻澎湃,甚至能听见心潮拍击堤岸的声音。
    他——没——有——死!
    一个声音在心底呼号,巨大至令她耳鸣,欢喜是烟花绽开,射了满宇宙都是。
    一生至此,她从未如此刻激动,以至于浑身发抖,剑尖落在腰侧,撞着腰带叮叮直响。
    “李扶舟……”太史阑觉得自己舌头开始打结,她并不记得李扶舟说的什么女王不女王,只记着他说容楚有救。
    有救就好,哪怕要她用全世界来换取。
    “告诉我——什么要求。”
    李扶舟静静望着她。
    这一刻,浮游的淡白云团里,隐约有两条水迹,顺她眼角缓缓流下,如钻石般一闪。
    这是……她的泪。
    他怅然而欣喜地瞧着,怅然这一生,她的泪永不会为自己而流;欣喜的是这一生,他终究见着她的泪。
    便当她这泪,是为自己落下。一颗坠破红尘,落地生菩提花万朵。
    “做五越之主。”
    太史阑一怔,连一边趴在地上旁听的龙朝,都惊得忘记言语。
    “我把五越交给你了,请你为它寻一个合适的去处。”李扶舟轻轻咳嗽,“以你的身份地位,以你的能力,以你和景泰蓝的情分,以你的行事风格,只要你倾尽全力,真心相助,你足可打动皇帝,镇压群臣,给予五越永恒的安宁——五越属于你,才能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
    “他们怎么会接受我!”太史阑摇头。觉得荒唐。
    “乾坤殿交拜天地时,我的脸,是朝着你的。”他浅浅一笑,“否则,太史,你以为你怎么能站在此地不被排斥?你早已穿过五越皇后衣袍,你吃下了衣领里的先祖之血,你的异术和五越甚至相通,你拿到了五越之主的剑,你拥有独特的气息,连乾坤阵都不会排斥你,你天生,就该是五越的主人。”
    他高踞座上,衣袂飞起,长指一指南齐军队的方向,“中越救了你们的瘟疫不是么?挽救了南齐数十万大军。这功勋,想必到时能让你对皇帝开口,说服群臣。太史,看在我和寻欢的份上,求你眷顾五越。”
    太史阑长剑落下,怔怔后退一步。
    想了千万种结局,想过千万种办法,没想到李扶舟用尽心思,辗转往复,先以瘟疫败南齐,再以容楚性命相逼,心中竟然是这样打算。
    前一刻的死敌,下一刻做他们的主人,这样荒诞的事情,要她如何答应?
    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打算很大胆,却也很正确。五越绝不会是南齐的对手,一味顽抗是群灭,战败臣服又打回重头,境况可能还不如前,只有托庇于她麾下,才能依靠她,争取一方平静天地。
    李扶舟,是狂热的五越人中,唯一一个清醒者。
    可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不是幸运是悲哀。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更早看见可怕的未来,在他人尚自懵懂时,他们已经不得不提前牺牲以换取将来。
    “为什么不早和我说,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个办法?”
    李扶舟如果直接和她开口,她未必不会考虑帮助五越,毕竟还欠他恩情。
    “五越人需要清醒一下头脑,认清一下现实。”他从容地道,“不亲眼看看南齐阵容,他们会认为自己依旧强大,将来就算你帮忙给了自立权,依旧不能安心偏安一隅,到头来反而会给你带来更大麻烦。”
    她默然,他越是心思细密,为她考虑良多,她越觉得心中发堵。
    有时候她宁愿面对一个自私的人。
    “乾坤阵即将崩毁,你嫁给别人,它也不会反噬你,而你却可以因此拥有在五越,至高无上的地位。”李扶舟微笑,“你在乾坤阵发动这一刻,逆流而行,踏入广场时,就已经有资格做五越的下一任主人。”
    “李扶舟,”太史阑眉头一皱,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为什么要我做下一任主人?你自己呢?”
    “我?”李扶舟忽然一笑,下一句话石破天惊,“我本就不该做这个家主,我才是这里最没资格的人,因为我才是多出来的第二个儿子,早在二十六年前,就该处死的那个。”
    太史阑一怔,龙朝忽然“啊”地一声。
    “你什么意思?”他愕然道,“不是说我是第二个吗……”
    李扶舟转头,看了他一眼。
    一直云淡风轻,事事都在掌握中的他,此刻终于神情复杂。
    太史阑敏锐地在他眼神中,捕捉到了厌弃、憎恶、痛恨、无奈……种种情绪,却不像是对龙朝的,他的眸光,穿过了龙朝,落在了遥远的某一点,却又空落落没有着落点,像那些负面的积压的情绪,四处弹射,最终只能反噬回他自己身上。
    他忽然一挥衣袖,龙朝吭地一声,眼睛一翻晕过去。
    太史阑没有动——李扶舟真要杀龙朝,十个他也早就死了。
    “有些事,我想他不适合听,否则我李家就真的永无宁日了。”李扶舟和煦地看着她,“太史,愿意最后一次,了解我么……”
    看看她神色,他道:“放心。李秋容的术,我很清楚,容楚会安然无恙,一生伴你。”
    他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语气萧索,却又似有淡淡欣慰。
    太史阑忽然心中一酸,退后一步坐下,将长剑搁在膝上。
    殿上气流飞卷,不断将一些琉璃和尖石撞击在她膝上长剑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痴痴地看着那些石子碰上染血的长剑,染了一身胭脂红,再在粉白的雾气中飞旋激射,那上面,是李扶舟的血……
    他人还在,鲜血已经激荡在这纵横的空间,似呕尽心中血,换一个人人齐全、唯独无他的终局。
    碰撞和激射,令她膝上也斑斑染了他的血,她只觉得心中发堵,只能抿唇不语。
    “龙朝,是老家主和翠翠的儿子,你是知道的。”他轻轻道,“当然,我必须也是李家血脉,否则无以传承乾坤殿。太史,你不觉得奇怪吗?李家,只能有一个儿子接受传承。”
    太史阑沉默——有些真相太残忍,她宁可他不说,可是他背负了这么多年,想必,也已经很累了……
    “家母,也就是上代家主夫人,和老家主,夫妻感情不算好。”
    太史阑注意到他没有称呼李老家主爹爹。
    “老家主那时经常抛下她,游历天下,归期不定,家母很多时候独守空房,山上乾坤外殿,只住了她……和前前任家主。”
    太史阑头垂得很低,也注意到他没有称呼前前任家主为爷爷,宁可那么拗口地说前前任。
    “我想我不用说得很详细。”李扶舟笑笑,笑意苍凉,“总之,后来家母怀孕,生下我,当时老家主不在山上,家母心中厌弃我,命人将我弃至山下雪中,后被私塾先生收养。而前前任家主,并不知道家母弃我之事,因为当时他忙着下令追杀翠翠和她的孩子。”
    “当然。等他知道我被弃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没能找到我,后来赶回山上的老家主,也是到我少年时才寻回了我。而之后,家母缠绵病榻,早早离世,前前任家主因为这事……内心深痛,走火入魔,神功将散之际传位于下任家主,因为功力不足,险些影响他那一代的传承。”
    “也正因为老家主那一代传承不足,而乾坤殿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复国大业,必须尽快开始。所以他把全部梦想都寄托在我身上……”李扶舟手指轻轻在宝石毁损的五兽凶睛上抚过,“这个宝座,不该是我的。然而我代替他人坐了,我欠了龙朝,欠了老家主,欠了李家,欠了五越……就让我这不该存在的、唯一多余的人,用这一生筹谋,最后的心计,来赎还了吧……”
    太史阑手指抚在剑上,冰冷的剑上的血,黏住了她的手指,她的心,也似被血粘在了冰上一般,沉重、黑暗、血腥、粘腻……挣扎不出……
    或许,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的感受……
    “你……”她不忍问,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定不是一开始,一开始他的背负是挽裳,是家国,但绝无这般沉重和凄凉。
    “进入乾坤殿那一刻。”他唇角笑意淡淡,不肯多言,神情沉静若黑暗中盛开的般若莲花。
    太史阑捏紧了剑身,忽然恨命运残忍。
    最后一刻,无法回头的那一刻得知身世真相……情何以堪。
    而就在那一刻之后,他还看见了龙朝。
    看见了那个被他替代的人。
    他原本也许有机会摆脱那一切,假如龙朝更早一刻出现,以他的性子,也许直接就弃了武帝之位,交给龙朝,自己飘游四海。如今倒算一个幸运的结局——得自由之身,弃无穷背负。
    然而龙朝却出现在他已经继承传承之后,乾坤阵开启,时光流过,无法倒转。
    一日间两个巨大打击,他也只能挺立,接过那千钧重担,因为龙朝的遭遇,因为老家主的偏心,他还得再给自己默默加上一层赎罪的重负。
    她忽然明白那日殿中初见,为何忽觉他换了一个人,为何忽觉他眼神沉重萧索,再不似从前春日暖阳李近雪。
    最初的李近雪,光华,温润,完美。皎皎世家子,未来武中帝,虽童年稍有缺憾,但不损人生辉光。
    然后忽有一日,天地颠覆,真相剥落。身世如此不堪,完美只是谎言,他才是窃据他人之位,最多余的那一个。
    李近雪从此是李扶舟,但人生却在那一刻,近雪,深凉。
    命运于他人,是曲径通幽迷宫窗花,一色红艳,循环复杂,但总有豁然贯通处。
    于他那窗花一幅,却是千疮百孔风中过,处处都是死胡同。
    “太史。”他缓缓靠在破碎的宝座上,仰起下颌,看重重殿宇在气流之中浮沉,颤动出迷离的光影——或许这就是人生,再如何坚固美丽,玉砌雕阑,终不抵天地之力,崩毁顷刻。
    这世间,真正坚执的,只有人心。
    “太史……到了此刻,你愿意应了我么?”
    她盘膝坐着,怔怔望着对面的人,他血红的衣袍在风中扬起,五兽狰狞,只有她看见他内心,一片的血色,一片的荒芜,一片的空。
    他剖明心迹,将最不堪带血展示她前,为的,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安定和独立的五越。
    李扶舟轻笑着,衣袖又一挥,解了龙朝的穴,他俯下身,对上龙朝刚刚睁开的迷离的眼眸。
    “记住,你是独子,这一代的独子。”李扶舟垂下眼帘,“对不住,鸠占鹊巢。但到最后,我依旧不能传位于你,因为你没有能力保全五越。”
    “我也没兴趣。”龙朝冷冷道,“我只想杀了你。”
    李扶舟不答,只笑笑,转向太史阑,“你接了这指环,成为我五越之主,我就答应你救容楚。”他看看天色,“快点,时辰不多了。”
    云雾忽然散开了点,太史阑惊鸿一瞥,只觉得他颜容越发苍白。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为了容楚,她连做太后都敢,区区一个五越之主算什么。
    何况还有扶舟的一番难言心事。
    她上前一步,伸手去他掌心接指环,他手心忽然一覆,捏住了她的指尖。
    她一怔,抬眼看他。
    他并没有看她,掌心轻握,微微合眼,唇角忽现一抹笑,淡而远,飘渺如此刻浮游之雾。
    “最后一次……”他轻轻道。
    那一年屋脊携手看月亮,这一年乾坤阵里做告别。
    指尖相触的距离,有时只到心脏,有时却到天涯。
    他记住她肌肤的柔软,指尖按触的轻轻,像携了云的风,拂面过,记忆里便有了春。
    指环在他掌心滚动,他拿起,轻轻套向她手指。
    她有些恍惚,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随即她听见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喂,这个戴戒指的仪式,似乎主角错了?”
    太史阑浑身一震,手一软,指环落地,李扶舟脸色一变,急忙去接,地面忽然一震,现出一条裂缝,指环滚落其中不见。
    太史阑早已不管指环,转身飞奔,“容楚!”
    广场之外,微笑而立的,不是容楚是谁?
    容楚身边,竟然是景泰蓝,一身一手的灰,老远就笑嘻嘻招手对她笑,“麻麻,麻麻,我立大功啦!”
    太史阑转头飞奔,来不及慢慢跑三层高台,在第二层干脆顺着栏杆的弧线一滑而下,远远的看得容楚又惊又笑,高声道“你慢些……慢些……怎么和个孩子似的……”
    然而当他看见太史阑风里散开的发,看见她瞬间泛红的眼眸,看见她在漫天的沙石中狂奔穿过广场,脸上被碎石割出细小伤口浑然不觉,也不禁慢慢敛了笑容,微微张开双臂。
    砰一声,太史阑撞入容楚怀中,伸手就去摸他心脏,被容楚一把抓住手,低笑道:“这么猴急?回家去随便你摸……”嘴上调笑,他的手指却颤颤抚过她的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哪里听他的,一边乱摸一边急不可耐地问。
    容楚远远地瞟一眼高台上的红衣人影,“他能控制李秋容身体改造异术,我自然也能控制李秋容身体,让他根本练不成系魂术。早在李秋容入狱的时候,我就对他的身世发生了兴趣,也隐约猜着了一些,所以便命十八平日里在他的饭食里下了药。不过李秋容的体质,给这样你调整来他调整去,已经发生了我和李扶舟都无法预料不到的变化……我原以为我应该不会中术,结果还是受了影响,进入了假死状态……而李扶舟则以为我必得他倾尽功力来救就行,其实我只需要一点引子就能醒来……所以我确实需要前往乾坤山,获得五越之血做引子,才能解了李秋容的血引。刚巧景泰蓝受召唤而来,解了主殿里的镇压封印,那一滴剑上血落下来,正解了最后的禁制……”
    太史阑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发软,靠在容楚怀里,竟然起不了身。
    “刚才我听见了,他要你做五越之主,和我猜得一样……打得好算盘……”容楚在她耳边低低道,忽然一扭头,“站住!”
    几个欲待围上来的五越首领脚步一停。
    “五越之主她不做,”容楚举起手中的东西,笑吟吟地道,“我做了。”
    “传国佩!”惊呼声此起彼伏,有一半的人,几乎立即虔诚地跪下去。
    容楚和太史阑对视一眼——看不出来这所谓传国佩,对相当一部分五越人,很有影响力。
    这是一个倔强的,固守自己的规则和理念的民族。
    “保不准是赝品……”容楚低低说一句,太史阑看看那古佩——原来如此!
    不过她也深有同感点点头——哪有那么巧的事?当然,此时蒙混一下也成。
    “太史元帅!”李老家主挤上来,并没有问传国佩的事,只道:“扶舟呢?”
    太史阑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随即道:“他说乾坤阵不稳定,迟早贻害家族,他趁此机会处理一下……”
    “胡说什么!”李老家主跌足大呼,“乾坤阵不该发动时发动,气流狂乱,脱离约束,如果还想压制,必然要以人命为引……”
    太史阑一惊,“什么?”
    她看出李扶舟虚弱,也听出他决绝告别之意,原本以为是他发动乾坤阵伤及真元,如果再费力救容楚,可能就会油尽灯枯。所以当容楚恢复,不需要李扶舟动手之后,她也就放下心来,想着李家还有人在,总能帮他维持的。
    难道他担心乾坤阵存在,李家子弟总忍不住要依赖,时日久了有所懈怠,最终被乾坤阵害了全族,所以干脆下定决心,以一己之力,毁了乾坤阵?
    难道他看似平静,其实内心深处,早已空寂如深水,一旦将五越交托而出,为五越寻找到一分生机,便生趣全无……
    她霍然转身回奔。
    ……
    高台之上,红衣人影身周云团涌动,头顶漩涡越转越急,黑白云光投射在他颊上,映得他眼眸迷离,而脸容在变幻的光影里,静若深水之花。
    他眼眸倒映她刚才决然而去的背影,也倒映她此刻火速奔回的步伐。
    他唇角微微勾起,为这一刻她落足的急迫。
    她终究没有一去不回头,不是么?
    “去吧,”他微笑拂一拂衣袖,龙朝立即站不稳身体,骨碌碌向下滚去,一边滚一边惊骇地向他看——这袖风好比狂风,他的车子都能掀动,他还以为是自己车子凶猛,原来只不过是李扶舟根本没管……
    龙朝砰砰乓乓地撞出去,正撞上奔进来的太史阑,太史阑被龙朝撞得向后连退,刚要站直,就蹬地后退一步,她努力直腰,一股回旋之力又来,又将她撞向广场之外,她竟然被那生生不休的力道一推再推,连连后退。
    “李扶舟——”她终于明白他的意思,扬声大叫,伸手试图抓住身边哪根柱子,好稳住身形,挣扎向前。
    云雾升腾,地面震动,漩涡起风雷之声,高台玉阙,大殿朱阑都在云光雾影中颤抖,风将云团吹散,再在半空聚集,随即又四面追逐,撕裂牵扯,卷起猛烈的地面风,众人站立不住,一退再退,只觉地面和腿一起颤抖,身上金属武器叮当响声不绝,忽然眼前大亮,一道红光自高台背后电射而出,直奔广场之外,刹那间似天神出血剑万柄,誓要将皇天后土,猛力戳穿。
    高台上红影忽然飘起,只一闪便到了红光上方,他胸膛伤口终于因为气流压迫鲜血激射,炸开一天霓虹,血红衣袖狂卷倒翻,远望去如即将涅槃的火中凤。
    最后一霎他回首,看向太史阑的方向。
    云天之上,黑白漩涡之下,漫天风暴里,一抹煦煦笑容,不被狂风吹散——
    “扶舟!”
    ……
    景泰六年十一月十日,乾坤山巨震,乾坤阵毁,天池涸,乾坤殿除前殿外,全数崩毁。
    十一月二十,五越奉太史阑为主,天节军阵前降顺,重归朝廷。
    次年十二月,皇帝下旨,允许五越以上阳等三县为域,实行自治。
    景泰九年,东堂与南齐签订和平条约,自海峡撤军。
    自此,海清河晏,四方安定。
    同年,皇帝以太史阑卫国之功,昭告天下,封大将军王,以五越为太史阑封国。
    南齐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王爵,诞生。
    ……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54:42
    尾声。
    景泰九年,初冬。
    冬月的丽京,常青树木虽然浓荫未改,但诸花多半凋零,多少有了几分萧瑟冬意。霜花薄薄地落在琉璃瓦上,被朔风冻结成各种精致的花样。
    不过,丽京前市大街四明巷内却春光浓丽,紫藤和丁香清艳烂漫,街边的玉兰开得灼灼,花托硕大如玉,托出粉黄的蕊心,在风中颤颤。
    仔细一看,却都是装饰用的彩花,难得朵朵精致,宛然如真。更难得这整条街都这样装饰,以至于从寒风中瑟瑟下轿的贺客们,一抬头都不禁愕然,还以为四季倒流,天地变幻,春忽然格外爱抚了这条街。
    随即又不禁啧啧赞叹——这想必是荣昌郡王为大将军王献上的新婚贺礼?一街之春,人生最美一瞬。
    郡王府今日张灯结彩,红毯从巷头铺到巷尾。
    一大早巷子内外就聚集了不少百姓,自觉地穿新衣,自发地放鞭炮,喜气洋洋帮忙扫地和迎客。整个郡王府遍地红锦,满院彩幔,人来人往,人人衣新履洁,神采焕然。
    今天是个好日子。
    太史大王终于要嫁荣昌郡王了。
    第二年就生了孩子的太史大王,终于在第十年快要到来之际,要嫁荣昌郡王了!
    真是令人一谈起,便忍不住心酸得闭目握拳,泪下两行。
    整个丽京几乎都在忙碌,百姓们有自发的庆贺舞龙节目,官员们忙着备礼,府里和宫中更是早早开始准备,数月一直忙碌操持这盛大婚礼,新娘子却很清闲——不过是从西跨院嫁到东跨院,而已。
    一大早,西跨院人来人往,这天气已经不暖和,但众人忙得满头见汗,主持这边事务的苏亚,只穿了一件绸裙,在门口安排事务。
    景泰六年,大战结束后,苏亚便嫁了陈暮。那个有点懦弱、有点迟钝、也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男人,在之前那么多年苏亚没有给过他一句准话,而他默默留在丽京,参加会试殿试,中了个不高不低的进士,做了一个部曹小官,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等下去,所有人也以为苏亚不会嫁给他,然而当那年,苏亚正打算随太史阑再度回到静海时,队伍里忽然多了个一道去静海的县令。
    自请去静海任职的小京官陈暮,在队伍里,依旧有点不安地对苏亚微笑。
    苏亚怔了良久,直到太史阑微笑将她推走。
    三个月后她嫁给陈暮,如今已经有两个女儿了。她有点胖了,说话也流利了,脸上的疤仍在,却已经没有人注意到那点瑕疵,她已经是太史阑身边最为信重的女将,叱咤静海,和梅花她们齐名,是苍阑名将之一。
    有时候太史阑想,当初二五营初遇,怎么看苏亚都像个要阴郁至死的,怎么看梅花都似乎该是最终背叛的,怎么看寻欢都该是叱咤年华的,怎么看小翠都应该平庸安妥一生的。
    然而命运走下去,变幻着不同的脸,在最初,谁也看不见谁的收梢。
    此刻人人忙碌,只有新娘子闲得要死。
    因为闲,太史阑在发呆,发呆地看着天际,今日天气甚好,天际云如红晕,似乎有一道奇异的轨迹,飞快地从天际掠过,穿破红晕,向这方向而来。
    她忽然有些出神,想起那年乾坤山上的红光,铺漫天地,夺取了人瞳仁里所有的光,几乎令人失明,光芒中乾坤殿无声坍塌,刹那间化废墟隐没于天地间……
    人人无法睁眼,只有她仗着练习摄魄,泪水涟涟仰望,隐约看见崩毁的乾坤阵上方,红色的李扶舟投身之处,忽然有红色一小点爆射而出,跨天际而过,留下一条流星般的深红轨迹,穿越天空不见。
    那场景,似乎有几分熟悉……
    半个时辰后,光收云消,乾坤山那圆润光辉的建筑,也已面目全非,她奔入后殿,高台已经消失,那里只是一片白地,一些碎屑任风寂寥乱舞,但属于他的痕迹丝毫都无,连一根发丝,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
    事后无数人里外搜寻,不相信李扶舟会毫无遗骨,甚至下到之后深渊里去寻。历代武帝,也有因无法控制乾坤阵而丧身的,但从来都遗蜕完好。五越人认为,五越之主的遗蜕和精血,对后世有无穷庇护之力。
    然而这一代,他们永远失去了他们的主人。
    那个知道一切,却沉默在岁月深处,无声独自背负了前一代的所有罪孽,用一生所有的心血和智慧,为他们最终寻到出路的,真正的主人。
    他倾尽一切,拱手天下,再洒然而去,最后回首一抹寂寥笑颜。
    太史阑抬头,眯眼看着那点红光,想着那静水流深的男子,或许那不是结束,只是翻过这段人生的末一页,或许在那一页之后,他亦有他的传奇和轨迹,跨越爱恨和生死,走向人生画卷另一帧。
    乾坤阵天地遗迹,拥造化之力,或者,在崩毁最后一刻,有渡过去与未来。
    也好。
    此生他已为五越背负太多,那些潜伏和筹谋,隐瞒和杀戮,都只是为了赎罪,赎本不属于他的罪。
    从此后不管生死,但望他能放下。
    外头唢呐声响,喜娘第三次来催促,说皇帝也已经到了。太史阑懒洋洋叹口气,歪戴着那沉重无比的凤冠,深觉无聊地出门上轿。一堆人跟在她身后,大惊小怪地喊着扶着,太史阑不理,甩开大步向前走。
    她真心觉得这场婚礼毫无必要,都老夫老妻了,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这时候再结婚,已经不是热闹是笑话,何必拘这个俗礼?省点办酒席的钱不好吗?
    可惜某人非说要给她一个惊世骇俗,别开生面,轰动丽京,永生难忘的婚礼。缠了她整整半年,以至于她一个半老徐娘,还得装大姑娘上轿。
    早知道东堂一签和平条约之后他就要结婚,她还不如不签,继续打下去吧。
    她当然不会承认她原本是愿意的,结果一看那长到恐怖的婚礼流程,直接歇菜了……
    唢呐齐鸣,鞭炮炸响,一大群人潮水般拥着她,半扶半抱,生怕她逃婚一般,将她脚不点地地送往花轿,如果不是多少还畏惧着她大帅的威名,恐怕这些家伙就要把这个满脸不情愿,眼神里写满“我要逃婚”,眉毛皱得能夹死蚊子的新娘子,给塞进花轿,加上十八层锁链了。
    太史阑无奈地叹口气,脚刚要跨进轿子,忽然听见身后呼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天上呼啸迅速接近,听见众人惊叫,听见砰然一声巨响,就砸在身后三丈处,最后,听见一声奇特的,她永生难忘魂牵梦萦的嚎叫。
    “嗷呜!”
    她肩膀一僵,霍然回头。
    “幺鸡!”





     《凤倾天阑》后记(亲们必看)
     更新时间:2014-1-16 9:48:23 本章字数:15393

    好了,又轮到写后记了。
    后记真是每本书写得最愉快的一章啊拍桌。
    第五年,第六本,太史阑篇,再次刷新了我个人的很多记录:存稿最多,字数最多,连载时间最长,以及月票、评价、礼物,订阅等等几乎涵盖所有的数据。
    这算是成功了吗?
    从数据上来说,是。
    从我个人感觉上来说,一本书成功与否的定义,从来不是这些,是这些数据背后所包涵的那些——更多的读者、更坚定的存在,更坚决的拥护,更热情的追逐。
    有人说,你努力了,所以你应该得到给予。
    不,不是这样的,我看过更多努力了还得面对空寂和荒漠,一声叹息后默默耕耘的作者。
    蜂拥的读者群让作者的付出变得珍贵,作者和文本的真正价值在于知音的欣赏。
    这是我的幸运。
    所以,写一万种风格的后记,也首先不能脱离一个最重要的主题——
    我的读者亲们。
    感谢你们。
    ……
    天定风华系列自2012年开篇,如今已经算完成一半。
    最初的时候,这个系列是应出版社的要求而创造,我个人并没有生出太多的感情。
    第一本君珂篇千金笑的后记中,我曾说过,我故意以性格最普通最不抢眼的君珂开篇,要拿一个普通的开头,来造就整个天定系列步步升高的未来趋势。
    有点狂妄的设想,但人生往往就是“敢想”的设想,才能成就梦想。
    千金笑奠定了整个系列的基调,但我没打算在这个基调上一往无前地狂奔到底。
    哪怕一直写女强,也应该是有个人风格,有不同内涵灌注的女强。
    所以年初,某天早上刷牙时,我忽然推翻了原本要写景横波的想法,让太史阑提前上位。
    我一直很喜欢这个女主。
    因为她是部分的我自己。
    老实说,我决计不赞同君珂的死心眼和老实,不赞同大波的风骚恣肆,不赞同蛋糕妹的装嗲撒娇,但我欣赏太史阑的一切特质:包括冷峻、霸道、简练、强硬,乃至某种程度上的不近情理。
    因为我自己,隐约也有着这些特质,我总不能去否定自己。
    所以这本书在最初设想时,也是我梦想的投射,既然我将女主这么代入了,我自然想写内心真正想要的生活——太史阑篇在我脑中设计总纲时,是铁血的、霸气的、内敛又狂放、冷静又热血。
    它应该以战争为主,铁色的衣袂在血色朝阳中猎猎。
    然而写一本书,有时候就像描绘你想要的男人——你在脑海中把他勾勒得风度翩翩十全十美,事实上你嫁的可能一米六三早早秃头。
    所以梦想中战争铁血的太史阑篇,到后头也缠绵柔情,居家生活。
    我心中有点违和感,总觉得那不是我梦想中的铁血女神。
    但是没有关系,作者们天生就应该具有浪漫气质,当故事中的人物开始有了自己的性格,开始能够自己驾驭着情节的马车,走向一条不同的脉络时,作为作者,完全可以放开手,行行、走走、停停。在人物的引领下,看更多不同的风景。
    她们自有她们的智慧,成就别样的美好。
    ……
    我曾在开篇和第一部出版时说,我想写“既有一定深度也符合市场,既大气又亲切的书;想写一本对亲情、友情、爱情和人间一切情义都深切涉足的书。想注入更多的个人思想,表达更多的新锐观点,展现更广的角度和更深的人性;想开辟一条对我来说全新的路线——这本书将不仅是一个女子,面对战争和政治的崛起传奇,也是一个史上最开明封建大帝的养成传奇。是‘接受现代教育理念熏陶的封建帝王’的全新形象设定。是我在保证故事好看基础上,首次尝试探讨严肃的教育主题。展现现代教育理论和古代教育观念之间的碰撞,展现个人对教育、爱情、道德、处事各方面观点的综合文本。”
    不知道做到没有?这点交给读者评判。
    但于我自己,自觉这本书,情感的种类更丰富,触觉更细腻,对人生和世界的映射,更多。
    爱情、亲情、友情、甚至基情,这本书都写了,而且大多很饱满。
    爱情永远是女性小说的主基调。书中有容楚与太史阑的相知相守,有李扶舟的错过误终生,有司空昱的纠结徘徊,有邰世涛固守底线的付出。甚至还有杨成和小翠的生死之隔,有寻欢永远无人插戴的红宝石簪,有宗政惠近乎偏执的自恋和占有欲,有乔雨润的诸多算计却爱而不得,有容榕的情窦初开,豆蔻花枝在风中空待。
    这本书,似乎也是我写爱情种类最多的。
    这本书里,还有我一个自己书中的首创情感特异——女主曾对男配,有过初恋的朦胧感觉。
    在我的书中,以往没有这样的情形。
    但这本书里,却没有情感的游移和暧昧。
    这都是由太史阑的性格决定的。她如此坚执决断,爱憎分明。她早期情感缺失,所以下意识被温暖和煦的特色吸引,那是内心隐痛的一个倾向投射,到底是不是爱,可以说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如果那时候,李扶舟动机单纯些,经历简单些,背负再轻些,在她将目光投来那一霎,不曾退避或滑开,也许,一切都或滑开,也许,一切都将不同。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当得珍惜。
    ……
    这本书的亲情,有太史阑和景泰蓝的忠诚相待,宫门相拥的母子深情,有太史阑和邰世涛的不惜牺牲,苦做卧底的姐弟情,有太史阑和叮叮当当,自幼分离却无处不在的深切用心,有容氏老夫妇稍稍偏狭各有立场的爱子之心,有容榕对嫂嫂从恋慕到嫉恨到再幡然醒悟后的永远捍卫的心路历程。
    友情,有二五营从排斥到忠诚,有苏亚的一路誓死跟随,有寻欢的大节不损舍身相救,有数字护卫们一年年改变的名字。
    另外还有这本书里除了爱情和励志之外,最重要的主题。
    教育。
    这里忽然想说些闲话。
    我生在教师家庭,所幸没有开过任何小灶,我父母把精力放在了别人孩子身上,对我实行放羊政策。他们不强迫我去学任何的兴趣班,却也从不吝啬对我个人兴趣的培养;他们愿意出资去培养我的兴趣,但当我没有打算再继续时,他们也不会以已经付出的投入来要求我坚持。
    喜欢绘画,那就画,不想画了,那就算。
    喜欢看书,那就读,书很贵,二分之一工资用来买书。
    他们觉得我应该在玩的时候玩,没有什么比童年更珍贵,我们有那么漫长的成年期,然而童年只有短短十年,永不再来。
    很多年后我长成,身边同事开始陆续成家,有了孩子,然后我忽然发觉,现在的孩子很可怜。
    她们要学很多的兴趣班,要补很多的课,要会很多的才艺,要应付很多超越年龄的压力。
    很多不成功的父母,因自己的缺憾,将宝押上孩子的将来,希望能从孩子身上得到弥补,望子成龙的心火,烧得孩子一日不宁。
    很多争强好胜的父母,用孩子的成绩和成就进行攀比,我亲眼见过一位母亲,让女儿蹲在面前背唐诗三百首,背不出打手心,理由是“人家谁谁已经会背二十首,她才七首!太不争气了!”
    但更多的深层原因来自于国家教育体制,来自于“千军万马走独木桥”的考学体制。从此孩子没有了童年,有的只是前往兴趣班的不断奔波。
    僵化的学习扼杀思维和灵性,教育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是一批批会背很多诗,会很多才艺,会很多具有统一答案的知识、考试各种满分的高分低能小怪物。
    这些东西,有些或许可以帮助他们成长,在社会立足,但更多的,对他们今后的人生和人格,并无任何帮助。
    唐诗会多少首,并不能教会他们如何爱人以及被爱。
    才艺会多少种,如果没有真正按兴趣来培养,也不能带给他们健全人格、完整世界观、和健康道德体系。
    两年前我和一位男士有过辩论,他说孩子应该早早教育,最好一两岁就开始背国学,中国儒家理论体系博大精深,可以给孩子最好的早期教育。
    我说一两岁懂个屁的儒家精神,一两岁该撅着光屁股在地上看蚂蚁。
    他皱眉摇头说那样放羊长大的孩子很难成功,未来将是失败人群中的一个。
    我指着自己鼻子问他:这里就有一个放羊长大的,你敢说失败?
    他哑口无言。
    我放羊长大,小时候唯一发展的兴趣是读书。在很多年后,需要懂唐诗三百首的时候,我自然会去读它,需要更多的知识储备时,我自然拥有了它们。
    而书法、绘画、乃至我喜欢的设计,这些都是很喜欢的,但我不需要这么多才艺——一生做好一件事。
    我的父母,或者说我那跌跌撞撞的人生教会我的,是坚持、耐力、健全三观、独立人格。
    这些关于教育的吐槽想法已经很久,当我看见那些小小身子上的大大书包的时候。
    所以在凤倾里,有了这样一个关于教育的故事。
    有了这么一个萝卜钓鱼的史上最萌小皇帝,有了一对性格迥异的半路母子。
    最为冷酷直白的、经过现代理念熏陶的母亲,和一个两岁的、经历过宫廷黑暗的娃娃,她们会发生什么样的交集?
    她会用自己的教育理念,来怎样打磨他?
    她会在他的成长之路上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教出一个怎样的孩子?
    这样一对母子,她们会不会全始全终,一路相伴的经历打磨,会成就怎样特别的母子深情?
    而她的直白冷酷的现代式教育,遇上男主人公这样,完全出身封建贵族文化教育体系的代表人物,彼此的思想,又会产生怎样的碰撞?
    这个想法和主题,有那么点严肃,似乎不像一本网络小说该有的气质,可我有信心把它写得亲切好看。
    严肃主题未必需要严肃表达,用喜闻乐见的方式去传播感染,才能影响更多的人。
    寓教于乐,是我推崇的文化传播方式。教育如此,写作亦如此。
    我希望在文中,关于我个人教育理念的渗入过程,能对一些已经为人父母,或者即将为人父母的读者们,产生良性的影响,让他们或有思考,或有对照,如此,或许某一个孩子,就能被我从万恶的兴趣班里稍稍拯救。
    当然,梦想是美好的,才能却可能是短板,也许未能达到我想达到的目标,但当我经常看见留言区,读者妈妈们关者妈妈们关于教育的共鸣,我心亦慰。
    没有什么,比尽心表达之后,又被读者善意接纳,而更令作者感觉满足。
    ……
    再一段写给我的女配们。
    这本书里,写了感情的多种方式,几乎都是通过女配来表达的。
    比如宗政惠,她到底爱不爱容楚?就我看来,她是不爱的。她爱着的是“最优秀的那个人”,而不是“最优秀的容楚”,她具有黑暗女性的缺点集成——自恋、自私、极度的占有欲。因为占有欲,所以倒霉的康王甚至不能有小妾,所以她送给康王的定情礼物都是玉夹剪,为什么是玉夹剪?命他剪去一切多余情丝。
    所以她先看上最优秀的容楚,再因为姐姐被那个“最高贵的男人”看中而出手杀她取而代之,再在做上太后之后,自恋病发作,一厢情愿地认为,容楚依旧痴恋自己。
    她爱的不是这世上任何男人,只是权力、私欲、虚幻的黄金花园,人间一切最尊贵。
    她觉得都该是属于她的,如此而已。
    然而说到宗政惠,不得不提一下她的大节——在国家大节上,我让这个人物,拥有了立场和尊严。
    很多读者也许诧异,宗政惠这样的人,竟然会放弃卖国,没有为自己争取最后生的机会。
    这就是人性,或者说人性的底线。
    再恶的人,也有她的底线和原则,她的原则就是——不卖国。
    她这个原则,无需想得过于慷慨大义,这不符合对她性格的塑造。我对此的解释是骄傲。
    极度的骄傲,所以不做儿皇帝,所以不能接受国土拱手让人。她要君临天下,她要富有四海,她要享有百姓和群臣的山呼和爱戴,而不是顶着一生骂名,战战兢兢做儿皇帝。
    但不管出发点如何,就这点来看,她在人生的末端,依旧绽放出了属于自己的闪光点。
    人,无全黑,无全白,更多介乎两者之间的灰色地带,转侧一个方向看过去,会有不同的棱角。
    之后有乔雨润,看起来和宗政惠很像的一个人。我曾说她们是一对自恋的舞者,一个台前,一个幕后。精心排演人生的乔雨润,她比宗政惠聪明狠毒,但在爱情上,她比宗政惠饱满有人性,虽然她的人性只给了一个人,那就是李扶舟。
    可是她为了他,放弃了和中越的合作,放弃了唯一得到他的机会。
    她为了他,第一时间发现了龙朝的异常,为他寻求出身世答案,并不惜冒险想在万军中杀龙朝——这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不顾自身安危行事。
    然而她也是悲哀的。
    无论她怎样违背自己,作出自己本不应作出的一切,注定只是情意空投。
    她没有遇见践踏,只是遇见漠然,可是我觉得这更残忍。
    在人生的末端,在她和疯了的宗政惠的生死之争中,关键时刻,她被踩住了裙角,没能躲过致死当胸一刀。
    她回首,看见的是他平静的眼眸,身边站着踩着她裙角的他的夫人。
    当她寂寞死去时,不得不托他的夫人,也就是她的仇人,来转达最后的遗物。
    然而他不曾回首。那个锦囊,被轻描淡写抛入火中。
    那些时候,她是什么感受?
    中刀转身一霎她是否绝望?
    无人看顾的临终几天,听自己呼吸在黑暗寂寥的空间慢慢淡去,她又在想着什么?
    很多读者非常憎恨这个人物,无数次要我将她狠狠虐死,估计已经为她想过了各种残忍而鲜血淋漓的死法,或许还觉得这样的死不够爽。
    可我觉得,这样的离去,才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一刀溅血,或者哪怕**受尽苦痛的死亡,并不是最为残酷的结局。
    残酷的是在死亡中绝望,在绝望中死亡。
    然后说到两个有争议的半正面女配。比如韦雅。
    很多人不喜欢韦雅,因为她占据了不该属于她的位置,因为她“觊觎”李扶舟。
    可我要说,每个人都有爱人的权利,无关身份地位。
    当我们倾慕某位离我们很遥远,甚至已经有爱人的优秀男士时,我们也应该理解他人的同样**。
    事实上我觉得韦雅不该被任何苛责,她很不容易。
    无论如何,她已经是李扶舟名正言顺的妻子。然而这位妻子,她只是顶着个名头,没有任何实质,独守空房,甚至可能遭受他人背后讥笑,然后还要去救丈夫倾慕的女子,然后那女子爱的还是别人,她还得去救那女子和他人的孩子。
    救下他们,照顾他们,没有起过一丝的恶念。
    换位思考,扪心自问,换成你我,谁能做到?
    如果这不是大度,还有什么是?
    说到恶念,另一大争议来了,容榕。
    关于她,评论区当初已经有过争议,我至今还是那个看法——要允许人生中一闪而过的恶念,有时候这和人的本质无关。
    心情不好时我们会看谁都不顺眼。
    极度愤怒时我们会想砍人。
    非常郁闷时我们会希望别人也倒倒霉。
    这都是恶念,存在于一霎一时,一闪而过,几乎每个人都不能逃脱。
    还有这么个词,叫做“鬼使神差”,人有时会有一种奇特的冲动状态,在那样状态下做出的事,不符合平时自己的本性和选择,事后连自,事后连自己都不能理解。
    有没有人有过这样的感受?
    如果有人,一时冲动犯错,或者有过恶念,事后追悔,是不是也希望他人给自己一个赎罪的机会?而不是一棍子打死,将后路断绝?
    如若自己的孩子犯错,是不是就会觉得那是有苦衷的,希望得到所有人的原谅?
    很多时候,态度决定一生。年少轻狂的错误,遇见的是宽容理解,还是苛责不谅,遭遇的很可能就是完全不同的结局。
    我希望人们更宽容而善于换位理解。学会推己及人。
    这是我写这两个女子,写这两个人的心路历程的真正用意。
    ……
    其实故事还可以写很多,不过我不打算再写下去。
    二百万是我给自己订的字数,超过我已经觉得是自己约束力不够。
    这本书连载时间也破了我的记录,往年最迟11月我已经收工,年底事忙,一边收尾一边写文是很要命的事,何况我还要改稿。
    所幸今年存稿丰富,今年我北京苏州南通桂林等地转过几次,没有耽误一天更新,可以说存稿君功不可没,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到年底时特别疲倦——为了不断更,为了应付各种活动,我从今年年初就开始存稿,虽然我是五月下旬才开文,六月底才v,但满打满算下来,我实际写文的时间,已经有一年。
    该收手了。
    有不止一个朋友和我说,这本书现在结束太可惜。如果再写长些,如果更新不要这么多,每天五千慢慢发,把连载期拖长些,如果文字不要这么精炼,多加些描写注注水,是可以多很多银子,靠近总订榜的。
    何况我确实可以有很多情节写,何况我并不注水也可以写到三百万字,何况我的读者们基本都表示还没看够,愿意继续追下去。
    我已经省掉了一卷情节,本来太史阑从静海回丽京,还有故事可写的。
    但是无论他人怎样遗憾,为我不肯拉长故事,不肯慢更,为这本书因此不能直攀总订榜而可惜,我依旧觉得,恰到好处,留有余韵,才能真正成就经典。
    一本书,该结束的时候就结束。因为一切其余因素来影响频率,最终影响的是全书的格调和质素,折磨的是读者的耐心和钱袋。
    钱是很好的,榜是很可爱的,但是,读者的利益,全书的完美,是更重要的。
    我更得痛快,你们读得开心,故事毫不灌水,在合适的时候戛然而止,大家神清气爽,一起走过这段利落又漂亮的旅程,这才是最重要最愉快的事。
    遗憾?有那么一点点,不过可以下次努力。
    只要我留住你们,没让你们失望,我就不缺未来。
    我始终很清楚,我赖以挺立的基础,并不是我如何优秀如何完美书如何毫无瑕疵,而是态度。
    是任何时候,不因为任何因素,影响读者利益,把你们的想法一直作为首要考虑的态度。
    我始终相信,人心肉长,真诚以待自然收获真心。
    当你为他人考虑,他人自然会站在你的立场,理解你。
    我从不索要任何礼物,你们觉得我自律,反而给得更多。以半年之期,送我到年度鲜花第一,和第一本五皇冠。
    我变着法子要月票,你们不觉得烦,反觉得我要得有技术含量,给得更欢快。
    我出版书从没封过结局,你们觉得我牺牲利益,想方设法想要补偿我。
    我太忙,没空回留言,换成别人难免要被埋怨,你们却从未因我不回留言怨恚,只会因为我偶尔回留言而欢喜。
    我也就是万更,潇湘万更作者其实挺多,但你们就觉得我特别难得,兼职改稿还要万更,不容易啊不容易,热泪盈眶。
    你们给了,我愧受,为此更努力,想不辜负你们的给予,大家你好我好,所以我的评区和群,从来喜乐融融,气氛热烈。
    说这些,不是要标榜什么,也不是在讨好读者,而是和大家说——看,互相理解,互相呵护,互相为彼此考虑的赶脚,真的很美好。
    人与人之间,是宽容相待良性循环,还是恶性索取最后一拍两散,真的要靠自己的心性。
    不独读书写书,人生亦如此。
    ……
    眼看这个后记,也要破我的后记记录了。
    太史阑的相关一切,果然什么都要与众不同。
    最后惯例说一下下本书的计划——如果有的话。
    我说过,我的每一本书,都当作最后一本书来写,写的时候,所有的精力和情绪都用在这一本,绝不会想到其余任何书,所以同时挖几个坑的事,对我来说是很难的。
    下一本,我不知道在哪里,因为我不知道下一年我的计划会不会有什么变动,会不会开文。写文有时候真的是让人很厌烦的事情,每年都会遇上各种事端,发个公告也能遇上各种挑刺,人心的偏狭和阴暗,在竞争中被无限放大,挤压了原本就很压抑的写作空间。
    不过这一年,我觉得除了我更忙之外,嗡嗡嘤嘤的声音似乎没以前那么响亮,我曾以为是我魅力大发,令人虎躯一震,从此不扰。后来才恍然大悟——不过是习惯了,不再在意而已。
    这是好事,也是悲哀,我趋近修心定性,可也注定要少几分人间味道。
    说到这不得不致歉,今年我回复留言依回复留言依旧不及格。没有办法,我必须先保证更新,如果我丢下更新先来回留言,又成了本末倒置。虽然今年我有些存稿,但那是为活动准备的,很快就被活动消耗得七七八八,我每天还是万字打底,从未因为有点存稿就偷懒懈怠,因为我不知道下一次会有什么事儿等着我,需要用上存稿。如此也就怠慢了大家的热情,所幸大家一直懂我,少有怨言,我想我最大的幸运,便是拥有你们的宽容。
    便冲着这份理解和宽容,最起码,也该给大家留个新书念想是不是?
    一般,上一本结束时,下一本的故事已经自然涌入了我的脑中。
    我知道,这本太史阑,已经把你们对蛋糕妹和小甜甜的兴趣,充分吊了起来。
    所以我决定写景横波。
    嗯,我知道你们很想打我。
    呵呵,边去吧。
    放心,大波的故事,应该比蛋糕妹的还有意思。我从来不夸自己的书如何精彩,我一向把评判交给读者。不过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大波的男女主设定天生讨巧,情节和背景有特色,其实是比蛋糕妹那本要更容易出挑。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着重在前两本渲染蛋糕妹cp,好为文臻的故事做情绪铺垫。
    而大波,不需要铺垫,她无比风骚,浑然天成,大荒泽的设定和背景我也会好好推敲,全新展现,务必脱离常规模式,现一番独特盛世风情。
    而大波的扑倒过程,肯定要比天生冷情的太史阑澎湃。
    老实说,最难写爱情,最难写好的,就是性格不讨好的太史阑,这本我都能搞定,你们大可不必担心大波不够热血贲张。
    所以,准备好情绪,准备好潇湘币,等待来年,另一场半途执手,互相给予吧。
    ……
    最后,在结束这一刻,重新展卷,半年时光漫漶,故事已经结束,故事尚未开始。
    ……
    “没有永恒的日头,只有从不迟到的黑夜。”
    “我来,不是来接受拒绝的。从现在开始,他是我的!”
    ……
    “我怎么忍心令你伤心?我怎么忍心你孤寂终身?若我在,我还有信心给你照拂,我离开,他再死,以后谁来爱护你一生?”
    “我怎么能让我自己,死在你手里呢……我只是在等你来,我的女王。”
    ……
    “我是男人,我是军人,我是她的兄弟。我曾无能为力,任她为人欺辱;我曾临门发誓,永生为她依靠。”
    “我要救她,现在。有种你们成全我死在马背上,头向北严!”
    ……
    “太史,让我照顾你……不要担心你我的对立,你跟我走,我永远不会再不利于你,我会让你远离杀戮和战争,做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你生气也好,愤恨也好,和我决裂也好,就此动手也好,已经发生的事实不会改变。太史阑今生未必嫁容楚,但也绝不会嫁其余任何一人。”
    ……
    “真不知此女何等绝世佳人,不知她那无边美貌,能让国公为她倾家、倾族、倾了这富贵荣华吗?”
    “何止。还可以倾城、倾国、倾天下。”
    ……
    谨以我为太史写就的一首词句,为此文、以及我大半年来的笔耕作结。
    《青玉案》
    “青锋谁执三分血,剑击重九飞龙阙。兵甲明光射长夜。凤起天野,夜阑星灭,碎鼎苍空裂。”
    “由来爱恨人间雪。不醉楼头万里月。战罢征袍且抛却。水涌山叠,扁舟一叶,袖手瞧花谢。”
    ……
    又一年星霜过,又一年风华歇。
    一个故事含笑涅槃,一个故事踏雪奔行。
    这一柄刀向月,映苍穹冷彻,风云翻覆。
    那一朵花未开,藏万千香气,妖娆峥嵘。
    今且去。
    待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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