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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天阑》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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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50:42
    第九十一章 父子斗
     更新时间:2013-12-31 8:27:26 本章字数:13408

    百战老将容弥,有那么一瞬间,生平第二次脑子一片空白,像被一个巨雷劈过。
    第一次被劈空白,还是五年前太史阑当着他的面,把儿子牵去睡了的时候。
    这一回劈得更狠,以至于他僵在那里,脑子里还在叫嚣“喊爷爷的多了,这也许是谁家小孩……”,心里却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我孙儿,这绝对是我孙儿孙女,除了他们没人能这样……我的孙儿……”
    门口等着迎接老爷的护卫家丁们,也齐齐傻在那里,一群雕塑似的。
    容叮叮等得不耐烦——弟弟把任务交给她了,要求她务必第一时间哄好爷爷奶奶,哄好了爷爷奶奶,爹爹麻麻才不能打他们屁股,爹爹麻麻可以教训叮叮当当,但爷爷奶奶上来拦着他们再打就是不孝啦。
    容当当同学向来以思路清晰、谋划精当著称……
    “来抱抱!”她大喊着她风靡两岸三地,迷倒李家神山和春滕镇,所向披靡无往不利的经典台词,又上前一步,干脆地熊抱住了容弥的腰。
    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
    “爷爷,”她仰起雪白的小脸,按照景泰蓝哥哥的教诲,调整出最惹人怜爱的四十五度天使角,软绵绵水汪汪地蹭老容,“我是叮叮呀,容叮叮,您的孙女哦,叮叮跑几千里的路,来看爷爷了哟。”
    容当当抄着袖子,忍住呕吐感,看姐姐倾情表演,当然,脸上自然要配合地露点水汪汪的表情的。
    老容直接给蹭软了,想也不想,弯下腰,一把抱起叮叮,“叮叮!孙女儿!天哪!你们居然真的到丽京了!你们怎么过来的?天啊……这么远的路……”
    容当当凉凉地叹口气,“唉,有飞机就好了……”
    门口傻了一阵子的王六,终于反应过来,快步迎了过来,“恭喜老太爷!见过公子小姐!老太爷,咱们还是赶紧进屋吧!”
    容弥得了提醒,连声道:“是,是,我是欢喜忘了,快进去,今儿你们奶奶可得睡得着觉了……”
    他要抱容当当,容当当自己牵住了他袍子,对他仰头一笑,这孩子笑容和容叮叮不同,内敛纯净,似闪耀神秘之光,看得容弥顿时一晕,也忘了要抱孙子的事,还以为他是早熟,男孩子好强不喜欢被抱,便抱着叮叮,牵着当当,心满意足意气风发向里走。
    容当当经过王六身边时,忽然转头,“您是王六叔叔吗?”
    赵十八在山上有时候想念同伴,也会一个个和叮叮当当说起。
    “是啊,小公子竟然知道我!”王六十分欢喜。
    “嗯。”容当当点点头,同情地看他一眼,拍拍他弯下来的肩,悄声道,“王六叔叔,给你个建议,后年你最好申请出国一年……”
    他牵着爷爷的袍子,摇摇摆摆地走了,王六望着他小小的背影,愣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
    后年,他该叫王八!
    ……
    容老夫人正在自己屋子里敬神。
    自从知道孩子失踪之后,她走遍了全丽京的寺庙求神,在家也每天早晚三柱香,大部分时间都在诚心祈祷,祈祷两个孩子平安,祈祷他们早日归来,祈祷自己能早日见到两个孩子。
    想起当初襁褓中那两个瘦弱的孩子,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她就觉得心痛难安——那么小的孩子,还先天不足!
    “信女求告于大士座下,愿我孙子女平安无虞,即日归来……”
    “砰。”忽然身后门被撞开,她回头,便见素日稳重的大丫鬟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不禁沉下脸,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老夫人……”大丫鬟张了张嘴,气息太急说不了话,赶紧将身子往旁边一闪,“小少爷……小小姐……”
    容老夫人有一瞬的茫然,随即霍然爬起,院子里已经响起了爽朗的笑声,她扑到门边,正看见容弥一手一个孩子,移动的巨山一般快步过来,右边的娃娃双手抱胸,一脸别扭,左边的娃娃雪白粉嫩,笑吟吟向她挣动着身子,递出双手,大喊:“来抱抱!”
    ……
    泪瞬时涌上容老夫人眼眶,她呆在门边,没有立即迎上去,霍然转身,扑到大士像前,砰地一声磕下头去。
    ……
    一刻钟后,叮叮当当已经众星捧月地坐在老夫人的塌上,喝羊奶,吃点心,说闲话,甜甜蜜蜜,左右逢源。
    一左一右坐着容家老两口,话不多,只顾着给孙儿孙女塞点心,笑眯眯上上下下打量,怎么也看不够。
    丫鬟们也都欢欢喜喜,蹲在地下收拾两个孩子的随身行李,打开箱子,人人惊叹。
    两个孩子的箱子都是太史阑请专人特制的,分出了小格子,放洗漱用品的,放内衣裤的,放外衣的,放钱币的,分门别类。两个孩子也收拾得井井有条,让丫鬟们觉得根本没什么可归整的。
    容氏夫妇看到这四岁娃娃的箱子,也不得不承认,太史阑所谓的精英教育,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再看看孩子,彬彬有礼又不失天真童趣,待人接物亲切又自然,毫无豪门子弟骄纵习气,行事非常熟练。茶上来了,叮叮当当各自先端一杯给爷爷奶奶,然后才是自己的,有吃的,叮叮也是先让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不吃她再让弟弟,最后才是自己。
    容当当话不多,却很会照顾他人情绪。叮叮活泼,他沉稳,小小年纪,说话竟然毫无颠倒错误。更让容老爷子喜得不住拈须而笑,觉得容家继承人,着实就该是这样子的。
    容叮叮正口沫横飞大吹路上见闻。
    “……我们遇见一个叔叔,可穷了,身上都是灰,我们想着一定是走远路的,便想请他带我们走……”
    容当当拉了拉她衣襟,容叮叮住口。果然老夫人立即道:“你们两个胆子太大了,这要万一遇上坏人呢……”
    “祖母。”容当当立即递上一块梅子,认认真真地道,“麻麻教过我们识人,看人要看眼睛,目光闪烁言语虚浮的不可信。眸正神清人品可信。我们请大叔吃了顿饭,他很照顾我们,也不要什么好菜,我们觉得他是好人。就像我们今天看见爷爷和您,一看就知道,这么高贵善良的老人家,必须是爷爷奶奶啦。”
    容叮叮接过梅子,笑眯眯地塞到容老夫人嘴里,“是啊奶奶,一看就知道,奶奶最好了!”
    容老夫人笑得一把将她揉进怀里,容弥开始咳嗽,左右看看两个孩子——一开始以为叮叮继承容楚,当当继承太史阑。谁知道看着性子,又觉得当当的狡猾更像容楚,叮叮的单纯不知道像谁。此刻听这两只一搭一唱,哄死人不偿命,才惊觉容叮叮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两个小混蛋,赫然是集中了父母的所有奸坏……呃不,优点。
    “大叔带我们还没走到江浙行省,就遇见了山匪……”容叮叮又吹嘘上了。
    “哎呀——”容老夫人和丫鬟们齐齐惊得一跳,连容弥都坐直了身体。
    容当当咳嗽,拽姐姐衣襟。
    “哦,不是山匪啦,只是几个过路的要钱的。”容当当笑眯眯地道,“我们身上有钱,怕给人家要去,就从车后偷偷先溜走啦。”
    事实上,是容当当在路边撒尿,被土匪抓住,容当当操着熟练的江湖切口,说明自己也是盗贼世家出身,并殷勤地指引给他们,商队放钱的车辆是哪一辆。土匪们一般也不会和四五岁孩子为难,得他指引当然放了他,叮叮当当当即趁前头在打劫,通知了大叔一声,拖着小箱子和他分道扬镳——不和大叔一起走是因为当时再一起走,目标就明显了。叮叮当当路过附近县城时,又花了点铜钱给当地县衙扔了纸条,说明了土匪干的事,形貌特征,商队的特征和人数。至于当地县衙会不会去抓土匪,他们可管不着了。
    叮叮当当对于自己叛变行为毫无愧疚——麻麻说了,孩子以自保为第一要务,在必要的时刻,以不损伤他人人命为代价,进行适当的叛变变节都是可以允许的,这世上没有绝对的黑白对错,损失降到最小就是对的。
    反正土匪要的就是抢劫银钱,商队也跑不掉,早点指引给他们,也免得商队冲动紧张之下顽抗引发人员伤亡嘛。麻麻说过,她以前呆的地方,官府都告诉百姓保命要紧,有人抢劫偷盗不要冲动不要抗拒,因为这样反而会引起犯罪嫌疑人的紧张,导致他失控而起杀心,造成本不应有的后果,天大地大钱再大,也没有命大对不对?
    不过麻麻也说过,她这些睿智英明的观念,可能他们那个严肃古板的爷爷会不以为然,所以嘛……
    “那就好,那就好,”容老夫人拍胸,将叮叮亲昵地拉进怀里,红了眼圈,“小小孩子受这样的惊吓,吓坏了吧……”
    叮叮软软地靠在老夫人的怀里,伸出小手乖巧地摸着她的脸,“嗯奶奶,当时叮叮好怕哟……”
    容当当翻翻白眼——确实好怕,好怕的是他。他撒尿被土匪抓住的时候,那个傻大胆小妞,竟然就那么悄悄从车上跳下来,抓了把刀逼近,如果不是他说话快,迅速指引,土匪为抢钱一哄而散,根本没注意到叮叮的话,容叮叮那一刀十有八九就要戳上某个人的屁股,他相信她绝对干得出,到时候见血之后会发生什么,他可就预料不到了。
    李家神山上下谁不知道容家小公主平时笑眯眯,甜蜜蜜,来抱抱整天不离嘴,脾气好得惊天动地,但真要触着她逆鳞,动起手来也惊天动地,而且绝对快准狠凶悍辣俱全。三岁时有个小师兄为了讨好容叮叮,误将容当当推到水里,结果刚才还笑眯眯要糖吃的小妞唰一下蹦起来,一把薅住师兄的头发,把他给踹进了水里,还踩着师兄的背跳进水塘,把弟弟给拉出来,姐弟俩踩着倒霉师兄,一路扬长而去。
    当初容叮叮这一隐性特质,不知道掉了多少人的眼珠子……
    有了这两次教训,容叮叮不敢再吹嘘一路见闻,倒是容弥听出了点味道,心中有些不可思议,忍不住便探问:“之后呢?之后没发生什么事儿?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到达丽京的?从时日来算,应该也跟了车马吧?”
    从时日算,一个多月算走得慢的,但对于两个孩子,光凭走路两个月也走不到,容弥猜测他们是自己走一段,再搭车走一段。
    他倒猜得差不多,两个孩子后来跟着官家车驾,一路停留,一路受驿站接待,有时候还停下来休整看风景,后头一段路走得很悠哉。
    叮叮当当对望一眼,琢磨了一下,觉得有些事瞒着似乎瞒不掉,麻麻说过,爷爷虽然笨,但爹爹非常坏,与其将来被爹爹诈出来,还不如先和爷爷说了,在爷爷这里讨护身符。
    “也没有啦。”容叮叮小肥手指抵着下巴,笑得甜蜜又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后来呢,有自己住客栈,但是遇上坏叔叔,夜里来敲我们的门,不过呢,我们没开……”
    事实上,坏叔叔是人贩子,夜里当然不是敲门,是钻洞。舌尖在窗纸上舔洞,准备放进吹管,却不知道里头一对小祖宗,自幼受最丰富实在的教育,身处最强大高端的武林豪门,见识过天下包括武林的大多好东西,吹管这玩意,他们两岁就玩腻了,迷香这玩意,也就当柴火烟,屋子里吹得烟雾腾腾,这两个在玩自制扑克,容叮叮嫌空气给搞坏了,找了根针就要去戳吹管,给容当当拉住了,怕到时候人家惨叫起来,惊动太大。两人干脆在自己的百宝箱里翻翻,翻出些真正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的迷药,随手洒洒。外头那家伙等了半刻钟,进去准备收取胜利果实,刚推开门就栽了进去。
    后来的事就简单了,两个小魔王把人给扒光,银子拿走,拍屁股走路,换家客栈睡觉。
    “菩萨保佑……”容夫人又开始念经,“幸亏你们没开门,人家也就走了……”
    容弥却是越听越不对劲——江湖蟊贼这么傻?半夜敲门?不开门就走?这俩孩子,哄谁呢?
    “后来我们没钱啦,就去卖艺,”容叮叮长睫毛垂下,避开爷爷的目光,“当当会翻筋斗哦,一翻可以翻一百个!当当筋斗翻得好看,被大官夫人瞧上啦,就带我们来丽京啦!”
    事实上是容当当觉得玩够了,累了,不想自己走,想找一家上京的官员车驾一起走。他还懒得自己去问,干脆收服了那镇上的一群小孩,还有一群搞杂耍的孩子,让人家给他打听消息,前几批也有官员上京队伍过,他嫌人家不可靠,官小,待遇不好还不要。直到按察使夫人车驾经过,他让一个小孩子去要钱,试了试那家人的人品,才故意摆摊子装卖艺,翻筋斗翻到了人家车马前装晕,骗得人家心疼,一路带着舒舒服服上京。
    果然现在,他那奶奶立刻也开始心疼了,一把将容当当揉进怀里,“我的当当小心肝儿,一百个筋斗!那得多累啊……可怜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扯着嘴角,浑身不自在地呆在奶奶香喷喷的怀里,容当当从小就不喜欢别人抱,容叮叮出名“要抱抱”,容当当出名“别抱抱”,此刻小家伙浑身僵硬,却还咬牙忍着——麻麻说,不可以生硬地拒绝他人的好意。
    可怜的惧抱狂用丝毫不可怜的眼神瞪他的姐姐——说那么可怜兮兮干嘛?为什么不说你自己翻筋斗?
    容叮叮笑嘻嘻地吃点心——不能说叮叮翻筋斗哦,爹爹知道了要生气的,爹爹说女孩子金贵,不可以翻筋斗露裤裤。
    容弥的老眼里又浮上疑云,官宦家属的护卫队伍向来严谨,就算他们是两个孩子,似乎也没这么容易就跟着上京吧?再说真有这么巧的事?
    容叮叮长睫毛扑扇,悄悄瞧着爷爷神情,举起小手发誓,“就这些啦,我们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爷爷,等爹爹问起来,你就这么告诉爹爹好不好?”
    小丫头这话一说,容弥立即瞪大了眼,这才确定,果然刚才的怀疑是对的,这两个小家伙是故意的!故意把经历简单化了说给他听,然后借他之口敲定事实,以此回复将来他们精明的老子的盘问!
    这俩小家伙好深的心机……
    容弥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笑的自然是两个孙儿冰雪聪明,四五岁就会利用人了;哭的是他是被利用的那个,俩孩子不敢对容楚说谎,却将他当作可以糊弄的傻大粗。
    到此时,他才相信,这样的孩子,确实有可能在四岁之龄,结伴走千里路的。
    叮叮当当瞧着爷爷脸色,觉得似乎麻麻那个“爷爷很笨”的说法不那么靠谱,两人互相打了一阵眼色,经过一阵互相推诿和讨价还价之后,容叮叮扁扁嘴,从奶奶怀里挣下地,拖过了自己的小箱子。
    “叮叮当当有给爷爷奶奶准备礼物哦。”小红唇上下翻飞,甜蜜蜜地开始献礼,拉开箱子的暗格,取出他们准备的“礼物”。
    爷爷是一支老山参,奶奶是一支琉璃簪。东西很普通,面对爷爷奶奶疑惑的目光,容叮叮在容夫人怀里扭来扭去,绞着手指羞答答地道:“不是爷爷奶奶爹爹麻麻和李家爷爷叔叔给的哦,是叮叮当当自己用零花钱买的,问了好多店子呢,可惜没有银子买更好的了……”说完很惭愧地低头。
    容弥手指又开始惊喜的发抖,容夫人眼圈又红了,两老捧着礼物险些老泪纵横——不是那些现成的礼物才更难得更珍贵。孙子孙女才四岁,千里迢迢到丽京来看他们,还给带了礼物!老两口感动激动难以言表,恨不得现在就飞出去,召集全丽京的官员们,大声昭告——咱孙子孙女,瞧瞧!才四岁,能干,贴心!
    “好孩子,好孩子……”容夫人把叮叮当当搂在怀里,反反复复也只剩了这一句。
    容当当再次咬牙忍耐——什么礼物不礼物,还不是玩腻了的心血来潮,容叮叮骗钱的把戏,切!
    果然容夫人一叠声叫人去开箱子,要贴补“可怜银子都为我们花完了的小乖乖……”
    容弥珍而重之地将那参盒子命人收起,特意要求放在最佳存放处,他的管家挪下药库最上头价值万金的千年老参盒子,将这一看就只值十几两银子的劣质山参换上去时,心中充满“老爷发昏了?”的不解……
    而此时叮叮当当满载而归,小箱子里再度塞满了数百倍的小金锞子……
    容当当却在和爷爷商量,“爷爷等会你不要和爹爹说我们回来了好不?”
    “为什么?”容弥眼睛眯起。
    “麻麻说爹爹很厉害。”容当当仰起天真的小脸,“当当想看看爹爹能不能认出我们。”
    容当当心里一直有个愿望,这个愿望也是***愿望——想看容楚吃瘪。
    容当当自我感觉是天下最聪明的孩子,对麻麻说的爹爹是天下最聪明的男人的话很有些不服气。大老远奔来,也有点想进行一场“男人的比试”的意思。
    容弥还没说话,容夫人已经笑起来,“对,不告诉他!看你爹认不认得出来。这不像话的老子,你们出生他不在,你们长到四岁他见过几面?认不出就把他赶出去。”
    “荒唐。”容弥瞪夫人,“怎么能……”话还没说完,容夫人对他软软一笑,老家伙立即也软了,捋胡子沉吟,“嗯……说得也是……”
    容叮叮看看爷爷又看看奶奶,大眼睛里有迷惑,爷爷奶奶在一起,苏亚阿姨说这叫夫妻,可是爷爷奶奶这样的夫妻,和李叔叔韦阿姨那样的夫妻又不同,那么爹爹麻麻,是一对什么样的夫妻呢?
    容夫人心情好了,也来了兴致,有心要捉弄一下儿子,笑道:“你两个不能一起出现,一看就是双生子,你爹立即就明白了。”
    “姐姐你困了哦,去睡觉觉吧。”容当当立即把他的万能利用品姐姐哄进了房间,容叮叮真是个宽容好说话的孩子,笑眯眯地和弟弟说:“你先和爹爹玩,我再和爹爹玩……”
    正下朝归来,骑在马上的容楚,忽然打了个寒噤……
    ……
    容楚回来的时候,府里一切如常。
    今天轮值的王六守在门口,看他过来就迎上去,容楚看看他的脸,觉得这家伙今天的神情似乎更沮丧些?
    “没有少爷小姐的消息?”他问。
    王六低下头,状似沉痛。
    容楚没说什么,手指轻轻揉着眉心,两个孩子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一直以来他和太史阑的追索就没停过,很快发现了孩子的蛛丝马迹,在极东台子镇,这俩孩子曾经和一个陌生汉子吃过饭。之后在鲁东南留县外南留山,一批被抓住的山匪,供认了前不久打劫的一批商队中曾经看见过两个孩子,而南留县正是根据一张疑似孩子写的纸条,抓获了这些人。
    纸条最后辗转到他手里,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容当当的字迹,叮叮当当时常和两边通信,对孩子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之后在江浙行省,渭水县一个县令提供的一条线索也引起了他的注意,说是刚抓获的一个江湖蟊贼,就是因为向一对四五岁的孩子下手,然后莫名其妙赤身被捆于客栈。这对孩子的形貌,很像叮叮当当。
    再之后,离渭水县一两天行程的九溪镇,有人曾经看见一对孩子上了一辆官家的车,那车队是往丽京方向去的。
    之后便再无消息,没线索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但容楚认为是好事。据说线索提供,那车队建制应该属于高官阶层,那样的队伍,是不太可能再遇上什么危险的。
    一路线索到此处明朗,两个小混蛋有惊无险,最后选择了最安全的方式。近期应该就能到丽京。
    容楚今天下朝后又耽搁了一会儿,去吏部查了查近期到京的所有在职述职以及调职官员,顺便去了下京城驿路司,查了查近期进入丽京城的,府尹以上的官员家属。
    名单现在就在他手中,他打算等下让文九去挨家拜访一下。
    “老爷子和老夫人呢?”他总觉得王六神情有些奇怪,像受了打击,忍不住多问一句。
    “老爷子去后院练武场了,老夫人在静修,说了您不必去请安了。”
    容楚点点头,进门,绕过照壁,前院大管家带着花园的老苍头经过,看见他便行礼,笑道:“老苍头家里最近有些事,孙子无人照顾,请主子恩典,把孩子带进来住上几天。”
    容楚点点头,心中有事也没多说。从前院到后院自然要经过花园,他以前都是匆匆过,今天却心中一动,稍稍停了一停。
    刚一停,一条小身影斜刺里窜过来,正撞在他身上,小手一扬,手中一个小花锄顺势扬起,眼看就要勾到他袍子,挂他一个花裤裆。
    耳边响起孩子的惊声尖叫,那小手手忙脚乱,小锄头上上下下,危危险险。
    容楚手一伸,手指点在花锄的锄柄,锄头一顿,容楚顺手一抄,花锄已经到了他掌心,另一只手随随便便一挽,挽住了慌乱中似乎要撞上他肚子的孩子。
    三个动作行云流水,孩子的眼角,只捕捉到雪白的手指如月光一闪,锄头就离了手,人也被扶直,面前的袍子齐齐整整,干干净净,连花锄上的泥巴都没沾到半分。
    一个声音似和煦也似遥远地响在耳边,“哪来的淘气孩子?”
    声音微微低沉,十分悦耳。
    孩子抬起头来。
    容楚一怔。
    面前是一张小小的脸,四五岁的年纪,肌肤微黑却细腻光润,一双细长的眼睛,弧度极其漂亮,是少见的凤眸,不过此刻小脸上左一块右一块泥巴,容貌不大辨得清楚。
    虽然看不清楚这脏猴子的脸,容楚却觉得亲切,摸了摸孩子的头发,道:“你是老苍头家的孙子?”
    孩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两人眼神对视,各自看见眸子里的对方。
    清亮炯彻,纤毫毕现。
    容楚的眼眸,忽然眯了眯。
    那孩子眼眸竟也同时眯了眯,仿佛终于自惊慌中惊醒,连忙退后一步,结结巴巴地道:“见……见过大爷……”
    容楚微微一笑,看他一眼,孩子低着头,脚尖擦着地面,很局促很紧张的模样。
    容楚看样子要走,孩子抬头看看,有点失望又有点舒心地吁一口长气。
    爹爹认不出来,就会不好意思,麻麻说,人一旦不好意思,就不会再好意思惩罚别人……
    容当当同学,对于爷爷奶奶护身符依旧不放心,亲自上阵,想求一个安稳。
    他很用心地做了伪装,又请爷爷帮忙串通了好些人,可此刻当爹爹真的当面不识的时候,他忽然又觉得有一点点失落。
    一口气刚刚舒出来,正转身的容楚,忽然回头。
    这一回头,容当当来不及掩饰脸上表情,全部看在容楚眼底。
    容楚不过一笑,走回来,坐在花廊栏杆上,顺手把他抱起,坐在自己身边,问他:“你怎么叫我大爷?”
    容当当坐在容楚身边,两人相隔半尺距离,这是他最能接受的距离,他显得很安心,两条小短腿挂下去,踢着脚尖的花枝。
    身侧就是爹爹,高大,好看,和李叔叔不一样的感觉,但是一般的让人移不开眼睛,他身上的味道也好闻,说不出是什么香味,却让他想起山上兰花馆里姑姑培育的兰花,高高远远地生在月亮崖上,却又有近在咫尺的亲切的香。
    他的小心脏似乎在这样的香气里软下去,却又急急地跳了起来。
    “爷爷说……遇见人都要叫大爷……”他胡诌着台词,眼睛瞄着容楚搁在亭栏上的手,爹爹的手真好看,真大,刚才那么一点一拽一拖也真有力气,他什么时候能像爹爹那样?
    “老苍头的孙子,有这么聪明。”容楚转头对他笑,容当当晕了一晕,不确定爹爹这句话是疑问还是夸奖,只觉得爹爹笑得也好看,还神秘,像这一刻忽然掩到亭子背后的风。
    “你什么时候到丽京的?”容楚忽然问他。
    “今天……”容当当答了之后才一愣,不过他也不确定,老苍头的孙子,到底在不在丽京。
    他又开始紧张,偷偷瞄容楚的手,容楚的手很自然地搁着,指节微微弹动,似乎在敲打着什么旋律。
    “丽京好玩吗?容府好玩吗?”容楚又问。
    容当当觉得有点晕,不明白爹爹为什么问这些,似乎很平常,但他又感觉似乎不该这么平常,他的小脑袋瓜转来转去,转不出结果,反有些糊涂,什么花样都使不上,只好老老实实回答:“丽京我还没来得及玩,容府……很好看。”
    “见过老太爷和老夫人了吗?”容楚笑,摸摸他的头,“他们喜不喜欢你?”
    容当当抠着手指头,心虚地道:“喜欢……”
    “喜欢就在这里多呆一阵子。”容楚和蔼地道,“府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容当当哦了一声,心中更加失落,他仰起头,看着眼前这张面孔,爹爹和姑姑她们说的一样,年轻,好看,周身有种他描述不出来,但是极为向往的感觉;但爹爹又和姑姑她们说的不一样,姑姑她们说爹爹看似亲切实则高贵,并不喜欢和人多接近,但现在的爹爹,对一个花匠的孙子也这么好……他……他对别的小孩都这么好?
    容当当的小心眼里,满满的都是酸味,他不知道这是啥感觉,以前在山上,他众星捧月,和姐姐永远都是众人中心,没有过这样的感触。现在只觉得不舒服,心里堵堵的,三分欢喜,七分担忧。
    男孩子对于父亲都有天生仰慕,容当当的仰慕里,又多了点好奇和考校之心,想知道父亲是不是真的如阿姨他们说的智慧如神,可现在他已经忘记考校的事,开始自己吃起自己的醋。
    他不喜欢爹爹对着“别人”笑,陪着“别人”一起,爹爹现在不是应该满地乱转找失踪的叮叮当当吗?为什么还能坐在一起和花匠的孙子说话呢?他……他不在意叮叮当当吗?
    容当当抠了半天手指头,终于忍不住内心的困惑,期期艾艾地问:“你……你对小孩都这么好吗?”
    容楚转头,看了看他,眼神里掠过一丝温软。
    这张一塌糊涂的小脸真可爱……
    不过这看似坚强,实则细腻敏感的性子,也真不知道像谁。
    “我有个儿子,和你差不多大。”他给容当当整理乱了的头发,“看到你我就想到他。”
    容当当的小脸立即亮了起来,“你……你很想他吗?”
    “很想。”容楚叹息,“可是他失踪了,我已经找了他一个多月。”
    容当当仰着脸,捕捉到父亲眼底淡淡忧虑,此刻他才注意到,爹爹的脸色有点憔悴,眼下有淡淡青黑,很有点疲劳的样子。
    容当当小得可怜的那一咪咪愧疚心立即泛滥了。
    “他……他……”从不口吃的小子开始口吃,犹豫着要不要立即投降,投降了爹爹会抱起他还是打他?他吃不准。
    容当当自小善于察言观色,大人会给他什么态度,他能感觉出八九不离十,可是面对爹爹,他一点把握也没有,面前男人笑得清淡又莫测高深,他抓握不到一点他的真实情绪。
    “他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容楚眯着眼睛,悠悠地道,“他在襁褓之中时,我最喜欢他,时常抱着他到处走,他爱对我笑,一看见我就拉住我的手指不肯放,他娘说这个儿子和我最亲……”
    远在静海的太史阑忽然连打三个喷嚏,抓了块手绢一边擦鼻涕一边看天,“变天了?还是哪个家伙撒谎了?”
    容当当眼睛水汪汪地仰望着他深情款款的爹。
    “不过我却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容楚的淡淡的忧伤又来了,“他娘生他和他姐姐时,我在丽京,因为京中事务牵制,无法离京。等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生下了将近半个月,因为是双生子,两个都有些先天不足,他当时……”他比了比大小,“就这么大。”
    容当当瞪大双眼,不敢相信那是人吗?
    “他那么小,那么弱,身体太差,大夫断言他活不到长大,只有李家的环境能给他脱胎换骨。”容楚无奈地道,“还在襁褓之中,便要送出去,他最重要的婴幼儿时期,我们不能陪他渡过,不能看着他们一点点长大,会笑,会说话,会爬行,能站立,能走路……牙牙学语,从粉嫩一团变成美丽可爱的孩子……我和他们的娘都非常的伤心……但无论如何,他的身体最重要,我们做父母的,不能为了满足自己亲手抚养孩子的渴望,便置孩子的终身幸福于不顾。”
    容当当被深深感动了——爹爹眼底出现泪光!
    容当当也释然了。
    他嘴上说先不认父亲,是要考校父亲,可小小心思里,或许自己都没察觉,其实他还是有几分怨意的。
    容当当和容叮叮不同,叮叮小姐心宽大气,从不将琐事放在心上,当当同学冷眼看世界,万事都在心头过。比如他和姐姐为什么一直养在山上,为什么父母从来不来,他到两三岁懂事的时候,就开始介怀。当然,他也知道爹娘有苦衷,爹娘对他和姐姐很好,虽然人不在身边,但关于他和姐姐的生活起居,教育学习,性格养成,一样也没有拉下。人不在,却很有存在感。围在他们身边的几个大人,受太史阑和容楚所托,都非常注意不要让孩子感觉到被遗弃和缺爱,所以在他和姐姐的心中,父母一直都在,地位极其重要,这也是他和姐姐并无太多怨言的原因。
    但知道归知道,偶尔看见别的孩子由父母陪着玩,或者在父母怀中撒娇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有点艳羡,艳羡完了又有点失落。他想知道爹爹和麻麻的心里,到底怎么看叮叮和当当的?他们到底喜欢不喜欢叮叮当当?
    别人说的是别人说的,他还是想听见爹爹麻麻亲口说。
    现在他听见了。
    “他们的身子听说已经大好了,如果他们不打算再学高深武功,我和他们的娘正盘算着,也该接回来了,我们不想他们出将入相,功成名就,只希望他们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将缺失的那四年,加倍地补给他们。”容楚依旧深情款款,“谁知道我们正打算接他们回来,他们已经失踪了,小小的四岁孩子,失踪这么久……”
    他停了口,唏嘘,深情父亲担忧孩子的忧心溢于言表,美玉一般的面庞扬起,长眉之间锁一段轻愁。
    真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容当当的小身子一阵颤抖,很想就这么扑过去,扑进爹爹怀里,告诉他,他就是小时候爹爹最爱捧着最可爱的容当当!
    不过当当同学一向是很有理智的,在情绪最澎湃的时候,他也没忘记自己辛苦扮这一遭的最重要任务。
    “他们也一定很想爹……郡王您的。”容当当细声细气地道,“您说他们失踪了……或许……或许……或许他们不是失踪呢?或许他们也只是想见见爹爹和麻麻呢?或许……或许很快您就可以在丽京看见他们。”
    “我也希望能。”容楚温和地笑看他,容当当刚心里一喜,正要趁势把事情说明,随即便听他道:“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再聪明,也只是四岁孩子。两个四岁孩子怎么可能安然走完数千里路途?”
    “能的!”容当当冲口而出。
    容楚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从怀中掏出一叠纸,道:“我已经查过他们的消息,他们经过了极东台子镇,十几天后出现在鲁东南留山,之后消息全无,从那个方向,可能是往丽京来,也可能往静海去,但更可能,被那群山匪给掳去……”他聚起眉端。
    “呃……”容当当想起那群山匪,一阵心虚,想不到爹爹还是查到了他们的行踪,知道他们和山匪相遇过,这要现在说出来,他会不会生气……
    没等他考虑清楚,容楚已经道:“小小年纪,落在山匪手中,如何是好?我已经下令南留县令清剿山匪,寻找叮叮当当,我自己也暂时搁下了朝务,准备马上亲赴南留山,接回叮叮当当。另外,我也通知了他们的娘,她如果有空,也会赶过去……”他一边说着,一边行色匆匆地站起来,“……我就是回来拿行李的,马上我就要走,嗯,你好好呆着。”
    容当当傻眼——这叫什么事?他和姐姐千里迢迢地回来了,然后爹爹为了找他们千里迢迢地奔出去?这,这,这不是错过了吗?
    眼看容楚说到做到,立即起身就走,他大急,站起来赶紧扑过去,张嘴大叫:“爹……”
    容楚一转身,衣袖一拂,一股气息逼来,容当当咽喉一紧,竟然再也说不出话,他知道这是高手行动时自然带出的真力涌动,急得小脸通红,脸上伪装的泥巴扑簌簌向下掉,露出一张漂亮小脸,容楚却好像完全没在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和你爷爷好好呆着。”随即又叹了口气,道,“这次如果找不到他们,我也无颜再立于天地间,或许就不回来了……”说完留恋地看一眼四周,一转身便走了。
    容当当呆呆地看着他衣袍如流水,瞬间便携着九月金风远去,追也追不及,想着最后一句话,直如晴天霹雳,傻了半晌,忽然“哇”一声哭出来,转身便向后院跑。
    他要去求爷爷,把爹爹拉回来呀。
    他小小的身子刚刚消失在长廊里,那头就转出两个人影,容楚微微含笑,看着孩子踉跄跑去的身影,文九揣着袖子,抖了抖,站得离容楚远一点,更远一点。
    什么叫恶质?这就是!
    可怜的容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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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50:53
    第九十二章 小魔王降世
     更新时间:2014-1-1 8:23:08 本章字数:10708

    过了半晌,算好时辰的容楚,悠悠然往后院去。
    他一边走一边微笑,直到后院月洞门前,才敛了笑容,揉了揉脸,做出一副苦大仇深模样。
    刚刚迈步进了月洞门,斜刺里忽然冲来一条小小的人影,这回没有再恶作剧举个花锄想勾他裤裆,那小人影双手一张,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速度,猛地抱住了他的腰。
    容楚笑了,随即笑容一敛,低头。
    容当当树袋熊一样蹭在他身上,也正仰起了小脸。
    在仰脸之前,他还特意回顾了一下景泰蓝哥哥的卖萌秘诀,调整出以往不屑的“四十五度天使角”,又洗干净脸,偷了点***脂油膏,务求将小脸拾掇得喷香美貌,以期第一眼就彻底征服他那个伟大的爹。
    此刻他的小脸细腻光润,比太史阑还晶莹诱人的淡蜜色肌肤熠熠生辉,一双弧度优美的细长凤眸满是讨好,笑起来眸光流灿,甜蜜得像哈密沙地的瓜。
    “爹爹!”他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嘎嘣脆地赶紧叫一声,又找补上一句,“我是当当,我是你的当当,我回来了!”
    这回他名片也不掏了,鞠躬也不鞠了,彬彬有礼拒人千里的高贵冷艳也不端了,容当当现在比他姐姐还亲切可人,生怕讨好得一不到位,到嘴的爹爹就飞了。
    容楚低下头,看着小子,笑了。
    从小看大,这小子从小就难搞,大了还是难搞,还得做老子的亲手整一回。
    “当当。”他眼睛发亮,一脸惊喜,一手将儿子抄起。
    容当当咧开嘴,心花怒放——爹爹不走了!爹爹一惊喜也不会生气了!
    心一放下来,他就开始有点得瑟,得瑟地想到,爹爹不会惩罚他了,他以后却可以嘲笑爹爹——爹爹第一面没有认出当当哟。
    正想得开心,蓦然听见他爹在他耳边,微笑着悄悄道:“当当,花园里好玩吗?”
    容当当:“……”
    ……
    容楚抱着斗败小公鸡容当当,快步向里走,里头一阵欢声笑语的骚动,他唇边也露出淡淡笑意——他家的小公主,会给他什么考验呢?
    忽然里头一阵惊呼,丫鬟的声音在惊叫,“小小姐,您先穿上……”随即门帘子呼啦一下被撞开,一条小小的人影扑了出来,站在廊下,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眼睛还没睁开,就大声嘟囔:“在哪呢在哪呢!”
    容楚笑了。
    还好,没来第二个容当当。
    容当当睡得迷迷糊糊听见说爹爹来了,唰一下掀起被子赤着脚就跳下床,完全将弟弟的“咱们要考验爹爹”的嘱咐忘了一干二净,冲出来一眼看见对面修长玉立的男子,大眼睛立即亮了,扑上去张开双臂,“来抱抱!”
    “……”
    容楚难得地惊悚了一下。
    他猜到儿子难搞,女儿亲和,但亲和到这个层次,委实有点出乎意料。
    第一瞬间他思维极其发散地想到,这句经典台词,小公主对多少人使用过?
    让赵十八和苏亚好好教她的“女子矜持法典”呢?
    向来有“女儿被骗恐惧症”的容楚难得发怔,这要换成容当当,八成就得揣摩出“爹爹为什么不笑?”“爹爹为什么没有惊喜?”“爹爹是不是不喜欢当当?”等七八个负面猜测,不过容叮叮是绝对不会想到这些的,她向来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你不来抱我我来抱你,一个箭步蹿上来,已经搂住了容楚的腿。
    容楚叹气,弯身将她捞起来,抱在另一边臂弯,左右看看。
    左边容叮叮,玉雪可人,和襁褓时期印象一样,是个极其美丽的孩子,如今眉眼长开了,更显出酷肖他的精致。右边容当当,虽然性子完全不像太史阑,却基本继承了她颇有特色的容貌,这样的容貌生为男子果然更加出色,那双眸子神秘幽黑,可以想见成年后如何颠倒群芳。真是一对祸国殃民的小尤物。
    两个孩子,把他和她的容貌性格交错继承,更上一层,真是人间完满。
    “爹爹爹爹爹爹。”容叮叮抱着容楚的脖子,笑得眉眼弯弯——啊,爹爹这么好看!她还以为李叔叔是世上最好看的男子呢!
    容楚靠了靠她的脸颊,容叮叮立即爱娇地将脸蛋贴了过去,容当当有点鄙视又有点吃味地哼一声。
    容楚鼻端都是女儿甜蜜的奶香,欢喜之余不禁又忧愁——这么自来熟!她这么亲过多少人?
    然而此刻,瞬间忧虑被巨大欢喜淹没,他怀中,是失而复得的一儿一女,他们如此美丽而优秀,小小年纪,辗转数千里,居然安然到达他身边。他们的小身体如此柔软,软到他惊叹,恍惚里似乎还是抱着当初那小小的襁褓,一转眼便看见他们生着肉窝窝的粉嫩小手,点着酒涡的明亮笑靥。
    人生至此,又一处圆满。
    他抱紧儿女,抬起眼,对面廊檐下,父母双双迎出,含笑看来,午后阳光如金烛,点亮一院的笑颜。
    ……
    次日,日宸殿。
    “哎呀,他们回来了啊!”日宸殿里发出一声怪叫,“这两小家伙,真的自己回来了?厉害!”
    哗啦啦翻动书册的声音。
    “郡王上表请立世子……”声音有点困惑,“公公不打算再生儿子了?”
    “也好。”声音立即做了决断,“来人,拟旨,封容晟为荣昌郡王世子,赐京卫骁骑卫衔。封荣昌郡王长女容昭为昭阳郡主,赐彩缎十匹,如意一柄。”
    “弟弟妹妹回来了哦……”声音转为沉思,“我答应过带他们去玩的……来人!”
    “后日开放南山皇家猎场秋狩,着在京三品以上,十五岁以下官员子弟参加!朕会亲自到场,考校京中官宦子弟骑射武艺诸术,胜者另有赏赐!”
    ……
    “两个小家伙回丽京了?”静海总督府里,太史阑不是很意外地看到了飞鸽传书。
    “真的?这下咱们可放心了,哈哈真有本事。”沈梅花挺着大肚子,对脚边的儿子道,“你小子要是有这一半本事,你娘我就省心啦。”
    “健武乖巧聪明,你又挑剔什么?”太史阑瞥一眼沈梅花,“快生了,没事别在我这晃,可以滚回去了。”
    沈梅花撇撇嘴,装模作样叹口气,“唉,怀孕真累,怀孕七个月还要操心军务更累。”
    “稍后将苏亚调回,接替你的事务。”太史阑打发走了啰嗦孕妇。沈梅花和周十二在景泰四年成亲,第二年有了一个儿子,如今又怀孕七月,她一心期盼是个女儿。周十二现在是援海军第一营统带,沈梅花是苍阑军副总指挥。早些年和东堂初开战的时候,她和花寻欢、苏亚、以及另一位苍阑军出身二五营的女将铁敏,第一战就声名鹊起,号称太史阑座下四大女将。之后苏亚被派往极东,花寻欢回丽京在京卫就职,现在已经升为京卫总指挥使,和乔雨润的西局斗得天长地久。现今太史阑麾下又有新组合“八杰”,火虎、周十二、杨成、雷元、沈梅花、萧大强、熊小佳、铁敏。当然,沈梅花对这个称号很不屑,她认为这八个人里,也就她算得上杰出罢了。
    “另外,近期还算安定,估计陛下召我回京的旨意很快就要过来,我先回京一趟。”太史阑转身,唇边终有淡淡一抹微笑,是期待也是欣喜,“梅花,给我整理行装,我要回家见儿女了!”
    ……
    “弟弟,今天咱们去见景泰蓝哥哥哟。”
    “嗯。”
    “弟弟,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没有啊,我穿的就是劲装,你也常和师兄们在极东雪山里狩猎,不知道吗?”
    “可是你屁股袋子里,袖子里,领口里……”
    “李叔叔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
    “叮叮,不要穿这么漂亮!”
    “哪里漂亮了!不就是劲装?”
    “哎呀不好不好,换那件黑的,黑的!”
    “奶奶说女孩儿家不要穿黑的……”
    ……
    容楚刚进门,就听见叮叮当当在争辩。当当手里拿着一套黑色的小劲装,叮叮满脸抗拒的样子。
    一屋子的丫鬟都在笑。
    叮叮当当住了几天,丫鬟们渐渐摸清了两个小主子的性子,发现他们极其有主张,从来自己的事自己动手,不要别人插手,处理起来也极其利索,所以两个小主子房里的丫鬟都是摆设,清闲得数虱子。
    丫鬟们也忍不住惊叹,两位小主子不在父母身边,如何就教成了这样子,平常四岁豪门子弟,饭还不会自己吃呢,这两位吃饭已经晓得给长辈布菜了。
    也正因为懂事贴心,容家两老现在整天笑得合不拢嘴,特意在他们回来第二日,就召开全体成员聚齐的盛大家宴,也算让孩子在族中正式亮相。家宴召开之前,众人猜测纷纭,都议论这对尊贵的孩子自小缺少父母教育,长在极东那寒僻之地,不知道会养成什么性子,多半要么疏于礼数,要么难以见人,谁知道宴席之上,两个孩子一亮相,容貌出众也就罢了,难得礼数周全,文雅自然。女孩子亲切些,亲切得也没失了分寸;男孩子清冷些,清冷得恰到好处的尊贵。真真是一双极为夺目的孩子,将容家嫡系旁支大大小小的孩子,全数比了下去。
    众人唏嘘羡慕之余,也不由叹息,太史阑容楚这一对不是夫妻的夫妻,无论朝堂大事还是人间琐事,从来都是胜者,连一对不在身边的儿女,都能教得超乎他人。
    后来听闻男孩子立为世子,女孩子破格封了郡主,众人也不奇怪。以容楚太史阑功勋,享受这样的破格也顺理成章,唯一有点奇怪的是——他们不打算再生几个儿子啦?这么快就立长子?
    对于这些议论,容楚就当不知道,儿女在精不在多,不是么。
    此刻他立在门前,微笑看那对孩子,男孩子穿一身黑色小劲装,越发衬得肤色细腻若有光,他目光在容当当领口袖口腰间扫了扫,没觉得鼓鼓囊囊,心想这小子,东西藏得竟然让人看不出?今天轮到谁倒霉?
    女孩子穿的则是一身粉黄色绸缎小短打,衬着她如雪肌肤剪水双瞳,嫩得如春天新出的迎春花芽,容楚看了半天,也和当当同学生出同样的看法——美得有点过了!
    “爹爹,当当说粉黄色不好看,黑色才好看!”容叮叮迎上来告状,“可是姐姐们都说粉黄的好看。”
    容楚把那件黑色小劲装拿在手里,皱了皱眉,虽然觉得女儿穿粉黄色美得过了不安心,但小小年纪让她穿死气沉沉黑色又觉得心疼,想了想指了一套珍珠白的小衣裳,“叮叮要么试试这件?”
    半晌,换了珍珠白小劲装出来的容叮叮,期待地等着爹爹和弟弟的同意。
    辉光熠熠的小郡主站在屋中,眼眸如水神容似雪。容楚和儿子对视一眼,一起摇头,“不成,不成!”
    “要么换那件淡绿的?”
    又半晌,父子俩被绝世小清新闪瞎了眼睛,齐齐摇头,“不成,不成!”
    “要么换那件天蓝的?”
    又半晌,父子俩吸口气,再次摇头,“不成!不成!”
    浅紫、粉红、月白、绯色、杏黄、水蓝……一套套衣裳换过去,那父子俩头摇如拨浪鼓,“不成,不成!”
    容叮叮同学的好脾性好耐性,终于被这对变态父子给磨完了。
    “来不及了呀!”她跺脚,再也不理那两个,闭着眼睛在床上一堆衣服中随手抓一件,“抓到哪个就哪个,不要闹了哦。”
    容楚摸摸鼻子——被女儿哄的感觉很奇怪啊……
    容叮叮睁开眼睛,得意地笑了起来——还是那件粉黄的!
    半晌,两辆马车在街口分道扬镳,容楚去京卫大营视察,叮叮当当去皇家猎场秋狩。
    容楚临行时看了看容当当,终究没有嘱咐他要保护好姐姐,不要让怪蜀黍接近小萝莉——容当当的保护欲已经够强了,再给他强调,他担心一只公兔子也会被驱逐出境。
    容府跟去了一大堆护卫保护,为了安全以及低调,他们乘坐的马车上并没有镂刻容府标志。
    容家双生子一直都是人群议论的焦点,如今他们回京,容楚也怕有人盯上。
    城门口车如流水马如龙,大多是各家府邸出城的车马,三品以上官员子弟都应诏而去,人数不算少。
    大家都在出城,车马难免挤在一起,偏偏又都是贵胄子弟,时不时便有摩擦,城门校尉忙得满头是汗——给谁先过后过?谁家官衔都比他大,谁都得罪不起。
    容府的车马因为容叮叮换装的缘故,来得分外迟些,到的时候,前头车马已经排了很长,王六拿了容家名刺,准备上前让人让路,却被叮叮当当叫住。
    “王叔叔。”容叮叮道,“麻麻说不要和人抢道,挤到前面又不能快上多少。”
    “嗯,急什么。”容当当道,“我们才是主客,让他们先去等我们。”
    王六立即收起名帖,将车子停在最后,他现在不敢和容当当多说话,怕被小主子刺激。
    好在城门拥堵也就一会儿,眼看前头松动,王六开始驱赶马车,马车刚动,忽然后头蹄声急响,一辆镶金嵌玉的马车狂奔而来,赶车人老远就甩起鞭子,大喝:“让路!让路!统统让路!”
    那马车既沉重,冲势又快,不住将路边摊贩带倒,撞得人仰马翻,马车却停也不停,隐约里头有哈哈狂笑之声。
    马车直奔队伍而来,正冲着排在最后的容府马车,赶车人速度丝毫未减,老远大喝:“前头的车快让!否则撞死自负!”
    此时王六正在驱动马车向前,队伍紧紧地排着,要挪开前头也已经没有了位置,王六怒极手一挥,几条人影从马车上飞窜而起,扑上后头拉车的马,全力后拉。飞奔中的骏马何止千钧之力,竟然被拉得微微一顿,但终究距离太近,“砰”一声,后来的那辆马车从容府马车旁擦过,容府马车一晃,半边马车角木质磨脱,木屑簌簌而落。
    那马车一擦而过,赶车人当真好技巧,竟然生生贴着容府马车,挤前了一个马身,几条人影从马车后掠过来,一脚踢向还在马上勒马的容府护卫,“滚下去!”
    容家的护卫从来也不是省油灯,拔刀便要相向,忽然容府马车一阵晃动,车厢里骨碌碌滚出一团粉黄,那团粉黄睡眼惺忪地揉揉眼睛,软声软气地道:“怎么了怎么了?地震了吗?”
    四面忽然静了静,挤上来的那辆马车上霍然有人把帘子一掀,惊声道:“好生美丽的娃娃!”
    声音有点粗哑,却是少年变声期的声音,帘子后头露出半张还算俊秀,却微带苍白的脸。
    容叮叮站在车辕上揉着眼睛,她刚才睡着了,然后被车身相撞撞醒了,看看四周,也发觉了剑拔弩张的状态,她却是个好性子的,只要不惹着她逆鳞,一般都懒得计较,又记得麻麻关于“不可好勇斗狠”的关照,便对护卫招手,“叔叔们,回来啦,不要打架,打死人还得麻烦收尸。”
    那马车上的护卫们一开始还很有兴趣看着她,听见末一句,脸色明显噎了噎。
    蓦然又一双小手伸了出来,看出来也是孩子的手,一把将粉黄团子拉了进去,里头又传出一个清亮幼嫩的声音,“叮叮回来,不要让那些恶狗把你看脏了。”
    众人绝倒——哪来的娃娃,一个比一个毒舌?
    话声软软,一听就是三四岁的孩子,说起话来,却比成人还毒辣。
    那边车马里的苍白少年,本来饶有兴趣地盯着容叮叮,此刻听见这话,脸色霍然一变,将帘子一掼,怒声道:“来人,给我……”
    正在这时,前头队伍松动,容当当大声道:“走!”
    王六立即扬鞭策马,几匹马扬蹄飞奔,容府的马车和马都非凡品,哗啦一声便冲过了对方马车。
    两辆马车擦身而过时,容府马车帘子一掀,一只小手一扬,一线黑光闪电般没入旁边马车的车帘。
    随即里头一声惊叫“蜘蛛!救命!”正是那苍白少年的声音,哧一声,大概是他紧张太过,一把扯下了帘子,就见他苍白的脸上,赫然趴着一个毛茸茸的黑色长腿大蜘蛛。
    少年大叫之声粗哑,他的护卫们急忙冲入车内,也顾不上再去争道,容府马车迅速地擦过他们的车子,砰一声,那马车一阵大晃,啪地掉了一块车板。
    同样是擦撞,刚才容府车子被撞得还重些,但不过只落了点木屑,一比之下,就见高下。
    不过此时众人也无心去比这个高下,那少年惊吓大叫,众人忙着给他把脸上蜘蛛拿下来,蜘蛛却极灵活,从众人争相捉拿的指缝中溜走,没入车缝内不见了。
    少年惊魂未定,想起刚才那马车,霍然掀开帘子看时,城门口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别的马车?
    “少爷,您看是不是……”他的护卫因为没找到蜘蛛,担心他等会还是会被咬,小心翼翼请示是不是要回去。
    “啪”一个耳光甩在他脸上,少年怒道:“我吃了这么大亏,还不赶紧追上去!”探头对外望了望,“瞧那方向,怕也是今天参加狩猎的人,追!”
    ……
    “王六叔叔。”容当当掀开车帘,问王六,“刚才那是谁家的车?”
    “回世子。”王六唇角一抹讥嘲,“这位说起来,身份颇复杂。”
    这下连容叮叮都来了兴趣,探出小脑袋。
    “这位是天节军老帅的外孙,最近刚刚拜在太后的膝下做义子,另外,他刚订了一门亲,是两广总督的次女,而两广总督新娶的那位续弦,据说是西局乔指挥使的远房堂姐妹。”
    两个娃娃大眼睛冒出一圈圈的漩涡……
    王六住了口,觉得一时也很难和两个娃娃讲清楚这其间的复杂关系,再说这也事涉朝政,实在不是四岁娃娃适合知道的。
    天节军从严格意义上来讲,现在已经算外三家军中硕果仅存的一支了,天纪不动声色归了朝廷,折威那边在谈判,黄万两不是弄权的人,他的最爱就是做生意,商人无利不起早,就算要将折威军交出去,他必然也要先得到令他满意的安排,不过这事有容楚处理,折威的回归也是迟早的事,那么就剩下天节。
    天节原本是三军中最纯粹,最忠诚,也最受信重的一支,多年被派驻守卫丽京便可见先帝的信任。但也正因为如此,忠心耿耿的天节老帅,不能接受朝廷的“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之举。向来坚执忠心的人都有点倔强认死理的毛病,他自认为对皇朝忠心不二,幼帝竟然受人挑唆,对他不信任,实在令他寒心,并且但凡这种人也有些刚愎自用的毛病,他也不放心将天节交到任何人手里,尤其不能交给那个太史阑——牝鸡司晨,女人岂可为帅,掌一国军权?
    也因此,天纪和折威的结局,对他来说便如敲响了警钟,眼看危机在前,天节孤掌难支,老帅焦心之下,趁夜入永庆宫,和太后造膝面陈军权不能交于太史阑的一二三四个理由,正中皇太后下怀。
    皇太后当时刚刚失去康王,同样觉得孤掌难鸣,眼看京中军权就要全归皇帝之手,焦灼得日夜难眠,夜夜做噩梦就是突然被皇帝暗杀。如今天节老帅主动效忠,真如瞌睡遇上了热枕头。
    至于那晚他们到底聊了什么,太后给了天节老帅什么许诺,没人知道,不过可以猜得到的是,必然是给天节老帅吃了一颗定心丸,之后天节军在京郊频频演武,隐隐摆出对峙之势。而当时南齐其余军力除了本地戍守之外,大部分都在和东堂或者西番交战,国家外患未平,实在不是内斗的好时机,皇帝也好,容楚也好,三公也好,太史阑也好,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不顾大局争权,搞得国家乌烟瘴气。一致同意维持现状,等待静海和西北边境彻底平定再说。
    所以在这两年,朝中两大集团又渐渐形成,皇帝派系和以天节为首的,太后背后撑腰的半军方派系。“千层糕”式的军力分布,使双方暂时都维持在一个均衡的力场。双方都在不断合纵连横,扩充实力,紧密联系,期待有朝一日,能够给予完美反扑。
    所以天节老帅的外孙会成为太后的义子,太后派系的两广总督会娶了乔雨润的远亲。说到底,只为了利益联系得更紧密罢了。
    有人曾预言,早在三年前,国家三军就应该大一统,但静海和西北的战争,延缓了这一进程,一旦外患平定,这个国家,将会立即陷入内乱。
    换句话说,现在真正能牵动南齐局势,影响未来几十年政治格局的人,是太史阑。
    她手上数十万大军,一旦从对外战争中抽身,反压天节,南齐的中枢,必将发生大乱。
    所以这些年,她和容楚一样,是刺客的目标,暗杀的对象。也因此她不去李家神山,一方面戎马倥偬,一方面也是不想把任何危险带给孩子。
    王六等人作为容楚贴身护卫,对这些利益关系自然清楚,这个苍白少年晏玉瑞,目前在丽京可以算是地位高贵,人人趋奉,也就养成了一副跋扈性子,据说私下里很有些不法行为,还颇有些令人难以启齿的奇特爱好,只不过他身份高,又有掌握刑狱,鬼哭神号的西局撑腰,往往给他收拾好残局,一般人寻不到他把柄罢了。
    王六鼻子里冷嗤一声——什么寻不到把柄?自家主子如果肯出手,十个晏玉瑞也死了,只不过主子不屑而已。另外这种纨绔留着,将来迟早会给天节老帅带来麻烦,给敌方多几个祸害何乐不为。
    不过如果他惹到少爷小姐……
    王六的脸色阴沉下来,容当当瞧着,撇撇嘴,不以为然地缩回头。容叮叮早已笑嘻嘻玩玩具去了,根本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倒是王六不放心,让护卫等下好生看护,以免那个纨绔追上来,再惹出什么事来。
    等他们到南山猎场的时候,猎场门口早已停满了车辆,不过皇帝还没到,众人都在门口三三两两聚集等待。
    景泰蓝今天想带弟弟妹妹好好玩玩,顺便让丽京贵族少年们都认认门子,免得以后冲撞了他家宝贝,因为怕两个娃娃玩不尽兴,特意只要求十五岁以下的少年男女参与,又提前命人在猎场内布置了一些游乐场所,尽心要博弟妹一欢。
    提前赶到的京卫正在猎场内外巡检,京卫指挥使花寻欢早早到了,在门口没有看到容府的人过来,就先带了人进去再做仔细检查,留了一队护卫在门口维持秩序。
    这边三三两两都在议论,好端端的陛下怎么忽然想起来秋狩,又限定了年龄。南齐武风不如大燕浓,也正因此,春秋狩猎是常有的,皇室希望借此机会督促官宦贵族子弟强身健体,习练武艺,不要成为一群手不能提的酒囊饭袋。不过以往都安排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青年,娃娃皇帝年纪小,参与得也少,今天这架势,看起来倒像娃娃聚会,各家各府都多派了护卫,小心地护卫小主子。
    猎场暂时不许进入,没事干只能说闲话。
    “陛下怎么忽然想起来秋狩?”
    “不知道啊,年纪还定那么小,我三个弟弟趁机都跟来了,吵死人了。”
    “说到年纪,以往都是十五岁以上者参与,这次规定十五岁以下,那小霸王不正够上年龄?今儿可不要闹出什么事来。”
    “哪个霸王?哦哦晏家!他也来了?不一定吧,这小子懒出了名,只喜欢自家后花园和女人混,哪有心思来玩这个。”
    “来了也无妨,他向来不是只喜欢女人么,据说老少通吃哈哈……”
    “今儿好像有几家武将世家的小姑娘到,嘿嘿……”
    “说到小姑娘,先前我在城门等候时好像看见有个小女孩,小小年纪,十足美人胚子啊……”
    “哪里哪里?快指给我们瞧!”
    人群微微骚动起来,都在四处寻“貌美小女孩”,骚动声将一个犹疑的低低声音淹没。
    “听说这次秋狩是为两个孩子接风来着……”
    ……
    叮叮当当到的时候,因为马车低调,没人注意。
    负责牵引马车的人,以为他们也就是哪家三品官的儿女,虽说三品官不算低,但今日豪门子弟云集,三品官实在也不算什么,便将他们的马车安排在边上的角落。
    容叮叮下了车,容当当顺手递给她一个面具,容叮叮欢天喜地地戴上,去找人玩了。
    两人出现的时候,众少年也有些讶异,四五岁孩子毕竟太小了些。看着那两个一红一黑的面具,都认为是孩子玩意,也没理。
    容叮叮找到几个武将世家的女儿,和她们聊起来。容当当看看四周,眼神不屑,蹲在一边看蚂蚁。
    一群孩子装模作样拿着弓,在四面梭巡,偶尔看见山坡上有只兔子窜过,都抢着射箭,那些不辨方向乱七八糟射出的箭,兔子没射着,倒让四面八方的人群纷纷走避,生怕不小心挨上一冷箭,那些小子们觉得好玩,哈哈大笑,护卫和士兵们敢怒不敢言,大多都在赔笑。
    有几个孩子,抓住了一只小野猫,抓着尾巴拼命甩来甩去,那只猫拼命地惨叫,孩子们呼啸而过,踩烂了草皮。
    容当当看着蚂蚁搬家,马上有人过来,解开裤子撒了一泡尿,将那个蚂蚁窝冲毁,完了把裤子一系,看也不看容当当,扬长而去。
    一边看着的王六正要追过去教训那小子,给容当当拉住。
    “王六叔叔。”他奶声奶气,口齿却很清晰地问,“丽京的孩子们,都是这样的吗?”
    王六叹口气,道:“自古官家子弟多纨绔,在哪都是这样的。想到这群小混账以后是光武营和京卫的储备人才,我这脑门就痛。”
    容叮叮走了过来,打个呵欠,懒洋洋地道:“这群小丫头们无聊死了,就会说谁的衣服好看谁的花粉香。”正好听见这句,她眨眨眼,“什么叫储备人才?”
    “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子弟,不需要通过文武试,成年后直接进入光武营或京卫,或者供职朝廷,是未来朝廷官员和皇帝亲卫的主要来源。”
    “你是说,”容叮叮若有所思,“景泰蓝哥哥,以后要靠这批人治理国家哦。”
    王六想了想,还真是这样的。
    “那怎么行。”容当当忽然哼了一声,“我将来会很累的。”
    王六呆了呆,还没明白当当少爷的逻辑,就见他站起身,向人群走去。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51:03
    第九十三章 人类是愚蠢的
     更新时间:2014-1-2 8:49:09 本章字数:10248

    王六呆了呆,还没明白当当少爷的逻辑,就见他站起身,向人群走去。
    正好也有个小胖子走来,盯着他面具,吸着鼻涕道:“你的面具真好玩,借我戴戴好不好?”
    容当当脸上是一个黑色哭脸面具,眉目阴森,面无表情,日光下看着都令人毛骨悚然。但面具做得极其精巧,两根一上一下的眉毛鲜活得似要马上掉下来。
    小胖子眼巴巴地看着容当当,觉得这孩子冷淡又有点瘆人,生怕他忽然出手打人。
    容当当二话没说,伸手从脸上拿下面具,往那小胖子脸上一扣。
    小胖子吓了一跳,再一看容当当又吓了一跳——他忽然又变成了白脸,白色的面具红色的眼睛,眼睛直直地向上翻着,似翻瞪着的死鱼眼。
    小胖子也没想到容当当脸上竟然不止一个面具,吓得蹦出好远,又忍不住哈哈笑,很快引起了其余孩子的注意,都纷纷围拢来。人群一聚集,各家护卫也就注意上了,当即有人赶过来,看见容当当的诡异面具,吓了一跳。
    另一边忽然也起了惊叫,众人一瞧,却是女孩子堆轰然四散,只剩下人群中心一个穿粉黄衣裳戴大红面具的小姑娘,手中举着个东西,笑嘻嘻地道:“喂,你们别跑呀,这个可好玩了……”
    众人再一瞧,她白生生的小手里,赫然抓着一条巴掌长的黑红二色蜈蚣……
    黑红的蜈蚣在玉一般的小掌心中扭动,众人盯着,觉得浑身毛都竖起来了。再一看那小丫头,居然还甜甜地笑着。
    诸家护卫们立即紧张了。
    哪来的小妖人!
    这种玩弄面具毒虫的手段,怎么看都像邪术或者江湖野人的行径,在场的最低也是三品官的孩子,丽京最尊贵被保护得最好的一群,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孩子?
    必然是混进来,准备捣乱的!
    “哪里来的野孩子!”威国公府的护卫当先高叫,一把拉开自己家的小主子,伸手便搡容当当,“走开!”
    容当当身子一闪,那人手落空,他怔了怔,一时没想到这孩子怎么这么灵活。
    在一边照看的王六等人眉毛一扬,沉下脸就要过来,容当当忽然回头,伸指于唇,一压。
    这小子这个动作极其干脆有力,看得王六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竟然是要让自己等人不干涉?
    王六皱起眉,小主子刚刚回来,他们都还不太了解他们的性子,这几日在府中,容当当文雅有礼,礼貌周全,博尽了众人的宠爱,众人瞧着,也就觉得是聪明乖巧的孩子。不过今早出门时,主子倒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他们想怎么玩,就让他们怎么玩,你只好保护好他们的安全就行。”
    看样子,主子是看出什么来了。
    王六看看那对娃娃,面具下的眼睛乌溜溜的,光芒狡黠。
    王六退后一步,操着手不说话了。
    他也想瞧瞧,郡王和总督的孩子,是否真的只有乖巧可爱的那一面?
    “各位好。”容当当拉着姐姐的手,一本正经地鞠了鞠躬,“我们不是野孩子,我们是叮叮当当。”
    “叮叮。”容叮叮笑眯眯皱起小鼻子,大红面具也是一张笑脸。
    “当当。”容当当伸手入怀,取出一叠“名片”,伸手散发,“你好,很高兴认识你,这是我们的名片,以后请多多指教。”
    一群成年人傻呆呆地瞧着他——这孩子脑子进水了?
    再看看手中那小卡片,正面歪歪扭扭“容当当”,反面写着个地址,前市大街,四明巷子。地址看来眼熟,再一想可不就是咱家附近?
    南齐官员聚居在城南,豪门府邸都在一处区域,容府那条街就有三个公侯府。
    王六忽然想笑——小世子来这一遭,等下这群混账就不能再说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世子身份,误会误会,不知者不罪”了。
    名字地址都告诉你了呀,亲。
    众人此刻看着那鬼画符的卡片,立即明白了。
    果然是小骗子!
    居然想出这么拙劣的骗术,以为写个豪门聚集地的地址,就可以冒充王侯子弟了?
    再一看小姑娘手上还在扭动,但就是不咬她的大蜈蚣,看看受了惊吓的小主子们都在惊叫连连,大多数在大叫,“抓住他们!抓住他们!”还有几个孩子大叫,“杀了他们!杀了!”
    几个性子暴的护卫立即将“名片”往地上一扔,劈手就去抓容当当,王六一看不好,正要带人出手,蓦然听见不远处车马响动,回头一瞧,又见狂奔的马车。
    那暴走的风格,一看就是晏玉瑞来了。
    晏玉瑞老远就看见这边的人群,却也不停车,马车呼啸而过,众人纷纷走避,也就顾不上再抓叮叮当当,马车携着一股狂风从人群中卷过,直接驶到了停放处,赶车人探身出来,对看守的兵士大喝:“我们不要排在最后!挪出一辆车来!”
    看守的士兵不理,那赶车人自己动手,带人拖出一辆马车,马车的主人是一个侍郎的儿子,敢怒不敢言地一边看着,拦住了想阻止的自家护卫。
    晏玉瑞占好位置,冷笑一声,自己下车。还想对那让位的侍郎子弟冷嘲热讽几句,忽然看见不远处山坡上一抹红头发。
    花寻欢已经巡查完猎场出来,正立在山坡上冷笑看着,红发和眼神一样跃跃跳动,似乎很有兴致地在等他开口。
    晏玉瑞沉下脸,不说话了。
    丽京有几个不能得罪的人,荣昌郡王容楚自然是一个,西局那位越来越可怕的残废指挥使乔雨润是一个,之后就要算上这位花指挥使了。这位不如容郡王深沉多智,也不如乔雨润阴沉狠辣,却是个名闻丽京的大炮筒子,拼命烈女,愣头青。她眼里好像根本没有尊卑贵贱,也没有任何顾忌,当年还是代指挥使的时候,就曾经阻拦过天节老帅夜里进宫,还甩了那地位尊贵的军国大佬一鞭子。事后她被罚俸,并要求她上门道歉,花寻欢不过哈哈大笑,上书求皇帝把罚俸半年改为三年,但道歉没门,皇帝也就装不知道了。那三年她没钱,经常青菜白饭,想吃肉了就去容府门上打秋风,照样活得潇洒。
    越是这样恣肆放诞的人物,越让人头痛,她软硬不吃,别人就只能吃她的憋,闹起来她往死里打,丝毫不畏惧后果,这几年里,她罚俸也罚过,降职也降过,甚至中过西局的套,短暂的牢狱也坐过,可是无论怎么打击,这人就像弹力充足的弹簧,这次压下去,下次更猛地弹起来,似乎永远不会屈服,久而久之,朝中人看见她就头痛,恨不得绕道走。
    一直以来,太史阑在外征战,掌握一地军政民生,权力越来越大,朝中不放心她的人越来越多,攻击她的人也越来越多,花寻欢就是太史阑在丽京的一杆枪,谁叫捅谁。不知道多少人劝说过皇帝,说太史阑在外掌握大军,然后让自己的亲信掌握京中军权,这万一有所异心,里应外合,南齐江山只怕瞬间就要易主。皇帝不过哈哈一笑而已,日子久了,说得多了,皇帝便又安排了一位风评正直的副指挥使,算是对花寻欢的一个钳制。
    花寻欢也不在意,照样做她的事,她负责戍守丽京,和这些丽京小霸王多打交道,晏玉瑞也吃过她的亏,实在有些头痛这烈火女将军,看她一脸“就等你闹事好捏你”的表情,只好缩缩脖子走开。
    他下车的时候,车厢里簌簌爬出个黑色的东西,无声无息进了他的袍子,他和护卫们都没察觉,远远地花寻欢却瞄到似有黑影,眉头一皱。
    不过她也懒得管晏玉瑞的安危,撇撇嘴走开。
    晏玉瑞已经看见那边的人群,快步走过去,一眼瞧见了人群中的粉黄一团,顿时眼睛一亮,大叫,“抓住她!抓住她!”
    他一过来,众人纷纷过来巴结,听见这句大喜——原来这两个野孩子也得罪过晏家公子!
    “抓住她!”晏玉瑞窜入人群,一把打掉了容叮叮的面具。
    众人眼前一亮,哗然惊叹。
    “果然是你。”晏玉瑞冷笑,伸手去抓容叮叮的手。
    容叮叮向后一让,小小身子和弟弟一样灵活,已经让开,她转身要走,四面的人却已经有意无意挡住了她,有人还在笑,拖长声音道:“小姑娘,晏公子瞧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跑什么呢?”
    容叮叮张大眼睛,似乎没明白什么意思,有点惊惶地想向外钻,却接连撞在几个人身上——她的路被一群公子少爷挡住了,这些公子少爷们,很乐于看见漂亮的小姑娘四处乱钻走投无路的惊惶,觉得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如果再流下眼泪来,很让人热血沸腾。
    王六又忍不住想出手了——不用他出手,喊一声就可以吓死这些混账!
    谁知道他刚要张嘴,那边容叮叮的大眼睛又瞟了过来,竟然也是“闭嘴”的神色。
    王六头痛地捂住脑袋——哦,今天回去后老天保佑他不被责罚。老太爷和夫人如果知道心肝宝贝孙女被这些臭男人撞来撞去,一定会杀人的……
    容叮叮接连撞了几个人,眼看出不去,站住了。
    晏玉瑞苍白的脸上涨出兴奋得意的薄红,也不急躁了,端着架子负手慢慢走到她面前。
    远处花寻欢已经瞧见这边不对劲,正要过来,忽然看见王六,她怔了怔,目光四处找了找,眼睛一亮。
    王六只好也给她做个少安毋躁的手势。
    晏玉瑞的手指,掐向容叮叮的下巴,“小丫头,回去做我的丫头吧……”
    容叮叮水汪汪软嫩嫩地瞧着他。
    容当当安静静没表情地瞧着他。
    同时慢慢道:“一、二、三……”忽然手一撒,一把粉末撒在晏玉瑞的袍子上。
    晏玉瑞一惊,怕是什么毒粉,急忙后退,粉末都落了下去,并无异味,他自己也觉得没有异常,冷笑一声,心想不过是孩子吓唬人的把戏。
    随即他便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丝麻麻痒痒的感觉先从靴筒处开始,然后往上延伸,渐渐靠近身体中段……
    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东西速度极快,爬到他的裤裆处忽然停下……
    这一停更让他魂飞魄散,尖叫一声便蹦了起来,伸手撩起袍子拼命兜甩,“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众人刚看他邪笑逼女童,转眼就见他着火一般蹦起来,都怔了怔,他撩袍子动作又极为不雅,几个女孩子已经被家中陪伺的女护卫急忙带到一边。
    容当当忽然尖叫,“蜘蛛!大蜘蛛!”
    众人这才看见晏玉瑞已经把袍子翻了起来,露出里面松陵撒花弹墨绸裤,在裤裆部位,赫然爬着一只巴掌大的蜘蛛!
    那蜘蛛形貌狞恶,满身长毛,一看就像是毒物,众人惊呼退后,晏玉瑞不敢用手去拿,狂奔乱跳,疯狂拍打,可是那蜘蛛一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姿态,八爪横抱,牢牢抱住那一坨宝贝,任尔东西南北冲,我自抱紧不放松。
    “给我拿掉!拿掉!”晏玉瑞大叫,他的护卫这才反应过来,扑过来要去帮主子拿掉这可怕的玩意,谁知道有人一声大叫:“放开那只蜘蛛,让我来!”唰一下几个人卷过来,将晏玉瑞的护卫撞到一边,当先一人举起一块不知从哪找来的木板,对着那要命部位就狠狠拍了下去。
    砰一声闷响,蜘蛛跳到一边,晏玉瑞一声惨叫,苍白的脸瞬间扁了。
    出手的正是王六,一脸悍然,杀气腾腾,怒道:“见鬼,还不死!”抬脚猛踹。晏玉瑞又是一声惨叫,痛到极处,连叫停的力气都没有,只得滚倒地下,蜷成一团。他想要滚出王六大脚蹂躏范围,奈何王六身边容家属下一起扑过来,和刚才他让人挡住容叮叮一样,挡住了他的去路,一边将晏家护卫挡在外围,一边出脚大叫:“啊!跑了!啊,在这边!啊!居然又溜了!啊!这只蜘蛛好狡猾!啊!你出脚快点!踹!用力踹!正中!它在正中!”
    噼噼啪啪,砰砰乓乓,大脚如狂风暴雨,左右不离重点部位,那只顽强的蜘蛛四处乱窜,也着迷一般只围着那处打转,晏玉瑞滚来滚去都逃不掉王六等人大脚伺候,惨叫连连,晏家护卫被挡在外围,大叫:“走开!走开!”又对那边花寻欢大叫,“花指挥使!晏小侯爷被刺,你竟敢不管!”
    花寻欢双手抱胸,看得津津有味,闻言红发一甩,诧道:“咦,被刺?你当我瞎子?这明明是人家帮你们驱逐毒虫!你们自己不敢上,要人家帮忙,还好意思和本指挥使谎报军情?”
    “他们是趁机打人!花指挥使,你不要胡乱偏袒!”
    花寻欢偏偏头,冷眼盯住一个想要去指挥士兵帮忙的副手,恶狠狠地道:“哦?毫无证据说我偏袒?那我就偏了!京卫职责是护卫陛下安宁,不是给流氓地痞拉架!要我管,我就管你们主子调戏民女之罪!”
    一边冷喝属下,她一边偏头瞧着叮叮当当,上上下下地看着,眼神充满兴趣。
    晏家护卫跺脚,想要硬冲,冲不进容家护卫的包围圈,又不敢和花寻欢作对,只好赶紧派人回府报信求援。
    众人此时瞧着不好,都纷纷退后,几个人退了几步,忽然觉得脚跟下一软,回头一看——蛇!
    不知何时,几条蛇已经游近,都是三角头颅的毒蛇,正昂起脖子,眼神凶光闪烁地盯着面前的人,被踩的那条,毫不犹豫冲着那少年脚踝就是一口。
    那少年咕咚一声栽倒,其余人呼啦一下散开,想要跑却不敢跑——几条毒蛇围成一个圈,正将他们包围在正中。
    这模样,仿佛就是容叮叮刚才被包围的情景再现,一些旁观的众人瞧着,忽有所悟——这几个被蛇围的少年,可不就是刚才讨好晏玉瑞,围住小姑娘的那几个?
    有个少年学武,壮胆拔剑要斩蛇,手刚触及腰带,一条蛇霍然扑起,张嘴叼向他的腰带,半空里尖牙利闪,那少年吓得一个踉跄后退,腰带上什么东西骨碌碌滚了下来,那蛇竟然半空中改变方向,转头一口叼住那东西,忽地游走了。
    此时众人才看清,那蛇叼住的是一颗小小的红色珠子,有的人反应过来,急忙翻自己的腰带口袋,纷纷找到了红珠子,顿时明白是这东西引蛇而来,慌不迭地将红珠子抛出去。
    “别扔呀……”容叮叮小姑娘忽然笑眯眯地说。
    众人扔得更积极了。
    “啪”地一声,一个少年心慌意乱,用力过度,红珠子被他捏破,一股红浆水激射而出,洒得周围几人身上都是,那蛇欢快地游过来等待承受,旁边几个人却眼睛一翻,咕咚栽倒。
    其余人赶紧将珠子小心抛出,眼看蛇们果然追珠子而去,也没有红浆迸出,都舒了口气,一口气还没舒完,有人一低头看见自己的手,骇然大叫:“我的手!我的手!”
    众人再一低头,大惊失色,不知什么时候,那些接触过红珠子的手指,都已经变成了赤红之色,随即一股火烧火燎的感觉自指尖蔓延而开。
    “有毒!”
    惊叫声蔓延了整个草地,连晏玉瑞的惨叫声都已经被盖住。
    容叮叮笑眯眯站在那里,摇头晃脑,“哎呀,都说了叫你们别扔,这个一碰就破,只能用嘴吹出去啦。”
    也有人刚找到珠子没来得及扔的,闻言大喜,急忙倾身让珠子落地,用嘴轻轻地吹。
    珠子遇上呼吸,一股淡红的烟雾腾起,毫不意外地顺着之后的一吸气,吸入了那倒霉家伙嘴里,那家伙眼睛一翻,吭一声栽倒,脸埋在泥地里。
    四面忽然鸦雀无声,人人盯着容叮叮,容叮叮笑脸无辜,奶声奶气地道:“这位哥哥性子好急哦,人家明明说的是蛇嘴啦……”
    ……
    人们默默地吐了一口血。
    那边王六终于殴打,哦不抢救晏公子完毕,本来还要继续抢救下去的,那只蜘蛛灵活太过以及坚贞太过,死活不肯离开那三寸宝贝之地,还是容当当,慢悠悠晃了过去,拨开王六,小手指往晏玉瑞裤子上一搁,那只蜘蛛自动爬上了他掌心。
    容当当抽手的时候,还顺便捏了捏晏玉瑞的裤裆,对软和度表示满意。晏玉瑞又发出了一声惨叫。
    王六摸着下巴,想有其母必有其子,据说太史大帅就很喜欢招呼那部位来着……
    “大宝,”容当当抚摸着那只蜘蛛,蜘蛛在他手指上稳稳地趴着,小眼睛连同容当当细长的眼睛一起鄙视地睨着众人,“我早告诉过你,人类是愚蠢的。”
    人们再次默默地吐了一口血。
    “你故意的!你故意的!”晏玉瑞缓过气来,凄惨大叫,“这只蜘蛛是你养的,你故意驱使毒物要杀我!花指挥使!花指挥使!这是刑案!重大刑案!”
    花寻欢嘴角往下一撇——这小子反应还挺快的。
    “对,这是刑案!还有这个小丫头!”几个被毒倒的少年的护卫也都叫了起来,“他们闯入围场,驱蛇谋害我家公子!”
    “拿下他们!”晏玉瑞大叫,“打!打!打死我负责!”
    “对!打死我负责!”又一个声音接上,却是一个女声,伴随一阵马蹄声响,狂奔而来,马上女子一身戎装,老远就在挥鞭怒喝,“给我拿下这两个小贱……”
    一颗石子闪电飞来,撞向她唇齿,那马上女子怒哼挥鞭,啪一声将石子卷落,扭头怒道:“花寻欢!”
    “季嫦!”花寻欢丝毫不让,眼睛一瞪,“洗干净你的臭嘴!”
    两人怒目而视,空气中噼里啪啦似有火花在闪,众人都缩脖子——天节老帅的二女儿季嫦,往年长年随夫驻扎北疆,近年来才回京,也是个出名不省心的主儿。
    “娘!娘!”晏玉瑞辨出声音,杀猪般惨叫,“有人要杀我,你帮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等下找你算账。”季嫦焦心儿子,狠狠抛下一句,带着家人飞奔而至,看了一眼儿子,头也不回,手中银锁链呼啦一声扬起,劈头就对容当当砸了下来。
    这一下砸实了,容当当不死也重伤,王六怒极,伸手去抓链梢,身边人影一闪,哗啦一响,链子扯直银光闪闪,链头已经落在了花寻欢手中。
    “季嫦。”她怒声道,“你要不要脸?四岁幼儿,你也能下这样的狠手?”
    “你看看我儿的伤!”季嫦脸色铁青,“他下半辈子……”咬了咬牙终究没肯说出来,勃然道,“今日我定要这两条小狗偿命!”
    就这样她还不解气,狠狠睨了王六等人一眼,道:“还有你们这些贱民!统统别想活命!还有这两个小狗的父母!子不教父之过!他们不给我磕头登门请罪,我便告上陛下驾前,绝不善罢甘休!”
    “对!”几个侥幸没被容叮叮毒红珠波及的贵族少年,胆气顿壮,都拥了过来,大声道:“定要杀了这两个小狗!”
    “灭他满门!”
    “诛他九族!”
    “我等都是重臣之后,无端受此侵害,陛下一定会为我们做主!”
    “拿下他们!”
    ……
    “要朕做什么主呀?”
    群情最激烈,人们开始追逐叮叮当当,两个孩子撒腿要跑的时刻,蓦然一声笑嘻嘻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众人都呆一呆,才反应过来那个“朕”字,霍然转身,正见八岁的皇帝,穿一身银白番服,笑眯眯抄着袖子,站在人群之外,很有兴趣地探头探脑。
    “参加陛下,陛下万安!”众人急忙大礼拜倒。
    小皇帝虽然才八岁,还未正式亲政,但参与政事已经五年,众人眼看他从一个万事不懂的三岁幼童,长至如今,一年比一年更清楚地感觉到,南齐幼帝不可欺。
    景泰二年皇太后从永庆宫回宫,不过一夜就狂奔宫门自请回永庆宫,有传言说是小皇帝其中很做了些手脚。
    景泰二年小皇帝在殿上和康王打赌,怒极之下险些出手扼杀王叔,当时就惊掉了一票大臣的下巴,之后赌赢了,皇帝更是干脆狠辣地将康王逼去了静海,随即不多久就传出康王叛国的消息,皇帝毫不犹豫,不顾太后阻扰犹豫,立即下旨废康王王爵,将他府中满门全部流放至极东荒原,永世不得回京。
    景泰三年皇帝下诏改革地方光武营建制,不再由地方豪强捐资管理,改由朝廷及各级官府统一拨付,户部反对说国库不足,皇帝立即裁减宫中人员开支,遣散宫人两千,自己限定每餐只得四菜一汤,衣裳四季每季四套,朝服两年一换,宫中上下依次酌减供奉,生生省出百万银两,作为地方光武营豪强撤资之后的第一期支撑费用。之后更通令全国,要求各级官府严控铺张浪费之风,并派户部主事三十余人分赴全国审查,裁减了很多重复、不必要、或者过高的公用开支,却又在同时提高了官员俸银。一手硬,一手软,平稳地实现了开源节流政策的早期过渡。
    景泰四年天纪军生乱,邰世涛上位,在京中的天纪老将,在老帅率领下于宫门静坐,皇帝亲自出宫,在宫门前陪老帅静坐,殿前三问,问得老帅哑口无言,迫于压力,最后只得接了皇帝赐封国公的圣旨,天纪换将,收归朝廷由此尘埃落定。
    这些事,哪件也是震动朝野的大事,换成成年人也要头痛许久,虽说众人都知道小皇帝背后有容楚太史阑以及三公派系支持,但皇帝的英明决断,敢作敢为的风格,峥嵘已现。众人都看得清楚,陛下聪慧自律而善于纳谏,如今更有军政两方的支持,只要太史阑不反,未来南齐江山,必将在他手中巍然如铁桶万年。
    这样的一个皇帝,他站在那里,不过七八岁年纪,笑眯眯如此亲切,却也让人再也不敢小觑。
    有人却忽然觉得皇帝脸上的笑容有点熟悉,有点像……刚才那个女娃娃脸上的笑……
    “别跑!”蓦然一声大喝,人群里两个孩子蹿了出来,后头一个大汉追着,跑在前面的正是叮叮当当。
    皇帝驾到,众人迎接,也有离得远被挡在人群外,没看见皇帝的,还在忙着抓叮叮当当,此刻这大汉就是一个侍郎家的护卫,身高腿长,趁人群停滞几步追了上来,一把抓向容叮叮后心。
    跑在一边的容当当,忽然伸腿,绊了容叮叮一下。
    容叮叮身子前倾,往前便栽,忽有人快步上前,一把接住了她,她扑在那人膝上,调整好四十五度天使角,抬头。
    晨间光线明烈,面前一张雪白的脸,她眯起眼睛。
    “参见陛下!”此时众人声音正好传到。
    景泰蓝没理会,低头看扑在自己膝前的小人儿。
    以前猜过很多次他们的容貌,也看过画像,但都不如此刻眼见真人来得震动——他们那么小!看起来那么软!好想摸!
    银白色小袍子的是容当当,早早地甩掉了婴儿肥,正偏头打量他,抿着嘴唇的姿态十分眼熟,一双眼睛更是熟悉到让他想笑又想哭——那是麻麻的眼睛啊!
    扑在膝盖上,粉黄的是容叮叮,雪白晶莹一团,小嘴如玛瑙琉璃珠儿,又或者是新鲜的樱桃,眼睛毛茸茸的,睫毛密到遮住瞳仁,正笑眯眯地仰头对他看,四十五度角把握完美,充满呆萌气息。景泰蓝一触及她的眼神,立刻觉得手痒。就好像看见新蒸出来的粉团包子,不捏一下就觉得爪子难受一样。
    叮叮当当也在仰头看着这很有存在感,却刚刚见面的便宜哥哥,见他乌黑头发雪白皮肤,圆圆的大眼睛,粉红的唇,笑起来露出洁白的大板牙,也不过是个漂亮的孩子,果然是“景泰蓝哥哥”,而不是“皇帝哥哥”,都忍不住一笑。
    这一笑,彼此都觉似见山花摇动,光艳烂漫,四面众人瞧着这三个漂亮的孩子,也忽然觉得惊艳。
    随即他们就真的惊了。
    那小小女娃儿,扑在皇帝膝上,不仅没有起身谢罪,还忽然甜甜一笑,顺势抱住了他的腰。
    “来抱抱!”她大声道。
    容当当翻翻白眼——又来了,容叮叮小姐百战百胜,男女通吃必杀技!
    众人惊骇地望向景泰蓝,也有人暗喜,等着这不知死活的小丫头被问君前失仪之罪。
    景泰蓝让他们又惊骇了一次。
    皇帝不仅没生气,还笑了,不仅笑了,还弯下身,真的将小女孩抱了起来。
    四面忽然静得草都不动了。
    景泰蓝这些年文武双修,臂力不错,抱容叮叮妥妥地,但无论如何,八岁孩子抱四岁孩子,看起来总有些滑稽,容叮叮的小鞋子都快靠到地上。
    景泰蓝抱住容叮叮,伸手就要去捏她的脸——想玩妹妹想了很久了,猜测手感也猜测很久了,做梦都练习过几次,好容易到了眼前,哪里肯放过。
    正要下爪,蓦然觉得腰间一紧,他一低头,就看见容当当拉着他的腰带,踮起脚,在他耳边悄悄道:“皇帝哥哥,爹爹说如果你想占姐姐便宜,他就把慕姑姑立即塞给你做皇后。”
    景泰蓝手一僵,停在离苹果脸蛋还有一毫米的地方,顺势拂了拂容叮叮丝毫没乱的头发,笑眯眯地道:“叮叮,有蚂蚁。哥哥帮你拿掉哦。”
    “谢谢哥哥。”容叮叮甜甜地答,景泰蓝刚要展开笑容表示愿意为妹妹效劳,就听小丫头道,“叮叮身上有蛇珠,蚂蚁不会爬上来的。哥哥下次想摸叮叮,给钱就好啦。”
    ……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51:16
     第九十四章 丽京新头领
     更新时间:2014-1-3 8:30:41 本章字数:10450

    景泰蓝:“……”
    跪在前头的人,有人“噗”地一声,赶紧闭住嘴,众人更是大气不敢出——这俩孩子是谁?怎地和皇帝如此亲热?
    季嫦直了眼,怔在当地。半晌若有所悟——皇帝也有八岁了,听说太后已经在考虑给他选秀女的事,皇室孩子开窍得早,莫非皇帝看上这小姑娘美貌?
    暧昧的念头还没转完,她就听见皇帝又慢吞吞重复了一句,“方才谁说要朕做主的?”
    “陛下!”季嫦一醒,急忙将儿子抱了过来,“刚才这两个小贱……”
    “哦,忘了给你们介绍一下,”景泰蓝一脚便将试图抱他大腿哭诉的晏玉瑞踢开,笑嘻嘻打断她的话,“这两位,是荣昌郡王府的双生子,这位容晟,荣昌世子;这位容昭,昭阳郡主。”
    “……”
    四面此时何止草不动,众人觉得浑身肌肉从此都快不会动了。
    晏玉瑞眼睛一翻,又晕过去了。
    季嫦瞠目结舌,啊了几声没能说出话,景泰蓝斜睨着她,“季副将,你夫君也不过是个三等侯。你以何身份,称荣昌郡王以及卫国公之子为贱民?”
    太史阑封号卫国,众人都知道。季嫦脸色煞白,瞪大眼睛看着容叮叮和容当当,她却是素来霸道惯了,到此时依旧不肯放弃,抗声道:“陛下,我等并不知世子和郡主身份,算不得罪过,而世子郡主无故伤害……”
    “方才谁说要让本王登门磕头谢罪的?”又一个声音,切断了她的话。
    日光淡淡,一人从淡淡日光里走出,瞬间似压下这晨间的亮,只剩他于天地之间,熠熠生辉。
    季嫦脸上的肌肉彻底僵硬。
    容楚微笑,“原来是季副将。怎么,犬子小女得罪了你吗?如果他们真做错了什么,本王上门请罪也是该当的,不过磕头,本王虽不介意,倒有点担心你承受不起。”
    季嫦咬咬牙,抬头冷笑道:“郡王这是要在陛下驾前以势压人么?不过凡事也大不过一个理去!要我说,您这上门请罪,我却是当得起的!”
    “哦?”容楚唇角一抹浅浅笑意。
    “郡王对吾子伤势视而不见吗!”季嫦悲愤质问,一指容当当手中蜘蛛,“你的儿子,用这毒蛛伤他,还让人上前对他……对他……”她说不出来,只得将儿子抱过来,掀开袍子给容楚看,众人瞅着晏玉瑞裤子上一堆大泥巴脚印,都忍不住哧哧地笑,被季嫦一一怒瞪回去。
    刚醒过来的晏玉瑞捂住裤裆惨叫:“毒蜘蛛!毒蜘蛛!”
    容楚一瞟晏玉瑞伤处,晏玉瑞禁不住缩了缩。,只觉得原本只是痛,给容楚这一看,痛上还加了寒
    “大宝没有毒。”容当当一脸委屈地扬起脸,将蜘蛛捧起,蜘蛛在他手中乖乖呆着。
    景泰蓝立即道:“当当,把你的蜘蛛借朕玩玩。”
    容当当递过去,景泰蓝拎起那只蜘蛛,对晏玉瑞招手,“来,来陪朕一起瞧瞧?”
    晏玉瑞脸色立即惨白,但皇帝召唤不可不从,犹豫半天才磨磨蹭蹭过来,景泰蓝抓着蜘蛛一把凑到他鼻孔前,“看看!”
    蜘蛛乌黑长爪半空弹动,离晏玉瑞鼻孔不及三分,景泰蓝笑嘻嘻用小指勾着蜘蛛,在晏玉瑞眼睛和鼻子前危险地晃啊晃,蜘蛛爪上的长毛,不时地刺上晏玉瑞的脸……
    叮叮当当满意地瞧着,顿时觉得景泰蓝哥哥很好,果然是一国的!
    景泰蓝手指一抖,蜘蛛爪子往晏玉瑞鼻孔爬去,他笑嘻嘻慢吞吞问:“瞧清楚些,真的是毒蜘蛛吗……”
    晏玉瑞尖叫,就势瘫跪下去,“陛下!不是!不是!这个不是毒蜘蛛!是我……是我乱说!”
    景泰蓝一脚将他踢开,“尔敢欺君!”好死不死正踢在他裆处,雪上加霜,晏玉瑞大叫一声,滚到母亲脚下,季嫦接着,心疼得脸色煞白,胸口起伏几下,想说什么,终究没有敢说出来。
    “这是犬子的玩具。”容楚和蔼地道,“犬子想必想和令郎分享他的爱物,只是他年幼,不知该将蜘蛛无毒之事说明。又或者令郎没给他机会说?话说回来,我容府护卫也认为那是毒蛛,却不惧蜘蛛之毒,奋不顾身上前为令郎夺蛛,反观您晏府护卫,却在人群之后作龟缩之状……”他语重心长地告诫季嫦,“我这边护卫的情义,你不谢也就罢了,你自己府中的护卫如此怠忽职守,回去还是要记得多多管教啊。”
    季嫦直愣愣地望着他,大抵难以想象世上还有人能这般颠倒黑白……
    “你……”她咬牙半天,忽然又指向那些中毒的人,“好!算我儿自己倒霉!那他们呢!他们中的毒可是真的!”
    容楚还是那从容笑意,只问了一句话。
    “我想知道,诸位少爷,是在什么情境下被下毒的呢?”
    众人一呆,齐齐哑口。
    这群中毒少年,都是先前围堵推撞容叮叮时被下毒的,现在要怎么说出口?
    那些被毒得脸色发青的少年,眼神也在发青——看走眼了!还以为是哪里混进来的野孩子,谁知道这个小姑娘是容家郡主?
    “叮叮。”景泰蓝抱着容叮叮,笑眯眯看着她的眼睛,“你是尊贵的郡主,可不能给随便什么臭男人碰着。他们没碰到你吧?谁碰你,左手碰砍左手,右手碰砍右手……”
    众人激灵灵打个寒战。
    “谢谢陛下啦。”容叮叮甜甜地答,“不要你砍人啦,叮叮会让他们自己烂手手的。”
    两张小脸对望而笑,都花也似,围观的人,一抖一抖打寒噤……
    “小女身上是有些玩意,是本王给她防身所用。可是本王告诫过她,若非他人对她有恶意,不可轻易出手。小女年纪虽幼,但也能分辨他人善恶,”容楚眼眸淡淡扫过,“难道小女把诸位好意,全部看错?”
    “不……不……我们不是中了她的毒……”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立即道,“我们……我们没碰她,没有,没有!”
    “是的是的。”其他人也反应过来,急忙道,“我们只是想……想开个玩笑……”
    “郡王……是我等冲撞郡主……不知者不罪……”
    容当当忽然清晰地道:“你们知道的。”
    众人都一愣,容当当捡起地上掉的他的“名片”,奉给容楚,委屈地道:“爹爹,当当一开始就把名片给他们啦!”
    “朕瞧瞧,”景泰蓝接过去,一眼瞧过脸上抽搐一下,随即“勃然大怒”,将名片啪地掷下,“这上面名字地址俱在,你们还装不知道!”
    众人苦着脸连忙跪下请罪,一边磕头一边大骂——随便什么人弄张纸写个地址也叫告知?
    景泰蓝大骂一通后,挺宽容地一挥手,“看在世子和郡主未有伤损的份上,饶了你们这一回,还不过去请罪?”
    一群被打得毒得气息奄奄的倒霉蛋儿,再去给精神百倍的叮叮当当请罪,一边鞠躬一边忍不住悲愤地抬头望望天——天是黑的!
    季嫦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发作毫无理由,也不敢——景泰蓝看也不看她一眼,而容楚在那里微笑,笑得甚有杀气。
    在容郡王看来,一切敢于觊觎他女儿的男人,都是不可饶恕的登徒子。他眼神笑吟吟地自晏玉瑞身上掠过,晏玉瑞给他看得汗毛一阵阵倒竖,也无心找回场子,只想赶紧逃开,拼命在后头扯他娘的衣襟。
    季嫦只得忍住,生硬地向景泰蓝表示孩子重伤,需要救治,就此请求告退,景泰蓝摆摆手,看她抱着晏玉瑞离开,眼睛一瞪,对那群毒得七倒八歪的家伙们喝道:“都堵在这里做什么?把毒气呼出来让朕闻吗?”
    众人只得含泪散开,努力用哀怜的眼神栓住容叮叮,等待她大小姐良心发现给解毒。
    容叮叮向来算是大度的孩子,小手一挥就要说话,却被容当当拉住。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容叮叮笑起来,大力拍他肩膀,“当当,都听你的。”
    忽然另一颗大脑袋凑了过来,却是景泰蓝的,“喂,你们在说什么,说给哥哥听听。”
    景泰蓝出口“哥哥”两字时,顺溜自然,那两个听得也自然,景泰蓝自己却顿了顿,眯了眯眼,随即微笑。
    他是哥哥了……
    他有一对聪明的弟弟妹妹……
    这感觉真好……
    不过……景泰蓝皱了皱鼻子——好像弟弟奸坏奸坏的,不好骗;妹妹还会下毒,也未必肯给他玩……唉,麻麻真是的,没事把叮叮当当送上山干嘛呢……
    景泰蓝让弟弟代做作业和玩妹妹的希望破灭,顿时又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要给他们立即解毒,让他们到那边,等下咱们去给他们开会……”容当当这么嘱咐姐姐。
    景泰蓝听得一头雾水,“开会,开什么会?”
    容当当抿着薄唇不说话,容叮叮笑眯眯小手一挥,拍了拍景泰蓝的肩膀,“哥哥,你很快就知道,你有我们是很幸福的哟……”
    “我当然很幸福……”景泰蓝看着两个小家伙对那群中毒的官宦子弟们招招手,带着他们进去“开会”了,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容楚笑而不语,随便儿女去做什么,关于孩子的教育,他早已接受了太史阑的观念——不约束,不限制,不强迫,放纵天性,正确引导。
    这俩娃娃假如今天受了点刺激,想要好好调教丽京官员子弟,做这丽京的小霸王头子,他也不介意。
    一直以来,官员子弟到了年龄就可入仕,占据朝中和亲卫重要职位的制度,有利有弊。好处在起点较高,避免了很多麻烦;坏处在这些子弟娇生惯养,不知民间疾苦。太史阑上位后,多年来一直上书强调废除寒庶之分,国家选材一视同仁,越来越多的寒士英才被选上来,虽然有利朝政推行,但也导致了贵族子弟和寒门官员之间壁垒森严,矛盾不断。
    对此,容楚认为,只有两个解决的可能。一是彻底废除官员子弟自动捐官制,实现国家选士的彻底公平。但这一着改制,必将动摇整个官宦阶层的利益,引起这些人抱团做对,影响巨大,操之过急甚至会动摇国本。另外一个办法就是从小好好调教这些官宦子弟,从娃娃抓起,从素质抓起。
    这也是当初他设置光武营的初衷,地方光武营现在总体还不错,丽京光武营因为一直被康王把持,虽然也训练出一批优秀人才,现在却多半投了太后和天节阵营,就算现在投奔容楚,他也不能用。
    如果他的孩子,有和老子同样的心思……
    容楚微微一笑……顺其自然吧!
    他和景泰蓝站在猎场门口,看见两个孩子过了一阵子,从树后手拉手出来,身后诚惶诚恐跟着一群半大不小的毛孩子,正午阳光下,两张精致的小脸晶莹发亮,都禁不住笑起来。
    ……
    九月的金风吹过南齐大地,将几骑快马的蹄声远远地送开。
    蹄声如流水,越阡陌跨沟渠过通衢大道,擦过人群身边时,不过是一阵淡淡的风,人们目送着快马的背影,只能看出那必是千里名马,以及从马鞍上金黑二色的镂痕上看出,这马来自军方。
    或者还有眼尖的,能看见镂痕上,有静海二字。
    太史阑一行,轻装简从,快马一路奔丽京。
    她原本应该更快到来,只是临出发前另有紧急公务,耽搁了几天,一路紧赶慢赶,此刻才到丽京。
    东堂近期颇安分,西番暂时也没什么动静,倒是她刚刚得了些消息,觉得五越似乎有些不安分,正想和景泰蓝容楚商量一下。
    这日中午,丽京城门在望。
    太史阑停马,仰头望丽京七丈城门,微微吸一口气。
    距上次跨越出丽京城门的阴影,已有五年。
    而她穿越到这块土地,也已经六年。
    一瞬间星霜换,人间沧桑亦幸福。
    她此刻归心似箭,一拉缰绳便要进城,忽然几骑快马从城门里驰出,正擦过她的马身,往城外去了。
    太史阑从军多年,对马很敏感,一看那高峻马头雄伟马身,便知道那是好马,很自然被吸引了目光。
    眼光这一掠,她便在对方马鞍的同一位置,也看见一抹火漆的烙痕。
    这是军马。
    太史阑没有多想,军马出入城门是很正常的事,顶多这骑马人看上去有点急迫罢了,不过涉及军情,急迫也是正常的。
    她急于回去见容楚儿女乃至景泰蓝,当下便入城,等待城门查验时,脑海中却总晃着那马的影子,她沉思一会,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现在天下军马,多半都已经在她眼目之下,她知道近期没有需要紧急处理的军情,唯一不受她辖制的,就是丽京城郊的天节军。
    按照道理说,暂时没有战事,没有人攻打京城,没有军队北上南下,天节也不该有任何军情,那么刚才的行色匆匆的军马,所为何事?
    太史阑多年战场摸爬滚打的敏感神经跳了跳,伸手便从还在查验的士兵手中抽出火虎的身份文书,转身便向外走。
    跟随她回来的是火虎和雷元,看她这动作都一愣,随即毫不犹豫也转身跟了出去,守门士兵愣愣看着几个人背影,嘀咕:“疯子……”
    “大帅,去哪?”火虎问。
    太史阑眯眼看着官道,现在当然早已不见那军马的影子,但她没有犹豫,“去天节大营。”
    ……
    正在此时,一群衣着光鲜的孩子穿街走巷,到达丽京光武总营的侧门,侧门看门人很殷勤地迎出来,对领头的两个孩子道:“世子,郡主,您二位和诸位少爷又来啦。”
    容叮叮笑嘻嘻点点头,容当当抿抿嘴,递给他一小块银子,看门人喜笑颜开给他打开门,指了指后头一个小山坡,道:“兽笼就在那里,公子们小心瞧着,可千万别靠近。”
    他抄着袖子,看着这群孩子,大多七八岁十来岁,却由年纪最小的两个领着,看起来颇有些滑稽。不过近期丽京各大豪门贵族及其下属们都知道,丽京新来了一对小霸王,没用多久时间,就征服了丽京贵族子弟,隐然成为丽京官宦子弟新头领。
    这两个新头领,和他们的父母一样,非常得皇帝宠爱。他们回京后,进入皇室主办的贵族学堂,上了三天课,就给皇帝递了折子,要求增加课外活动时间,带领学生们体验民情,体察民生,培养实际动手能力和处事能力。这么稀奇古怪的想法,皇帝竟然也准了,真让两个最小的四岁娃娃拟了所谓的“课外活动日程表”。日程表倒也新奇丰富,有“丽京小巷半日游”“民间工艺大探秘”“郊外马场课外游”“节日扶贫行动”“节日表演活动”“郊外远游活动”“参观军营活动”“慈善堂慰问活动”“采茶场实践活动”“射箭场练箭活动”等等。因为课外活动安排得很丰富很特别,丽京的官宦子弟们参加得也很踊跃,一开始皇帝命令夫子陪着,可这些活动多半很耗费体力,那些四体不勤的夫子们很难跟得上,后来皇帝直接命令京卫的卫士跟随保护,京卫和夫子不同,无法管束这些贵族学生们,渐渐地到后来,叮叮当当竟然就开始主事,指挥着便成了习惯,顺理成章地成了丽京这一批官宦子弟的新头领。
    新头领甜蜜可人,美貌乖巧,但凡见过的人无不交口称赞他们的可爱,不过学堂学生们可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这是一对隐藏属性的小恶魔。
    小恶魔设置课程很有些心机,一开始都是好玩的轻松的,在丽京逛各种隐秘的,平常他们无法进入的巷子,观察最底层的民情风俗,或者去慈善堂,贫民窟扶贫,让他们体验民生疾苦的同时,也找到自身的高大上感觉。孩子们渐渐上瘾,有所触动,待人接物有所进步,运动多了胃口也好,渐渐令原本持保留不赞同态度的家长们,也开始觉得这“课外活动”颇有些好处,似乎正将自己的孩子从奔往纨绔的路上拉回来,也便极力赞成。
    这时候,叮叮当当便开始了魔鬼课程,远足、拉练、劳动,实践。还不许家长们派人伺候,把一群娇生惯养的孩子折腾得叫苦连天,可是再怎么叫苦,也不好意思说出来——那对最小的四岁孩子,自己走在前头,还拖着自己的小箱子,有时候顺手还帮别人拎东西,这叫这些已经七八岁十来岁的男子汉,怎么好意思输人?
    末了也只好眼睛发直,说一声:怪胎生的小孩,也是怪胎。罢了。
    今天的课外活动比较特殊,叮叮当当听说丽京光武总营后山有处秘密的驯兽基地,是用来给一批搏击学员练习用的。这两只便有心带大家来个“动物园半日游。”打算着有什么动作快杀伤力又不大的野兽,放出来给大家练练箭,顺便也见识一下猛兽练练胆气。
    容当当做事向来谨慎,有了这想法,提前一天就去认了门子,发现这里有个侧门,比较隐秘,可以偷偷进去,便提前给看门人塞了银子,说好今天过来。
    看门人看着这群丽京最尊贵的子弟,颇有点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阵。
    “放心啦,我们只是瞧瞧。”容叮叮笑眯眯挥挥手,又对身后的一群孩子挥手,众人一拥而入。
    “今天我们的课外作业,就在这里了……”容当当的声音远远传来。
    看门人看着孩子们背影,摇摇头,重新关上门,挂上一个牌子。
    “豢兽重地,无令莫入。”
    ……
    太史阑在离天节总营里许的地方停下来,等。
    她并不确定会发生什么,但她修炼已成的感知能力,却告诉她一定会发生什么。
    感知会提醒她一切异常,不然她也不会在擦身而过的一大批出城人群中,偏偏注意到那军马。
    她身后十几骑静静伫立,无人疑问。
    大帅的命令就是军规,多年战争生涯,已经彻底练就了太史阑麾下铁一般的纪律。
    他们没有等多久,就看见有一批人马从军营中驰出,人数大抵相当于一个五十人的队。看上去像是出营侦查的斥候队。
    太史阑注意到最前面将领略有曲线的腰肢,是个女将。
    “跟上。”她道。
    这一路竟然又跟回了城门,在离城门还有里许的地方,这些人驰进道旁树林,很快又出来,出来时软甲外已经穿了寻常衣服,打扮便如平民。随即继续向前。
    过了一会,太史阑有点无奈地看着那批人入城,等他们人进城才跟了过去,看守城门的士兵还是刚才那个,看太史阑又回来,喃喃嘀咕:“果然是疯子……”
    太史阑不理他,眼角一瞄案上的本子。城门守卫会对所有三十人以上队伍登记进城事由,那本子上写的是“英国公府出城狩猎护卫”。
    太史阑嘴角一抿,冷峻弧线。
    哄谁呢,出城狩猎这么多人,一个猎物都没?
    不过对方既然编造理由这么马虎,说明并没有费心思想掩饰行踪,按说就不该是去做什么要紧大事。
    太史阑在立即回家见儿女和容楚,和继续追踪下去两个选择间,再次斗争了一会。
    随即她离开城门,对等待的护卫道:“跟上。”
    ……
    “好臭。”一群小屁孩捂着鼻子,惊叹地盯着前方。
    这里是一处小山坡,坡后盖着一大排半封闭的兽舍,熊狼虎豹俱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厚的腥臊气息。
    山坡四侧无人驻守,这里每天早晚两顿会有人进来喂食,以及每旬开课时教官带领学生进来一次,平日里闲杂人等都不许靠近,四面高墙铁壁,确保人进不去,野兽也爬不出。所有的兽舍都锁着,专人才有钥匙。兽舍前后墙高处开着透气的窗户。孩子们踮脚看着里头的熊狼虎豹斑斓皮毛和狰狞利齿,啧啧惊叹。
    本来孩子们出外,都有各家护卫跟着,人多眼杂的很不方便,各家护卫护着各家小主子,时常还容易引发纠纷。叮叮当当后来便上书皇帝,要求所有学生都不要带护卫,只由京卫统一保护,并且缠着父亲祖父,表示自己作为学生头领,要以身作则,王六叔叔他们不能再跟,容楚口头上应了,自此之后,便由京卫负责保护,其余各家护卫,多半远远在附近区域等候召唤。
    叮叮当当今天带人过来时,因为怕这个课程会被京卫阻扰,特意使计把人给调开了,现在这边只有这一群孩子。
    孩子们嫌臭,又有些畏惧,都远远捂住鼻子瞧着。叮叮当当一脸不稀罕,四处随意望望。
    他们在李家时,见过的这些野兽多了,李家所学驳杂,蕴藏丰富,武功修行用毒异术乃至毒虫猛兽的各种驾驭,李家都有人擅长。李扶舟本人虽然不教叮叮当当这些,但这几年叮叮当当靠着自己的甜嘴,这里学一点,那里瞧一点,见识足可算丰富。
    少爷们恐惧了一会,看看这两人一脸无所谓,也渐渐放开了些,三五成群靠近自己感兴趣的野兽,对里头指指点点,那些虎落平阳的猛兽们,懒洋洋睁开眼睛,瞟一瞟这群汪汪乱叫的小狗。
    “当当,那只狐狸怎样?”叮叮关心的是练箭的问题,上次狩猎因为景泰蓝哥哥一直要和她玩,导致她没能好好地去打猎,最近熬得有点手痒。
    一边说她一边抽出自己的朱红色小弓箭,箭上泛着荧光,是涂了迷药。
    容当当看看那狐狸笼子,里面有三只狐狸,和其余猛兽的笼子也已经隔开,觉得安全是没有问题的,便点了点头,自己上前去开笼子。
    狐狸笼子上了锁,但容家孩子身边怎么可能没利器,容当当拔出一把小钢刀,用力一劈,铁锁落地,他打开门,几只狐狸得了自由,立即窜出,在山坡上一闪不见。
    “谁捉到这三只狐狸,叮叮当当有赏!”容叮叮大叫,“可以提一个要求!”
    立即有个小胖子,大声道:“容叮叮,我想你陪我睡觉!”
    “叮叮要陪爹爹睡觉!”容叮叮大声道,“爹爹同意叮叮就同意!”
    容当当立即在小胖子身上洒了一堆粉末,“大宝,咬他!”
    ……
    三只狐狸在山坡上飞窜,孩子们各自狩猎,叮叮当当和几个孩子一起,将其中一只灰狐狸逼到山坡的一个角落,那里背后不远处,就是熊舍和狼舍。
    孩子们大声吆喝,左右包抄,要将狐狸抓获,那狐狸似乎急了,忽然一个急窜,向着熊舍的方向窜去。
    孩子们立即纷纷拉弓射箭。
    “咻。”
    一道极其猛烈的劲风,从孩子们头顶掠过,那般猛烈穿透空气的声音,惊得所有孩子头皮一紧,容当当愕然抬头,便看见一支黑色的箭,箭头闪烁着红色的光,越过狐狸跳跃的背脊,没入前头熊舍的上半截板壁。
    容当当心中模糊地掠过一个念头——好大的箭……
    未及想清楚,黑红弧光一闪,随即轰一声闷响,烟尘从熊舍壁上腾起,伴随一阵低沉愤怒的咆哮声。
    孩子们都惊住,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隐约觉得似乎有巨大危险逼近。
    “轰”又是一声,烟尘更甚,灰黄弥漫的尘土之中,隐约可以看见粗厚的黑色的腿爪。
    “熊出来啦!”蓦然一声尖叫,孩子们惊骇欲绝,四散要逃,却接连听见头顶箭风呼啸之声,没入对面兽舍,一道道灰影闪电般窜出,无声无息没入烟尘里。
    有人跑,有人尖叫,有人惊吓哭叫,叮叮当当大叫,“别慌!别慌!大家聚在一起……”但他们稚嫩的声音,被孩子们的惊呼狂乱淹没。
    须臾,烟尘散尽,腥臊气息却愈重,孩子们跑不多远,又惊吓地退了回来,“狼!狼!”
    此时叮叮当当才看清,不知何时,山坡下已经围了一圈狼。正将他们的去路包抄。
    刚才那些箭,居心阴毒,竟然是将熊舍和狼舍的板壁射开,放出了这些猛兽。
    这些圈养的兽,平常不可能吃饱,此时深红的一圈狼眸都死死盯着看起来很肥嫩的猎物,眼眸里充满贪馋的欲望。
    而对面那只熊,人立而起,孩子们仰望它的高度,只觉得脖子发酸,再看看那蒲扇大的熊掌,更觉绝望。
    “呜呜呜叮叮当当,你们害死我们啦。”一个孩子扔掉弓箭,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腥风猛烈,灰光一闪,一只狼立即扑上,张开大口咬向那孩子脖子。
    雪白的利牙在日光下闪亮,齿缝间挂着猩红的肉丝。
    那孩子尖叫抱头,其余人哭叫着滚爬逃开,“救命!救命!”
    “咻咻。”忽有两箭电射而来,一中那狼颈侧,一中那狼小腿,血花溅开,那狼嚎叫一声,就地一个翻滚,悻悻退开。
    那惊魂未定的孩子抬起头,就看见容叮叮放下弓,小脸煞白,容当当抓着弓,薄唇紧抿。
    两个最小的四岁孩子,竟然是此刻最镇定的人。
    最初的慌乱也是有的,巨熊的逼近,狼的包围,那些尖牙利齿,都在提醒他们这确实是生死危机之时。但素日的教育让他们立刻记起,爹爹麻麻说过——生死关头,慌乱无补。冷静和镇定才可以救命!
    两箭齐发,逼退一只狼,两人都松口气,大声招呼,“都过来,不要跑散!那些狼会吃了你们!”
    容当当伸手入怀去拿烟花,准备召唤自家护卫,他本来和容叮叮背靠背,忽然觉得身后一空,一转头就看见姐姐向前奔了过去,搀扶起了一个跌倒的孩子,而此时,那头熊忽然咆哮着,向她撞了过去!
    容叮叮只觉得腥臭之风逼人,一抬头,就看见一团巨大黑影,和一双灯笼似的带血的凶眸!
    容当当的叫声撕心裂肺。
    “姐姐!”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51:30
     第九十五章 团聚
     更新时间:2014-1-4 8:59:31 本章字数:11333

    “姐姐!”容当当的叫声撕心裂肺,拼命拉弓。
    “唰!”
    一道白虹劈裂湛蓝天际,刚刚闪烁在人的虹膜底,转眼就劈到了黑熊的背心!
    “嗷——”巨熊一声嚎叫,偌大的身子向前一冲,眼看容叮叮就要被压住。
    巨大的黑影笼罩下来,带着腥气的涎水滴落在脸上,小妞这时终于有点被吓傻了,竟霍然转身,双手捂脸,向地下一趴。
    叮叮如此美貌,不可以被压扁脸!
    容叮叮护脸趴地,也就没看见接下来的要紧一幕。
    容当当却一直盯着这边,便见白虹一闪,带出血虹一片,随即一条人影,忽然从破裂的熊舍里冲出,一步到了巨熊背后,霍然抬腿。
    修长笔直的腿,飞弹而起,在半空中拉出一条漂亮凌厉的弧线,再呼啸降落,炮弹般狠狠砸在巨熊腰上。
    “呼”一声,那只足有千斤的成年熊,被这凶狠的一腿横扫扫出,巨大的身体擦及地面,将草皮磨掉厚厚一层!
    四面一静,狼们齐齐将尾巴一夹。
    容当当仰起脸,正迎着日光,他被日光刺得眯起眼睛,泪眼模糊中,看见一个高挑的黑衣女子,面容冷峻,手执刀鞘,淡定地跨过如山一般的巨熊身体,自未灭的烟尘间,向他走来。
    四岁的容当当,从此永不能忘记这一幕。
    不能忘这一刻烟尘里,终于从一个传说走向真实,却又成为孩子心中另一个传说的女战神。
    他的母亲。
    ==
    太史阑立在草地上,看着女儿撅起的屁股,和儿子微微苍白却仍旧镇定的脸。
    会在这里和他们相遇,真是一千一万个没想到。
    她其实先前就过来了,一路跟着那队伍,到了这里,眼看着对方埋伏进山林,又看见一群孩子,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将会发生什么,只是一时没搞清楚对方的目标是谁,哪知道转来转去,竟然还是着落在叮叮当当身上。
    王六等人也早已到了,一开始熊舍被破他们就要出手,被太史阑拦了。
    她要看看儿女的本事。
    过往四年,她虽然不在他们身边,但对他们的教育,可谓用尽心力。这些年她手写的各种要求细则,睡前故事,启蒙学习知识,加起来应该够半间屋子。都是她在戎马倥偬期间,熬夜抽时间写就。四年间,极东到静海往来信件频繁,信使磨平了两地地皮,她一直根据每段时间孩子的表现和反应,来随时调整和指导苏亚如何处理,四年,她每日睡眠时间,从没能超过三个时辰。
    但饶是如此,她依旧担心。无论自己怎么用心遥控,孩子毕竟不在身边,她不怕他们不成材,却怕他们不够心志强大,挨不住这人间委屈;也怕他们在江湖环境长大,染武林凶杀之气,不够包容宽善。
    此刻她终于放心了。
    其实当巨熊出笼,狼群包围那一刻,她看见叮叮当当白了脸却没哭,还在试图收束队伍,就已经很满意。
    再看到叮叮当当背靠背御敌,小弓箭一出手就伤了条狼,更满意。
    最后看见叮叮不顾危险去搀扶同伴,满意得无以复加。
    她的孩子们,不仅强大,而且善良。拥有健全的品格和基本的道德,这就够了。
    她扯起唇角,冲容当当笑了笑。
    容当当顿时觉得,心花都开了。
    他知道这一个笑容,有多珍贵。
    太史阑顺手把撅着屁股当鸵鸟的容叮叮拉起来,心中暗哼一句“小胖妞!”
    容叮叮脸上还粘着泥土草叶,傻傻地看了太史阑半晌,目光落在她胸前的金色苍阑军标志上,大眼睛霍然一亮。
    太史阑眯着眼,等着女儿爱娇的投怀送抱。
    谁知道那小丫头,站直身体,张开双臂,下巴一抬,“来抱抱!”
    太史阑,“……”
    难怪苏亚说这孩子大气宽广,敢情对谁都宽广地展开胸怀。
    这明明是自恋和亲和度过剩!
    太史阑默了一默,扯扯嘴角,还是将女儿抱起,走到容当当身边。
    小子立即拉住了她衣襟,仰起脸不说话,眼神颇有些复杂,太史阑猜他大概在纠结到底要抱还是不要抱。
    她微微有些恍惚,想起当初那个被姐姐压在身下的小小一团,还有塞住他咽喉的那一口淤血。
    这个她险些失去的宝贝,如今竟然也长开了,一双细长的眼睛,似她,又胜于她。
    老天待她,终究不薄。
    她蹲下身,把那一脸渴望又一脸纠结的小家伙揽在怀中,靠了靠他的脸颊。
    “当当,”她道,“我终于见到你。”
    容当当的小脸,忽然湿了。
    他从懂事起就不爱哭,和活泼开朗的姐姐比,他显得沉默内敛,李家上下,都认为这小子将来也是个铁人儿,这一辈子都不会哭的。
    容当当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忽然觉得心里发堵,觉得麻麻的眼神,说不出的欢喜也说不出的沉重,觉得好像在那双和自己很像的眼睛里,看见一团团的血火,一滴滴的眼泪,一幕幕那些失去的,和拼尽全力挽留的一切。
    他说不清这感觉,却更用力地抱紧了太史阑的脖子。
    太史阑如同对待大人一般拍了拍他,转头看看女儿,原以为她表现出对儿子的亲昵,女儿要吃醋的,谁知道容叮叮根本不在意的模样,反掏出小手绢,给容当当擦眼泪,她的眼神很有点惊讶,但竟然没有取笑弟弟。
    太史阑欣慰地扯扯嘴角。
    叮叮真的是一个很大气的孩子。
    她也在心中夸夸自己——她没负了景泰蓝,也没负了自己的一对孩子。
    这才是她一生最大的成就。
    揽着两个孩子起身,对面人影闪动,她的手下和王六等人已经去追捕那些暗伏着的天节军,王六就在附近,并没有走远,一听到动静立即就到了。太史阑并不担心之后的事情处理,甚至很有些愉快——正愁找不到天节军把柄,如今一瞌睡就送来了热枕头。
    周围的子弟们都渐渐安静下来,用惊疑不定的眼神朝她望着。
    太史阑忽然问叮叮当当,“今天的事情,你们怎么想?打算怎么处理?”
    容叮叮抱着她的胳膊,奶声奶气地道:“叮叮要向爷爷奶奶,爹爹麻麻,还有王六叔叔赔罪啦。”
    “为什么?”
    “叮叮不该不听话,带他们来这么危险的地方,还把护卫叔叔们支走。”小丫头答得倒爽快,看样子赔礼道歉也熟悉得很。
    “为什么是你赔罪,当当呢?”
    “当当是弟弟,叮叮是姐姐。”
    太史阑唇角一扯,赞许地摸摸她的脸,又问一直不说话的容当当,“你觉得呢?”
    容当当扬起小脸,他很喜欢爹爹麻麻和他说话的方式,让他感觉自己已经长大。
    “当当和姐姐一起去赔罪。”他道,“当当觉得,还应该向他们的爹爹赔罪。”
    他指的是刚才一起遭受惊吓的同伴。
    太史阑点点头,道:“很好,要勇于担当。麻麻陪你们一起去。”
    “可是……”容当当顿了顿,鼓起勇气道,“当当不想去……”
    太史阑微微一愣。
    容当当急忙踮起脚在她耳边悄悄道:“麻麻,我和叮叮想调教这些家伙啦,这事情给他们爹爹知道,以后他们爹爹就不让他们出来了……”
    太史阑挑起眉毛——调教?
    这个词儿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想了想,决定这回要好生教育一下景泰蓝。
    她瞟一眼容当当,确定这个儿子果然比女儿更奸坏些。
    虽然还不清楚事情始末,不过她也隐约明白了叮叮当当的意思,有点不敢置信地打量了一下叮叮当当——是她猜想的那个意思?这一对小家伙,太精怪一些了吧?还是仅仅是怕以后没人陪着玩了?
    她宁愿是后者,她的孩子,还是平凡一些的好。
    火虎等人陆续回来复命,擒着十几个俘虏,都已经被揍得半死,这些人一脸无辜冤枉之色,一路被反绑着过来,犹自骂骂咧咧。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我们是光武营的守卫!你们凭什么拿我们!”
    “放开我们!否则治你们擅自伤人之罪!”
    太史阑冷冷抱胸立在当地,看着那些看似气焰嚣张,实则色厉内荏的士兵,嘴角淡淡一撇。
    这些人台词倒是熟练,想必事先已经通气。他们先前埋伏的位置,正对着兽舍,已经深入光武营内部,如果光武营没有人帮忙,这么一大批人很难进到那里。
    这计划说起来也算周密,这些人毁了兽舍,事后一走了之,在别人看来,是孩子们自己贪玩淘气激怒野兽,招致杀身之祸。这些猛兽都是长期被饿着的,一旦出笼杀伤力惊人,到时候一旦有死伤,叮叮当当就算逃得性命,也难辞其咎。那些孩子受伤或者死亡的官员们,从此便是容楚和太史阑的敌人。
    真是好计。
    那群人以为太史阑等人不过是光武营其余护卫,有恃无恐地过来,当先一人满脸桀骜之色地道:“你是光武营护卫队哪个分队的?”
    容当当张嘴就要说话,他此刻满心里都是骄傲,想看见这些人在母亲名号下震惊失色,屈膝求饶的表情。
    不过随即他就觉得小手被捏了捏,他仰起头,看见麻麻不动声色,并没有看他。
    容当当若有所悟,立即闭上嘴。
    “我们是第七分队。”太史阑淡淡看着对方,“巡逻至此处,发现野兽竟然逃逸伤人。这兽笼平日里很结实,不该出现这样的意外。还有,你们似乎不是我们光武营护卫队的人,说,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对方一听她身份果然是光武护卫队卫士,顿时放下心来,狞笑道:“第七分队?我们是你们总队长的人!少废话!放开我们!”
    “总队长?”太史阑眼神有点惊讶,却还是冷冷模样,“总队长怎么会认识你们?不行,你们说一声是总队长的人,我就放了你们?扯虎皮做大旗哄人的人多了!来人,给我把他们都扒了——”
    “不死心的臭娘们!”当先一人急了,呸了一声怒道,“你敢怀疑我?我是总队长的亲戚!”
    “你?”太史阑一个眼神,满眼不信和轻蔑。
    叮叮当当明白麻麻的意思了。叮叮笑眯眯地道:“你撒谎哦,你刚刚还说是……”她眼珠骨碌一转,还在想该说哪个衙门,容当当已经飞速接道,“你说你是永庆宫的卫士!”
    太史阑一怔,火虎等人目瞪口呆——好快的反应,好准的栽赃!
    “胡说!”那士兵傻眼,怎么也没想到这俩小孩信口雌黄,还说得那么要命,“我们哪里是永庆宫的卫士,我们是……”他险些说漏嘴,被身边人一扯才惊觉,赶紧转口,“我们是新进的光武营卫士,刚拨入总队长麾下,不信,我请总队长来说明!”
    他心中暗暗心惊,生怕再说下去,漏洞越多。对方看起来软硬不吃,两个小鬼奸似鬼,真要出了什么岔子,衣服一扒,他们身份就要泄露。到时候传出去,就是一场大麻烦。
    无奈之下,他抬手放出烟花,这烟花本来是准备万一野兽控制不住,呼唤光武营护卫总队前来平息事态的。
    太史阑冷冷地看着。
    与其花费精力严刑拷打,还未必得到答案,不如现在就把人给揪出来。
    她的十几个护卫,在火虎布置下,训练有素地走下山坡,将几个重要出入点都堵住。
    过了一会儿,有几个人急急地出现,当先一人四方脸膛,下巴有痣,神情有点不安。一眼看见天节这批人竟然给擒住,脸色不由一变。
    叮叮当当一直乖乖牵着麻麻的手,很认真地看麻麻处理事情。他们见识过父亲谈笑间杀人无形的风格,更想看看传说中冷峻坚毅的母亲,是怎么对待敌人的。
    苏亚和赵十八对两个孩子的教育,因为身份的原因,自然有自己的侧重点。比如苏亚就会强调太史阑的霸气和决断,战场上叱吒风云的英姿,不同于寻常女性的坚毅,提到国公,大多表示他很腹黑。赵十八嘴里,却是容楚叱咤风云的英姿,战场上运筹帷幄的谋算,羽扇纶巾弹指敌虏灭的潇洒,南齐第一青年名将的无双风采。腹黑坚决不认,奸猾绝对毫无。至于太史阑,赵十八虽然牢记容楚嘱咐,不能在孩子面前说他们母亲任何负面,不过有时忍不住也会冒出一句半句,大意是太史阑太强硬冷情了啥的。
    叮叮当当虽然还小,但聪明,当当还很敏感,孩子对大人的话其实很上心,两个人聚在一起时,也会讨论爹爹麻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尤其对麻麻好奇些,因为他们都知道,麻麻是个很特别的麻麻,和山上的韦姨姨,苏姨姨,容姑姑,还有那些师姐们都不一样,而这些阿姨姐姐提起麻麻,神情也多半很奇怪,听说那叫做羡慕嫉妒恨。
    好奇心爆棚的叮叮当当,今日终于见到麻麻,麻麻真的是不一样的,从烟尘里走出来的执剑女子,一瞬间和他们心目中的女战神重叠。
    叮叮笑眯眯地,想着爹爹那么美,可以跳舞,麻麻那么帅,可以舞剑,他们一个舞剑一个跳舞,多美啊,下次一定要他们来上一遭。
    当当抿着唇,则在考虑更深一层的问题——都说他长得像麻麻,可是他好像没有麻麻那么酷,要不要学着更酷些?还是保持自己的特色,在延续麻麻风格的基础上,走出容当当的风采来?
    ……
    “总队长!”那被擒住的天节士兵们欢喜地呼叫,“快来!这批你的属下不识好歹,要扣留我们!”
    总队长大步过来,并没有理会他们,凝视着太史阑,冷声道:“阁下何人?为何擅闯我光武营后山重地?”
    “啊?”天节士兵们一傻——不是光武营的人?
    太史阑淡淡瞥了他一眼,“安排野兽出笼方法虽好,但难免误伤无辜,指挥使的一位远亲也在其中,你不知道吗?”
    “啊?”天节军士兵又一傻——还是自己人?
    总队长也一愣,以为真的是上头派的人,前来追究责任,急忙脱口而出,“这是永庆宫……”
    他忽然住口,因为他看见太史阑嘴角一扯。
    明明应该是个笑,但看起来就是令人心中发寒,像看见夜空里如月弯刀一闪,高悬待劈。
    容当当仰慕地盯紧那个笑容,下意识小嘴也一扯。
    他觉得麻麻的干脆利落,真是酷毙了。
    “很好。”太史阑一挥手,已经不打算再听下去,“拿下。”
    话音未落,一柄长刀飞掷,砰一下刀柄撞上总队长背心,撞得毫无准备的他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护卫们窜上来,三下五除二地绑了,天节军士兵怎么也没想到局势忽然翻转,晕头晕脑大叫:“你们干什么……”
    “扒了。”太史阑声音冷冷清清。
    火虎上刀一闪,嗤嗤几声,叫声戛然而止。那些士兵便服落地,露出里头天节军的军衣。
    这些人此时才知道不好,顾不得再掩饰,厉声大叫,“我们是天节属下,我们有豁免权。丽京府和京卫不能动我们!快放了我们,不然回头我们大帅……啊——”
    雷元忽然出现在山坡上,带着几个护卫,拖着一个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的少年,大笑道:“逮到只小狐狸!”
    天节士兵都啊地一声,呆了呆,叫道:“这是晏公子!我们大帅的外孙!太后的义子!你们赶紧……”
    容叮叮忽然奔过去,一脚踩在了晏玉瑞的脸上。那家伙一声惨叫,眼看着脸上就开了酱油铺,鼻子扁了半边。
    天节士兵们张着嘴,愕然看着面前粉嫩嫩笑眯眯的小姑娘——她笑得居然还那么甜美!
    “全数绑了,送京卫。”太史阑走过去,手中人间刺一翻,银白刺尖刺入光武总队长的脖子,随即一句也懒得再说,牵起叮叮当当转身。
    “你们疯了!你们竟然敢处置我们!这是天节老帅的外孙……”
    容当当忽然转身。
    “这里是卫国公、静海总督、援海军元帅、节制天下军务,太史阑。”
    “……”
    身后是一片死般的沉寂,容当当转身,小脸上,和太史阑一个模子的冷淡严肃,不过嘴角似乎有点压不住,总在得意地向上飞……
    太史阑瞟儿子一眼,有点好笑,也有点温暖,孩子的全心依赖和骄傲,让她心中也似被奇特的情绪塞满。
    成人的世界丰富宽广,孩子的世界最初却只有父母。他们是父母人生最美好的插曲,父母要做的,是先做好他们的开场白。
    当当细腻敏感,有英雄情结。太史阑却觉得,父母只该做道德的榜样,至于以后的路,随便他们自己走。
    从内心深处,她也不舍得当当同学披坚执锐上战场,受她受过的苦。
    太史阑撇撇嘴,心想自己骨子里也就是个俗妈,一点思想境界都没有。
    她忽然理解了容老夫人。
    爱子之心,无理智。
    晏玉瑞怔怔地望着太史阑的背影。这小子得了母亲今天要来这里,给他报仇的消息,竟然忍不住好奇,自己带人偷偷跑来,想第一眼看见尸横就地的叮叮当当惨状,他来得迟了一步,他母亲刚刚逃走,王六等人正在追击,当即把他兜个正着。
    此刻他已经吓得尿了裤子——在丽京官场传说里,太史阑名声极恶。
    “儿子女儿,”太史阑有心考校儿女,“这事儿就交给你们处理了。”
    叮叮当当领命,拖着晏玉瑞到人群里,等到各家护卫被唤来,三言两语就把今天的事说了个清楚,天节军季副将为了报复叮叮当当,竟然不惜暗中埋伏,箭毁兽舍,放兽出笼扑杀人命。众子弟们想到今日来这里玩,本就是秘密行为,山远墙高,一旦出事,叫破喉咙也无人知道,而季嫦一走了之,事后完全可以推个干净,在外人看来,是他们这一群人招惹猛兽被杀而已。众人一想到季嫦为了杀叮叮当当,竟然不惜要这么多人陪葬,顿时怒从心起,誓要与天节军共周旋。
    太史阑却又命人和各家护卫道,他们今日令小主人遇险,没有及时来救,本身也有失职之罪,如果原样说给家中老爷听,怕是要受到责罚,不如就把责任全部推到季嫦身上,就说是季嫦故意设陷,勾引孩子们来此之后伏杀。
    这些护卫本来就担心这个,此刻听见太史阑愿意和他们统一口径,顿时连连欢喜道谢,又和自家小主人对好口径,才各自回家。这边太史阑直接命人将抓到的这些人往京卫衙门一送,让花寻欢这个硬货去处置。她也听说过季嫦,性子娇纵暴戾最护短,不过她敢干出这事,难保背后没有人煽风点火给她撑腰,比如她儿子的干妈等等,容家双生子太受人关注,身份又太要紧,有人想动歪心思是正常的。
    不过她既然回来了,那么谁也别想动她家叮叮当当一根毫毛。她带着儿女回家,一路行来丽京景物依稀,身边儿女唧唧呱呱,笑颜晏晏,她忽然有种奇异的感受——时光停在此处,最好。孩子回到她身边,她带着孩子奔向容楚,真是数年来再也没有过的完满。然而这么走下去,走入前方城廓里晚间渐渐弥漫的雾气,她恍惚里觉得,前路未尽,还有那么多景物不明朗,那么多路程在蜿蜒,那么多未知,在等待。
    不过此刻握着叮叮当当软软的小手,一起走向家门,她心中,竟也是雀跃期盼的。
    家……
    前世今生,二十多年,她终于有了家。
    不过当她站在容府门口,望着那熟悉的门楣,不禁犹豫地摸了摸鼻子。
    上次走的时候浑身轻便,这次回来就已经带了两大只,人生之事,真叫人如何说起。
    那两只老的,转过弯来了吗?
    太史阑自己在丽京已经有了元帅府,是景泰四年景泰蓝给她建的,她还没去住过,所以还在考虑到底住哪边。
    只这么微微一顿,两个孩子就都察觉了,叮叮抱着她胳膊向里拖,甜甜脆脆地道:“麻麻,快进来呀,爹爹说不定在家呢。”当当则抓着她衣襟,仰头看着她,小脸上有点忐忑。
    太史阑立即被儿子的神情击中,笑笑向前走,门房的人认出了她,愣了一会,抢上来赶紧行礼,又一条声地让去传报老爷,太史阑听着,知道容楚此刻不在府中,心中微微有些失望。
    正热闹着,一人从里头出来,心事重重玩着玉核桃,道:“吵嚷什么?还不去看看小少爷小小姐怎么还没回来?”头一抬看见她,脚步一顿。
    太史阑扯了扯嘴角,微微一躬,还在想该喊什么?爹爹有点喊不出口啊……
    对方已经迅速从僵木状态中活过来,重重一咳,一点头,道:“回来啦?”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道:“还不赶紧去再收拾一边主院?前两天让你们给添的器具呢?快去吩咐厨房,今晚添菜,把上次陛下赐的贡西葫芦鸡给蒸了,让老王亲自拿出点好手艺来……”一边絮叨吩咐,一边又半偏着脸和她道,“回头去后院见见人,容楚到北塘街去了,大抵半个时辰就要回来的……”像是生怕她不答应或者转身走人,自顾自说完就快步走了,“老夫去安排一下你的护卫……”
    “哗。”容叮叮咬着手指头,惊叹地道,“爷爷今天话可真多,跑得真快。”
    想了想又道:“咦,好像有点不对哦。”
    “当然不对。”容当当薄唇一撇,“他没看见我俩。”
    太史阑站定,看着容弥匆匆而去的背影——老家伙这是自己尴尬,还是怕她尴尬?
    她立在九月金风里,良久,唇角一抹淡淡的笑意。
    容弥既然都如此姿态了,太史阑自然不能小家子气,她也很自然地去了后院,见过了容老夫人,夫人乍一见她,也有些不自在,脸上甚至微微红了红,随即便恢复过来,待她很是客气。又命人带她去看第六进院子,那是原先的国公主卧,现在容弥坚决让了出来,因为听说近期她可能回归,又把院子重新整饬了一遍。
    两个小的留在那边上房,准备等下乖乖道歉受罚,太史阑回到容楚的院子,简单洗漱一下,正要躺下休息一会,忽听身后响动,一回头,容楚正立在门槛上,夕阳里容颜皎洁,如雪洗玉濯。
    他目光灿烂又温柔,伴这黄昏霞光将她笼罩。
    太史阑恍惚间想着,和容楚也有快一年没见了,这些时日的想念,怎么熬过来的?随即她便笑了,张开双臂,下巴一抬,大声道:“来抱抱!”
    容楚一怔失笑,快步上前,将她揽在怀里,笑道:“好一个大叮叮。”
    太史阑咬了咬他的耳垂,“大当当,刚才去哪了?”
    “去给你打扫房子。”容楚下巴搁在她肩上,抱着她向后挪,挪啊挪的到了床边,一把将她压倒在床上,才懒洋洋地道,“估摸着你最近要回,看看你那院子有什么要准备的。哎,可累死我,快给我捶捶。”说着便牵住了她的手,上上下下一阵乱摸,“你瞧,这里都软了……这里,这里……”
    “这里都硬了。”太史阑鼻音嗡嗡地说。
    “……嗯,硬了……怎么办……”
    “……我不管你怎么办……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见了我第一件事都是办?”
    “不办你该办什么……你算算我存货多久没出清了……”
    “不是交给你右手兄弟了嘛……”
    “……你有良心吗……你要累死右手兄弟吗……我摸摸……哎……”
    “你再挤……当我没手吗……”
    “欢迎之至……嗯……不是这里……上一点……上一点啊乖……”
    “不如下一点,趴叽,鸡飞蛋打,如何?”
    “咝……你这没良心的坏女人……嗯嗯……快些……”
    ……
    被窝里的把戏颠来倒去玩到天黑,侍女来请他们去上房吃饭,容楚的脑袋才从被窝里探出来,恋恋不舍地叹口气,又恋恋不舍地嗅了嗅手心,被从被窝里伸出来的另一只光裸手臂,啪一下打下去。
    晚间吃饭时,容弥坐在上座,看着左边容楚右边太史阑,还有下面一双玉雪可爱的孙子孙女,老眼忽然发直,满足地叹口气,“做梦也想着今日啊……”
    太史阑和容楚互看一眼,各自给身边孩子夹菜,摸摸他们的头。确实,这个梦他们也已经等待了四年了。
    当初送走时的彻骨不舍的痛,在后来一千三百多日日夜夜中,逐渐拉长,绵长缓钝,一日不休,直到今日,那颗总在牵肠挂肚的心,才妥帖归位。
    两个孩子默默吃饭,大眼睛里早已是满满的晕陶陶的幸福。
    以往那些日子,也是一大桌,姑姑阿姨叔叔俱全,倒也没觉得多大空缺,直到今日,他们才明白,父母俱在眼前所带来的满足感,非他人可以比拟。
    容叮叮吃得特别乖巧,容当当默默扒饭,时不时要瞟上父母一眼。
    众人都有些感喟——一家团聚,和乐融融,在蓬门小户再常见不过的场景,于他们,却等了四年。
    吃到一半,容老夫人忽然道:“既然都回来了,这亲事,似乎也该办一办了。”
    她神态颇有些尴尬——孩子都这么大了,却还在讨论亲事,怎么都让人不自在,但不把成亲诸般礼节给补上,也是不行的。
    太史阑正式过门,日后大家才好称呼,现在称媳妇也不是,不称也不是,总不能叫大帅或国公吧?
    容楚顿了顿,放下筷子,对太史阑一笑,“听太史的意思。”
    太史阑正皱着眉,思考着之后应该怎么应对天节军,是否可以借此机会有所动作,听见这句,随意地道:“等此间事了吧。”
    她心里隐隐有感觉,今日之事后,丽京乃至朝中不会太安宁,自己想有空办喜事,很难。
    容楚自然是知道她的想法的,不过一笑,容夫人看太史阑漫不经心态度,皱皱眉。
    容弥也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只是碍着容老夫人在,怕她受惊吓,并没有多提,一餐饭气氛由此显得略微沉闷,吃完后将两个小的送去休息,太史阑起身道:“我进宫一趟。”
    她同样急于见景泰蓝,那小子一定等她很久了。
    容楚亲自给她系上披风,并没有要求和她一起去,只吩咐多派人护送,太史阑车马简行,辘辘轮声碾过金水桥,驶过月光如水的宫门广场,眼看着半明半暗的皇城在月色下蹲伏如兽,心中想着宫门此时不知道有没有下钥,忍不住探头出来瞧。
    她掀帘的手忽然停住。
    前方,巍巍城下,深红宫门前,半开的宫门掩去月色一半阴影,黄铜的门钮光泽幽幽,宫门旁那个小小身影,披了一肩深秋的寒霜,抱着一个已经有点旧了,却还保存完好的丑陋奥特曼,静静站在那里。
    她忽然便有了泪。
    他看见她,眼睛一亮,抱紧奥特曼,向她狂奔。
    她立即从车上跳下,三步两步奔上,蹲下身张开双臂,他毫不犹豫,扑进她怀中。
    五年时光,穿越一座广场,再相见岁月如河刹那过,再远的时间和空间,不能隔绝记忆深处的想忘。
    月色汤汤,将紧紧相拥的人影照亮。
    ……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51:43
   第九十六章 杀马特追求者
     更新时间:2014-1-5 9:00:04 本章字数:11136

    景泰四年九月,朝中大事迭生,风云再起。
    天节军副将季嫦,因为一些龃龉私仇,欲图对荣昌郡王家的世子和郡主进行加害,无果,其子被擒。
    要说季嫦,还真是个胆子超大的浑人,竟然恶人先告状,连夜奔到太后和她父亲那里,反说是太史阑无圣旨私自回京,擅自杀伤天节军士,扣押重臣之后。
    太后震怒,天节老帅震怒,太后当即下了懿旨,宣太史阑前往永庆宫分说明白。天节军则称太史阑无故扣押杀伤士兵,寒了那些为国苦战的士兵之心,丧心病狂,不可不除。
    天节老帅季宜中先后三次上书,对陛下痛斥太史阑行事跋扈,欺压同僚,要求陛下立即严惩太史阑,否则他不依,三军将士不依,天下万民不依。全天下都被他代表,和太史阑苦大仇深,大有太史阑和他不能两立,要么太史阑罢职,要么他丢命之势。
    晏玉瑞在京卫牢中也十分嚣张,对指挥使破口大骂,打伤狱卒,还大喊大叫说太史阑故意陷害栽赃,说他好好地在丽京玩,就被太史阑和容楚的护卫绑了拖到光武营后山,说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太史阑身为元帅和公爵,刚刚回到丽京,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跑到光武营去,肯定是和她家两个小崽子串通好的云云。
    虽然那一批被抓获的人当中,那个光武营护卫总队长对所有事情供认不讳,但其余人都死咬着不承认,供词送到宫中,景泰蓝怒不可遏破口大骂,“串通!串他妹的通!晏玉瑞那小贼,自己和他干妈串通了吧?”当下下令花寻欢继续审,又严词驳斥了季宜中的上书,驳回了他要求放了外孙的请求。
    当夜,位于城西隐秘处的西局总部,迎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这客人大氅斗篷,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直入西局指挥使的办公署。随即院子内外的人都被驱退,窗户密密地关了起来,将含糊的语声压在四面高墙的屋内。
    “老帅至今仍在犹豫什么?这分明是太史阑故意针对,否则她刚刚回京,应该直奔郡王府,如何却去盯上了天节军?嫦姐性子直爽,为人诚挚,就算想教训那几个小狗,也一定无心要置他们于死地,更不要提玉瑞手无缚鸡之力,事先又不知情,又怎么会出现在那里?这分明是太史阑的陷阱!”
    “……但那又能如何?陛下偏听偏信,独宠太史阑,我上书两次,至今不肯发还我那无辜孙儿……”
    “当然不肯发还!正要拿您的爱孙做法,好对天节动手!太史阑行事跋扈步步紧逼,什么儿女被欺都是借口,真正要动的是天节的军权!此计何等毒辣?如今朝中众臣,以为嫦姐要害自家子弟,都已经迁怒了天节。您再犹豫,玉瑞不保,季嫦不保,天节不保,你季家满门,都不保!”
    “我何尝不知这道理,却不愿临到末了,和陛下不能全始全终。所以想请托指挥使,和太后说说,能不能……”
    “季帅……你和太后,和我,何等交情,何须你亲自请托?我们早已再三为你奔走,奈何对方要的就是你山穷水尽,怎肯放手?太后命太史阑去永庆宫解释,她去了吗?她公然抗懿旨,陛下竟然也未曾责她半分……老帅,说到底,我们妇道人家,一无兵二无权,遇事人微言轻,人家若想不利于我,也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你不同,你坐拥重军,却被一个后辈女子逼迫至此,甚至不能保全家族,这不是拥宝山而困饿至死?将来若有个三长两短,地下回思,岂不悔断肠?季帅!你何至于此!”
    “……可怜我季家满门忠义,多年来守卫丽京殚精竭虑,从不负先帝请托,难道到最后……”
    “老帅!君子欺之以方!岂不闻飞鸟尽良弓藏乎!”
    ……
    深秋风瑟瑟过,卷起地上枯叶,撞在木质窗棂上,叶梗发出一声细微裂声,碎了。
    ……
    次日,季帅的第三封上书急递日宸殿,奏章到时,景泰蓝正和容楚一家在一起。
    仔仔细细将密奏看了,景泰蓝嘴巴一撇,递给太史阑,“老家伙耐不住性子了。”
    太史阑和容楚将密奏看了,太史阑冷笑一声,道:“所谓忠义不过如此,抵不过自家私情。”
    容楚则笑道:“嗯,季宜中急了。虽然语气恭谦如故,但隐然已露出威胁之意。确实,他以往标榜的‘纯臣’也不过如此。”
    “人都有私心,这天下有多少纯臣?和那些满嘴忠义节孝的所谓纯臣比起来,我更欣赏不掩饰自己所想所要,但又拥有一定底线的真小人。”景泰蓝笑嘻嘻地答。
    容楚和太史阑都赞赏点头,用一种“吾家子已长成”的眼神看着他。
    “不过话说回来,”景泰蓝笑容一敛,“这次我再驳了,季宜中八成就要反了。他一反,丽京中枢难免动荡,京卫人数远远不及天节,麻麻你的苍阑军还在路上,你们瞧着,该怎么办?”
    “反叛何等大事,季宜中向来以忠义标榜,一心要做两朝全始全终的名臣,除非被逼急了,万万不愿晚节不保,毁一生声名。”容楚摇头,对太史阑道,“好生关照花寻欢,务必看守好晏玉瑞,不能让他出事。这个活宝贝要出事,季宜中保不准要疯。”
    太史阑点点头,道,“所谓忠义,也是建立在他觉得皇帝对得起他的份上,一旦他觉得皇帝对不起他,反起来也就没什么犹豫了。”
    容楚又叹息,“可惜季嫦在天节自己军营里,我们没办法。如果季嫦出事……”
    “无所谓,”太史阑冷冷淡淡地道,“我早已做好和天节硬干一场的准备。季家不可能顺利交卸兵权,天节不交,天下军权永不能大一统。只要天节依旧独立存在,时日久了,其余两军也会生出异心,到时候,我们苦心几年收拢的军权,又恢复原状。天节已成毒瘤,该剜必须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容楚一笑。也没反对。说到底,放不放晏玉瑞是小事,但如果真这么毫无结果处置了这事,以后再想收天节军权,就不可能了。
    “就酱紫!”景泰蓝一拍大腿,“该坚持就坚持,能和平解决就和平解决。不能和平解决,揍他个杀马特!”
    太史阑“噗”一声,心想这是个什么词儿?想了半天才想起来,“SMART!”
    一边一直静静听三人商议的叮叮当当,忽然问:“皇帝哥哥,什么是杀马特?”
    景泰蓝气壮山河一挥手,“脑残!”
    “麻麻!”叮叮立即将谴责的眼神投向太史阑,“你没教叮叮这个单词!”
    太史阑端端地坐着,和容楚商量,“我觉得叮叮当当上那个皇族学堂,没什么作用,不如回家自学好了?”
    容楚立即微笑点头,深有同感,“是极,叮叮当当受的教育,不适合学那些之乎者也。”
    “哎哎哎!别呀!”景泰蓝立即垂头如小狗,可怜兮兮趴到太史阑腿上,拼命调整荒废已久的四十五度天使角,“别呀,我以后不再教叮叮当当骂人了……好麻麻,别让他们回去嘛……”
    皇族学堂在前殿,他忙完了就可以溜过去找叮叮当当玩,这要两只不上学堂了,他到哪再去找那两只又可爱又奸坏所向披靡的大玩具?
    叮叮也立即谄笑,抱住太史阑另一边大腿,“麻麻,我觉得那个学堂很好啊,同学们都很友爱,很听话……呃不很善良,我好喜欢他们的,我们要是不去,他们会想我们的……”
    太史阑低头看女儿毛茸茸的大眼睛,水汪汪笑盈盈,露出的眼神无辜纯净,谁见了都觉得甜到心底,觉得这丫头说的定然每个字都发自肺腑。
    天晓得!
    同学们很友爱,很善良,会想念他们?这是那群纨绔子弟么?
    很友爱?只对叮叮当当友爱吧?
    很听话?被揍听话的吧?
    很善良?和叮叮当当比起来,确实挺呆萌的。
    至于后面那几句,算了,太史阑可以确定,他们要是不去,那群纨绔会立即放鞭炮。
    叮叮当当交换个眼色——不上学堂了,到哪去找那么多又呆萌又听话又杀马特的大玩具啊!
    叮叮还要再讲,当当摇摇头。他觉得麻麻只是惩罚景泰蓝哥哥而已,不会真的不让他们上学。
    姐弟俩眼神齐齐逼向景泰蓝,暗示他可以表态了,景泰蓝瞬间接收完毕,搂住太史阑的腰,甜甜蜜蜜地道:“麻麻,你放心,我会监督好那个学堂的,绝不会让任何不良分子污染我家纯洁的叮叮当当……”
    叮叮当当颤了颤,容楚笑吟吟听着,一点都没有违和感——他家叮叮当当,本来就无比甜蜜纯洁。
    太史阑一把将他的大脑袋推开,“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景泰蓝缩缩脖子,心想莫不是弟弟遇上咪咪的名言,给麻麻知道了?说起来怪惭愧的,那个不科学,会误导纯洁的骚年的。下次给弟弟妹妹科普正统性知识好了,比如受精卵是如何战胜无数敌人,披荆斩棘过关斩将,从几十亿同伴中脱颖而出,和卵子结合,造出叮叮当当的……
    “麻麻。”容当当一向擅长用不同的办法解决问题,比如此刻他决定转移话题,以免出更多纰漏,“那天当当看见你用一根刺刺了那个总队长,然后他就说真话了,那是什么东西?”
    “哦。”太史阑得了提醒,伸手入怀摸出人间刺,两个孩子被漂亮的人间刺吸引,都好奇地趴在她腿上。
    容楚在一边摸摸下巴——他怎么觉得好像两个孩子更崇拜讨好太史阑些?是不是那天她出场过于英雄威武,在孩子心中造就高大形象的缘故?唉,明明他更亲和,表现更好呀,怎么就不讨孩子欢心呢……
    容郡王一点也不记得,他和容当当初遇时,把小子折腾了个死去活来的往事了……
    太史阑给两个孩子介绍了人间刺的功用,说到人间刺的由来时,她忽然有点发怔。
    她想起了邰世兰。
    这些年,她忙碌公务之余,并没有停止对当年一些疑惑的思索和追查。到得此刻,再想起那个女子,以往很多模糊不清的事情,渐渐已经清晰,只是擦去那层浮游在岁月深处的雾气,在真相的镜子那头,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她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只这么一愣神,身边容楚,膝上叮叮当当,乃至对面景泰蓝,都将关心的眼光投过来。
    太史阑立即清醒。
    现在身边的这几个人,最为聪明,也最为关心她,所以能第一时间探知她的情绪。
    他们放她于心上,他们也是她心上的筋肉和血脉,无法脱离,失却即亡。
    人情有亲疏,世事有轻重,只为他们,她也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在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人,拔剑捍卫,毫不犹豫。
    只为,他们。
    她轻轻吁一口气,唇角一扯,对面几个人立即放心地垂下眼光。
    “叮叮当当,”太史阑忽然有了个决定,“人间刺,你们谁要?”
    是时候将它传下去了。她曾想过不让叮叮当当入仕,可看样子,这两个孩子,拥有他们父亲的强大天赋,永不会被平庸淹没,他们也不甘于淡泊。
    那就让他们更强大,永远站在最高处。
    谁知道叮叮当当都摇头。
    “叮叮不想知道别人的秘密,”容叮叮奶声奶气地道,“知道太多,很累的。”
    容叮叮大小姐,宽容大气,潇洒自如,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事,需要用力去“遗忘”“吐真”。至于回魂,又不能真正让人活,何必把人再拉回来折腾一回呢?死前很痛苦的。
    “我想知道的,都会知道;我想让人忘记的,他会忘记。”容当当薄唇一撇,“何须外物?”
    景泰蓝托腮,叹了口气。
    这两个小家伙,太可怕了。
    他忽然好像预见了自己悲惨的未来……
    太史阑和容楚相视而笑,为人父母者,最欣喜看到的事,就是儿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过,”容当当忽然伸手,拿过人间刺,塞给了容叮叮,“姐姐拿着。”
    “不要,”容叮叮嫌弃,“好累。绑在手上好重,万一没绑好,刺破我的水嫩肌肤怎么办?”
    太史阑无奈地抚额。
    她小心翼翼保存的人间至宝,到了一对儿女面前,不如垃圾……
    “我觉得你适合,”容叮叮正色道,“看你这样子,以后桃花会很多的。你看学堂里那堆杀马特……你又对这些事不上心,将来一个个试验你一定嫌烦,拿着,戳一戳,看真心。”
    太史阑扶额——为毛助她纵横天下、帮她解决无数难题的人间刺,到了儿女这里,就成了未来老公试金石?
    人间刺,你有没有在哭泣?
    容楚的关注点却不在人间刺,唰地挑起眉毛——嗯?学堂杀马特?一堆?
    远处,那群学堂的小子,忽然都打了个寒噤,愕然看天——变天了?
    一旁景泰蓝却笑得咧开嘴——哈哈哈哈哈好啊,啊哈哈哈哈哈戳啊戳啊,用力戳那群杀马特啊!戳得没人敢再追她才好呀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也打个寒噤……
    太史阑无奈地把伟大的人间刺,传承给女儿试未来丈夫。颇有些悻悻地站起身,只觉得这对儿女的事,怕是以后都不用自己管了。
    她立在窗前,听身后儿女笑闹,看身前皇城上空,密密彤云翻卷而来,转眼覆盖了半个皇城,将那些玉堂金阙,琉璃朱柱,遮没。
    “要变天了……”她喃喃地道。
    ==九月初八,第三次被皇帝驳回请求的季宜中,自觉被逼到极限,忍无可忍,悍然动大军盘踞西城门下,要求释放无辜军士和其外孙晏玉瑞,太史阑自缚自天节大营请罪。
    满朝文武瞠目,对太史阑的祸星程度叹为观止——丽京内外两军平衡之势已有数年,从来安安稳稳,太史阑一回来,竟然就引得天节动怒,眼看硝烟将起。
    所谓杀星,名不虚传。
    太史阑本人则完全无所谓,她下令跟随季嫦的队伍,擒下晏玉瑞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在她看来,丽京目前这种局势,也该到打破的时候了。
    季宜中出兵第二天,百官弹劾天节军的折子,已经淹没了龙案。
    季嫦的出手,危及了在场所有的贵族官员子弟性命,这些人岂肯甘休?
    陛下当即下旨,说明事由,怒斥季嫦行事丧心病狂,季宜中偏听偏信行事昏聩,要求天节立即退出京畿范围。太史阑下令急调苍阑军入京。
    现今的苍阑军,经过先后两次扩军,现军力五万,虽然在外四军中人数最少,却是如今声名最盛,以一当十的虎狼之师,也是太史阑最为死忠的嫡系。
    九月十一,容楚亲自押晏玉瑞上城头,和天节老帅季宜中谈判,说明了当日发生的事,要求他立即退兵回营,赤膊请罪,交回天节军权。朝廷会法外容情,放回晏玉瑞,轻处季嫦,并依旧给予他晚年安稳,保他家族荣华不衰。
    容楚城门三劝,一劝老帅万不可一时冲动,晚节不保;二劝老帅一生忠义,勿负先帝之恩;三劝老帅退一步海阔天空,保季家安稳百年。
    季宜中犹豫,全军后撤一里,却并没有离开城门范围。他没有再要求太史阑出面请罪,却要求将晏玉瑞立即放归,次日他会带诸子入宫,向陛下剖明心迹,交出兵权。
    容楚并没有立即答应他的要求,回宫去和皇帝商量,约好第二日答复。
    是夜,无星无月。
    永庆宫灯火掩在重重帘幕后,望去如一闪一闪诡秘的星。
    帘幕后亦有模糊的语声传来,听起来幽幽远远,句读间却短而干脆,带着凌厉的杀气。
    “老家伙已经动摇了……”
    “他一生愚忠先帝,自不肯晚节不保……可恨容楚巧舌如簧……”
    “他三子一女,只有季嫦一个女儿,季嫦又只有这一个独子,自然将晏玉瑞看得重要……”
    “如今我们手中没有军权,只有天节是我们的依靠……不能让他退出!”
    “太后……事已至此……你我不能再有妇人之仁……”
    “……你待怎地……”
    “该杀人了!”
    “……谁?”
    室内静了静,随即有人缓缓转过身来,浅红的裙裾远远地曳开去,和垂地的深紫厚重宫幔层叠。
    灯光幽幽,照亮那人的脸,五官平常,妆却化得精致,弥补了先天的不足,倒显出几分的秀丽来,只唇角一抹笑意,阴阴沉沉,像开在废墟和鲜血上的妖花。
    乔雨润。
    从静海回到丽京的乔雨润,行事更加谨慎隐秘,这几年她深居简出,不给任何人任何机会对她下手,真正成为隐在幕后的,一条等待时机随时冲出来咬人的恶狗。
    她对面,坐着宗政惠,和艳到荼蘼的乔雨润比起来,宗政惠倒比四年前显得憔悴,眉梢眼角,已经隐隐现出了细纹。
    那不是时光镂刻,是忧思所致。
    “太后您放心……”乔雨润不答她的话题,只轻俏地一笑,“总之明日,季宜中,会发疯,会推翻他的诺言……”她笑容渐冷,“他要保晚节,也要看我愿不愿意。”
    宗政惠默然,时至今日,她身边也只剩了乔雨润一个亲信,不信她还能信谁?
    “太后,”乔雨润还冲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您且安睡,待明日一早,便有好消息了。时辰不早,微臣告退。当然,也请您一定做好准备。”
    宗政惠注视着她慢慢离开的背影,忽然发觉她走路姿态平稳了许多。
    景泰元年乔雨润和太史阑斗法,瘸了一条腿,景泰二年太史阑生产时她去搅合,脚趾又碎,瘸得更厉害,可今日宗政惠瞧着,她慢慢行走时,已经看不出颠簸。
    “微臣早些日子,得了一个好东西。”乔雨润转身,笑容有得色,“用了之后,果然不同。如今功力更上层楼。此事,于太后也可喜可贺。”
    宗政惠看着她的笑容,总觉得她笑得诡秘,令她心中发堵。她隐约知道乔雨润用童骨练邪功,心中作呕,也不肯多问,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眼看乔雨润的背影消失在宫廷黑暗的长廊间,宗政惠神情怔怔,轻轻抚摸着腹部,那里,曾经孕育一个小生命,然后,他没了,她也什么都没了……
    良久,帐幕间传来梦寐般的喃喃低语。
    “孩子,如果你还活着,多好……”
    ……
    这一夜天黑如盖,沉沉地盖在天节军营的上空。
    军营气氛很压抑很沉重,大家心里都明白,老帅这次干的是大逆不道的事,他们此刻,都是提着脑袋,陪着他疯狂。
    天节军跟随季宜中多年,对他忠心耿耿,老帅的命令,哪怕后果是杀头抄家,也认了,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心中没有想法,最起码现在,整个军营笼罩着一股愤懑的情绪——他们觉得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正是季嫦的自私任性造成的。
    季嫦此刻正呆在自己的营帐里,不敢出门,她很清楚将士们的怨气,更清楚大家可以顺从容忍她的父亲,却不一定会容忍她。
    季宜中也明白现在的情形,特意派人告诫她不要出门,并安排人守卫她,告诉她忍耐过今晚就好。
    季嫦不敢出门,却不能不去解手,她已经憋了一天,眼看四面灯火都熄,营地内已经无人走动,便悄悄去茅房。
    路上黑沉沉的,士兵们都在沉睡,偶有巡夜的人远远地经过,这般安静反而让她安心。
    解了手出来,季嫦忽然看见一边有两个黑影,她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却是自己的亲信护卫,不禁松了口气。
    “站这里做什么?”她问。
    “老帅让卑职通知您,方才他派人把公子救出来了!”
    “真的?”季嫦大喜。
    “大帅听说容楚那边根本没有诚意,准备明日哄大帅孤身进城,然后一起杀了大帅和公子,大帅先下手为强,干脆派人将公子救了回来……副将,大帅让您带着公子先走。”
    “好!”季嫦心急如焚,“快带我去见瑞儿!”
    “好。”那两人带着她,行到帐篷之后,那里有棵树,密密的树荫成了一片死角,不从面前过谁也看不见人影。
    树下空荡荡没人影。
    “他在哪呢……”季嫦东张西望,忽觉身后一凉。
    她骇然转头,身后人立即拔刀,鲜血蓬地散开,遮住了她的视线。
    季嫦踉跄后退,身后却没人接着,她砰然倒地,最后一眼看见人影遮没天空,雪亮的刀横劈下来。
    ……
    半晌,两条人影拖着一个袋子,进入季嫦的营帐,在帐中掘坑,将袋子埋了。
    袋子里是季嫦的尸体,但人头已经没有了。
    人头已经由人接应,带出了天节军营。
    与此同时,京卫衙门里,得到容楚太史阑嘱咐,正在安排加紧对晏玉瑞看守的花寻欢,忽然接到了一封信。
    她随意打开看了一眼,霍然变色。
    属下不明白发生什么事,都愕然看她,眼看素来决断的花寻欢脸色阵青阵白,思量半天,跺跺脚,竟然一声交代都没有,便出了府。
    夜色正浓,花寻欢一人一骑风驰电掣越过长街,此时丽京非常时期,早早实行了宵禁,路边不时有卫兵闪出身影欲待盘问,花寻欢大氅下手腕一翻,京卫指挥使令牌一亮,对方都无声纷纷退走。
    花寻欢最后停在丽京河西岸,那里有一片稀疏的绿杨林,河上画舫彩光迷离,映得河水五色斑斓,一些金紫翠蓝的光,射到黑黝黝的林子里,不觉明亮,反添了几分幽魅的气氛。
    林子里,似乎立着一些高高矮矮的黑影。
    花寻欢将马系在河边,大步向林中走去,画舫彩光反射在她脸上,映出她少有的冷峻神情。
    林中几个人看见她,迎了出来。
    “少……”当先一人正要开口,被花寻欢摆手止住。她目光在人群中一梭巡,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人,不由冷笑一声。
    “果然是骗局。”她道。
    对方在她的目光下瑟缩,随即道:“我等也是无可奈何……您又为何一直对我们避而不见?”
    “不是避而不见。”花寻欢漠然道,“只是我觉得,没有必要再见了。”
    “姑娘!”当先一人愤然道,“你这话错了!我们知道你现在身份不同了,自然不屑于见我们。但你无论如何也不该忘记,你还是我们中……”
    “我没忘记,是你们忘记了。”花寻欢眼睛一瞪,“你有脸和我说这个?我身份高了不见你们了?你们怎么不说我身份高了所以你们来找了?之前我在二五营当教官时,在南齐流浪时,你们怎么从来没出现过?”
    气氛陡然沉默,林子有紧绷的呼吸在高低起伏。
    半晌有人沉沉地道:“事情都过去了。少主人,你出来这么多年,如今也该回去了……”
    “别叫我少主人。”花寻欢冷笑,“你们的少主人,是我弟弟。”
    “小少主……身体不行。”那人道,“族中的未来,还需要你主持。”
    “族中有什么未来?”花寻欢道,“族中一切都很好。二娘当初逼我出门时,说过只要我离开,她会保住弟弟性命,保他做族长,一世安宁。她自己不能生养,弟弟体弱,正好适合做她傀儡。我当年破门而出,改名换姓,永久放弃了继承权,已经不算族中一员。你们趁早给我滚回去,保护好我弟弟。记住,他要有任何闪失,我必定灭了你们。”
    “夫人现在已经想通了。”当先一人躬身递上一封书简,“这是她给你的信。”
    花寻欢眼角斜挑,不接。对方只得将信当她的面展开,花寻欢就着月光草草一瞄,脸色变了。
    ……
    半个时辰后,花寻欢再次风驰电掣地赶回府,却得到一个既意外,又在意料中的消息。她离开京卫府不多久,晏玉瑞遇刺身亡,人头被割。
    ……天快亮的时候,容楚和太史阑接到了晏玉瑞死亡的消息,两人齐齐道一声“糟了!”立即起身。
    容楚一边穿衣匆匆出门一边吩咐身边赵五等人,“立即通知丽京府和京卫关闭九城城门,不允许任何人出入。通知上府即日起进行宵禁,通知都督府将前期军械运往城门,通知丽京光武总营严格把守,所有学生无三公及我手令一律不得出营,通知京卫前往皇城守卫,并严控西局动向……”
    “主子。”王六匆匆赶来,“外卫有报,说今晚京中各处事端不歇,京卫疲于奔命。本来这些事都是小事,不够级别上报您和三公。但方才大家瞧着有点不对,事端太多了,着属下来和您报一声。”
    容楚停住脚,脸色微冷,停了一停,道:“这是太后要出城!你们该早些报我才是!”
    众人震惊,不知他如何便有这推断,耳中听得整座城都似隐隐喧嚣,心也砰砰跳起来。
    “来不及了。”容楚吩咐手下,“备最好的马,我亲自去追!”
    “去哪里?永庆宫?”
    “直接去西城门!”容楚毫不犹豫,“京卫那边……”
    “京卫那边我去。”太史阑跟出来,“我关照过寻欢好生看守晏玉瑞,不能出任何问题,她这是怎么了?莫要有什么变故,我得亲自去看看。顺便坐镇京卫。”
    “只怕就算保得晏玉瑞,也未必保得天节军内部平安。发生在他们内部的事情,我们鞭长莫及,而那才是最要命的……”容楚叹口气,颔首,“也好。苍阑军大概几时能到?”
    “约莫七天左右,另外十八和苏亚容榕她们即将回来,可不要正好被堵在城外。”
    “天节向来忠心耿耿,所以拥兵十五万却能驻扎在天子之侧,一旦天节反水,丽京前期承受的压力极大……”容楚叹息一声,“希望事情没有那么糟……”
    太史阑默然,明天就要和天节元帅谈判,这时候晏玉瑞却被杀,朝廷这边百口莫辩,季宜中必然悲愤若狂,更要命的是,对方既然出手杀了一个晏玉瑞,很可能一不做二不休,做些更可怕的事,激得季宜中彻底疯狂……
    她心中叹口气,不知道花寻欢是怎么了,这要紧关头,怎么会让晏玉瑞出事?
    容府其余人也被惊动,容氏夫妇急急披衣而出,看容楚和她一左一右,便要分道而行,容老夫人忍不住道:“太史阑你何必出面?家中和孩子,终究还是需要……”
    “我是军人,危急之时以身当之,何况此事因我而起。”太史阑打断了她的话,翻身上马,“火虎,保护好府中诸人。”
    “是。”
    容老夫人叹口气,看着两条人影分驰而去,默默双手合十,仰望天际。
    天边,启明星已经亮了。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51:56
    第九十七章 急追
     更新时间:2014-1-6 8:35:41 本章字数:11524

    是夜,永庆宫。
    在容楚还没接到消息之前,永庆宫里闪入一批黑影,当先一人直入宗政惠寝殿。
    寝殿里的宫人事先已经被屏退,一片黑沉沉的,宗政惠却没有睡,几乎在那人刚刚落地,她便掀帘坐起,急问:“如何?”
    “成了。”响起的是乔雨润,“您准备好了吗?”
    宗政惠微微有些犹豫,“我们真的要离开吗?至于如此吗?我毕竟是太后,是皇帝的娘,当朝以孝治天下,他不敢对我怎样的,这一走,可就不一样了……”
    “陛下是不敢对您怎样,可是,太史阑回来了!”乔雨润冷笑,“她可对您没有一丝情分!她行事也向来没顾忌!马上季宜中要反,第一个就会对上太史阑,太史阑必定猜得到此事与你我有关,你说她会怎么做?”
    宗政惠打了个寒噤。
    “陛下因孝道不能动您,她却可以有一万种理由对您下手。”乔雨润阴恻恻地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您比我清楚。她能抗下朝中潮水般的弹劾,一杀就是一万俘虏,怎么会受困于舆论,放过一个您?她可以假称保护您,动大军包围永庆宫,她可以安排刺客来刺杀您,然后再带领军队来给您收尸……”
    “别说了!”宗政惠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她坐在床上,脸色苍白怔了半晌,幽幽道:“我现在只恨当初,没有立刻杀了她……”
    “后悔已迟,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绝地反击。”乔雨润冷冷道,“我们必须现在出城,投奔于季帅。您安全了,才是太后。季宜中确实对皇朝一腔忠心,便是看在先皇的份上,他也一定会保护您的。”她唇角忽然绽开一丝冷笑,“何况他现在对太史阑满心愤恨,必杀她报仇。但这么做,他也算背叛了一生所忠,晚节不保。他心中一定也因此犹豫痛苦,您一去,您是皇室最高女主人,他敬奉着您和皇帝做对,就不算背叛,他一定会用尽全力保住您。”
    宗政惠不再犹豫,亲自拎起身边包袱,“走!”
    乔雨润身子微微一让,露出身后一个人,道:“一起吧。”
    那人慢慢抬起头来,宗政惠一惊,“老李!”
    她神情惊骇。李秋容还是那年她回宫时,当晚受了容楚算计,之后以在宫中刺杀为名被下狱,容楚下令杀了他,三公却劝阻了,说李秋容生平并无大恶,罪不至死,最后议定废了他的武功,终生囚禁。宗政惠一开始也试图救他,后来听说他没了武功,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这些年有时各种不便会想起这个人,但也不过是想着他的武功和忠心罢了,对于这个人,她大多时候都已经忘记了。
    然而此刻看见李秋容竟然还活着,只是如同苍老十岁,满头黑发已经全白,如一片霜雪扑入视野,她心中也不禁一阵唏嘘。
    唏嘘之余也有些惊讶,想不通容楚怎么会留李秋容活命,按说他该第一时间杀了老李才对。
    她心中忽然一动——或许,容楚对她还有几分眷顾之情,所以才不忍杀她的亲信……
    “老奴……”李秋容声音嘶哑,“……回来了。”
    “我派人救了他。”乔雨润道,“太后,李公公精通天下武功,为人机警,你需要他。”
    “老奴武功虽废,”李秋容惨笑道,“好在我们这一门武功,与众不同,在关键时候,还是能用一两次的。”
    他说了几个字,就慢慢咳嗽,多年牢狱之灾,他除了失去自由,并没有受多少苦,只是身体却慢慢衰颓下去,他想许是年纪大了,经不得武功被废,伤了元气,又或者是牢狱的饭食太粗糙,总有种说不出的苦味。
    乔雨润瞟他一眼,她现在也练习武功,自然知道武功废了就是废了,所谓还能再用一次,往往拼的就是性命。
    不过她没有说话。
    “那样最好。”宗政惠喜道,“我们快走!”又问乔雨润,“你可安排好道路?我们以什么方式出城?”
    “光明正大的方式。”乔雨润道,“我把准了时辰,永庆宫离西城门又极近,这个时辰容楚和皇宫都还没有收到消息,您以太后身份出城,无人可以阻拦。”
    宗政惠想想,确实也是这个办法最有效最快,不过她还是有点犹豫,“花寻欢是个软硬不吃的炮筒……”
    “没事。”乔雨润古怪地一笑,“微臣都安排好了。”
    宗政惠盯着她的眼睛,脸色也微微一变,随即点头。
    乔雨润带来的人都是西局亲信。她韬光养晦多年,这些年西局在容楚压迫下毫无作为步步忍让,就快沦为一个扫地衙门,那是为了先活下去,不给容楚任何机会拔除西局,但私下里,她从未停止过对私人的培养和训练。
    今晚西局将倾巢出动,在全城各地搞事,势必要搞得京卫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好让她有机会和太后一起出城。
    “雨润。”宗政惠在上车前,忽然道,“我曾赐给你一件静海鲛衣,你带着没有?”
    乔雨润微微一怔,这东西还是多年前太后赐给她的,说是可以美容还可以防刀枪,早些年她有穿,后来残废了,想起这事心中憎恨,就没再穿,之后防身是穿金丝软甲。
    她想了想,记得那件鲛衣是连身的,防护范围比金丝软甲更多,也动了心,道:“太后所赐,十分珍贵,微臣没敢穿在身上。既然您提起,正当非常时机,微臣马上回去拿了穿上。反正咱们也经过微臣府邸。”
    宗政惠点点头,道:“我穿了一件,觉得甚好,你如今一身担负重任,务必要保护好自己。”
    乔雨润原本有点诧异她怎么忽然关心起人来了,听了这话立即释然,说到底,宗政惠不过还是怕她自己没人保护罢了。
    这才符合太后自私的性子。
    车马辘辘而出,出城之前,乔雨润拐进自己府邸,匆匆取了那鲛衣带走。一行人很自然难免遇到京卫的巡逻队伍,京卫确实曾接过不许太后出宫的命令,但是也没接过如果太后要闯可以格杀勿论的命令,就算真让他们格杀勿论,他们也不敢,当宗政惠言疾言厉色要闯,他们也只得退让,并匆匆急报指挥使衙门。但是指挥使偏偏不在,其余统领都在排解当晚各处不算大,却无处不在的乱子,剩下的小头目,对这么大的事不敢做主,急报上级。等到京卫其余统领处理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听说太后出城大惊失色,赶去报告皇宫和王府时,已经迟了一步,容楚已带人亲自出府去追。
    马蹄踏踏,将月色踏碎,溅开一地深秋的夜霜。
    容楚深黑的披风卷在肩头,珍珠色的衣袂也如一道月光转眼移过。一路上关卡哨卡,在王六等人远远出示令牌后便凛然退下,众人凛然望着奔去的快马,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大事,劳动郡王府趁夜出行。
    皇朝郡王,夜追逃奔的太后——这样的事儿,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
    容楚伏在马上,微微降低身子,不必迎面割面的寒风,此刻心急,却知急也无用,宗政惠走或不走,不过都是命,他此时难得有些恍惚,白马的鬃毛似雪一般被风拉直,扑在他脸上,凉浸浸,仿佛还是多年前那一场雪。
    往事已经记不清,还记得那场雪少见的大,她约他出外赏雪,他拒了,那时两家隔邻,关系极好,后院子有门通着。她又那般恣肆放纵,听说他不去,竟然挥鞭打开了相邻的小门,骑马踏雪奔入他家中后园。
    他是武将世家,园子宽大,只一角种了些梅花,她策马而入,踏一地碎琼乱玉,直闯他的院子,扬鞭挥打地面乱雪,在他院前转悠,清脆大叫,“容楚,来追我呀!追我呀!”
    他们当时年纪尚小,两家有通家之好,家人阻拦不得,又觉得她娇憨可爱,都站住了笑,看着他,用眼神示意他去追,又劝她“宗政小姐小心。”
    他捧茶,立在窗前,心中只觉厌恶。
    直率娇憨都是好的,直接娇纵却是过了的,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宗政府,这里的花是他母亲精心栽就,却被她一顿鞭子乱挥,毁了不少。
    “容楚!”她低下脸,精致的红唇一翘,“你来追呀,你来追呀,你来追,我就……”
    “啪。”他忽然关上窗。
    不算重的关窗声,却将她兴致勃勃的声音割断。
    屋内炉火熊熊,屋外一片死寂,一时间什么声音都没了,他转身,平心静气画一副崖上红梅图。
    他彼时还年轻,还没想过太多未来,却也明确知道,自己的终身不能伴这样的女子。
    他要的女子,不必精致美貌,不必富有家世,不必珍贵娇弱,不必如这世间一切女子般,娇痴嗔怨惹人怜爱,但却一定要坚韧、独立、宽广且善良。
    要抗得风雨,受得冷霜,经得起高山之上云翻雾卷,历四季递嬗不改颜色,如这崖上红梅夭矫沧桑。
    如此,方能伴他一路迎风雪去,看尽风物苍苍。
    多年后,他遇见这样的女子。
    乍似不经意,其实一眼定终生。
    记得那日庭院里久久无声,他甚至没听见蹄声,很久以后打开窗,看见满地泥泞狼藉,人早已不见。
    他皱皱眉,继续回去作画,以为情谊到此为止,谁知之后再遇见她,她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言笑晏晏,态度如常,他回思起来觉得自己似乎有点过分,几次欲待赔罪,话头一开,便被她岔开去。
    那不是原谅,而是内心深处不愿承认她曾如此狼狈。搁在心里,天长日久,便是一怀酸坏的汁。
    他由此知晓她的极度骄傲,越发关闭心门,直到琉璃洞那一日,一生里唯一一次相拥,再放手便是决绝。
    他记得她倾倒那一刻的三个动作,电光石火。三个动作,葬送了她姐姐的性命,绊住了先帝和他。随即她软软倒在他怀中,如此娇弱,他当时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下意识抱住了她,等到反应过来,山洞倾塌眼前一黑,他已经无法甩开她。
    自此后避而远之,别说追她,他恨不得绕道而行。
    命运极会开玩笑,多年后,他真的来追她,仿佛应了多年前那一句话,却只是为这南齐天下。
    皇朝倾轧,生死之追。
    他思绪一放便收,头一抬,看见西城门正在缓缓开启。
    守城兵士耐不住乔雨润和太后的压力,终于开门。
    他终究是迟了一步。
    容楚毫不犹豫,“射!”
    追逐拦人最佳武器就是弓箭,他身后护卫齐齐拉弓,乌黑的箭尖刺破黑暗,在空中呼啸若哭,一瞬便及她的车轮。
    叮叮当当一阵急响,黑暗中溅射开一片灿烂的金花。
    车身微微一震,并没有倾翻,反而因为众箭的推力,微微向前滑了滑。
    那车看似不起眼,却是纯铁的。
    车辕上宗政惠和乔雨润齐齐回头,前者有惊慌之色,后者却神情镇定,远远地可以听见她的尖利声音,“快开!有乱臣贼子追逐太后!你们也看见了!还不快送太后至天节营!”
    一句话功夫,容楚已经驰近不少,他在马上振声长喝:“前方西城守卫听着,我乃荣昌郡王容楚,奉圣命前来相请太后入宫商议急事!现太后被叛臣乔雨润挟持,欲待送往天节营钳制我皇!你等还不速速关门,拿下乔雨润!”
    开门的士兵傻在那里,不知道该听谁的好。
    乔雨润脸色阴沉——她就知道容楚会反咬一口!
    “不要听容楚的!容楚才是叛臣!他和太史阑一起叛变了!”宗政惠已经大叫起来,“太史阑的大军已经来了,本宫就是出城和天节老帅商议如何抵挡她的叛军!你们今日耽误本宫的事,异日你们就会被太史阑的叛军扑杀!”
    开门的士兵傻傻地抬头看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眼看见容楚的马风驰电掣而来,这些人也惊出一身冷汗,万万想不到,今日自己这小小守门兵肩上,也会担上皇朝安危抉择。太后夜奔,郡王狂追,两人各执一词,在这城门前争执不下,开门或是不开门,影响的竟是南齐的国势。
    责任太重,人们手指微微颤抖,开门还有最后一道程序,钥匙对在洞眼,将插不插。
    乔雨润忽然将宗政惠向前猛地一推。
    宗政惠惊叫一声跌下马车,正撞在一个士兵身上,那士兵乍看太后扑过来,也吓得大叫,这一叫叫出了宗政惠的灵感,蓦然将衣襟一扯,大叫:“你竟然敢碰触本宫!”
    周围士兵全部傻住,一个护卫掠下马车,恶狠狠地叫道:“你们竟然对太后无礼!”
    士兵们哪里经得住这样的罪名,呼啦一下散开,宗政惠急忙抓起掉落的钥匙,将最后一道锁链打开,几个护卫涌上,将门大推而开,拥着宗政惠回到车上,策马便走。
    宗政惠抬头看见眼前城门大道被月光照亮,不远处黑压压天节大军,顿时心中大定,仰头大笑,大叫:“走!”
    她张开双臂,迎着那一弯涌入胸臆的月色,金红色的大袖如血蝙蝠展开,心中满是得脱牢笼的畅快。
    马上她就能出城门,得天节军接应,容楚来不及了!
    忽然风声一响,厉啸而来,她身子被人重重一推,乔雨润厉声传来,“趴下!”
    砰一声,她栽倒在车辕上,只觉得头顶上风声如刀过,头皮一凉。
    “哧。”她眼睁睁看见一个下车推门的护卫,后心忽然爆开一朵血花。
    那位置……正对着她,如果刚才她没有趴下……
    宗政惠心中一阵冰凉,扭头回望,便看见那人神容如雪,披风飞卷,手中弓箭却稳若磐石。
    稳稳地,对着她。
    她愣了有一霎,才反应过来——容楚在射她!容楚竟然真的敢对她出手!容楚竟然要在这城门前,杀了她!
    她只觉得胸中一梗,又一甜,似有血将涌上。惊恐愤怒痛恨绝望不可置信种种情绪,浪涛般在胸间翻卷,以至于有一霎她脑中空白,不知晓身在何处。
    容楚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不做二不休,她敢逃了去覆这南齐江山,他就敢杀了她定这天下!
    马车顿了一顿,忽然又疯狂前窜,只要给这车窜出了城门,他也无法去追。
    他坐姿笔直,抬臂,放手。
    “咻。”
    又是一箭。
    如电而来,瞬间闪现,却是冲着乔雨润的前心,乔雨润一怔,下意识后退,那箭却忽然诡异一拐,直奔刚要爬起来的宗政惠后背。
    “哧。”
    箭在宗政惠身上一滑,没有插入她的身体,却顺着她的背向前一哧,插入她肩部。
    宗政惠向前一倾,喷出一口鲜血,软软地倒了下去。
    容楚微微一顿,从他的位置一时看不清箭身轨迹,他也不确定宗政惠死了没。
    只这一顿,马车再次狂冲,容楚唇角冷冷一弯,忽然换了一柄黑胎大弓,拉弦飞射。
    这一箭和前几箭不同,竟然完全无声,空中只黑芒一闪,那箭已经贴着车身出现。
    意图装死骗容楚松懈的宗政惠骇然回头,眼眸里倒映旋转的放大的箭头。
    忽然一条青烟般的人影,自车后闪出,伸手一抄,竟将那箭抄在手中。
    容楚也怔住。
    这一箭所用的材料,是太史阑那天外来铁,质地非凡,柔韧坚硬又增加速度,用这东西做的武器,根本不可能被赤手拿住。
    黑暗中那人轮廓极瘦,他认出竟然是已经废了武功的李秋容。
    李秋容的手指在颤抖,这一霎他也感觉出这箭若有灵异,竟在掌中微微弹动,将他掌心割裂。
    而箭上附着的真力,一波波如巨浪,撞在他胸腹,一层、两层、三层……
    “着!”他忍着胸腹间似要爆裂的痛,忽然跃起,一甩手,箭若奔雷而去。
    箭出手那一霎,他喷血如降虹霓,那箭穿血雨而去,通身变黑为红。
    箭被李秋容抄住那一霎,容楚已经飞身而起,他深知这箭的厉害,此刻箭头一闪,从他翻飞的衣襟间擦过,嗤啦一声袖子撕裂,一样东西啪嗒掉落。
    箭头所过之处,容楚袖子一片微红,那是老李的血。
    砰一声,李秋容跌落马车下,似耗尽全部精力,整个人瞬间干瘪若僵尸。
    唰一声,珍珠白衣袂和黑色披风翻卷如黑白浪,容楚降落马上,毫发无伤。
    护卫们正自庆幸,容楚忽然向后一倒,护卫们大惊扶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忽起一阵狂风,卷得地面飞沙走石,躺在地下的老李不住咳嗽,在风中徒劳地乱抓,忽然抓住一样东西,似乎是纸张,他正浑身痉挛,下意识紧紧抓住。
    乔雨润一手抄起他,丢到车上,猛力挥鞭,骏马长嘶,马车冲出城门!
    城门外,天节军士兵狂驰而来。
    ……
    须臾,容楚醒来,劈手夺过护卫手中刀,对臂上一割一挑,一缕血肉颤颤落地。
    那位置,正是先前被箭上老李的血沾着处,此刻血肉已经变黑。
    王六惊骇,“根本没有伤到肌肤,血气便有毒,好厉害的毒!”
    容楚连眉毛都没动一丝,偏头注视着流出的鲜血自黑转红,才舒一口气,随手撕一截衣襟,将伤口匆匆一裹,看一眼犹自敞开的城门,和城门前空荡荡的白地,闭上眼,微微叹一口气。
    “天意。”他道。随即声音转厉,“关城!”
    城外。
    季宜中听说太后星夜来此,惊骇莫名,连忙匆匆穿衣起身参见,宗政惠一见他,便神色仓皇,不顾身份抢上一步,握住他双臂,哭道:“老帅!太史阑丧心病狂,杀了玉瑞,还要杀本宫!老帅救我!”
    季宜中脑中轰然一声。
    ……
    天色仿佛是一瞬间亮起的。
    亮起的那一霎,天节老帅季宜中看见了城门上两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嚎叫声里,一轮朝阳挣扎自天际迸出,泼洒一色云霞如血。
    季宜中疯了。
    季嫦是他的独女,当初他南北征战,妻子早丧,这个女儿一直带在身边,在军营中长大,自幼随他战地迁徙,十二岁便操刀上阵,救过他的军,救过他的命,直到二十岁才离开军营,次年嫁人。
    所以他对这个女儿的情分,不同寻常,是女儿陪着他一步一步掌握天节军,走过一段最艰难的路,内心深处,她是他的记忆和依赖。他又怜惜她自小没有如寻常女儿般安宁享受,还被耽误了青春,和后来的夫君因为个性不合相处太少,情分也寻常。因此他对她的待遇,也远远超过三个儿子,一生秉持正统,却因为心中愧疚,对这个女儿多加娇纵,养成了她骄傲跋扈,睚眦必报的性子。
    季嫦三十岁上才有了唯一的儿子,他对晏玉瑞的看重也不同寻常,为此可以放弃军权,和朝廷妥协。然而就在他准备进宫请罪卸权的这一刻,他看见了城门人头。
    季宜中死死盯着那两颗人头,声音如生铁交擦,“射下来!”
    重箭飞射,射下两颗人头,季宜中快马长驰,亲至城下,接住了女儿和外孙的头颅。
    鲜血淋漓的头颅在他怀中,各自死不瞑目。季嫦发髻上,还插着一封信。
    季宜中手指颤抖,慢慢打开信。
    “伤我儿女者,虽远必诛。”
    鲜血写就,淋漓狰狞,如无数血刀,劈入季宜中眼帘。
    众人凛然。
    谁都知道,这句话,是太史阑的名言。
    当初她得双生子消息一传出,随之而来的,就是她这句面对天下的昭告。
    这一句杀气腾腾,决心无挽的昭告,熄了多少蠢蠢欲动的心。
    谁都知道,别人说这句话,那也许是色厉内荏,太史阑说这句话,便是生死之誓。当初那批刺客鲜血和人头,印证了她的决心。
    而以太史阑行事之霸道,手握军权之重,她也绝对敢抢在旨意下发之前,先出手杀了敢于动她儿女的人,警告天下。
    季宜中脸色慢慢冷了下去,森然如铁。
    ==
    “寻欢。”太史阑在京卫指挥使衙门前停马,花寻欢已经匆匆接出,太史阑并没有立即下马,“为何晏玉瑞会被杀?”
    花寻欢仰头看太史阑,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里,女帅脸容平静,说话声音毫无起伏,连披风衣角都静垂如铁。
    一路跟随她行至如今,她知道太史阑的坚毅与决绝。她给予属下极大的信任和抬举,她麾下,现在最差的二五营学生也是一个参将,个个独当一面。哪怕经过当年于定事件,也没能让极度自信的太史阑,从此畏缩不敢用人。
    而她花寻欢,是太史阑麾下,地位最高,得她仕途帮助最多的一位。内五卫合并之后的兵权如此诱人且重要,朝中多少人抢破了头,最后落于她手,虽说有她自己努力,但更多是太史阑和容楚的栽培。
    她选择了她,将整个皇城,甚至将自己最重要的人托付给了她,没有犹豫于她的出身,也没有考虑过,她当初和于定的关系。
    想到于定,她心中微微一痛,随即咬了咬唇。
    今日,太史阑会亲身来,会当面问出这句话,说明她还信任她,愿意给她机会。
    她该和盘托出,剖明心迹……
    “回大帅。”花寻欢听见自己有点麻木地道,“昨夜晏玉瑞在地牢深处,里外七重把守。卫士密集得苍蝇都飞不进去。从头到尾,也无人闯入,但晏玉瑞在牢中便忽然死了,死后一个时辰才被发现。”
    “为什么会死?”
    “事后追查,发现牢顶渗水,水中有毒。地牢阴湿,长年渗水,谁也没有想到,这水竟然有毒。”花寻欢垂下眼,“我们这才回头查看整个指挥使衙门的水源,发现在地牢上方的水池原先是活水,源头直通外头丽河……但要想导致地牢渗水掺毒,应该还是对府中水源做了手脚,是府中人所为,我正在追查府中人昨夜的动静。”
    太史阑微微摇头。京位除了昨夜在外执勤守卫和轮休的,当晚在总部的最起码也有上千人,还有府中的仆役等等,这个查起来太费力,等查出结果,只怕战争都打完了。
    “既然前后无人出入,晏玉瑞人头如何被割去?”
    花寻欢吁出一口长气,“晏玉瑞被发现身死后,守卫惊慌,当时以为还有救,为节省时辰,将他抬出去寻府中大夫救治,行至半路,经过一处围墙时,忽然一个守卫一刀砍下晏玉瑞人头,抛到了墙外,墙外随即起快马奔驰之声。等我们的人追出墙头,只看见飞马携人头远去的影子。而那个割头抛出墙的卫士,也在第一时间,自杀。”
    太史阑抿唇——这种狠辣阴沉的风格,倒真有几分西局作风。
    这卫士是奸细的事,倒也怪不得花寻欢,数万京卫,被塞进几个西局或者永庆宫奸细,实在是谁也无法辨明的事。
    倒是她想往西局和永庆宫塞人,很难,因为对方人少,对每个人审查都很严格。
    “府中正在一个个查问……”花寻欢半低了头。
    四面随从,齐齐低头,大气都不敢出。
    始终没下马,面无表情的女帅,让所有人感受到如山岳般的压力。所有人也在暗暗怨怪花寻欢——要查府中所有人,你自己应该首先说明,昨夜为何出外,出外何事。先洗清自己的嫌疑才是。难道要等到女帅亲自开口问?
    然而花寻欢没有再说话。
    太史阑竟然也没有说话。
    她沉默了一会,看天边夜色被曙光一点一点染亮。
    大约半刻钟之后,她开口,语气有点萧索,“寻欢,你没有话要对我说了么?”
    花寻欢默了默,她身后属下焦灼地看着她,要不是在太史阑面前不敢,就恨不得上前一步,赶紧捅她提醒她了。
    难熬的一瞬静默之后,所有人都听见花寻欢开口。
    “没有。”
    语气竟然也是萧索的。
    四面有低低的抽气声。
    太史阑仰头——天快要亮了,想必此时季宜中也已经看见晏玉瑞人头了,如果季嫦再出事,他不可能再忍耐下去。
    丽京,终于要迎来一场直逼中枢的战争。
    这是命。
    “那你继续追查吧。”太史阑最终淡淡地道,“在没查出结果之前,你就不要出府了。我会让我的卫士过来协助你。”
    这是将花寻欢软禁的意思了。
    花寻欢并无意外之色,躬身应是,又道:“卑职稍后会向陛下递折请罪。”
    太史阑无可不可一点头,策马转身,她还要赶去城上,不知怎的,她有点不放心去追宗政惠的容楚,心里一直砰砰地跳。
    马行出三步,她听见身后,花寻欢忽然低而且坚定地道:“大帅,他犯过的错,我不会重来。”
    太史阑顿一顿,马上肩背端平如线,随即她一扬鞭,乳白色的晨间雾气在她鞭间荡散,她的飞马已经跨越晨曦远去。
    留花寻欢在原地,静默伫立如雕像。她身后属下们,失望又不解地叹息离去。
    花寻欢沉默良久,慢慢抽出袖子里一封信。
    信上娟秀字迹,是她生平最厌的人的手笔。
    “……五越之主后裔将下召集令起事,五越合并在即。五越多年来,一直以我中越为主,如何能令远避江湖多年的草莽窃据大权?如今你既身居丽京戍卫要职,当可为本族尽一臂之力……我等已经已经和西局乔指挥使联系……但望你善知时务,与乔指挥使配合,里应外合,杀南齐双帅,夺南齐中枢。外有十五万天节,内有守卫京畿之京卫,丽京,你我指掌之间矣……事成之后,全族迎你衣锦荣归,为五越公主,我将立誓百年之后,必传大位于你。另外,听闻当初传国佩,被流落在外的刀氏族人携往南洋,你不妨多加打听,若能寻着传国佩,则五越大位名正言顺……再另,听闻乾坤山有双色灵芝,或有希望治愈你弟弟多年旧疾,此番如能得胜,我定派人拼死取来……”
    花寻欢将信上的字,认真看了一遍又一遍。
    那些许诺,诚然都是很诱惑的。
    当年父亲早丧,二娘占据大权,设计将她驱出家族,她受激不过,破门而出,为保体弱幼弟,她留下了身边所有护卫。自己孑然一身流浪江湖,那些年,当她因为一头红发和五越口音,屡屡被白眼斥逐,衣食无着的时候,当她无数次在冰冷屋檐下,饥肠辘辘和衣而睡时,她也曾梦见过自己衣锦荣归,梦见自己重新成为中越的族长之女,梦见自己和弟弟赶走了二娘,弟弟也治好了病,从此和族人一起,过着安宁的生活……
    然而醒来,触及破衣肩头冰冷的霜花,终知是梦。
    之后,越流浪,越心硬,往事离自己越远,梦想被折叠成纸鹤,被那年沉沉的霜打湿。
    很多年后,她喜欢过一个人,以为从此可以抛弃旧日梦,走一段全新的日子,那样的日子里没有嫌弃和排斥,那日子里有他给她画眉簪花,说一句红发其实也很美。
    再然后,呵出的热气,遇上冰冷的冬,终究还是化了迷离的霜花。
    到了如今,很多世俗的想望,在心间已经留存不住,只是那个世间唯一血脉相系的亲人……是她唯一的在意。
    她怔怔地,看着那最后一行字,良久,抬头看前方的街道。
    街道笔直,被太史阑快马穿透过的晨间雾,留下一道长长的空白,尽头又是一片混沌。
    如未知的一切前路。
    之前的事已经太清晰,清晰到戛然而止,之后的路,还在自己手中。
    她慢慢低下头,慢慢地,将信笺折起,一折、二折、三折……
    再慢慢地,撕开。
    雪白的纸,在指间,按着折痕,慢慢碎去,如落蝶,被晨间五色,埋葬。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52:07
     第九十八章 武帝江山
     更新时间:2014-1-7 8:33:31 本章字数:10583

    天亮了。雾气似乎在一刻间散尽。
    在城下伫立如铁的季宜中,慢慢抬起头。
    城头上远远出现一个人影,行色颇有匆匆之态,正是太史阑。
    她立于蹀垛之前,双手握紧嶙峋灰石,看着城下抱着人头的季宜中,同样脸容如铁。
    紧赶慢赶,终究晚来一步,或者,这就是命。
    远处季宜中,怀抱人头的姿态如此怆然,太史阑闭上眼,微微一叹。
    自从她有了儿女,昔日如铁内心已经软化,已经很能明白,痛失爱女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远处季宜中忽然抬头,向她看来,隔着这么远,目光依旧厉烈如剑,似要跨越苍穹,将她刺穿。
    太史阑心中一震,有不好预感。
    随即她便看见整个天节大军,在旗号指挥下,开始稳步上前,黑色方阵发出沉闷的嚓嚓声响,震动大地;看见天节旗帜缓缓升起,将那一抹凄艳朝霞染亮;看见大旗下,季宜中慢慢抬起长剑,剑锋所指,是她。
    她听见老将悲愤沉雄的声音,响彻晨曦。
    “季宜中一生为国,从无一刻背叛之念。今日陈兵城下,只为诛杀窃权惑君之佞臣。求陛下立斩太史阑,慰我天节将士之苦!”
    他身后,千万将士步步推进,齐声大喝,喝声卷起猎猎大旗,湮没霞光中巍巍雄城。
    “求陛下立斩太史阑!”
    “求陛下立斩太史阑!”
    喝声里,红日射万千光芒如血,在天际爆开。
    ==
    景泰六年九月十二,天节反。
    季宜中陈兵城下,剑指城头。不过老帅口口声声不承认反叛,他打着皇太后的旗号,要求丽京交出太史阑。他表示太史阑多年来把持军权,为人跋扈,又身为女子,绝非天下总帅之选。更兼行事张狂,杀人如麻,若重用亦绝非国家之福。而陛下多年来对其宠爱逾恒,令其越发骄狂,行事不遵臣子之道,若令其继续窃据重权,手握南齐重兵,必将给南齐带来不可挽回之绝大祸患。
    而他季宜中作为三朝老臣,受先帝之命以天节捍中枢,为人臣子不能为周全自身而避让于天朝大患,季某人为陛下万年江山计,当不惜此身,誓除此獠。并表示,若陛下斩杀太史阑,他必立即退兵自缚请罪于御前。若陛下依旧不明此中利害,一力袒护奸臣,他也只能行非常手段,受皇太后之命,先为陛下铲除此害。待太史阑伏法,他亦会立即退兵,交出兵权,自刎于城前——有无反心,可以此为证。
    季宜中更请饱学鸿儒,列《枭臣太史罪状二十一》,昭告天下,其中有“肆无忌惮,浊乱朝常;擅权专制,铲除异己;勾党斥逐,不容正直;不尊师道,伏杀总院;夺取光武,纳为私军;残暴不仁,淹俘上万”等等。
    所谓淹俘上万,说的自然就是当初太史阑下令处死耶律家族私军之事;至于伏杀总院,夺取光武,说的是当初太史阑回二五营,和二五营总院发生冲突,之后干脆杀了总院,二五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之后得了自由,跟随太史阑到了静海,最后成为她的亲信私军,是为苍阑军前身。这倒是很少人才知道的事,也不知道季宜中从哪里挖掘得来,此事早已没有证据,想必多半出于猜测。
    这算是太史阑比较有非议的两件事,确实从侧面证实了她的冷酷决断,难为季宜中搜集罪状这么全面,可见是用了心,必要她身败名裂,身死城下。
    景泰蓝自然不会同意这样的要求,朝中难得此次也全部赞同他的意见,一方面,皇太后不是皇帝,就算季宜中扯着她的大旗,依旧名不正言不顺,而且还有离间天家母子的味道——哪有奉着母亲和儿子做对的?无论如何,陛下才是皇朝正统,无论如何,季宜中有委屈,也只能请求或接受,而不是陈兵城下,以大军相逼。如果朝廷这样答应了他的要求,那么陛下颜面何存?朝廷颜面何存?以后拥兵大将个个都学着来这一手,南齐焉有宁日?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太史阑本身也是拥兵大将,她的主力虽然不在丽京,此刻却正在星夜赶来,京卫指挥使也曾经是她的旧属。人都是很现实的,如果太史阑不掌军权,此刻近在咫尺的天节反水,保不准众人也就一绳子捆了她去退兵了。
    双方在丽京城门下对峙,整个南齐都在惶惶不安。
    此刻,极东,乾坤山,乾坤殿。
    往日肃穆却人来人往的乾坤山,最近行人少了很多,道路侧,房屋旁,殿宇边,看似一切如常,仔细看的话,却常能看见一掠而过的黑影。整座山的气氛充满压抑和神秘,布局外松内紧,似满弓的弦在慢慢拉住。
    山下托庇于李家的住户,近日也少了很多,一部分人被转移到山上,一部分人离开。
    而山顶乾坤殿周围,则更是岗哨密布,不见人踪。
    殿中却明烛高悬,坐满了人。
    不年不节,武帝世家平日里很少人来得这么齐全,此刻满殿高冠,人人正襟危坐,肃穆相对。
    大殿最上头双龙屏风,龙首狰狞,双眸幽红,冷然俯视天下。前列古银宝座,座上五种异兽,分别饰以黄蓝黑青紫五色。
    座上有红衣人,单手托腮,似听非听。
    红色衣袍如血河,自古银宝座上流下,色泽浓重妖艳,熠熠若有血光。衣服的肩头,袖口,袍角,腰侧,以及背心,有五处兽形刺绣,也分别是黄蓝黑青紫五色,绣工精致,形貌狰狞妖异,殿中有风过,红衣微微起伏,那些兽似也耸肩咆哮,要腾跃而出。
    衣裳妖异,那人袖口露出的手腕却洁白,手指修长如玉,指上一枚深黑色泛着蓝光的戒指,光泽幽深,衬得那半张脸脸色极白而唇色极红,眼眸深若静水。
    武帝李扶舟,高踞座上,听着底下长老们的争论。
    “丽京已经被天节军围困,季宜中的天节,历来是外三家军中最为武器精良,彪悍善战者,他一反,如今正是我等大好时机……”
    “季宜中似乎只是欲报杀女之仇,只针对太史阑……”
    “就怕他虎头蛇尾,被朝廷劝退,那时我等起事,也难以令南齐朝廷左右受制。”
    “朝廷要如何劝退?交出太史阑?这不可能!听说小皇帝对太史阑言听计从,绝对不舍得拿她的命换平安。再说太史阑本身也手掌兵权,她的苍阑军已经紧急北上……”
    “既然如此,我等为何不立即起兵?难道要等着朝廷解决了季宜中之后再出手?”
    听到“起兵”二字,李扶舟神色不动,只眉尖隐隐跳了跳。
    埋在内心深处的想望,周密执行了多年的计划,数代人穷尽心思的追逐……他曾以为这是命是定数,他曾期待这一生能够亲见废墟重建那一日,然而忽然一日,心思翻覆,到如今,当这个词终于走到面前,他却已不复当年热血,只觉心惊。
    他眸子缓缓下望,满殿人脸色赤红,眼眸有光,都沉浸在一种“大时代即将到来,百年梦想,复国在望”的兴奋期待之中。
    没有人如他心惊,没有人懂他心思翻涌。人人都将“起兵”二字说得口沫横飞轻而易举,似乎旗帜一起,国家立成。
    他温和,却又有点倦地笑了下。
    罢了。
    劝过,也说过,甚至被警告过,但数百年的执念,岂是区区言语可解。
    就这样吧。
    ……
    “我等起兵是必须的,但起兵之后便要立国,可先主上的传国佩还没有找到,没有那东西,我们就难以证明自身血脉,就难以令那些族人承认我们的地位,到时候再起反复,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照你的意思,一日找不到传国佩,一日就不起兵?如果终生都找不到呢?是不是我们就永远不起兵?”
    “是啊,这大好机会,怎可不把握!南齐现今四面战火,正是我等出手最好时机。西番虽然被打残,但援海军被东堂牵制,天纪则还留在西北一线,太史阑的苍阑军赶赴丽京,即将和天节军对碰,无论谁有伤损,对我等都有百利而无一害!错过这次,下次这样的机会,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是如果丽京那边很快得到解决呢……”
    “怎么可能很快!十五万天节军又不是摆设!再说就算很快解决,我等也势在必行!当初天圣皇帝一统五越,何等丰功伟绩,谁知被小人背叛,又被南齐请来的那个神棍坏了一万阴兵,功亏一篑,天圣皇帝尸首不全,皇室血脉流落江湖,我等和南齐皇室此仇不共戴天!如今我们隐姓埋名数百年,好容易有了机会,便是冒险也应该……”
    “丽京不会很快解决。”一直闭目似听非听的李扶舟,忽然开口。
    他一开口,激烈争论的众人立即安静,凝神听他说话。
    李扶舟却又不说了,只慢慢转着手上的指环,指环幽光闪耀,越发映得他眸子深邃如渊。
    一旁的前任家主解释道:“我等一直和丽京那边有所联系,季宜中确实不可靠,但有人有办法夺取他的军权,好歹要在丽京城下多呆一阵子,和我们里应外合。”
    在场的都是武帝世家高层,明白他说的“那边”指的是谁。
    当初李家让李扶舟纡尊降贵去做容府大管家,可不仅仅是为了报恩。
    “传国佩是个问题。”老家主继续道,“多方查探,才确定在当初的中越邪主刀氏后代手中,可惜那一支,在我主当年被背叛,五越分裂的那一年,就已经失踪。这些年扶舟多加查探,得知这一支的后代已经流落到了大燕。”
    众人微有惊异之色。
    “他们在鲁南西北一处深山内隐居,那里有条古道叫香河,景泰元年我们就找到了他们,但是他们拒不承认身份,也拒绝接受我们的召唤,我们不得已施展了一些手段,他们却被人所救……”他有点古怪地看了李扶舟一眼,当初关于那件事的回报信息,直接交到了李扶舟的手里,但李扶舟看完直接焚毁,一直没有明说,到底是谁护住了那支五越后代。他也就没法根据线索,再去查那个插手的人。
    李扶舟神色不动,就好像没有看见他的神情,老家主无奈,自从当初乾坤殿前一变,李扶舟闭关任家主之后,这个儿子性子就变了很多,往昔的温和到如今成了深沉,千言万语到了他黝黑乌沉的眸子前,都如泥牛入潭,被吸了干净。
    他只好道:“这批人后来便再次搬迁,我们也遍寻不获,后来又查到线索,说是这些人干脆带着族中积蓄,顺着香河的路到了南齐,之后一路南下,出海了。”
    众人发出唏嘘之声,大海茫茫,一旦出海可就真没法寻了,难道传国佩已经流落海外?
    “别的也罢了,中越那些人向来难办。”一位长老苦着脸道,“这些年,其实我们已经隐隐能控制五族,五族分裂多年,受尽南齐倾轧,被逼得地盘日渐萎缩,生存艰难,如今有了机会,大家大多是情愿的。唯独中越,向来多智,又位居中枢惯了的,自然不服忽然多个主子。如果没有这个传国佩,只怕难以令他们臣服……”
    “那就打,”李扶舟忽然淡淡道,“活物怎可被死物拘住?中越一族向来桀骜,有了传国佩,也可能寻出其他理由抗拒,真要不听话,打了便是。”
    众人默然,想着也只有这样了。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五越又向来重血脉传承,彻底找不到传国佩也就罢了,如果传国佩落在别人手里……那就麻烦了。
    李家,承当年五越之主血脉。五越之主当年被属下背叛,身死于南齐派来的高人手中,南齐的高人也受反噬身死当场,临死前受五越长老诅咒镇压,收魂于祭器之中。外间传言都说五越之主暴毙,没有留下子嗣,其实当初还是偷偷走了一个儿子,在家臣保护下远走江湖,改姓为李,以五越之主留下的异书为基础,加以修改完善,成就一套新的武功,渐渐在武林崭露头角。而乾坤山,正是那位当年灭了五越一万阴兵的南齐高人的根据地,五越之主的儿子便夺了这山,就势在此处建立宫殿,将阵法保护在内,利用阵法的天地灵气,为李家护法。
    在乾坤殿深处,保留着五越之主半截遗骨,和当初五越分裂时,大战之中死去的所有家臣的牌位骨灰。五越人相信,先人遗骨,可以护佑后人。
    大殿也留存了当初将这座山真正主人收魂的祭器,以先人遗骨,镇在大殿深处。
    而李扶舟身上这一袭红袍,正是当初五越之主临死时穿在身上的礼服,是他为五越终于一统而制的典礼正服。衣裳以特殊质料制成,在五越十八种相辅相成的奇特药草中浸润数月后晾干,永不脱色永不陈旧永不毁坏,可护体,也可伤人。五越之主精心做这一套袍子,本就打算流传后世,作为代代大典礼服。
    当初乾坤殿里,李扶舟被圣门门主逼迫,拿出了那两套礼服和太史阑拜堂时,李家老家主就下定了决心。
    礼服重现,是为天意,李家世代肩负的使命,也该到完成的时候了。
    何况乾坤阵这些年,越发不稳定,有时候没有人启动,也会自己发动,将身在附近的李家子弟震伤,这些年李扶舟为了李家安危,不敢离开乾坤山一步。李家高层虽然对此保持沉默,但内心深处也不无担忧——抢来的东西,终究是抢来的,而且先祖抢来之后,做法又不那么光明地道,镇压了太多凶杀怨毒之气。经过这么多年,也许这天降神迹,终于忍耐到了尽头。
    李扶舟一直认为,再在乾坤山呆下去,或者这一天地轮转的大阵,就会成为李家的魔咒。越依赖,越无力,一旦对方反噬,或许面对的就是全军尽灭的结局。
    李家,得乾坤阵托庇多年,也被乾坤阵牵制多年,是时候该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和乾坤阵一拍两散了。
    这些年,李家从未放弃过对五越的收拢,五越散民经过长期各自为政的生活,也开始觉得难以支撑,正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权,来护佑他们。
    大殿里继续在商量,终于一致认为,如今确实是极好的时机,趁着南齐四面烽火,举起义旗,不求占据南齐江山,也要为五越族民争得一方安稳地盘,和自治之权。
    李扶舟很少说话,一直到众人基本意见统一,才站起身。
    “九月十六,是为佳日,是日祭旗,以告天下。”
    他声音静而沉,一双眸子,温和冲淡地遥望远方,似在俯览这苍山四海,又似只看着眼前那一方幽黑的殿门。
    深红的袍角远远地曳出去,如血。这无垠大地,亦将填满深红沟渠。
    无数家臣,此刻抛武林身份,肃然下拜。
    “谨遵我主之令!”
    ……
    山呼海拜之声未绝,他已经转入屏风之后,似乎对这历史一刻,热血沸腾此时,并无太多感触,将那群激动得老泪纵横的从属,抛在了殿外。
    深红的衣袍逶迤出一片血色霞光,在雪白的云石地面上缓缓漾开,他直入内殿,在前殿甬道尽头的五兽图腾四足方鼎前,微微一停。
    时隔数年,那图腾之下下垂的剑尖之血,越发饱满鲜艳,似要随时滴落,而色泽沉黯的四足方鼎,似乎也隐隐发出一阵呼啸之声,似有什么东西,要挣破这百年镇压,冲牢而出,吞噬日月。
    他手指在鼎上慢慢抚过,随即忽然被弹开。
    他默默,日光转侧入高窗,照见他如玉下颌,脸上的神情藏在阴影中,是一片风雨欲来的暗色。
    身后有脚步声,他不语,直到老家主的语声响起,“乾坤阵……越来越不稳了。”
    “所以我们需要战争,和出路。”他一笑,笑容是温和的,却依稀几分讽刺。
    老家主微微沉默,“听说你前几天,让苏亚赵十八容榕等人悄悄离开。”
    “嗯。”
    老家主又停了一停,终于没忍住,“你该留住他们的……”
    “留住他们,做人质?”李扶舟还在微笑,笑得越发讽刺。
    “也不必说得这么难听……”老家主语气深深,“必要的时候,有个掣肘也好……你万事清醒,这事为何如此心软?你当初要救容家双生子,不也是为了今日……”
    “您以为我要救叮叮当当,是为了今日容楚太史阑让步?”李扶舟打断他的话,忽然回身。
    “难道不是吗?”老家主愕然。
    李扶舟望定他,半晌,唇角慢慢一勾。
    春风花月,日光煦煦,老家主却忽然颤了颤。
    “不。”再开口的时候,李扶舟语气温和,“不,从来都不是。”
    “那你是……”
    “我只是为了,我自己。”李扶舟再次转身,双手结印,按在图腾下方的长剑上,那鼎中呼啸的声音,慢慢掠去。
    “我做过太多不该是我做的事,”他轻轻地道,“到最后,我想单纯地为我自己,做一次。”
    我想做一次我自己。
    我想抛开一次复国重任,家族荣辱,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做一次李扶舟该做的事。
    我想唯一一次卸下那许多算计权衡,利弊定夺,以李扶舟的心和人,去为她做一件没有任何目的和杂质的事。
    如此,而已。
    “容榕她们已经下山,不必去追了。”他不再回头,转过长廊,“五越复国的野望,不需要靠挟持几个妇人小孩来完成。民族、家国、将来……我负责。”
    天光在他血色袍角中收敛,老家主怔怔望着他乌发垂落的背影,忽觉苍凉而空茫。
    ……
    九月十六,极东武帝世家忽然爆出惊天消息。当日乾坤山敞开,武帝在乾坤殿前焚香三柱,昭告天下李家身世,宣布即日起五越独立,以极东、鄂西两行省为国土,召集天下五越族民,重建五越帝国。
    当日李家武军一万,自乾坤后山出,直袭极东首府。所经之途,五越族民纷纷加入,当大军包围云合之时,李家军力已有十万余,一日之间,连下极东三城。
    与此同时,原龟缩于五越住地,或零散居住于汉人境内的五越族民,开始向大军聚拢,向乾坤山聚拢。李家作为名动天下的武帝世家,本身代表着强大和武力,他们一旦以五越之主后裔身份发出诏令,立即唤起了五越族民和昔年遗民的希望,旧部震动,闻者景从。
    ……
    九月十七,西凌,临近极东的景罗山,以往的五越驻地,无数人流开始向极东方向汇流,道路上到处都是倒提武器,眼神桀骜的五越族民。这批彪悍矫健的族民,无论男女,大多草鞋披发,衣裳单薄,露出的胳膊健壮有力,眼神四处扫射,充满复国的骄傲和欲待找麻烦的戾气。
    也正因为如此,南齐西凌和极东上府军,都已经早早开始布防,也警告附近居民,无事不要出城,不要在族民迁徙的路上出没。所以此刻道路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南齐百姓的影子。
    此时却有几个人,在道路侧的林子旁低声商量。
    “怎么办,走还是不走?”赵十八忧心忡忡地看着路上长得看不见尾巴的队伍,“瞧这些五越人的眼神,好像现在就已经复国,恨不得立即宰几个南齐人出气,咱们双拳难敌四手,就这么走出去怕是有麻烦。”
    苏亚抿唇不说话。其余几个护卫也点头,道:“听说丽京也已经被围,大帅和郡王恐怕无法派人接应我们,我们此刻不太适合出现在数万五越移民面前。”
    容榕掠了掠鬓发,却道:“不行,我们必须立即回去。”
    “要回去,就得从这些五越移民中穿过,太危险!”赵十八反对,“容小姐,我知道你想看到叮叮当当,可是……”
    “我们如果停留在这里,就会遇上更大危险,”容榕轻轻道,“比如,已经昭告天下复国的李家,派来的拦截我们的队伍。”
    “李扶舟已经让我们走了!”
    “但其余人呢?那些以为我们奇货可居的李家人呢?”
    一阵静默。
    “走!”赵十八单拳击在掌心,表情狰狞。
    决定要走了,自然不能就这么窜上道路,和这群存心想找事的五越移民撞上,立即就会陷入包围圈,再强的武功,也敌不了这源源不断的人潮。
    过了一会儿,五越的移民们,发现人群中有十几个男男女女,呈反方向行进。
    “家里的一些腊肉忘记带,回去拿,回去拿。”赵十八光着半个膀子,用新学的几句五越语,赔笑着生硬地和路过的人解释,打发掉那些狐疑的目光。
    容榕低着头,和苏亚两人被容府众护卫紧紧护在中间,她们无法像男人那样改装,更无法像五越女子那样袒胸露臂,只得尽量找了粗布衣服,将头发打散编成辫子,涂黑了脸尽量不抬头。
    五越移民大多数倒也不管,有些人疑惑点,但他们急于赶路,好端端地也不会生事,一群人逆着人流,渐渐也已经快要看到队伍的尽头,等到脱离这批五越移民大部队,后头的路就好走了。
    众人正在欢喜,也没注意到人群里已经有几个妇人,在盯着容榕了。
    容榕毕竟是年轻女子,虽然将自己扮脏,也卸了首饰,却忘记耳朵上还有一对海珠耳环没有取下,这是太史阑送给她的,上好的粉红珍珠,指头般大,圆润晶莹,在日光中流转如霓虹。
    男人不在意这种小玩意,女人,哪怕是天生粗犷豪迈的五越女子,也会第一眼就看见这样的宝贝。
    “哎你做什么!”忽然一个胖大妇人斜斜地冲过来,撞开一个走在容榕身边的护卫,砰一下撞在容榕身上,“你做什么绊我!”一边凶猛大叫,一边伸手就去扯容榕的耳朵。
    容榕猝不及防,给她撞得身子向后一仰,她好歹在乾坤山呆了多年,身形还算灵活,看见对方的手抓过来,急忙挥手格挡,将那女子的手打开。
    她判断正确,但她身边的几个护卫,在这一路行走紧张过度,下意识以为对方是发现了,唰一下抽刀便砍。
    刀一抽,坏事了。
    “长刀!”一个五越汉子眼角一瞥,立即怪叫,“长窄刀!南齐人!”
    南齐的刀多半长而窄,而五越的刀有弧度,这几乎已经成为两族武人的标志。
    只这一声,所有人霍然转头,随即人潮呼啦一下狂卷而来。
    “南齐人!”
    “南齐的小姐!”
    “那珠子值钱,一定是南齐贵人!抓了献到乾坤山!大功一件!”
    五越人兴奋嚷叫,更多人的返身奔来,赵十八拔刀大吼,“冲!”
    前方路已经不远,冲杀过最后一段路,还有机会!
    他们开始砍杀,冲击,对着人群狂奔,怒卷的刀在掌中,不需要分辨敌我,因为身前都是敌人,都是异族的陌生粗壮的脸孔,兴奋狰狞的神情,悍然锋利的眼光,叫嚷狂喊的嘴,还有那些挥舞着各式武器的胳膊……那是人的海洋,人的洪流,人的怒潮,而他们逆流而上,每想进一步,都需要闭眼,抡臂,使尽全力,狠狠挥刀。
    赵十八的外衣很快成了布条,其余护卫身上也伤痕斑驳,不是他们武功不好,而是对方人太多,战得久了,谁的防护都不可能依旧密集无隙,总有那么一锄头或一刀,在那些疲惫的间歇,毒蛇般钻进来。
    现在两个女子都已经开始动手,连容榕都用她有意无意看到的几招,来招呼那些欲图对她不轨的汉子们,她的刀执在手中,刀锋明晃晃,未能沾着敌人的血,却映着她满是汗水的容颜,少女脸上的伪装被汗水洗去,露出的肌肤欺霜赛雪,细腻如瓷,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睛亮了,更加奋力地挤过来。
    容榕也发觉自己的存在,已经给赵十八他们带来更大的危险了。
    她身边,苏亚为了保护她,不断地挥刀,她甚至听见苏亚抬起胳膊时,骨节受累不过发出的摩擦声。
    容榕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她一直没有慌张,此刻更加沉静,眼底有种思索的神情。
    生死之境,于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于她心底,也早已认为自己算死过一次。红尘历练,人间爱恨,天堂地狱,都曾经历,之后再活的每一天,都是老天幸运的给予。
    她是整个队伍的拖累,本来对方看着赵十八等人凶悍,已经露出退却之色,但当她容颜展露之后,那些退却的人,立即又如潮水涌上,比先前更多,而且毫无衰竭之色。
    她又是整个队伍中唯一不会武功的那个,每个人都要多花精力来保护她,如果不是为了迁就她,十八苏亚应该已经能冲出去。
    她轻轻抿了抿唇。
    四年前,她咬住了领口的毒药,在临死前,想着那个少年。
    当时他没有来。
    今日,她手执钢刀,再次决定自己的生死,这一刻依旧想着他,却已经不再是期盼他的到来。
    大战将起,他统带天顺军,一直就在西凌附近驻军,也不知道现在有无接到朝廷命令,开拔来对付五越,五越建国,必定要扩张地盘,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天顺军。
    但望他不被战争狂流卷倒。
    但望这天下,终见和平,她所爱所在乎的人们,人人安好。
    她笑笑,觉得有哥哥嫂嫂在,一定可以的。
    只可惜,见不着叮叮当当了……
    她手腕慢慢转了转,将刀尖换个方向,她当然不能自杀,十八苏亚会痛苦终身,她只要把刀递到敌人附近,让敌人反弹回来,看起来像是她被刀反弹劈死的就好了。
    此时赵十八忽觉前方人潮略有混乱,隐约有呼啸之声传来,他看准空隙,冲前一步。
    此时苏亚力竭,正转个身,避开一柄劈下的柴刀,背对着容榕。
    此时没有人注意她,时机正好。
    一根棍子迎面擂来,容榕举刀迎上,却在刀将及棍子时,手忽然一松。
    看上去像是力竭刀脱手。
    四面有惊叫声,刀被棍子一砸,反弹而回,直奔她额头而来。
    容榕闭上眼睛。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52:19
     第九十九章 南齐双帅
     更新时间:2014-1-8 8:46:35 本章字数:11094

    死亡前一刻,心志特别清明,她忽然觉得四面的惊叫特别响,人声特别喧嚣——只是一角混战,就算她要被砍中,似乎也不该这么多人惊呼?
    她霍然睁开眼,第一眼还是看见闪电般劈向自己面门的刀。
    电光石火间,还看见霍然转身的苏亚惊骇的眼神,还有赵十八在跳起大叫……
    她心中模糊地飞快地掠过一个念头——他那么兴奋干嘛?跳那么高,也不怕被当做靶子……
    刀将落下。
    忽然人群一阵骚动、推挤、奔逃……在她身前的一个人猛地似乎被身后大潮推动,猛地倒下,砰一声将她撞倒,随即她听见咔嚓一声,伴随一声被淹没的惨叫——那一刀,砍在了那临时替身的后颈上。
    她怔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想爬起,却推不动身上的人。她躺在地上,看见许多双穿着草鞋的脚,慌乱地从她眼前蹦跳狂奔而过,四面都是五越人惊慌的叫喊,人潮用比先前更快的速度,退了下去。
    前头赵十八在大喊大叫,狂舞跳跃,声音里满是绝处逢生的欢喜,“哈哈哈哈哈哈你小子来了!你小子来啦!哈哈哈哈来得巧来得好来得妙啊!哈哈哈回去我一定给你姐说帮你表功啊啊啊……”
    她呆了一呆,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时,忽然又觉得荒谬。
    当初那般的想他出现,他没有出现,如今什么都不想,他却能在这样的时刻,巧而又巧地到来。
    她扯扯唇角,想笑,忽然眼底便蒙了泪。
    她想起身,也想像赵十八那样欢呼喜悦,但忽然便浑身软软,失了力气。
    前头有大批奔马扬蹄而来,远远地旌旗如林,她被尸体压着,看得见远处最前面飘扬的旗帜,一面“天顺”,一面“邰”,在风中猎猎。而她身后,五越人如潮卷去。
    万军狂奔,逐敌于她身前。
    只一霎,那些兵马已经卷到近前,老远地她听见邰世涛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地响起,“十三……哦不……十……八兄,别来无恙!请恕世涛正在执行军务,无法下马拜见……”
    “你去!你去!”赵十八大笑,连连摆手,忽然又叫,“哎世涛,容……”他回头,寻找容榕踪迹,这才发现容榕不见,惊得脸色一变,随即才看到被死尸沉沉压住的容榕,急忙大叫:“哎她在……”忽然一阵风从他身边狂掠而过,竟然是邰世涛不及下马,带着军队,将要卷过道路,眼看最前面他的马蹄,就要踏上路边尸身——
    赵十八惨叫:“尸体下面有……”
    容榕此刻也心中狂跳,邰世涛似乎急于追逐那批五越人,来得极快,她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看见他高大马身的阴影已经降临自己头顶。
    难道……难道自杀没死成,却要死于他的马蹄之下?
    她苦笑一下,觉得命运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恢律律——”一声长嘶,四面风声一卷,随即一静。
    赵十八的惨叫声戛然而止,苏亚扑出的身形一顿。
    容榕忐忑地睁眼,就在死尸之下,倾斜的一角天空间,看见半空高悬的马蹄,马腹挡住了大半的阳光,只留一大片灿烂的金,在那人飞扬的铁色衣角尖闪烁。
    那般骤然停马,半空勒缰,以至于他手臂绷紧,线条如钢铁般,在她视野里延展。
    又是一声马嘶,马蹄终于落下,踏在她身边地面灰尘四溅,离她的衣角只有三寸。
    逆光,日色横射,她看不清他的颜容,只觉得那段目光将自己笼罩,带三分惊异,三分复杂意味。
    她涨红了脸,忽然惊觉此刻自己的姿态太不雅,可是死人真的很重,她用尽力气,拼命推……
    身上的尸首忽然被掀掉,一只手递到她面前。
    她怔怔地看着那只手。
    四年不见,生死之境别离,再见依旧是生死之境,她却忽然失去勇气,不愿再看他的脸,只盯紧那只手。
    这只手比印象中黑了些,当年的薄茧已经磨硬,指节修长,看来有力。
    她恍惚记起自己不曾碰触过他的掌心。
    那手顿了顿,并没有停留,很干脆地递上前,抓住了她的手,一拉。
    容榕有点茫然地站起,一抬头,对上对面男子的眼眸。
    四年,少年成青年,不知何时,也生了渊停岳峙的气度,不算高壮,却如山巍巍而立。
    他眼眸乌黑晶莹,闪烁琉璃般的光彩,依稀还是当年的眼睛,唯一不为风霜所改。
    邰世涛也在看着她,四年,当初稚气尚存的活泼少女,如今已经成就沉静美妙颜容。眼神澄澈,摇动着这一天的日光碎影,每一幕影子,都似乎是当年海上相遇,生死与共,浪花和水波,打湿青涩的记忆。
    四目相对,四面便忽然一静,呼吸到此处放轻,怕将蹑足而来的旧事惊扰。
    忽有哨声响起,尖利。
    他一惊,仿似忽然醒来,竟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一笑看得她心中一悲又一喜,恍惚少年。
    随即他蹲下身,捡起一样东西,要放到她掌心,她怔怔地还不知道接,他上前一步,忽然举手,靠近她的脸,手臂抬起,整个围住了她的脸——
    她大骇,心砰砰跳起,下意识要让,忽觉耳垂一痛,随即他已经退了开去,混杂着征尘和青草香气的男子气息一近便远,衣角翻飞而起,将一片日色遮没,他已经上了马。
    他在马上挥挥手,指了一队士兵留下,随即对赵十八歉然一笑,扬鞭。
    “啪。”鞭声脆响,骏马扬蹄,卷起一片烟尘,在前方官道上一闪不见。身后更多骑兵立即跟上,黑色的钢铁洪流,怒龙般远去。
    苏亚扶着她避到一边,欢喜地道:“世涛留了一队士兵保护你,军方一路通行更方便,这下好了。”
    她心中似热,又似凉,悲喜交集,胸中似有潮起,梗住咽喉,浑浑噩噩也未将苏亚的话听在耳中,只下意识抬手,缓缓摸了摸耳垂。
    耳上,一枚沾了泥尘的硕大粉红珍珠耳坠,在指尖圆润地颤动。
    那颗粉红耳珠,生死之刻,坠落尘埃。
    在下一刻惊喜的相逢中,被他轻轻捡起,戴回了她耳畔。
    ……
    九月十六,五越宣布立国之日,整个南齐也在震动,李家这一手让南齐朝廷震惊,万万没想到,江湖草莽,也能左右天下局势,万万没想到,素日交好朝廷的武帝世家,竟然是五越之主的遗脉。
    若是平时,众人不过一惊一笑,随便派外三家军哪支去平了也罢了,然而此刻,内忧外患,兵临城下,五越在此时要求独立,并有占据南齐北地之势,对现今的南齐,实在是不小的冲击。
    消息传到皇宫,景泰蓝吁出一口长气,忽然想起当年随麻麻前去北严,马车里那段对话。
    “她是我的……”
    “是。”
    “你别抢……”
    “若我想抢呢……”
    “……我和你换。”
    “您拿什么来换呢……”
    当日戏言,一语成谶,他想要他拿什么来换?极东一地,北部江山?
    那时年纪小,但这话依旧记得清晰,或许当时李扶舟的笑容太含蓄,或许他内心深处有所感应。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消息传到郡王府,容楚负手而立,看庭前落花,悠悠停泊于花池。
    很多事彼此心知,也曾用尽心思,但望不必走到那一步,然而终究走到那一步。
    可即使走到这一步,他也始终也没能明白,李扶舟到底是怎样想的。
    当初救助叮叮当当,他听说,李家曾有不少人反对,是李扶舟力排众议,将孩子接上山;孩子上山后,又有人开始动歪心思,建议他扣留这对孩子,奇货可居,他将谏言的人远远打发出去,终生不许回神山;他似乎很单纯地照顾两个孩子,明明知道他们的重要性,却从未想到凭借他们的身份和他给予的恩德,去要求容楚和太史阑什么。
    容楚浅浅一笑,或许,这正是扶舟的高明之处吧。
    李扶舟不要,不提,不望报,那么他和太史阑,尤其是重情义的太史阑,才会束手束脚。
    他微微叹息,看向前方半山上的高阁——自从李家起事消息传来,她就将自己关在那里。
    这个消息,对她打击,想必也颇大。
    打击的不是李家起事这件事本身,其实这事他和太史心中有隐约有预感,之前摸到了太多蛛丝马迹,稍稍清理便能猜到大概,只是当这一日终于到来,终究不能免内心失落。
    当真相剥脱,往事凸现,那些过往的美好,便似乎都染上了杂质,变得不再纯粹。
    无论如何,那是她曾经真心喜爱过的一切。
    似是感应到他的注视,那扇门忽然打开,太史阑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依然整洁,利落,腰间紧束,手拿长剑,一副要上城巡视的装扮,和以往每天一样。
    只有他看见太史阑眼底一霎过的萧索。
    他迎上去,她也迎着他的目光,并不需要说什么,他们相处到了今日,每个眼神都满满默契。
    “上城?”
    “嗯。”
    “季宜中等待已有很久,也已经将天节大营的重武器都运来,今日必是极限,他要动手了。”
    “所以,我去答复他。”
    她语声缓而坚决,字字清晰。
    “我陪你。”
    “嗯。”
    他携了她的手,一并前行,背影一般笔直而从容,是秋色里最为和谐的一笔。
    身后忽然传来软软的童音。
    “爹爹,麻麻,你们是去打李叔叔的吗?”
    两人回身,就看见叮叮当当站在身后,叮叮没有如往常一样,一看见他们就腻着滚进怀里,正咬着手指头发问,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当当站在一边,微微垂着头,他们只能看见他紧抿的唇线。
    容楚和太史阑对视一眼,无奈地一笑——孩子太聪明也不是件好事,最起码想瞒什么要紧信息,瞒不住。
    瞒不住就正确对待,孩子有知情权,不能让他们自己去瞎想,然后受伤。
    容楚蹲下身,揽过两个孩子。
    “我们不是去打李叔叔,我们是去解决一下围困丽京的敌军。”
    “可是,”容叮叮说,“听说李叔叔要打仗了,你们迟早会去打他。”
    “也许会,也许不会。”容楚一笑,“要看李叔叔最终怎么抉择。”
    容叮叮皱着小脸在思考这个会不会的问题,容当当忽然道:“如果李叔叔也打到丽京了呢,或者皇帝哥哥要你们打到极东呢。”
    “那么爹爹和麻麻会去接战。”接话的是太史阑,“因为我们要保护你们,保护你们的景泰蓝哥哥,保护丽京的数十万百姓。”
    “李叔叔不会伤害我们!”容叮叮立即反驳。
    “他也许不会伤害你们,甚至不会伤害爹爹麻麻。”太史阑道,“可是他的部下会杀人,他也不可能放过所有人,一场战争一旦开始,城门想要攻破,总要以死亡为代价。”
    她平静地述说战争的残忍,并不避讳四岁的儿童。
    叮叮当当不说话了,连当当都开始痴痴地咬起指头,这是难以接受的事情,他们一时还不知道怎么表达心情。
    太史阑很满意两个孩子没哭,她让他们从小就知道,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爹爹和麻麻会庇护你们,不会让你们在我们之前受到任何伤害。爹爹麻麻也会尽量争取,和李叔叔和平解决这件事情。”太史阑道,“但你们必须明白,人有爱憎,也有大义大节之前的取舍。当情义两难或者出现冲突的时候,我们必须清醒地做出正确的抉择。”
    容楚有点心疼地看着两张皱着的小脸,却并没有阻止太史阑近乎残酷的教育。
    叮叮当当不是普通的富家孩子,他们是郡王和公爵的孩子,就算以后不打算有所建树,他们的身份也注定他们面对的抉择和承担,较常人更多。
    他们必须勇敢有担当。
    叮叮当当思考了很久,游魂一样飘走了,太史阑看到当当慢慢地束起一条内藏暗器的小腰带。
    “太史,”容楚站起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但望你不要有被迫做抉择的那一日。”
    “我也但望。”她回身,面容平静,眼神却极黑。
    他站直身体,微微晃了晃,太史阑立即敏锐地注视他,“你怎么了?”她探头过来看他臂上伤口,“是不是伤势有什么反复?”
    “没事。”容楚按住她欲待去看他臂上伤的手,笑道,“许是昨晚睡太迟。”
    “不要操劳太过。”太史阑道,“战争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累倒了没人照顾你。”
    她一边面瘫脸说着没人照顾他,一边扶住了他的臂膀。抬头看看他的脸,微觉憔悴。
    容楚好笑地挽住她的手,给她理了理头发,“还说我,你自己昨晚几时睡的?”
    太史阑想了想,摇摇头,她不觉得自己睡得晚,因为已经习惯了。
    容楚怜惜地抚着她的眉头,心中忽然盼望这一仗迅速打完,天下早归安宁,于她三尺安睡之地,终得好眠。
    天知道老天怎么给她安排命运的,她永远处于风口浪尖,这次季宜中反叛,依旧还是因她而起,这让她近日在朝中,也背负了不少压力。
    两人把臂向外走去,去面对这纷繁的天下诸事。
    “太史,”他忽然道,“你信不信我?”
    “信。”太史阑答得毫不犹豫。随即转头看他。她眼神清湛,倒映他难得沉肃的眸子。
    容楚不会无缘无故问这话的。
    “那就好。”他握了握她的臂,“你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有多少浮云遮人眼,无论情况变得有多糟糕,你只需要相信我,相信我一直在你身后。相信我是你的夫,用你们那的话来说,丈夫。”
    太史阑抬头,认认真真望进他的眼。
    “你信我,我信。”
    ==
    景泰六年九月十五夜,天节军营里所有将领都辗转难眠。
    乔雨润也睡不着,在铺上翻来覆去,压不住心底燥热。
    他……他终于还是起事了,此番她和他,算是殊途同归,终于等到了沧海汇流的这一日,这是不是预示着,他们终究有机会,走在一起?
    忽然她睁开眼,看见帐篷门口一个黑影,她警惕地握住了被下武器,随即道:“太后。”
    “雨润。”宗政惠站在帐篷口,目光在她的鲛衣上掠过,缓缓道,“把遗旨取出来吧。”
    乔雨润抬起震惊的目光。
    ……
    一刻钟后,天节军主帅帐内,季宜中喜极而泣,双手接过那份遗旨。
    “微臣谨领先帝旨意,定当倾全军之力,讨伐奸佞,匡扶皇朝正统,还我清平河山!”
    他双手微微颤抖,有了这份遗旨,他就不再师出无名,不必背背叛之名,不致晚节不保为万人唾骂,他秉承的是先帝旨意,出的是正义之师,是为了皇朝大治万年。
    是皇帝被奸佞蒙蔽乱政,他持先帝遗旨,铲除奸臣,推翻昏聩统治,重立英明之主,为南齐重新博得生机。
    在他看来,景泰蓝如此偏听偏信,一力袒护太史阑,那自然是昏君。
    他浑身充满使命感和责任感,不仅为可以替女儿外孙报仇欢喜,为天节可以在自己手上保住而欢喜,也为自己能有机会主宰皇朝命运,成为匡扶新主的从龙重臣而欢喜。
    乔雨润站在帐篷边,看着他感激涕零地谢太后信重,看着那夹层里藏了遗旨的鲛衣,嘴角笑意,微微有些讽刺。
    真的难以置信,太后和康王,竟然想得到将遗旨,以这种方式藏在她这里。
    他们……对她其实从无信任,不是么?
    她抬起眼,和宗政惠目光交汇。
    随即各自滑过。
    ……“轰!”一声巨响,丽京城门上出现微微的凹坑。
    “攻城啦!”几乎瞬间,城头上呼喊声起,无数士兵冲出城楼,看见黎明前的黑暗里,巍巍黑潮狂啸而来。
    景泰六年九月十七,季宜中在数日等待之后,终于破釜沉舟,于城下昭告先帝遗旨,称皇帝无道,孤臣不惜力挽狂澜,并对丽京发动了攻击。
    皇帝以容楚为帅,主持丽京所有军力。
    没有用太史阑,是景泰蓝体恤她辛苦,也不愿她上城作战,忍受季宜中的叫骂。
    不过对于太史阑来说,敌人的叫骂早就听惯。大家份属敌对,当然不会甜言蜜语,谁要把不喜欢你的人叫骂的话当真,那是和自己过不去,她没那么傻。
    她依旧上城,选择和容楚并肩作战。
    相识六年,在一起五年,聚少离多,各自为战,她还真的从未和容楚并肩城头御敌,这样的机会,她不想放过。
    天还没亮的时候,季宜中发动攻击,城头上京卫和上府军严阵以待,季宜中几日准备,动用了能带来的所有的床弩和抛石车,床弩所用之箭粗如儿臂,抛石车所用的石块巨大。
    粗重的箭矢和巨大的石块呼啸着穿越长空,恶狠狠砸向城墙,随之而来的是燃烧的裹着干草的泥团,天空中青光连闪,撞击声震耳欲聋,每块石头砸落,城头上牒垛顿时被削去部分,底下石车在一遍遍的撞城门,无数士兵如黑色狂潮奔来,蜂拥而上,利用勾索拼命攀爬城墙,从上头俯视便见蚂蚁般涌动的人头,不停栽落,再锲而不舍继续爬。
    丽京士兵自然不会任由城墙被轻易攻破,他们拼死抵挡,连射带刺、连砸带呛、连烧带浇,并训练有素的点燃火炬伸出墙外,眩目的火光耀射,城头上便成了盲点,攀墙的士兵看不清墙头情况,墙头的守军却将来敌动向看得清清楚楚,造成了一方被动挨打的局面。
    城头上,先期爬上的士兵和联军士兵面对面的肉搏,长刀入肉的声响嚓嚓不断,鲜血和肌骨在这里仿若泥石土木,被大肆砍伐,而生命贱若蝼蚁,时时被踩在军靴的脚底。
    季宜中同时选择了三个较为薄弱的城门发动攻击,其中以往用来运送棺材,出入秽物的西城门,因为守军较少,离皇宫和城中较远,反而受到了最猛烈的攻击,战事最激烈的时候,城头上汗流满面的守城士兵们,看见一大队骑兵踏道飞驰而来。当先两骑,一黑一白。
    城头上士兵开始欢呼——郡王和大帅来了!
    容楚和太史阑飞步上城头,容楚还是寻常衣袍,他是出名的打仗不穿甲,衣袂飘飘,任何时候都精致洁白如明珠,太史阑一身黑衣黑甲,扎束得利落,似一颗暗中熠熠的黑曜石。
    两人这样站在一起,竟也令人觉得和谐的美。
    两人在众人欣喜信任目光中三步两步上城,来不及和守城将领说什么,各自据城一方。
    城头两侧,稍稍对望,她眼底是他宽袍大袖谈笑面对万军的风采,他眼底是她甲胄宝剑横眉俯瞰天下的风华。
    一笑转头,各自凝神。
    城上城下也都一静,人们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传闻天下的郡王和国公,南齐历史上一先一后的名将,最出色的一对大帅男女,今日,齐上城头!
    这注定是百年难遇一幕,所有人禁不住呼吸发紧,热血沸腾。
    人人睁大了眼睛,想要看这一对传奇大帅如何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或者两位大帅,还有一场无声的比斗,看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然后相视一笑,成就另一段战争佳话?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容楚袖子捂嘴,咳嗽两声,有点气喘吁吁地道:“刚才一阵急马奔驰,以为此处危急,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说完要了把椅子,施施然坐下休息了。
    众人:“……”
    太史阑唇角一扯,看看容楚的懒散,再看看众人的期待目光,不禁好笑——万军战阵,其实拼的就是士兵的素质和武器的优良,个人战力发挥作用有限,尤其这种守城战,一个好的主帅,不过就是身先士卒和正确指挥罢了,还能做什么?这些人难道期待她和容楚衣袖一挥,万军湮灭?
    尤其容楚善于野战,战术灵活,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守城战,对他来说就像看见小孩子你咬一口我咬一口,哪里提得起劲来。
    据说这家伙甚至从来不身先士卒的,他都躲在后方偷懒,和她是两种作战风格,一个狡黠,一个狂放。
    太史阑手指按在城头,很认命地接下了毫无技术含量的任务。
    她往城头一站,连天节军都暂停攻击,忍不住抬头打量那名动天下的传奇女帅。
    高挑修长,脸容冷峻,迷蒙的晨曦里,隐约可以感觉那一段目光毫无感情。
    众人有些颤栗,季宜中却毫无感觉,愤怒的目光似要将太史阑烧化。
    他手臂一挥,又一轮攻城号角吹响。蜂拥的人潮中他大喊,“杀太史阑者,赏副将,黄金万两!伤其者,赏参将,黄金千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批大批的骑兵拍马冲城,卷起黄黑色狰狞的烟尘。城头上士兵怒喝回击,太史阑不过一声冷笑。
    容楚忽然来到她身边,轻轻道:“乔雨润和宗政惠定然在他军中。”
    太史阑点头。
    “我想先杀了乔雨润。”容楚道,“她才是最大的变数。”
    “怎么杀?”太史阑皱眉,“她连头都不冒。而且我相信,就算我约战她,她也不会理会。”
    过往四年,乔雨润在朝中,已经赢得了著名的“缩头乌龟”称号。她将西局总部迁往城郊永庆宫附近,建高墙铁网,地下通道,四年来硬是没有出过她西局总部一步。西局早已没有了侦缉之权,名存实亡。她的官位职衔也早在景泰三年就被剥夺,可如此正好给了她机会,她可以名正言顺不上朝,不出门,不参加逢年过节朝会,而在那个阴森森的大院里,一些她最亲信的人并没有因为她的失势而离开,继续为她效命。包括她在外头撒下的探子网络,从明面转向地下,虽然这些年被剪除得七七八八,但免不了还有些漏网之鱼。景泰蓝一直想对她动手,但不想大张旗鼓引起丽京动荡,他们一直在等她出洞,可她就是不出洞,在自己的洞里隐秘地呼吸着。她用自己的手段,捆住那群手下,令他们不敢离开她身侧,一起等待一个机会的到来。她等了那么多年,忍了那么多年,此刻终于离开丽京,自然不会现在因为谁几句挑战就冲动。
    相比于太史阑视乔雨润为大敌,容楚却似乎没怎么把她当回事,只淡淡道:“会有法子的。”
    太史阑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其实我早先做了件事,那件事如果利用得好,说不定能给乔雨润带来杀身之祸,只是现在还不是时机……”说完在容楚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容楚眼睛一亮,点头道:“确实好法子,如果这次不能奏效,这法子也能用一用……”他沉吟了一下,道:“你约季宜中比箭。”
    太史阑一怔,她不擅长箭术。
    “你不擅箭,但也没有箭能伤得了你。”容楚道,“你要让季宜中受伤,受重伤,但不至于死……乔雨润会在那时出来。”
    太史阑想了想,愕然道:“你的意思,乔雨润觊觎着季宜中的军权?”
    “然也。”容楚道,“她和宗政惠这种人,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一定在想着把季宜中的军权拿到自己手里。什么样的法子可以拿到军权?自然是季宜中死了,而她又得到了季宜中的信任,临终托付。当你出手重伤季宜中的时候,她一定会在那时候出来救人,在万军之前示好,好获得天节军的信任。我可以在那时出手。”
    太史阑忍不住要佩服容楚诡计多端,揣摩人心便如当事人。只是她还有疑问。
    “可是,相隔这么远,万一她没死,岂不是我们助她夺取军权?”
    “你伤不伤季宜中,军权都一定会落到她手里。”容楚道,“季宜中不会是她对手,迟早会被她害了。我们今天出手伤季宜中,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好歹我们还能把她骗出来露面一次。”
    太史阑叹息一声,道:“季宜中一死,军心不就乱了,咱们还胜不了?”
    “季宜中死了,季家三子还在,天节不会乱,谁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迟早遭受反噬。”
    “容楚。”太史阑忽然想到了什么,凝视着他,“乔雨润能活到今天……你不是你故意放手?”
    乔雨润再深居简出,死不见人,以容楚的手段,真要杀她,也不会四年里都找不到机会。
    容楚默了默,随即一笑。
    “太史,”他意味深长地道,“毒瘤总是要给它一个拔出的机会的。”
    “你的意思……”太史阑若有所悟。
    “乔雨润死容易,可是她一死,她那些手下会落在谁手里?必然是宗政惠,偏偏宗政惠又是个不肯忍的,她有了人,就会想杀人。一个蠢材所能造成的破坏力,远胜于一个聪明人。因为她不懂隐藏,毫无顾虑,蛮干蛮杀,而偏偏她又是太后。”
    “实力宁可掌握在乔雨润手中,也不能掌握在宗政惠手中。”太史阑点头,“乔雨润首先惜命,而宗政惠会做出什么,却更难以预料。”
    “你看。”容楚笑吟吟地道,“她缩就缩着呗。再怎么缩,终究有要用的一天是不?只要她一出头,面对的就是全军覆没。乔雨润前几夜出城时,调动了手下所有的力量,明的,暗的,然后被我们一网打尽。现在她和宗政惠,都是孤家寡人。所以我刚才说,她一定会出来救季宜中,因为她已经别无选择,没有手下没有力量可依靠,她会恐慌得睡不着。”
    “乔雨润今日死,最好。不死,她可能拿到军权,然后,她身边有个身份高于她宗政惠……”太史阑忽然明白了容楚的意思。
    “两个女人,两个性子都非常自私狠毒,权力欲望强烈的女人。她们一个有地位却无军权,一个有军权却地位稍低,在这风雨飘摇时刻,你说,是宗政惠能放下架子,不争权夺利,全心成全乔雨润呢,还是乔雨润能继续忠诚,带着自己的十几万大军,继续奉宗政惠为主?如果两人都做不到,那么她们会发生什么?”容楚笑得十分亲切。
    太史阑默然。
    会发生什么?
    了解这两个女人的,用手指猜也能猜到。
    她忽然也觉得有点麻麻的——容楚揣测人心,推算后步,真是天下独步。
    这么细密的心思,做他的敌人真是悲剧。
    “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她忽然道。
    “我猜你在庆幸嫁给了我。”容楚一笑,“来,阑阑,你我联手,一日之内让他们退兵,也叫天下都震一震,好不好?”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52:32
     第一百章 为她挽旗的手
     更新时间:2014-1-9 8:30:27 本章字数:11301

    “我猜你在庆幸嫁给了我。”容楚一笑,“来,阑阑,你我联手,一日之内让他们退兵,也叫天下都震一震,好不好?”
    太史阑忍不住一笑——这骨子里比她还狂妄的家伙。
    她手扶城头,道:“来,楚楚,先想办法让城上下都静一静。”
    容楚抬手就拍散了一个蹀垛。
    这种自毁城墙的办法,瞬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城上下立即静了下来。
    纵然面临严肃战争,太史阑肚皮也险些笑破,容楚的思维,真是太强大了!
    难得她面上还是一副面瘫状,手据毁去的蹀垛,大声道:“季帅!”
    季宜中抬起头来。
    “你女和你孙,并非我……”太史阑刚说了半句话,就被季宜中打断。
    “你闭嘴!休得狡辩!”城下季宜中眼睛通红,满目燃烧着失亲的怒火。
    太史阑默然,知道有些事一旦先入为主,说明真相也无人信。
    那就这样吧。
    “今日之事,实为你我私仇,”太史阑声音淡而冷,“你为此引起战祸,牵连无辜士兵百姓身死,引发国家动乱,令无数人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这是臣子应为?”
    “太史阑!别在这假仁假义!”季宜中被她一句话就挑起怒火,“你倒行逆施,凶横霸道,杀人如麻,荼毒生灵。你这样的人窃据国家重权,甚至手掌军权,受害的何止我女儿外孙?还有这天下无辜百姓,万千生灵!我今日攻打丽京,是为我女我孙报仇,但也是为了天下百姓,国家安宁。我心坦荡,可昭日月!”
    “你若真的爱护百姓,忠心国家,就不该今日反攻京城,令一城百姓身陷战火,惶惶不安。无论如何他们无辜,多死一个都是你的罪孽!”太史阑冷笑,“季宜中,你早先也出身江湖,你不觉得,你我这样的仇,拿国家大义来扯太装逼了么?为什么要牵连这许多人?为什么不能用江湖方式来解决?”
    季宜中一怔抬头,“你什么意思?”
    “你口口声声说忠于南齐,口口声声说爱惜百姓,无背叛之心,只要能杀了我这个大奸贼,事后你会退兵,会交出军权,会于御前请罪。也就是说,你无心反叛,你要杀的仅仅是我,”太史阑盯住他的眼睛,“那么,如果我让你杀呢?”
    万众哗然,众将领惊呼:“大帅!”容楚也急急站起,大声道,“太史,不可冲动!”伸手去拉她。
    太史阑一摆手,止住众人惊呼,按住了容楚的手。她只看着季宜中,唇角一抹讽刺的笑,“老帅一生忠于皇朝,为人刚直,天下口碑卓著。老帅对朝廷和天下的这一番话,大家都知,都信,我也知,也信。就是不知道,老帅自己信不信?”
    季宜中脸色大变,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史阑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当真不要自己命了?
    “我站在这里,你出箭相射。据说季帅臂力非凡,箭术天下数一数二,想必能够不入我这边射程,便取我性命。如此,我以援海军大帅之名,在万军面前起誓,我绝对不会避让,任由季帅先射我一箭,若季帅射我不死,我这边再回射季帅一箭,季帅可以移动避让。如果我不死,季帅又没能让开我的箭,那么请季帅退兵,继续忠诚于皇室,朝中也既往不咎,如何?”
    城上下寂静无声,为这赌注的大胆心惊。容楚抓住她的手,连声道:“太史!你不能如此轻率!”他满面焦灼,眼神急切,眸中波光荡漾,就差没泪光闪闪。
    四面有唏嘘之声。
    太史阑冷然不理,咬牙忍笑。咬得太用力,以至于脸部线条看来更冷峻——当真决心已下,一往无前模样。
    季宜中也怔在那里。
    这赌注着实诱惑。
    他计算过距离,以他的箭术,只要太史阑不动,他必定一箭射杀。
    太史阑如果动了,她的威信也完了,此后作战永无胜机。
    怎么算,这个赌注他都是必胜的。至于后来什么太史阑射他两箭的事,他想都没想,他出箭,太史阑就必死,哪里还有后来的事。
    只是赌注优越到这地步,他也难免疑惑,太史阑不可能不知道这结果,为什么还敢这么做?
    她是不是练了什么铁布衫之类的功夫,不怕箭射?可是铁布衫练不到脑门和喉头。再说他会在箭上涂毒,只要擦破一丝油皮,也必定要她回天乏术。
    季宜中有点犹豫,他虽然对太史阑因为厌恶,很少关注,但也听说这人颇有些神异,还曾经参加过当年的天授大比,只是天授大比的所有消息都是绝密,被朝廷封锁,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有什么特异之处。
    她的特异,总不会是不死之身吧?
    “老帅如何犹豫?”太史阑道,“我深感于战祸之苦,不忍令士兵无辜伤损,为此不惜此身,愿以江湖方式,和老帅私人了此恩怨。按照老帅先前所说,老帅如此体恤将士,忠于王朝,发誓只是和我过不去,应该很乐意接受这一完全不公平的赌约才是。难道老帅内心深处,并不仅仅要杀了我太史阑,还想着无边富贵,南齐天下?”
    季宜中霍然抬头。
    挤兑到这地步,他如何能不应?
    这样对他有利的赌约,不应,就是他之前都在撒谎,是他不体恤将士,是他另有勃勃野心,他的晚节,甚至他的军心,从此一样不保。
    太史阑着实厉害,她这一手,就是逼得他无论多怀疑,也只得应下。
    回头一思量,这赌注对他并无害处,运气好能杀了太史阑,不能杀他也能躲太史阑的箭,大不了一切回到原点,何乐不为?
    再说,也许太史阑真的不愿因为她引发大战,导致事后受责,所以才故意表这个态呢?
    也许她内心也很害怕他答应呢?只是在装模作样博取军心,瞧她身后士兵眼泪汪汪模样,再瞧自己身后,将士们眼神都不对了。
    季宜中咬牙,“你既然受死,我如何不应!拿弓来!”
    他的副将立即将重弓送上。
    太史阑高踞城上,一动不动,唇角一抹冷淡的笑。
    ……
    “太史阑怎么提出那么个赌约!”后头的营帐里,宗政惠霍然站起,眼神发亮,“她疯了吗?”
    相比于她的兴奋,乔雨润倒还冷静,问传信的人,“容楚什么反应?”
    “荣昌郡王似乎在激烈反对,两人在城头有争执之状。”
    “雨润,你怎么看?”宗政惠转头问她。
    乔雨润慢慢站起身来。
    “太后……或许,这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
    季宜中缓缓拉弓,对准城上太史阑。
    太史阑转头喝命,“把弓床抬三张来。”
    三张弓床抬来,各自放在太史阑左右和后侧,她的前面则是高高蹀垛。
    众人哗然——弓床宽阔,已经上弦,不能踩踏,她这竟然是当众把自己的逃生之路堵死。
    连季宜中都怔住,想不出太史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以为她一定会使诈,她却摆出最光明的态度。
    “世人皆知,我不会武功。无法越过这三架弓床,避让你的箭。”太史阑道,“如此,老帅请。”
    一时间城上城下呼吸凝重,容楚凄切哀呼:“太史!”
    太史阑压住胸中翻腾呕吐感,侧头,对他一笑,“夫君保重。”
    容楚忽然呛住。
    盼了这么多年,终于听见她这一句夫君,却是在此刻此境。
    这叫他是笑好还是哭好?
    按照剧情,他此刻该感动泪奔,诚然他是感动了,却更想吐血。
    本该洞房花烛夜,听那深情款款一声,为此梦想等待多年,常常梦中也在期待模拟,模拟这一句出口时花月春风情意浓,彼此凝眸相思缠,结果……
    容楚低头,痛摧心肝。
    他忽然满脸通红,言语默默,众人瞧着还以为他此刻伤痛绝望至无言,心中都觉悲怆唏嘘。
    太史阑说那一句,想笑也想唏嘘,又觉得抵受不住,赶紧侧头,注目季宜中。
    箭已来!
    就在她侧头那一刻。
    重弓重箭,劈风而至,乍一出是一支粗大重箭,半空中黑光一闪,将天地割裂两半。
    箭出一半,箭身一震,忽变三箭,前后连串呼啸。
    众人哗然。
    箭中箭!
    箭中藏箭,以后箭推前箭,速度更快三分。如果选择击打在同一部位,那么即使第一箭被逃过,后头两箭也依然能持续作用,直至将人射杀。
    箭中神术。
    这已经不能算一箭,但也只能算一箭,虽然使了诈,但战场竞技,这也是实力一种。
    众人哗然的是,天下已经无人能逃脱这样的箭术。
    箭劈风、驭电、裂云、摧雨,倏忽过万里,奔死亡而来。
    忽然天大亮!
    天深处华彩迸射,一轮晨日在云海浮霞中挣扎,正跃出猩红一角,红光从天际尽头生,次第奔来,染一色云霓如渐变色绸,红绸瞬间又被万丈金剑刺破,一线明光,直逼城头。
    众人都被刺得眯眼流泪,下意识抬手遮额,太史阑也瞬间抬手,似要躲闪日光。
    “咻。”
    极短促一声。
    此时城头光芒万丈,众人只听见这死亡之声,心惊之下霍然转头,大部分人视力还未复原,什么都看不见,少部分人看见淡淡金光里,那箭头果然直奔太史阑额头方向,但却在金光中,忽然一停。
    随即消失。
    箭尾仍在,箭头却在霞光中湮没。
    唰唰两声,第二箭第三箭已至,三箭连环如电,诚心不给太史阑任何反应机会。
    她也没有反应,只微微弹指如弹灰,一抹日光在她指尖跳跃,第二箭第二箭触及她指尖,也是箭头一震。
    随即什么都没有了,大盛的霞光遮没一切。
    众人也心头大震,几疑身在梦中,又或者这一刻霞光太亮,隐去了箭最后一刻的轨迹。
    那一刻箭尾携霓虹,这一刻箭头成空濛。
    城上下众人此时刚刚在强光之下,勉强睁眼。
    容楚忽然暴起!
    他自光影中掠来,惊鸿一越,足尖轻轻踏上床弩,满弦的弓床竟然丝毫不动,他身躯在弓床上一弯,腰身一旋手臂一展,姿态优雅若舞,手中却忽起风雷之声。
    一物自他如玉手指中掷出!
    “呼。”
    巨大的风声竟似将云霞驱散,城头万丈霞光中,低沉悦耳的声音此刻才响起,“季帅,接我一剑!”
    季宜中还在为刚才那一箭震惊,日出之时城头光芒太盛,他竟然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隐约知道,太史阑没有受伤!
    他还没能反应过来,就听见那句“接我一剑”,他下意识还以为是“箭”,不欲奔逃失了脸面,急忙举盾去挡。
    他的盾牌是奇藤夹了金丝编织,坚韧也坚硬,可抵挡一切利器,内里的奇藤也可以绊住任何箭矢和弯钩武器,可以说足可抵御一切武器,这么多年他靠着盾牌,从未受伤。
    他有信心,这次也能挡下。
    此刻风声已至,他听着那风声便心中一惊,这般巨大的声响,呼啸若哭,绝非箭矢能达到!
    随即他看见一团光影劈裂空间,携风而至,忽然一样东西滑落,直奔他眼前。
    他下意识举刀去劈,呛啷一声响,那东西被刀一剖两半,却是一个黄金项圈。
    季宜中如遭雷击。
    那是晏玉瑞的项圈,是他亲手赠送。外孙自幼多病,他为此远赴深山,求高僧法器,亲手为他戴上,唯愿心肝上的外孙,平安康健,顺遂长大。
    如今外孙头颅血淋淋在他帐中,他唯一的遗物劈落在他刀下。
    旧物乍见,引动怆然心怀,他心中一痛,手中一滞。
    “砰。”
    那物已经狠狠撞上他的盾牌。
    盾牌一震,震到他手臂酸麻,他一低头看见盾牌已破,一截剑尖,停在他胸前三寸处。
    他这才骇然发现,盾牌内部奇藤忽然都已经化去!
    再一看这撞上盾牌的,哪里是什么箭?分明是一柄宽刃重铁剑!
    剑尖微闪磷光,显然涂有药物,而且是针对他这内藤的药物,瞬间便化去了最后一层奇藤。
    “不好!”老将虽然还没明白对方的意思,百战得来的本能已经告诉他危险,他下意识要抛盾,后退。
    身后忽传来乔雨润一声大叫,“季帅小心!”随即一股大力将他向后一拉。
    与此同时,“嚓!”一声,已经停住的剑身忽然一震,剑头裂开,寒光一闪!
    箭来!
    真正的箭来!
    一箭细小如筷,闪电般自宽剑剑头中射出,咻!
    季宜中身子一震。
    近在咫尺,避无可避,他的胸骨瞬间发出咔嚓一声,一支小小羽毛,在他胸口颤动。
    箭身已经没入胸膛!
    这才是真正的箭!
    “季帅!”乔雨润扑上来,一把将落马的季宜中接住,也亏得她那一拉,季宜中避过了要害。
    她扑上来,神情急切,“季帅你怎样了——”伸手就去拔箭。
    周围人还没反应过来,季宜中半昏迷不知阻止,乔雨润眼中有阴冷之色,毫不犹豫将小箭一拔。
    手感忽然一空,她愕然看着手指,拔出来的竟然不是箭,而是露在外面的那一截羽毛管。
    她也算灵敏,立即知道不对,要将羽毛管子赶紧掷了。
    然而已经迟了。
    羽毛管一拔,管身震动,一根牛毛针,无声射入她掌心。
    乔雨润只觉得掌心一痛,一低头看见掌心微红一点,似有血迹,却已经看不见针尖。随即她便觉得掌心一线疼痛如闪电,顺着手臂往上直冲——
    她脸色大变——针已入掌,竟能顺血管逆流而上,这轨迹这速度,一时半刻,就会抵达心脏。
    这才是真正的杀手!
    这杀手……一开始就针对她!
    乔雨润霍然回首,便见城头金光如雾,雾光中那人长身玉立,微微含笑。
    世间名将,狡诈如狐,出手如千幻万化镜中莲,每一辗转都是美,美之后是虚幻的杀机。
    往昔弹指风云变,多年后再出手依旧拨弦惊风,有种人微笑从容,看尽人间筹谋种种。
    不是彀中人,不到触及死亡的肃杀,他的敌手,甚至不知道自己早已纳入他含笑的眼眸。
    她恨极,呕血。
    然后拔剑,怒斩!
    “嚓。”
    鲜血飞溅,一截胳膊落地。
    万军震讶,连太史阑和容楚,都惊得微微向后一仰。
    这一飞剑连环机关,最后这羽管已经使用了太史阑的天外铁,那根针会顺着血管一路上行,一路震裂血管,直至心脏,并且速度极快,只要稍稍犹豫,乔雨润必死。
    未曾想她机变若此,也狠辣决断如此。
    太史阑微微感喟,想着初遇时,这人虽然狠辣,但是是对别人狠,对自己却有种自私的珍重,她以为乔雨润会不舍得下手,没想到她真的变了。
    如今的乔雨润,已经可以算是劲敌。
    一截胳膊在地上弹跳,鲜血如涌泉汩汩,乔雨润抚着断臂,辗转苦痛,回望两人的痛恨目光似可灼灼燃烧。
    城上下万众无声,为传奇两帅再次展现传奇而惊撼如雕塑。
    她以肉身待箭,一弓三箭,被她轻巧的指尖捏去,如抛日光一片。
    他以剑为箭,先摧奇藤;剑中藏箭,再伤季帅;箭中再藏针,致残乔指挥。
    季宜中三箭算一箭,他一剑出三箭!
    何等的神异与智谋!
    城头万众凝神,注视霞光中那玉立一对,只觉生在此代此时,得见如此传奇眷侣,得见人间双双大神通大智慧,虽身死而不枉。
    曾有人因容楚多年不出手,忘却他的往昔英名,以为他如今只靠妻子升迁,略有轻慢之心,然而此刻终知,何谓名不虚传。
    容楚却有遗憾之色。
    他看见城下,乔雨润竟然真的抓住了时机,在做戏。
    季宜中中箭,血如泉涌,犹自惊骇地望着乔雨润,而乔雨润不过看了自己断手一眼,咬牙撕下衣襟随手一裹,便扑向季宜中,哀切大叫:“季帅,您如何了?我……我来迟一步,纵肢断身残,也没能救得下你……”
    季宜中感动的老泪,几乎瞬间就流了出来。
    再之后,天节鸣金收兵,将士们一拥而上,将两个伤员送回营。
    乔雨润在剧烈的疼痛之中回首,她要记住这一刻的两个仇人。
    城头上太史阑果然笔直而立,也在目送着她,两个女人目光相撞,各自灿然有火花。
    此时日头已经全数挣扎出云海,城头上遍洒金红,大片大片的光圈在城头蹀垛浮移,将苍灰色的墙砖照亮,砖缝里顽强探头的青青兰草,草尖露珠在金光下一闪。
    一副苍黑和金相间的旗帜在太史阑头顶飘扬,城头风大,旗帜一角拂在太史阑脸上,一只修长精致的手,正轻轻替她卷起旗帜。
    是站在她身后的,容楚的手。
    霞光、云海、灰城、青草、露珠、黑色旗帜和如玉的手,还有那卷起旗帜一刻的姿态温柔。
    这一幕鲜明而又意韵深远,如画,美到令人窒息。
    乔雨润也不禁窒息,却不是感动,心中只升起浓浓恨意。
    有种人为何总得命运偏爱看顾?如太史阑,步步高升还得容楚倾心;而她为何一日比一日狼狈凄惨,到如今,肢体不全,终身致残?
    她眼底的火灼至心底,恨然扭头,不欲再多看一眼,只将目光凝聚在身后巍巍大军。
    待我夺虎贲十五万,再与你来战!
    ……
    城头上,太史阑偏头对容楚看了看,正看见遥迢云路,蹀垛兰草,拂面旗帜,和他那双骨节精美的手。
    她恍惚中觉得此刻场景熟悉,冥冥中似有呼应,只是此刻也来不及多想,只道:“此人心性已经非人,听她刚才那话,已经为暗害季宜中做了铺垫,看样子,天节必将换主。”
    季宜中伤势其实未必致死,但乔雨润刚才那一叫,却让万军听着,都以为他中了必死之箭。
    容楚脸色在霞光中微白,神情云淡风轻,“无妨,只要你我在。”
    她一笑,将手搁在他掌心,两双手掌微一用力,迎风一扬,大旗再度猎猎招展。
    ……
    是夜,病榻之前,乔雨润不顾自己重伤,对季宜中百般施救,但季宜中依旧不可避免地衰弱下去——箭上,是淬毒的。
    至于那毒是容楚箭上的,还是乔雨润下的,已经无人追究了,自然算在容楚头上。
    季宜中呼吸渐弱,盯着重伤犹自忙碌的乔雨润,看她当此时依旧将众人指挥得井井有条忙而不乱,眼神满是感激,最终化为坚定之色。
    随即他命众将齐聚主帐,宣布了以长子季飞为主将,聘任乔雨润为总军师的遗命,并要求季飞视乔雨润为恩人和师长,好好听她的意见。
    季飞点头,季宜中注视着面前高大的三个儿子,心中苦涩——三个儿子品行都不错,但都资质平庸,这也是他一直担忧天节军去路,不肯交出军权的原因,他毕竟征战多年,仇敌无数,如果失去天节军,他怕他的三个儿子不能自保,季家会彻底倾毁。
    到如今,希望乔指挥使能够助他们一臂之力吧……
    “如果……如果朝廷让步……”他吃力地吩咐乔雨润,“那就罢了吧……只要保得季家人安稳就好……”
    到得最后,他心志清明,终于明白以一地之军和朝廷对抗,如果不能很快下丽京,下场堪忧。
    而丽京有容楚太史阑在,便如铁城。
    乔雨润诚恳点头。季宜中舒出一口长气,闭上双眼,最后一刻,喉咙里咕哝一句,“陛下……”
    声音戛然而止,他最后要说什么,无人知晓。或许是痛斥,或许是遗憾,或许是哀求,或许是无奈解释,但无论如何,一生忠义,光辉功勋,到如今已经如白染皂,这一条路走到了黑巷,也只能这么一闭眼走下去了。
    他闭目的时候,是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时辰,满军哀哭,换上素白的旗帜,远望去像忽然下了一层斑驳的冷雪。
    乔雨润走出大帐,注视这哀伤新雪,唇角慢慢弯起。
    “军师……”新任统帅在她身后问,“你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大帅,”乔雨润抚摸着断臂,唇角犹带笑意,声音却已经调整得满满哀凉,“丽京京卫和上府军虽然只有七万,是我等一半之数,但有容楚在,三日之内,我们必定不能下丽京,而最多三日,苍阑军就要到了,届时,我们会腹背受敌。”
    “那你看应该如何?”
    “放弃丽京!”
    身后沉默,对方被这大胆想法震住。
    “放弃丽京,转头迎上苍阑军。一来对方长途跋涉急行军,是疲军;二来急行军多半不带重型武器,战备不足;三来对方绝对想不到我们会放弃丽京掉头攻打他们。如此,我等可以抢个先机,最差也能小胜一场,就此打开北上道路,然后……”
    “然后什么?”
    她回头,嫣然一笑。
    “然后和五越联军汇合!败天纪,逐极东上府,夺北地三行省,占南齐半壁江山!”
    ==
    景泰六年九月十八,叛变的天节军忽然放弃丽京,一夜之间,城头上的人发现城下黑压压的人群不见了。
    容楚当即飞鸽传书,令即将靠近丽京的苍阑军放缓速度,暂停行军,停留在东马营谷地。
    这一停,令在前方东马山埋伏的天节军大出意料之外。埋伏一旦等久了那就不是埋伏,乔雨润不敢让大军在丽京附近多停留,因为她没有把握容楚会不会点齐京卫追出京。
    换成别人,京卫要守卫京城,自然不可能。但容楚用兵胆子极大,狡诈如狐并且擅长急行军,他如果风一般卷过来,和苍阑军前后夹击,天节军就会吃大亏。
    乔雨润只得放弃埋伏,袭杀在东马营谷地的苍阑军,此时苍阑军因为她的犹豫,已经得到了休整,又选择了一个易守难攻的地形,正精神奕奕地等他们来,而天节军埋伏不成,士气已堕。此消彼长之下,一场接战,苍阑军以一敌三,将天节军杀了个落花流水。
    如果不是太史阑考虑到天节军毕竟是南齐人,是内部矛盾,不必下太大狠手,天节这一次想必已经死伤无数。
    乔雨润无奈败北,不过她原本就没打算恋战,她也是个狡猾人物,一触即溃,一溃即走,迅速打开北上通道,往极东而行。
    而此时的极东、鄂西、延江三省,无数五越遗民开始往极东汇聚,除却原本占据五越地盘的越民之外,一些早已迁入内陆,已经和当地汉民通婚的五越遗民,也有不少人离开原住地,往旧日家园进发——没有祖国的人,内心深处永存无根的悲凉,一旦听见来自家国的召唤,便难以抑制渴望回归的萌动。
    景泰六年九月二十七,极东总督府。
    天刚蒙蒙亮,昨天鏖战半夜,昨晚只睡了一个时辰的极东总督,便已经爬上本府中的最高搂,想去看看围城的五越联军的情形,云合城已经被围了十天,他正在期待着朝廷援军的到来。
    南齐外四家军,天节军已经叛变,折威军和援海军守在南疆一线,天顺军守在西凌边境,监视着西番的动向,还有一个苍阑军,正在赶往丽京。
    总督猜想着,此刻能赶来的,不是折威军,就是天顺军。不过按照预计,可能还要再等两天才到,而云合城,因为毫无准备,眼看就要被五越联军攻破。
    其实云合这里,上府军五万,加上各地守备军队,总兵力并不算悬殊,但五越联军诡异的作战作风,令南齐军队无法防备。比如左颊刺花,信奉月亮神的南越擅舞,有独特“舞战”之术,常令南齐士兵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招架。比如臂力非凡的北越,天生擅长御兽,他们的将领坐骑都是猛兽,猛兽一吼,南齐骑兵胯下的马齐齐软倒,根本无法作战……这些诡异的越人,在武功高强,可做先锋的李家人带领下,接战之初,可谓所向披靡,短短数日,连下极东七城,现在已经逼近了云合。
    再这样围困下去,云合支持不了多久,整个极东,便沦陷于五越之手。随后五越可以以极东为据点,向两翼的鄂西延江延伸,进可攻退可守,就算扩展不成,一个极东正好也和原五越的地盘连接,南齐的一块地域就被生生分了出去,而且极东境内是连接北水域的襄河发源地,一旦此处扼于五越,鄂西和延江无论战备还是民生都将受到控制。
    极东总督想到这些,便不禁忧心如焚,如果真落到这样的结果,他就是南齐的罪人。
    远远地,可以看见城下人潮涌动,五种颜色的五越军,分成整齐的色彩分明的五块,如彩色群蚁蜂拥而来,将要蚕食这座北地第一名城。
    极东总督叹口气,他和五越也算打交道多年,就他对五越的了解,这是一盘散沙,单兵作战能力很强,团体作战能力极差。一个人是一条龙,聚在一起是一堆虫,哪怕就是当初五越之主统一五越时期,听说五越打起仗来也是花花绿绿,各自为战。
    但现在的五越不一样了,他们有了组织,有了阵法,有了军规,有了有条理不输于南齐的指挥,以往桀骜不驯难以合拢的五个民族,第一次被强有力的力量攥紧,终于紧密结合在一起。他们形成方阵,根据南齐军队的弱点各自发挥自己的长处,更要命的是,在战斗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他们还能及时变幻阵型,搭配成一个个小组,每个小组每个成员都有各自的擅长,都经过了精心的调配,发挥的效用胜过寻常。这样的小组接战,每次都让南齐军队死伤惨重,等南齐军队摸清一点规律,想趁他们小组分散或组成略有混乱的时期出手时,他们却又能迅速打散小组,回归各自方阵,丝毫不乱。
    向来真正展现将帅指挥实力的,并不是作战,而是撤军,但凡能让军队在后退或撤军时,急而不乱,稳步后退,不给敌人任何可趁之机的领导者,都是名将。
    极东总督知道五越联军的统帅,就是武帝世家的家主,想不到一个江湖草莽,竟然也能有这般能耐。后来打听到此人曾和荣昌郡王府交好,曾参加过对西番作战,曾做过国公府大管家,是丽京贵族人人皆知的能人时,才知道原来将领果然不是天生的。
    但这对极东来说,真的不是一个好消息,对方武功高强,善于驭兵,还熟知南齐军情,如今麾下士兵还诡异彪悍难以对付,可谓超级劲敌。
    难道,当年五越之主占据南齐大半江山的旧事,又要重演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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