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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天阑》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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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46:59
     第八十二章 “贤伉俪”
     更新时间:2013-12-21 8:13:42 本章字数:10943

    太史阑看着众人脸色,更诧异——这是婚书?真的是婚书?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随即她释然,觉得想必是容楚派人假造了她的签名所致。婚书传到她面前,她还瞅了瞅,点头低声道:“这高手模仿能力真强。”
    这字迹,连她都以为是自己写的,要不是她从不怀疑自己的记忆力,简直要以为自己梦游签了婚书。
    容楚笑看她一眼,将婚书收好,太史阑觉得他眼神怪怪的,一眼看见他袖子里似乎还有个差不多的红封套,心中一动,不过她也没有随便翻男人袖子的习惯,也就没有理会。
    此时众人又恭喜,这回语气都诚挚了许多,并且很多赞佩之态,显然对太史阑先国后家,战场产子,一边生产一边还要操心公务军务,很是佩服。
    容楚等众人说完,微笑吃了一口茶,才对脸色铁青的康王道:“殿下,你我虽尊卑有分,却也同殿为臣。本着同僚的关切之心,殿下行差踏错之处,下官有责任为殿下指正。因此,今日您当着静海诸位同僚的面,肆意侮辱攻击静海总督,攻击新为南齐立功的有功之臣,未免寒了功臣之心,寒了为国浴血苦战的众将士之心,可谓大错特错。下官少不得要弹劾你一弹。”
    “你弹便是。”康王冷然道,“本王自然也会弹劾你擅离职守,不得旨意擅自出京,并暗中攻击王驾之罪!”
    “若您能拿出证据。”容楚微笑,“请便。”
    气氛瞬间又紧,康王怒目而视,太史阑注意到他抓紧茶杯的手指,一会儿收紧一会儿松开,显然是在犹豫某件事,在等待下决定。
    容楚却已经又笑了起来,身子向后懒懒一靠,道:“刚才我过来之前,好像听见康王殿下一句话说得不对。”
    “嗯?”康王眉毛挑起。
    “殿下好像在说,”容楚笑容闲闲,“代陛下致歉?”
    康王一窒,他这句话,完全是被太史阑逼着道歉,有心糊弄,为了周全自己面子,随口一说。原本以为没有人在意,没想到还是被容楚听去了。
    “陛下曾说,朝廷负了太史大人。”康王也算有急智,狡辩,“所以本王有此一说。”
    “陛下责己是陛下圣明,是陛下以圣君之道要求自身,作为臣子,却是不敢闻更不可说的。”容楚淡淡道,“主辱臣死的道理,想来殿下定然是懂的。”
    由来皇帝说自己错,臣下都该先拦着护着,这是为人臣子尊君之道,万万没有皇帝自责,臣下也抢着在外面宣扬的道理。康王听到这里,知道已经被抓了把柄,涨红了脸只得道:“这是本王一时失言,稍后自会回京向陛下请罪,倒轮不着国公操心。”
    “是极。下官只是替殿下操心,您明明在殿前说,见到太史大人立即赔罪,”容楚玩着茶杯,漫不经心地道,“如今似乎有蒙混过关之嫌。下官十分忧心,不知这算不算欺君?等您回京,两罪并罚,不知您是否还能保住王爵。这要保不住,咱们南齐就连最后一位王公都没了。”
    康王冷冷盯着他,容楚对他微笑。
    室内气氛紧绷。不过很快,康王竟然笑了。
    “容楚。”他笑道,“你觉不觉得你太小家子气?不就是一个赔罪么?陛下已经明发旨意,让本王来此给太史总督赔罪,慰赏国家有功之臣。本王输了赌约,自然也要遵守承诺。今日既然本王敢来,自然是准备履行承诺的,你又何必如此猴急?”
    “是极。下官确实猴急,主要等待今日已久,害怕今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既然如此,殿下,请吧。”
    康王脸色如铁,缓缓下座,离太史阑远远地,僵硬地一揖,道:“前些日子,本王误疑太史总督,如今想着着实愧悔不安,今日特来赔罪,请太史总督海涵。”
    他盯着太史阑,等着她按照官场惯例谦让,如此他也就顺势起身。
    太史阑低头喝茶,就好像没看见。
    康王的小白脸发青,偏偏此时还听见容楚笑道:“太史,我知你心中悲愤,难以原谅殿下胡言乱语,乱疑重臣,背后陷害,污你名声之过。这世上事从来便是如此,他们嘴皮一翻,随意污人声名,事后不过一声对不住便以为能罢了——对不住有用,要士兵干嘛?”
    “悲愤”的太史阑,面无表情点了点头,道:“污我声名也罢了,其实真正要污的却是你国公府的声名。还是堂堂亲王殿下,皇族代表说这种话,传出去三军将士,一地百姓,该怎么看待我们的皇室,我们的康王?”
    康王怒极,猛地站直,冷声道:“谁给你们资格如此当面非议亲王?本王已经赔罪,你们还想怎地?”
    他一站直,身上便发出“嘎嘣”一声低响,康王脸色一变,容楚微微一笑,喝茶。
    “是啊,我们还能怎地?”他近乎温柔地轻轻道,“自然您赔了罪,我们受宠若惊受了礼,此事就此揭过了呗。殿下情操高洁,风骨耿介,我和太史都很佩服,佩服。”
    他在说到“风骨”两字时,语气微重,眼神有意无意地向康王背上一扫。
    众人都觉得情境有些诡异,没明白容楚和太史阑非要康王这一躬有什么必要,只为折辱出气也显得过于小家子气,眼看康王坐姿有些僵硬,都将狐疑的眼神在他背上扫着。
    康王僵硬地坐着,感受着背上的装置——他今日前来,为了保命,穿了两层护身甲衣之外,还装了一套小型背弩,袖口有袖箭,手上有手弩,可谓全副武装。但因为背心穿得过多,背弩便显得有些不便,机簧顶在甲衣上,很容易折断,先前身边的人劝他取下,他却觉得有这东西,保不准可以找机会杀了太史阑,不肯取下,因此之后行走坐站,都小心翼翼,尽量动作幅度不大。
    谁知道刚才一礼之后,被刺激得一怒霍然站直,他当即就听见背弩的机簧那里嘎嘣一声,可能已经折了。
    折了机簧背弩失去作用也罢了,关键那折断的细铁条抵住了甲衣的缝隙,等下随着行动,保不准要钻进他的肉里……
    康王的白脸越发地白,实在不明白,自己背紧靠椅子靠背,面对着容楚,他是怎么发现自己背上的机关的?他的眼睛能拐弯?
    容楚喝茶,笑意盈盈,眼睛瞟着对面,康王背后。
    康王背后,是一面墨玉屏风,毫无装饰,光滑发亮,清晰地映出了所有人的背影。当然,坐在屏风前面的人那个角度,是无法察觉的。
    康王僵硬地坐着,一边示意身后护卫,将已经废掉的背弩取出,护卫用手试探地摸了摸,轻轻摇了摇头。
    这背弩装的位置朝下,要想拿出来,只有康王低头脱下外袍才行。
    康王无奈,咬牙想着反正一事不成,他今日布下的暗手也不止这一桩,只得勉强坐正。心中暗恨不仅被拆了一处暗手,还被折辱给太史阑赔了罪,着实亏到了家。
    容楚已经不理他,转向太史阑,深情款款地道:“夫人,诸位大人送来的满月礼,咱们还没瞧过。”
    太史阑听他那一句夫人叫得绵软,眼角一瞥,这家伙脸庞微俯,微微倾斜的眼神醉人,又在趁机调情。
    “是,我也很期待。”她低头喝茶,虽然不太确定他要做什么,但配合就好。
    官员们则面面相觑——没听过这么恶形恶状的主家,当人面要拆看人家礼物?
    “夫人家乡有个风俗。”容楚满嘴胡扯,“亲友送礼当面拆看,当面赞美,以示欢喜。如有合心礼物,当即用上,也算彼此共享喜气。”
    太史阑心想这家伙又在胡说八道了,不过胡说八道得歪打正着。
    官员们听着,倒有几分欢喜,他们都知道自家备的是厚礼,不怕拿出来丢人,如果能被国公和总督看中,当即佩在孩子身上,说出去也是好大的一份面子。
    隔屏风的夫人们听见这句,魂飞魄散。
    礼物已经换了,原以为在后院送上礼物,太史阑也未必看,就这么过去了。看见太史阑来了前院,她们想着等下礼物想必是直接交给管家,那就更没事,没想到这对夫妻不按常理出牌,竟然要当面拆礼。
    这下她们老爷看见礼物换了,该是什么表情?回去她们会不会被休?
    此刻这些夫人们后悔莫及,都恨恨瞪向那位出主意的同知夫人。有人想赶紧把礼物再换回来,但苏亚和沈梅花都在,连同护卫们虎视眈眈看着,怎么换得成?
    那边容楚和太史阑,唤过周八火虎,伴着奶娘,把一对儿女送回后院——接下来的事情有危险性,自然要把孩子送走。
    他和太史阑,便如一对笑眯眯寿星翁,坐在上面等着收礼。
    按说最先该报出礼物的就是康王,不过康王就是来找茬的,才不会给太史阑的孩子送礼物,送根草他都嫌太重。
    “本王亲身来此道贺,就是你家的额外之喜。”康王冷然道,“若再送了礼物,怕你家儿女承受不起,反倒折了福气。”
    众官不语,眼神颇有几分不以为然,都觉得康王实在缺乏王者气度,这话也好意思说出口。大家都是官场混的人,底下再你死我活,面上都言笑宴宴,这也就是所谓相臣城府,哪有康王这么小家子气的。
    康王没想到居然容楚来这一招,心中也难免有点尴尬,此刻瞧见众人神情,脸皮抽动,恨不得把手中茶盏给砸到对面那张可恶的小白脸上去。
    “然也。”容楚笑道,“您便是有赏赐,我们也是不敢收的。确实怕影响了福气。”
    他笑容亲切高贵,眼神里满满“当然不能收你礼,因为你是倒霉蛋”几个字。
    康王现在想把手中茶盏化为利剑,刺入小白脸心口去。
    “好极。”他皮笑肉不笑地抽抽嘴角,“便让本王来瞧瞧,贤伉俪的福气。”
    他垂头喝茶,掩去唇角一抹冷笑——礼物嘛……其实还是有的。
    太史阑忽然抬头瞧他一眼,眼神居然是满意的——那句“贤伉俪”她听着很顺耳,那老小子从认识到今天,终于说了第一句人话。
    除去康王,就是黄元帅位分最尊。黄元帅夫人的礼物隔着屏风递上来,竟然是一套紫檀软木胎毛梳和穴位梳,可以用来给头皮娇嫩的孩子梳头,以及按摩身体所用,质地贵重且不必说,关键是用了心的,太史阑容楚因此也很诚心地道了谢。
    余者有人看出这礼物的心意和价值,有人则不明白,撇撇嘴,很不屑黄元帅的小气,竟然只送了一套破木头梳子。
    撇嘴者便有那水师副将,盘算着等下自己的礼物亮出来,定可让总督满意,令同僚开眼。
    接下来是南徐总督,他文职和太史阑平级,武职却在太史阑之下,他虽然公开属于康王派系,倒也没失了为人处世的基本礼仪,给太史阑带来一对中规中矩的金锁片。太史阑也没和他客气,敌人的钱财更要拿,不拿白不拿。
    接下来是静海按察使,掌管静海法司,仅次于太史阑的静海二号人物。这是个保养良好的男子,天生一双上扬的眉,看人时总带几分洋洋自得的味道,此刻他的神情确实也是洋洋自得的,上前一步,含笑道:“下官令夫人备的礼物,是一套金镶玉富贵锁。玉是质地上好的青玉……”
    他顿了一顿,等夫人将礼物传出来,久久不见动静,眉头不禁皱起。
    隔着屏风,沈梅花笑嘻嘻走到手捧盒子,听见她家老爷说话,满脸为难的按察使夫人身侧,随手就接过了盒子,“怎么?夫人舍不得?都这时候了,舍不得岂不难看?我帮夫人递出去哟,夫人不用谢我哟。”
    按察使夫人阻止不及,脸色发白地看着盒子传了出去。那边按察使看见礼盒递了出来,笑容更盛,滔滔不绝,“……雕刻更是不同凡响,专程聘请丽京名师天工子出手,福寿字连绵暗纹花样一百零八……”
    “如此奇物,正该与诸位同赏!”容楚立即带着好奇与欢喜的神色,打开盒子。
    “……底部暗藏名师勒号……”按察使声音一顿。
    室内一静。
    太史阑嘴角一扯。
    容楚眨眨眼,“嗯?金镶玉?富贵锁?青玉?福寿字连绵?名师底部勒号?”
    黄杨木盒精美华贵,铺底紫缎华贵精美,紫缎上,一串黄玉小葫芦,孤零零地躺着。
    寒酸,非常寒酸。
    其实那串黄玉葫芦质地倒也不算太差,看起来也颇圆润可爱,只是可惜前头按察使吊足了胃口,众人期待值过高,此刻见着,难免大失所望。
    “这……这……怎么会是这样?”按察使张口结舌。
    屏风那头砰地一声,有人惊叫,“按察使夫人晕过去了!”
    太史阑挥挥手,示意苏亚带人照顾,看也不看按察使紫胀的脸——不必太尴尬,好戏还没开始呢。
    接下来水师提督乌凯,他和按察使不和,此时看他吃瘪,心中快意,特意将自家的千年山参吹了个天上有地下无,也因此,东西递出来的时候,那礼盒里的金丝香囊,惊得他险些咬掉舌头。
    再之后,上府总将的名家黄杨木雕童子献寿,变成一串黄金梅花小锞子。
    水师副提督的紫玉首饰盒,变成一枚普通玉佩。
    静海府尹的何首乌,变成一串用来压裙角的青黄玉小碎穗子。
    ……
    礼盒一盒盒打开,屋子里声音越来越低,气氛越来越古怪紧张,除了少部分官员的礼物没有异常之外,其余大部分人都神色古怪,表情尴尬,眼神不断向屏风内狠狠挖,而屏风内更是鸦雀无声,晕都晕了好几个。
    屋子内还能保持淡定的就是容楚太史阑和他们的护卫,容楚不仅保持微笑,而且保持好奇,对于盒子里那些很有些寒酸的礼物,啧啧惊叹,一一赞赏,这态度比当堂怒骂还让人难受,所有人脸上都火辣辣的,似被轮番地打了耳光。
    偏偏容楚看完礼物还不收起,而是命人摆开长桌,将礼物挨次放上,盒子打开,看那模样,竟然是真的要当场挑选可以给孩子佩戴的礼物——耳光又狠狠地打了一次。
    最后是一些品级低的官员献礼,比如静海同知,前头那么多官员出问题,他也隐约知道不对劲,不敢再介绍自家礼物,只呐呐道:“下官……下官的礼是……”
    他夫人的礼物盒子,倒不像前几位那么迟疑,很爽快地递了过来,容楚一打开盒子,便赞一声,“好质地!”
    众人听着这一声不像反讽,都探头去看,却见盒子里一枚羊脂白玉双螭佩,样式虽然普通,玉质却晶莹温润,毫无瑕疵,竟然真的算得上重礼。摆在那一排寒酸礼物中,鹤立鸡群。
    同知眼睛亮了,长吁一口气,感激地对屏风后望了一眼,暗暗庆幸幸亏他的夫人没出问题。
    屏风后夫人们脸色却变了——明明同知夫人是最先换掉礼物的,换礼物这事也是她挑起的,怎么到最后,她的礼物反而没变?她什么时候换回来的?
    同知那位伶俐的夫人,面对众人谴责的目光,面不改色,神情无辜。
    众人献礼已毕,桌上长长的一排盒子倒也壮观,太史阑这才站起身,对所有盒子看了一眼。
    她一站起来,所有人立即低头,静海这些官儿,怕太史阑比怕容楚还多些。
    果然太史阑看完之后,脸色立变,怒道:“竟然拿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来搪塞我!”衣袖一拂,“人待我轻慢,我自然也不必客气,来人——”
    “哎呀夫人,何必动气,我瞧着他们也就是小气点,你这么一发作不显得你更小气?好歹让他们吃顿饭再走,也显得你大度宽容……”容楚立即拉着他家即将河东狮吼的夫人,殷殷解劝。
    这一劝比不劝还要命,众人的脸青了红了又白了,来来回回转上三四圈后,按察使霍然站起,对太史阑深深一躬,“国公,大人,下官羞于再领盛宴,就此告辞,日后定会亲自上门赔罪,将此事分说清楚。”说完也不等太史阑回答,低头匆匆就走。
    他身后众人纷纷起身,言语含糊地赔罪告辞,纷纷跟在按察使身后走了出去,康王没想到人忽然就这么走尽了,扫一眼桌上礼物,微微皱了皱眉。
    太史阑面若寒霜,留也不留,容楚虽然在劝太史阑,但对走出去的众人也毫无挽留之意,众官员走到院子里,转头看见自家夫人们也脸色惨白地出来,都面色铁青,怒哼一声道:“回家算账!”
    不过他们没能立即回家,因为他们忽然发现,前院的门被挡住了,护卫说今天开门的吉时未到,不开。他们只得回到院子,却发现刚才还开着的议事厅的门,现在关闭了,隐约有人声传出来。
    关闭的门内,现在只剩容楚太史阑和康王面对面,以及他们的护卫面对面。
    太史阑的目光,此刻才正式落在康王几个护卫的身上。
    几人都神情僵木,一看就知道戴了面具,想必康王身边护他一路安然到此的,就是这些人。几个人身材都很高大,最左边和最右边两人尤其高大,两人都看起来有点特别,最左边的人,虽然面容僵木,眼神却锋利如刀;最右边的那位,则和他相反,面容僵木,眼神比面容还僵木,定定的,让人想起行尸走肉。
    太史阑眼神上上下下在两人身上扫了扫,第一感觉就是熟悉。
    两人都熟悉。
    而且是那种感觉到威胁和不安的熟悉。
    这感觉让她心中一跳,康王身边,是不该有能令她产生这样感觉的人的。
    此时双方面面相对,闲杂人等已经清场,彼此气氛比原先更为紧绷,杀意弥漫。
    谁都知道,到了此时,你死我活。太史阑不想让康王再走出静海一步,康王也不想背负着太史阑的阴影在静海大地上行走。
    太史阑的眼神微微眯起,她觉得康王很有胆量,无论如何现在是康王劣势,连容楚都已经出面站在她这里,康王站在她的地盘上,面对她雄厚的势力,敢于靠这么几个人就到来她的府邸,他到底有什么仗恃?
    他平时可没这么胆大。
    容楚过来,轻轻揽住了她的腰,把她向身后带,推入火虎等人的护卫中去,“这里的事,我来就好。”
    太史阑站着不动,道:“我想过的最好的事,是你牵着我的手,一起干活。一直以来我们各自为政,如今好容易有了这个机会,你不许剥夺我的快感。”
    容楚一笑——太史阑的情话,永远都这么有意思。看似木讷生硬,细细嚼,却能嚼出深意几许,绵长回甘。
    他带着她腰的手,顺势往回一带,把她揽在身侧,“好,牵着你,一起干活。”想了想又忍不住感叹,“说得也是,你我孩子都生了,这样一起共事的时候竟然还是第一次。”
    他好像就没看见对面虎视眈眈的敌人,顺手揽着太史阑往长桌前去,“既然难得这机会,干脆都补上吧。我还没带你逛过街,玩过庙会,一家一家买过小摊,如今这满桌的东西,便当咱们是在逛集市,我带你逛小摊……”
    “东西太少,恶客太多,没情调,没气氛。”面瘫冷冷表示鄙视。
    “预演,预演嘛……”容楚微笑,神情诱哄。
    两人旁若无人,在别人眼里就是打情骂俏,康王神情冰冷,对面,那一左一右两个高大男子,左边那个眼神一闪,似有几分玩味,右边那个目光还是呆滞的,却也太呆滞了些,直直地盯着容楚和太史阑交握的手,一眨不眨。
    容楚牵着太史阑,慢慢地踱过去,眼神在礼物中掠过,忽然指着那串黄玉葫芦,笑道:“这个不错,殿下,你要不要也瞧瞧?”
    话音未落,他衣袖一掀,整个葫芦礼盒翻飞而起,直袭康王。
    康王身侧一个护卫闪身而来,一边挥开衣袖挡住康王口鼻,一边横肘一击,礼盒倒射,砰一声撞在窗户上,将窗户撞破一个大洞,当啷一声落在廊檐台阶下。
    院子里此刻满满是人,都是想走未走掉的整个静海的高官,盒子撞出,立即惊动众人,都围上来看,有人惊呼道:“这不是按察使送的礼吗……”
    火虎站在窗边,大喝:“不要靠近,有毒!”
    但已经迟了,最先凑过来看的水师副将,砰一声倒下,脸色发黑,他的夫人,尖叫起来。
    按察使夫人也在尖叫,“怎么会有毒!怎么会有毒!”
    她神情气急败坏——自家送给总督的礼竟然有毒,这已经是大罪,如今还毒倒了同僚,自家老爷的仕途,必定就此完了!
    其余人已经唰一声站离她身侧,赶紧划清界限。
    里屋容楚听着外头喧嚣,唇角笑意淡淡,急什么,这还没开始呢。
    他挥挥衣袖,周八啪啪连声,打开了所有的窗户,让屋内景象,显露在满院子的宾客眼前。
    “容楚!你好大胆子,敢对亲王出手!”康王大叫,“你们都瞧见了!”
    南徐总督脸色铁青,怒道:“国公,你竟然谋刺当朝亲王!你要杀我灭口吗?”
    容楚听而不闻,只笑吟吟打量了一下康王,道:“殿下,你这么拼命捂鼻子做什么?伤风了?还是你知道这东西有毒?你怎么会知道这东西有毒?”
    满院子听着的人都一怔,康王脸上色变,放下袖子道:“我不过提防你的手段……”不等他说完,容楚衣袖翻飞,啪啪啪啪桌上的礼盒齐齐飞起,呼啸着一起撞向康王。
    康王大惊,袖子捂住头脸,身子向后急退,他身侧护卫大叫:“保护殿下!”齐齐上前,各自袖风急舞,将那些礼盒远远击飞。
    珍珠玛瑙金银锞子玉佩乱飞,一些落在角落,大多被撞到了院子里,这回众人有了经验,都远远避开,眼看被撞出来的都是自己送的礼物,心中都又惊又怒,面面相觑——难道这些礼物都有毒?难道礼物都已经被下了毒?谁下的?谁要这么害他们,害了整个静海的官场?
    有些反应快的,悟过味道来,都脸色大变——今日静海官场,能够主持静海大小事务的高官齐聚,如果他们送的礼物都有毒,就全部牵连入了一场足可轰动南齐的“群体投毒谋杀总督案”,整个静海官场都会被毁!
    往深里想,最起码也会引起静海一场动乱,静海还在战时,这一乱,东堂如果乘虚而入……
    所有人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好深好毒的计谋,竟然要一网打尽整个静海官场,谁的手笔?
    “我使什么手段?”容楚一边手挥目送,将礼盒都逼到康王面前,一边还不忘笑对太史阑问:“好不好看?记得屏住呼吸。”一边又对康王笑,“咦,殿下,我是隔空掷礼盒,对礼盒没有任何接触,之前也没机会碰过礼盒,你怎么能说我使手段?咦,殿下,你这么着急护住头脸做什么?刚才那只听说有毒,难道这些都有毒?可我来不及给这么多盒子下毒啊……咦,殿下,你憋气太久了吧?瞧你脸色都紫了,赶紧换换气,别怕,不就一点毒?想必你身上有带解药,不然你的护卫也有,就算中毒,赶紧吃药,想必也没事的。”
    院子里众人瞧着,康王神色惊惶,捂住头脸,一直在逃避那些乱飞的礼盒,他的护卫们也都远远避开那些盒子,劈空掌乱飞,将盒子远远地打出去,很明显,这些人,是知道盒子猫腻的。
    事实胜于雄辩,此时不用容楚举证,众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很明显,康王今日来,果然早早就布下了暗手,但他的暗手竟然不是自己出手,而是要借静海官员献礼的机会,把毒下在礼物中。
    这样太史阑受礼中毒,和康王半点关系都没有。更狠毒的是,这次下毒,是全面撒网,几乎一个不漏,太史阑就算想到有人下毒,也一定想不到所有人都下毒,她要么就一个不碰那些礼物,只要碰了一个,都有可能中毒。
    这是拿静海整个官场陪葬,只求能令太史阑中招的狠毒节奏。
    如果只是康王想杀太史阑,众人知道两人之间恩怨,反正事不关己,倒也没什么感触,但此刻康王竟然是拿他们的身家性命做抵押,为杀一个太史阑,竟然不顾所有人死活,这可犯了众怒。
    但是礼盒是自己携带来的,大家既然都被下了暗手,那么谁才是下手的那个?
    有人反应比较快——谁的礼物没有毒,谁就是下手的那个!
    此时桌上礼盒几乎都被掷了出去,只剩下一个紫缎盒子,有人记性好,叫道:“静海同知送的!”
    众人霍然转头看向静海同知,那同知直着眼睛,期期艾艾地道:“我……下官……下官不知道……”
    众人看他表情,明显也是不知情的,但先前献礼大家都看在眼里,众人的礼物都出了岔子,只有静海同知的礼物没出问题,拔了头筹。
    没出问题,就是有问题。
    “你家夫人呢?”黄万两皱眉问。
    很明显,礼盒一直在夫人们那里,出问题自然也是夫人们那里出的事。
    众人又转头找寻那精明娇俏的女子,果然找不见了。
    这时黄夫人才低低说了花园里发生的事,众人听着也眼睛直了。各自狠狠瞪自家夫人。
    险些就是毁家灭门的大难!
    且不说回去之后各府怎么算账,最起码此刻,众人对康王的恨已经到达顶峰,无论之前有没有攀附之心,此刻都在打腹稿准备回去狠狠弹劾。
    厅内太史阑将众人的反应都听着,唇角一抹淡淡冷笑,先前她就在靠近花园的暖阁内室里,是容楚要她去听壁角,她原本对这种妇人谈话没什么兴趣,但容楚的建议她都会听,一听自然就听出了乐子。
    之后容楚施美人计,临池一瞥令所有花痴失魂,在那个瞬间,苏亚已经悄悄靠近,拿走了一只盒子,查看了里面的东西,发觉果然有毒,之后又送了回去。
    无论如何,今日之后,康王就算还能活着,在整个朝廷的支持率都会下降,因为向来高层官员之间关系网盘根错节,地方大员和京中大佬多半都有私下关系,今日他得罪了整个静海官场,就等于得罪了丽京很多权贵豪门,日后带来的影响,简直不可估量。
    “容楚!”康王怒喝,“你今日要在静海整个官场面前,杀了亲王吗?”
    他今日捡这个日子来,看似冒险,其实也有自己的考量,毕竟整个静海官员都在这里,不是所有人都是太史阑亲信,太史阑总不至于如此狂妄大胆,敢当着这么多人面杀王吧?
    谁知他话音未落,院子里众人开始寒暄。
    “啊,刘兄,今日总督大人院子瞧着真好。”
    “是极!格局开阔,气象典雅。两位少爷小姐,也瞧着气色极好。”
    “啊,王大人,听说康王殿下今天也要来贺喜,你看见了吗?”
    “啊?有这等事?我只听说王驾确实抵达静海附近,不过没有听说殿下要来啊。”
    “想来殿下身份尊贵,应该不会亲临总督府,可能还是要等总督大人前去拜见吧。”
    “我想也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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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47:14
    第八十二章 醋坛子
     更新时间:2013-12-22 8:12:00 本章字数:10846

    康王漂亮的小胡子,抽搐般一抖一抖。
    “走!”他怒喝。
    他身边七八个护卫抢步而上,将他护在中间,便要向外冲。
    太史阑无声挥一挥手,廊檐下现出一批护卫,人人手中一排弩弓,森然对准了康王一行人。
    康王眼神惊怒,他想过今日可能刀兵相见,但内心深处并不确信。一方面他不认为太史阑会在静海官员面前杀他,给自己带来麻烦;另一方面他也没想到容 能当面把他的毒计拆穿。他今日来,就是为了替那边下毒的打掩护,好让那一大批带毒的礼盒,都进入太史阑的府邸而已。
    那些礼盒内部,其实不止有毒,还有一些隐秘的不同的机关,只是此刻都被毁了而已。
    然而此时,他毒计被除,犯了众怒,太史阑竟然真的毫无顾忌,要当面杀他!
    身侧有人惊呼,是他的忠心属下南徐总督,“太史阑,你敢!”
    康王飞快地瞄他一眼,心中一喜——怎么把这人给忘记了!
    这可是今日最好的盾牌!太史阑可以对他乱箭齐发,却不能枉杀无辜。
    “森吾。”他唤着南徐总督的字,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拉到了自己身边,“别嚷了!太史阑丧心病狂,和我宿怨已久,她不会放过我。你别出头,呆在我身边,我护着你向外冲!”
    “殿下!”南徐总督感动得热泪盈眶,挺身护在他面前,“殿下!你放心,这世上绝无以下犯上,谋刺亲王之事!有谁敢这么做,先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森吾!”康王握住他的手,“忠心耿耿,国家重臣,不枉我当初救下你全家!”
    “殿下当年活命之恩,下官没齿难忘!”南徐总督挺直胸膛,“今日若不护您安然出府,下官便将一条命抛掷此地!”
    “休要如此!”康王大叫,“太史阑连亲王都敢杀,何况你一个总督,更何况你政绩卓著,是她的有力政敌,她一定早想将你除之后快,你万万不可犯傻!”说完转头对太史阑大叫,“太史阑!本王知道你早想杀本王,但你不是号称不杀无辜么?曹总督爱民如子,从无劣迹,你今日若下手将他暗害,你便是无耻罪人!”
    太史阑微微皱眉。
    这正是她有点犹豫的地方。
    这位南徐总督,和康王派系其余官员不同,本身确实是位正直官员,真真算得上爱民如子,造福一方,就是为人迂腐了些,但这迂腐,也是正直的迂腐。他对康王死心塌地,也不过因为当年穷困潦倒,一家被恶霸欺凌欲待自杀之际,遇上康王,康王随手解了他家的灾厄。贵人心性,不过随意为之,南徐总督却将这恩德记在心里,多年后殿试点元,主动拜在康王门下。至今忠心耿耿。
    这样一个好官,虽然跟错了主子,但罪不至死,他这样愚忠地挡在面前,是个问题。
    容楚瞟一眼那义薄云天的两人,微笑:“自然,我们绝不能为难曹总督。曹总督,请过来,我等会护佑你的安全。”
    康王一窒,没想到容楚釜底抽薪,竟然顺手就把他这盾牌弄走了。
    “你不过是诱骗!”南徐总督怒道,“骗我过去杀了罢了!”
    容楚挥挥手,所有护卫放下弩弓,容楚道:“若有人对曹总督动手,其余人立即将之正法。”
    “是。”回答声轰然。
    曹总督一怔,容楚笑道:“说起来,殿下如此爱重曹大人,定然不愿曹大人遇险,是吧?既然我已经表明了态度,殿下,你不应该劝劝曹总督,早日离开你身侧,获得我等保护吗?”
    康王脸色连变,犹豫不言,太史阑淡淡地道:“哦,原来康王殿下刚才的慷慨陈词,不过是在演戏。”
    “嗯。”容楚接话,“演得不错,足可骗来一面好用盾牌。”
    两人相视一笑,他眼神里“你够坏,不错不错”,她眼神里“你很奸,要得要得”。
    默契完美,合作精诚,太史阑低头喝茶,很满意,心情变好。
    曹总督脸色也不好看,能做到封疆大吏,自然不是普通人,想一想也明白康王用意,对面容楚微笑招手,“曹总督,过来吧,我和太史阑的行事,你想必也知道一二,定然不愿意为难你的。”
    曹总督犹豫一下,康王咬牙正要怒骂,忽然接收到身侧一人的眼光,若有所悟,连忙忧伤长叹一声,道:“森吾,本王不是不愿你获得生机,只是容楚奸诈,焉知他不是骗你过去诱杀?不过你既然信他,你便去吧,想来他也不至于真的动你……你我一番恩遇缘分,就此作别……”说到后来声音凄切,眼圈发红,泪光闪闪,十分动情。
    曹总督咬着牙,向前走了一步,终于停住,摇摇头,又回到康王身前,萧索地道:“殿下待我恩重,我不能忘恩负义,此时弃他而去。”
    康王狂喜,一把拉住他袖子,感激涕零,“森吾,我就知道没有看错你!”
    太史阑冷哼一声,“愚忠。”
    她懒懒往椅子上一靠,干脆闭上眼睛不理会了,愁什么,有容楚在就行了。难得机会做蛀虫,她一定要懒到底。
    室内气氛紧张,康王那边红着眼睛瞪着容楚,容楚却还是不以为意模样,修长的手指顶在下巴,忽然道:“好,射!”
    声音一落,呼啸连响!
    曹总督听见这句,毫不犹豫反身扑向康王,想要抱住他用身体替他挡箭。
    容楚却在此时飞快大声道:“曹兄,刺他肋下三分,那里甲衣有缝!”
    康王听见这句,魂飞魄散,大喝“你这奸细”,狠狠一脚将曹总督蹬出五尺!
    砰一声曹总督滚出老远,身后劲风袭来,风声猛烈,他眼睛一闭,暗叫我命休矣。
    临死一霎又惊又悔又心凉。
    忽然又一道风声后发先至,随即头顶风声飞快地掠过头皮,当一声轻响,一柄短矛越过众人头顶,钉在墙上。矛上红缨颤抖,落下簌簌灰尘。
    一双手伸过来,快速地拎起曹总督,脚尖一点,回到容楚身边。惊魂未定的曹总督懵懵地抬起头,才看见救他的是火虎,身前容楚的笑容怜悯又似有深意,“曹大人。忠诚是人人推举的美德,愚忠可就不妙了。”
    曹森吾再抬头,看见对墙上矛尖颤动,短矛之下,是康王失措的脸,接触到他怔怔的目光,康王有点狼狈地转开了脸。
    他脸色阴沉一声不吭,知道又着了容楚的道。
    太史阑唇角微微笑意,那是骄傲——容楚太了解康王的惜命自私,稍稍出手,便让愚忠的曹某,看清了康王的真面目,顺手便解决了这个难题。
    果然曹森吾对康王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道:“殿下,刚才那一抱一踢,下官已经偿还了您的恩惠。想来殿下也不需要下官再拼死相护,下官告辞。”说完对康王一躬,也不理会容楚太史阑,竟然就这么转身走了。
    容楚不过笑笑,太史阑眼神倒挺欣赏——她欣赏有风骨有原则的人,不管是敌是友。
    康王冷哼一声,低声道:“不识抬举!”他身后一名护卫忽然低低道:“殿下,要走便趁此时,容楚不敢毫无缘由这样乱箭射死您。只要冲到院子里,随便抓一个人做人质,咱们就可以离开!”
    “我看他敢!”康王烦躁地跺跺脚,却也知道留不得,“护住我,走!”
    护卫们抽出随身携带的折叠盾牌,护在康王面前,一边向外冲,一边大喝:“康王殿下在此!你们当真要挡路?让开!”
    与此同时,容楚冷冷一喝:“射!”
    弓弩齐射,利箭如雨,黑色的箭矢在厅堂中呼啸冲撞,携着冬日静海的寒风。
    一声长啸,康王身边那两个高大护卫,同时出手,揪住康王高高跃起,瞬间越过飞箭攒射范围,落在了梁上。
    箭哧哧而过,其余护卫各出武器,将箭劈开,那些箭被劈开后,忽然都弹出爪钩,钩在了那些人衣服上,嗤啦之声不绝,那些人的衣服都被撕裂,露出里面薄薄甲衣金色的经纬。
    此时正过午后,光线明亮,日光从院子射到厅内,照得那些人内里衣服一片金光闪耀,院子里众人都觉刺眼,忍不住闭上眼睛。黄万两忽然大叫:“金丝筋!东堂金丝筋!”
    大多数人茫然,不知道“金丝筋”为何物,但听见“东堂”两字,不禁都色变。
    康王护卫,是东堂人?怎么可能?
    此时堂中弩箭飞射,众人眼睁睁看见有些箭已经射到对方那金丝内衣上,但都在触上的那一刻,诡异地一滑一扭,擦身而过。
    黄万两伫立院中,冷然道:“金丝筋是东堂的一种奇异出产,十分珍贵,至今难以辨明这东西是石是藤还是金属,能根据锻造之法的不同,打造不同物体。软武器、饰物,甚至衣甲。共同的特性是韧、滑、弹性极佳,刀剑不入。”
    顿了顿,他又道:“这是东堂皇族豪门才能使用的东西,我还从未见过普通护卫能配备金丝筋甲……或者,这些本来就不是普通护卫?”
    众人默然,看向康王的眼神又变。
    南齐皇族,身边有东堂护卫,甚至是使用金丝筋的护卫,很明显,他已经勾搭上东堂皇族。
    叛国……
    两个字从众人心头流过,一时都觉得浑身寒栗。
    梁上康王看见护卫露出内甲,听见外头黄万两的大叫,脸色也大变,跺脚道:“叫你们别穿!”
    底下一位护卫冷然抬头,面具下眸子森然。康王给他眼神一瞪,只得悻悻闭嘴,心知自己穿了两层宝甲,不让人家穿,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他让开眼光,有点着急地对那人打个眼色——可以出手了!
    那人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啸音,声音节奏古怪。
    梁上左边的呆滞高大男子,浑身一震,忽然放开康王,凌空下扑!
    剑光如匹练,自紫红横梁上飓风般卷起,四面帷幔猛地向上一扬,发出细微割裂之声,剑气光寒耀人眼目,整个厅堂温度都似忽然下降几度。
    剑光初起,刹那便到太史阑眼前。
    他的目标是太史阑。
    容楚却早已将太史阑往身后一推,手指一扬,数十枚雪亮如薄叶的小刀飞出。
    那些小刀如落雪的柳叶,在看似沛然莫御的剑气中浮沉,穿刺入剑光的缝隙,逆行而上,准确地不断击打在剑身上,再被剑身不断地击飞,在半空中划开一道道华丽的轨迹。
    厅内叮当之声不绝,因为太快,听起来只是一声“叮——”长剑被不断击打,看起来却没有什么变化,呼啸电闪,眼看便要抵达容楚胸膛——
    连太史阑都张大眼睛,下意识推开火虎扑过来——
    容楚却在这要命时刻忽然回头,对她温柔一笑,道:“看!”
    他话音未落,已经触及他胸膛的剑忽然一顿,随即,爆开!
    是毫无预兆的刹那爆开,仿佛天地间隐藏着一个透明神秘人,忽然持无数利器,将百炼长剑劈碎,无数雪亮的碎片四面爆射,炸开一轮白底金边的炫丽太阳。
    这一幕震到众人失色失语,眼睁睁看着那些碎片擦容楚胸膛而过,已经划裂他的衣衫,只差一分便判生死,当真险到极点。
    懂武的禁不住倒抽凉气——很明显容楚以无数飞刀破了这凌空一剑,他的刀不断击打剑身,对长剑造成连绵不断的震伤,最终长剑在抵达他胸膛前一刻,内部创痕扩大,再也承受不住外部剑气,自行崩裂。
    说起来简单,但刹那之间,要计算清楚对方剑气的力道,还要计算清楚该出多少飞刀才能达到这个效果,甚至还能稳稳拿捏住分寸,让这剑恰好在到达要害之前自解,这难度……近乎于神!
    而容楚把握大到剑临己身还敢回头,说明他确实已经计算好,可他是怎么做到的?
    众人用看鬼一样的目光看着容楚。容楚神一般地破剑,却根本看都没看一眼,手撑壁柱,犹自深情款款问太史阑,“是不是很好看?”
    看他那神情,似乎是故意这么来一场讨太史阑欢心,期待太史阑对他好容易变的戏法夸奖一二。
    太史阑的回答是给了他一脚。
    这个连生死都玩的家伙!
    刚才连她都被惊得失去呼吸!
    一脚还没踢出,她忽然看见一柄小刀,似一只漏网之鱼般闪了出来,直袭那人胸腹。
    那出剑之人正在躲避自己炸开的剑的碎片,不妨这柄小刀忽然出现,已经躲避不及。
    这才是容楚真正的杀手——他害人,从来都不止一招的。
    那人身子向后急退,太史阑忽然一抬头——她觉得这身法很熟悉!
    “哧”一声轻响,那柄小刀闪电般自那人胸腹处划过,所经之处,衣衫两片碎裂。
    太史阑忽然看见那人下腹处一抹红色图案……大鹏!
    而容楚一抬手剑光刺出,雷霆直奔那人胸口,那人躲让小刀去势已尽,再无法躲避容楚这连环一剑。
    他闭目等死。
    “住手!”太史阑忽然扑了出去。
    她来不及阻止容楚的剑,她干脆横扑向剑身,手指握住了容楚的剑。
    “破!”
    剑锋割裂太史阑的手掌,鲜血染红剑身,然后,剑忽然断了,从太史阑握住的地方断裂。
    呛一声,断剑落地,容楚急扑上来,托住太史阑的手,“太史!”
    那死里逃生的高个子怔了怔,眼神里忽有一丝迷茫掠过,与此同时先前发声的蒙面护卫,忽然又低啸一声。那高个子怔了怔,眼神恢复呆滞,一反手拔出身后的刀又扑了过来,这一回,砍的居然还是太史阑!
    容楚怒极,手一招周八的剑已经到了他手中,他看也不看就要反刺出去。太史阑左手握住流血的右手,忽然抬头大声道:“司空!”
    那举刀扑来的高个子一怔,太史阑又大声道:“我是太史!”
    刀停在半空,高个子僵立在那,眼神中又露出茫然神情,盯着太史阑的鲜血,似乎在思考什么。
    太史阑急声道:“容楚,这是司空!他似乎被控制了,你有什么办法?”
    容楚皱眉看着司空昱,道:“以毒攻毒!”
    太史阑忽然想起自己的“慑魄”,既然司空昱是被某种音术所摄,那么她也可以摄回去。
    她运起法门,凝视着司空昱,放低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司空,我是太史!”
    司空昱又一震,呆滞迷茫的眼神渐渐清明,太史阑心中欢喜,上前一步,那边那个一直控制司空昱的护卫一急,又发出一声催促的啸声。
    司空昱眼神混乱,慢慢提起刀,又放下,啸声和太史阑的目光似乎在他心头交战,让他无法决定。
    那控制他的人怒哼一声,纵身而起,一边向梁上窜,一边发出啸声,一边抬手射出一枚暗器,破空直袭太史阑。
    司空昱忽然举刀,一刀将暗器拍了出去!
    太史阑大喜,急忙迎上,司空昱却低吼一声,似乎十分痛苦,手中刀反手重重一拍,拍在他自己头上!随即他一个踉跄,倒了下去。
    太史阑一惊,急忙接住他,她身子虚弱撑不住司空昱,容楚赶紧上前替她扶住。
    正在这时,上头一声巨响,众人抬头,就见几个人带着康王,撞破屋顶,欲待逃窜而去。
    屋顶以铁网加盖过,但依旧被冲破,对方手中也颇有些利器。
    容楚厉声道:“追!”有心要亲自追去,但又不放心扶住司空昱的太史阑,只好留下,厉声喝:“黄元帅!”
    此时周八火虎以及外围护卫都已经追出,但却快不过本身就守在院中的黄万两。
    黄万两手中早已操弓,毫不犹豫,对着被背着在屋瓦上逃窜的康王,三箭连发!
    康王叛国,此刻昭然众人之前,罪证确凿。黄元帅手掌大军,和东堂也多有接战,前阵子东堂首犯静海,他的军队首当其冲,死伤不小,对东堂恨之入骨,对和东堂勾结的南齐亲王更是绝不原谅。这三箭凝聚平生功力,连珠飞电,一箭快过一箭!
    屋顶上,一个护卫将康王刚刚负起,第一箭射穿他脚跟!
    护卫跌倒,康王狼狈滚出,另一个护卫急忙将他拉起狂奔。
    “嗖。”第二箭穿透那个护卫肩膀,在康王脸颊划出一条血痕,没入天际。那护卫倒地,箭羽勾住发髻,一头乌发泻落,底下众人惊呼,才发觉这个竟然是女人。
    那女子骨碌碌从屋瓦上落下,苏亚上前将她擒住,揭开面罩一看,原来是那位同知夫人。
    康王魂飞魄散,埋头奔向一个高大护卫,那护卫伸手一把将他扛上自己肩头,纵身跃起。
    这个高大护卫武功明显要比其余人高上一截,步伐如电,转眼要出了箭程。
    “嗖!”第三箭到了,竟然比前两箭更快更猛,携风如卷,直奔那高大护卫后心。
    康王在护卫肩头骇然回望,眼看那箭头不断在眼前放大,搅动气流将他额发吹起,下一瞬就会穿透他的额头和护卫的肩膀,不禁骇然大叫,“救命!”
    高大护卫忽然身子向前一折,整个人仿佛忽然失去中间骨头,平平折了出去。他虽然把自己折了出去,但康王却行动不便,他背上还有一截断了的钢条顶着呢!
    “哧。”一声,箭尖入肉之声,康王惨叫,手臂上一朵血花绽开,那高大护卫怒喝,“闭嘴!”
    他双足跃起,已经将要纵过那一片屋檐,黄万两臂力已尽,皱眉放下弓。
    忽然巨大风声从身后起,黄万两一个纵步跃开,就看见一柄红缨短矛从身后来,在他眼前划过一道深红的光影,下一瞬就落在了刚刚直起身来的康王背后。
    这一下比刚才的箭还快,拿捏的时机也极准,正是康王和护卫都微微受创,恢复正常身形,一时很难再故技重施的时刻。
    “砰”一声,康王一声大叫,但背上却没有出血,众人这才想起,康王身上是穿了护身宝甲的。这么远任何武器都无法伤了他。
    然而出矛人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一点,“嚓”紧接着又一声,第二柄矛从众人头顶射出,众人只觉得头顶和脖子一凉,似有刀锋擦过,再一看第二柄矛又到了康王后心,赫然是刚才同样位置,“砰!”
    康王第二声惨叫声震屋瓦,此时那护卫身形已经拔高,也稍稍一震。出矛人力道非凡,竟将真力蔓延到他身上。
    只是这么一顿,第三矛也已经到了,呼啸如鬼泣,斜射向上,招呼的还是康王同样位置!
    “嚓!”第三矛!
    康王的第三声惨叫也分外凌厉,伴随叫声,一朵血花绽开!
    连续被击打在同一部位,他的护身宝甲终于碎裂!
    他中矛的那一瞬,背他的护卫也受到波及,向前一个踉跄,喷出一口鲜血,他却借着这一冲之力,身子飞快地向前一滑,没入天幕中不见,只留下一路洒下的鲜血——康王的。
    府中护卫飞快追了上去。众人惊心动魄地回首,就看见廊檐下,容楚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绸巾擦了擦手。
    比黄万两的箭还要凶猛的三矛,是他赶出来所发,不过他此时神情,却好像只是在园子里栽了朵花,还嫌栽得不够完美。
    众人凛然看着他,只觉得心底发凉。
    再不懂武功的人,也明白刚才那三矛的份量,表达的不仅是力量武功,还有智慧和决断。毕竟当时对方还处于飞速移动中,刹那间三矛都在同一位置,代表在刹那间容楚也经过了精确的计算,和他先前飞刀碎剑的计算,同样的令人骇然。
    这是一个可怕的人。
    众人默默下了定论,悄悄向后退了退。
    “死了没?”太史阑站在容楚身侧,抬头望康王去处。
    容楚微微合眼,“难说。他竟然穿了两层宝甲。”
    太史阑嗤笑一声,“不过也无妨。他重伤,失权,声名扫地。这么多人见证了他的叛国罪行,从此后他再也不是南齐亲王。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东堂那些饿狼哪里还会管他?不过从此流落,自生自灭罢了。”
    容楚也点头,这是最合理的推断,康王的下场,十有八九就是这样了。
    “传令静海,”太史阑吩咐火虎,“全力搜捕康王和东堂余孽。”随即她转头看向院子中惊魂未定的众官,“今日各位回府,该做什么,不用我说了吧?”
    众人纷纷低头应诺,所谓该做什么,不过是立即写折子,将康王叛国之事禀明罢了。
    “至于今日礼物出错之事。”太史阑淡淡道,“诸位夫人不过是被东堂奸细蒙蔽,我夫妇既往不咎。”
    她说到“我夫妇”三字时,容楚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看得太史阑有点不自在,瞪他一眼。
    容楚却在微笑——她真的永远不知道,她刚才说那三字时,神情有多温柔。像十万里荒漠一夜过天雨,天明现绿洲。
    其余人此时哪有心思注意这两人眼底官司,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都诚心诚意地向太史阑道谢。
    当即重整宴席,席开数桌,让这些饿了一早上半下午,险些魂都吓飞了的倒霉官儿们,好歹吃饱了再滚。
    这些官儿一边吃饭一边心中嘀咕,听说但凡太史阑出现的宴席,从来就没有能好好吃一顿的事,这位是著名的“宴席杀手”,没想到她自家办的宴席,一样逃脱不了这个魔咒。
    静海官员们决定,以后就算送加倍的厚礼,也绝不再参加太史阑的宴席,还得赶紧告知亲朋好友,千万不要来吃太史阑的饭……
    太史阑那边却在盘算,请客还是得多请几次,总督府摊子越来越大,不趁这种机会赚点钱,怕是年终奖金数字拿不出手,嗯,下次请客用什么理由?要不要买匹好马,庆祝获了好坐骑?
    一顿饭各怀心思,草草结束,席散后,官员们逃也似地离开总督府,发誓以后若非必须公事,绝不再踏入一步。
    太史阑已经觉得疲惫,却还支撑着令人好好照顾司空昱,先前她已经令火虎安排了一个院子,让昏迷的司空昱入住。当然,当着静海官员的面,她下的命令,是“好生看守东堂刺客,我要亲自审问”。
    饭后她休息了一会儿,便去看司空昱,司空昱安静地睡着,容楚把了把他的脉,道:“可能中了一些控人心神的药物,对方应该是趁他虚弱的时候下的手,我这次带来了我府中常用的大夫,他擅长安神,可以先给他调养一阵。”
    太史阑皱眉,想着可能就是上次司空昱落船受伤之后,被人做了手脚,难怪最近始终都没得到他的消息,他原先的铜面龙王府一夜搬空,所有人不知去向。
    按说昭明郡主该在他身侧,但此刻也毫无踪影,太史阑怀疑他身边有些人已经回了东堂,或者被此地的东堂主事人控制。
    “司空昱似乎很容易受人所控。”容楚皱眉看着司空昱的脸,觉得各种不顺眼,“上次天授大比,他也险些伤害了你。”
    “司空天性简单直接,在来到南齐之前,我觉得他的生活一定很单纯。”太史阑道,“但我始终觉得,他是有隐痛的人,或者他可能曾被封去一段记忆,他不知道这段记忆是什么,却一直在下意识为此疼痛或寻找。这样既简单,其实又有复杂心事的人,心神多半不稳,最容易被人所趁。”
    “我能感觉到他气息浮动,应该有相当长一段时日,受外事干扰,不能静心练功。”容楚又把了把他的脉,有点可惜地摇了摇头。
    “替他找出心结,解了他的原罪吧。”太史阑道,“司空对我有多次救命之恩。”
    “我现在却担心,他头脑不太清醒,莫要对你不利。”容楚手抚在她肩头,“我会为他想办法,但你不要和他过多接触了。”
    他语气慎重,太史阑听得心中一暖,故意唇角一扯,道:“嗯?小心眼,醋了?”
    “算我醋好了。”容楚趁势俯下身来,舔她的耳垂,“我很醋,我好醋。我想到他曾和你海上共患难,我看见他对你眉目传情,我就醋得浑身发热,想要杀人。我这么醋,你能不能舍不得我,就此远了他?”
    太史阑听得又气又笑,拧着他耳垂道:“亏你说得出口。”
    容楚向后一退,双手抱胸,凝视着她,“我说的可是真话。”
    太史阑盯着他,有时候她也摸不清这个家伙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或者真假成分该有多少。末了她笑了笑,抚了抚他的脸,轻声道:“容楚,我信他不会害我,你看刚才,他明明意识被人所控,却能辨出我的名字,最后为了不伤我,不惜自伤。这种情况下他还记得我,还能把持得住自己,你怕什么?”
    容楚哼了一声,道:“我知道这个道理。但话说回来,就因为这样,我越发地醋。”
    太史阑禁不住一笑,拉过他的脖子,低低道:“醋什么?我给你做的事,一辈子也不会给他做对不对?”
    容楚最喜欢她难得的小女儿态,合作地弯腰扶膝,凑在她唇边,眼睛发亮地道:“做什么?你要对我做什么?说出来我听听,我再决定要不要醋。”
    太史阑顺嘴咬一口他的脖子,板着脸道:“嗯,就这样。”
    “不对吧,我听着你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容楚眉毛一挑,“我怎么觉得你是要说,晚上给我……用手?”
    太史阑冷哼一声道:“有吗?”
    容楚扑上来,揉她的背心,“没有?没有我就醋狠了,浑身酸软,起不来身……”
    “无赖!”太史阑笑得喘气,伸手用力推他的脸,“无耻!混蛋!起来!别顶我,哎哟——”
    忽然身后慢慢一声咳嗽,两人一顿,慢慢回头,就看见床上,司空昱定定地看着两人。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47:32
     第八十三章 疑似出GUI?
     更新时间:2013-12-26 8:45:41 本章字数:10455

    太史阑有点尴尬,推开容楚,容楚却不急不忙在她身上理理衣服,施施然起身,起身时还温柔体贴地搀了太史阑一把,轻声道:“小心些。”一转头对神色越发暗淡的司空昱笑道:“世子可好?”
    司空昱不看他,坐起身,在床侧发了一阵呆,太史阑有点担心地瞧着他,不确定他的状态如何。
    她用自己的摄魄解了他的被控状态,但并不能肯定昔日的影响是否还存留在他身上。
    好在司空昱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她稍稍放心,“你如今身子可好?孩子可好?”
    他低着头,声音清晰,却不见表情。
    太史阑点点头,道:“都好。”
    司空昱抬眼,定定地瞧着她脸上不自觉的温柔神情,随即振作精神,“刚才没能瞧见,能让我瞧瞧吗?我就远远看一眼。”
    “自然要给你看的。”太史阑道,“没有你,她们可能也早就出了事。”当即命人将两个孩子送来。容楚亲自在门口接了,抱在怀里给司空昱看,“如何?女孩儿是不是很美?男孩儿是不是瞧着很聪明?”
    太史阑无奈地扯扯唇角——所谓王婆卖瓜就是这样了,某人的智慧沉稳,一逢上儿女在怀,就急降为零。
    司空昱双手撑床,定定瞧着那对粉妆玉琢的孩子,半晌,苦笑一声道:“她们睡得真香,像是在做梦。”
    “有些梦纠缠伤身,还是不做的好。”容楚意味深长地答。
    司空昱不语,眸子里星光浮沉,却是远了千年万年的星,在永恒的天际寂寥。
    他忽然在怀中掏了掏,道:“这对东西,留给孩子。”
    那是一对血玉扳指,极其纯正的血红色,只在内圈里各自有一处深黑色的痕迹,看上去像天然生成的一双眼睛,十分奇特,看上去也极珍贵。太史阑将那对玉扳指拿起来,才发现两个扳指各自的黑色痕迹,是后天处理的一种镂雕,雕的是翅膀,两只扳指,就是一对翅膀。
    司空家的族徽是金翅大鹏,很明显,这对东西也是司空家的信物之一。
    太史阑皱皱眉,如果是寻常珠玉,再贵重一些她也无所谓,但涉及到司空家,她就有些犹豫。但不等她拒绝,司空昱已经道:“这东西,除了少数东堂人,很少有人认识,不会给孩子带来麻烦。更重要的是,这是血髓玉,对调理经脉,稳定气泽有相当作用。”他倚靠在床头,淡而凉地道,“反正我已经用不着了。”
    太史阑听着最后一句话颇有些古怪,但她素来不是矫情的人,听见说对孩子身体有好处,立即道谢收下。准备回头穿个小绳子给孩子戴上。
    司空昱并没有靠近孩子,只坐在床头,有点茫然又似有点羡慕地看着两个孩子,那眼神,令太史阑莫名地觉得心中有些堵,想着这样一家四口的模样,看在此刻的司空昱眼里,想必也是一种伤害。
    容楚便在此时笑看了她一眼,道:“你和司空世子谈谈,我带叮叮当当回去洗澡。”说完便出去了。
    太史阑心情有点宽慰,容楚醋性子看似大,其实并没那么小家子气,更多时候是逗她罢了,强者,向来对自己就有满满的自信。
    不过容楚虽然离开,却并没有完全放心她的安全,太史阑听见头顶上下都有呼吸之声,暗中也不知道布了多少人在看守。
    这让她有点不安,司空昱却好像完全没有察觉,抱膝静静看着窗外,黄昏浅浅金光下,他的侧面微显单薄,睫毛浓密,一双眸子清润似有水汽,那一片深邃灿烂的星空,收纳了太多人间神秘,不见去路。
    太史阑和他简单说了几句,问了他落水之后的情形,司空昱只说当日落水受伤,被东堂人救走,之后便有些迷糊,但也没有完全迷糊,只是很多时候懒得想而已。
    问他怎么会为康王所用,他道想必是东堂大殿下做的手脚,大殿下素来喜欢豢养民间异能之士,手段繁多,又掌管东堂天机府,朝中人向来因此对他颇多顾忌。不过这两年大殿下接连铩羽,先是天授大比失利,后来和三殿下因琐事纷争打赌,三殿下硬是用一个只有眼睛有点特殊的女子,赢了大殿下一众异能之士,也因此大殿下被逼出东堂,亲自来主持这次和南齐海战的情报事务。
    太史阑对东堂所谓的异能之士比斗不怎么感兴趣,她和司空昱谈话,只是想确定他的脑子到底有没有出问题,听他语句清晰,思路明白,倒也放心,随便说了几句,便道:“东堂人对你不怀好意。你且好好在此休养。若你愿意,我也有办法以秘密办法,通过海路,直接送你回东堂。”
    “回东堂吗……”司空昱忽然一笑,慢慢地道,“不必了。”
    这一刻,他的眸子里又流露出先前的浅浅迷茫,像是被雾霭忽然遮了眼眸。
    太史阑沉默,心想还是等他好些再说吧。她挂心两个孩子,起身告辞,走出门口时,听见身后司空昱道:“太史,这一生……”
    “怎么?”她立在门槛上,回身。
    司空昱仰头看着她,眼神里莫名光芒一闪而过,随即摇了摇头。
    太史阑垂下眼,没有再问。
    自从天授大比之后,司空昱就不再是当初那个骄傲清贵的世子,总显得心事重重,喜怒无常,像是承担着无数心事。
    但是她误会过他一次,就不愿意再误会第二次。
    她愿意相信他。
    从司空昱院子出来,苏亚带着一对母女,拜伏在道边。太史阑停下脚,看了一眼。
    那妇人年约四十许,依旧可以看得出容貌姣好,但鬓边华发早白,此刻伏在地下,头也不敢抬。
    少女只有十三四,衣衫平常,容貌很是清丽,依稀可以看出几分熟悉的轮廓。她紧紧靠在母亲身边,却又在偷偷打量她,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
    太史阑心中一阵钝钝的痛。
    “回总督,”苏亚道,“先前那批人,给他们逃出了。不过那个女俘虏交代了东堂人在静海的落脚地之一,在那里,我们找到了……她们。”她顿了顿,道:“于定的母亲和妹妹。”
    听见于定的名字,那对母女立即抬起脸,希冀地看着太史阑,那妇人低低地道:“您是太史总督吧……我家定儿……”
    “于定于前些日子战死。”太史阑截断了她的话,淡淡道,“请节哀。”
    母女俩浑身一震,随即放声痛哭。苏亚和火虎等人,却无声松了口气,红了眼圈。
    看似坚冷的总督,其实却有最为悲悯宽容的内心。
    太史阑负手望着那对母女,想着原来于定最后的解释原来是真的,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无辜,这对母女,没有必要再去背负于定的罪孽了。
    “我们家老爷新扶了夫人,我们活不下去……”妇人擦着眼泪,“听说定儿在静海挣得了出身,便冒险离家前来寻他,他寻了屋子给我们住了,经常出来看我们,还说等挣了参将衔,就再买个大屋子……谁知道有天晚上有歹人进屋来,我们被迷昏了,醒来后就在一处陌生地方,有人给吃给住,也不理会我们,就是不许我们出去……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抽噎着看着太史阑,“定儿说过您,是您栽培了他……可我没想到……没想到……”她嚎啕起来,“定儿,你定然是为了娘亲和妹妹,拼命打仗才会……是娘害了你……是娘害了你……”
    哭声凄切,惊得鸟儿斜飞,翅膀割裂黄昏的霞光,掠一抹轨迹如血。
    太史阑挺立如初,神情被夕阳光影遮得模糊,语气却平静决断,“他虽死了,但曾嘱托我们照顾你们。将来的事,你们不用担心。此地战乱,不适宜你们居住,稍后我命人送你们回丽京,日后,就在丽京安住吧。”
    看在于定也曾跟随她出生入死,看在于定做错太多却没忘记孝道,看在于定没有完全失去下限,试图配合东堂动她的孩子份上,她愿意照顾他留在世上的最后的亲人。
    但她也要考虑杨成和二五营诸人的心情,这对母女,不能留在静海。
    她正思考该派谁护送这对母女离开,忽然一个声音嘶哑地道:“大人,我来护送她们去丽京吧。”
    太史阑一震转头,身后,花寻欢静静伫立。
    这是于定死后花寻欢第一次出门,之前太史阑吩咐任何人不许去打扰她,此刻夕阳光影下,昔日暴烈健朗的女子,短短数日便憔悴如柴。
    太史阑闭了闭眼,道:“好。”
    由寻欢来送,确实合适,可是要她这漫漫长路,对着于定留下的最后亲人,日日被提醒着他昔日的存在,又是情何以堪。
    她走开几步,想了想,停住脚,“寻欢。逝者已矣,生者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花寻欢茫然望着如血晚霞,轻轻道:“我知道……大人,听说京中在选京卫总统领,我想试一试。如果我能成功,你在京中,也多助力。”
    太史阑心中一震,点了点头,看花寻欢慢慢上前,搀起了那对啼哭不止的母女,于定母亲擦着眼泪,疑惑地问:“姑娘你是……”
    “我是于定的未亡人。”她答。
    ……
    太史阑心事重重地回到屋里,就看见容楚正给洗完澡的两个孩子放在床上,逗他们仰头或者向前爬行。
    叮叮勉强还能爬上一两寸,当当根本一副懒得动的模样,不过当当也有了进容楚怎么拨弄都不睬。倒是叮叮精力好些,容楚帮她翻过身来,她就用小手紧紧攥住容楚手指,馒头样的小手用尽力气,手背上的小涡涡打着旋儿,容楚靠在她身边,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慢慢地戳着那些粉嫩的小涡涡,一个个慢慢数,“一、二、三、四……”
    太史阑倚着门框看着,觉得容楚傻气,女儿傻气,儿子也傻气,着实一门三傻,然而真是傻得让她不能再满意。
    尤其当刚刚见过那一对母女之后,她更愿意看见这一刻的父女三人。
    这些最简单的人间幸福,得来不易,她拼死也要捍卫永生。
    容楚一转头看见她,沐浴在黄昏淡黄浅红光线中的女子,侧脸柔和,眼眸莹润,这一刻看来,和当初的冷峻凌厉判若两人。
    “过来。”他浅笑招手。
    太史阑走过去,刚要将儿子抱起,就被容楚一把拉坐在腿上。
    叮叮莫名其妙地又开始咧嘴,咿咿呀呀地抓紧容楚的手指,太史阑斜眼瞧着,总觉得这女儿似乎很有占有欲,很明显对容楚比较感兴趣,每次容楚一抱,就手舞足蹈得欢快,不会是个恋父狂吧?
    容楚抱她在怀里,手指很习惯地在她身上拍拍捏捏,她很快就又昏昏欲睡了,朦朦胧胧里感觉到容楚把她和叮叮当当塞进被窝,随即便出门了,隐约还听见他对周八道:“我安排你办的……”
    太史阑也没有多想,接下来几天,她也就是继续休养,陪伴儿女,有时去看看司空昱,司空昱本说要走,但大夫说司空昱体内似有余毒,怕对将来造成影响,太史阑建议他把毒拔清再走,司空昱也便留了下来,他从不打扰她,只在自己屋子里练功。
    倒是容楚,这几日显得颇为忙碌,每天除了照顾她照顾儿女帮她处理公务和儿女玩之外,必定要出门一趟,每次出门时辰还不短,常常天将黑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身上常常有些古怪味儿,太史阑嗅着,有时候似乎是木屑的味道,有时候似乎是油漆味道,有时候还有海风的腥气。
    她问他去了哪里,他只是笑而不答。太史阑不放心他的安全,命雷元再派些人跟随护卫。容楚却拒绝了。雷元听着,也笑道:“大人,我可不愿意跟着国公,他上次一上街,还没走出一里地,车子里就全是瓜果花儿,捡得我们累死。”
    太史阑愕然道:“怎么,他要买水果么?”
    众人都笑,道:“想来是不用买的,国公只需露个侧影,这静海的女子便能供了他一辈子的鲜果。”
    太史阑这才明白,原来不过是好皮囊招蜂引蝶。
    不过这样又过了几日,有一日火虎回来,神色颇有些古怪,拉着苏亚在墙角叽叽咕咕说了半天,可巧给太史阑碰见,太史阑素来知道火虎不是个爱嚼舌头的人,必然有什么事,然而等她咳嗽一声走过去,那两人却立即闭了嘴岔开话题,只是神色都有些不自然。
    太史阑很了解这两位的忠诚,若真有什么不利于她的事情,必然会告诉她,只是这神情却又像是有些不高兴,她干脆坦诚地问苏亚,苏亚却不肯说,太史阑注意到她之后几日似乎特别关注容楚。
    同时太史阑也发现,花寻欢还没走,某日晚她在园子里碰见她,花寻欢是回来拿东西的,说陪着于家母女在外住,这几日她们还在收拾东西,以及还有些小事务,要过几日才启程。
    几件事加起来,太史阑便觉得有些奇怪。眼看容楚每日匆匆来去,回来时眉宇有疲倦之色,连周八等人也不见踪影,越发觉得他们似乎有事情瞒着他,几次直接询问,容楚又岔了开去。
    这日晚间,容楚回来得越发迟,脱了衣衫匆匆去洗浴,太史阑无意中看见他衣衫袖口一抹红痕,随手拿起来看,发现却是一抹胭脂。而且整件衣服也笼罩着一股女子香气。
    太史阑怔了怔,心中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容楚洗澡回来,在她身边躺下,很自然地揽她入怀,太史阑靠着他臂膀,明明他一身清爽,气息好闻,她却总觉得鼻端似乎还萦绕着那股女子脂粉气息,忍不住便问:“今日去了哪里?可有什么好玩的?”
    容楚似乎有点疲倦,一手闲闲地捏她耳垂,动作舒缓,眼眸半开半闭,似乎已经快要睡着,有点口齿不清地回答她:“也没去哪里,去书市逛了逛。”
    “难怪染了这一身书香。”她道。
    他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绵长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得太史阑有些气躁,挑起眉头坐起身欲待揪住他审问,却见这家伙早已合上长睫,沉沉睡去,睡着了眉头还微微皱着,似乎在为什么事盘算疑难。太史阑瞧着他微有些疲惫的眉宇,心中一软,欲待去捏他脸颊的手,落在他鬓边,轻轻替他理了理有些水湿的长发,又将被枕头压住的头发掬起,理顺放到榻下,以免湿头发挨枕,第二天起来他头痛。
    虽然她贤惠地做了这些,但正因为太过贤惠,心中郁闷未解,想了想抽出自己被子,裹了个被窝筒,背对他睡去。
    不过到了早上她醒来,发现被窝筒还是只有一个,身侧有人睡过的浅浅的凹坑,容楚却已经起床出去了。她叫过苏亚来问,苏亚说容楚起床,和少爷小姐玩了一阵后就直接出门了,连早饭都没吃。
    太史阑在屋内坐了一会,和叮叮当当说了阵话,她问女儿:“想不想出去逛逛?”
    叮叮咧嘴一笑,咿咿呀呀,自从她学会笑,她就经常笑,对什么都皆大欢喜的态度。
    “你同意了?那就去逛逛。”太史阑放下女儿,“当然,不带你。”
    身后小丫头哭了起来,太史阑也不理,出门吩咐苏亚,“备车,静海府听说最近有几起难决案件,我去瞧瞧。”
    苏亚微有些奇怪。这样的情况太史阑可以唤静海府尹来府询问,以她的身体现在还不适宜出门,但太史阑的话向来就是命令,苏亚立即去安排。
    太史阑带着火虎出门,经过那一片灯红酒绿的三流妓院小倌馆的时候,她微微出神,想起躲藏妓院那一日一夜,那淡薄的粥,冰冷的床,盲人少年温暖的笑脸。
    几家小倌馆正在下门牌,馆主们哭丧着脸,一群浓妆艳抹的小倌,抱着包袱茫然地站在门口,神色或喜或忧。
    静海的小倌馆,前几日她已经下令取缔。
    当初的承诺,她一直记得,并且也已经下文静海府,让他们查盲人少年的身世。如果盲人少年真的出身官宦世家,是发配入妓籍的犯官之后,他进入妓籍的时候,静海府会有记录。
    之后,她会给朝廷上书,要求取消犯官家属沦入妓籍的处罚。
    这是她能给那孩子的所有报答,但望他去得安宁,来生静好温暖,天地光明。
    她相信,会的。
    取缔小倌倌,必然会有一大批小倌“失业”,这些人堕入风尘已久,并无谋生之能,如果强硬将他们赶出,最终结局只怕也是流浪而死。太史阑自然不会好心办坏事,早已责成静海府,先安置这些可怜人,再根据各自的情况,尽量安排他们的生路。
    街上的小倌馆一家家关门,众人议论着总督大人以往从来不管这些妓户,如今怎么忽然强硬地迅速关闭了所有倌馆,却又留下了妓院。言语颇多猜测。
    太史阑的低调车马驶过,听着那些议论,她神情平静,眉宇间有淡淡缅怀。她想他们永不会知道,那个最卑微最沉默的少年,所做的一切。
    一人善果,遍地开花,这也是她为盲人少年所积的功德。
    一群小倌收起了惆怅的神态,欢喜地抱着包袱上了官府安排的马车,他们终究是高兴的,因为小倌馆不同妓院,遇见的变态更多,也更容易受伤,做上几年就残疾重病的人很多,如今总算得了去处,好歹不至于整日担心被虐待而亡。
    太史阑也看见几个还年轻,似乎入行不久的少年,没有去官府的安置所,直接步行往城南去了。她让苏亚去打听,苏亚回来道:“那几个孩子是初买入馆中的农家孩子,身体都还好,他们说听说城南妙音滩那里在起宅子,据说工程很急,招的人多,工钱又高,所以去那里做工人了。”
    太史阑一怔,妙音滩是城南一处海滩,号称静海最美海滩,沙清渚白,海天一线,景致极美。更兼那里地形特殊,海潮涨时有奇特声音,听来如长调一曲,分外有韵致。按说这样的地方,在此建房的应该不计其数,偏偏那一处海滩被当初海鲨早早占了,说是将来打算建望海别院用,别人自然不能再染指。海鲨死后这块海滩收归公有,也有人有心购买使用,但前去查看却发现,海滩前有一大片碎石地,还有半座山,进出极其不方便,清理也很难,没有一定实力很难建成庄园并保持交通畅通又安全,也便放弃了。
    太史阑向来忙碌,也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这块地属于静海府管辖,她也没过问,现在看来,这块地是卖出去了,却不知道是哪家豪强的大手笔。
    太史阑一边猜测着是哪位土豪,一边考虑着既然这土豪这么有钱,下次是不是让他多交点军费?
    忽然她一抬头,发现静海府已经到了,前方不远静海府尹正送一人出来,十分恭敬,那人在门口和静海府尹说了几句话,便上了自己停在一边的车,他上车时,一双素手抢先替他掀开车帘,帘子半卷,露一张俏丽明媚的脸。
    太史阑一怔。
    上车的人,掀帘的人,赶车的人,她都很熟悉。但此刻这些人凑一起,便令人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上车的,是容楚,赶车的,是周八,掀帘的,是于定的那个妹妹。
    太史阑眼看着那车驶离了静海府,拐了一个弯进入一个小巷,这家巷子似乎集中卖女性饰品衣物,太史阑看见于定的妹妹下了车,进了一家店,容楚随后也跟了进去。她正犹豫要不要跟,静海府尹已经看见了她的车子,迎了上来,说有要紧公务正好要请示,太史阑一向公大于私,立即将心事抛下,进了静海府。
    她一直到半下午,才从静海府出门回家,回到总督府一问,果然容楚还没回来。
    容楚晚上回来得照例很晚,照例脱下衣服去洗澡,太史阑拿起他的长袍看了看,胭脂痕迹倒是没有,不过一股淡淡的香气萦绕不散,她回忆了一下,似乎也许好像于定那妹妹身上就有这种香气,并不是浓烈的市面上售卖的香粉,是爱干净的少女天生的郁郁香气和后天简易的护肤用品的混合,比较特殊,所以她这个对杂事不上心的人也闻了出来。
    香气里似乎还有点别的气味,她嗅了又嗅,终于辨别出了大概,不禁眼神奇异——颜料?
    她将衣服搁在一边,眼神里有淡淡的思索,过了一会走出门去,在廊下寻到苏亚,问她:“你那日欲言又止,可是看见了于定的妹子和国公在一起?”
    苏亚立即低了头,半晌道:“是。”随即又急切地道,“也许只是偶遇……”
    太史阑摆摆手,道:“这几日跟着去查查。”
    她平日里从不让自己的护卫跟随容楚,因为她素来认为就算夫妻也应该为彼此留有空间和自由,爱人之间尚且不信任,这个世界也就不值得信任。此刻忽然撂下这话,苏亚神色一震,道:“是。”
    “另外再查查于定妹子的行踪和人品。”太史阑又道。
    苏亚这下有点紧张了,眼巴巴地看着她。太史阑手指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一转头看见苏亚担心的神色,怔了怔,不禁失笑,道:“想到哪里去了?以为我要捉奸?哪来那么多奸好捉?我是担心于定之死的消息被泄露,给那对母女知道了,生出什么误会和心思来,那就不好了。”
    苏亚恍然,眼圈又微微一红,低声道:“大人才是最有心的那一个。”
    她望着太史阑瘦削的侧面,心想与其说她担心国公吃小亏,还不如说她更担心于家母女被仇恨驱使再做什么傻事。谁说这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她想的,做的,永远都在人后,永远都比任何人更多。
    太史阑犹自在发呆,思路却已经从容楚的“疑似出轨”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她忽然想到今日听说的妙音滩,便问苏亚:“妙音滩那边听说有人在建房,你知道么?”
    苏亚摇摇头,道:“大人,总督府不管这种地方民建之事。”
    “有点可惜。”太史阑道,“我最近稍微有点闲暇,正想着重新建一座别院,我瞧着你们国公不是太喜欢这总督府,诚然我也不喜欢。离花街柳巷太近,位置又偏,周围道路狭窄复杂,出行不方便。正想着建座小房子给他,今天听说妙音滩,刚刚动了心,谁知道又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妙音滩那么大,也不可能全部用上。”苏亚道,“我去过那里,可以说是处处景致。大可以另选一处建个屋子,附近有人居住也是好事,好歹还多个邻居。”
    太史阑想着也是,反正自己想建的不过是个小房子,几天就可以完工的那种。静海这边是海洋性气候,总体来说气候四季如春,很适合长期居住。在这里建个房子,将来自己就算离开静海,也可以时不时来住一阵,或者到老了隐居此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是好的。
    “那就交给你安排,我去过一次妙音滩,有几处地方印象很深,你看合适的选一处建房。”太史阑从怀中摸出一张图纸,“这是我抽空画的图,我要的房子就在这里了。你们按照设计去做就好。不必精巧华贵,实用坚固就行。另外,要快。”她算算日子,道:“多带人,多安排工匠,我要在一月之期之前完工。”
    苏亚领命,匆匆拿了图纸去了。太史阑在夜色里往回走,想着马上就可以盖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小房子娶容楚,顿觉心情不错。
    回到屋里,只觉静悄悄的,水汽弥漫不见人影,她警惕起来,蹑足走到隔间,却见澡桶里,容楚双臂搁在澡桶边,头微微后仰,竟然在澡盆里睡熟了。
    太史阑静静瞧着,看他湿漉漉的乌沉眉眼,发和眉沾了水,越发黑亮鲜明,连纤长细密的睫毛上都沾了细细的水汽,晶莹若珠,这珠光却不如他肌肤泛上的莹光,璀璨温润。他大约是泡久了,两颊升起淡淡的粉色,让人想起雪后晴日落梅燃山,艳到惊心。
    太史阑抱着胸,目光在他玉白而肌理分明的胸膛转了转,心中颇有些不可思议地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觉得这张美而秀挺的脸娘娘腔?
    瞧着瞧着,又觉得有些鼻子发热,她毫不犹豫走过去——想看就看,看着想摸就摸,这是她的权利,不用白不用。
    她试了试水温,略微有点凉,便取过一边的热水壶,小心避开他的肌肤加了些水,很自然地拖个板凳坐下来,顺手拿过搁在桶边的澡巾给他擦背。
    容楚竟然还没醒,软绵绵地在她手中被翻弄,她将热水浇上他线条匀称的背,有点嫉妒地瞥一眼,转头去找澡豆,结果直接傻眼——旁边的瓷台上一大排东西,都用各色精致瓷盒装着,很多东西她根本都不认识,这家伙洗个澡居然也这么复杂。
    她忽然想起穿来那日,他也在洗澡,河里洗澡也搞得阵仗隆重,警戒圈三层,一大群狐妖似的女子伺候,她掉下来的时候,正看见一个娇媚少女,跌入他的怀里。
    她忽然停了手,眯起眼,想着那少女跌进他怀里没有?他当时什么动作神情?扶了没有?笑了没有?似乎是笑了,因为她那时正七晕八素地从天上下来,一片白光从她身后射上河面,正照耀他仰起的脸,明明迎光看不清脸庞,可是就是知道他在笑,一抹勾魂嘴角,一张如玉脸庞……
    “喂,怎么不擦了,我等得好冷。”微微低沉的声音传来,含着睡意沉重的鼻音,“你想冻死我吗。”
    太史阑抓起桶瓢,满满一瓢慢慢对他头顶浇了下去,“大爷,伺候得可还满意?”
    容楚半转身,一把抓住她手腕,“卿卿,你似乎很有意见?”
    “湿了!”太史阑盯着他的狼爪,“等下你给我洗。”
    “湿了……”容楚笑得暧昧,眼神乱飞,“真的吗?”
    太史阑怔了一怔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抬手就敲他的脑袋,“某种虫子又上脑了?”
    容楚吸一口气,努力缩了缩小腹,哀怨地道:“一天打渔,半年晒网,存货无出,饥火难熬啊夫人!”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47:44
     第八十四章 逛街和礼物
     更新时间:2013-12-26 8:45:42 本章字数:10245

    太史阑“噗”地一笑,心想这混账说起这种话来也是天生得道,探头对水里看了看,眯了眼睛道:“我瞧着倒还安分,难道最近打渔去了?”
    “濒临战事,海滩封锁,你又不是不知道。”容楚眼角斜飞,漾漾春水,“我到哪里去打渔?”又轻悄悄凑过头来,轻悄悄在她耳边道:“嗯……你觉得安分吗?它是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它更猛。你动一动它就活泼了……真的,你要不要试试?”
    太史阑笑而不语,抓起澡布给他擦背,五指以龙爪手用力,格格吱吱一路下去五条红印子,容楚舒服得直哼哼,“哎哟……好……用力些……再用力些……深些……再深些……”
    太史阑撇撇嘴,真恨不得捂上那张嘴——听着这淫荡的大呼小叫,保不准还以为这是个被虐狂。
    两人泼泼洒洒,洗了小半个时辰,直到里间的叮叮当当不耐烦,齐齐张嘴大哭才不得不结束。叮叮当当哭是因为等待太久,最近容楚太史阑不管多累,每晚叮叮当当醒的间歇,都会抱着他们各自说一番话,一月之期所剩无多,他们珍惜每一刻的相处。渐渐地,叮叮当当晚上醒来也变得有规律,今天迟了些,两只便开始大哭,听起来就像催促抗议。
    “哭!哭!一天到晚只知道哭!”容楚不得不结束美好的洗澡之旅,悻悻从澡桶里爬出来,“也不知道成全他们老子我!”
    太史阑皱眉瞟着他——初见两个孩子时,那如获至宝的家伙哪里去了?果然远香近臭。
    把叮叮当当抱过来,再次絮叨一番。两人一般轮换抱儿女,今天轮到太史阑教育女儿,太史阑眯着眼睛和小丫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叮叮,以后把你那位看紧点,省得他天天出门打渔。”
    容楚的眼睛水汪汪地瞟过来,“嗯?”太史阑不理他,容楚凑过来,拖长了声调,“叮叮,别听你娘撺掇,什么你那位你那位的?你自己去找,可莫要被人骗了去,这世上坏男人太多了。你小小年纪不要听这个,将来长大了,好好侍奉爹娘就好了。至于得意夫婿,爹爹会好好地给你找的……”
    “是啊,这世上坏男人太多了,眼前就一个。”太史阑凉凉地道,“叮叮,等他给你找,我怀疑你三十岁都还在家里。他会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配不上你,看来看去,这世上就没一个好男儿,可以和容叮叮相配。直到把你拖成黄花菜,留成老姑娘。”
    “至于吗?”容楚摇头,“我觉得,如我这般也就可以了。”
    太史阑有点忧愁地想,这下可能要拖到四十岁了。
    “你怎么不操心当当未来的老婆?似乎那更重要吧?”她瞟瞟儿子,儿子在容楚腿上安安稳稳地呆着,一双细长的漂亮眼睛,永远斜瞟着他爹。
    “我一看这小子就知道不是好东西,将来只有女人给他祸害的,没有他被女人祸害的,他不会重蹈他爹覆辙的。”容楚漫不经心捏捏儿子小手,唤奶娘过来把孩子们抱回去睡觉。
    “嗯?覆辙?祸害?”太史阑的狼爪狠狠地伸了过来,动作精准,下手坚决,难得面瘫脸还是不动声色,“你确定?”
    往日里容楚对这事儿乐此不疲,今天却就势翻了个身,双腿夹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的下一步动作,伸手搂住了她的脖子,在她耳边腻腻地笑道:“又想使坏了?嗯……今儿我累了……先这么着……咱们明儿再战……”说到后来语声含糊,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太史阑盯着他安详的睡容半晌,很想像挤孩子玩具球一样,啪叽一下也挤扁那啥——叫你累?累?累还能累着那里?累你妹啊!
    脑子来翻来覆去,手指头揉来捏去,做了几番假动作,终究没舍得,太史阑只得悻悻地把手抽出来,顺手摸了他滑腻的大腿一把,手指向上按在他温暖柔软的小腹,咕哝道:“……存货不足?”
    她带着这个巨大的疑问入睡,睡着了还紧紧抓着他小腹,倔性子就是这样的,有疑问就不肯放手,容楚早上醒来,就觉得肚子分外暖和,一瞧忍不住失笑,轻轻抓起她的手,怜惜地吻了吻她骨节越发分明的手指。又轻手轻脚起身,简单洗漱早饭过后,便出去了。
    他背影一消失,太史阑就睁开了眼睛,看看自己的手指,看看他去的方向,皱起眉头。
    日子在这样平静又有点神秘的节奏中,眼看飞快滑过。太史阑又开始了默默倒计时,还有三天……
    倒数第四天的晚上,容楚回来得太迟,以至于太史阑没等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早上醒来看见容楚站在她床前,背对着她,向着阳光,伸了个懒腰。
    “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
    “有点迟。”容楚转身,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角,“你睡熟了,我就没吵醒你。大概睡太迟反而走了困,所以现在干脆也起来了。”
    太史阑瞧瞧他,背光立在面前,脸容不太清晰,身上的衣裳却是换过了,语气也颇有精神,看来没什么破绽。
    不过,如果这样她就信了,那她也枉称太史阑。
    一个女人,会连当晚身边丈夫有没有睡都不知道?何况她睡眠一向警醒。
    他神情姿态一如往常,只有她能看出他的疲惫,他的衣裳上还是存着淡淡气味,很复杂,像是各种材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她扯扯嘴角,坐起身,容楚立即给她递过衣裳,太史阑一瞧,却是一件可以穿出去的袍子,而不是平时的便袍。
    “要出去?”她问。
    容楚已经命奶娘把孩子抱了出来,笑道:“整日憋闷着,出去逛逛吧。咱们一家四口,可怜从未一起逛过街。再不逛,下次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哦。”太史阑认真思索,“那我去安排护卫,抽调今天当值的五个班次,全部换成便衣跟随……”
    “停。”容楚伸手止住她的打算,叹了口气道,“我都安排好了。”
    太史阑瞟他一眼——终于打算揭开谜底了么?
    正好她也有事,打算拖他一起出去,这下免了她找借口。
    她匆匆起身,苏亚送进早饭来,她对苏亚瞟了瞟,苏亚点了点头。
    门槛都拆了,车子停在后院,太史阑抱着儿子,容楚抱着女儿上车,头顶上有衣袂带风声过,想必护卫已经提前出去布防。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安全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康王和东堂人最近都失踪了,太史阑怀疑他们到了海上。她不认为康王还敢回到丽京,首先静海他出不了,之后南徐也不会再给他庇护,叛国罪行一暴露,无论谁留下他都不会再有罪,朝中已经下了密令,要求沿路官员进行搜捕,要将康王锁拿进京查办。这份密令上甚至有太后的签字——多位大臣上书朝廷指控康王叛国,其中不乏原先他们的人和一些中立臣子,甚至还有南徐总督,太后再认为太史阑一手遮天,也不会认为她能左右向来不对盘的同级别总督。而叛国罪行,也是她最最不能接受的。到了这种时候,她便是还存疑,想庇护,也已经没有了理由和力量。
    除此之外,静海上下早已被太史阑整顿服帖,已经不存在什么危险因素。不过两人还是很谨慎,毕竟这次要带孩子出去。
    刚刚满月不久的孩子并不适宜出门,但奇怪的是,平日里极其疼爱小心孩子的两个人,这次几乎没有商量,很有默契地便各自抱起了孩子。
    离别在即,有些经历,他们希望一家一起去领略。
    目前东堂退居本岛海峡休整,大概要等到冬季过后才有战事,静海城渐渐恢复了前阵子的繁华,太史阑本来打算穿城而过,直奔目的地,看见街上热闹,忽然也动了兴致——这是她治下的城镇,可她还从没好好欣赏过。
    容楚又猜到了她的心思,在她耳边笑道:“总督大人今日不想微服私访,查看下静海的民生吗?”
    太史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服饰,她素来衣裳低调,如今虽然讲究了点质地,但实在也算不上华贵招眼,而容楚平日里向来穿得骚包,今日却显得内敛,一袭素锦,绣青金色海水纹,头上也只是一根雪绸青竹纹发带,将一头光可鉴人的乌发扎起,却越发显得皎皎朗朗,清爽得令人心中透亮。
    这个造型,应该可以逛街吧……
    车子停在静海最热闹的海市,这里不允许马车进入,这也是太史阑的命令,所谓的步行街。
    这边车一停,那边周八和火虎就开始请示,是否变相驱散人群,太史阑皱眉道:“不必扰民。”那两人依旧提前下去安排,一大批便装护卫汇入人流,不动声色将人群隔开。
    就算是这样,太史阑和容楚两人下车时,四面忙着交易的人群还是有人回头,随即便愣住,再随即更多的人若有所觉回首,再次愣住,刚才热火喧天的集市,忽然静得落针可闻。
    太史阑可不认为是叮叮当当美绝寰宇,也不认为是自己风标独具,她瞄一眼清爽透亮的容楚,鼻子里轻轻哼一声。
    招蜂引蝶的家伙,百分之九十五的眼光都是落在他身上的。呵呵!那边居然还有个晕倒的!
    她接过苏亚手中罩了纱帽的女儿,往容楚怀里一塞,容楚笑吟吟捧住。
    奶爸造型立即幻灭了绝大多数春情涌动的目光。大多数人面带扼腕之色撇过头去,买东西的买东西还价的还价,整条街顿时又活了过来。
    太史阑抱着儿子,和容楚肩并肩地往内走,人群虽然不再盯着两人看了,却在两人接近时,依旧自然而然地让开道路。
    养移体居移气,身居高位久了,自然便有威重气质,令人下意识退避。众人说不出这对夫妇有什么特别,然而他们就是特别的,往那里一站,所有人第一眼就看见他们,就连那女子,乍一看不出色,再一看,也令人觉得有巍然的气质逼来。
    有点见识的,不再凑上前,却也有些没眼力的。
    太史阑在一个摊子前看贝壳拨浪鼓,眼角余光看见有粉裙女子擦着容楚经过,却被容楚避开,随即听见女子声音低低,“鲜花插在牛粪上……”
    咦,谁是鲜花,谁是牛粪?
    太史阑很想按照常规意义,认为自己是鲜花某人是牛粪,但看看容楚,实在没法和牛粪产生任何联想,难道牛粪是她自己?
    至、于、吗?
    她拿起一个雪白大贝做的拨浪鼓,洁白的贝壳镜子一般,映出她的脸,太史阑怔了怔。
    她好久没照镜子了,倒是没发觉自己瘦成这样,也不算难看吧,就是脸色过于苍白,人瘦了,眼睛便显得大了,颧骨也高了些,眼珠子幽幽的,望上去有点怕人。
    太史阑唇角一扯,摸了摸脸,心中叹了口气。
    没有女人不在乎自己容貌,尤其和容楚这样的祸国殃民的美人走在一起的时候。不过太史阑向来心志强大,想了想觉得这也实在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她现在能出来慢慢走几步已经算不错,总会养回去的。再说她本来就没容楚美,她长处在特色。嗯,特色。
    陪在她身边的容楚,好像没发觉这一角的小动作,看起来很专注地在挑这些廉价玩具,装模作样地问叮叮当当,“这个好不好看?这个呢?”忽然递过来一个彩色贝壳的小手铃,换走了她手中可以当镜子的拨浪鼓,不由分说地道,“这个好。换这个。”
    太史阑看一眼,掏钱包——容大国公身上从来不会带钱包的。
    谁知道容楚抢先从袖子里摸了摸,摸出几个钱来,居然还讨价还价,“多少钱一个?三文?贵了,两文半……两文半不好卖?没事儿,这个石头小彩珠附送。”
    太史阑揉了揉眼睛,怕眼珠子掉出来,再回头看周八——张得好大的嘴。
    容楚若无其事地付了钱,摊主一边收钱一边喃喃道:“生得好相貌,穿得好衣裳,出手恁般小气……”还同情地对太史阑看了一眼。
    太史阑捂住肚子——别笑!伤口快痊愈了,可别雪上加霜!
    容楚面不改色,将小玩意扔给苏亚,手中把玩着那个滑溜溜的彩绘卵石,拉着太史阑向前走,太史阑看他经过了几个摊子都没看,眼神扫来扫去,不知道在找什么。
    正要问,忽然看见他手指一弹,手中彩石一闪不见,随即前头一个摊子前砰地一声响,人群微微骚动,有人嚷道:“摔跤咯摔跤咯,大姑娘摔跤咯!”
    这集市十分热闹,人挤人密集得脚插不进,太史阑等人是被护卫们护在正中,才免了人群接近,别的地方就算想跌跤都不容易,太史阑转头看了一眼,隐约看见人群缝隙脚下,有粉色裙子拖曳泥泞。
    这粉裙子瞧着有几分熟悉?
    她回头对容楚看了一眼。
    容楚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拉着她从容从粉红裙子面前经过,路过那跌倒的女子身边时,还小心地托着太史阑的手臂,深情款款地道:“夫人小心,别给地上的残花绊倒。”
    太史阑听见身后苏亚“扑哧”之声,似乎还有地下狼狈女子的抽气声。
    好恶毒,好恶毒……
    恶毒小气兼护短的某人,抱着孩子牵着她,认认真真将集市从头到尾逛了遍,给孩子买了拨浪鼓,小风车,小船,小面人,劣等海珠项链,假冒珍珠头花,虎头鞋,泥口哨,贝壳做的小彩灯等等一大堆玩意,东西太零碎,火虎拎不了,求助地看向周八,周八冷冷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袋子,扔给火虎。
    火虎一边把零碎往袋子里装一边兴奋地问周八,“八兄,你怎么想到带袋子?”
    周八不甚恭敬地把嘴往主子背影一努,“他向来都是这么琐碎的。”
    “琐碎”的男主子忽然问女主子,“太史,听说你打算派亲信去海上长驻?我觉得梅花很好,她擅长指挥,要不就她去?”
    周八立即大声对火虎道:“咱们做护卫的,就应该急主子之急,想主子之想,主子想到的我们努力去做,主子没有想到的我们也应该提前想到,比如这个布袋子,这点小事还需要主子操心吗?”
    容楚微笑点头,又亲切地对太史阑道:“我想过了,梅花快成亲了,不合适,换个人吧。”
    火虎:“……”
    过了一会儿周八的布袋子里也满满都是东西,这回是容楚买给太史阑的,计有少见的海蓝珠头面一套,珊瑚盆景一个,玳瑁梳子一套,海泥护发膏一罐,海底鲨鱼皮深海衣一套,鲨鱼皮便鞋两双……都是超重的,背得周八脸色更黑。
    太史阑也给容楚买东西,这种集市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据说还有专门下海捞沉船或者盗海墓的高手,用心了还是能淘到好货稀罕货。她不像容楚,看见什么有点意思的都想买给她,她只挑少见的。最后给容楚选了一块号称因潮而生水的奇异墨台,墨台上有天然的海天云日纹。还有一个颜色已经发白的古佩,那佩已经被锈得看不清本来颜色,更看不出质地如何,但造型古朴奇特,看上去还有几分眼熟,正是这造型让她心中一动,便买了下来。
    这两样东西,都是她蹲在一个不起眼的古董摊子前,从一堆生满海锈海藻的脏兮兮的旧物中扒拉出来的,那堆东西臭气熏天,就连惯常知道这里容易有好东西的人都退避三舍,她却硬是有耐心一件件翻看,选出了几样东西,付钱的时候摊主的脸色地都有些惊讶,真心地连赞她有眼光。只是她的手指缝里沾满了味道难闻的黑乎乎的玩意,苏亚找了水来洗手洗了三次才洗干净。
    那摊主看她选了自己卖不掉的东西,心情颇好,叫住她道:“这位夫人,这玉应该是块好玉,有年头了,可能还不是中原之物。这种玉还是有可能恢复原貌的,你可以寻找未婚闺阁洁净女子,将玉佩戴在心口,日夜不取,有那么两三年,应该就可以恢复原来光润了。”
    太史阑谢了,又问他这些东西从何而来,那摊主犹豫半晌,才悄悄道:“不瞒夫人,这是我一个朋友,嗯……做海捞子的朋友,从黄湾那边的玉柱礁里捞出来的。那地方风急浪高暗礁多,沉船也多,敢冒险都能有收获。我朋友说那条船不是我们静海或者东堂的船,船上人的衣服他还取了一件来……”说完掀了掀地上的布,太史阑这才发现放东西的布原来是一件衣裳,那衣裳宽衽交领,色泽青黑,袖口绣着奇虫的花纹。看上去也有几分眼熟。
    太史阑知道所谓海捞子,其实也就是专门在沉船上做死人生意的人,仗一身好水性,在沉船中找宝贝。她谢了这摊主,一边命苏亚将东西收起,一边思索着刚才觉得眼熟的衣服,见谁穿过。
    一时想不起,却看见前头一间轩敞店铺,上头黑底金字匾额“同盛祥”,是本地著名的成衣店,价格高昂,时常有些南洋过来的新奇衣物售卖。
    今天那店门口,就挂了牌子,写着“南洋鲸鱼骨紧身衣,南洋丝织寝衣,亵衣。”
    太史阑想着容楚这家伙天天要洗澡,洗完澡要换衣服,他换衣服勤,对衣服要求也高,常常穿了几次就嫌不舒服扔掉,本地的丝绸也不太结实,以至于他做衣服的速度比不上他扔衣服的速度,比如他最近的储备内裤就只有七条了,不够他七天穿的……
    太史阑叹口气,一边肚子里骂奢靡一边跨进了店内。
    店主很有识人之能,一抬头看见两人只觉气度不凡,赶紧亲自上前招呼,太史阑言简意赅,“最好的内裤,南洋进口,一打。”
    容楚咳嗽,周八望天,火虎忍笑,苏亚很有远见卓识地早早停在门口守卫。
    “敢问夫人,一打何意?”店主眨巴眼睛问。
    “十二条。”太史阑道,“应该够了。”
    “敝店有最好的南洋生丝亵衣,丝料其实南洋不如我们南方的绸缎,但胜在织法特殊,乃是以机器所织,极其柔韧……”店主殷勤地给太史阑介绍,“十二条似乎多了些,这些亵衣很耐穿的,十二条够穿好几年了,不如夫人少买些,说不定小店过几日就有新货。”
    “够穿一个月就不错了。”太史阑道,“损耗太大。”
    容楚咳嗽,周八开始咧嘴,火虎咬牙。
    “啊……”店主瞪大眼,崇敬地道,“想必公子非常健壮……非常健壮……”
    太史阑想他爱扔内裤和健壮有什么关系?
    “敢问夫人,要何花样?有绣莲花者,有绣美人者,有绣南洋风物者……”
    “内裤要什么花样?不怕磨着么?”
    容楚咳嗽,周八捂住肚子,火虎走开两步以示距离。
    “敢问夫人,要何尺寸?有大中小三码?根据裆围……”
    太史阑想容楚喜欢穿大的,舒服,有时候如果不是她坚决抗议,这家伙甚至喜欢裸睡,便道:“最大码。”
    “啊……”店主的崇敬越发洋溢,“尊夫真是令人仰慕……令人仰慕……”
    容楚凶猛咳嗽,以手遮鼻,四处一望,周围的男女都在看他,男子眼神艳羡,既有对他“尺寸”以及龙精虎猛的羡慕,也有对他拥有如此贴心大胆夫人的羡慕,那些眼神里滴溜溜写着“如此大胆女子,想必床上也必定花样繁多,仁兄好艳福。”;隔屏风的女子们则都粉红了脸低了头,有人探头出来悄悄瞄他,眼神里飞出几朵桃花,桃花上写着“如此美貌且精壮的男子,想必那啥必也那啥那啥,啊啊鼻血鼻血鼻血……”
    容楚痛并快乐着——诚然被夫人承认“精壮尺寸大”是美好且有面子的,但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承受却是有些吃不消的……
    太史阑向来是“我自横刀向前走,讥嘲于我不如狗”,满屋子的咳嗽和眼光好像风一般从她身边飘过去,她专心给容楚选内裤,不要花纹图案,黑白丝的各选一半,心情好让他穿黑的,心情不好让他穿白的。
    太史阑抓着黑亮的丝织裤裤,如同抓着自己的战旗,眯起眼睛想象着容楚新雪美玉一样的肌肤衬上这么纯正的黑色,黑白分明,应该又是一种奇妙的景致……想着想着鼻子又热了,她顺手拿手中的裤裤掩住鼻子。
    满屋子的人都掩住了嘴……
    选好内裤之后太史阑又给容楚选了几件寝衣,每件选之前她都会眯着眼睛做一下真人模拟,她打量容楚的眼光就好像他衣服已经被扒了,正套着这些或飘逸或华丽的寝衣,在她面前搔首弄姿。
    同样厚脸皮的容楚岿然不动,很享受她的意淫,倒是隔屏风偷看的夫人小姐们一个个红霞上脸,指甲刮得屏风咯吱有声。
    男式寝衣也就是长袖衣裤,一般没什么特别,太史阑给容楚尽量选领口大的,她觉得某人漂亮的锁骨和肌肤不露出来一点实在暴殄天物。
    她在这边选寝衣,那边容楚忽然被小二鬼鬼祟祟地拉到了一边,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什么,就见小二从柜台下偷偷拿出一堆东西,在那里翻拣挑选。太史阑瞧着,八成是容楚也顺便给她买衣服,便没有多问。
    东西买齐结账的时候,出了点岔子,太史阑知道进口货贵,却不知道竟然那么贵。她虽然很本分地带了银子,却带得不够多,而尊贵的容楚大神,自然是尊贵的从来不带银子这种俗物的。
    太史阑只好找护卫们借,护卫们忍笑正要掏钱袋,老板忽然摆了摆手,道:“小店这些南洋货因为式样奇特,销路并不好,如今承蒙惠顾,购了这许多,小店便给夫人折价三成。”
    这么一算便够了,太史阑道谢,店家笑眯眯地指着火虎的腰间,道:“刚才小老儿看见这位大人身上戴着总督府的标志。想来是总督府的人,总督大人德被民生,静海百姓俱受恩泽,便冲这个,小店也应该让利。”
    火虎脸上极有光彩,看了太史阑一眼,太史阑唇角一扯,点点头。她还是那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神却颇温暖,容楚伸手过来,摸了摸她脸颊。
    触手无肉,他心中既骄傲又心酸,想着一路来,听了许多对她的赞颂之语,百姓口碑向来难得,可谁知道这背后她的代价。
    她沉默,不对所有人说她的苦,连对他,都只肯展露最光鲜一面。
    这个骄傲执拗,却让人心疼的女人……
    他手指力度温柔,停留在太史阑脸上姿态轻轻,眼神专注若有流光,厅堂里众人瞧着,不觉得轻薄,只觉得真情流露,令人心动,屏风后响起小姐们怅然又羡慕的轻叹声。
    不过某个承受美男温柔却只顾着看账单的家伙有点煞风景。
    更煞风景的就是她在容楚眼神最醉人,表情最温柔的时候,忽然抬头问:“我说怎么这么多银子,原来你那件最贵,你又瞎买了什么猥琐玩意儿,嗯?”
    屏风后小姐们砰砰地撞墙……
    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插在了牛粪上啊!
    ……
    从店里满载而归,东西都放在了马车上,两个孩子躺在容楚内裤堆里,小手抓挠着不停,太史阑瞧了一眼容楚拿着的那个包袱,好像是买给她的东西,不过容楚神神秘秘的,到现在也不拿出来。
    赶车的火虎探进头来,问:“是回府还是……”
    “去城南转转。”太史阑和容楚异口同声,两人对望一眼,容楚挑起眉毛,太史阑摸摸脸。
    车辕上,周八和苏亚也对望一眼。
    车马辘辘向城南去,城南是富人集中区,集市宽敞干净,人流较少,虽然规整有序,却少了那边闹市的烟火人间味儿。这边屋舍也较少,多半是重梁连栋的宅院。不过真正临近海边,春暖花开的宅子并不多,当初那些好地块都被海鲨给霸主了,留着自己用或者准备分赏给有功之臣,最好的妙音滩那块地,据说就是他留着准备给海姑***。
    太史阑听火虎说这些八卦,心中微有感触,海鲨一生无恶不作,号称人性全无,但只有她知道,他至死都护着女儿尸首。
    是不是再恶的人,内心深处依旧有一处柔软?那么,诸如宗政惠和康王等人,他们的柔软,或者说死穴在哪里?
    眼前忽然一黑,嗅见熟悉的香气,眼睛上覆上了容楚光滑柔软的手掌,他的声音响在耳侧,“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先闭上眼睛。”
    “真狗血。”太史阑评价。顺从地闭上眼睛。
    听着马车方向不变,似是向妙音滩去的,她记得去那里有段路全是碎石,不太好走,不过如今车马丝毫不颠簸,路似乎已经整修过了。
    车外响起苏亚低低的一声“咦?”
    马车一路深入,在太史阑的感觉里,这里似乎已经深入了妙音滩内,很少人来的地方。先是走过了一片平整的地面,太史阑想着妙音滩外明明有一大片不好走的乱石地,现在到哪去了?随即容楚忽然打起帘子,有风进来,熟悉的清爽又带着淡淡腥气的海风,不过这次的海风里,似乎还有一些别的味道……新鲜的树木的清香,常绿乔木的涩香,灌木和青草的蓬勃味道,隐约似乎还有点清甜的花香……她有点恍惚,觉得似乎是从一个自然花园中穿过。
    马车停下,容楚牵她下了车,两个孩子抱在火虎苏亚怀里,咿咿呀呀叫着,似乎很欢喜。
    “这是我给你和孩子们准备的礼物。”容楚笑道,“来,睁开眼,捂上嘴。”
    太史阑睁开眼睛,却没有捂上嘴,唇角在眼睛还没睁开之前,已经微微弯起弧度。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49:27
     第八十五章 你的王国,我的王
     更新时间:2013-12-26 8:45:43 本章字数:10843

    第一眼看见正午的阳光。
    正午金色的阳光从远处奔来,照亮一条逶迤的鹅卵石小路,那些颗颗挑选过的圆润的彩色石头,在金光下闪烁着琉璃般的光彩,从远到近,一颗一颗被点亮,像从混沌深处逐渐闪起的星光,铺设天梯到她足下。
    四面绿草茵茵,柔软如一片绿毯,毯子尽头,是一段镂空的花墙,透过花墙,看见一座……别墅。
    真的是别墅,不是南齐几进几出,重门拱梁的宅院建筑,就是她在现代那世常见的西洋风格的小别墅。
    太史阑不懂建筑风格,却也知道这白墙红瓦,石雕廊柱,雕花拱门,圆形露台,镂花铁栏杆的风格,和南齐不相干,和古代不相干,和这妙音滩外的一切都不相干。
    她回过头,就看见身后是一片不算大的林子,栽着些青青花树,她也不认识花木,只觉得都清雅好看,树皮青绿,树根处泥土翻新,可见是刚刚移栽不久。有些树上还开着淡黄的簇簇的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树林并不算规整,四处生着些灌木野草,可仔细看却不显得杂乱,像是特意安排,增添了几分野趣却又不露乱象,很用了几分心思。刚才她嗅见的木香树香花香草香,便是此处了。
    再转身往前看,鹅卵石小道,绿草地,小别墅,小麦色沙滩,翻涌着白色蕾丝边的蔚蓝色海岸……
    她深深地吸口气。
    这些日子,他早出晚归,忙碌不休,就是给她盖了这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小别墅?
    别墅的式样他是怎么知道的?想必从她给景泰蓝的画本子里得来,换句话说,这是他自来静海之前就做好准备的。
    难怪这次来他带的人多,可就算这样,要在短短一个月内,建成这么个范围不小,连带周边绿植都已经种好的别墅,近乎奇迹。仅仅光是拣掉外围道路的石子并将道路平整,换成寻常人家就是几个月的浩大工程,何况还有这些树木移栽,园子修建,屋子建造……
    她忽然想起在静海府门前看见的,说要去妙音滩打工的少年,想必这工程,近期很解决了静海的就业问题。
    她静静地站着,并没有移动,只先用眼光收纳他的心意,他也不动,只看着她,用心捕捉她脸上因此绽放的每一分光彩,心满意足。
    “用了多少银子?”她末了问了个很俗气的问题。
    容楚笑吟吟地靠近来,下巴搁在她肩上,“半生积蓄啊……我这回真的赤贫了……”
    “难怪刚才还见你还价来着。”太史阑顺手摸摸他的头,“你也是,在静海花这么大心力造房子,难道还认为我们一辈子都呆在这里?”
    “这里很好,将来就算你不就藩于此,也不妨常来住住。”容楚道,“这次生产,你的体质下降,年老的时候或许有些不适,静海的气候会比较适合你。”
    太史阑忽然微微有些出神——年老……
    不是怕年老,而是微微有些欢喜。以往的日子血火太甚,她总是不太敢去憧憬老去以后和他安享天年,如今却觉得,这样的想法渐有实现的可能,那真真是让人想起便要微笑的美好。
    他着迷地注视她的微笑,觉得这一月辛苦操劳,能换她这一抹笑,也真真无比美好。
    他将脑袋蹭在她肩上,还在叹息,“没钱了……”
    “没事。”太史阑玩着他的头发,“我养你。不过我没你有钱,能造这么大座房子花园。我可以弄座小房子木屋藏娇。”
    “好极。”他道,“够两人住就行了,不带跟屁虫。”
    “好。”
    “全木制作,醒来时有木香花香,廊檐下生着藤草,屋顶上挂下鲜花。”
    “好。”
    “只有一个房间,在高处,面对大海。睁开眼躺在床上就可以看见大海。”
    “好。”
    “房间内要有张大大的水床。”
    “好……嗯?”太史阑眼睛斜过去,“水床?”
    容楚暧昧地咬着她的耳垂,“我听景泰蓝说的,觉得很有意思,本来想这里也搞一个,不过到底怎么做还没揣摩出来,要么你……嗯……”
    “呵呵。”太史阑答。
    ……
    “去看看房子吧。”容楚抱着叮叮当当,亲手给她拉开白色雕花的篱笆门,“这里是你的王国,我的王。”
    女王临风而立,巡视着自己的新领地。
    院子里……很丰富。
    遍地绿色植物,大多是阔叶常青花树,并无可以攀援的大型树木,一色郁郁青青。院子正中有白石花池,里头引的大概是海水,碧蓝湛清,游着些色泽鲜艳的海鱼,绕过池子是白石拱廊,果然也仿造西洋风格雕了花,线条柔曼精美。小楼共分三层,还有地下室,一道阶梯上大门,从底层到顶层一侧都有圆形露台,一圈原石走廊,绕着整个建筑,侧面开落地窗,设花台,纯然是精致的小别墅造型。
    大门阶梯两边各有小天使,却不是爱神之流,左边肚兜男娃右边花褂女娃,男娃儿执剑,剑柄上刻“当当”,女娃儿抚琴,唇角笑意盈盈,琴身上刻“叮叮”。太史阑仔细看了看面貌,竟然和身边儿女七分相似,是叮叮当当的儿童放大版。
    “景泰蓝说你们那什么别树,”容楚很满意地在她耳边道,“有时候会雕什么爱神,就是个不穿衣服拿弓箭的娃娃。要我说,天底下什么娃娃有咱们叮叮当当好看?当然叮叮当当不能不穿衣服,我给他们精心设计了肚兜和褂子,好不好看?”
    太史阑瞟他一眼——景泰蓝传达错误,八成把教堂和别墅混淆,丘比特就算出现也是在门廊装饰上,也不会像门神一样一左一右。
    “下雨怎办?”她眯着眼睛看琴剑合璧小叮当。
    容楚早有准备,微笑自旁边变戏法般抽出两把精致小花伞,插在琴剑版叮叮当当肩头预留的一个空隙里。
    身后苏亚火虎噗地一声喷了。
    “打雷怎办?”太史阑犹自不放过。
    “海底精采珍贵白石,坚韧无比。”某人从容地答,“雷劈不坏。”
    叮叮当当脑袋偏过去,咿咿呀呀地盯着放大版叮叮当当,很感兴趣模样。太史阑低头看了看执剑版当当,小肚兜底下,竟然一柱擎天。
    她为某位老爹的无耻无语望了望天,继续朝里走。
    按照现代别墅的格局,一进门自然就是大厅,容楚照搬了个十足十,连地面都是大块白色原石,打磨得极其光滑,看上去很有大理石的效果,为了防滑,又铺了深红羯胡长毛绒精织地毯,绘七彩鸟兽图腾,十分艳美,冲淡了地板过于清素的感觉,整间大厅显得堂皇鲜明,色彩明丽。
    太史阑习惯性看看头顶,天花板的吊顶极其别致,四道流水般的弧线,攒到中心如水花绽开,绽开的水花位置,正好是一只巨大的贝壳灯,贝是深海巨型粉贝,非常少见珍贵的品种,天然有水波般的回旋纹路,被外头射进来的日光一照,暗处是深粉色的,亮出却淡淡七彩,和地面相呼应,一抹幽黄的光芒落下来,洒下点点光斑如落英。
    诚然很美,太史阑看见几个护卫都看得有点发呆,苏亚更是眼神闪动,十分喜欢的模样。容楚携着她的手,笑道:“据说你们女人都是喜欢美丽珠贝的。”
    太史阑觉得贝灯美,更欣赏的是那木制吊顶,她很少看见能将简练和华丽熔于一炉的设计,不用问,自然是容楚手笔。
    太史阑摸摸脸,心想容楚是天生的美学欣赏家,唯一一次眼光出岔,可能就是自己?
    客厅的陈设相对显得简单,不知道为什么,容楚没有使用任何带有中式风格的装饰,纯粹根据景泰蓝一言半语的描述,造了这个房子。屋内没有八仙桌,没有屏风茶几陈列案,没有条椅。正对大门是一个画框,用红布遮着。画框之下,是一排沙发。
    太史阑揉了揉眼睛。
    诚然是沙发。
    真皮制作的,巨大的,圆形的,白色沙发。
    “那是什么?”苏亚问。周八一脸不以为然,“据说叫法纱。”
    太史阑一听就知道景泰蓝又记错了。一转脸却看见苏亚脸红了。
    好端端地脸红什么?
    太史阑又端详一下,才恍然大悟——这沙发太大了,而且还是圆形,乍一看,很像床。
    在客厅正中放一张床,然后上面还搭着和地面同色的艳红七彩鸟兽图腾毯。
    让人不往淫荡的方向去想也难啊。
    容楚在一边操着手,神情满足,太史阑瞟一瞟他,确定其实也许可能或者某人就是这么想的。
    她上前去,在沙发上坐了坐,这沙发是听景泰蓝口述制作的,没有人真正坐过,自然只得其形不得其髓,她已经做好了要么硬邦邦要么一坐下去就陷进屁股的心理准备。谁知道一屁股坐下去,还当真有点弹性,软软的甚舒服。
    “你用了弹簧?”她问。
    现有的一些精巧机关已经有了弹簧的初期雏形,只是还没有精确地达到现代那世符合“虎克定律”的弹簧理论,使用螺旋压缩弹簧的弹簧秤还没有问世。
    “没有那么巨大的弹簧,不过我想,一些打造可伸缩软剑的材料,应该可以支撑这样的力度。”容楚舒舒服服地在她身侧躺了下来,看那样子很想立即驱退闲杂人等,和她在这沙发上滚三滚。
    太史阑把叮叮当当放在沙发上,两只立即咿咿呀呀地试图爬动,容楚搔着叮叮的小脚心,笑吟吟地道:“叮叮乖,这个要给你爹娘先睡一睡……”
    太史阑白他一眼——这家伙忒小气,八成是怕儿子女儿先尿上一泡,弄脏了他的雪白沙发。
    她抬头对沙发上遮了红布的巨大画框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容楚,容楚却专心逗儿子,似乎没打算掀开来给她看。太史阑向来不是好奇心泛滥的人,他不说,她也不提,
    抱着叮叮起身,又看了看楼下的客房,也是装饰精美,另外在客房和客厅之间,还有一个隐蔽的浴间。厨房则独立在别墅之外。
    客厅有一半连接着圆形的露台,半圆的全景走廊一直绕到屋后,走廊的地面则是全黑的打磨原石,另一种风格的凝重。
    从露台的一侧可以转上楼梯,楼梯果然是螺旋式的,紫红色松木楼梯,打磨光亮,弧度优美,栏杆一路雕花,却不是西洋风格,而是精致的镂空人物图,最下面是一对婴儿,一男一女,笑眉笑眼,憨态可掬。再上一级,孩子又大了些,一两岁模样,赤脚玩乐,表情生动。再上一级又大了些,五六岁模样,背手读书,摇头晃脑……一级级阶梯上去,是一对双胞胎的成长,从婴儿到童年到少年到青年……从粉妆玉琢的襁褓之中一直到玉树临风身姿娉婷的青年男女,再往上依旧有一个轮廓,却是简笔。容楚在她身后笑道:“他们缺失了哪几年,以后让他们自己来补罢!至于成年之后,咱做爹娘的还没到那年纪,何须替他们操心那么多?他们若有兴趣,自己慢慢补上也成。”
    身后苏亚等人啧啧惊叹,不住道:“如此奇思妙想,国公如何想来!”太史阑默不作声,心中却也震惊。这是一个古代人发挥自己想象,在自身文化品味基础上,对外洋文化的接纳和再加工。所以所有的设计,因此便显出一种特别的韵味,既有西洋化的浪漫华丽,也有东方古韵的精美细致,偏偏双方都不显得夸张,结合得恰到好处。
    能形成这样张扬又收敛的风格,在细节处处夺人眼目的人,自然得有七窍玲珑心思。容楚当仁不让。可是有这能力是一回事,愿意这样用心,又是一回事。
    她回身,想要给他一个笑容,容楚却竖指“嘘”了一声,道:“且莫赞美,好的还在后头呢,你赞得太早,后面没词了怎么办?”
    太史阑摇摇头——自恋到这程度,夸他实在多余。
    叮叮当当对满楼梯的自己似乎也很有兴趣。叮叮不住挥舞着小手,想要抓一抓那楼梯上和自己很像的娃娃,连当当也斜了斜眼睛,似乎照了照光可鉴人的木雕面,大抵是对雕刻的那个娃娃不太满意,咧嘴又哭起来。
    容楚连连叹息,“你就是我的魔障,上辈子和我有仇,但凡我做的事,你从来就没捧场过……”
    太史阑已经走上楼梯,忽然停住脚步。
    楼上全木地面,深紫红色木质光滑洁净,日光照上去如一大片紫色锦缎,木地板离墙边还有半丈远处微微抬高,像一个榻榻米,榻榻米上是大开的连幅轩窗,窗下紫檀小几,白瓷棋罐,收纳晶莹圆润黑白子。一旁原木色的花瓶里,几支紫白花朵斜插,姿态静谧。
    如果说楼下是精致和华贵集合的狷狂,此刻便是和谐与灵韵集合的静雅。
    太史阑忽然被这个角落的布置击中,眼神微微湿润——容楚总是能知道她想什么。
    这一个角落,未必一定是指对弈的期待,不过代表着平静和皈依。
    很多很多年后,对坐廊前,闲敲棋子,听天海之声,看人间落花。
    “现在就感动了?”容楚在他身后低笑,“你这样多愁善感,我要吓得不敢再带你走下去,万一你激动得投怀送抱怎么办……”
    “天还没黑,就有人做白日梦了。”太史阑看看左右,各有房门,右边两道小门,想必是儿女房间,左边一道大门,应该就是主卧。她停住,向后看了看。
    后面一排等着开眼界的跟屁虫,眨巴眨巴望了她半晌,最终在她的目光中败退,周八当先默不作声转头下去。
    容楚笑而不语。
    就知道她心底有最关键最珍爱之处,是不愿意任何人分享的。
    对于她这样的小自私,他很乐意看见。
    太史阑推开了那道大门。
    对于这个主卧,她很有些期待,前面处处见巧思,这间最重要的房间,没可能毫无特色。
    此刻连她的心都砰砰跳了跳,怀里的叮叮,爱娇地将脑袋贴在她心口。
    门打开,黑漆漆一片。
    太史阑怔了怔。
    此时还在下午,海边无遮无挡,日光还算烂漫,屋子里就算暗,也不可能一点光线都没有。
    “有些东西,一开始亮出来就没意思了……”容楚的声音从她耳后传来,低低如呢喃。
    太史阑猜着莫非等下就是烛光红酒鲜花——言情剧的老梗。
    如果是那样她也很期待,不过她不记得自己有对景泰蓝普及过言情剧知识,因为她对那种虚耗生命使人变笨的玩意嗤之以鼻。
    容楚轻轻推着她,走到屋子正中,她可以感觉到屋子很大,也感觉到屋子里并没有很厚的帐幔,奇怪那些光是怎么被遮挡住的?屋子里不可能没有窗户。
    忽然她听见容楚声音道:“左!”
    这一声声调上扬,她恍惚以为这是导演在喊“action!”
    随即她感觉到身边一亮,哗啦一声,一束光忽然从左边射来,金黄光柱,落在她脚下。
    她一怔。
    “后!”
    又是哗啦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被抽起,随即一大片金光从身后扑来。
    “前!”
    “嚓”一声,又一道金色光柱逼到眼前,她眯起眼睛,看见光线里金色的浮尘。
    “侧方!”
    容楚不断命令,嚓嚓礤嚓连响,墙壁四面不断有光柱,一段一段地打过来,在她面前交织、穿射,织成纵横交错的巨大金色经纬,而她在经纬之间,被虚幻之光穿透,如在穿越。
    黑暗依旧,却有这些光柱穿透空间,她扬起头,上方金光璀璨,打入黑暗中的金光分外有穿透力,深邃延伸,让她恍惚以为这是刺破黑暗,通往异世的通道。
    真是奇妙景象。
    一瞬间她真有时空穿越之感,这样的感觉,很像黑色高大摄影棚里,聚光灯忽然先后打亮的效果。
    然而聚光灯也没这么亮,这么密集,随着容楚不断地发出方位指令,越来越多的光柱投入,那些光柱渐渐连绵成片,成块,充盈室内,一切通明。
    太史阑忽然就看见了云海。光是一点一点连成片的,云海也似拼图一般,在那片光中被拼齐,然后忽然扑入眼帘。一色的湛蓝如绸缎的海,近处深蓝远处浅蓝,海天交界处是一片淡淡的白,霜雪一般的纯净,而天又在那片白中延伸,一点一点渲染铺陈,又从浅蓝到深蓝,和大地的明媚蓝交相呼应。此刻已将黄昏,远处夕阳在地平线上跳跃,是一簇深红的火焰,燃烧开七彩的晚霞,将天际涂抹斑斓。
    太史阑怔怔退后一步,才发现她的面前,左侧,乃至身后,都是大幅的透明窗户,将四面背景收纳在全室之内——竟然是二百七十度全景玻璃落地窗!
    此时夕阳硕大通红,正悬在玻璃窗的正中,红中带金的光芒洒遍室内,太史阑有点痴痴地转了转眼珠,看见怀中女儿仰起脸,张大了小嘴,身侧容楚抱着儿子,父子俩一模一样眯着眼睛,霞光将父子三人的脸色都镀成金红色,光艳动人。
    她忽然觉得她永不能忘这一刻,大幅窗前,夕阳燃烧里,披着满身金光,静静看海的一家人。
    她的爱人和她的一对儿女。
    一霎圆满。
    因为心中震慑太过,她忽然有点腿软,退后一步,脚跟感觉到床脚,她顺势坐了下去。低头一看,整张红珊瑚大床。
    一瞬间她有点庆幸幸亏这个时空没有反腐败,也不需要申报官员财产。
    叮叮忽然张开双臂,迎着霞光云海啊啊地叫起来,整张小脸红得发亮,看出来情绪十分激动。
    当当眯着眼睛看一会儿,头一歪,又睡了。
    身边一沉,容楚抱着儿子也坐了下来,躺在她身边,满足地吁了一口长气。偏头看了看她,似乎对她脸上有点恍惚的表情和满意,唇角弧度弯起,凑过去啄了啄她。
    太史阑顺势舔了舔他的唇角,喃喃地道:“你哪来的这些东西……”
    容楚眼眸如春水,低笑道:“听你这说话语气,也不枉我为这南洋玻璃费尽心思。”
    太史阑知道远洋商船是有贩卖玻璃制品到静海来售,但都是小件制品,最大的也不过是个插屏,因为价格昂贵又易损坏,路途上也不能多带,始终没有太大市场。像这样大块玻璃,简直不可思议。
    “老天要成全我讨你欢心。”容楚笑道,“原本我只想着,能买到一两块大的,做正面窗户也便好了。景泰蓝说的落地窗,实在很难做到。谁知道就在前几天,周八来说有个远洋商船,竟然带来了一大船的玻璃,其中损毁大半,但还剩下不少,只是本地人只看过玻璃制品,却没见过整片玻璃,无人购买。我便赶去买了下来。”
    太史阑想着大抵就是前几日他最忙碌的时候,不过她还是有些疑问,“怎么会有商船运载大片普通玻璃来卖?这不怕路上一个风浪便毁了?”
    “这个商人说他是罗得人。罗得岛上已经开始有人制作彩色玻璃,这种玻璃大量积压,他手上这一堆,是一个破产商人用来抵债务的,这东西在本地价格太低廉,而他自己也有一身债务,听说这里玻璃价昂,无奈之下便装船运来,谁知道众人围观多日却无人购买,他只得将价格一压再压,所幸他等到了我。”
    太史阑撇撇嘴,“就算这样,怕也得不少银子?”
    “反正有你养我。”容楚抱着儿子一起扑进她的怀里。
    太史阑揉着两只的脑袋,忧心忡忡地道:“玻璃虽美,可是建在这海边风大之处,这安全……”忽然想起先前听见的嚓嚓之声,不禁一怔。
    容楚一笑,手指在床边一按,哗啦一声,一扇玻璃窗外落下一层原木窗户,屋内光线一暗。
    “双层窗户?”太史阑一怔,没想到国公爷连这也能想到,真是开明奔放思维活跃。
    “外头那层,是铁木实木窗户,非常坚硬结实。”容楚道,“一旦有大风雨,放下就是,这楼上的安全,只怕还要超过楼下。”
    铁木也极其昂贵,太史阑算算这双层窗户的价格,忍不住叹息一声——好大手笔。
    容楚手指在床边连弹,外层木质窗户一层层降下,正面的窗户还做了精美的镂刻,光线通过镂刻射进来,屋子里光影迷幻,绚烂如生花,又是一番奇景。
    “这窗户可人工拉动也可机关控制。”容楚道,“刚才便是周八开的。我们静心计算过,怎样的开启方式,光芒交织最美丽。”
    “我想我永生不能忘记。”太史阑老老实实地答。
    容楚一笑,抚抚她头发,“为你,做到怎样我都觉得不够。”伸手拉她起来,“来,瞧瞧。”
    他牵着太史阑,带她去看化妆间更衣室。化妆间里有全套的首饰,黑色丝绒上钉着无数宝光璀璨的耳环,一旁的白玉横杠上,挂着一串串的链子,却不是常规的黄金翠玉珍珠宝石,这些贵重金属只做了点缀,大多数链子都很个性。做旧了的古银,藏边红铜,有沧桑感的青金石,深邃神秘的黑曜石,光泽内敛的蜜蜡,图案变幻的丝晶,色泽沉厚的赤金……相对于璀璨而略有些轻浮刺眼的黄金珠玉,这些材质显得更加厚重古朴,很适合太史阑的气质,同样也很得她喜欢。太史阑轻轻拿起一串古银手链,银质交乎于黑白之间,白色是光明的浓缩,黑色是岁月的肌理,雕着一只狰狞的骷髅,镶着青金石的搭扣,她眯着眼,想起自己也曾有一串骷髅手链,是她唯一的饰品,还镶了一只狗牙,上面有幺鸡的名字。后来不知不觉就不见了,也不知道遗落在何处。她向来是个对外物不上心的人,也没有当回事,此时想起,隐约觉得是在邰家不见的,似乎就是邰家放火烧她那晚之后就没看见了。
    想到那链子就想到幺鸡,她微微有些怔忪,真是好久没想起它了,刚穿越的时候,一天想起三遍,之后风波不断,她一直在生死之中挣扎,连回顾和思念,都渐渐变得奢侈。
    哦,还有个原因,是她心中,已经充盈了太多新的生活,她的爱人,她的孩子,和这一地民生,无边天下。
    她轻轻抚摸着那链子,想着不知道幺鸡跟了谁,感觉中它是被另外三人中的一个抓住的,可能是小珂,但也可能是文臻。跟这两个她都放心,小珂善良老实,无论如何会护她的狗周全。文臻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却是个吃货,幺鸡这馋狗跟着她,应该日子不错。千万不能跟景横波,那疯子高兴起来会把它捧在怀里当乖乖,饿起来也许顺手就烤了狗肉吃。
    想着那抱在怀里的小白狗,她的眼神又温柔了些——但望它也如她一般安好。
    “就知道你喜欢这个。”容楚失笑地看着那手链,“最丑的一个。”
    太史阑扯扯唇角。果然容楚不会喜欢这种,但他依旧为她准备了,智慧的男子就是这样,永远不会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永远不会以“我这是为你好,我给了自己最喜欢最好的给你”的理由,来禁锢他人的选择和自由。
    太史阑把骷髅手链戴在手上,转头对叮叮当当道:“好看吧?”
    “可别吓着他们。”容楚挡她。
    两个孩子的反应却让他意外,叮叮紧紧盯着那手链,又咧开嘴去抓,咿咿呀呀叫得欢。当当一贯深沉,难得也来了兴趣,细长的眼睛都睁开了些,眼珠子贼亮。
    容楚扶额,“难道叮叮当当骨子里也是霸王,就没一个像我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史阑拍拍他,“谁难缠就讨好谁,我的孩子应该有这智商。”
    叮叮当当目光发亮,深表赞同。
    首饰都放在化妆间墙内的暗格里,花样齐全,数目不算多,因为容楚知道她不爱戴饰品。不过每件都极其有风格特色,太史阑这么对打扮不上心的人,都把玩了一阵,才关上柜子,叹口气道:“三辈子都够用了。”
    “要求太低。”容楚道,“不过是给你戴着玩的。丽京那边还有一大堆呢,族中亲戚送的。不过我看不上那些,太过庸俗,反而玷污了你。”
    “拿去换钱吧。”太史阑毫不犹豫,“请记得在京中银庄给我开个私人帐户谢谢。”
    “至于吗?”容楚斜睨着她,“你要存私房做什么?”
    “女人经济独立才有话语权。”太史阑正色道,“将来你若出墙,或者劈腿,我也可以带着叮叮当当过好日子,不至于还要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什么的。”
    容楚笑不可抑,“这样的悲惨事儿,轮到我身上的可能性更大些吧?”
    太史阑哼一声,关上暗柜的门。顺手又拉开一个柜子,里头是四季衣服,冬天皮毛到夏天丝绸应有尽有,那些深紫杏黄黛青浅绿月白黎黑,明绸暗锦丝光棉缠枝绣……极尽人间色泽和手工之美,一打开就像邂逅了女子最为美满的梦,时光在这样的精致和贴心中显得静谧而值得期待,一眼看繁华,一眼看余生。
    再拉开一个柜子,是亵衣,柔软的亵衣一叠叠地搁在锦缎上,七色俱全,太史阑手指抚上去,只觉得从指尖到心底都是舒适的。她挑挑眉,道:“黑白两色其实就很好。”
    “你错了。”容楚在她耳侧轻轻吹气,语声暧昧,“你别以为你不白,其实你拥有这世上最美的肤色。你那蜜糖似的皮肤,适合所有的颜色。艳的素的,深的浅的……别让单调拘谨的黑白二色,拘住了你天生的美。”
    “你说起情话来也是天生的振聋发聩。”太史阑抚着他的发丝,“不就想骗我每天换一套给你看么?”
    容楚笑得像看见一船鱼的猫,手指往里头一捞,“何止?夫人不介意,连这个也每日一换如何?”
    太史阑这才发现睡衣裤里头的黑色底衬不是柜身,而是一层锦布,后头是……罩罩。
    仿造她柜子里大波的珍藏罩罩,制作得更加精美。用料更复杂高贵,刺绣更华丽平整,式样更奇峰突出,罩杯更……合适。
    “这是我从丽京带来的。”容楚微笑,“我上次回去之后就寻了京中最有名的绣庄,找了最好的绣娘,让她给我赶工出来的,”他瞥一眼太史阑胸口,忽然皱眉,“不对,怎么嫌小了?”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49:40
     第八十六章 真爱天地,她的赠礼
     更新时间:2013-12-26 8:45:44 本章字数:12582

    “这是我从丽京带来的。”容楚微笑,“我上次回去之后就寻了京中最有名的绣庄,找了最好的绣娘,让她给我赶工出来的,”他瞥一眼太史阑胸口,忽然皱眉,“不对,怎么嫌小了?”
    太史阑心想男人是否天生具有对女人胸的高度鉴别能力?这家伙看过她胸罩就能仿制准确罩杯,再看她一眼胸就能确定做好的胸罩嫌小,反穿回现代一定可以做个成功的大卡设计师。
    “不嫌小。”她淡定地比比罩杯,“会缩回去的。”
    容楚无限痛苦地叹口气。
    “这东西应该可以换钱……”太史阑忽然想到一个生财妙法。这样的东西应该可以受到京城贵妇的喜欢?
    “不行。”容楚立即霸道否决,“我已经和绣庄绣娘定了规矩,这东西的式样和花样不许流传,只能你有。”
    太史阑斜睨着他——占有欲。
    “你向来对钱财不上心,怎么如今这般财迷?”容楚倒有了疑问。
    太史阑扯扯唇角——有了孩子的女人当然不同,更幸福也更有危机感。再说作为一个穿越者,似乎小说里人家都是手一挥财源滚滚,惟独她来了之后除了俸禄一分钱都没挣过。
    一直这么吃完儿子吃老公……哦对了,她还是不需要挣钱,就算将来看容楚不顺眼离家出走,她还有个儿子可以养她嘛。
    其实今天之所以特别对钱上心,一方面是觉得容楚钱花多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最近钱花得也多,也精穷……
    她算了算半路儿子的钱,手一挥,“行吧,保密就保密。”
    容楚瞟她一眼——看样子得把她的钱袋多勒索勒索才行……
    屋内东西并不多,除了一个隐形的浴间之外,就是几个暗柜。看来容楚和她一样,都不喜欢在室内放太多家具。但所有的柜子式样都很精巧,仅有的几件家具都显得简单而有特色。
    屋子正中的床也是仿南洋式样,整块的红珊瑚雕制,铺着雪白的褥垫和同色金边的长毛毯。内敛又华贵的风格。
    “本来景泰蓝还和我说,什么别墅的顶层还应该有游泳池。”容楚揽着她在床边坐下,正面对着沧海云天,“工程实在来不及了,再说引水上楼一时也没有好办法解决。反正走上不远就是大海,附近没有人家,这一面的大海,都是我们的。”
    “何必照搬,有自己的特色最好。”太史阑闭上眼睛,声调悠悠,“我和你说过我以前的事情没有?”
    “我一直在等你。”他答。
    她扯扯唇角,“不是故意不说,一直太过忙碌罢了。就算现在,最早的一些比较黑暗的事情,我也不想和你说。不是不愿分享,而是我现在真的很满足,很幸福,觉得那些事什么都不算,再记着就是对不住你,对不住如今我们打拼来的日子,我想把它们都忘了。”
    “我不要你强硬地忘记,我只望我能给你美满的日子,一点一点覆盖过去的暗。”他的手伸过来,找寻着她的脖颈,她很自然地抓过他手臂枕上去,很契合的弧度。
    “是的,已经覆盖了,很自然地。在我还没发觉之前,我已经忘了。”她道,“我刚才想和你说的,是后来的一些事,我有三个舍友,大家个性相差很大,其中有两个花痴……”
    “什么叫花痴?”
    “对男人特别有兴趣的女人。”
    “唉……”容楚叹息,若有憾焉。
    太史阑知道他憾的不是没遇上景横波和文臻,憾的是她怎么不是那个花痴?
    “别打岔!”她道,“那俩花痴到了青春期……”
    “什么叫青春期?”
    “想男人的时期。”
    “你青春期来了吗?”
    “滚……我说别打岔!”她捏他手指,“她俩思春时,经常聚一起看健美先生比赛,看美男图片,看唧唧哇哇爱情小说,看爱情肥皂剧……”
    “什么叫肥皂剧?”
    “没完没了唧唧歪歪的情爱剧,永远说着男人和女人说不完的生活事和床上事。”
    “很好,我也想看。”
    “闭嘴……她们看多了,就在那憧憬。每次看见肥皂剧里女屌丝嫁给了高富帅……”
    “最后一个问题,什么是女吊丝?什么是高富帅?”
    “就好比我跟你,我说了别打岔!”太史阑口干舌燥,很想揍人,容楚立即从床头暗柜里摸出一只新鲜果子,抚慰了她的焦躁,太史阑啃了一口果子,道,“结婚时鲜花九千九百九十九朵,加长礼车,鸽子蛋钻戒,洋房别墅,环游世界蜜月,回来后递给她新别墅的钥匙,别墅里有无数套昂贵首饰,有挂满整整一个房间的名贵衣服,有顶天立地衣橱的名牌高跟鞋……每次这种时候,她们中一个开始捧心,一个开始骂人。捧心的两眼放光说这就是真爱,骂人的眼神狰狞说她自己如此美貌为什么这样的事情没发生在她身上?”
    “你的朋友很有意思,”容楚眼睛发亮,“你的反应?”
    “你猜。”
    “无聊,无趣,胡扯。”
    “全对。”她啃着果子,觉得有点牙酸,他顺手接过去,将剩下的啃了,她也没察觉,忽然有点怔怔的,道:“她们笑我男人婆,木讷,无趣,不懂这其中的美妙。不懂这一刻女人被当公主般对待的感受。那不仅仅是虚荣和追逐富贵,更多的是女人内心里被重视被呵护的渴望得到完满,她们说那很爽很爽……而我嗤之以鼻——衣服多了也是穿那么几件,鞋子多了也不能一天穿十双,无聊,无趣,胡扯。”
    “现在呢?”他唇角很感兴趣地弯起,盯着她,眸光亮若星辰。
    “现在……”她忽然停住话头,转头看他,眼神灼灼比他还亮,看着容楚不自觉地抱了抱肩。
    她忽然扑过来,一把将他扑在床上,拱进他怀里,大声道:“现在我知道了,这确实很爽,超爽,非常爽!”
    容楚低低笑起来,揽住她的脖子,她顺势攀着他的大腿爬上来,舔着他的耳后,满意地听见他低低的呻吟。
    “因为这不是虚荣,这是满足,这是被爱的满足。”她忽然也有些喘息,将他光洁的耳廓舔了又舔,眼看着雪白的肌肤抹上一层淡粉色,立即坏心地一把扯开他的领口,一路悉悉索索地舔下去。
    他呼吸越发急促,忽然一个翻身,太史阑天旋地转,再睁眼,就邂逅他深黑的眼眸。
    那眸子里是此刻云天沧海,是之前惊艳相遇,是这一路征程陪伴,是满满的一个她。
    她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面颊,“谢谢你,我很喜欢。”
    “我只盼我能做得更多。”他低声答,认真看着她的唇,半晌低下头啄一口,又啄一口。
    她闷闷地笑起来,抚摸着他的背,手指在他背上弹着琴,他不动,半晌问:“什么调子?”
    “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她道,“我记不得名字,也不听歌,这是我以前最喜欢的一首歌。”
    “听着这词便很好。”他靠着她脸颊,“我心亦同。”
    她不说话,他闭上眼睛,从她的额头开始,慢慢找寻她的香气,温软微润的唇瓣,携着他芝兰青桂的芬芳,抚摸着她的肌肤,他很快找到了她的唇,因为此刻那里依旧有弧度未散,他有些震动地想,她如今在他面前,越来越放松,笑得越来越多。
    或许,这才是他最大的成就。
    她双手滑了上来,按紧了他的颈部,他的颈项如此优美,线条流畅如诗,她指尖按在颈动脉上,离心最近的距离。他反手执住她的指尖,重重地吻下去……纠缠、拨动、吸吮、品尝、相濡以沫……彼此在彼此的香气和喜悦中绽放,是缠绵也是心意共享。喘息声渐渐急促,在某个唇齿相错微微呼吸的间歇,他听见她低低道:
    “爱是无理由的包容,和不计较的付出。”
    ==
    好一阵子他们才分开,衣衫早已凌乱,太史阑匆匆整理,感叹幸亏这是冬天,裹得严实,不然难免要来点什么裙子褪大腿的风情造型。再看容楚,领口斜了,衣裳歪了,露一截光洁修长脖颈,颈项上隐约几个紫红的印痕,嘴角还叼着几根黑发,似笑非笑瞟着她。
    挑逗、神秘、邪魅、狂狷,不用任何化妆,搬到时尚杂志封面,足可脱销。
    太史阑想到邪魅狂狷,忍不住扑哧一笑,好好地一个词,就被某些人给糟蹋了。
    容楚眼底的她却更是风情万种,最近有些苍白的脸色经了这一番滋润,明媚如春光。
    两人怔怔地对看半晌,太史阑手背搁在额头,短促地笑了一下。
    容楚凑上来咬她的唇角。“笑什么?嗯?笑什么?”
    太史阑懒懒地道:“刚刚尝到点吃醋的滋味,转眼就幻灭了。”
    “嗯?”容楚眼神一瞟,水漾漾地,“不会是看见那位妹妹了吧?”
    太史阑哼一声。
    “你们女人的东西,只有你们女人才懂,我有些想法拿不准,请她来给点意见。你这边苏亚她们,都不是对这些东西上心的人。沈梅花倒是上心,可惜眼光太可怕。”容楚一笑,啃她耳垂,“真醋了?我怎么没看出来?唉,你怎么这么小气,好歹醋一次给我看罢。”
    太史阑懒得理他,翻个身——有些人就是变态,计较了他说你小气太在乎,不计较他嫌你太大方不在乎。
    “其实我还是会爱另一个女人的,我会对她掏心掏肺,有求必应,无比宠爱……你确定你真的不在意?”
    “其实我也会爱另一个男人,我会陪他睡,陪他洗澡,陪他秉烛夜读,和他共度无数日夜。”太史阑玩着他散落的乌发,“你不在意自然我也不在意。”
    身后忽然爆发大哭,两人回头一瞧,饱受宠爱的某未来男人女人,正因为长期被冷落而齐齐嚎啕大哭……太史阑抽了抽嘴角,赶紧收拾收拾,一人一个分配任务哄孩子,容楚忍不住悻悻叹息,“没过几天夫妻生活,甚至还没成亲,怎么就要伺候小祖宗了……”
    小祖宗把脚用力地蹬在他脸上,并用一泡尿表达了愤怒的抗议。
    两人只好再把孩子抱下楼,唤奶娘过来收拾喂奶。奶娘喂奶的时候,容楚走出门外,对周八招招手,周八去车里拿过一个袋子,容楚拿着,转头招呼太史阑,“去海边转转?”
    太史阑走到门口,正要点头,容楚忽然拉着她的手,道:“回头。”
    两人一起转身,面对客厅墙壁,太史阑忽然看见那巨型画框上红布滑落,然后,一幅画扑面而来。
    不是画框,是壁面。整幅的壁画。
    占据了整面墙的画,画的赫然是她,佩剑,披甲,束发,前行。
    人物放大了数倍,容貌身形却一丝不差,画上的女子脸容冷峻,姿态挺拔,大步前行,动作决断,微微抬起的脚尖,似乎马上就要踏出墙壁,走到人身前。一只手也微微前伸,似乎即将和谁携手。又似乎正迎向谁。
    站在客厅门口,看见这样一个逼真又生动的巨大的自己,执剑而来,那感觉……很震撼。
    太史阑很担心一进门毫无准备的人,看见这么一个杀气腾腾佩剑而来的巨人,会不会腿软?不过她随即便觉得似乎这图有点不同,她眼神转了转,停留在画像的脸上。
    脸是她的脸,眼神却有点不同,不是她自己印象中的冷漠空茫,近乎无情。那双细长的黑眸,波光潋滟,深邃幽黑,坚定、博大、含蓄、包容……以及温情和悲悯。
    那是一双有情人的眼眸,令人沉迷,令人愿意醉在这样的丰富之中,向往斯人的美好。
    “你确定……”她摸摸脸,“这是我么。”
    “是的。”容楚出神地凝望着壁画,“现在的你,就是这样。”
    太史阑仔细地在图上找了找,背景竟然是留白的,没有孩子也没有容楚,这似乎不符合他的风格,然而随即她便明白了。
    她在前行,不会有谁在背后追逐,因为他们都在前方迎候。
    她迈向的步伐,是向着他们,她伸出的手,是接着他们。
    “这屋子,是我送给你的私密礼物,这幅画,则算是我送给自己的礼物。”容楚唇边一抹淡淡微笑,“我要第一眼,便看见你。”
    太史阑捏紧了他的手指。
    “所以你答应我,当画展示时,不要再让任何人进来。”容楚道,“能站在这门槛上,看见你迎来的,只能是我和孩子们。”
    “当然。”太史阑道,“其他人都在我身后。”
    这是他画的壁画,满满的都是她,他要进门的第一眼,只看见她。
    是否是因为一直聚少离多,是否他心中一直存在失去她的恐慌,以至于他要用这样的方式,安慰他自己。
    太史阑靠了靠他的肩,道:“我要一直在。”
    容楚抚了抚她的鬓,关上门,揽住她往海边走,奶娘将孩子抱过来,细心地加上了纱帽,以防海边风大。
    金黄的沙滩缀着雪白的浪花边,晚霞映红半边海水,艳丽如血。
    两人随便找了一处地方坐下,太史阑靠在容楚肩上,静静看海天在夕阳的余晖中从壮丽走向寂暗。看那一片光辉如扇面收拢,天地在瞬间闭合。
    并不觉得遗憾——人生亦如此。光辉岁月,终将归宿于平静,在抵达最后黑暗之时,有相爱的人陪伴便好。
    叮叮当当似乎也活泼起来,叮叮在容楚的腿上用力地蹬着小脚,发出啊啊的声音。当当眯着眼睛,认真地看着天光慢慢收敛。
    太史阑瞄了瞄容楚带着的包袱,拖过来一看,忍不住呸一声。
    淡绿色似皮非皮质地,只有半截,裤子只到大腿,紧身无袖,腰身上竟然还有象征性的波浪荷叶滚边。
    赫然是一件古代版泳衣。
    这衣服在她那世界,可以算是古董保守版连体泳衣,但用古代的眼光来看,可谓时髦得惊世骇俗。
    更惊世骇俗的是容楚竟然花了那么一大笔银子买了。
    或许正因为他天性开明而善于接纳,才会那么早地注意了她?
    “伙计说这个也是南洋货,是南洋的水靠。”容楚笑吟吟地道,“是鲨鱼皮经过特殊处理制成的,在南洋也卖得很贵。不过他们也知道没人买,以往都不要这东西,是这家的少掌柜有次去南洋,忍不住买了一件,回来说做镇店之宝,还被老掌柜给打了一顿。把这水靠给塞到了柜子底下。我刚才问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衣服,他便拿出来给我。”他眯着眼睛,“说起来,我觉得那少掌柜是妙人。”
    太史阑点头,诚然是妙人,估计在南洋欣赏过不少大腿。
    容楚温柔地道:“夫人今天可欢喜?”
    “欢喜。”太史阑答,“不过可惜的是……”
    她叹口气,心想欢喜是欢喜,自己为他准备的惊喜却也因此不能算惊喜了。
    “夫人可想报答我?”
    “施恩不望报,先生。”
    “可我望,我好望。”容楚掂着泳衣凑过来,“冬天,外头凉,晚上房间里换给我看,嗯?”
    “好。”
    “……”容楚傻了有三秒。
    “回去吃晚饭。”太史阑推他,容楚从迷幻状态中惊醒,生怕她忽然改变主意,赶紧将泳衣收好,珍重地拿着,又怕她给偷偷扔了,栓在自己另一边的腰上。
    两人转身时,容楚忽然“咦”了一声,偏头向侧面看了看。
    侧面是一座精巧的小山,正对大海,此刻山上最高处,隐约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隔得远,看不清,似乎是一座建筑,但是掩在山体之中,从这个角度不能窥其全貌。
    “不是说附近没有房屋?”容楚皱起眉。他在开工之前,自然对附近地形地貌都做了勘察。只是最近这段日子是室内工程,没有再走到这边来看过,从别墅那边,是不可能看见这座山上的东西的。
    太史阑瞥一眼,道:“或许有人搭建了灯塔。这位置做灯塔很合适。”
    容楚遥遥看了看,点了点头,又道:“看方位和风景,那山上也不错,只是地方太狭窄,做不了大屋。如果有谁有眼光,在那里建一座闲时休憩的小屋,可以东临碣石,垂钓观海,也是极好的。”
    “你的眼光向来不错。”太史阑笑一笑,挽着他胳膊回屋吃晚饭,两人早已商定了,今晚不回总督府,就在这里过夜。
    外头的林子,太史阑进来的时候不觉得,此刻才听容楚说,是按奇门遁甲排列的,颇有些阵法,所以别墅只象征性设了木栅栏,因为外头的林子就是一个天然警戒圈。
    厨房独立在正屋之外,是三间一排的屋子,还连着一间精致的,设了浴池的澡房,护卫和下人们的房子也是一个独栋小楼,在厨房对面。厨房后面圈出一大块地,居然种了些新鲜蔬菜。不过没有养鸡,容楚说太史阑怕吵,太史阑表示国公果然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晚饭不算复杂,蔬菜都是从地里新摘的,新鲜可喜,在灯光下青翠欲滴,新从海里捞上来的扇贝青虾,更是鲜得让人眼睛发亮。唯一的肉菜是金黄的烤乳猪,油亮红脆的皮被容楚一块块地切下来,蘸了流动晶莹的蜜,递到了太史阑的盘子里。白鱼腮帮里的蒜瓣嫩肉,手指大那么一块,玉一般的滑润剔透,也被容楚喂到了太史阑的嘴里,太史阑的回报是亲手给他盛了一碗汤,就这么的,容楚还生怕她给烫着了。
    容楚专心于太史阑的饮食,自己却没吃多少,有点急不可耐的模样,太史阑劝他喝上两杯,他倒是很乐意地喝了,但真的只喝了两杯,喝得唇色殷红眼眸如水,盈盈荡漾的模样,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来两杯,助助兴。”
    助什么兴?
    当然是泳衣真人秀的兴。
    不过吃完晚饭,太史阑却提议散步,容楚表示他累了,他醉了,太史阑表示你醉了累了尽管睡在下区区自己去散步,容楚只好立即爬起来,殷勤地给太史阑披上披风。
    两人沿着沙滩一路走,听夜色里海浪慵懒地亲吻沙滩,泛白的泡沫静静将七彩贝壳推上月下沙滩。走了一阵容楚道:“太史。”
    “嗯。”
    “到岸线了。”
    “嗯。”
    两人继续走,小别墅远远地抛在身后,远处似有灯火明灭,望去似蜃楼。
    又过了一会儿。
    “太史。”
    “嗯。”
    “你确定我们这是散步,不是赶路?”
    “嗯。”
    ……
    又过了一阵子,容楚抬头,看了看面前的灰黑和翠绿交织的石山。
    “太史。”
    “嗯。”
    “我们是不是还要爬山?”
    “你真相了。”
    容楚凝视太史阑半晌,她走了这么一截,已经显出疲态,却还坚持着“散步”。他叹口气,抄起她负在背上。
    “好,我们继续散步,爬山。”
    太史阑抱着他脖子,嗅着他淡淡的酒气,悄悄地道:“不会让你白爬的……我也有礼物送你。”
    容楚笑一笑,侧头吻了吻她唇角,“你给我背一背,予我也是礼物。”
    他喝了酒,却丝毫不影响脚下行路,太史阑着迷地看着他的步伐,轻捷如风,袍角如月光一般流过。他的背不算十分宽阔,却线条流畅,她能感觉到腰间收束的线条,而乌黑的发流泻在她眼前,被月光镀上一层迷离的银光,她忍不住咬在嘴里扯一扯,换他一声轻笑。
    这回快了很多,太史阑指导着他,“左转……向右……嗯,这路比较奇怪……向前走一截……快到了……”
    容楚只笑,道:“便是不到,这么走一夜,我也是乐意的。”
    太史阑不说话,在他背上看月亮,也觉得今夜月色特别近,仿佛伸手可以触摸到那般玉色的脉络。她忽然想起上次她专心看月亮,还是穿越不久,在通城遭遇伏击,李扶舟牵着她的手在屋脊上飞掠,抬头看一轮圆月的金黄。
    那时她被春日般的温暖吸引,那时她觉得那轮月亮大而完满。然而此刻在容楚背上,看这一轮寒光幽幽的上弦月,终知道这一弯才勾魂,他的背才人间最暖。
    一路向上,山石重叠,海水在脚下遥远地吟唱,天空高远又似近在眼前。她忽然伸出手,蒙住了他的眼睛,自我感觉很狗血地道:“闭上眼睛。”
    他笑,“蒙着我眼睛,还闭什么?”
    她哼一声,道:“小心脚下。”
    脚下已经没有嶙峋的山石,是一条逶迤的小道,乍看自然,仔细看却能发现是用粗麻石铺就,和容楚的别墅比起来,别有拙朴意味。
    然后她看看面前的东西,和他给自己的别墅比起来,实在不好意思拿出来傲娇,叹口气松开手,道:“算了,今天都给你闪花眼了,还惊喜什么?”语气颇有些懊恼。
    容楚睁开眼睛,随即便笑了出来,太史阑越发懊恼——送礼也能撞车。
    “我猜到这边这屋子是你的,但我没猜到它这么……”容楚绕着屋子走,上下打量,“用景泰蓝的话说……可爱。”
    太史阑歪了歪嘴。
    面前是一栋只有两三个房间的木屋,原木制造,只经过了简单的打磨处理,保持了原木的风味,走近了可以看见清晰的木纹,嗅见原木的自然清香,屋顶上藤萝垂到窗口,隐约露出里面手工编织的花窗帘。整个房子的造型是憨拙可爱的,圆木的檐角探出松绿的菇。
    这风格……实在很不太史阑。
    她应该造个铁屋才对。
    太史阑操着手,淡淡道:“据说,每个女人心中都有一个童话木屋的梦。”
    “真的?”容楚牵起那段藤萝嗅了嗅。
    “假的。”太史阑面无表情,“我只是因为这块地方就这么大,只能造这样一个木屋而已。”
    确实,对海石山景致虽然好,却不是建造房屋的好地方,苏亚走遍全山,才找到这么一处地方,视野开阔,面对大海,两侧却又有山石相护,可以将屋子牢牢嵌在其中,不至于被海风侵袭。唯一的遗憾就是这样的好地方只有这巴掌大一块,她回头请示太史阑,太史阑倒没犹豫,就命在此处建房——她本来就是穷人,没打算金屋藏娇,建个小房子娶容楚,挺好。
    她想象着凭海临风的小房子,一定可以让容楚欢喜。
    不过今天被容楚的别墅撼了,她的得意自满顿时被重重打击,没想到他送她的也是房子,还是那样的房子。她的惊喜顿时打了折扣。
    容楚回身,看见她的表情,微微一笑。
    “很懊恼?觉得礼物重复了?”他上前揽住她的肩,“你错了。我觉得这才是最大的惊喜。”
    “你看,我们同时为对方准备了自己能准备的最精心的礼物——一个家。”他道,“如此心有灵犀,不约而同,正说明你我心意默契。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太史阑想了想,点点头,她向来不是个纠结的人,此时换个方向一想,也觉得两人能同时互赠屋子给对方,是件诚然惊喜美妙的事。
    要说遗憾,遗憾的是没能抢先罢了,不然懊恼的就该是他。早知道就先把他打昏,扛上山,往小屋子里一扔。
    “再说你这小屋子和我那屋子可不是一回事。”容楚笑道,“地形更有特色,景致更开阔,更私密也更温暖。看到它,我觉得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
    “是的。度假小木屋,两人世界。”太史阑抬起下巴,“吵架了有地方去。”
    容楚的眼光荡来荡去,看样子和她想的完全不在一个次元,大抵是“夜黑风高山顶无人大被同眠尽情嚎叫”之类的事儿。
    “可能不合你的审美眼光。”太史阑慢吞吞地道,“乡野简陋,不符合你华丽精致的关键词。”
    “不,美得质朴。”容楚眼神满意,“尤其这是你设计的。”他斜眼瞟着那飘着麻布窗帘的屋子,“房间只有一个吗?”
    “嗯。”太史阑道,“鄙人俸禄低,造不起大房子。房间里也只有一张大床。”
    “很好。”容楚眼睛发亮,“那我们还等什么?去试试那张床……”迎上太史阑眯起的眼光,“……的模样。”一把抄起她,推开小木门。
    木门吱呀一声,听着让人想起茅舍竹篱人家的田园生活。一股木香扑入鼻端,清爽而温暖。迎面就是一个砖砌的壁炉,炉火已经点燃,红光跃射在两人脸上。
    “啊,这是什么……”容楚立即很有兴趣地凑过去,太史阑咧咧嘴,庆幸自己没有将所有现代那世的房屋风格都说给景泰蓝听。
    最起码这种壁炉容楚是没见过的。
    此处在山顶,又靠海,相对风大湿气大,冬天一个温暖的壁炉,可以抵消所有的缺陷。
    壁炉前一个躺椅,是太史阑安排特制的,铺了线织的褥垫,容楚抱着她过去,想要在壁炉前的躺椅上好好晃晃,忽然一顿,低头看褥垫。
    太史阑抿嘴,表情颇有些怪异,等着那句“好丑的垫子!”
    这垫子诚然很丑,丑到她这么厚脸皮的人,拿出来给苏亚带来的时候都有点不好意思,丑到她自己都不想多看一眼,本想就这么扔了,苏亚苦劝了半晌,她才同意用上。苏亚想铺在床上,被她拒绝了,最后放在不是很显眼的壁炉前躺椅上,指望着不被发现,或者发现时有壁炉的火光照耀着,能好看上那么一点。
    不过此刻她发现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这垫子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越发狰狞,垫子上四个图案看起来就和四坨排泄物一般的非主流。
    偏偏容楚还低头看得极为认真,都忘记将她放下来,太史阑盯着他高挺的鼻子,考虑着是不是要在他开口之前把他给闷了。
    半晌容楚伸手拿起那垫子,太史阑眼一闭——扔进火里就扔进火里吧,虽然她折腾了几个月,但容楚不能接受她完全可以理解……
    身下咯吱一响,容楚已经抱着她在躺椅上舒舒服服躺下来,随即身上一暖,一样东西盖上来。
    太史阑一瞧,自己的狰狞垫子。
    “嗯?”
    “我怎么舍得坐在上面?”容楚微笑,“盖着还差不多。”
    “呃……”太史阑摸摸柔软的毛线,“你觉得这垫子怎样?”
    “很好。”容楚点一点头,“很特别的织法,应该是用很粗的长针织的吧?不然不能有这疏朗。”
    太史阑瞧瞧,确实“疏朗”,疏得能穿过手指。
    她当初想给容楚打毛衣,算作给他的生日礼物。可毛线这个时空还没有,好在苏亚是个女工高手,听她描述之后,寻了专门的工匠和质地优良的羊毛,给她特意捻了粗线,又根据她的描述做了棒针,最后居然还连猜带蒙带想象,自己想出了编织方法。
    太史阑对此倒不算奇怪,毛衣编织法没什么技术含量,本就是人想出来的,不过因此,毛衣的现世提前了数百年也未可知。
    当然现在还没上升到毛衣这样的高段数,不过编编毯子,苏亚织了一个,又花了三天时间来教她,教到最后太史阑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天才,在某些方面,智商为零。
    所以此刻这个垫子,不仅“疏朗”,而且所有的洞,大小也不一样,宛如被身材不一的老鼠给钻过……
    “图案也很不错。”容楚犹自在欣赏,长指翻转着那柔软的线,“嗯,我们一家四口,寓意很好。”
    太史阑由衷佩服容楚的图案识别能力。能把疑似屎状物看出人形来实在是一项不可多得之技能。
    他是蒙的吧?
    “背景也好。”容楚眯着眼睛看那蓝一块白一块的色团,“蓝天白云大海,正合此处情境。”
    太史阑七体趴地——神人哉!
    四坨图案还能猜是一家四口,这一团团根本没界限的蓝白色团,看上去更像叮叮当当没洗干净的奶斑,他是怎么看出来“蓝天白云大海”的?
    自负智商不错的太史阑此刻终于忧伤地感觉到了智商的差异。换成她绝对会以为是叮叮当当撒尿了。
    “美丽又柔软。”容楚眼皮也不眨地说着昧良心的话,珍重地道,“别放在这里用旧了,收起来吧。”
    “别。”太史阑想着不赶紧用坏,难道还珍藏着等着遗臭万年么?叮叮当当长大了看见不得笑死?这两只绝对没有容楚待她厚道。
    “这是初学的试验品,以后会有更好的。”她发狠,“精美的,整齐的,图案与众不同的!”
    “真的?”
    “毛衣!”太史阑继续发狠,她就不信她斗得了太后整得了康王踹得了小三杀得了流氓,却搞不定毛衣一条。
    容楚很满意地亲亲她的脸,忽然抬头看向侧面,“我以为那是房间。”
    壁炉前抬高两层阶梯,做了矮矮的栏杆,围出了一个小小的饭厅。一张黄杨木桌放在飘着麻木花窗帘下,两把黄杨小椅子对面放着,桌子上也铺着和窗帘同色的格子桌布,放着粗陶的托盘和壶,一旁黑木罐子里盛着糖。桌子一边打了个同色木柜子,一排排放着各式的酒和器具,式样都是扑拙可爱的。
    “那是饭厅,饭厅后有个隐藏的很小的厨房,可以做些简单饮食。”太史阑拉他起来参观。
    容楚过去,在桌子边坐坐,又招手唤她,“过来。”硬拉她在对面坐了,托着下巴端详半晌,嗯了一声道:“果然这样瞧你,越发觉得现世安稳。”
    太史阑眯眼,想象了一下穿着自己打的毛衣坐在对面的家庭妇男容楚,不能更赞同地点点头。
    饭厅旁边有一道木楼梯往上,容楚看看,“卧室是阁楼?”
    太史阑点头,从小她就对住阁楼很感兴趣,想着楼上脚踩地板的咯吱咯吱声音,便觉得静谧安好,可惜其余三只对她的爱好不感兴趣,都说那是鬼片必备道具。
    木楼梯底下有个往下的入口,平时以木板拉上,太史阑道:“地窖,放些不易霉烂的蔬菜食物,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藏人。”
    容楚拉着她向上走,木楼梯嘎嘎地响起,声音悠长沉缓,太史阑微微有些恍惚,仿佛看见老去的容楚,提着一盏油灯,拉着自己慢慢上楼,灯光微黄,照亮两双苍老满是皱纹的手。
    她微微一笑。
    如若真有这一日,便好。
    容楚站在阁楼口,修长的身躯将整个阁楼堵得严严实实,声音里有惊喜,“床!”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49:52
    第八十七章 你又扒我!
     更新时间:2013-12-27 8:24:51 本章字数:11004

    容楚站在阁楼口,修长的身躯将整个阁楼堵得严严实实,声音里有惊喜,“床!”
    太史阑翻翻白眼。
    睡觉的地方没床难道有茅坑?
    不过很显眼容楚惊喜的并不是床,而是,“进门就有床!”
    太史阑再翻。
    阁楼就这么大地方,当然只有睡觉的地方,一进阁楼,直接上床。
    “这种感受……”容楚非常喜欢的模样,“窄窄一块地方,满满松木清香,早晨在近在咫尺的海风声中醒来,睁眼就见大海……”
    太史阑一笑——大而空旷华丽的卧室是一种感觉,小而紧凑温暖的屋子则另有一种安全感和温馨。
    “还有你睡在身边……”容楚把最关键的一句说完,抱着她滚倒在雪白的被褥上,“不早了,睡觉吧!”
    太史阑毫不意外地踢他,“下去洗漱!水先前已经帮我们烧好,厨房炉子上便是。”
    容楚抱了她下去一起洗,完了又抱着她爬上楼梯,两人拱进松软的被子,容楚发现阁楼侧面有窗,正对床头也有窗,床头略微抬高,这里位置又高,所以真真的,清晨睁开眼,头都不用抬,就能看见大海极远处。
    太史阑头枕在他胸膛上,鼻音嗡嗡的,“我俸禄低,没法搞你那全景落地二百七十度大开窗,只能选一个看大海的最好角度,给你一个小小的阁楼。”
    “人睡着了,也就占三尺之宽,阁楼足矣。”容楚抚摸着她的头发,“有三尺之地安眠,有你睡在身边,这世上还有什么可追逐的?”
    太史阑默然,心中亦有同样感受,物质的表现形式,最终都要归结到情感的根源上来,她和他都看见每一砖每一木的心意,那就够了。
    容楚忽然将被子一拉,罩住了两人的头,松软的被褥,令人悄无声息地滑下去,隐约太史阑一声低笑,诧然道:“你竟然散步也带着……”
    随即是容楚听来有点嗡嗡的声音,“可别想蒙混过关……”
    被窝扭了扭,似乎有人在里头踢脚,“不行,不行不行……”
    “你答应的……”被窝上头隆起一个小山包,“快脱快脱……”
    “等等……”太史阑的声音似乎阴阴的,“要脱可以,你先。”
    被窝静了一静,随即换成容楚惊诧,“啊?”
    “男式的哦……”太史阑笑得得意又阴恻恻的,“来,亲,试试,看尺寸是不是买大了……”
    “怎么可能买大!我觉着嫌小!”某人立即愤然捍卫自己的尺寸尊严。
    “试试才知道!”
    “我说,你什么时候买的……”
    “早买了!以为就你能发现?我可是地头蛇!快穿,我瞧瞧性感的你。”
    “你先,你先答应的……啊你又扒我,你又扒我!”
    “叫得这么欢快……扒得我怪没成就感……”
    被窝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月光下雪白的一团被褥忽而隆起,忽而扭曲,忽而降下,忽而翻动……起伏如浪,皱褶翻展……一夜癫狂。
    天快亮的时候,声音迷蒙呢喃,从被窝缝隙里泄出。
    “明年夏天,明年夏天你穿了……海滩上……我看可好?就我们两人……”
    “你也穿……我要看阳光海滩和裸男……”
    “好……”
    ……
    第二天早上,太史阑在满目阳光中醒来,一眼看见大海扑入眼帘。
    她睡在容楚臂弯,两人发丝纠缠,容楚的发质比她好,缎子一般流泻在她颈侧。他感觉到她醒来,侧了侧头,唇贴着她耳畔,慵懒地道:“早。”
    一股淡淡的芝兰和男人气息混合的香气袭来,伴着这销魂嗓音,太史阑觉得身上似乎又蓬一下热了,唰一下掀开被窝。
    随即她眼神跌宕,大失所望。
    “什么时候换的!”她恨恨地盯着容楚中规中矩的雪白寝衣。
    昨晚的风情荡漾紧身泳裤呢?半夜三更被窝里看不清楚,他个矫情的又不给她看,好容易天亮了想一饱眼福,他居然给换了。
    “想看?”容楚懒洋洋瞟她一眼,“好事怎可一次奉上?这不符合钓鱼原则。”
    太史阑哼一声,想想反正也不亏,昨晚原本是他想看她穿泳装,结果最后变成她欣赏他穿泳裤,挺好。
    两人起床洗漱,下楼,桌上已经摆好早餐,中式的。苏田螺姑娘不会做西式早餐。
    吃完散步回别墅,也不用锁门,这座山都是她的。
    孩子昨晚也在,苏亚带着他们睡在楼下,奶娘也跟着。太史阑和容楚都不会让孩子离开自己身边,早上正好抱了一起回去。风帽严严实实地遮着两张娇嫩的小脸蛋,海风将咿咿呀呀的笑语远远传开。
    到了别墅立即回程,孩子每天要洗药澡,韦雅还在总督府等着。
    离孩子离开还有两天,两人心中都在分秒计算着,却都一句不提。
    对于无法改变的事情,只能学着接受,为此纠结和痛苦,不过是平添他人负担。
    车行快到总督府的时候,雷元前来迎接。
    太史阑一看他神情,就皱了皱眉,一边下车一边问:“昨夜可有事端?”
    “有人试图闯入府中。”雷元道,“不过被司空世子驱走。”
    太史阑转身——她才出去一晚,还是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地出去,就有人闯府?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怎么回事?一人还是数人?”
    “一人,武功高强,三更过后出现在府中,被我们发现,这人慌不择路向后院逃,被从客院出来的司空世子驱走,司空世子还受了点伤。”
    太史阑淡淡“嗯”了一声——这事很有些蹊跷。历年大宅院格局差不多,且内院比后院防备紧,这家伙不可能认不出内院所在,被追逐时却往内院逃,明显不对劲。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他是有内应来行刺的,应该知道昨晚所有重要人物都不在,何必来上这一趟?
    她看看容楚,容楚面色如常,就好像没听见。
    “今晚加强守备,所有人员不得离府。”
    “是。”
    雷元走后,两人刚刚坐下来,苏亚就传报说司空世子前来辞行。
    太史阑当即请他进来,司空昱今日精神倒好些,只是脸色反而更苍白几分,很简单地和她说,叨扰已久,现在有急事要离开。
    他这个时候要走,又让太史阑心中疑惑,心中隐约觉得,他要离开,应该和昨晚事情有些关联。
    看看司空昱犹自染血的胳膊,她心中犹豫,司空昱刚刚护卫了她的府邸,又受了伤,该留他下来的。只是此时实在太重要,孩子即将送走,容楚也在身边,如果有什么差池,她也无法接受。
    想了想,又看司空昱神色坚决,心中决定便由他先离开,自己暗中多派些人跟随保护,无论如何要护他周全。如果他真的还被东堂诸人迫害挟持,自己就是拼着被人怀疑叛国,也要想办法把他从海上送走,送他回东堂。
    她想定了,便起身,道:“那么我送你……”
    司空昱一直紧紧盯着她,此刻她一开口,眼瞧着他深海星华般大而美丽的眸子,忽然就暗淡了下去。
    这一瞬的黯然,看得太史阑心中一震,顿时无法接续。
    她还想说些什么,司空昱已经垂下眼睫,不肯再多看她一眼,淡淡道:“不必了……”
    “司空兄且慢离开。”容楚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司空昱和太史阑都是明显一怔。
    “昨夜府中刺客仰赖司空兄驱走,还累司空兄受伤,此事我和太史还未谢,怎能让你就走。”容楚笑容亲切,“司空兄最起码也该再留几日,养养伤才是。”
    “不必了。”司空昱笑容淡淡清傲,“这点小伤,不碍事。”
    “自然是不碍的。”容楚更加诚恳,“不过昨晚刺客能够闯入府中,分明很有几分本事。司空兄也知道,如今我那两个孩儿尚在襁褓,又刚刚满月,满城敌手都难免觊觎,太史为了他们的安全,很长日子都没能睡好了。”说完对太史阑看了一眼,不胜怜惜。
    太史阑闭紧嘴。容楚八成又玩什么心眼了,她只管默认便是。
    之前容楚并不同意她留司空昱在府,如今却开口挽留,他可是有什么发现?
    司空昱脸色变了变,似乎忍了忍,终究忍不住冷笑道:“这便是你的不是。既然知道她敌人多,孩子又小,何必做这个满月?引得四面八方贼心不死,孩子身处危境,何必!”
    “这确实是我的不是。”容楚也不辩解,温和地道,“她生产时我未能在她身侧,总觉得对她和孩子不起,孩子满月再不办,心中愧疚更甚。说到底,是我为了自身心安,多少置她和孩子于险地。但满月终究已经做了,而且我很快也要回朝,所以非常时期,我希望司空兄方便的话,还请多留些日子,看顾一二。”
    “你放心我?”司空昱眼神微斜。
    这句话一语双关,太史阑木着脸只当没听见。
    “我妻既信司空兄为友,我自无不信。”容楚将那“我妻”二字咬得清晰,笑得诚恳。
    司空昱脸色复杂,又看了太史阑一眼,眼神似犹豫似不舍又似不安,最终一咬牙道:“暂且再留几日。”
    “多谢司空兄。”容楚优雅作揖。司空昱还了礼,快步而去,淡青锦袍在风中一扬,已经出了院子。
    太史阑看见容楚盯着司空昱的步伐,若有所思。
    “你什么打算?”她问。
    司空昱是不知道孩子即将要送走的消息,这也是她同意给孩子做满月的原因,静海再多人惦记孩子也没用,谁也想不到她会舍得把襁褓中的孩子送走。
    “且看着罢。”容楚轻轻叹息一声。
    当晚太史阑容楚宴请司空昱,在花园暖阁之中席开一桌,司空昱用银壶携了一壶酒来,说是他在临近德音寺寻来的素酒。德音寺的素酒远近闻名,太史阑也听说过。司空昱看她一眼,道:“你不用馋了,没你的份。”
    容楚看他一眼,道:“司空兄这句话再正确不过。”
    太史阑根本没打算喝酒,只是想把壶取过来,亲自给他们斟酒而已。司空昱这么一说,她倒不好再伸手,只好一笑吃菜。
    司空昱给自己先斟了一杯,正要给容楚斟,太史阑忽然道:“容楚你昨晚喝得有点多,今天就少喝些。”
    司空昱手一停,看看容楚,容楚柔声笑道:“昨晚只是小醉而已……”
    司空昱忽然将壶收了回去,淡淡地道:“我看你们俩都不适合喝我的酒。”说完干脆自斟自饮。
    容楚看了太史阑一眼,太史阑垂下眼。
    司空昱之后便很少说话,也不看他们,自顾自喝酒喝得飞快,太史阑知道德音寺的素酒号称素酒,其实后劲极大,有“三步迎风倒”之称,眼看司空昱手不停杯,忍不住按住了他,道:“这酒后劲大,行了。”
    司空昱手指一停,眼光落在她按住他衣袖的手指上,忽然反手一抓。
    他动作很快,可惜太史阑动作更快,手指一撤,两人指尖一碰已错过。
    太史阑面无表情,回手夹菜,容楚低头喝汤,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司空昱的手悬空微微一停,随即有点自失地笑了下,又抓起了酒杯。
    太史阑瞧着他已经有点喝多了,但此时也不好再劝,只好默默吃饭,心中想着等他喝完命人扛回去算了。
    她不劝,司空昱倒不喝了,抓着酒杯问她:“你说这酒后劲大,是不是听说它‘三步迎风倒’?”
    太史阑淡淡看他一眼,“你自然是不倒的。”
    “当然!要么……咱们就试试?”司空昱站起身,身子几不可见地摇了摇,随即站直,摇摇晃晃向暖阁外走去,大声数:“一、二、三、四……”
    他竟然就这么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晃,一边晃一边数,太史阑哭笑不得,赶紧和容楚追了出去,暖阁外是一条九曲石桥,连着花池,静海四季如春,花池之中水波粼粼,太史阑怕他这样醉后大步走掉进池子里去,连忙唤道:“慢点……”忽听司空昱大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天生如我谁能弃!廿载红尘今如土,三千旧恨何方寄!”
    声音沉雄,愤懑满胸。
    托醉临风诗一首,却将旧恨化新愁。
    太史阑怔住。
    “噗通”一声,七字步吟七字诗的司空诗人,终于最后一步走歪,掉进了花池。
    他落水的一霎,一条白影横空而来,却是后一步出来的容楚,脚尖在横栏上一点,掠到他身边,伸手将司空昱拎起。
    司空昱落水的时候太史阑正待呼唤不远处的护卫,看容楚掠来救人稍稍放心。
    忽然池中哗啦一声,水花溅起!
    水花突生,一冲便有丈高,白色的水光夹杂着碧色的花叶蓬起,夜色里晶光四溅。
    晶光里爆射出一条白虹,直射容楚前心——是剑光!
    此时容楚身在半空,单手还要拎着司空昱,空门大开,无所躲避!
    太史阑连呼喊都没有,闷不作声就冲了上去,身后却有黑影卷来,一手将她拉开,另一手一甩,一道银光如白蛇霍霍飞出。
    此刻剑光将及容楚胸膛!
    容楚袖子里忽然飞出一抹白光。
    “咔咔”连响,那白光击上剑身,剑尖一歪,容楚借着这撞击之力向后一让,将司空昱扔上岸,此时那银光已经到达他脚下,却是一条银色锁链。手持锁链的周八向后一拉,容楚身子向池边飞来。
    此时火虎苏亚也到了,火虎轻功了得,一跃之间从对岸横跨水池,人在半空,刀已经冲着那刺客劈了下去,那人本想追杀容楚,感觉到背后刀锋凶猛,只得回身再战。
    此时司空昱砰一声落在太史阑身边,太史阑眼角扫到容楚平安,心中稍定,弯身问他:“你怎样……”
    司空昱忽然跳起来,抬手点了她穴道,抱了她便跑。
    这一下谁都没想到,连刚刚上岸的容楚都怔了怔,因为刚才司空昱落水时,刺客的剑光是同时将他和容楚都笼罩在内的,是真正的必杀之招,所以众人都已经在内心排除了他和刺客有关的可能,谁知道他忽然出手,带走了太史阑。
    众人一怔,赶紧追来,司空昱身法极快,一转眼已经出了后院。
    太史阑被他抱在怀中,怒道:“司空昱你疯了!”
    司空昱不说话,只迅速前行,太史阑脑袋被他压着,也不知道他往哪里走,心中生怒,慢慢动了动肘尖。
    司空昱虽然点了她软麻穴,但她稍微动一动还是可以的,这动一动,足够她启动身上的暗器,将司空昱射穿。
    此刻正是好时机。
    她肘尖半悬,对准自己腰间,只要司空昱稍稍一动,压到她手臂,再撞到她腰间,她的暗器,就会射出去。
    对于威胁自己和容楚安全的人,太史阑从不手软。然而此刻她依旧微微犹豫。
    虽然看起来司空昱心存不良证据确凿,但是……
    肘尖悠悠地悬着……
    正在这时,司空昱低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再次令太史阑心头一震。
    痛苦、悲愤、忧郁、复杂、无奈、坚决……各种情绪纠结的目光,沉重得让太史阑也觉得无法承载,沉重得让她恍惚,忽然觉得这眸光熟悉。
    是了,在船上……
    骗海姑奶奶一路回程的船上,最后一刻持枪对射,他忽然把枪对准她,而她毫不犹豫开枪的那一刻。
    那一刻她误会了他,令他受伤落水,那一刻依稀他也是这样的眼神。
    那么这一刻呢……是不是依然是一个误会?
    一次误会就是一次生命,上次侥幸没有犯下大错,那这次呢?
    她忽然出了一身冷汗,肘尖慢慢地移了移,正在这时司空昱将她往怀里紧了紧,如果她的肘尖还在原处,此刻她腰间的暗器就射穿他的肚腹。
    司空昱压下她头发的那一瞬,隐约有风声呼啸而过。正冲着她来,她没看清楚,只是感觉,顿时又出了一身大汗。
    此刻她忽然觉得,过于决断也未必是好事。她性子刚决,在遇事时,只按利弊来进行瞬间判断,很少去考虑情分以及其它,以往看来是成大事者的必须条件,此刻她却心跳如鼓,只觉得世事其实还是不外乎人情,多方综合考虑可能会影响出手时机,但不考虑,更可能会铸成大错。
    只是此时,司空昱立场如何,是敌是友,她依旧难以摸清……
    她心中也颇有几分恼怒——这些潜伏的敌人,当她的总督府是什么了?趁她衰弱,三番两次刺杀,当真以为她没有铁血手段?
    身后风声不断,追在后面的人很多,很难想象司空昱能在这样的追逐中带她离开,太史阑只是有些奇怪,司空昱掳走了她,为什么后面追的人没一个用武器暗器招呼司空昱,是容楚的命令?怕误伤她?
    身子忽然一震,司空昱似乎进入了什么院子,随即又是一阵快速飞掠,然后进屋,她被放下,落在软和的床上。
    太史阑打量了一下,才认出这好像就是她给司空昱准备的客房。
    他掳了她不向外走,反而回客院做什么?
    司空昱忽然俯下身,双臂撑在她脸颊两侧,微热的,带着酒气甜香的气息,拂在她脸上。
    两人相距极近,姿势暧昧,只要他一倾身,就能品尝她的唇。
    看他的神态动作,似乎也正打算这样做。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也一眨不眨,他身子慢慢俯下,她忽然道:“别吻我。”
    司空昱身子一僵,黑暗里一张雪白的脸,越发地白。
    “没有爱意,爱欲不洁。”太史阑淡淡道,“对于我,任何不尊重我个人意志的强迫行为,都会让我永生厌恶。”
    司空昱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哑声道:“我有时候觉得,让你恨,也比让你当个路人来得好。”
    “听起来像是黑化的节奏。可是司空,”太史阑语气平静,“你不是那样的人。”
    院子里有脚步落地的声音,容楚等人已经追来,司空昱提高声音道:“都别过来!否则我就……”后面的话却没说完,又低下头,俯身轻轻道:“我是怎样的人?我是怎样的人,我现在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忽然伸出手,太史阑盯着他的手指,他并没有再犹豫,手指轻轻落在她鬓边,替她将微乱的鬓发挽了挽,随即慢慢在她脸上拂过,最后……落在了她的唇上。
    他指尖微热,气息清郁,稍稍含了点力度,压着她的唇。他似乎是要用手指来感受她的肌肤,又似乎用手指来代替自己的唇,给她一点肌肤相触的烙印。
    不过只是轻轻一点。
    黑暗里那人眸子流光亮丽,似浓缩了大海的暗和星空的辉,下巴越发地尖了,而鼻梁挺直,唇色轻红。
    看上半截楚楚可怜,看下半截尊贵骄傲。这个矛盾的男子,从头至尾,都在她面前徘徊复杂。
    轻轻一压,随即放开,他收手,解穴,退后,轻而模糊地道:“保重……”
    她微微听出诀别的意味,却不太明白。
    身体已经恢复了自由,她坐起,眼看他掠出门去,忽然想起什么,大声道:“拦下他,不要伤他!”
    声音刚落,身后轰隆一响,她回头,就看见一整片墙倒了下来。
    她一惊,飞快弹起便向外冲,感觉到身后倒塌的墙中忽然多了一个人影,一双钢铁般的手已经搭上了她的肩。
    走到门口的司空昱听见声响大惊回身,猛地扑过来。
    一条人影比他更快,白影一闪,容楚已经从窗户掠了进来,手中也是一把锁链,霍霍一响便缠住她的衣袖,将她拉到身边,随即手腕一振,锁链弹起,直袭那从墙后冲出的人影。
    那人冷哼一声,忽然急步冲了过来,劈手就去抓太史阑肩头,似乎也是个性子执拗的,初衷不改。
    门槛上司空昱似乎要冲过来,忽然又止住脚步,满面痛苦之色。
    屋中没有点灯,黑暗中烟尘四散,看不清人影,只能看见对方身材高大,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容楚似乎低低笑了一声,手掌上扬,掌心一把小刀刀光明艳,弧光弹射,将对方抓向太史阑的爪势逼开,随即将太史阑向后一挪,推到赶过来的苏亚怀里,道:“护好总督!”身形一闪,已经迎了上去。
    黑暗里烟尘中,两人身形兔起鹘落,刀光如白练四曳,太史阑退后一步,瞟一眼司空昱,冷声道:“弓弩伺候!”
    上头屋瓦和院子外杂沓脚步声响,总督府护卫已经迅速就位,窗户被啪一声弹开,对面屋檐下一排黑衣人半蹲持弓,箭尖向内。
    屋内两人的打斗短促而凶险,这方寸之地,四面都有家具,两个身形高大的人却毫无局促之感,翻腾飞跃,都没有碰撞任何器具,诡异的是桌椅在无声无息消减,仔细看可以发现无数木屑在空中翻飞,那是桌椅边缘被外溢的真气所震碎。劲风呼啸声中隐约有嗤嗤不绝声响,四面帷幕鼓荡,不断撕裂。
    打斗却已经近了尾声,那高大刺客武功不弱,却终究不如容楚身法更加灵便,白影一闪,容楚脚尖踢出,砰一声击上他膝盖骨,将他身形向后踢出,随即太史阑毫不犹豫下令,“射……”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对面,司空昱手中忽然多了柄长剑,剑尖明光如流水,直直对着她眉心。
    所有人都吸一口气,包括太史阑自己。
    “未曾想,”她半晌静静地道,“你我真有持剑而对这一日。”
    司空昱眉间跳动,脸色如雪,剑尖却稳如磐石,“放开他……放走他!我任你们处置!”
    太史阑冷冷盯着他的剑尖,“我不以为你现在有资格要挟我。你剑气射入我眉心的时候,也是你被万箭射死之时。”
    “我想,容楚舍不得你冒一丝危险,他也看得出,我可以拼死射出我的剑气。”司空昱不看她,声音低沉。
    此时烟气渐渐散尽,外头月光洒进来,正照见靠墙喘息的高大男子的脸,他脸上面罩已经掉落,露出一张大眼大嘴,颇显英气的脸。
    屋内几个人都惊呼——大家都认得。
    “耶律靖南!”太史阑声音也有了起伏。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看见曾经的生死大敌。
    “我确实舍不得让太史冒一丝危险。”容楚声音犹自带笑,慢悠悠地道,“就是不知道,耶律大帅,是不是也舍不得让他的弟弟去死呢?”
    ……
    室内一霎静寂如死,司空昱脸色已经难以形容。
    “你……你……”他连剑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耶律靖南却在冷笑,咳嗽,“好,好,功亏一篑,容楚你果然厉害。”
    “承让。”容楚笑得一点也不谦虚。
    “你怎么知道的?”耶律靖南显得很好奇,“昱可是东堂人。”
    众人表情都一片赞同,确实,怎么想也想不到,玉堂金马的东堂世子,他的真实身份,居然是西番耶律世家的人。
    太史阑紧紧盯着司空昱苍白的脸,心中若有所悟。
    一直以来和他相处,总觉得他内心似有隐痛,记忆似有混乱和缺失,他所念念不忘的“母亲”,包括他嘴里有时一言半语冒出来的童年记忆,和他的身份似乎不符。
    以前这些只是在特殊情况下露出蛛丝马迹,他真正整个人出现怪异,是在天授大比之后,是不是那时,他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
    “我调查过司空世子,他的身世看上去并无漏洞。”容楚淡淡道,“其姨母是东堂皇后,父亲是东堂长庆郡王,虽庶出却很受东堂皇帝喜爱,是以在家族地位颇高。不过让人奇怪的是,既然是深受宠爱的贵胄子弟,应该很早就在东堂崭露头角,但包括东堂皇族在内的人,对司空昱的印象,都是到他十四岁空降东堂天机府之后才有的。”
    耶律靖南目光变幻,司空昱的剑光仍在危险地跳跃。
    “当然,这事也有值得信服的解释。东堂注重天授之能,世家大族往往都会挑选有此潜能者,送出去着重培养。司空家也不例外,司空昱就是被选中然后又送出去的子弟,在东堂悟神山呆了十四年才回来。回来后立即在东堂皇族内部的一场天授之能比试中胜出,成为东堂朝廷秘密培养,将来用来对付南齐的重要武器。”
    “那又如何?”耶律靖南一笑,“似乎和他的身世并无关系。”
    “看起来是这样。”容楚一笑,“不过东堂皇族忘记了一件事,他们忘记去查查悟神山。悟神山号称东堂培养异能者的密地,内里宗派林立,各有所长。被送去的子弟们根据各人所长,分别进入不同门派学习,当然,门派之间也因此难免有些摩擦。自司空昱下山之后,悟神山曾出了点事,有几个门派因为比试矛盾,发生火拼,一个门派被毁,两个门派出走失踪。被毁的门派中,就有司空昱的师门。”
    众人都沉默,隐约明白了什么。
    “对于东堂来说,这事没什么稀奇,悟神山本就是个很残酷的地方,各方天授门派竞争激烈,每隔一两年,都要有门派消失,所以谁也没想过这和司空世子有什么关系。”容楚看了司空昱一眼,“司空世子或许自己也没想到?”
    司空昱默然。
    “所谓旁观者清,当我听太史有次无意中说起司空世子的梦和呓语,以及他对于母亲的牵挂。便觉得奇怪。诚然司空世子在东堂那个姨娘母亲,据说出身也是异国,去得也早,似乎很符合司空世子的描述。可我查到的记录,司空世子七岁上悟神山,那位东堂司空家的姨娘在他四岁时去世。一个四岁的孩子,似乎对母亲无法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而且司空世子所说的一些关于他母亲的回忆,似乎也和这位姨娘不符,这位姨娘很受宠爱,性格颇为骄矜,除了长庆郡王喜欢她,其余人对她没有什么印象。”
    太史阑想着这确实不对,在司空昱口中,他的母亲,那个南齐女子,温柔如水,娴静美好,集中了天下一切女子的美德,怎么会是个泼妇?
    想不到她只是有次无意中和容楚提了提这事,容楚竟然查了这么多,在异国搜集如此详细久远的资料何等困难?他做到这样,说到底只是为了排除她身边任何一丝可能的危险罢了。
    “后来又查到了这位姨娘的出身国家,竟然不是南齐,而是西番。”容楚挑起一边眉毛,“这两个字,真是发人深省。”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50:04
     第八十八章 谁的幸福
     更新时间:2013-12-28 8:33:31 本章字数:11181

    司空昱和耶律靖南都默然。
    太史阑眉头一挑,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和司空昱漂流海上时,司空昱曾经有次无意中哼催眠曲给她听,语调特异,当时她就怀疑那是西番的歌谣,曾经闪念要调查,只是后来事情繁多,也便忘记了。
    “本来调查到这里,只能感觉出司空兄的身世似乎有点蹊跷,还联想不到耶律家族去,但西番两字给了我灵感,西番同样接壤东堂,而司空家也是东堂的豪贵家族,有没有可能,这也是西番的细作潜伏之计?能制定这样的计划,能把人安排到司空家这样的大家族,很明显出手的对方必须也有一定实力和地位,是西番的世家大族,甚至可能有皇室插手。”容楚笑了笑,“这样就简单了,查司空兄前往悟神山的那段时期,西番有哪家世家大族夭折或者失踪了孩子,这个孩子应该不是嫡子,大家族的嫡子有更重要的地位和责任,这个孩子还应该从小有些特殊,否则不足以被选中,送到重视天授者的东堂去做潜伏细作。”
    司空昱神色黯然,看了耶律靖南一眼,耶律靖南神色没什么变化,冷笑一声。
    “不对,”太史阑忽然道,“这不是出生即换走,这是七岁学艺时才换。之前孩子长到七岁,府中人应该早已熟悉他的容貌,就算去悟神山学了几年,也该有点原来影子,相貌发生变化,司空府的人难道都发现不了?”
    “所以我又查了一下,发现司空世子,或者说,七岁之前的那位司空昱,幼年时长年生病,很少见人,连他的父亲都很少见他。四岁的时候他姨娘去世,更加没人注意他。直到六岁时一场大病,病得快死了,府中已经在准备棺材,他却又奇迹般地突然好了。好了之后,就有了一些天授之能,因此被长庆郡王看中,直接过继到了正室夫人名下。之后不久,就送他去了悟神山。”
    太史阑推算了一下,恍然道:“司空府中那位西番姨娘一直在配合西番,将自己的亲生儿子藏着,不让太多人看见。或者她那亲生儿子早就被西番这边下了毒,控制了她,然后他六岁的那场大病,或者是病了被转移走,或者是死了,然后换了司空昱。一个长期不露面,又生了大病的孩子,容貌有所改变是正常的,何况众人本就对他印象不深,等到几年悟神山学艺回来,他那张脸长成什么样,众人早已习惯。”
    “然也。”
    “为什么要等到六七岁再换?”
    “因为他必须对家族留存感情。”耶律靖南忽然接口,“如果婴儿时期就换过去,一方面我们不能确定他的天授之能,另一方面,他自幼在司空府长大,以司空府为家,对司空府自然有感情,到时候我们忽然冒出去,说是他的真正亲人,他如何肯信?就算信了,他也不可能对我们产生感情,又如何肯为我们冒险,背叛养他的亲人?”
    太史阑默然,不得不承认,耶律靖南号称西番最狡猾的人,确实有道理。
    “如此明显的线索,一查便查到了耶律府曾经夭折一个六岁的孩子,连同那孩子的母亲也失踪。再联想到耶律大帅素来机灵多智的风格,自然能猜得到。”容楚笑了笑,“耶律大帅那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吧?真是难能。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司空兄明显给封住了记忆,近期才解开,但他的记忆中,却又留存了往昔的片段念念不忘。耶律兄是怎么做到的?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怎么做到的,自然是我的独门秘术,这个似乎不必告诉你。”耶律靖南傲然道,“封闭记忆,是为了他的安全,可以更加一门心思在早年为司空家出力,争取皇帝的宠爱和在司空家的地位;留下片段,是为了提醒他真正的身世,在他心中留下一个心结,那些记忆在他心中极其珍贵,时刻存在,那么当我们出现,和他说明真相时,他会很快接受,并且会欣喜若狂——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直魂牵梦萦的东西。”
    太史阑冷哼一声。
    此刻终于明白了司空昱的恍惚和混乱何来。有人用一种类似催眠的办法,在他的记忆中植入了对西番耶律家族的片段记忆,很可能那记忆还是经过篡改的,那记忆里有女神一般完美的母亲,还有男神一般伟大的哥哥,那是他真正的亲人,一经召唤,往事纷至沓来。
    太史阑终于忍不住叹息一声,很难想象直肠子的西番人中,也有人能想出这样的计划。只是可惜了司空昱,白白要受这一番催心磨折。过往亲人不是亲人,现有亲人逼他背叛,他夹在家国亲情之间,该如何自处?
    再看耶律靖南,神态自若,甚至还有几分得意之色,毫无愧疚不安。她心中不禁怒火升起。想起和司空昱初识时,那夜墙头面对神工弩,他以身相代,昏迷中犹自呼唤娘亲,那是他记忆中最为美丽温柔,代表人间一切美德的典范,他的南齐的完美的母亲。他为此远赴南齐,寻找记忆中的幻象,在重伤濒死的一霎,犹自眷恋着她的幻影。
    天授大比他神智恍惚,是不是也是因为,他当时已经得知了身世,并且接到了诛杀她的命令?他在和她的最后一比中忽然发狂,是因为受到了刺激,而那只簪子,是他母亲的物品,耶律靖南想控制他,却又不能完全放心他,定然也在他身上下了禁制,那只簪子,就是一个引子。
    他在“杀她”的命令和“不杀!”的内心之中辗转,如何不痛苦?甚至他身受的是双重压迫——无论是西番还是东堂,都一定对他下过“杀掉太史阑”的命令。
    当初海姑***船上,他拔枪相对,事后她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他。是不是当时其实也不是误会,在最初举枪那一霎,他的目标真的是她?
    然而最终枪口一偏,击落的是她身后的刺客。
    太史阑转眼看了看司空昱,他脸上不知何时又恢复了漠然。但太史阑知道,除非天生心志坚毅的人,否则一切的漠然,都不过是痛到极处的麻木。
    表情空白,往往是因为心事太复杂难以言说,甚至难以面对。
    他摆出拒绝的面具,却已经先拒绝了他自己。
    太史阑目光落在他领口处,他一番动作过剧,领口微微歪斜,露出锁骨处一点淡淡的白痕,太史阑忽然想起两次在他身上看见过鞭痕,当时就曾怀疑过,玉堂金马的司空世子,怎么会有这样耻辱的伤痕,现在想来,这想必是他幼时,耶律家族给他的纪念。
    所以,他记忆中的好哥哥,未必是好哥哥。
    他记忆中的完美母亲,也未必是好母亲。
    他所恋恋不忘的,是假的;他记忆中美好的,是苦的;他全心依附的,是错的;他最后选择的,是冷的。
    “你将得到你未曾想得到的,你将去做你从来不愿做的,你将失去你不愿失去的,你将离开你命定离开的。”
    命运待他太残酷。
    “昨天的所谓刺客,其实就是耶律靖南吧?甚至康王来的那一天,站在他另一侧的高大男子,也是他是不是?”容楚道,“你留下,也是他做的局。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康王自己都不知道,他也不过是做了耶律靖南的棋子,耶律靖南号称保护他,其实不过是为了将司空世子送进总督府,好里应外合杀了太史而已。”
    满月宴的真正杀手,并不在康王和东堂为太史阑准备的礼物之毒,而是耶律靖南为太史阑准备的司空昱杀手。
    “昨晚耶律靖南来找司空昱,恰巧我们不在府,你们起了争执,被府中护卫发现,司空世子装作出手驱走刺客,实则是为了掩护哥哥离开。”
    “但司空世子自己也没想到,其实你哥哥没有走。自然也没想到,其实昨晚你哥哥带进府的不止一个杀手。”容楚淡淡地道,“他没走,干脆就隐藏在你房内,我府中很多房间都有夹层的,你心事重重不在意,他却发现了。而另一个擅长潜隐和龟息之术的刺客,则藏在府中暖阁下。想必你之前已经打算不再帮你哥哥,想要离开,你哥哥知道你要离开,将计就计。他算出你只要告辞,我们两人必定要宴请你送行,或者你昨夜驱赶刺客出力,我们按道理也应该请你,这时节我府中适合请客的地方,就在前院的暖阁。耶律靖南命那个刺客躲藏在那里,自己躲藏在你的房间,这样我府中搜索刺客时,也不会去搜刚刚出力杀敌的你的屋子。”
    司空昱和耶律靖南不说话,在容楚这样多智近妖,只凭一点蛛丝马迹就能将所有事实全部准确推断的人面前,否认也没有必要。
    “而你,以为耶律靖南当时真的走了,今夜不过是贼心不死,去而复返刺杀。你担心他带了更多杀手埋伏在暖阁,怕太史阑中招,干脆带太史阑直奔你自己的卧室。想着你的屋子,你哥哥总不会设下埋伏,只要太史阑争取了最初的时间,等她护卫追到,她就完全安全了,你也没想到,你哥哥竟然就藏在你的屋子里。”
    司空昱长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死也心甘的神情。他瞟了耶律靖南一眼,眼神里有恨有痛。
    太史阑心中也吁了一口气,她刚才在耶律靖南破壁而出时,很是心凉了一阵,如今听容楚一剖析,不禁心中安慰。
    侧目看司空昱表情,她心中微痛。一直以来,她以为他尊贵骄傲,行事正统又盛气凌人,是被宠坏了的贵族子弟,很有些瞧不上眼,然而今日才知道,他才是背负最重,被误会最多的那一个。
    这个一直在沉沦,却无人给予救赎的少年。
    她忽然低低道:“你今天就要做你不得不做的事……你还在犹豫……可是你会去做的……不过……未来……真正的结果在未来……还有你不要信……不要信……”
    司空昱手腕一震。
    这段话,正是那夜天授大比,戒明对着殿下人群说的,当时在场的人听得清楚,却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只有他知道说的是自己。
    还有如今,太史阑也知道了。
    “司空。”太史阑盯着他的眼睛,“你,不值得。”
    耶律靖南在一边冷笑——他的家族,煞费苦心,多年灌输下的记忆,岂是现在太史阑三言两语就能抹杀的?就算司空对她心中有爱,也不能抵抗年深日久的心魔。
    司空昱默然,手臂坚定,并不看她眼神,只道:“太史,若你还顾念往日情分,你放了我哥哥,我自戕赔罪。”
    太史阑冷笑一声。
    “我刚才背诵那段话的用意,你没注意?”她凝视着他,目光专注,眼眸显得又大又黑又深,“你不要信,不要信。”
    司空昱微有震动,忍不住抬眼看她。
    只一看,他眼神便一震,恍惚中对面不是太史阑,也不是她的眼睛,而是一片黝黑的深海,隐约幻着闪烁的星芒,天地幽沉,不见去处和来处,只有他自己,如一片弃物浮沉。
    很多破碎的片段呼啸而过……美丽温柔的母亲……搂住他肩膀的兄长……她抚摸他头发的雪白手指……他握住他小手把弓的大手……天地玄黄,时空穿梭,画面晕染白光耀眼,每片光斑都是温存和欢喜……
    忽然起了一阵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将光斑撞碎,化为星光散失在宇宙中,他急忙要追,光斑忽又聚拢来,画面重新展开,他欢喜地顿住脚步,却忽然变色。
    他看见哭泣的自己牵着女子的衣角……看见小小的手一遍遍被甩开……看见他被拖出那间房屋,砰然关上的窗户……看见他孤独地一遍遍习字练武,在暗室中穿行……看见他耐不住思念闯入她的屋子……然后被拖到树林里……高高的鞭子落下来,倾斜的疼痛的角度……那一双执鞭的手,粗大,戴着乌金苍鹰的戒指……
    他忽然一震,光斑散去,天地消失,眼前还是那双眼睛,细长明锐,眸光深深。
    他忽然觉得后心汗湿,风冰冷地穿过身体。他近乎僵硬地转过目光,落在耶律靖南的手指上。
    手指上没有东西,但右手中指有一道泛白的圆圈,很明显戴过戒指。前不久他还见过,乌金苍鹰。
    司空昱闭了闭眼睛,晃了晃。
    耶律靖南却不知这目光相交一瞬间的变化,冷然喝道:“昱!不必受他们挟制,动手!”
    他这一声声音低沉,似带有磁性,司空昱眼神一颤,长剑一闪,直奔太史阑咽喉!
    与此同时太史阑怒喝:“杀了耶律!”
    长剑袭来,速度却比想象中慢一些,火虎苏亚双双出手,火虎一刀斩在长剑中段,长剑微微一沉,苏亚膝盖猛抬,重击在剑尖,长剑呼啸直上,擦太史阑衣角而过,钉入横梁。
    与此同时容楚一脚将耶律靖南踢了出去,“射!”
    嗤嗤破空之声如雨,弓弩攒射半空中的耶律靖南!
    耶律靖南躲无可躲,容楚跟在他身后穿窗而出。
    忽然一条人影闪电般掠出,一闪间就到了耶律靖南背后,抬腿一踹将他踹倒。
    顿时就变成了他迎着那些呼啸的箭!
    司空昱!
    太史阑奔了出来,大叫,“司空!”
    箭速惊人,箭尖转瞬便至!
    忽然斜刺里冲出一条人影,正是应变惊人早已等在那里的容楚,侧面横撞,斜身一挤,压着司空昱的身子硬生生倒下去。
    飞箭擦过最上头容楚的背心唰唰而过,钉在屋子墙壁上。
    三个人连串压在地上,最下面的耶律靖南被压得吭哧一声。
    太史阑赶过去,赶紧扶起容楚,飞快地掠一眼确定他没受伤,又去拉司空昱。
    她刚将司空昱拉起半个身子,忽然底下耶律靖南一动,与此同时容楚冷叱,“小心!”
    一道雪色刀光,忽然从地上弹起,直奔太史阑胸口!
    还在地上的耶律靖南,竟然趁这难得的太史阑弯身扶人一刻,反手一刀上刺!
    刁钻角度,可怕时机!
    此时容楚站起,和太史阑中间却隔了个司空昱,而耶律靖南这一刀有备而发,用尽全身力气,疾若奔雷!
    太史阑拼命后仰,胸腹间伤口忽然一阵裂痛。
    “嗤。”刀身入肉的声音,随即微微一顿。
    太史阑没有等到疼痛感,身子被人猛力一拽,已经入了容楚怀中,随即嗅见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她睁开眼,就看见那一刀凝固在司空昱的肩背之上。
    紧急一霎,离耶律靖南最近的司空昱,再次毫不犹豫地用身为她做了肉盾。
    太史阑看着穿透的刀身血迹隐然,眼底也有泪光隐然。
    这个身处两难,又想保护亲人又想护卫爱人的无奈又善良的男人!
    耶律靖南似乎也怔住。
    四面寂静。
    只有司空昱,犹自清醒,咬牙身子慢慢后退,刀也随之慢慢拔出,刀身和骨头摩擦,发出吱吱瘆人声响。
    血海之前面不改色的太史阑,忽然轻微抖了抖。
    刀出,鲜血泉涌,太史阑急命,“拿药来!”
    呛啷一声,司空昱把染血的刀,抛在她脚下,刀身斩落她一片袍角。
    “今日以我之血……求我兄长一命……”他咬牙道,“让他走……我发誓……我发誓终我一生……他不能再伤害你……”
    “我不惧他伤害我,”太史阑也在咬牙,“可我知道他会伤害你!不行!我要杀了他!”
    “那你让我流血而死吧……”司空昱呵呵一笑,声音若哭,“就这样。”
    太史阑默然,眼中煞气一闪而过,眼看他伤口流血汩汩,不止血,一时三刻必将失血而死。只道:“你先包扎!我答应你!”
    司空昱摇头,“让他走……”
    太史阑无语,看那模样,司空昱根本不相信她,不过她自己也不相信她自己。
    她是遵守诺言,但那只是对朋友,至于敌人——我都要杀你了,我跟你遵守个屁的诺言?
    但怎么能让司空和耶律走?怎么能留下耶律性命?司空昱如果是绝情绝义的人倒也罢了,问题是他受的教育太正统,多年来的执念太根深,忠孝节义恩情亲情他都想两全,都抛不下,偏偏这些都是对立的,他夹杂其中,如何自处?
    到最后,还是会如今日,无法两全,只他碾轧其中,粉身碎骨!
    何况杀她任务完不成,耶律家就会逼他转头潜伏东堂,东堂别人她不知道,上次遇见的锦衣人何等人物?将来司空如果被他发现,又是何等下场?
    “让我们走……”司空昱咳嗽,一咳鲜血流得更急,唇边有血沫溅开,他垂下眼睛,看着那斩落的袍角,唇角慢慢浮上一丝苦笑。
    一刀斩袍,一刀断情,血落的此刻情分也落定,这是天意。
    “你我已……割袍断义……”他慢慢闭上眼睛,“今日之后……不必再对彼此……容情……”
    太史阑闭上眼睛。
    身边,容楚终于开口,“让开道路。”
    他握住她的手,揽紧她的肩,予她一个安慰的姿势;她靠在他胸膛,闭目仰首。
    护卫们无声让开一条路,耶律靖南毫不犹豫爬起,将司空昱背在背上。
    容楚递了样东西到司空昱手里,随即道:“耶律大帅,希望你良心还在,懂得善自照顾令弟,否则这静海乃至南齐,再无一步你可行走之地。”
    耶律靖南冷哼一声。司空昱忽然扼紧了他的喉咙,厉声道:“走!快走!”
    还想骂几句的耶律靖南只得闭嘴,默不作声背着司空昱跃起,众人默默让开道路,看见一抹鲜血顺着一线跃起的轨迹,惊鸿一般洒下。
    太史阑怔怔望着那一抹血虹,和那低低俯下的背影。
    今日之后,多半天涯永别。
    从来亦敌亦友,缘系似有若无。他救她无数,也曾数次刀剑相向,今日一刀临别相绽,终断万千横竖丝,覆一地寂寥旅途。
    开在半途的花,未绽便枯。
    但望他此后一路,无她也无人间烦难,深海星空的眸子里,能映射进生命的另一层熙光。
    耶律靖南已经掠上围墙,半空中司空昱忽然回首。
    一霎回首,一霎回眸,他嘴唇蠕动,轻轻两个字。
    “保重。”
    耶律靖南身子拔高,一窜不见,最后一霎一颗泪珠,弹落于墙头苍耳。
    太史阑怔怔看那一抹血和一滴泪,在视野中消逝。
    “太史,让我照顾你……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让你远离杀戮和战争,做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沧海之上,言犹在耳。
    这一生,她要不了他的幸福,给不了他幸福,甚至不能去为他营建幸福。
    她闭上眼,靠住容楚,面对他离去的方向,两行热泪,终于缓缓落下来。
    ==
    一夜之间起了风,又停了风,再过了一个昼夜,离别的时刻到了。
    司空昱走后,太史阑总有些恹恹的,为司空昱的命运担忧。
    东堂那位殿下的本事,她算是领教了,这人便如一层阴影,覆在司空昱的前路上,她甚至想不出他要如何在那人可怕的目光下前行。
    或许,那已经是另一段故事了。
    司空昱的阴影未散,离别又来,她一大早醒来,真恨不得就此病倒不要起身,身边容楚已经起来穿衣,将手按在她额头,犹豫一下道:“外头风大,要么……我去送吧。”
    “不,叮叮当当走的时候,应该看见父母。”
    两人一人抱一个,随车一直将孩子送出静海城,苏亚将会一直跟随到李家,在那里陪伴两个孩子,赵十四则从丽京直接到李家,在那里等着他们。
    静海郊外,太史阑将叮叮当当吻了又吻,想着都说孩子婴幼儿期,一天一个模样,可他们这对失职父母,将注定无缘得见,等到再次相见,或者他们已经能跑能走,完全另一番模样。
    最重要的婴幼儿时期的缺席,令她心中钝痛,脸贴在孩子脸上不语。叮叮是好脾气的孩子,贴得不舒服了,也不过格格笑着挥舞小手拍她脸,试图将她推开。女孩子红唇娇嫩,偏偏又特别爱笑,一朵花般盈盈绽放,美丽到令人心疼。
    当当却没那么好脾气,闷了一会便放声大哭,越发哭出了太史阑的酸楚,也顾不上给孩子抹眼泪,将两个孩子往容楚怀里一塞,自己快步走到一边。
    容楚在孩子脸上各自亲亲,轻轻道:“爹娘有空会去看你们,你们要早些回来。”转身对韦雅道:“拜托了。”
    韦雅接过孩子,道:“我以生命护佑他们。”
    “于我心中,但望李家永远安稳荣盛。”容楚语气意味深长,“李家百年基业,独霸武林,已经无需再上层楼。自重身份,安稳度日,便是铁桶江湖。”
    韦雅神色一震,没有再说话。
    她上车前看了太史阑背影一眼,容楚也转头招呼她,太史阑并没有回头,一手撑着驿亭的壁,一手摆了摆。
    容楚知她不愿再面对,也不勉强。韦雅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想着这般的强大女子,也有此刻的脆弱。人生在世,终究没有谁一定比谁如意。
    车马辘辘而去,两个孩子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体贴父母,在车马启动的那一霎,居然没有哭泣,他们安静地离开,似乎不想再给父母任何一点心情磨折。
    太史阑听不到哭声,以为他们没走,等到回头时,却发现马车车队已经走出很远,她怔住,抬腿便追,却被容楚从身后一拉,她趁势撞进他的怀里,双手捂住脸。
    容楚轻轻拍她肩头,“没事……没事……他们会很好……之后再见,他们就是一对活泼健康的孩子……你该欢喜才是。”
    她默然,看着车马在地平线尽头沉没,心深处空了两块,等待着数年后的圆满。
    沧海从视野尽头慢慢展开,又一个时代,即将开启。
    ……
    景泰二年年末,花寻欢在丽京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在容楚的暗助下,就任京卫副指挥使,代总指挥使职权,两年后,任京卫总指挥使。同时因为康王的叛国失踪,他手中的京中数卫军权终于归于皇帝手中。但在皇帝试图进一步收归外三家军权力时,受到了阻力,天节和天纪军老帅同时进行阻扰,天纪老帅受命于皇太后,在静海西侧数省练兵,天节军更在京城邻县演武,引起朝野震动,朝中军权再次一分为二,形成内城皇帝派系、围城外三家军、再外围太史阑驻军的千层糕互相牵制格局。鉴于皇帝年纪幼小,且那个遗旨阴影一直存在,老成持重的皇帝派系都赞成维持这样的格局,耐心地等待皇帝长大亲政。并一力推动百官决议,修改历朝皇帝亲政年限,改原有的十二岁亲政,为十岁。
    景泰三年年初,西鄂摄政王立,远在静海的太史阑终于得到第一个朋友的消息,这才明白为何一直派人默默在国内寻找而不得,遂命人前往各国查探朋友信息。
    景泰三年年中,容府老夫人千里迢迢赶往李家,要去照顾两个孙儿孙女,在李家住了三个月后回丽京。因为长途跋涉重病一场,之后没有再去极东。
    景泰三年五月,韦雅来信说当当太爱哭,没法处理。太史阑回信指示:“哭!让他哭!把我给他做的特制小高椅子用上,圈住他放他在角落让他慢慢哭,来来去去都不许理他。他哭上几次,明白哭了也要不到想要的,自然不会再哭。”并随信再次送上近期她和容楚合作写作最新连载的《育儿心经》数本。
    景泰三年年中,东堂休整后再次进犯,由此拉开了长达三年的静海战争。
    景泰三年十一月,极东传来两个孩子抓周的消息,叮叮抓了一本传奇话本子,当当……当当桌上的东西都没抓,一转头看中了李扶舟腰间的血佩,抓住了不肯放手。
    不过李家并没有告诉太史阑这件事,这事是赵十五悄悄写信回来说的,赵十五语气似乎十分满意。太史阑和容楚各自推敲半晌,没能预测出当当的喜好到底是什么。或者当当从来就是个难以琢磨的孩子。
    直到半年后,太史阑一夜噩梦惊醒坐起,大惊,连夜写信给容楚,道:叮叮或许以后是个网络写手!当当则可能是同志!
    此信一到丽京,容楚晕了一晕,回头写信又是安抚又是赌咒,终于把某个不安心的母亲的莫名其妙联想恐惧症给安抚了下去。
    ……
    景泰四年,整个南齐仍旧处于各种纷争争执之中,京中在吵嚷,南边在打仗。
    景泰四年五月,太史阑再次驱退东堂的一次暗攻计划,毁东堂小型战船数十艘,更断了东堂在临近海岛上的一处秘密补给地。捷报传到丽京,帝大悦,升太史阑为二等静海侯,赐邑静海五源城。
    景泰四年九月,乾坤山。
    一对小小的孩子,在往后山走,一个步子很快,大步前行,一个跌跌撞撞在后头追。
    “当当啊,等等姐姐。”
    前头小人撇撇薄唇,“腿短,人慢,脑残。”
    两个小娃娃熟门熟路进天池洗澡。
    “当当啊,给姐姐擦背,背心好痒好痒。”
    小人撇撇薄唇,“男女,授受,不亲。”
    洗澡洗到一半。
    “当当啊,麻麻寄来的幼儿启蒙画册你看了没呀。”
    “嗯,好丑。”
    “没有呀,我觉得好可爱。喂,当当,你说麻麻坏话哦。”
    “告状,随便。”
    “我告诉爹爹。”
    沉默,半晌。
    “姐姐,要擦背?”
    “好呀好呀。”
    哗啦啦的水声。
    “姐姐。”
    “嗯嗯……哇我都快睡着啦……”
    “这个月写信的时候,你打算写什么?”
    “呵呵呵呵,写当当给姐姐擦背呀。”
    “对的。”小小的薄唇一勾,“告诉爹爹。”
    “告诉爹爹!”大眼睛笑得弯弯,双手一张,“来抱抱!”
    小小的薄唇一扯,“走开。”
    “啊当当,你怎么就给姐姐擦半边背啊,这半边更痒了哟喂……”
    叮叮格格笑着自己艰难地擦背心,当当慢条斯理地洗,远处有男子缓缓而来,衣袂当风,风姿卓绝。
    “啊啊啊李叔叔!李叔叔!”小丫眼睛发亮,站在水里拼命招手,“李叔叔来给我擦背!擦背!”
    “容叮叮。”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你忘了麻麻和爹爹的话?女孩子不能……”
    “好啦好啦,女孩子不能露屁屁,不能给叔叔换裤子,不能和他人一起洗澡……咦,弟弟,我和你不是在一起洗澡么?”
    “我不是你弟弟。”小眼神也阴恻恻地,“我是你哥哥,爹爹麻麻一定是弄错了。”
    “哥哥就哥哥。”大眼睛扑闪扑闪,“哥哥可以一起洗澡?”
    “哦……救命……真笨。”
    “李叔叔,擦背擦背!”小丫头转瞬就忘了刚才的话题。
    “不许叫!”
    远处男子站下,对这个方向一笑,深红的衣角如一匹猎猎的血旗,在风中妖艳一绽。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50:16
     第八十九章 叮当生日
     更新时间:2013-12-30 13:40:10 本章字数:10859

    远处男子站下,对这个方向一笑,深红的衣角如一匹猎猎的血旗,在风中妖艳一绽。
    小丫头直了眼。
    “哗……”吸一吸鼻涕,“好美……”再吸一吸鼻涕,“好美好美……”
    “你看谁都好美好美。”不屑的声音。
    “李叔叔最美!韦雅阿姨也美……”
    “你该说爹爹麻麻最美!”
    “不知道爹爹麻麻什么样子……”狐疑的声音,“麻麻上次送来的自画像……”
    “怎样?”
    “呃……”声音低下去,似乎不太愿意出口不厚道的评价,半晌忸怩地道,“有那么一点点丑啦……”
    “你说麻麻丑。我这个月家信告诉爹爹。”
    “不要不要!我只说一点点!”小手指急忙比了一点点,“一点点啦。”
    “一点点我也告诉麻麻。”
    “不要不要。”大眼睛泫然欲泪,“好当当,好弟弟,不要告诉爹爹麻麻啦,爹爹麻麻会伤心的……”
    “我是哥哥。”
    “好当当,好哥哥。”大眼睛摇着黑心小子的手,“不要告诉嘛不要告诉嘛……”
    “糖。”
    “我口袋里还有三颗,苏亚阿姨奖赏我会自己穿衣服的……”声音低下去。
    “两颗我,一颗你。”
    “好的好的。”喜笑颜开。
    悉悉索索剥糖块的声音,大眼睛笑得月牙弯,“好甜好甜!”
    糖吃完。当当慢条斯理地穿衣服,爬上岸,回头。
    “哦。”薄唇一勾,“其实,我也觉得,很丑。”
    ……
    “李叔叔,李叔叔!”哭泣的叮叮扑向远远等候的男子的怀抱,用美色来抚慰自己无数次被弟弟践踏的幼小的心灵。
    男子温柔地接住,修指如玉,从她乌黑亮丽的发上抚过,“叮叮乖。”
    “李叔叔。”大眼睛破涕为笑,张开双臂,“来抱抱!”
    “嗤。”容当当发出一声鄙视的鼻音。
    ……
    景泰五年三月,西番作乱,天纪军精兵营前锋参战,先锋邰世涛领兵大胜,领实职副将,总统领精兵营,封一等子爵。
    六月,太史阑率军亲赴西北边境,重兵压上对西番的战场,谁也不明白为什么太史阑会不惜千里驱驰,来亲自对付西番,那一战她竟然没有使用任何战术,直接以大军压境,逼到耶律靖南不得不全军投入,与她在西凌抚州天望野决战,一战血旗蔽日,尸横遍野,西番节节败退,耶律家族全员上阵,死伤无数,太史阑毫不动容,一直将西番逼到边境上里河附近,耶律靖南被迫沉河,西番惨败。
    当时万军嚎哭,太史大帅无动于衷,并不顾诸将劝阻和朝中弹劾,下令将参战的一万耶律家族私军俘虏,全数沉河。
    这一举动,震惊天下,历来杀俘者,都为心性决绝枭雄所为,不为世人所接受。朝中弹劾奏章飞如雪片,都道太史阑杀心过重,有伤天和。但无论他人怎么劝阻,都不能阻止太史阑的命令被执行。这件事给太史阑的名字,从此染上一抹殷红血色,也导致后世对她的评价两极分化。她因此成为南齐历史上,唯一一个名声既贤又恶的统帅。丰功伟绩车载斗量,滔天恶行同样昭然在目,后世关于她到底是贤臣还是枭雄的争论分成两派,延绵不休。
    然而对于太史阑,他人的评价,史书的刀笔,后世的看法,都不过是这天望野未红的枫叶,她不会为之后可能的完美有所期待,她从来只惜取眼前人。
    耶律家族,是她最为厌憎的家族,她不惜世人诟病,永生背负罪孽,也要一手将这个家族,从视野中抹去。
    为南齐,也为那个富贵青竹一般的男子。
    那日阴风腾于天望河上,万人嚎哭声动荒野,太史阑手握长剑,立于荒原之上,脸遥遥朝向西番方向,似在等待一个身影的出现。
    她终究没能等着。
    他的结局,或许在之前已经湮没,或许在之后还有波折,但,长候一日夜,亲眼看着耶律家族死忠慢慢沉河的太史阑,终于明白,那些,都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过往滔滔如流水,永不回头。
    七月,太史阑再升一等侯爵,领全国军械库事务,之后视察安州分库,随即,安州总管邰柏因贪贿、结党、出卖军情、吃空额等诸项罪名被弹劾,朝中御史又弹劾其御家不严,纵家人行凶害命之罪。当年九月,邰柏被查办下狱,邰家被查抄,邰家两子一女婿被牵连入行凶重罪,斩决,其余诸子女流放南疆。在安州荣盛一时的邰府,就此崩毁。而那被斩的女婿,正是邰世竹的丈夫。
    邰家大厦将倾时,终于想起那个在外早已功成名就的庶子,然而远地逃奔,一番求告,不过换来邰世涛“国法无情,不容私纵”的答复。不过邰世涛后来还是以战功相换,求得最小的幼弟免罪,养在身边,期待他从此不受邰家影响,长成堂堂男子。至于邰家日后是否需要重振家声,邰将军似乎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八月,有一批不知出身哪里的刺客,曾经摸上李家,乱撞一通后被李家统统诛杀,李家后来怀疑这些人目标是容家双生子,将此消息告知容楚和太史阑,并将刺客押送至静海。随后,容楚命人送上山一批小暗器,给儿女装备。八月,太史阑当众诛杀那批死不吐口的刺客。昭告天下:犯我儿女者,虽远必诛。
    此言一出,天下震动,之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九月,李家神山下着绵绵细雨,似乎在庆祝容家双子的三岁生辰。
    快递,哦不快马传递来的一个巨大的三层蛋糕,代表了不能到场的父母的歉意和爱意。
    当然这个蛋糕没法和现代精美的蛋糕比,总督府和国公府的大厨研究了很久,也没搞明白蛋糕是怎么蓬松起来的,倒是奶油给摸索出来了,所以蛋糕下头不过是比较精美的糕饼,上头覆盖了一层厚厚奶油。
    这主要是因为太史阑在现代那世,只管吃,不管做,小蛋糕做的蛋糕,每次一热腾腾出来,景横波就会先抢去一半,剩下一半太史阑拿了,分给君珂,至于小蛋糕,不用管她,她会自己先偷偷留一大块的。
    做蛋糕的时候,太史阑因为久试不成功,心生烦躁,考虑要不要把文臻抓来给她家宝贝做蛋糕?
    好在这个只有其形没有其神的蛋糕,拿来骗骗小孩子还是够的,这也是太史阑送来的第一个蛋糕,之前两年因为孩子太小,没有准备。
    蛋糕是专门派臂力最好的护卫,千里马快马端着接力送来的,从静海到极东,又要新鲜,又要不变形,到达叮叮当当面前时,外头盒子都一层灰。好在里头蛋糕完好无损。
    叮叮当当如同两只贪馋的小狗,围着盒子转了一天,被苏亚和赵十七拎着去泡药澡,拎着去练功,拎着去休息。叮叮当当地位特殊,在李家很受保护尊重,单独住在乾坤殿前,由李扶舟和老家主亲自教导,就连韦雅也不过操心一下两个孩子的生活琐事。李扶舟自从闭关后,对诸人都很冷淡,唯独对两个孩子极其温柔,最初的时候,因为他的珍重态度,不仅韦雅不敢干涉孩子自由,将照顾孩子的事情都交给了苏亚和赵十七自己处理,其余人也不敢接近两个孩子,直到苏亚去找李扶舟,表明说太史阑认为,孩子幼年期不接触人群对成长不利,李扶舟才同意孩子下山巅,去找山腰和山脚的师兄弟师姐妹们玩。
    说是师兄弟姐妹,其实叮叮当当并没有拜入李家门下,关于这一点,似乎被李家和容楚都故意含糊了,没人提起,叮叮当当对李家诸人的称呼,也是按照寻常长辈称呼的。
    好在苏亚和赵十七牢记容楚和太史阑的关照,一言一行都严格遵循《育儿指南》,从不娇纵或者放任孩子。两个孩子一岁半开始自己吃饭,学着自己穿衣服,两岁的时候学着自己整理自己的东西,每人一个小柜子,整洁度由苏亚阿姨亲自检查,胜的人发一朵小红花,别小看这小红花,到年底,谁的红花多,就可以由苏亚阿姨带着下山去逛周围市镇,另一个只能眼巴巴看着。小红花奖励政策还涵盖内务、生活、吃饭、卫生等各个方面的评比,但并不重罚孩子的无心错误,也不限定“你必须要做什么”,更不强迫孩子学习。苏亚秉承太史阑的叮嘱“要让叮叮当当从小懂得劳动、自律、对自己的事负责、以及礼貌修养,这是建立孩子基本世界观和道德养成的基础阶段,与其让他们去背什么诗三百,不如先让他们懂得如何做人以及如何处世,先成为一个健全心理健全人格素质优良的孩子。这才是能够真正指导他们未来人生如何行走,更好地适应并融入社会的要素。性格决定命运,真正对人生抉择起决定作用的,不会是他们会背多少首诗,而是他们的性格和素质。”
    这些话苏亚不懂,但忠诚让她从来不打折扣地去做,整整三周岁的叮叮当当,现在已经会洗自己的小内裤小袜子,有自己的小箱子,会自己选择自己需要的东西,会管理自己的零花钱,一旦要去市镇买衣服,他们会自己拖着麻麻送的小箱子,跟着苏亚阿姨逛街,买来的东西归整好了放入箱子,自己拖着走,每次都引来集镇人群的围观,夸一句“谁家的懂事小孩!”
    两个孩子的零花钱也不少,太史阑并不控制他们的供给,唯一的要求是记账,并隔段时间将他们的账本送去静海或丽京,由父母亲自审核账本。对于使用得当,账目清楚的孩子,会有静海或丽京新鲜玩意奖励。这样来上几次,叮叮一开始还有点乱花钱的毛病,羡慕了几次弟弟的新鲜玩具之后,很快就改了,现在两人都爱上了存钱,都是小富翁。
    太史阑也从没忘记两个孩子成长过程中,父母的参与感。这几年她戎马倥偬,竟然一直没能前去极东看过孩子,而容楚,也只在孩子整周岁不到,还抱在手中的时候去看过,之后因为政务繁忙,西番作乱,没能再去。但人不在不代表精神不在,两人信件频繁,苏亚和赵十七也整天“国公总督说这样这样,国公总督说那样那样”,两个孩子虽然对父母没印象,但存在感着实深刻,每天也习惯性跟着念叨“我这样这样麻麻一定会夸我”“我那样那样爹爹一定很高兴”。倒从没将父母淡忘过。
    苏亚在对孩子进行早期教育的时候,很多时候很心疼,比如孩子一哭她就想抱,孩子一犯错她也不想罚,但太史阑的命令压着,她也只能照样执行,她和赵十四每年会轮番回去一次,向容楚和太史阑汇报一下孩子的成长,眼看着孩子渐渐长大,果然是人人喜爱的好性子好教养,越来越容易管,也不禁十分欢喜,觉得总督大人果然永远是英明的。
    所以她现在管孩子也很坚决,太史阑表示生日当天可以休息,但药澡养生不能停,她就把两个孩子拎去泡澡,泡澡回来,却看见难得出关的李扶舟,已经坐在了案前,正用一块干净的布,慢慢地擦蛋糕盒子。
    苏亚眼光一落,停住脚步,止住了两个孩子即将扑上去的动作。
    她看见,李扶舟擦的,并不是那个盒子,而是盒子上栓着的一封彩边的信。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信应该是太史阑亲手书写,上面写着“致叮叮当当”。
    黄昏的夕阳光泽如金,映射李扶舟眉睫乌黑而温柔,他手中雪白的绸巾一遍遍抹过那几个字迹,手指动作轻轻。
    苏亚忽觉心酸,捂住了叮叮将要呼唤的嘴。
    叮叮睁大眼睛,乌黑的瞳仁滴溜溜地落在李扶舟身上,从她矮矮的角度,能看见他鼻挺如峰,其下一抹唇线殷红,微微翘起一抹弧度。
    她忽然觉得李叔叔这一刻看起来,特别好看,却有点……让人难过。
    就是这一抹恍惚而动人的笑……
    她们只是一停,李扶舟已经察觉,停下动作抬头。苏亚眼尖地看见他不怕脏地,将擦过字迹灰尘的雪白绸巾,收进自己袖子里。
    “李叔叔!”叮叮立即飞扑过去,远远对着他张开双臂,“来抱抱!”
    当当薄唇一撇,嫌弃地一扭头,拉着苏亚的手,稳稳走过去,鞠躬,“李叔叔。”
    李扶舟接住叮叮,摸了摸当当的头,起身道:“我来和叮叮当当说一声,今天他们生日,晚课就不必上了,你们几人好好庆祝。”说完起身。
    苏亚瞥了他一眼——不上晚课随便安排个人来说一声便行,何劳家主大人亲自过来说?不过是想看看太史阑的手泽罢了。
    李扶舟似乎在顾忌什么,和两个孩子亲近却不太接近,以往几次生日,他和李家高层都不曾参加,只送礼,并让年龄相近的师兄弟姐妹们来陪小寿星热闹一番而已。
    “总督大人说了,孩子三周岁也算重要日子,请家主一并尝尝这蛋糕吧。”
    南齐的生日按实数算,叮叮当当景泰二年九月二十一出生,到景泰五年的这一天整三周。
    李扶舟似乎微微一怔,正跨进门来的赵十七微微一哼,随即勉强扯出一脸笑容,“正是,家主大人既然来了,可别再走,好歹陪孩子过一次生日。”
    一旁一起过来的容榕微笑,她一直住在山上,除了帮苏亚照顾两个孩子,其余时间就几乎等于半清修,快二十岁的女子,清心寡欲得仿佛早已过却半生,她这年纪始终不嫁,自然也是国公府的心病,可是无论怎么催怎么问,她总是淡淡微笑,说一声“万事随缘”。
    当初老国公夫人上山住了三个月,教育了她三个月,她也就这样子,气得老夫人心口疼,有时背后还忍不住要埋怨一句太史阑,当初在静海怎么看顾容榕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一个好好的孩子变成这样。
    容榕这些年在山上居住,她出身不凡,品貌俱佳,自然也引得李家那些年轻从属的爱慕,其中不乏出身门第都极好的少年英杰,可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意,那一段段流水情意,没不过那女子清淡的裙角。
    对于容榕来说,世间珍重,除了那个男子,剩下的也就是家人,那对她亲手接生的孩子,是她的心头宝,两个孩子对她也极其依恋,因了她,才没有太多失去父母照拂导致的阴影。
    她今日过来,带来自己做的绣工精美的护腕护膝,两个孩子渐渐大了,又没被拘束天性,免不了的淘气,衣服破损常常很快,有时候还难免伤着膝盖手肘。
    容榕的女工师从苏亚,现在已经很可以了,来山上第二年,叮叮的小衣服就都是她做的。
    她对李扶舟颔首,在一边微笑坐下,和赵十七神经质地排斥李扶舟不同,她根本不在意这世上任何所谓哥哥的“情敌”——她亲眼看过太史阑为了容楚,怎样生下这对孩子。如果这样的感情都会出现变故,这世上再无真心。
    赵十七搬着一个大箱子,这是景泰蓝命人送来的礼物,小皇帝的礼物各种随心所欲,前年是一张双层摇篮,险些把上铺的叮叮给摇下去,去年是一箱南洋水果,打开箱子的时候叮叮当当抱头鼠窜,乾坤山上其后臭了三天,三天内众人食不下咽,话题都是“什么玩意那么臭?”
    关于那玩意的臭到底属于屎臭还是腐坏的蛋臭,李家弟子们分成两大阵营,“屎臭”派和“蛋臭”派在一段时期内,唇枪舌战,怒目相视,双方互贴大标语,高呼“屎臭(蛋臭)派滚出乾坤山!”
    容叮叮对此表示她整个人都不好了;容当当趁此机会拉帮结派,设赌买注,买定离手,操纵赌盘,最后助“屎臭”派大胜“蛋臭”派,大赚一笔。
    所以现在景泰蓝的礼物送过来,没人敢立即开启,这万一再来什么奇葩玩意,这蛋糕也就被毁了,众人因此一致决定,暂时不理,专心只攻蛋糕。
    叮叮爬上李扶舟的膝盖嚷嚷:“切蛋糕,切蛋糕!”
    叮叮当当虽然第一次见蛋糕,其实却不陌生,之前太史阑已经给他们画过大饼,描绘过无数次蛋糕的美妙,但无论孩子怎么流口水索求,她都表示,必须等他们生日,并且表现极好,才有可能做这“世上最美味但是也最麻烦最珍贵”的玩意。
    太史阑一向认为,对于孩子,好东西不要一下子全数捧出来,这会让他们满足过度,越发挑剔,并失去对世事的好奇和追索。
    在教育这一块,容楚则一向尊重太史阑,连带国公府上下,也不得不听从——论起教育成功,太史阑无可非议,她拥有最金光闪闪的例子,现成的皇帝大人在那呢!
    所以国公府给孩子准备的很多礼物,在太史阑那里审核不过关,满腔爱心无处泄的国公夫妇,也只能含泪捧心望天。
    李扶舟亲自帮孩子解开盒子,这下连素来装深沉的当当也挤了过来,两个孩子小狗一样扒着桌子,眼巴巴地瞧着,再同时发出一声“哇哦——”
    三层蛋糕,三个颜色,最下面是白色的,中间粉红,最上面粉黄。
    不得不说静海大厨还是很巧手的,再三试做改良之后的蛋糕,看起来很是那么一回事。
    每层蛋糕都挂花镶边,最上面的粉黄色蛋糕,做了四只兔子,两大两小,一起在啃萝卜,下面有叮叮当当生日快乐字样,以及英文的“happybirthday。”
    两个孩子都已经开始认字,太史阑并不要求他们三岁能文五岁能武,随意由他们学,不过两个孩子都极其聪明,这么随随便便学着,也认得几百字,英文也学了,那是学着好玩,因为苏亚说景泰蓝哥哥会在朝上用英文骂人,两人都觉得拉风,缠着苏亚去信太史阑,学了二十六个字母和几十个太史阑还记得的单词。
    “叮叮当当生日快乐。”叮叮奶声奶气地念。
    当当则盯着蛋糕上的挂花,细长而弧度优美的眼睛一扫,已经锁定了看起来最诱人奶油最多的一块区域。
    苏亚和赵十七则盯着啃萝卜的兔子们无语,他们听这蛋糕也听腻了,老实说心里也有几分期待,不过此刻看见,还没来得及欣赏,直接就被这群兔子给雷晕了。一家四口,四只兔子,是吧?真美好的想象啊,可这一家四口哪只能算兔子?要么是属性为狼的兔子?
    或者容叮叮勉强可以算兔子?不过赵十七一定会大口唾沫呸出去——自从容叮叮有次用纯良的眼神和经典的“来抱抱”骗走了他一年的存款后,他再也不夸小公主“善良可爱,纯真无邪”了。
    四只兔子手牵手,大兔子西装革履,二兔子西装革履,三兔子小号西装革履,四兔子……好吧,粉色小裙子。
    苏亚严重怀疑二兔子原本应该是白色礼服裙,结果被某个嗤之以鼻的人换成了西装革履。
    以至于这群兔子看起来像一群公兔子诱拐未成年母兔子。
    李扶舟眼角在那四只兔子上淡淡滑过,并没有多看一眼,顺手拿起一边的银刀,很亲切地问当当,“当当想要哪块?”
    当当毫不犹豫指了大兔子——那块兔子本身是最大的,因为靠边,旁边还有雕花边缘以及花朵状奶油,奶油平均厚度份量和分布面积为整个蛋糕之最。
    容当当,眼神神准当之无愧也。
    李扶舟也毫不犹豫一刀下去,大兔子和二兔子惨被分离,大兔子还断了一只牵着二兔子的手……
    容当当心满意足地端着蛋糕盘子去啃了,李扶舟问他:“当当觉得李叔叔该吃哪块?”
    容当当是个非常知恩善报的好孩子。他知道正常情况下,蛋糕应该由姐姐先选,这是阿姨叔叔的规矩,所谓前后有序,那么很可能他得不到这块早已看中的蛋糕,抢也没用,越抢会越没得吃。但现在多了个李叔叔,李叔叔是客人,他操刀分蛋糕,苏亚阿姨和十七叔叔不好阻止,所以他才占了大头。
    知恩善报的容当当,非常善解人意地把二兔子指给了李叔叔,“这个,第二大。”
    他的意思是这只兔子体积第二,自然奶油含量也第二,所谓投桃报李也。
    李扶舟展颜一笑,“多谢当当。”却没有去切那块,又先问容叮叮,“叮叮喜欢哪块?”
    容叮叮一直盯着那粉红的小兔子,一点也不计较奶油多少,笑眯眯仰起头,“小兔子,最美的容叮叮哦。”
    两个孩子捧着蛋糕去吃了,李扶舟才笑笑,不急不慢地切了太史阑兔子,顺手搁下两个盒子,道:“送给孩子的一点心意。”
    每年孩子生日他都会送礼物,有时候是强身健体的丹药,有时候是请高人加持过的法器,苏亚和赵十七也习惯了,道谢收下,自后会送回丽京给容楚。
    李扶舟并没有吃之后的生日宴,有他在,李家那些来拜寿的师兄弟姐妹也不敢进门,不过很快,李家的小辈们,就瞠目结舌地看见,平日里尊贵遥远的家主大人,从里头走了出来,依然的一身尊贵遥远,手中却极其违和地托了一盘……粉黄的糕。
    造型搭配得很……可爱。
    李家小辈们退后行礼,看着家主大人的袍角,比平时更平稳地掠过,听见那一声温和又冲淡的“嗯。”少年少女们抬起头,就看见家主大人珍重托糕远去的背影。
    好半晌。
    “喂,王师兄……”
    “嗯……嗯?”
    “你看见那糕的模样了吗……”
    “哦……我正恍惚呢……好像是只兔子……”
    “呃……兔子……”
    “呃……家主……”
    ……
    “家主,这是什么?叮叮当当那里的糕点?”回乾坤殿的路上李扶舟遇见了韦雅,她在路边向他行礼,看见他手中糕点,好奇问了一句,并探头来看。
    李扶舟手腕一让,淡淡道:“是的。”
    韦雅已经看见糕点上的图案,先怔了怔,随即脸色一变,勉强笑道:“着实讨人喜欢。”退到一边。
    她低头看着李扶舟袍角更加平稳地掠过,手指慢慢扭紧。
    ……
    据说人在形象毁的时候更容易被发现,所以李扶舟今天的托糕行动注定被更多人看见。
    在最后一个到达乾坤殿前的拐角处,他遇见龙朝。
    龙朝在山上已经四年了,当初太史阑上山后,他就留了下来,但老家主一直没有对众人说清楚他的身份,只说他是一个亲戚之后,给他安排了一个清闲又无实权的管理职务,龙朝从此便安安分分在山上呆了下来。
    李家人背后猜测了几年,终究没有敢往深入猜测了下去,好在龙朝之后一直很低调,虽然穿衣服的风格惊悚了点,但正因为他穿衣的夺人眼目,反而让人们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衣服上,而忽略他那张和李扶舟过于神似,容易引起怀疑的脸。
    龙朝的爱好一直是手工制作,是这方面的大师级别人物,这几年他闲来无事,就是琢磨着做各种东西,将乾坤殿之外的李家上下机关防卫,几乎都调整了一遍。
    一开始他做的东西,老家主并不想用,李家现有的机关也很出色,而且这些机关太重要,调换了之后影响巨大,但有次试用了龙朝的机关器具之后,惊为天人,先在几处小地方使用,赢得了一致的赞赏,后来长老会便逐渐放开权限,使用龙朝的制品,现在李家防卫,可谓更加固若金汤。
    李扶舟对此不置可否,他向来不管这些杂事,不过也曾亲自查看过这些机关,对于龙朝的机关技巧同样表示赞赏。
    不过赞赏归赞赏,背后的疑问却因此更多了些——李家先祖之一,曾经就很擅长机关工巧之术,李家此术代代相传,唯有李扶舟,少年时才回归李家,没有继承这门传承,如今却是龙朝继承了,这其中含义,就颇有些意味深长了。
    此刻龙朝正背对着李扶舟,不知捣鼓着什么,桃红色的袍子掖在腰上,露出草绿色的裤子和杏黄色的靴子。
    他身上的衣服总能让人看了晕一晕,再晕一晕,随即便心生烦躁,急欲走开。
    不过李扶舟没有走开,他托着那盘蛋糕,明明一副准备回去享受的样子,却偏偏停了下来,静静地看龙朝在忙活。
    龙朝只会一些粗浅武功,上山后也没有再学,此刻自然没察觉身后的李扶舟,在那撅着屁股,拖出一个东西来,犹豫地托着下巴道:“如何能行得更远一些……”
    李扶舟看了一眼,那东西半人高,前后两个轮子,中间连着一些铁链条,前头还有一个马形笼头,后头还有一个小小座位。
    太史阑此时若在,大抵要惊得眼睛睁一睁,说一声“自行车雏形!这你也能搞得出来!”
    李扶舟自然没认出这是什么东西,却也隐约猜出似乎是什么代步工具,眼中波光缓缓一闪而过。
    “链条这样放外面不好看……”龙朝叽叽咕咕站起,一转头看见一抹袍角,身子硬了硬,再回头已经是一脸如花笑容,“见过家主。”
    李扶舟对他温和一笑,龙朝回以更加恳切亲和的笑容。
    两人虽然同在山上,其实很少见面。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龙朝的住处在后山北麓,李扶舟在前山南麓,行走和生活轨迹很难交错。再加上李扶舟基本上都在闭关,所以两人虽然处处都能感觉到对方存在的痕迹,但碰上面,似乎这还是几年来第二次。
    此刻两人对面而立,温和冲淡李扶舟,艳丽灵动龙朝,彼此衣襟都在风中猎猎作舞,乍一看着实养眼美景,然而渐起的山间云雾间那两张相似的脸,却让人从心底生出寒意来。
    “做的什么?”李扶舟问话依旧是温和的,但除温和外听不出任何情绪和含义。
    “一种可以代步的车子。”龙朝抹一把汗,“送给那对小祖宗玩。”
    “难怪这么矮。”李扶舟一笑,“可以做大人用的么?”
    “试验成功了,自然可以。”龙朝咧嘴一笑。
    “似乎还是需要用腿来蹬。”李扶舟仔细看了一眼,“也就是说,速度有限。”
    “那是自然。”龙朝推推车子,三两下拆了车子外面的链条,“如果速度过快,奔马一样,岂不是能伤人?”
    他笑,李扶舟也笑,车子链条一拆,现出木质的框架,没有任何杀伤性的实用性工具。
    “家主手中是什么?”龙朝慢慢收拾东西,眼神有点贪馋地望过来。
    “试验中的食物。”李扶舟望定他,唇角一抹温柔的弧度,“和你的车子一样,因为在试验中,不知安全与否,我就不请你尝尝了。”
    “我看是家主不舍得给我尝吧。”龙朝看一眼李扶舟脸色,“哦,玩笑。”
    李扶舟不过一笑,点点头,自转身离开,刚走出两步,就听见龙朝在他身后道:“哦,家主,我的车子和你的糕点不一样,它必定是安全的。”
    李扶舟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就好像没听见这句话。
    龙朝前前后后推着他的自行车龙头,望着李扶舟飘然远去的背影,唇角笑意不散,忽然他转头,看见那对满脸奶油的小祖宗,欢笑地向他奔来。
    ……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50:30
     第九十章 回家
     更新时间:2013-12-30 13:40:11 本章字数:10668

    景泰六年二月,东堂再次大举进犯,皇帝授太史阑总制除丽京外的全国军务,太史阑下令调天纪军于南徐一线海防参战。
    一次战役中,一发冷炮落入还在后方的天纪少帅纪连城营帐,纪连城当时病重,躲闪稍迟,竟被炸死。天纪军前锋大乱,险些影响战局,当时诸将束手,推诿责任,不敢在此艰难时刻担当重任,害怕事后被太史阑追究责任,眼看大厦将倾,天纪最年轻的副将邰世涛,得众中下层军官推举,趁夜兵变,杀桀骜不驯的纪氏将领,收服其余高层军官,将天纪主力军权尽数收归手中。
    邰世涛夺军权成功后,有相当一部分将领在观望,想知道这愣头青小子的下场。在这些人看来,邰世涛夺军权,一方面在丽京半养老的纪家老帅不会甘休,另一方面,觊觎天纪军权已久的太史阑,必然要趁此时出手,邰世涛竟然敢抢她的先,肯定要遭到太史阑的制裁。所以在邰世涛夺权之初,很多有机会掀翻他的将领选择了按兵不动,等待更好的时机。
    谁知道时机从来不是等来的,更多时候,时机会被等错过。邰世涛掌握天纪军权后,不顾手下劝阻,当即将天纪高层变动飞马快报太史阑,并亲自上阵,阻挡了东堂的一系列进攻,扭转了战局。而太史阑得报之后,当即口头批准了邰世涛所有对天纪军的人员变动,并快报丽京朝廷裁决。
    与此同时,京中也有风云涌动,陛下忽然下旨,升天纪老帅纪明堂为公爵,赐京中宅邸养老,并以邰世涛为新任天纪军总将,天纪从即日起改名天顺军,不再设元帅,只设总将,位次列于太史阑之下。
    这一着就等于收了纪家的军权,纪明堂如何肯依?但此时天纪军,已经不是纪家的了,邰世涛掌权,太史阑派军顺利入驻,当日下狱昔日高层将领十一人,在邰世涛的配合下,以最快的速度,将天纪军上下的纪氏派系,做了一个彻底的清洗。
    事情发展到这样出乎意料的地步,那些按兵不动等后续的人悔青了肠子,到此时明眼人已经看出了邰世涛和太史阑,甚至和朝廷之间的猫腻,可是已经迟了。天纪,从此成为朝廷囊中之物。
    有谁能想到,有人目光深远,一着暗棋一布六年,步步蚕食,着着深入,等待最后一个风云涌动的时机,长刀怒砍,换了人间。
    而做这一切的目的,只不过是两个男人,为了保护深爱的她。
    景泰六年七月,在太史阑再次驱逐东堂,天顺军收归朝廷之后,帝诏:封容楚为荣昌郡王,同时升太史阑为公爵。南齐朝第一位异姓王和第一位女国公,同时诞生。
    很多人看来,这不过是陛下不想让太史阑的爵衔压过了容楚而已,所谓阴盛阳衰,不利家门。平白便宜了容楚得一个王爵。
    不过三公清楚,容楚封王是迟早的事情。天纪能够收回朝廷,他才是最大的功臣。而天纪开了一个缺口,之后折威和天节迟早将纳入陛下手中。外三家军从此不存在,天下军权大一统,真正实现了中央集权。从此,最艰难的事完成,皇朝最大的威胁将烟消云散。这同样是影响深远的巨大功勋。
    有很多人预测,太史阑在解决东堂侵边和平定西番后,或者南齐也会出现第二位异姓王,还是位女子。
    而对于太史阑来说,封王升爵都是小事,头衔越重责任越大,并不值得欢喜,她和孩子已经四年没见,和容楚也有将近一年没有机会在一起,做女将她已经做到了极致,做女人和母亲却实在悲催得很。
    她期待着重逢,去年她和容楚双双去信问李家,孩子现今情形如何。李家的答复是孩子身体已经不会有问题,当时正在筑基养气阶段,如果不想学武可以罢手,如果想学武还要再呆几年。
    太史阑和容楚去信问孩子意见,叮叮犹豫不决,当当表示还是再呆一阵子吧。容楚和太史阑向来把孩子当大人看,尊重他们的意见,当即说明两个孩子随时可以回归,武功一道随便他们学到什么程度。老国公倒是对孩子选择留在山上很满意,他认为等都等了那么多年,也不差一两年,孩子养好身体再学好武功,是一辈子的事,容家的后代,日后还是要上战场征天下的,老夫人却大失所望,险些又病了一场。
    不过后来据赵十八所说,容当当愿意留下来,并不是为了学武,只是他当时在和师兄们打什么赌,事关日后不少利益,容当当胜利在即,不肯放弃罢了。
    景泰六年七月,父母双双得封的消息,也传到了叮叮当当的耳朵里,那时候他们两个正在骑自行车。
    “爹爹麻麻又升官了哦。”叮叮笑眯了眼睛,“会给叮叮什么礼物呢?”
    “你就记得和爹爹麻麻要礼物,你就没想过咱们应该给爹爹麻麻贺礼?”容当当撇撇嘴,蹲在地下研究那自行车。
    自行车是麻麻给起的名字,她听说了这东西之后就送来了这个名字,两个孩子也就乖乖用了。
    两个孩子也不知道受谁影响,即使懂事后没见过父母,也一样有所情感侧重,两个人都是对太史阑更含糊些,不敢不听她的话。然后容叮叮爱和容楚撒娇,容当当爱和容楚告状,且喜欢拿容叮叮不小心“非议”麻麻的事情去和爹爹告状——他晓得这些事告到麻麻面前,麻麻未必在意。告到爹爹面前,爹爹绝不允许任何人说麻麻坏话,而且这个任何人包括叮叮当当。尤其是叮叮当当。
    容当当有点苦恼,姐姐越来越大了,越来越不好骗了,已经绝对不肯说麻麻一句坏话,他人生的乐趣因此少了一大半,要怎么才能寻回当初的感觉呢?
    “这自行车要是能跑得更快些就好了。”他咕哝,“送给麻麻玩。”
    “贺礼!”容叮叮眼睛一亮,“对哦,咱们还没给爹爹麻麻送过礼物呢。”一边拉开容当当的手,“弟弟,手不要伸到链条里,小心夹着哦。”
    不得不说,容叮叮做姐姐是很合格的,她始终牢记爹妈教诲——姐姐要爱护关心弟弟。平日里关心爱护得很全面很到位。
    “你说话能不能不要总加那些啊啊哦哦的。”容当当抽出手,顺手在姐姐的花褂子上擦了擦手上的灰,嫌弃地道:“还有,别送你那些洋娃娃小花包彩笔画报什么的,爹爹麻麻不会喜欢。”
    正要跑回去翻自己的洋娃娃小花包彩笔画报的容叮叮停了手,眨了眨眼睛,“也是哦,那送什么?”
    容当当在一边坐下来,不说话——他姐姐看似单蠢,胆子却超大。看似天真萝莉亲和力爆表的面孔下,是一颗超级强悍的心,她的主意往往比他还凶猛,所以关键时刻他不出声,姐姐决定,他只要拥护就行了。
    这样事后追帐,自然是姐姐承担责任,反正他是弟弟嘛,弟弟要听姐姐的话,麻麻说的。
    “哎呀!”容叮叮忽然双手一合,眼睛爆亮,“咱们把自己送去当礼物!”
    容当当的手指险些真的卡到链条里,难得地眯起了漂亮的长眼睛,“啊?”
    “苏姨姨说爹爹麻麻是好大好大的官儿,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嘛。”容叮叮越想越兴奋,“他们没见过的,不就是我们?弟弟你说,他们见到我们,是不是会很欢喜很欢喜?”
    容当当撇撇嘴,“不是吧,他们要真欢喜见到我们,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阳光下男娃娃鼻子皱着,有些不满的模样。
    容当当对于难见父母,其实很有几分介怀,只是从小深沉,不肯说出口罢了。
    “哎呀,爹爹麻麻忙嘛。”女娃娃手一挥,满不在乎模样,“当当你不要总记着啦,爹爹麻麻的信和礼物还少吗?”
    容当当抿抿嘴,慢吞吞玩着自行车链条,“可是,苏亚姨姨,十七叔叔,容榕姑妈她们一定不欢喜,他们也不会给我们下山的。”
    “偷偷地不就行了吗?”容叮叮气壮山河地小手一挥,“是去看爹爹麻麻啦,又不是去玩!”
    “姐姐,你真的决定了吗?”当当的细长眼睛转了又转,那声姐姐喊得颇诚恳。
    容叮叮笑出右颊的小酒涡,“当当,你不想爹爹麻麻吗?”
    两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对笑了半晌,随即容叮叮皱皱鼻子,“那么,我们来商量个办法,怎么瞒过李爷爷,李叔叔,韦雅姨姨,容榕姑姑,苏亚姨姨,十七叔叔、唐师兄、黄师兄、尤师姐……”她扳着手指数了半天,把十个手指数了一遍一遍,数到眼睛发直,终于叹了口气,声音也低了下来,“……瞒过她们,逃下山……”
    “哦,其实也不难……”容当当从屁股后头抽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
    本子上歪歪扭扭,第一张“如何蒙X爷爷叔叔姑姑等等……”。“蔽”字不会写,就一个叉代替。
    第二张“出走路线图”。
    第三张则贴着一张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纸,写着“江湖行走十三计以及十三忌。”其中包括“遇林莫入”“财不露白”等路人皆知的经典指导总结语。
    看字迹新旧以及资料完整程度,很明显不是刚刚弄好的东西。
    容叮叮撅着屁股,看了半晌,问弟弟,“当当,什么叫财不露白?”
    “笨蛋。”容当当薄唇一撇,“就是财宝不要在白天露出来啦。”
    “哦,但是银子那么亮,晚上露出来不是更容易被看见吗?”
    “……笨蛋。谁叫你晚上把银子露出来呢……”
    “哦……可是当当,为什么银子这里,你后面写容叮叮啊。”
    “你是姐姐呀。”容当当用很奇怪的眼神看姐姐,“姐姐不都要养弟弟吗?银子当然都是你出。”
    容叮叮思考了半晌,摇头,“麻麻没有说姐姐要养弟弟,麻麻倒是说过男人要养女人。”
    “等你长出咪咪,我养你还差不多,你现在算女人吗?”容当当细长的眼睛一眯,甚鄙视。
    “什么是咪咪呀?”
    “景泰蓝哥哥说的,女人有咪咪,男人有弟弟,弟弟遇上咪咪,就有了叮叮当当。”
    容叮叮摇了摇头,对这个过于抽象的解释不以为然,也没什么兴趣,只道:“咱们去了丽京,去找景泰蓝哥哥吧。”
    “找他干嘛?”容当当立即想起爹爹嘱咐的“男孩子要保护姐姐,不能让姐姐和任何除弟弟之外的师兄哥哥们太亲热”的慎重告诫。
    “借钱呀。”容叮叮笑眯了眼睛,“麻麻说景泰蓝哥哥很有钱,养得起很多百姓,我们可以找景泰蓝哥哥要过去三年的压岁钱。”
    不得不说,容叮叮小公主,活泼大气,甜美可亲,更有一项十分接地气的爱好——爱钱。
    她爱钱,却不怕花钱,她喜欢钱花出去时候的痛快,更喜欢钱收进来时候的叮叮之声。
    容当当诸事爱算计,唯独对钱很淡漠,周身充满郡王府未来继承人蔑视天下钱财的气场,听见这句,细长的眼尾鄙视地瞥一瞥,懒得评说。
    两个脑袋头碰头凑在一起,开始研究计划的具体可行性——如何脱身、逃脱路线、随身物品……
    又过了几天,山下逢集的日子,因为最近几天叮叮当当都表现完美,被特批双双下山逛街,两人骑着自己的自行车,跟着苏亚阿姨和十八叔叔的马车,一路去了山下集镇。
    叮叮当当骑自行车是经过太史阑特批的,她认为这是一项极好的运动,只是以往两人嫌路远,不肯骑车下山,这次不辞辛苦地骑了车子,苏亚和赵十八都很满意。
    两人的自行车后面照例有一个小空箱子,用来放等下购买的物品。其实两人的供给,什么都不会缺,但太史阑希望孩子接触社会,懂得生活,懂得和人打交道,所以日用品常常他们自己买。
    山下小镇春滕镇,大多数人也是李家附属,早见识过这两辆短腿自行车,一开始看两个小家伙骑着这矮矮的小车子还要发笑,如今也已经见怪不怪。
    正因为是在遍地熟人,安全性绝无问题的春滕镇,所以苏亚和赵十八也没把两人看太紧,两人说在街上遇见相好的朋友,要一起去看童子布袋戏,苏亚便让他们自己去了。
    两个孩子进了布袋戏的会场,过了一会出来,后来还跟着年纪相仿的两个男孩。
    “大虎二虎,你们一直说要骑这车子是吧?”容当当拍拍自行车,“今天借给你们骑。”
    两个孩子欢呼雀跃,容当当则提出要求——布袋戏后把车子骑出来,在苏亚和赵十八视线可及的地方转一圈。之后每半个时辰都出现在他们面前一次,但不要露正脸,远远地让他们看见车子就行了。
    两个孩子没口答应,容当当又警告了他们不能弄坏车子之后,便牵着姐姐拔腿要走。
    容叮叮走出几步,忽然又回身,对发小大虎二虎张开双臂,眯眯笑,“来抱抱!”
    “走啦!”容当当一把拽走了他的拥抱狂姐姐……
    半个时辰后,采买物品的苏亚和赵十八,看见叮叮当当的车子从布袋戏棚子里出现,往镇东头去了。
    时辰还早,两人也没在意。想着他们大概去镇东头的打铁匠那里玩。两个孩子嘴甜脑子灵,十分讨喜,在这镇上粉丝无数,到哪里都有玩乐吃喝。
    又过了半个时辰,苏亚和赵十八听见两辆车子从镇西头过。
    嗯,应该是去找西头绣坊的云娘姐姐。
    苏亚看了看那车子,皱了皱眉,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也想不出来问题所在,便也没在意。
    又过了半个时辰,苏亚和赵十八听说两辆车子停在镇南头停花小馆的后面,猜着他俩可能是去吃停花馆的花式面。
    之后时不时的,两辆车子撞进视线,苏亚和赵十八也没有多管。
    这两人因为身份原因,骨子里都是宠孩子的,都希望把自己的小主子捧天上去,都觉得两个孩子也好久没下山了,多玩一会儿也可以。
    如果换容榕来,大抵中午便要把他们给拎回去,容榕对孩子的管教更为严格,两个孩子亲她也怕她。
    直到半下午,两人想着再不走就要在镇上过夜,便寻着自行车过去,结果晴天霹雳地发现,骑车的竟然是大虎二虎!
    两人大惊,在全镇查找,哪有还有两个孩子的影子?苏亚这才想起先前的不对劲之处——两辆车子后面的小箱子不见了!
    换句话说,那箱子不是空的,两个小混蛋是有备而溜。
    虽然知道了孩子是自己逃跑的,不是被掳的,但两人还是心急如焚,在发动全镇人寻找同时,又急急通报山上,顿时李家上下都翻了天,李扶舟出关亲自寻找,所有弟子出动寻人,连一根草都要拔起来看看后面有没有藏人。
    遍寻无获,毫无线索,最后还是李扶舟灵机一动,亲自去查看叮叮当当的卧房,才在枕头下发现一张歪歪扭扭的“告别书”。
    “爷爷叔叔,韦雅阿姨,还有别的叔叔姨姨师兄师姐们,叮叮当当回家啦,谢谢你们四年的照顾,不用找我们,我们认得回家的路哈。”最上面一排是叮叮的字迹,下面一排工整些的是容当当的,看样子是临时加上去的,“叔叔,咱们和你告别了,自己回家了,不是离家出走哦,你知道怎么和爹爹麻麻讲的。”
    李扶舟唇角微微一弯——这两个小滑头。
    随即他神色便转为怅然,小心地叠起信纸,负手行到窗边。
    七月窗外秋花正好,乾坤山云遮雾绕,天地都在一片濛濛之色中沉静,唯他心思起伏依旧如涛。
    他们……终究是走了。
    这些年他们在他身边,一日日长成,就似看见她亦在身侧,由漠然至笑颦相向。
    空了一处的心,也因此似得圆满。但内心依旧明白,一直都明白,筵席终将散,月圆终会缺,乾坤殿中蔓殊沙花开如海却是幻景,在下一次风雨到来之前寂灭。
    不过也无妨,此生能有这一段相遇,能得她一段付托,终究不枉。
    三千霓虹星雨过,总有属于自己的那一颗。
    就这样罢。
    ……
    那封广而告之的“告别书”,让所有人终于深切地明白——两个小混账,跑啦!
    无奈之下,李家只得火速通知国公府和总督府。
    ……
    三天之后,无名县,两个孩子遇见一个穷苦汉子,打听到他想去江浙行省投亲,便称自己也是要去江浙行省,路上却和姑父失散,请和这位一看就很善良的大叔相伴而行,并诚恳地请大叔吃了一顿饱饭,第二天,这位大叔便多了两个“侄子”,雇了辆马车,一路慢慢前行。
    十天之后,在鲁东行省,这个马车和一群去江浙跑生意的商队同行,谁知道半道上遇见山匪,所有人都被掳走,只跑掉了汉子的那对“侄子”。
    十二天之后,那对极东大侄子住在客栈,两个四五岁的孩子住客栈很引人注目,虽然两个孩子说大人随后就到,还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当晚客房里似有异声,第二天掌柜的来敲门,却发现一个年轻人赤条条晕在地上,两个孩子已经不见踪影。
    十四天之后,那对极东大侄子在街头卖艺,无意中撞到了路过此地,前往京中述职并升迁的原西凌按察使夫人的车驾,一番惊吓之后,夫人听说两个可怜又可爱的孩子,也要去丽京投亲,路上却被山匪捉去了姑父,好容易死里逃生,盘缠无着街头卖艺,只想着去丽京看爹爹一眼,顿时动了恻隐之心,将两个孩子收留了,跟着车队一起走。
    之后便一路平静,再过半个多月之后,按察使夫人车驾抵达丽京。
    ……
    “哇,好大的门楼。”极东大侄子们仰着头,两眼放光地盯着丽京高敞的城门。
    极东大侄子们小脸雪白,眼珠乌黑,穿着一模一样的竹青色小袍子,黑色小靴子,仰着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可爱水嫩得让路人侧目手痒,都恨不得去捏上一把。
    按察使夫人看着那对小小身影,有些不舍地吩咐嬷嬷:“去问问叮叮当当,他们的家在哪,安排人给送过去。”
    “是。”
    想了一想按察使夫人又道:“如果两个孩子家里有什么困难……你们看情形斟酌,再接回来也可以,家里不缺两个孩子饭吃。”
    “是。”嬷嬷们喜笑颜开。
    这段日子相处,两个小混蛋,一个嘴甜一个机灵,早把众人都哄得贴心贴肺,恨不得他们不要回家才好。再说众人也都认为,如果是豪门巨富之家,怎么可能让四五岁的孩子走老远的路来投亲?想必家境贫寒。
    极东大侄子们听说要送他们回家,便请嬷嬷带到夫人轿子前,给夫人道谢。
    “夫人。”容叮叮牵着容当当,认认真真给按察使夫人行礼,顺手递上两张卡片,“一路谢谢您照顾啦,这是我们的名片,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好啦。”
    夫人失笑,接过“名片。”原来是两张质地颇为坚硬的萱纹纸,正面歪歪扭扭写着“容叮叮”,反面则更歪歪扭扭写着“前市大街四明巷。”
    夫人以前到过丽京,隐约觉得这地名有些熟悉,却也没在意,只觉得两个孩子好玩,含笑收了,又嘱咐他们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才命人驱车送他们回去。
    车马辘辘,极东大侄子们坐在车上,眼珠子骨碌碌转。
    容叮叮欢欢喜喜,扳指头算今天可以收到多少见面礼,容当当却满面沉思,小脸严肃。
    “当当,你为什么不欢喜?”
    “你欢喜才奇怪,你怎么不想想,咱们是溜出来的呀。”
    “是呀,那又怎么了?咱们大老远地来了,爹爹应该很欢喜呀。”
    “我倒觉得他会先惩罚咱们不听话……”
    “呃……不会吧……麻麻在也许可能……爹爹……爹爹很爱我的!”
    “爱你才打你……想想怎么屁股不挨打吧!”
    “当当,你一定有坏主意的!”
    “来,听着……”
    ……
    半个时辰后,车子停在荣昌郡王府门口。容楚升郡王后没有另外建府,只将原有匾额换了就是。
    按察使家的小厮有点傻眼地看着金光灿灿的门匾,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这地头。
    容当当递了一小块银子过去,奶声奶气道谢加解释,“听说我爹爹就是在这里头做管家啦。”
    小厮这才释然,道谢接了银子,心里有点遗憾这两个小少爷一身的贵气,却只是管家之子,如果真是郡王府的公子,哪怕是个旁支,配自家的小小姐多合适。
    两个娃娃下了车,拒绝了小厮帮忙叫门的好心,等按察使的人都走了,才躲到一边墙角,头靠头商量。
    “你说爹爹这个时辰在上朝?”
    “差不多。景泰蓝哥哥说以前上朝时辰太早,现在推迟了,所以爹爹回来的时辰要到中午的。”
    “那咱们万一等不到爷爷呢?”
    “爷爷每天出去喝茶的,再等一会差不多啦……容叮叮,你要可爱点,等下就看你啦。”
    “这样可爱吗?弟弟?”
    “呕……”
    一刻钟后。
    “这么多人来来去去,谁是爷爷呢……咱们认错了怎么办?”
    “……我也不太清楚,你晓得的,爹爹说爷爷和蔼可亲,麻麻却说爷爷是个严肃古板的老头子。”
    两双漂亮眼睛茫然地对视半晌,实在不明白“和蔼可亲”和“严肃古板”的集合体该是什么样子。
    “喂,等等,你看那边!”
    ……
    容弥在茶馆喝完茶回来,慢慢研磨着手中的玉核桃,一路心事重重地步行回家。
    老家伙以前没有在外喝茶的习惯,直到太史阑出任静海总督,先是容楚喜欢逛茶馆听说书,他知道后也忍不住心痒,去茶馆听了一次,听完嗤之以鼻的同时,却也发现茶馆是个好地方,一群闲得无聊的老头子,早上带了自己的茶叶来泡茶馆,谈天说地聊曲子听说书,说说笑笑时间很快就打发掉了,不仅排遣了寂寞,而且茶馆确实是个信息流通迅速的地方,他在那里,听了不少太史阑的传奇,儿子的“绯闻”,甚至当初静海总督做满月都有人编成故事来讲,他听着,难免几分骄傲得意,也好趁机听听孙儿孙女的事儿——满月宴传奇里,说书先生不可避免地说到两个孩子,他听着别人夸耀自己的孙儿孙女,心里也似蜜甜,一直不能见孙儿孙女的遗憾,似乎在那样的述说里能得到弥补,他为此跑遍了京城的茶馆,听完了所有说书先生口中的“总督大人家双胞胎”,有一次,有一家说书先生说两个孩子“先天瘦弱,不能见人。”他勃然大怒,先拍了桌子,后砸了重金,从此后那说书先生提起两个孩子,必然是“龙章凤姿,天生神童”。
    容弥如果不是多年征战,一身暗伤,根本无法适应极东寒冷气候,被容楚死死拖住不许去李家的话,他早跑了去陪着孙儿孙女了。
    容弥想到孙儿孙女,不禁叹了口气。
    一对双胞,一对可爱的孩子,自己的嫡亲孙儿孙女,贴在心肝上日思夜想的宝贝,这都四岁了,他居然还一面都没见过,一面没见过也罢了,居然孙儿孙女都失踪了!
    孩子失踪的事情,容楚一开始自然是瞒着两老,但时日久了,总会露出痕迹,老两口知道后,再也没能睡好觉,随着时日推移,两府发动全部力量去找,甚至皇帝也暗中下令全国寻找,两个孩子依旧杳无踪迹,容弥这觉就越发睡不着了,总在做梦孩子们被欺负了,被掳走了,被杀害了,时常夜梦而醒,醒来时一身冷汗,孩子的哇哇哭声仿佛还在耳侧……
    容楚自然要安慰老爷子,说孩子们是自己溜的,不是被掳,而且孩子虽然小,从小受的却是精英教育,实际生活和处事能力非常强,根本不是那种自小被保护过度,毫无自保能力的少爷小姐,大可不必担心云云。容弥听着,却不过冷哼一声——什么精英教育!什么学习实际生活能力!太史阑出的什么馊主意!孩子因此没能享什么福也罢了,胆子也是这么惯大的!如果不是她把如何行走江湖的方法都告诉了孩子,这两个能想到离家出走吗!
    容弥愤然皱起眉头,揉了揉眉心,想着现在追究太史阑也没用,两个孩子要么去了静海,要么来了丽京,按说静海一直在战时管制,想去不太容易,也不知道两个孩子现在到了哪里,可千万不要出事……呸呸呸,想什么呢,绝对不会有事!
    老家伙边走边分神,蓦然脚尖踢到冰凉的石狮子,才发现到了家门口,他正想揉揉脚趾,一低头,却看见面前多了两个小人。
    两个小人各自拖着一个精巧的,却蒙了很多灰尘的小小箱子,左边的粉红,右边的粉蓝,居然还带着滑轮。穿着一模一样的青绸小袍子,一模一样白玉小腰带,一模一样黑色小靴子,都梳得齐齐整整的乌黑好头发,左边的一位圆脸大眼红唇,肌肤雪白晶莹如软玉,长睫毛浓密如扇子,眼神水汪汪,眉毛黛青青;右边一个肤色是少见的莹润蜜色,极其细腻,细长的眼睛瞳仁极大,眼尾挑出极其漂亮的上扬的弧度,直鼻薄唇,嘴唇习惯性抿成一条薄红的线。
    两个漂亮可爱得,让人忽然便软到了心底的,神仙般的小娃娃。
    两个娃娃仔细看不太像,但粗粗一看却觉得很像,像在神韵和气质,很少见的非常引人注目的感觉。
    容弥的心忽然咯噔一声,一股隐秘的,却不敢想象的惊喜涌上心头。
    他的手指抖了起来,玉核桃在掌心叮叮作响,左边的娃娃听见那声音,立即唇角一扬,欢喜地笑了起来,红唇弯出一抹动人的弧度,小小年纪,笑起来璀璨生花,美丽无俦,看得容弥眼晕。
    右边一个却嘴角一抿,这动作俨然有几分熟悉。
    容弥手指更抖,怕核桃掉下来砸了两个娃娃的脚,赶紧把核桃收起,左边娃娃的眼光立即贪馋地随着核桃的方向而去,小嘴唇动了动。
    右边娃娃却上前一步,递出一张小卡片,微微躬身,行了个优雅的礼,一本正经地道:“爷爷是吗?我是容当当,很高兴看见您。”
    左边一个眼神从核桃收回来,终于被提醒,恍然笑起来,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对着容弥,大声道:“来抱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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