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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天阑》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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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7:14
    第四十九章 兴奋国公府
     更新时间:2013-11-21 8:45:02 本章字数:10828

    黑暗里响起一些细碎的声音,轻微而温存,隐约有低低的笑,浅浅的哼,模糊的呢喃,这些低沉而美妙的声音,交织成一曲旖旎荡漾夜曲,在初夏的夜风中,丝网般飘荡,网住所有浮沉的心……
    在那曲美妙的夜曲里,时不时也有对话声传来。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你肚子好像动了下?”
    “哦,胎动。”
    “啊?啊!快!我听听我听听!”
    “容楚……”阴恻恻,咬牙低嘶的声音,“你要不要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停下来?”
    “别吵,别吵,哎呀她摸我脸呢,这么小就知道调戏爹爹,真聪明……来,爹爹拉拉小手……”荡漾得魂飞天外的声音。
    “……摸你妹,那是脚!混账小子!有种你再动一下!”
    “太史阑,别吓着我温柔乖巧的女儿!……嗯,咱们这么努力干活,会不会吵醒了她?”
    “儿子。”
    “女儿。”
    “儿子。”
    ……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终于累极相拥睡去。
    晨曦初起的时候,床铺有轻微的响动,太史阑没有睁开眼睛。
    感觉到他立在床前,目光将她深深凝注,那目光宛如实质,到哪里哪里便如丝绸拂拭,拂这夜迷离销魂,拭人间别离滋味。
    随即她额头落下微湿一吻,力道轻轻,也如初夏之梦。似幻景,却珍重。
    他的唇微微停留翕动,似乎有在说话,只是没有发出声音,她用心仔细地辨认着。
    直到她听见转身的声音,衣角拂过的声音,他似乎在桌前停了停,撕下了什么东西,放在了自己袖囊里。随即脚步声又起,她才睁开眼睛。
    最后一眼目送他背影,眸光深深。
    他虽是玩笑,她却记在心中,她要目送他的离开,将他此刻背影刻在心里。再不要像上次一样,在彼此混沌中分别。
    他必也知道她的沉默目送,尽量走得平稳,好似腿上骨伤全无。
    太史阑希望这屋子长些,好让他多走几步,又希望这屋子小些,好让他少走几步。
    他的背影终于没在门后,珠帘晃动一室光影,恍惚里还似昨夜,苏亚被人一把揪开,然后他风尘仆仆,临门而立,微笑着对她伸开双臂。
    太史阑有些恍惚地也伸开双臂,却只拥抱一室空茫。
    她静静地坐着,想着他离开那一吻,和所说的那几个字。
    “太史,我好欢喜。”
    简单几个字,真心满溢,她却忽觉酸楚。
    他和她在一起,喜悦美满似成奢侈,寻常夫君都应该获得的幸福,于他便是莫大恩赐。
    终究她欠了他。
    她垂头,良久,落下一滴泪来。
    ……
    五月的夏风从海边吹到丽京的时候,容楚也神清气爽兼满脸憔悴地归来。
    他在离京城十里外就改装,悄悄回城。进府还没坐定,赵十四就来传报说老爷找他。赵十四抠着手指,瞧着春风满面形如鬼的主子,眼珠子幽幽的,充满哀怨。
    容楚到憩虎堂时,老远就听见自家老爷子的咆哮声,还看见院子外头站着的几个脸熟的伴当,嗯,皇帝的,三公的,朝中几位同气连枝的重臣的,全了。
    容弥一看见容楚,就恨不得将手中的书册都扔到他脸上去,还是章凝抱住了,老章一边腾身抱住容弥,一边也对容楚瞪大眼珠子,“你你你……你这个时候竟然跑到静海去……你你你瞒得我们好苦……”
    “有这时辰责罚我,不如赶紧谈正事。”容楚笑吟吟坐下来,几位重臣和宫中皇帝亲信都赶紧凑过来。
    两个时辰后,老章他们终于告辞,气色比来时好了许多,老章走的时候,拉着容楚鬼鬼祟祟道:“你还年轻,要注意些身子,来日方长,不要折腾坏了身体。虽说年轻夫妻两地分离诚然残忍了些,好容易遇上干柴烈火什么的也难免,只是多少还要顾惜些……再说这大老远奔静海那个那个也忒费力气了些……你瞧你这脸色难看的,你可是咱们的中流砥柱……改日我给你送些补肾养气的好东西来……”
    容楚坦然谢了,送老章出门,顺便道:“有什么对女子有益的补药,也不妨送些来。”
    回到憩虎堂,迎面撞上黑脸的容弥,老爷子胸脯起伏,张嘴大喝:“跪下!”
    容楚眨眨眼,笑吟吟也就准备跪,周八一个猛子窜下来,砰一声跪在容弥面前,“老爷子,主子骨伤不能跪,周八代了!”
    “你养的好护卫!”容弥一脚把周八踢了出去,武功高强的大护卫周八老老实实给他一踢三丈,还在空中翻了个三百六十度前转体后滚翻,以示踢得很漂亮。
    完了在地上滚三滚,又窜回来跪着,“老爷子请继续。”
    容弥气得要笑——每次都这德行!自从容楚养出这几个护卫,他就一次没能教子成功。周八空中飞人,赵十四抱腿哭,他知道容楚偷偷离京后,翻身就要上马去追,愣是那个被抛弃的赵十四,一边恨恨地骂他主子一边抱住他大腿呜呜地哭,哭了两个时辰,哭到他追无可追。
    容弥哼哼着,看一眼憔悴的容楚,一屁股坐下来,周八立即灵巧地窜了出去。
    容楚笑吟吟地在一边也坐下来,喝茶,眼光飞飞的。
    容弥瞧一眼容楚的憔悴,忽觉心疼,转眼再看他一副肉体憔悴精神百倍的贱贱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硬邦邦地问:“太史阑回静海了?”
    容楚嗯了一声,还在陶然地笑着。
    容弥心一放下,火头子就蹭蹭地窜上来,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我就知道她没大事儿!该回来自然能回来,值得你丢下这么要紧的一摊子,大老远地奔去给她善后?你哪里是善后?你这分明是不顾大局,趁机私会!女人!女人!女人就是红颜祸水!太史阑甚至比红颜祸水还要祸水!你瞧她干的都是什么事儿!自己打打杀杀,还要拖得所有人跟着她奔波劳累,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她怀孕了。”
    “……这点事值得这时候跑这么一趟……啊?”容弥把一串话说完,才恍惚觉得,刚才似乎、好像、仿佛、也许,听见了几个非常惊悚的词儿,他停下来,瞪着眼睛,疑疑惑惑地道,“什么?”
    容楚先伸手拿过老头子手里的名册等物,才又说了一遍,“她怀孕了。”
    容弥手一张,手指在半空痉挛了一下,旁观的周八表示庆幸——差一点那好容易研究出来的名册就掉茶水里了,国公英明!
    “她她她她她会怀孕?”容弥开始结巴。
    容楚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这叫什么话?
    “她是女人!”
    老爷子脸色阵红阵白,周八深表同情地看着他——其实他和老爷子深有同感。他听见这消息的第一反应也是这句话,这纯粹是建立在对太史阑强悍印象上的直觉反应。这感觉,真的,国公你不懂。
    “我我我我不是那意思。”容弥呆了半天,终于把脑子完全顺了过来,“有了?真有了?”
    容楚微笑,掩不住的骄傲。
    一炮中奖,他对自己也无比满意。
    容弥的老脸终于如菊花开放——这可真是这么多年来的头一件喜事儿!
    容府虽然早已有了第三代,但晋国公已经是容楚,容楚的孩子,才是晋国公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最最重要,也是容弥夫妇期盼最深的子嗣。
    之前容楚接连死未婚妻,迟迟不婚,已经让两人急白了头发。之后好容易有女人了,偏偏又是太史阑,是太史阑也罢了,偏偏这女人尽干男人事儿和出格事儿,家国天下,战争官场,白日宣淫,始乱终弃……光天化日……哦不黑灯瞎火先那啥了儿子,然后屁股一拍去静海当总督,老夫妇俩遇上她也是没办法——儿子乐意,能怎么着?无论是太史阑还是容楚,哪个是好说话有人性的?为他们愁白了头发,他们还嫌你白头发刺眼睛!
    一想到太史阑去了静海那么个乱地方,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不花个三年五载,根本没可能回丽京,容家好容易找上的夫人名存实亡,这孩子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看见,容氏夫妇就忍不住要捧心自问——在他们进棺材之前,能看到孙儿么?
    谁知道,太史阑果然永远不干寻常事!她连生孩子,都比人家早!
    “有了!”容弥开始搓手,刚才对太史阑的口诛笔伐顿时抛到九霄云外,“竟然有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她怎样?在那边还习惯?静海饮食多海产,务必嘱咐她不要多吃。那边没有内陆的菜蔬吧?让人每隔半个月送新鲜菜蔬去!还有水果!还有补品!来人,去把后院库里那一排八宝盒都取出来!嗯,她最近休养得怎样?你看着可好?她刚刚失踪归来……嗯?等等?”
    絮絮叨叨的容弥忽然发现了重点,一转身,眉毛已经竖了起来。
    “她怀孕几个月了?”
    容楚叹口气,很想不回答这个问题,耐不住老爷子灼灼的目光,淡淡道:“五个月。”
    容弥竖起来的眉毛,直接要飞到了天上,再化成飞刀落下来,隔空唰唰地砍人。
    砍谁?
    当然是太史阑。
    容弥刚才喜极忘形,没有想到一些细节,此刻忽然反应过来。容楚刚刚回来,太史阑如果是这时候怀孕他必不可能知道,那就是说太史阑早就怀孕了,她和容楚总共也就那一次,换句话说,她一到静海就是孕妇!
    就这么个孕妇,揣着他家继承人,在静海杀人放火,还不告诉他们?
    周八从容地欣赏着老爷子的杀人目光——这算什么,人家还落海失踪,遇上风暴,遇上产卵鲨鱼群,勇斗头鲨,手撕鲨鱼呢!
    为老爷子长命百岁计,这些还是不说了吧,不过保不准不久之后市面上的《铁血繁花——静海总督传》又有新更新,到时候老爷子会不会杀到静海去?
    “她现在很好。”容楚言简意赅一句话结束话题。再一句话就把容弥的怒气逼回他肚子里,“孕妇忌情绪不稳,她在静海也诸多操劳,儿子已经不能在她身边照顾,自不能再给她添任何烦忧。也多谢父亲体谅成全。”
    容弥哼哼地瞪着他。说得好听,其实意思就是警告他“人家金贵,别再惹人家生气!不许追究!给我好言好语哄着!”
    老爷子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夫纲不振啊夫纲不振,这小子,怎么就不能和他学学,满身凛凛丈夫气,令妻儿俯首帖耳呢……
    “哦,还有父亲您刚才说的八宝盒。”容楚临走时又似想起什么,转身道,“那八宝盒里的东西,有些年头久了,怕是失了效用,而且大多是人参,不利于孕妇。儿子想着父亲您院子小库里可能有些合适的,只是想着您大抵也要留着用……”
    “来人,去后院小库里,先帝早几年赐下的补品重新挑选下,周八你带个可靠大夫去选!”容弥立即挥手下令,回头又肉痛地怒瞪容楚,“不孝子!算计你爹的东西!”
    容楚早笑吟吟地道了谢,赶紧走了,他还要去老娘那里刮一层呢。
    没多久,容夫人的院子里,传来一声尖叫。
    这一声悠长激动,听得满院子的人都傻了傻——夫人虽然喜好热闹,本人却是大家闺秀的教养,从无失态喧哗之状,也不喜欢下人喧哗。可现在这声音……是夫人?
    过了一会儿,众人就看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银盘,喜滋滋地掀帘出来,命人去唤府里的管事妈妈。
    又过了一会儿,满院子站满了管事妈妈,一个接一个进去回话。出来之后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有人去寻稳妥的嬷嬷,有人去寻丽京著名的稳婆,有人去寻去做药膳的婆子,还有人去采购最上等的柔软棉布,还有人去嘱咐府中针线班子,丢下目前手中给全府做夏衣的活计,先全力赶制一批最柔软,最舒服,最精致的婴儿衣服来……
    整个院子都忙碌起来,说是夫人的外甥媳妇要生了,所以夫人正高兴着。也有人奇怪——夫人的外甥媳妇已经生了两个了,之前也没见她这么上心来着吧?
    屋子里容夫人喜极而泣,一忽儿抚着儿子的脸道:“我儿,苦了你……”一忽儿拉着他的手笑,“我可盼到了这一天!她可会回来待产?生下孩儿就成亲好不好?娘现在就给你开始准备!准备请谁主婚?看中三公中的哪位?喜宴定在哪里?她会在哪边出嫁?要么把长府老宅转她名下……”
    ……消息很快也秘密传到了某只大脸猫那里。和容府的欢天喜地不同,景阳殿的气氛甚古怪。
    景泰蓝直着眼睛坐在榻上,抓着本册子发呆,喃喃地道:“啥?”
    赵十四悄悄附在他耳边,“我的小祖宗,您都问三遍了,太史大人怀孕了,您要有个小弟弟了!”
    景泰蓝茫然的大黑眼珠子慢慢聚光——麻麻肚子里有小公公了,过几天小公公就出来了,麻麻本来就不太记得他,再有了小公公,他景泰蓝在哪里?
    “塞回去!塞回去!”景泰蓝握拳,尖叫。
    赵十四给他突如其来的高分贝吓了一跳,给他这神奇的反应也吓了一跳,愕然道:“我的陛下,这是喜事儿呀,您这是干什么……哎哎您别哭呀……”
    大脸猫哗啦啦变成了花脸猫,惹得赵十四心慌意乱,蹲在他身边,大不敬地用自己的袖子给他一阵乱擦,一边擦一边纳闷地道:“您这是怎么了?欢喜哭了吗?太史大人现在很好……”
    景泰蓝也不做声,默默了好久,倚着他的肩膀,无意识地揉弄手上的东西,好一阵子才低低地道:“麻麻有自己的宝宝了,麻麻要忘了我了……”
    他声音低低软软,带着哭泣的鼻音,赵十四听得心中一抽,低头看怀中的小人儿,从他的角度只看得见景泰蓝的头顶,越过头顶是他超级长翘的睫毛,此刻还蒙着一层细密的泪珠,小钻石一般闪闪发光。圆鼓鼓的腮下还可以看见撅起的嘴,红艳艳一朵半盛开的花,足可以挂油瓶。
    这样的景泰蓝,足可软化世间所有的铁石心肠,何况原本就没有半分抵抗力的赵十四。
    “怎么会呢。”他不敢去抱他,就把身子往景泰蓝面前凑,蹭他的肩膀,“要我说,陛下您应该欢喜才对。”
    “麻麻有小公公,我是应该欢喜的……”景泰蓝仍然嘟着嘴,低着头,玩自己手指,半晌振作下精神,“以后见到麻麻,我会欢喜给她看的,我也会对弟弟好的,可是现在……我就是想哭……”抽抽鼻子,“十四叔叔,你让我难过一下下,一下下就好……”
    赵十四鼻子忽然也酸了。
    这孩子在深宫的黑暗和寂寞中长大,父亲暴毙早逝,母亲冷漠排斥,好容易遇上太史阑,也不过过了半年自由快乐的日子,便被迫回到这个他不喜欢的地方。如今听见这样一个消息,这个全心恋慕着他麻麻的孩子,第一反应自然是恐慌,恐慌他那好不容易得来的爱,那点他生命中的全部,从此会被新的、更重要的生命夺去。
    会害怕,会排斥,是因为太缺少,太重要,太在意。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在压抑着自己,委屈着自己,在他赵十四面前,才露出一点伤悲之态,还认为自己的低落是不对的,小心翼翼打商量着请求“难受一下下”。
    他似乎已经认了命,认为自己稚嫩的双肩就该担负这天下,这江山,这朝局,这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重和使命,他甚至明白他应该隐藏情绪,强颜欢笑,戴上面具,作出别人想看见的样子。赵十四相信,如果此刻太史阑在这里,笑吟吟地告诉他这个消息,景泰蓝一定会在震惊之后,欢欢喜喜地扑上去,摸着麻麻的肚子,软语憧憬着那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之后,他会不会在寝殿里辗转反侧,会不会裹在被子里哭很久,无人知道。
    赵十四忽然明白了容楚派他来宫里报信的原因。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除了太史阑,他才是景泰蓝最亲近的人,景泰蓝心里,他的位置还排在容楚之前。
    “陛下……”赵十四看着那微微耸动的小小背脊,忽然就忘记了他一直谨遵的尊卑教条,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低低道,“您是想歪了。我不是那意思。我说您应该欢喜,自然有欢喜的理由。”
    景泰蓝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他。
    赵十四甚至感觉到,他的眼神是充满求救的,这小小的孩子,自己也希望找到一个足够的理由,真心为麻麻的喜事儿欢喜起来。
    “哪,你麻麻那个人,不是我说她坏话。虽然强悍,但是作为女人她真的不合格。太凶悍,太强硬,太冷漠,太……”
    “你胡说!”景泰蓝鼓起嘴,腮帮子圆圆的,激烈反驳,“麻麻才不凶悍,不强硬,不冷漠!”
    赵十四很欣慰这时候,景泰蓝依旧无比捍卫他的麻麻,安抚地摸摸他脖子,柔声道:“您听我说完,太史大人对您是没话说的,可有时候呢,她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软下来。那么长日子里,她抱过您几次?给您唱过曲儿没?陪您一起玩儿过没?”
    景泰蓝对着手指,低低道:“麻麻忙。麻麻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婆婆妈妈。”
    “可是您不想她抱您吗?不想她哄您睡觉吗?不想看她对您眼睛弯弯地笑吗?和别人的母亲对孩子一样?”
    “想……”景泰蓝眨巴着眼睛,“可是之前我没想过……别人的麻麻是这样对孩子的吗?”
    赵十四窒了一窒,忽然想起皇帝那位母后,也从没给过他任何温暖,所以他竟不知道民间母亲是怎么对待孩子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太史阑严厉冷漠,景泰蓝也不觉得冷落——他之前所得太匮乏,之后便要求很低很低。全世界的爱,给他一角就是他的全部。
    “天下的母亲都应该这样。”赵十四干脆抱紧了景泰蓝,“您不知道呀,女人一有了孩子,就会慢慢变柔软,变得温柔贴心,变成更加纯粹的女人。太史大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才能真正懂得如何去爱一个孩子,才能明白孩子最需要的是什么,她会更加喜爱您,对您更温柔体贴,那时候,您才能真正获得她一个母亲般的爱。”
    “真的吗?”景泰蓝半信半疑,眼底闪着希冀和渴望的光。
    “而且,有了小公公,以后倒霉事儿就他来啦。”赵十四对他挤挤眼睛,“太史大人一向教子严厉,以后什么课业啊,骑射啊,地理历史啊,就有人陪你一起辛苦,他比您小,肯定不会做,您就可以做师傅啦。嗯,他不会做应该多做,您可以让他多锻炼一下,把您的课业也交给他……”
    景泰蓝咧嘴笑了起来,“做错事了麻麻要罚,也有人可以顶缸啦!”
    赵十四为陛下的触类旁通的颖悟能力点赞,“您真是智慧天纵!”
    “可以带他去打架,输了麻麻肯定骂他,”景泰蓝得意洋洋数手指,“课业错了把他的本子换过来,说是他错的,麻麻肯定骂他……”
    赵十四为太史阑肚子里的包子哀悼一秒钟……
    殿门忽然被敲响,老太监的声音响起,“陛下,章大人刚才转了一份礼物来,说是静海总督送来给您的……”
    “快拿来!”景泰蓝迫不及待,亲自蹬蹬蹬跑去开门。
    送来的是一个贝雕,选的最好的珍珠贝,做成的一个贝壳奥特曼,那些珍珠贝都有着莹润的光泽,表白看是白的,灯光下不同角度却能折射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不同彩光,绚烂精美,宝气蒸腾。更重要的是,所有贝壳的边缘都细心打磨过,以防割伤景泰蓝的手指。
    贝雕底座有太史阑的亲笔,“海静天阑,遥叩圣安。”
    景泰蓝笑眯了眼,欢乐地道:“布偶奥特曼有伴了,下次麻麻给我送什么样的来呢?鲨鱼皮奥特曼吗?”
    “陛下。”赵十四立即钻到了话缝子,“您瞧,我说的不错吧?太史大人不会忘记您的,她会对您更体贴,更温柔。”
    “嗯。”景泰蓝抚摸着贝雕,转过头来,眼睛弯弯的,“以后少让弟弟帮我做几次作业。”
    赵十四,“……”
    “或许是妹妹呢。”景泰蓝蹲在小椅子上,憧憬,“是妹妹的话,我就不欺负她啦。麻麻说男人要呵护女孩子。我要捏她的小脸,带她去看蚂蚁,让嬷嬷给她戴花儿给我瞧……”
    赵十四听着——怎么陛下这口气,好像已经视国公家小姐为将来禁脔?
    弟弟是用来欺负的,妹妹是用来玩的……赵十四决定,将来一定不把未来小主子带到陛下面前。
    果然是孩子天性,难过一阵子就开始期待,景泰蓝拽住赵十四袍子,“我什么时候可以摸到妹妹?”
    “早呢,”分神的赵十四随口道,“太史大人这一胎哪那么容易,静海局势复杂,战事在即,国公府已经又派了一批护卫去,就是怕到时候有什么折腾……”
    景泰蓝的小脸白了白,忽然便想起几个月前那一夜,那燃烧的宫室,半残帷幕深处那小小的一团焦黑……嘴唇便哆嗦起来。
    麻麻的宝宝,也会遭受那样的事情吗……
    麻麻身边一向好多敌人……
    “快快!”他忽然跳起来,小短腿转成风般窜出殿去,“来人,给朕召宋大司马来,朕要再调一批护卫去静海……”
    ……
    丽京因为这个消息乱成一团的直接后果是,半个月后太史阑对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瞠目结舌。
    负责她内院事务的史小翠站在她面前给她念单子。“老公爷送来大夫一个,各类补品一车,护卫一队,得用幕僚四个。老夫人送来嬷嬷四个,丫鬟四个,厨娘二个,专司药膳厨娘一个,稳婆两个,四季衣裳一车,大毛衣裳一车,柔细棉布、绸布各一车,婴儿用具两车、燕窝参茸等十八盒,及静海及周围市县田庄地契若干……哦,还有三公传书,说陛下再拨长林卫五百,不日便要赶到。大司马说,陛下交代了,上次长林卫执行完护送任务,被您遣返回京,这次就不要再遣返了。不用担心京中护卫陛下的内卫人数不够,稍后军制改革后,人数将会扩充。这次派来的五百精锐,不入任何军制,转为总督府私军,专司总督府阖府上下日常安全……”
    太史阑直着眼睛看着满院子塞得满满的东西,门外还排出一长条队伍,她这总督院子本来就不大,现在光人就不够站,更不要说那么多东西。
    她搔搔下巴——母以子贵,今儿可算见识到了。
    送来的东西,她再生一窝,一辈子躺着吃也够了。
    “国公说,他就不送东西了,估计你那小院子装不下,有机会他还得来帮你吃。他直接命人在总督府后院扩建,工匠已经安排好了,后日黄道吉日,正宜动工。院子规划布局如下……”史小翠抽出一张施工图滔滔不绝。
    太史阑舒舒服服在椅子上躺下来,哦,她终于找到做蛀虫的感觉了,做只蛀虫真好。
    “……初步计划是这样的,后面还有具体打算。国公问您如果没什么意见的话……”
    太史阑挥挥手,有意见才有病。
    “……那么之后的院子是这样安排……”
    太史阑闭起眼睛。
    “……送来的婢仆都是精挑细选,忠诚度可信。不过事关重大,不可不防。因此云子的安排另有打算,西边院子单独隔出来……”史小翠翻过第三页,继续巴拉巴拉。
    太史阑打起小鼾。
    浮生难得半日闲啊……
    她最近的日子甚是安逸。回来后发现,容楚给她解决了之前她困扰好久的好大难题。“援海”大营,最难收整的天纪军就位了,不仅就位,还是最精锐的三个营,不仅是最精锐的三个营,还很乖很听话。钱也到位了,容剥皮给她留下了满满一室的金银古董,和满满一盒田庄地契。她数钱数到手抽筋,抱着钱箱做梦也笑醒。
    太史阑为新营军费的事情愁了好久了,她谋算杀人都在行,但是却不擅经济,想不出生钱之道,也不屑于和黄万两去学,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真不知道容剥皮在静海只呆了半个多月,怎么就能刮出这么厚的一层油?
    不得不说静海那些地头蛇可怜,好日子终于到了头,遇上黑心公婆联手。先被太史阑的大刀狠狠刮了一遍脸面和胆气,再被容楚的温柔手勒住脖子,吐出了多年积蓄。
    天纪军都先入营了,后头的有什么说的?折威、水师、上府三军,重整编制,乖乖地将士兵送了来。谁心里都知道,这是黄鼠狼借鸡,有借无还,朝廷是借此机会将军权收归国有,削弱外三家军的力量,但也只得认了。
    援海军以极快的速度建立起来。任何时候,有钱都好办事,太史阑很有钱,不仅有容楚给她搜刮出的钱,还有在黄湾群岛发现的宝矿。人有了,钱有了,船也有了,海鲨和黄湾旗下的船只都是好船,其中不乏武装船,拿来稍加改造就可以使用。
    太史阑私下联系军火商人,暗中自南洋一军事大国购买坚船利炮,甚至拿出重金,寻求造船能人。买人家的船不如自己造,南齐造船工业不发达,当初建立水军时,容楚曾经让户部拨款当地建立船厂,并购买了南洋战船的图纸,但静海当地被海鲨把持,这些民间武装势力当然不愿意朝廷发展水军,多加阻扰,船厂渐渐荒废,工人也都遣返回家。容楚不涉朝政,也不可能管到地方行政,如今静海静了,太史阑废了好大力气重新找回图纸,召回工人,自费拨银,将船厂又办了起来。
    同时太史阑上书朝廷,请求了“苍阑”军的军号。将原先二五营和自己的私家护卫编入这一军内,并在静海诸岛招募精壮,连同五百精锐长林卫整合一军。
    按例,如她这般手掌军权的封疆大吏,是绝对不能再建私军的,尤其是这种性质的私军,就算皇帝再信任也不能。不过太史阑说服了三公,因为她的这支军队,人数以一万为上限。并在上报朝廷的建制中称为“苍阑营”,挂靠在天节军麾下。
    一万人动摇不了国本,说起来也只是个营,还是属于天节军的营,自然也就没什么人注意。但对于太史阑来说,她要为景泰蓝平天下,外三家军中,拿住了折威和天纪,怎么可能漏掉最重要的,守卫京畿的天节军?
    天节是三军中地位最高的一军,常年守卫京畿,统帅为人忠诚谨慎,从不参与任何朝争,所以太史阑对天节军的态度也比较隐晦缓和。挂靠大营只是第一步,这支苍阑军和留守静海的援海军不同,将来是要跟随她回到丽京的,到时候自然又有下一步举措。
    按照景泰蓝和三公的打算,将来,太史阑要继容楚之后,总揽天下军权。此时正是一场风云暗聚而又不动声色的前期准备。
    景泰二年五月二十六,苍阑军,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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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7:24
    第五十章 乱流
     更新时间:2013-11-22 8:18:52 本章字数:10278

    容楚给太史阑选了个新大营,位置不错,进可攻退可守,离几处大军营地都距离差不多,离总督府也不远。太史阑留下苏亚和史小翠在自己身边,由花寻欢统带新建的苍阑军、火虎、沈梅花、杨成、萧大强熊小佳等等,先在苍阑军训练,之后派往援海大营。援海大营在人员到齐之后,全部打散重新建制,重设军规,废除原先的军官推荐制和上级任命制,改为选拔制和淘汰制。将最擅长海战的水师军官打散充入各营,再以其余几军的优秀军官互相牵制,最后大力提拔一批有资质有实力,对海战有经验的士兵,充任中下层军官。
    花寻欢得偿所愿做了援海大营的总教头,整天挥舞个鞭子,想出一套又一套变态的训练方法,援海大营里鬼哭狼嚎,有次吵得狠了,花寻欢把他们拉到苍阑军营地,给他们观摩下苍阑军的训练方式,回来后援海大营安静许多,看太史阑的眼神更加畏惧。
    苍阑军的训练和援海军一开始就不同,援海军本地作战,海战为主。苍阑军却是要征战天下的,甚至太史阑一开始建军的目的,就是有针对性的。她的眼神,直接盯住了五越。
    虽然五越现在很安分,毫无动静。但太史阑一直隐隐觉得,五越迟早要爆发出巨大的声音。她一路行来,也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所以苍阑军的建制不同于任何军队,没有队、组、营之类的区分,只有一个一个的小组,按照功能搭配,按照特长优选,七至十人一个小组,五到七个小组一个队,十队一个营。每营之间、每队之间,每组之间,都是竞争对手,以现代红蓝对战模拟,逢旬日开打。连输三次的也没什么特别惩罚,下次对战时扮演西番或者五越敌人就行,扮演西番也罢了,扮演五越让人想死——五越土著不怎么穿衣服,遮住重点部位就行了,还喜欢在各种古怪部位刺青画花,太史阑这个坑爹的,表示做任何事都要认真,自然扮演敌人也得惟妙惟肖,刺青必须要有,裸奔势在必行,以至于输了的队伍经常哀鸿遍野,惨痛如丧考妣——那些用来刺青的颜料,是本地产的一种草药的汁水,用了倒也没什么太大副作用,就是痒,惊人的痒,痒足七天,痒得人欲仙欲死魂飞魄散而已。
    要知道诸般感受,其实痒比痛更难熬,痛不过一刻功夫,痒却是无时无地。苍阑军的崽子们,但凡痒过一次的,再不肯痒第二次,下次再比,眼冒绿光,神情如狼,嚎叫得几里外都能听见。
    苍阑军还有个特别之处,就是一开始没有任何军官,连个小队长都没有。小队长由队员先推举,然后在各次操练和对战之中考验,站得住的就继续提升,站不住的自己滚蛋,所有人一视同仁。二五营亲信进入苍阑军也一样,虽然他们全部都有了朝廷给予的军职,最低也有个佰长级别,但到了苍阑军,级别仍在,职位全无,都靠自己去争取。
    不过二五营的学生自然和别人不同,很容易便被推举为队长,只有沈梅花性子粗疏,一开始去没能和同伴搞好关系,以至于那群二五营精英里,只有她没有被推举。沈梅花狠哭了阵鼻子,为此还不顾阻拦要去找太史阑,直接被史小翠给拦了,和她向来不对盘的史小翠,还阴阳怪气嘲笑了她一顿,气得沈梅花掉头就走,回去后大哭一场,抹干眼泪,重振旗鼓,第二次小组对抗时将对方队长打了个满地爬,由此顺利夺队长之位。
    据说向来懒散,不爱和人结怨的沈梅花,当日青面獠牙,面目狰狞,抓了个鞋底子,对着对方队长使劲抽,“贱人!贱人!贱人!”
    太史阑听说之后,瞧瞧一脸冷笑不屑的史小翠,唇角一扯。
    两大营热火朝天,太史阑的日子倒悠闲得很,当初她下力气调教二五营,现在这批师承了她的训练方法的精锐,很自然便占据中下层军官之位,再将她的方法和风格推行下去。她只需要偶尔视察,并随时掌握训练进度和情况就行了。
    一个成功的领导者,本就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以点带面,由表及里便好。
    苍阑军相对秘密,训练营地是在城外山谷里,偶尔拉出来参加海战模拟。援海军的组织和训练却是袒露在世人眼光下,虽然外人不得进入军营重地,但每次援海军出现,一次比一次精炼的队伍,一次比一次严整的气息,也让人开始感觉到,整个静海军队,都不一样了。
    而在此时,太史阑对于静海官场的管制,也到了高峰,静海从府尹开始,进行了一场大换血,在新任官员们还没到任的时候,太史阑总揽全局,大权全落在总督府之手。令出一门就会少了很多扯皮的事,她的命令推行得很快。六月二十八,首次出击的援海军,收服黄湾群岛,当场击杀岛主,属于海鲨的最后一处势力被彻底剿灭。盘踞静海数十年的海鲨团,竟然真的在短短半年之内,被太史阑剿杀干净。
    这些变化,对于静海人来说是好事,对于某些人来说自然不是。比如东堂。
    在东堂的计算里,从未认为太史阑能够在静海站稳脚跟,就算能站稳脚跟,也未必能夺去军权,就算能夺去军权,也不能那么快就组建大营付诸使用。然而太史阑行事总是那么雷霆霹雳,让人措手不及,东堂方眼看着太史阑竟然真在短短几个月中,顺利建军,稳定静海,甚至援海大营也以让人想象不到的迅速,开始出战,他们也有点慌乱了。
    太史阑的目光一直也盯着对岸的东堂,她知道静海一静,东堂失去了搅混水占便宜的可能,就只有两个举措,要么就此收手,要么直接开战,而且,这日子应该不远了。现在她只希望,这战,不要开在她临产的时候。
    她回来后不久,铜面龙王的府邸中人神秘失踪,能这么快走这么干净,说明东堂方的势力在静海,比她想象中的大。但此时也不可能翻天入海地去寻,倒不如好好练军,自己实力强,自可以以不变应万变。
    她的肚子已经逐渐显怀,五个月之前的时候,还瞧着不大,五个月之后,眼看着吹气球一般膨胀起来,比寻常孕妇肚子还要大一些,宽大衣袍遮已经遮不住,她渐渐也少出门,以免被人看出问题来。
    丽京的信并没有越来越频繁,容楚是个细致的人,也不愿太过频繁的通信给人看出端倪。就算国公府当初送礼过来,也是分批到的,以免太过引人注目。但是每次他的信都很厚,从睡觉问到吃饭,连吃多少都会问个清楚。更奇的是,容夫人竟然也给她写过一次信,询问她的身体,并表示听说静海最近很安定,她不如向朝廷告假,回丽京生产,也好放心些。
    回丽京生产是不可能的,安静的是静海城,不是敌人,两边战事其实一触即发,太史阑必须坐镇中枢。太史阑为此很快给容夫人回了信,措辞比和容楚写信客气尊重得多,表示现在局势虽好,但路途遥远,大夫说奔波不利,静海这边也已经做好准备,请夫人务必放心云云。
    回了信,她搁下笔,忍不住心中一声长叹。
    看样子,她临产时,容楚不能来了。
    丽京的情况,容楚和她一样,报喜不报忧,只说很好。但太史阑这种封疆大吏,能接到朝廷邸报,自然会从朝中动向推测出目前的朝局。
    内五卫改制果然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改制势在必行,人选却是难办。容楚当初使计打出的时间差,已经引起了太后和康王的警惕。两人回过味来之后,顿时觉得受骗,痛定思痛,对晋国公府也就盯得更紧。据说在短短三个月内,三公及其集团所属官员被暗杀三次,被阴了七八次,而国公府被刺客窥探八次,容楚本人遭遇暗杀两次。
    次数虽然不多,但已经是个可怕的信号,因为容府护卫素来强大,正常情况下,刺客根本不能近容楚的身,暗杀的计划会在几里之外就夭折。这也是容楚身居高位,却看起来平安无事的原因。但如今竟然真的有人能够近他的身。这次近身,那下次呢?会不会就会成功?
    很明显,太后康王已经疯了,动用了旗下经营多年的力量,势必要做临门一搏。康王甚至发动旗下清客文人,摇笔呐喊,发文天下,暗指当今皇帝不孝不仁,年少纨绔,倒行逆施,重用佞臣。把太后临产当夜的事,含含糊糊露了一些,而那个佞臣,自然指的是太史阑和三公。
    舆论的力量向来不可小觑,尤其宗政太后手中还有一份不知真假的先帝遗旨,一旦真的令陛下失德昏聩罪名在民众和朝臣中成立,获得一部分人支持,太后以顺应民意,重振朝纲为名,强硬颁布那遗旨,必然要给皇帝带来很大麻烦。而宗政惠此时也似乎得了高人指导,耐下性子,一方面攻击皇帝不孝,一方面表示自己身体好了,要求回宫。
    回宫实在是一个难以拒绝的要求,皇帝如果强硬拒绝,更加坐实“不孝”传闻,但让她回宫,等于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又如何能行?
    宗政惠把皇帝逼在了火上烤,此时容楚怎么能离开?他就算想离开太史阑也不同意——现在不是仅仅景泰蓝的性命,而是成千上万人的身家性命,一旦出了问题,死的不仅是景泰蓝,也是她,是容楚,是三公,是整个国公府,是肚子里的孩子。孰轻孰重,如何分不清?
    何况太史阑此时若回京待产,才叫真正的送羊入虎口,容楚又得分出多少精力来保护她。不过太史阑也理解容夫人,容楚是她膝下长子,她肚子里这个才是容夫人正经的孙子,容夫人自然想亲眼看着孙子出生。
    为了适当安慰那俩老的,别让他们给容楚添乱,太史阑也勉为其难多写几封信,多说些孩子的情况,安安那边的心。
    八月中的时候,她接到消息,纪连城提升邰世涛为精兵营总统带,虽然还是参将职衔,但地位之重不可同日而语。她很为邰世涛欣喜。这小子的苦日子总算熬出头了。
    容榕一直呆在静海,不肯回丽京,却也不肯住在总督府,跑去苍阑军那里,和二五营的女兵们挤在一起。她自回来后,很有些古怪,并没有如往常那般粘着她,偶尔太史阑让她过来,她也不过是匆匆来去。
    太史阑最近一次见她,发现她黑了也瘦了,精神倒还健朗,想必在海边风吹日晒,和女兵们一起操练,倒练出了健康的身体。以往的天真娇憨犹在,只是偶尔不经意间,眼眸深处,似有淡淡落寞。
    太史阑有次去视察苍阑军的操练,在苍阑军大营里一块高地上,远远看见天纪军大营的旗杆,忽然明白了她一定要住在苍阑军大营里的原因。
    世间情之一字,本就没有什么缘由可讲。
    她身子日重,实在没有什么精力再去操心太多的事。五个月的时候,肚子开始显形,胎动越发频繁有力,她体重飞速增长,胖了十斤,开始有腰酸背痛的感觉;六个月的时候又胖几斤,时不时眼睛干涩,偶尔也会出现通便不畅情况,这事儿她不会和别人说,容楚送来的东西里却多了豆类,核桃等物,这边的伺候嬷嬷开始寻找羊奶,每日给她灌一碗。七个月的时候,体重继续增加,肚子几乎一天一个样,太史阑请教有经验的嬷嬷,嬷嬷说这时候由胎动是否频繁,可以看出孩子文静还是好动,由此推测可能是男是女。太史阑却发觉她家包子是个抽风型,有时候接连大动,手舞足蹈,有时候几天都不挪一下,难道是个人妖?
    八个多月的时候,她着实算得上大腹便便,像人家足月的孕妇。夜间睡觉翻身颇有些困难,还得频频起夜,手脚浮肿严重,好在身边的嬷嬷们都很灵巧,给她做了特制的便鞋,她整天拖着在室内走来走去,增加运动量,以便顺产。
    预产期大抵要在九月中旬,看似安定的静海,却不能抑制紧张的气氛开始渐渐蔓延。
    “听说那头的,开始大规模集结军队了!”
    “有说他们会绕过黄湾群岛,从黑水峪那边过来。”
    “说是那边朝局有动荡,需要在南部有一场胜利。”
    “城内有些人莫名其妙搬走了……”
    ……
    总督府书房的灯火日夜通明,军报流水一般地来去,静海全地驻军,从援海大营开始,到上府军天纪军,都已经进入备战状态,战争来得如此之快,在海岸的那一边,黑色的战旗已经遮蔽了天地,漫长的海岸线沉默着,谁也不知道第一炮将在何处打响,谁都在等待,那第一声打响。
    黑沉沉的霾云越过静海城,在城外村庄的窄路上下了一场雨。
    闷热的天气让村中的孩子睡不着,有个野惯了的孩子,从床上悄悄爬起来,打开门,准备溜到海边,好好泡个澡,降降温。
    他出门的时候,村子里寂静无声,雨后的天空沉沉的,星光不露。
    那孩子走了几步,忽然脚步一停,他看见村外的土路上,好像忽然飘过一个人影。
    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那影子很奇怪,看起来是人形,步态却很诡异,步子很飘忽,一条腿却似乎有点拖着。说不清是飘逸还是拖沓的感觉结合在一起,让人看了只觉得难受。
    那孩子直愣愣地盯着那黑影,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随即身后村子里,忽然响起一阵细弱的哭声,声音飘飘荡荡,那孩子这下真吓着了,只觉得心腔发紧,浑身僵硬,站在一道篱笆墙后动弹不得。
    哭声仍在继续,那孩子听了一会,慢慢转过念头来——这好像是隔壁春花婶子家新生的弟弟的哭声。
    他先前被黑影吓住,再忽然听见哭声,自然联想到了一起去,自己吓着了自己。
    这么一想他浑身就松快了,看见黑影还在村子外,也不敢再去洗澡,正想往回走,隔壁婴孩的哭声忽然大了些。
    村外土路上的黑影听见哭声,霍然回首。
    一霎间一双眸子黑中带红,幽光如电。
    那孩子又被吓住,眼看那黑影听见孩子哭声,便用那种古怪姿势掠了过来,昏暗的天色下,宽大的衣袍飞舞,一条腿却向后拖着。
    不过那人行动很快,只是一闪,便掠进了春花婶子家的后窗,随即一声尖叫,哭声戛然而止。
    又过了一刻,那浑身僵硬的孩子看见黑影钻了出来,手中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风掀起他的衣角,他的身体似乎很纤细,指间隐约有鲜红浓腻的液体滴下……
    那孩子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发疯般地跑回家,钻进被窝蒙住头,颤颤发了半天抖,渐渐也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一切如常,他怔怔的,以为自己不过做了一个梦。噩梦。
    然后他就听见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来自隔壁。
    昨夜,春花婶子死了,她新生的孩子失踪了,地上有血,春花婶子的咽喉也有血,五个尖尖的小口开在咽喉上,看上去似乎是什么动物抓的,大家都说十里外山上的狼跑进村子了,也有些见多识广的老人说不是狼。
    没人注意到那孩子脸色苍白地站在人群外,黑色的瞳仁里满满恐惧。
    ……
    一道闪电劈下来,又是一个暴雨之夜,她踉跄行走在荒山野岭里,迎着瓢泼的大雨昂起头,雨水冲刷着她苍白单薄的下颌,她蓦然嚎叫一声,捧起手中一个僵硬腐臭的东西,胡乱啃了几口,抛开。那东西落在地上,重重的一声。
    她斜眼盯着不远处的静海城,忽然慢慢地,掠了掠鬓发。
    姿态娇媚。
    ……
    太史阑此时在榻上,慢慢翻了个身。天气太闷热,让人难以入眠。她又不肯耗费人力,让人整夜给她打扇。
    隐约似乎听见风雨声中,有呜呜的哭泣声,辨不分明。她有些烦躁,看窗外忽明忽暗的闪电,将中庭涂染得一会苍白一会黑暗。
    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朦胧睡去,没多久又惊醒,史小翠来回报,说是有个厨娘家里出了事,告假回家。
    平时这些小事是不会报到她这里来的,太史阑问了问,说是那厨娘媳妇死亡,孙子失踪,家里正乱着。
    这厨娘是本地人,在此签了活契帮工。总督府正在扩建,外头大厨房吃饭的人多。
    因为涉及到失踪,这事儿便报到太史阑这里,太史阑让人传静海新任府尹来,交由他办理。
    说到这厨娘便要说到正在扩建的总督府。战事在即,扩建工程却还没完,主要七八月是静海雨季,偏偏今年雨水又特别多,院子一天不建好,安全一天有隐患,属下们便来请示太史阑,是不是再增招一些工人,赶紧将工程先结束。
    太史阑同意了,又吩咐各处门户加强守卫。
    总督府要招工人,人群排起了长龙,这些事务也不用史小翠去亲自询问,交给负责此事的管家就行。史小翠晚间从内院出来时,看见工人已经招好,正在连夜干活,她站定看了一会儿,指着一个走路略有些瘸的小伙子问管事,“这腿脚都不灵便,怎么都招了来?”
    “回史姑娘的话。”那管事恭敬地道,“这人原本我们是不要的,瞧他实在可怜。说是去年北地雪灾,逃荒逃出来的,全家都死绝了。因为这点残疾,一直找不到工,眼看快要饿死。我想着总督大人也曾说过,得便时要给人一条生路。总督大人开办的善堂里,也多招轻微残疾者用工,所以就做主留下了。您瞧着要是不好,小的让他走便是。”说着便要吩咐。
    “不必了,”史小翠手头还有一堆事,不耐烦听下去,“我也只是问问而已。没生路的人自然要照顾,吃食上不许克扣。”
    “是。”
    ……
    静海风雨欲来,丽京暗流涌动。
    太学生已经在宫门广场静坐几日,说要为皇太后祈福安康,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卫士无法驱逐,只能远远地看着,任人围观。
    皇宫里景泰蓝正在发脾气。
    “不要!不要!”他狠狠推下一盏琉璃灯台,琉璃灯碎裂声响刺耳,一地太监宫女们簌簌地跪着,埋头用簸箕迅速地将碎片收拢,簸箕里已经有一些玉片瓷片,证明不止一件器物遭受了荼毒。
    景泰蓝小脸通红,眉毛竖着,满腔里都是欲待爆发的怒气,看什么都想立即捧起来——砸!
    这日子太难过了!
    麻麻说的对,做皇帝真的是天下最苦最苦的活计,他不要做了!
    大太监孙公公垂着脸,轻手轻脚跟在团团乱转,四处寻找出气物的小皇帝身后,不住将一些可能会弄伤盛怒中的皇帝的物品悄悄藏起。
    他老眼瞄一瞄皇帝涨红的脸,心中叹息了一声。
    他是跟随皇帝上朝的御前侍应太监,刚才发生的事他当然知道,孙公公皱着眉,脸色也很难看。
    那些臣子也太大胆了,当真是欺皇帝年幼。
    今日上朝,一个愣头青御史,竟然当堂责问皇帝不孝,问皇帝为何将母后久置别宫?皇帝答说母后凤体违和,永庆宫清净适宜静养。那御史立即说太后近日已经痊愈,她前几日游山就是证明。又说太后自先帝驾崩,一力承担南齐朝政,抚育幼子尽心尽力,在京垂帘期间朝政井井有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言下之意就是皇帝苛刻不孝。
    景泰蓝当时身子就颤抖起来,小嘴唇哆嗦着,眼珠子汪起了水光,眼神里满是委屈,似有很多话想说。三公当时在底下瞧着,很担心他年纪小忍不住,说出什么来。还好他没说,只说太医认定,太后还未完全痊愈,不宜硬撑着出行,还是再将养些日子,他正是体谅太后垂帘辛苦,才不忍劳动太后云云。答得很是婉转又坚决,顺便还暗示了太后所谓的“痊愈”,不过是硬撑着作态而已。
    当时只有孙公公看见,小皇帝手紧紧地掐着自己大腿,那力度,他担心一定给掐紫了。
    大家都知道最近皇太后动作很多,她频频开放永庆宫,给附近贫苦百姓施粥,有时候天气晴好,她还会在宫中露台上站一站,让住在附近的百姓瞻仰一下她的风仪。偶尔她还会处宫散散步,并不让侍卫清道,遇见百姓也不让他们施大礼,有时还会亲切的摸摸孩子的头。
    说到底,她只不过是在传递一个信号,一个“我好了,该接我回去”的信号。
    百姓们近距离见着这位国母,难免激动受宠若惊。见她如此年轻美貌,又如此亲切慈和,更觉亲近,一时称颂之声不绝。很多人看见皇太后满面红光,精神十足,自然奇怪这“养病”之说从何而来?渐渐也便有些不好听的流言出来。
    但不管怎样,平日里谏言到此也便结束了,皇帝的面子终究要顾。可是今日这个愣头青,不知道发了什么昏,竟然紧追着又说陛下这是托词,说民间传言,陛下和太后在太后生产当夜曾有纷争,以致景阳殿走水……
    景泰蓝当时就蹦了起来,吓了群臣一跳。
    宗政惠临产那夜发生的事,一直是景泰蓝的极大痛处。他当夜怀着一腔恨一腔委屈,冲动之下做出的事,事后根本不愿回想。这也不是他小小年纪应该回想的事,如今竟然有人当殿揭开,这叫他如何忍受?
    景泰蓝蹭地一下站起来,袖子一拂,蹬蹬蹬跑走了。留下一堆眼神乱飞的臣子,和那个昂然跪坐,眼神得意的御史。回到自己宫里就开始大发脾气。
    宫人们不敢解劝,也只得跟在他身后收拾。景泰蓝一路乱砸,抓到什么是什么,手指触及台上一个器具,二话不说就捧起,孙公公跟在后面叫,“哎陛下那是……”眼看景泰蓝气冲头脑不管不顾,孙公公心中哀叹一声——完了,等下陛下醒过神来,发现砸的是这个东西,一定要更生气的,大家倒霉罢了……
    他眼一闭,等着那一声碎裂,殿内却忽然静了下来,他回头一瞧,就见皇帝高举着那东西,顿住了。
    那是太史阑送的贝雕。
    景泰蓝仰起脸,看看手中贝雕,眼神里的愤怒慢慢褪去,小心翼翼将贝雕放下来。
    孙公公舒口气——静海总督对陛下终究还是重要的。他挪动步子想上前抚慰,却被那一动不动的小小背影给震住——沉默垂头的小皇帝,这一刻背影竟然是孤凉的。
    景泰蓝怔怔瞧着那贝雕,瞧着底座上不太好看的“海静天阑,遥叩圣安”字样,身子颤了颤,大眼睛底已经蒙了一层泪水。
    他忽然往贝雕上一扑,紧紧抱住了贝雕,孙公公“哎”地一声,生怕他被伤了,赶紧上前要护,走了一步又停住。
    景泰蓝在哭。
    他抱住贝雕,好似那东西就是朝思暮想的人的怀抱,搂得紧紧,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呜呜麻麻你不要我了。”
    “呜呜你说走就走了,还要跑那么远。”
    “呜呜你说要保护我的,我被欺负了你怎么不回来呀……”
    “呜呜你不要我了你真的不要我了呜呜呜……”
    孙公公鼻头酸酸的,挥手命令所有人都下去,宫女太监低头无声鱼贯而出,隐约殿外有请安声响,只是景泰蓝哭得声音大,殿内两个人没听见。
    “呜呜你为什么不要我……”
    “她也不要我了,我都没哭。”忽然一个声音接上来,居然还是笑吟吟的,“您哭什么?”
    孙公公大喜抬头,“国公!您可来了!”
    容楚靠着他的临时轮椅,停在门口,正对里头瞧着,笑道:“老孙,这不是陛下施云布雨,把我给召来了么?可怜我从西京街摇到这里,汗都奔出来了。”
    “国公辛苦,老奴这就去给您端茶。”孙公公很有眼色地立即退下去。
    容楚等他走开才进门,殿内最近为了方便他进入,拆掉了一半门槛,他溜溜地滑进来,笑道:“我瞧瞧咱们真龙天子,施云布雨是个什么样儿。”
    景泰蓝有点不好意思,放开贝雕,屁股一扭,背对着他,倒是不哭了,就是小背心还在一抽一抽的,看出来在强忍。
    容楚也不拉他,有点怜惜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嘴上笑道:“这贝雕谁送的?好丑,字好生难看,啊,上头这什么东西,黏黏的,陛下你下的雨吗?”
    景泰蓝唰地转身,抱过贝雕,用袖子将贝雕上沾染的眼泪鼻涕抹掉,怒目瞪他,“你才丑,你字才难看,你才下雨,你全家都下雨!”
    语气很凶,不过衬着那张哭得红通通的苹果脸,挂着细密泪珠的长睫毛,水汪汪的大眼睛,实在没什么杀伤力,只让人想把他拖进怀里蹂躏。
    容楚也就拖了。
    手一伸就把景泰蓝给抓了过来,按在怀中,景泰蓝身子扭来扭去,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不过扭来扭去,也没扭出容楚怀抱范围就是了。
    容楚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也不看他,直接蒙在他脸上,揉了揉,替他把眼泪鼻涕整干净了,顺手将帕子扔在一旁的净盂里。
    景泰蓝抗议,“你擦得我好痛!”
    容楚哼一声,懒洋洋拍拍他,道:“陛下恕罪,微臣没伺候过人。”
    景泰蓝也哼一声,玩着自己手指头,哼哼唧唧地道:“讨厌,讨厌,讨厌……”也不知道他在骂谁。
    “是很讨厌。”容楚道,“明明这么受宠爱被关心,还要矫情哭闹说被抛弃了,不讨厌是什么?”
    景泰蓝回头用大白眼狠狠翻他。
    容楚视若无睹,指了指自己道:“被抛弃的人在这里,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景泰蓝眼神里浮上懵懂之色,咬着指头道:“麻麻抛弃了你吗?”
    “是啊。”容楚叹口气,“你忘了?年前她走的时候,特意去和你告别,可是你当时看见我在她身边吗?”
    景泰蓝偏头想了想,摇了摇头。
    “她和你告别,却对我不告而别。”容楚表情不太好看,“她给你送礼物,却把我扎了一屁股,她给你勤写信,却懒得给我几个字。你说,到底谁算被抛弃?”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7:35
    第五十一章 帝后斗法
     更新时间:2013-11-23 8:40:55 本章字数:10308

    景泰蓝眼神里浮上懵懂之色,咬着指头道:“麻麻抛弃了你吗?”
    “是啊。”容楚叹口气,“你忘了?年前她走的时候,特意去和你告别,可是你当时看见我在她身边吗?”
    景泰蓝偏头想了想,摇了摇头。
    “她和你告别,却对我不告而别。”容楚表情不太好看,“她给你送礼物,却把我扎了一屁股,她给你勤写信,却懒得给我几个字。你说,到底谁算被抛弃?”
    “真的吗?”景泰蓝眼睛晶晶亮,这回不是泪水是兴奋的光,“我就知道她最最最喜欢的是我!”
    容楚睨了睨这小子——他吃瘪他这么欢喜?真够没良心。
    看在这小子泪水未干份上,他今日善心大发,不予计较。嗯了一声道:“自然是最在意你的,真不明白你哭什么。她丢夫弃……夫,就是为了给你巩固江山,这要算抛弃,真不知道还有什么算在意。”
    景泰蓝有点讪讪地,低头咕哝道:“蓝蓝知道……蓝蓝只是心里闷,想她了……”声音越说越低。
    容楚把他抱坐在自己腿上,景泰蓝小心地避开他的伤腿,抱住他的脖子,幽幽地叹口气。
    这么小的人儿,大人般地叹气,听得人要发笑。容楚笑问:“你叹气什么?”
    景泰蓝一边腻在他胸膛上,一边幽幽地道:“这要是麻麻的怀抱就好了……”
    容楚很想把这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小子给扔出去。
    “我还想着你麻麻的怀抱呢。”他懒洋洋把最近又胖了的小子转了个身,“反正都想不着,咱们俩互相抱抱算了。”
    “嗯。”景泰蓝抱着他,在他耳边眯眼道,“将就将就了。”
    容楚又想扔人了……
    “麻麻说,心里烦,找公公。”景泰蓝和他咬耳朵,“公公,我现在很烦。”
    “就这事?”容楚看了看外殿,“我还以为您在为那孩童失踪案烦心呢。”
    “那个案子交给丽京府去办啦,说是撒下天罗地网,一定能捉到凶手的。”景泰蓝挥挥小爪子,“母后回宫的事情大,公公,麻麻临走时和我说,无论如何不要让母后回宫。”景泰蓝低低地道,“可是我现在觉得,似乎做不到了。”
    “确实做不到。”容楚道,“你麻麻她站着说话不腰痛。”
    “不许骂她。”景泰蓝瞪起眼睛,随即又泄气,“公公你也这么说?我真的……真的要让她回宫吗?”
    他直着眼睛,想着回宫已经够惨了,当初看太后出了宫,才勉强接受回宫。如今太后又要回来了,以后他得经常请安,得和她一起上朝,麻麻还不在身边……这日子要怎么过?
    想到太后,他微微颤了颤,不是畏惧,自从回宫之后,他以往对太后的畏惧便少了很多,但他依旧不愿意和她在一起,想到她,就想到某些阴冷的场景,黑暗里逶迤的诡秘的淡白的烟气,雾一般的影子……
    容楚似乎在想着什么,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回头对上景泰蓝小小绝望的眼光,才笑了笑,“大家都说,应该请她回宫,那就请。”
    景泰蓝失落地低头抠手指。
    “但是她回宫了,自己呆不下去,还要回去,那就怪不得陛下了,不是吗?”
    景泰蓝惊喜地抬起头来。
    ……
    宫中隐约传出消息,说陛下准备迎太后回宫了。
    这话是御书房伺候的人说出来的,他们听见陛下传了宫廷御造司的人来,说景阳殿虽然没修好,但也要另寻宫室收拾出来,好供太后回宫居住。
    太后原来居住在景阳殿,景阳殿在她临产那夜走了水,之后一直在修葺,说起来也奇怪,这点工程按说也该完工了,但迟迟不成,一会儿说时日不利,一会儿说格局设计有误,当然,景阳殿始终没修好,自然不方便接太后回宫,这也是皇帝一直用来应答太后派的理由之一。如今太后那边铁了心要回宫,表示说景阳殿走水不吉,就算修好也不想再住,宁愿别居他处,那么景阳殿修没修好,也就不重要了。
    宫中还有很多空着的宫室,设计精巧,凉阁处处,轩窗空顶,除了先帝在世时,夏天最喜欢住的宫殿承御殿早已封殿外。真要收拾出太后住的宫殿很容易。
    这话传出来,听着很可信。太后那边也因此加紧了动作,皇太后又出去散了几回步,表示身体越发的好。亲了几次民,获得了更多好评。有次她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拉着人家的手唏嘘半天,最后还拔下了发簪塞到人家手中,赢得了一地含泪感恩的跪拜,以及高呼太后万岁的呼声。
    皇太后很端庄慈悯地转身去了,事后自有护卫寻到那幸运的小女孩,把簪子给要了回去——皇家珍品,太后爱物,怎么能落到普通贱民手中?
    当然,要回簪子是私下的,护卫走的时候,也扔下了点银两,好歹还是让那小女孩占了点便宜。
    太后赐簪的事儿传出去,就有更多的人等在皇太后在宫外园林散步的路上,期待着下一次的好运。皇太后果然顺应民意,拔过几回钗子,褪过几回手镯,赢得一片称颂之声。
    当然,事后护卫还是要去寻的,东西还是要拿回来的。
    渐渐的护卫也有了怨言——每次劳心费力地去找回首饰,还要掩人耳目,还要威胁不许泄露,还要自己贴钱——那些补偿的赏银,李公公说让他们先垫着,事后在俸禄里加倍补上,但之后便没了动静,再说这个事后……什么时候算事后呢?
    宗政惠也不耐烦了。每次都要拔簪子,虽说能拿回来,但拿回来之后,有时候难免弄脏,有时候还会少个珠子少条金丝什么的,就算不少什么,她想着这东西曾经被那些满是泥垢的肮脏的手捏过,也便不想戴了。东西拔下来的越多,不想戴的越多,再这样下去她就没首饰用了。
    还有她的裙子和鞋,这么多年,她都是坐在凤舆上,就算从景阳殿到日宸殿,她也不会亲自挪动步子,可现在,她的裙子和鞋子时不时要被路边的野草弄脏,甚至还会被那些肮脏的手抚摸,甚至还要被那些肮脏的嘴亲吻!她每次回宫,都要赶紧脱下衣服扔掉,这样扔下去,她也快没新衣穿了。
    宗政惠开始心急,盼着那消息赶紧到来。还好,就在她的衣服首饰只够一个月内每天换一次的时候,消息来了。
    陛下将于明日,率领文武百官,亲往永庆宫,迎接太后回宫。
    不仅来接了,而且隆重的来接!据说礼部接到命令,加紧在一路上搭彩棚,又派人来和李公公商量具体的离宫时辰。
    好消息来得太快,又太突然,昨天还毫无动静,明日就要被迎回宫,宗政惠也被惊喜得险些昏了手脚,连连道:“这可怎么是好?哪里来得及?赶紧准备,赶紧收拾包袱!赶紧定人员!”
    太后移宫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要选宫内跟随回宫的人选,向礼部和宫监回报之后的安排,要先派人去新殿做准备,这边定下名单后还要收拾,太后还有一大堆的东西要收拾,之前宗政惠离开皇宫时,人是被李秋容从密道一路背到永庆宫的,东西和人员却直到半个月之后才准备齐。
    “太后……”李秋容皱着眉,想着这样太过仓促,对双方安排不利,也无法先稳妥安排好即将要住的承御殿,便道,“日子也太紧了些,怕是难以安排周全。太后,是不是和礼部说,您略有微恙,推迟几天……”
    宗政惠犹豫了一下,斩钉截铁地道:“不行!皇帝是故意这么做的,就是在等我这话。这话一说,那边就有了借口,立即会说其实我身子还是不行,还是需要静养,之后我再想回宫,就千难万难!我已经花费了这许多心思,决不能功亏一篑!”
    李秋容默然,想着她说得也有道理,又想是不是给康王送信,请他来商量一下,但此时哪里还来得及?
    其实就算他来得及送信也没用,今日朝会之后,召开第一次名单审核会议,正式讨论内五卫合并之后的将领名单,这至关重要时刻,康王怎么肯告假?
    整个永庆宫都忙碌起来,现在能把这边赶紧收拾出来就不错了,李秋容忙得满头是汗,礼部还催着他定时辰,老李接过单子,翻了翻,单子上明日已经密密麻麻列了一排礼节,明日辰末皇帝出宫,率百官前往永庆宫,进宫之后率百官参拜,之后在永庆宫门口接受百姓参拜……林林总总,一堆繁文缛节。最后需要这边定的,只是太后什么时候等在正殿而已。
    老李忙得不可开交,一眼瞟过,道,“陛下仁孝,好生隆重……”心里却想,出宫既迟,路途不近,还有一大堆礼节,等到回宫,岂不是深更半夜?
    “是极,陛下深仁厚德,欣闻太后病愈,迫不及待要迎太后回宫。”礼部的官员笑眯眯。
    “不能把时辰再提前些么?”老李知道问这话已经僭越,这些皇家礼制不是他一个太监可以置喙的。
    果然礼部的人立即沉下脸,道:“李公公这话差了!陛下出宫的时辰是钦天监推算过的,岂是你我所能更改?”
    李秋容无奈,想了想,还是去内殿见宗政惠。还没走近殿门,就听见宗政惠声音发尖,“我那件金红色叠绣五彩凤凰的大礼服呢?拿出来,那件最适合明日场合,配上浅红胭脂,再在眼角扫一点淡金色,会显得气色很好……嗯?怎么会有点折痕?你们怎么保管的——”随即一声尖叫,不知道谁被踢了还是打了,似乎又撞着什么东西,哐当一声响。
    老李皱皱眉——每次宗政惠达到目的,兴奋欢喜时,便会失了平日沉稳阴沉之气,显出几分难以控制的张狂来。
    这种感觉,有点……癫狂。
    这么想的时候,他心中一跳,想起宗政家先辈曾有过的一个毛病……转瞬他就将这念头按了下来,规规矩矩和宗政惠禀告时辰的事。
    “……礼部为显隆重,列出的礼仪自然极尽繁琐……”他小心地提醒宗政惠,“其余任何人都不能减免,只有您是可以的……”
    繁琐的礼节浪费时辰,回宫时过晚,李秋容担心宗政惠到时不能安睡。这种上奉的礼节,包括皇帝在内,都是不好表示减少的,只有受礼的当事人可以谦虚推辞,省了一些参拜礼,就可以早点回宫。
    宗政惠正皱眉查看那件大礼服上,肉眼难辨的皱痕,听见这句转过头来,又是一句斩钉截铁,“不行。”
    李秋容垂下脸。
    “老李,你莫瞧低了我,以为我贪恋那般虚荣。”宗政惠向来重视李秋容,竟然放下礼服,亲自和他解释,“只是隆重些才对。今日隆重出门回宫,万人瞩目,八方来迎,把回宫的场面做足了,才能彰显我的地位。再说,他那么显眼地迎我回宫,就没法再有脸送我出宫!”
    李秋容想想也是,他不擅这些权争心计,只是直觉地觉得夜深回宫不妥,如今想着太后说得有理,考虑得更为深远。和日后的地位比起来,一夜睡迟些也不算什么。
    他应声退了出去,和礼部官员商议了具体时辰,礼部捧了单子急急地去了。这边永庆宫上下,还得根据明日迎接大礼和参拜礼的安排,洒水垫道,打扫正殿,布置彩台果品,安排官员跪拜的场所和用具,安排百姓围观的场所,安排宫前和四周警卫……再加上本来就有的收拾物品的事情,忙得每个人都快飞了起来。宗政惠还不时地需要找这个找那个,为明日的迎接反复配着衣服首饰,殿内不时响起她的尖声叱喝,“我那支九簪牡丹花金步摇呢……什么……扔了?那双八蝠双绣高底鞋子呢?……什么?也扔了?”
    ……
    砰一声一个宫女栽出殿外,跌了个灰头土脸,忙着指挥人打扫正殿的李秋容嫌她挡路,一脚又将她踢下了阶梯。难得他百忙中心中还闪过一个念头——太后身子果然大好了,瞧这一脚就能把人踢出来……
    永庆宫几乎忙了整整一夜,连宗政惠也被吵得无法入眠,天快亮的时候,她坐在殿里思量一阵,又亲自到一个箱子里去翻找了一样东西,塞在随身的袖袋里。
    东西是前两日从康王那里弄来的,康王来看她,腰囊里隐约露出那东西的一角,她瞧见了,心中一动,当即指示李秋容偷了出来。李秋容武功高超,康王毫无所觉。东西到手,宗政惠研究了一阵,随即为其中的发现欣喜若狂——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直愁太史阑功勋彪炳步步高升毫无把柄可抓,让她恨得牙痒痒却一时奈何不得。如今可不是瞌睡遇着了热枕头?
    想不到康王也派人潜入了静海,还拿到了这个东西……
    她自觉这是个杀手锏,也是个护身符,因此回宫必得带着。
    她直到早上才抽空休息了一会,她觉得好像才闭上眼睛,那边李秋容的声音已经传来,“太后!圣驾率百官已经快到了!”
    宗政惠艰难地坐起来,“快给我梳洗着衣!”
    在梳洗和穿衣过程中,宗政惠几次险些睡着,等她匆匆打扮好,那边皇帝仪仗已经到了宫门口。
    宗政惠在正殿宝座上等候,远远看见太监宫女如流水般鱼贯而入,分列两侧,明黄龙旗招展,明黄色飞龙宝顶之下,小皇帝面色沉肃地端坐。后头跟着浩浩荡荡的臣子。三公在最前面,连容楚,都坐了个轮椅,辘辘驶在章凝身边。
    宗政惠远远地看见容楚,怔了怔。
    万万没想到他也会来,自他受伤后,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请了三个月的假,多久没上朝了。
    前阵子那件事,她心中一直有疑惑,不知道容楚那么做有什么用意,虽然一时离间了她和康王,让她心中存了疙瘩,短时间内两人达不成协议,可是谁都知道,利益逼得人必须合作,有矛盾也是暂时的事,迟早他们还是会联合起来。那么容楚费尽心思来这一出有什么必要?如果他是为此自伤,那就更没必要了。
    她隐约知道点静海的事,但不能确定。她毕竟身处深宫,消息不便。康王虽然猜到了些,却因为最近心思都在争夺丽京兵权上,也没有太往深里分析,还没来得及告诉宗政惠,宗政惠只是出于女子嫉妒多疑,忍不住要多想想。
    所以此时宗政惠心中思潮翻涌,一忽儿勃然生怒,觉得那日容楚是在耍弄她,离间她和康王,保不准跑到静海私会太史阑去了;一忽儿又想着他那日的苍白的美,背对她微微起伏的肩,和那声似乎微含同情的唏嘘……
    她的手心又热了起来——每次看见容楚,她都会手心发热,守寡后更加热得厉害。她自幼恋慕着容楚,爱他无双容貌,爱他文武双全,爱他从容绝慧,却恨他的若即若离……到如今他给她的感受依旧是这样。见不着的时候满心里都是恨,见着了却总因他炫目的容光而微微晕眩,晕眩里生出惆怅和不甘,不甘这世事难两全,不甘这佳果无法摘,不甘地看着他,日甚一日的明珠生辉,风神绝俗,瑰姿艳逸,侧帽风流……可她却再也靠近不得。
    宗政惠捏着手指,看皇帝带着众臣上殿来,跪倒在她的脚下。三岁多的皇帝,奶声奶气却口齿清晰,“儿臣参见母后。并贺母后凤体大安!”
    宗政惠低头瞧着那小儿,眼前一闪而过那夜,风一般冲进来的孩子,脑海里那句可怕的话嗡嗡响起,她身子一颤,眼底掠过一丝恨色,脸上却展开笑容。
    她笑容慈和地望着景泰蓝,满眼都是爱怜,当真情深如许,却不说话。
    她不说话,景泰蓝就不得起身。景泰蓝抿抿嘴,回头看了看。
    众臣齐齐拜倒在地,“参见皇太后,太后凤体安康!”
    宗政惠看着面前伏下的人群,犹如风过了稻田齐刷刷地偃伏。眼底掠过一丝志得意满——她总算又等到了这一天!
    随即她的眼光越过人群,眉头一皱。
    不良于行的容楚还坐着,虽然做出个要起身的样子,但其实坐得很稳。
    皇帝已经回过头,吩咐道:“国公有伤,免跪了罢。”
    容楚趁势谢恩,那点挣扎的样子都不必做了,稳稳坐了回去。
    宗政惠原本想不计较的,然而看他那自在模样,心底的怒气忽然就翻腾上来——不能来就别来,硬要来,来了又这般模样,他是来迎她还是气她的?
    她才不信他真的伤得动不了,就算骨伤难愈,以他之能,想做什么还是能做,静海不就去过了?
    再瞧他虽然姿态端正,但眼神飘飘渺渺,明显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还淡淡含了一抹笑。这笑意虽动人,却令她更愤怒,此刻她就在殿上,他这么淫荡的回忆的笑,自然想的不是她!
    宗政惠沉下脸色,不开口。
    她这么一静,殿上气氛立即显得怪异,众臣等不到她回答,都有些诧异。臣子们悄悄抬头,看她手紧紧捏着凤座把手,并没有看底下跪着的幼子,眼神却落在容楚身上,那眼神……
    一些不知道昔日旧事的大臣皱起眉头——太后这是在干什么?皇帝还跪着呢。就算心里有些委屈,似乎也不当这时候落了皇帝脸面吧?这和传闻里宽厚仁德的太后形象似乎有点不符……
    一些知道昔日旧事的大臣也皱起眉头——太后这是在干什么?气着陛下还是看晋国公不顺眼?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吧?
    李秋容轻咳一声。
    宗政惠霍然一惊,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连忙收回眼光,正要开口。
    容楚忽然惊惶地支起身子,道:“臣有罪,臣怎可面见太后而不跪?谢陛下免臣的礼,不过臣不敢行事妄诞,有违陛下尽孝之道。”说完便挣扎着要从轮椅上下来。
    他挣扎得甚是艰难的模样,一众臣子连忙去扶,皇帝跪着半回身,扁着嘴,眼眶有些泛红,瞧着甚委屈。
    众臣也觉得他甚委屈。
    往日里一些中立臣子,都觉得太后委屈。垂帘期间兢兢业业,有功无过,莫名其妙就被打发到偏宫。一个女人失去腹中孩儿,再被长子放逐,说起来实在凄凉。所以很有一批自以为刚正不阿,公平正义的大臣,认为陛下孝道有亏,不惜生死,要为太后说些公道话。
    由来事端争执,输者未必屈服于谁的势力,常常是屈服于舆论的压力。总有那么一群人被片面舆论裹挟着,自以为获得了正义,由此裹挟了更多不明真相群众,形成庞大的言论暴力,进行道德绑架。
    这样的力量有时候还很庞大,毕竟民意汹涌,一旦硬性相抗,失却人心,那又是一层损失。
    当事者在这样的压力面前,要么屈服,要么有样学样,反绑架。
    此刻便是如此了。
    便是这殿上一默,容楚一跪,皇帝一委屈,众人便感觉到,太后也未必全然无辜,皇帝顾虑也不是全没道理,今日陛下给她做足了场面,她却连一个礼节都计较如此,全然不给陛下和重臣的面子,这心性委实也算不上宽慈。
    宗政惠身子微微颤起来,看见容楚那般装模作样,她便更加愤怒。别人不知道容楚情形,她怎么会不知道?别说他现在仅仅伤了腿,还已经养伤了一个月,就算他真的断了腿,以他闭穴之能,真心要跪,还是能麻利跪下来!
    他又在做作!
    她最恨他在她面前做作!
    李秋容又在咳嗽。宗政惠瞧一眼底下,众臣的脸色已经透着古怪,她心里也明白,这不是和容楚计较的时候,更不是和皇帝算账的时候,只好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笑容,急急道:“国公不必如此!当年你在先帝面前也有个座位,今日又何须跪?快快请起。陛下和诸位卿家也请起罢!”
    这话虽然听着客气,但依旧带了三分赌气,脸上虽然带了笑容,但铁青脸色仍在。混惯官场的都是人精,谁听不出来,都垂头起身站好,脸色不变,心里自有了计较。
    因为殿上的这一出,之后气氛便不太热烈。宗政惠勉强和皇帝对答几句,皇帝便吩咐起驾。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宫门,在宫门前的彩台前停了一停。外头早已挤满了百姓,等着瞻仰皇帝和太后的圣颜。
    景泰蓝先前跪了一阵子,满脸的委屈,等到众臣都瞧见他委屈的小脸了,他才慢慢收了脸色。出来时看见百姓,他显然又欢喜起来,站在龙舆上,用力朝围栏外的百姓挥手。惹得底下一堆太监慌不迭地扶着。
    百姓隔着围栏,远远看见巨大的龙舆上,站着个小小的孩子,不过三四岁模样,小龙袍小金冠,圆鼓鼓的脸,乌溜溜的眼,脸颊喷薄着朝霞一般的粉红色,小爪子对人群可劲地挥,隐约手里还抓了个民间孩子爱吃的棍子糖。
    百姓目瞪口呆——见过皇帝,见过萌的,没见过这么萌的皇帝!
    百姓都知道皇帝年幼,但这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并没有把年幼和皇帝两个字认真联系在一起。感觉里皇帝就是穿龙袍,大胡子,戴帽子,吃肥肉的大胖子,说起皇帝来,有那胆子大的,都会说一声“皇帝老子”。
    如今这“皇帝老子”站在面前,小靴子踩着锦垫,一蹦一蹦的,天真可爱,漂亮大方,像年画上的娃娃,像天上的仙童。一群大姑娘小媳妇老娘们眼睛都直了,瞬间母性泛滥,拼命朝前挤,“哎哟喂,可疼死人了哟!”
    很多百姓开始笑,拍大腿,“娘的,听那些胡扯乱弹。说什么皇帝老子不孝。这点子大的娃娃,懂什么孝不孝?”
    “怎么可能不孝?”立即有婆子接嘴,“这点子大的年纪,跑这么远的路来接太后,这不是孝什么是孝?”
    “说到太后,”有人窃窃地笑起来,“前几天得她手镯赏赐的老三家,大家听说了都去道喜,结果老三沉着脸,把人都赶出来了,你们猜怎么回事?”
    “怎么说?别卖关子了!”
    “我和老三家熟,私下听来的,可别传出去。”那人得意洋洋,压低声音,“老三说当晚,太后就派人来把手镯要了回去!只留下一两银子做打赏,还不许说出去。一两银子抵什么用?来道喜的踏破门槛,吃茶吃果子要红包要办酒,老三家倒贴了十两银子了!又不能说实话,急得两口子头发都白了,眼看是个无底洞,只好赶人!”
    “啊?居然有这事?给了再要回去?这……”
    “我也听说上次那给乞丐的簪子,也被夺了回去,那乞丐现在还在那边破庙住着呢……”
    窃窃私语不绝,百姓们再抬头看看那边,绷着脸进凤辇的太后,忽然也觉得她看起来,不是那么宽仁慈和了。因此呼喊陛下万岁的呼声,听着听着便整齐起来,远远超过了“太后千岁”的声浪。
    有时候,一张萌脸确实很占便宜……
    一部分大臣走得近的,隐约也听见了“赏赐要回”的事儿,都悄悄对望一眼,觉得着实难为情。
    宗政惠没有在意这些,一方面她没有想到自己要回赏赐会有什么后果,另一方面她的心也绷紧着,担心皇帝会在迎她回宫的一路上出什么幺蛾子,所以让李秋容等人紧紧护卫在她身边,又让人好好盯住容楚。她自己心情紧张,脸色自然也不会太好看,看在众人眼里,自然又觉得她太苛刻挑剔。这么个喜事儿,皇帝做到这程度,也得不来她一个笑容?看来有些事还真是眼见为实。
    景泰蓝卖萌卖累了,笑眯眯坐下来,他倒把众人的神色看在眼底,虽然还没太明白,但隐约也感觉到百姓对他的喜爱,心里很有些快活。想着公公嘱咐他,不要端皇帝架子,以前怎么撒娇怎么来,真真是再没有错的。
    帘子放下来,他看了看手中道具——棍子糖。有点像现在的棒棒糖。一根小细棍子上卷了糖稀。景泰蓝嫌弃地把棍子糖往垫子下一塞——这是他年轻时候才吃的玩意,他现在早就不吃了。麻麻说这造型像鸡屎!
    关于这个卖萌道具,昨天他和容楚讨论了一下,他有心要炫耀麻麻给做的奥特曼娃娃,容楚给劝阻了。说这造型太惊世骇俗,百姓认不得还以为这是妖怪,到时候御史们又要说陛下玩物丧志沉迷妖物啥的。而且这娃娃做得也太丑,传出去有损太史大人英明神武的名声。
    景泰蓝自然不舍得麻麻给人瞧低,也就悻悻放弃了,今天上舆前,容楚塞了个棍子糖给景泰蓝做道具。又诋毁了一番那奥特曼的丑,景泰蓝斜眼瞧着他,“公公,你什么意思?是想骗朕把娃娃送给你吗?你都快有娃娃玩了,你为什么要抢朕的?”
    容楚一听,想到即将诞生的小包子顿时又喜又伤,魂一般的飘走了。景泰蓝瞧着他瞬间将自己忘却的背影,咬牙想着等弟弟出来,送个娃娃公公,让他拼命揉啊揉,撕耳朵,揪头发,尿尿……
    ……
    ……
    折腾到半下午,龙辇凤舆缓缓启程,一路出了永庆宫,宗政惠绷紧的心才稍稍放下,之后一路都是通衢大道,百姓围拥,不至于再发生什么枝节。
    果然一路顺遂,依仗过长府街,浩浩荡荡进宫,宗政惠直到看见深红宫墙明黄琉璃瓦,才舒出了大半年来梗在胸中的一股气。
    终于回来了。
    她抬眼看着缓缓开启的宫门,眼神冷而沉。
    当日仓皇出宫,她处于半昏迷状态中,印象已经不深,只依稀记得屋梁上的星火,一群人的惊叫哭泣,之后就是黑暗幽深的地道,昏暗闪烁的灯火,李秋容瘦得咯人的背脊,和醒来时陌生的宫室……
    这样的事,她发誓这一生只有一次,今日她千辛万苦再入宫门,绝不会再踏出一步!
    不仅如此,她还要将当初驱赶她如丧家之犬的人,也依样赶出来!
    “恭迎太后回宫!”一路上宫人俯伏,红毡铺地,皇帝亲自前引,重臣四面围拥,人人极尽恭敬。
    她矜持颔首,唇角隐隐一抹鄙薄的笑容。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7:46
     第五十二章 给她弃书
     更新时间:2013-11-24 8:30:57 本章字数:11377

    她唇角一抹鄙薄的笑容。
    这小东西,想必也是受了高人指导,故意做出这孝子模样,好堵了那悠悠众口,既然如此,她自当配合,演一出母慈子孝好戏,才不辜负这一场十里荣华。
    “太后,到了。”
    宗政惠隐约觉得路途有点不对,太监上前掀开轿帘,她才看见宫门上“承御”两字,心中不禁一跳。
    “怎么会是这里?”她失声问。
    凤舆旁李秋容一怔,愕然低声问:“太后,景阳殿修葺未成,因此您回宫后暂住承御殿,这个……礼部表单上有写……”
    老李的神色有点不安,昨天太忙了,他奉上表单之后就赶着去做别的事,没有一一细说,事后也没有再提,他以为太后已经瞧见,没什么意见。既然太后不在意,他自然也不会多生枝节引人疑问。只是没想到,太后竟然没看表单。
    宗政惠眼中飘过一丝后悔,昨天是太忙了,她一心都在操心今日的衣着首饰,言行举止,以及随身人的安排,单子也没有多看。下意识以为必然是回景阳殿,谁知道却安排在了这里。
    此时再表现出什么来也是迟了,她淡淡一笑,道:“哦,哀家有瞧,这是忘记了。”
    前头皇帝下了辇,蹬蹬蹬跑过来,亲自等在凤舆边,作势要搀扶她下舆。
    宗政惠瞟一眼身后,后头还跟着康王、容楚、三公、中书令、六部尚书等一批重臣。之后在承御殿她还要升殿,和这批军国重臣说说套话,交流交流感情,以示优抚之意。这也是合理安排,她也不想拒绝,她离宫刚回,需要重新巩固威望。
    “母后。”景泰蓝仰起四十五度天使角,对她展开天真呆萌笑容,“景阳殿还没修好,康王殿下说承御殿也不错,儿臣便让人给您安排了这里,您瞧着可合适?”
    宗政惠一怔,承御殿是康王安排的?怎么可能?
    康王脸色很难看——这满嘴胡扯的小子!
    关于太后新宫的事情,皇帝倒确实询问过他的意思,但当时他不是这么说的。他说景阳殿没修好,王叔认为哪里的宫室适合太后暂时居住?他随口说,选个位置合适,通明敞亮的便好。哪里有说承御殿了?
    但此时他也无法开口否认。只得扭转脸去。宗政惠回头淡淡瞧他一眼,笑道:“如此,多谢王爷费心。”
    看见她眼神,康王就知道这多疑的女人,难免又犯病了。心中恼怒,也只得微微一躬,沉声道:“为太后略加操持,是微臣的荣幸和福分。”
    两人目光一碰,各自让开,宗政惠扶着景泰蓝的手,昂首往殿内走。
    三公和容楚目光一碰,也各自让开,彼此眼神似有笑意。
    殿内坐定,几句闲话,康王果然存了心思,随意陪了几句便说还有紧急公务。言下之意请求先告退,宗政惠瞟他一眼,淡淡道:“王爷请自便。”
    康王急匆匆出去了,他是有心事,第一次朝会讨论内卫总统领人选,他提出的人选果然被驳,被驳的理由居然还是那人不孝,隐瞒父丧想避免丁优。这是不可饶恕的重罪。事后康王一查,险些气歪了鼻子,因为那人的父亲前阵子还好好的,突然死了,死亡的消息这做儿子的还不知道,不知怎的朝中却知道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其中必然有猫腻。康王吃了这个暗亏,一门心思要扳回一局,也没什么心情去理会宗政惠。
    康王离开了,剩下的人,宗政惠瞧着也不顺眼,胡乱说了几句“近日多承各位辅佐陛下,日后还望继续匡扶我们母子”,得到三公关于她可以继续垂帘摄政的暗示,心中大定,也不耐烦再看见这些人,眼看天色已暗,便端了茶。
    景泰蓝便站起身来,带着众臣躬身告退,一副还有要事急于脱身的模样。宗政惠瞧见章凝和容楚悄悄交换了一个眼色。
    她眉头一皱,也不知哪来的冲动,在容楚最后一个即将转身的时候,忽然道:“国公请留步。”
    容楚身子一顿,所有人都转身看她,宗政惠话出口就已经后悔,但此时骑虎难下,情急之下面上依旧镇定,款款一笑道:“听闻国公最近在为陛下寻找太傅,哀家对此有一点见解,想和国公商量。”又对景泰蓝道,“陛下你也留着吧,这可是关系你未来学识的大事。”
    年轻皇后单独召见年轻重臣当然于礼不合,何况因为今天一切仪礼繁琐,全套做完,天色已经入夜,宫门即将下钥。容楚再不出去,就得留宿宫中,这又是一层于礼不合。但今日情形特殊,也不是太后夜间召人入内,再说皇帝也留下了。众人想来想去,实在也不太好说什么,只得一一施礼告退。宗政惠瞧着他们放松而去的背影,唇角微微一捺。
    天色已暗,承御殿里的灯火都已经点燃,宗政惠转头过去,吩咐:“多点几盏灯火。”
    景泰蓝看看已经满室光亮的灯,撇撇嘴。
    宫人们拢着灯火走来走去,夏季宫衣是淡黄色,灯光照上去就成了白色。那些窈窕的女子,素衣软鞋,周身罩着一层淡黄的光晕,毫无声息地,用宫人训练出来的轻俏步子走来走去。宗政惠瞧着瞧着,忽觉浑身汗毛倒竖,在宝座上侧转了身子,语气森冷地道:“这穿的都是什么衣服?宫中怎可穿素衣?还有这鞋子,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不像……”她住了口,将一个“鬼”字硬生生留在喉咙里。
    容楚就好想没发现她的坐立不安,闲闲坐在一边,景泰蓝扬起眉毛,笑眯眯地道:“母后说差了。咱们宫中的夏衣,都是浅绿淡黄啊。软底便鞋也是母后原先宫中的规矩,母后您不是有头痛旧疾吗,以前那种高底鞋子落地有响声,您嫌吵,早让改了呀。不过这事是母后您说了算,您不喜欢,明日便让织造司派人来安排重做就是,也就是多花费一笔银子的事……”
    宗政惠急忙打断他的絮絮叨叨,勉强笑道,“不必了。目下南方将有战事,军费耗资巨大,宫中正宜撙节,如何还能浪费?哀家不过随口一说而已。”
    景泰蓝连点大头,“是呀是呀。多谢母后体恤。”
    宗政惠低下头喝茶,眉头暗皱——这小猴崽子越来越精乖,真不知道这些话是他自己说的还是有人教。刚才险些就上了他的当。这要真让全宫宫人重新裁衣,明日她就会被三公弹劾不恤民生,奢靡浪费。
    她低头喝茶,忽觉茶水里,似有白影一闪而过。她大骇,霍然抬头,头顶就是飞龙雕饰的巨大横梁,和攒宝珠的宝顶,哪来的白影?
    她心砰砰直跳——以往她不信鬼神之事,但这些年,渐渐便有些暗室亏心。此刻身居承御殿,这颗心更加无法安宁。
    眼看底下那两人事不关己姿态,她心中忽有念头一闪——莫非他们给自己安排了这里,就是要装神弄鬼,吓疯或者逼走自己?
    这念头闪过,她浑身一震,背心瞬间湿了。
    回头想想,回宫这事,皇帝答应得突然,做得爽快,还违背常规高接远迎。再想到回宫之后的种种,和此刻的时辰,越想心中越确定——他们就是要吓死自己!
    心中一旦确定了是有人故意,确定了对方真正要玩的花招,她倒心安了。
    不过如此。
    装神弄鬼手段又如何?她也不是没有杀手锏!
    反正皇帝总不能在今夜下手杀她,她今日在宫中出事,明日朝中就要生乱。宗政惠敢于回宫,自然不担心自身安危。何况她从永庆宫带回的内侍,也多是康王安排进去的高手,此刻都在殿外伺候着,无论如何,保她性命还是能做到的。
    她微微咳了一声,李秋容往她身边不动声色地靠了靠。她举起袖子挡住脸,喝茶,在袖子遮掩下,对李秋容悄悄说了一个字。
    李秋容怔了怔,瞄了一眼容楚,神情似乎有点不以为然,但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他低下头,默默退到一边,趁着几人说话不注意的时候,悄悄退了出去。
    他出去后,宗政惠放松姿态,当真和容楚谈起帝师的事,容楚也认真和她说,选了哪几位夫子,人品才学出身各自如何,只是他一边说,一边频频看外头天色。
    天已经黑透了,一轮明月升起来,圆润光洁,清辉遍地。
    宗政惠看见这月色,心中才隐约想起,今夜逢十五。
    “国公想必担心宫门下钥。”她盯着容楚,笑道,“今日典礼太迟,想必已经够下钥。不过无妨,哀家记得先帝在时,国公经常留宿宫中。前殿耳房还有一间院子,是你专门下榻的场所。那地方靠景阳殿近,又有小门。等会皇帝安排人打扫妥当,国公今晚就在那将就一晚。”又对景泰蓝眨眨眼睛,“把小门一锁,那边有护卫。陛下就不用担心国公趁夜来刺杀您啦。”
    她难得开句玩笑,景泰蓝哈哈大笑,又奶声奶气,十分欢喜地道:“母后,不用特地打扫啦。前阵子国公忙于商议国事,不及回府,他和三公,也有在那屋子暂住过,不妨的。”
    宗政惠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却笑得从容和蔼,“如此更好。”转头对容楚道,“如此你可心安了?”
    容楚忙躬身辞谢,宗政惠不理他,只摆了摆手道:“既然留下了,咱们就慢慢谈谈。今儿月圆,咱们母子也算一个小团聚,一起用膳吧。国公也单列一席。”
    容楚又谢。景泰蓝咬着指头,眼珠子骨碌碌的,看看宗政惠,看看容楚。表情有点犹豫地道:“朕……朕宫里……”
    宗政惠眼神一冷。她没想到皇帝竟然不愿和她一起用膳。可她今晚必须要把皇帝留下来,因为不留皇帝,她就无法留下容楚。
    少了他们,今晚的反攻计划可玩不成。
    这小子先前不是做得很好,现在就忍不住了?
    容楚已经笑道:“陛下可是又惦记玩伴了?稍迟些回去不妨事的。”
    宗政惠用眼神询问,容楚道:“还是和帝师有关。微臣等为了让陛下能更用心读书,特为他寻了几个陪读兼贴身护卫。都是年龄相仿的孩子,有两位住在宫中,近日想必陛下和他们玩得不错。”
    这事倒也常见,宗政惠明白景泰蓝不过是贪玩,心中一松。笑道:“吃过饭就放你回去玩罢。难道你我母子半年不见,连吃顿饭你都不肯陪着?”
    景泰蓝立即垂了脸说不敢,神情微有些沮丧,宗政惠想着毕竟是孩子,装了这许久终于装不下去,这样也好,省得他总人精一样,让她瞧着心慌。
    她只当没看见景泰蓝神情,命人传膳。她和景泰蓝一桌,在殿侧给容楚另安排了一桌。所有用具她注意到了,都是银质餐具。
    她不住含笑给景泰蓝让菜,也让容楚吃菜,一殿温暖,和乐融融。
    李秋容从殿外悄悄进来,立在一边,眼神有点迷蒙地看着殿中一幕——华灯高燃,帷幕深深,含笑相对的母子,温和从容的重臣。好一副天伦乐,好一副君臣情。谁还能想到就在大半年前,这几个人还你死我活,针锋相对,踩着彼此的血,在燃起的熊熊烈火里,誓死争夺?
    就是今日,这一副和美景象背后,依然暗藏无限杀机。
    这就是皇家,这就是宫廷,这样的事情,只能发生在这里。红粉骷髅现温存浅笑,慈悯悌恭掩带血寒刀。
    他垂下眼,无声无息地握紧手掌。掌中有一块黑色物质,在他的内劲摩擦下,散出些淡淡的白烟,混在这一殿灯火,满室暗香中,寻觅不着。
    “今日好兴致,不妨喝些酒。”宗政惠似心情很好,招李秋容上来斟酒。景泰蓝捂住酒杯,小脸红扑扑地,嚷:“母后,儿臣还小,不能喝酒。”
    一边的容楚也转过头来,笑道:“太后,陛下量浅,怕是不能。再说他稍候还要去做功课。”
    宗政惠看他对皇帝的公然回护,眼底闪过一丝憎恨。掩袖笑道:“谁说让他喝酒了?倒是国公,听说海量,这是宫中名酿,可愿一尝?”
    容楚一笑,“若是往日,着实求之不得。不过如今……”
    景泰蓝又嚷:“国公有伤啦,不给你喝。”说完干脆一挥手,让自己的近侍过去收了容楚酒杯。
    宗政惠眼底闪过一丝讥诮,面上神情倒显出微微尴尬,随即一笑,道:“那哀家就自斟自饮吧。”让李秋容给她倒了一杯,自己慢慢喝了。
    景泰蓝舒了一口气,专心刨饭,忽然饭上多了一块蜜炙羊腿,耳边是宗政惠温和的笑声,“你最爱吃的,多用些。”
    景泰蓝随口道:“谢谢麻……”忽然一怔,停下筷子。容楚对他看了一眼,景泰蓝才从有点发痴的状态中挣脱出来,改口,“多谢太后。”
    宗政惠正在喝酒,似乎没在意,随意摆了摆手。
    景泰蓝埋下头,继续吃饭,这回速度却慢了许多,神情有点恍惚。
    刚才……
    刚才他低头专心吃饭,乍一看到那菜,听见那温和语气,恍惚中还以为是麻麻……
    还以为是那段和麻麻在一起的日子,吃饭时,麻麻会随意地夹一些菜给他,看着他吃下去。
    他回宫后,时常想起当初那些生活细节,并深深遗憾此后再难有那样的场景,在心内盘旋久了,以至于刚才那一筷菜夹过来时,他心中一喜,还以为是麻麻。
    此刻清醒过来,忽觉心里不是滋味,似从天堂的梦,回归现实的冷。
    有些人和事,无论什么都不可替代,哪怕身边是他正经的母亲。
    景泰蓝怔怔地瞧着那块蜜炙羊腿。
    母后……
    你知不知道我不爱吃这道菜?
    你知不知道……这是我长到三岁半,你和我吃的第一顿饭?
    ……
    宗政惠根本没注意到景泰蓝的神情,也不认为羊腿有什么不对,她根本不知道景泰蓝喜欢什么,只是看他爱吃肉,想必羊腿也是喜欢的。
    她斜眼瞟着容楚,看他斯文优雅的姿态,殿内明珠被灯光折射,光芒耀眼,却似乎还不及他熠熠生辉,他坐在那里,玉容霜雪,俯仰风流,一殿的年轻宫女,都用眼角悄悄扫他的衣角。
    宗政惠心头的燥热又起了,她按捺地饮下一口酒,抬眼看了看李秋容,李秋容眼睛慢慢地眨了眨。
    宗政惠又饮了一口酒,忽然将酒杯一扔,惊叫,“啊!”
    殿内人都惊得抬头,宗政惠身躯僵硬,仰头上看,“上面……上面……”
    众人又看上面,雕梁承尘一览无余,有什么?
    “太后……”李秋容急步趋前。宗政惠神色惊慌,颤声指着酒杯,“刚才……刚才我在酒杯里,看见有白影一晃而过……”
    她声音幽凄,听得众人都打了个寒战。
    李秋容肃然道:“奴才僭越。”说完也不见他作势,纵身而起,在承尘上头转了一圈,轻飘飘落下来,道:“太后万安,上头无事。”
    众人都悄悄嘘一口气,却也免不了微微变色。这殿空着已久,宫人也是刚刚调过来,都知道这殿之前是先帝所住,先帝似乎就驾崩在此殿。
    这么一想,浑身的汗毛都开始往上站,景泰蓝瞪大眼睛,小脸煞白。
    “今夜月光好。”只有容楚还神情自如,笑道,“想必月光从上头射入,落到了太后酒中,才有白影恍惚。如此来说,太后当真是雅人,便是随意独酌,也有天人感应,月光落杯相伴,微臣等可没有这般眼福了。”
    “就数你会说话。”宗政惠脸色转好,笑道,“难怪当年先帝那般喜欢你……”
    她说到先帝,脸色又是一涩,神情怔怔,似是自己也没想到怎么忽然就扯到先帝身上。
    殿中忽然起了一阵风,烛火幽幽晃晃,将人的影子拉长,倒映在宫墙上,便似四面有幢幢的鬼影逼了来。
    众人都觉有冷意,悄悄裹紧衣裳。
    容楚神色也似有些不自然,转开了话题。宗政惠却瞧见他和景泰蓝,似乎悄悄对了个眼色。
    她心底冷笑一声。
    一顿饭,如果没有酒,没有谈兴,很难拖延很久。她开口寻找话题,慢慢谈到朝政。
    提及朝政便不能不提到南方战事,提到南方战事便不能不提到一个人,这个名字第一次从景泰蓝嘴里出来时,宗政惠当没听见,当景泰蓝滔滔不绝开始说起太史阑在静海的举措时,宗政惠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她擎着杯,淡淡道:“太史将军其实……”
    “哦太后,”容楚忽然微笑道,“您大概还不清楚最近的朝臣等级变迁。太史阑已经拜援海军元帅,您该称她一声太史元帅了。”
    宗政惠手微微一顿。
    这事她还真不知道。
    转眼她就想到这个元帅代表什么意义——向来只有外三家军统帅才能称元帅,如今新建了援海军,并拜她为帅,意味着援海军将不会再是一个临时组建的大营,会成为外四家军之一,天下军权,有四分之一归了太史阑!
    再往后,以太史阑的凶悍,很可能在朝廷帮助下,或蚕食或吞并,将外三家军也纳入麾下。
    兵权!
    一想到至关重要的军权,真的这么顺理成章地到了那女人手中,宗政惠便觉得心内的火,呼啦一下烧到了脑子里。
    她将酒杯重重一搁,酒液哗啦一下溅出,泼了她满手,宫女赶紧上前要替她擦拭,她不耐烦地推开,尖声道:“陛下!你是昏聩了吗?你这旨意为何当初哀家没有瞧见?还有,外三家军军制未改,这又来个援海军帅,你是愁我们蓝家天下还不够被人觊觎吗?”
    景泰蓝从饭碗里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含着筷子,呜哩呜噜地道:“……现有军制达到一定人数,自然升制。太史元帅任元帅无需朝廷决议,只需兵部上折,三公批红就行了……太后……您为什么要生气……”
    “太后此话还是打住在今晚吧。”容楚在一边慢悠悠喝汤,“外三家军忠心王事,苦守边疆。多年来功勋彪炳,是我南齐股肱之臣。太后您这话说多了,可莫寒了天下将士之心。”
    宗政惠一窒,这才想起自己激愤之下失言,竟然连心中暗藏的担忧也说了出来。她吸了口气,衣袖一拂,正要说话,景泰蓝忽然揉了揉眼睛,困兮兮地道:“母后,朕困了……”
    “那便送陛下回寝宫。”宗政惠探头看看外头天色,有宫人道,“外头起风了。”
    景泰蓝迷迷糊糊对外头一看,天色深黑,月光幽冷,一阵风过,宗政惠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一声叹,叹得景泰蓝汗毛倒竖,他忽然想到刚才那个“白影子”,抖了抖,抱住了近侍,颤声道:“朕……朕不想出去……”
    “那就留下来吧。”宗政惠很随意地道,“夜里风大,路上还容易着凉。”
    景泰蓝犹豫了一下,宗政惠又道:“不然陛下你先去睡。哀家和国公再谈谈公事。等你睡着了,请国公送你回日宸殿,如何?”
    景泰蓝咬着手指想了想,终究不愿意走夜路,点了点头。宗政惠便命跟随他的近侍去安排床铺,并没有让自己的人跟过去。
    容楚一开始似欲阻止,看她这样的安排,也就没有说什么。低头慢慢吃菜。
    宗政惠心中冷笑——只要她留了皇帝在这里,容楚就绝不会走,哪怕此刻留下其实不便,他也装傻。
    他装傻,她自然也装傻。
    门外忽然有传报之声,宫人回来报说,日宸殿陛下身边的陪读,看陛下尚未归,怕陛下回去时着风,过来送披风。
    宗政惠笑道:“还怕哀家这里没披风,巴巴地让人送衣服来。”便命进来。
    人进来之后她一怔,没想到是这么小的孩子。都不过四五岁模样,一色的青绸小袍子,圆圆的脸,拜见她时一脸的紧张。其中一个尤其羞涩,垂着眼不敢看人,手中的披风,竟然是连帽的,也不知道这个季节,要这么厚的披风做什么。
    宗政惠原本有几分担心,此刻一看这么小的孩子顿时放心,因此显得分外大方,笑道:“难得你们的忠心。既然来了先别走,去偏殿吃些果子去,等着陛下走的时候,一起护送他回去罢。”
    两个孩子领旨退下,宗政惠看见其中一个一直垂着头,走出殿外的时候那孩子下意识要抬头,另一个按下了他的脑袋。她觉得孩子打闹好玩,禁不住一笑。
    此刻殿内除了李秋容和一些宫女内侍,只剩了宗政惠和容楚。
    桌上菜已冷,难得容楚还弄了只大虾在慢慢剥,一整只虾子吃完,全须全尾,壳子完整。
    一只虾子吃了一刻钟,宗政惠看了一刻钟,容楚专心吃虾,就好像完全没感觉到她的目光。
    宗政惠看着那双玉雕般修长雪白的手指,灵巧地翻转,鲜红的大虾在他指尖簌簌落壳……心中又是一阵烦躁。
    她干脆下了阶,行到容楚身边。
    容楚停筷,含笑抬头看她。
    宗政惠低头望着他笑意里隐含淡漠的眼神,只觉得心火一拱一拱地,脸上却绽开笑意,一字字道:“方才,是哀家失言了。哀家实在太过欢喜,想着从此后,军中宿将国公府,和战时新秀太史元帅,一门两帅,相互扶持,执掌我南齐兵权,号令天下,顿觉心中妥帖,江山无忧。”
    殿内瑞金兽里,龙脑香的香气淡淡传来,月光里烟气游弋,看人似朦胧。
    “太后这话言重了。”容楚放下虾壳,微微躬身,“国公府和太史元帅,微臣不知有何关系。国公府早卸兵权,自来和军国无干,不敢当此赞誉。”
    “没有关系么。”宗政惠拢着袖子,唇角一抹森然笑意,“真遗憾。那么国公年纪也已不小,哀家为你挑选的适龄淑女,你如何便看不中?”
    “容楚资质愚钝,不敢相配而已。”容楚垂着眼,看见宗政惠又向前行了一步,金红色的裙裾已经触及他的案几边缘。
    现在两人位置背对所有人,他身后是墙壁,前方不远是殿门,殿门外是回廊,一股风穿堂入户,在殿中回旋。
    宗政惠静静立着,姿态端庄,话声却低了下来,“那么,容楚,如果哀家硬要你配呢?”
    容楚抬头,正触着宗政惠眼神,描画精美的眼角微微上挑,挑出点金红色胭脂,衬得那眼神艳而毒。
    语气也毒,恶意深深。
    此刻的她,和一个月前在他榻前婉转哭泣的女子不同,和永庆宫里落寞又阴沉的失势女子不同,和之前宝座上端然高坐的太后,也不同。
    她本就一人多面,心思如云翻转,爱憎恨恶,只由自身欲望。
    容楚望定她,微微眯了眯眼,忽然也笑了。
    “配了我,”他轻声道,“再杀了?”
    语声轻柔,词锋如刀。
    宗政惠似乎微微一震,随即斜起一边嘴角,笑了笑。
    “不。”
    容楚默然。她已经接道:“我现在只杀一个,就是太史阑。”
    容楚抬头,手按在桌几边缘。
    “你娶别人,我就放手。”宗政惠漠然道,“但你此生若娶太史阑,我必不死不休。”
    容楚定定注视着她,她眼神里灼灼烈火翻飞,摇晃着宫阙的碎影。
    他慢慢松开手,转过脸去。
    “你醉了。”他看着前方一泊月色,冷冷道。
    “醉话也好,心声也罢,我说出来了,就不会再收回。”宗政惠冷笑一声,衣袖一翻,扔出一样东西。
    “看看罢!”
    容楚慢慢打开那袋子,将里面几张纸抽出来,看了看,短促地笑一声,将袋子扔在桌上。
    “污蔑构陷,西局手段。”他淡淡道,“如果仅凭这些无中生有的东西,便可治罪封疆大吏,那我南齐早风雨飘摇!”
    “是吗?”宗政惠从袖子里又摸出个东西来,“那这个呢?”
    她雪白的掌心摊开,掌心中是一只玉石大鹏鸟,雕刻精细,光彩内蕴,奇的是肚腹微红,似天然生成。
    容楚并没有看过这东西,微微皱起眉头。宗政惠将大鹏鸟握在掌心,慢慢道:“东堂司空家,一门煊赫,圣眷恩隆,他家的族徽,就是金翅大鹏。”
    容楚沉默,眼神慢慢冷了下来。
    “司空家世子,就是昔日天授大比东堂领队。他在天授大比失利后,被派往静海,潜入静海城,和当地海匪勾结,意图在东堂开战时里应外合,夺取静海。这只金翅大鹏,就是他的标志。”她将金翅大鹏就着灯光,微微一斜,桌面上立即投射下一个“昱”字。
    “司空昱。”她斜眼望着容楚笑,“满朝文武都知他,这司空家族徽投影,是他家的独门秘术,南齐谁也伪造不得。”
    容楚淡淡道:“太后倒是了解甚深。”
    “事关我南齐江山,我如何敢不小心?”宗政惠笑道,“不过有个更有意思的,你瞧瞧。”
    她手指一翻,又换了个角度,这回桌面上投射下两个字。
    “太史”。
    “这种金翅大鹏,是司空家族徽,也是世子的随身信物。能刻字于其上者,必须是和司空家渊源极深者,如果是女子,多半就是命定家主夫人。”宗政惠轻笑,“太史,太史阑?想不到啊,我南齐重臣大将,独力主持静海军务政务的太史元帅,竟然是东堂司空家的世子夫人。这算不算我南齐引狼入室?难怪国公说你们没有关系,可不是没有关系?不过和我南齐可有莫大关系——他们现在都在静海,你说,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
    容楚沉默,垂下的眼睫掩住了他的神情,语声还是淡淡的,“天下姓太史者,多矣。”
    “是吗?”宗政惠笑得有几分狡黠,“那我们不妨拿这金翅大鹏上殿,请群臣们评判一下,这个太史,该是哪个太史。”
    她手指一握,将东西收起,轻松地道:“纸袋里的东西,你要硬说西局捏造事实,污蔑太史阑通敌卖国也由你。可这金翅大鹏,可不是我西局能捏造出来的。是非黑白,亮出来自有定论。”
    “那太后如何不亮出来,非要今日费尽心思,留下微臣,亮给臣瞧呢?”
    “我这不是体恤你的心情嘛。”宗政惠微笑,“不过,国公是否也该投桃报李,体恤下我的难处?”
    “哦?”容楚笑,“太后母仪天下,垂帘听政,有什么会需要微臣体恤的?”
    “容楚,容国公。”宗政惠笑出点尖尖的虎牙,神情有点不耐烦,“话都说到这地步,你我就别卖关子了。你答应我三件事,我就收回这宝贝。咱们相安无事,如何?”
    “愿闻其详。”容楚抬眼看着她,眼眸里不知何时,泛出点微微红丝。
    “第一。”宗政惠环顾承御殿,“你们安排这殿,不安好心吧?从现在开始,不管有什么心思,你们都收回去。你答应我,移我回景阳殿,保我此生永不会再被驱逐出宫。”
    “太后想多了。”容楚笑道,“您贵为太后,谁能驱您出宫?”
    宗政惠嗤笑一下,继续道:“第二条,内卫总统领人选,由我安排。”
    容楚刚一皱眉,她已经急速道:“别推搪,我知道你的影响力。只要你不阻拦,这内卫统领我就能拿到手。你放心,作为报答,我也会保你容府一世平安荣华。甚至我可以给你免死铁券。”
    容楚顿一顿,简短地道:“好。”
    他说话简练,眸光却似有些乱,有些不耐。
    殿内龙脑香气袅袅,因为风向和位置的关系,那淡白的烟气一直由内向外延展,殿门外的回廊里,立着皇帝的随身近侍,在宫门之外,有承御殿的护卫在巡守。
    “果然不愧国公,如此干脆。”宗政惠笑眯了眼,“我就知道你不会拘泥于所谓皇权道义……”
    “第三件呢?”容楚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如点漆的眸子微微眯起,冷光四射。
    “第三件……”宗政惠斜睨着他,忽然慢慢俯下身,纤纤十指拈向他如玉下颌,“给太史阑写一封弃书……”她笑着,尾指轻轻划向他下颌。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8:10

     第五十三章 他的算计
     更新时间:2013-11-25 8:32:41 本章字数:11240

    她笑着,尾指轻轻划向他下颌。
    容楚忽然衣袖一拂,身子平移,连同他的轮椅,平平向外移出三尺。
    哗啦一声响,因为他被宗政惠挤在殿角,案几离膝盖很近,此刻突然平移,不可避免带动案几,小几翻倒,几上杯盘碗碟沉重地滚下去。
    宗政惠一声惊叫,裙角被案几绊住,身子后栽,桌上一个沉重的高脚八寸瓷煲,正砸向她的小腿,瓷煲里还烫着的汤水,眼看就要泼到她腿面。
    宗政惠尖叫,“救命!”
    青色人影一闪,李秋容已经扑了过来,一手扶住宗政惠,抬起头,眼神里怒色一闪。
    容楚此时也回头,身子将起未起,眼神冷厉,李秋容看定他,怒喝:“晋国公,你大胆,竟然敢冲撞凤驾!来人呀,给我拿下!”话音未落,已经扑到容楚身边,抬脚对他身下轮椅一踢。
    啪地一声,轮椅给他这含怒的一脚踢散,片片碎裂。容楚飞身而起,李秋容更不停留,出掌成爪,抓向他后心。
    容楚半空转身,衣袖一卷,砰一声闷响,两人掌力对上,李秋容向后退一步,容楚身子斜飞向殿外,落在殿门之侧,他一条腿不敢用力,身子微斜靠着殿门,轻咳一声,又一声。
    看样子已经受了点内伤。刚才那位置,他人在半空,仓促出掌,位置角度都对他不利。
    李秋容不依不饶,把太后交给内殿赶过来的惊慌失措的内侍,再次飞身而上,掌风呼啸,直扑容楚头脸,“狂徒!还不跪地请罪!”
    他再三相逼,出手狠毒,招呼的都是要害,容楚看来也恼了,冷喝一声,“来人,将这发疯的老阉货给我拿下!”
    殿外的皇帝亲卫早已被惊动,扑了过来,步声杂沓,直奔李秋容。
    “晋国公!你敢拿我!”李秋容怒喝。
    “刺杀朝廷重臣,我如何不敢拿你!”容楚声音冷峭,“拿下!不得伤他!”
    里头宗政惠尖叫,“容楚!你这狂徒,你敢动我的人……”容楚充耳不闻。
    皇帝亲卫扑过来,这都是三公亲选的护卫高手,一个冲在最前面的年轻亲卫,忽然一拳打破回廊上的雕花木窗,一把抓住一块尖利的木条,拿在手中。
    容楚一怔。
    宫内有规矩,亲卫随身护卫皇帝,以及随皇帝拜见太后时,不能随身带兵刃。当然这条规定,遵守不遵守,要看皇帝的戒心如何。但最起码,今晚景泰蓝在太后这里,这些随身亲卫,必然悄悄携带了兵刃,但轻易也不会把武器亮出来,更不会轻易动手。
    此刻容楚看见那个武功最高的头领,一拳破窗,以窗条做武器,已经觉得有点不对。
    再看那首领身后,其余护卫,纷纷伸手探背。
    容楚一抬眼,正看见这些人的神情。
    面色苍白,眉宇发青,眼睛却满满红丝,神色有点麻木,麻木间却又隐隐闪现疯狂之态。
    容楚眉毛一挑。
    果然中毒了!
    “停手!”他立即下令。
    但已经迟了,呛啷连响,其余中毒更深的护卫,都忘记了此刻武器不能轻露这一条,接连拔刀。
    刀光雪亮,映亮殿宇,也映亮了殿中人的神情。
    李秋容隐隐冷笑,宗政惠满脸惊慌不断尖叫,但眼角也隐隐有得意之态。
    她不能不得意,今日这好计。
    殿内燃香无毒,但李秋容的掌心有毒,那毒被他的掌力迫出,混入烟气,慢慢从香炉里散发,飘向殿外。
    她要毒的不是容楚,她知道很难让容楚着道,她要毒的,就是殿外的这些护卫。
    这也不是普通的毒,把脉把不出,只会让人行事放纵疯狂,忘记约束,她这毒千金求来,在当初的后宫的岁月里,曾成功帮她整倒了无数受宠的妃子。
    此刻这毒混在烟气里,用量轻微,更加难以察觉。那些被稀释的毒烟,每个人吸入一点,不会太过分疯狂,那样会引人怀疑,只会有一点放纵,正是她需要的分寸。
    这些人会忘记规矩约束,拿出武器,追砍她的人,破坏殿宇,把这里搞得一团糟。
    而这些人,是皇帝亲卫,以及承御殿的宫卫。
    这样她可以以不信任承御殿防卫为由,坚决要求搬出,回到景阳殿。还可以治容楚的罪,还可以暗示朝臣,陛下对她的仁孝都是假象——他进她的殿,却令护卫暗中带刀。
    一箭三雕。
    而之前所谓和容楚谈判,不过是为了吸引他注意,好让他不发现这烟气已经换了方向罢了。
    呵呵,智慧天纵的容楚,从来都是她在他手中吃亏,如今可轮到她反攻一回!
    她唇角一抹上翘的弧度控制不住,笑意蔓延到眼角,因为她已经看见一个侍卫,不听容楚号令,拔刀狠狠砍下——
    “咔嚓”一声,殿门裂开,刀痕宛然。
    宗政惠笑得更开心。
    有这么一刀就够了。
    宫内没有刺客,是不该出现这样的刀痕的,她身边的近侍在进宫时都经过搜检,没有带武器。
    这刀痕,就是她被迫害的证据。
    “住手!”容楚怒喝。声音沉雄,震得整座大殿都似在嗡嗡作响。
    亲卫们有一霎的迟疑,李秋容却忽然扑了过来,衣袖横甩如钢板,劲风直冲着容楚那条伤腿。
    他一出手,立时刺激了那批护卫,这群人立即举刀追杀李秋容,李秋容不敢把他们往殿内带,怕他们误伤宗政惠,便带着他们窜入回廊。
    回廊里顿时刀光凌厉,呼啸不绝,那长而窄的空间,很容易便被武器招呼到墙壁窗栏,李秋容身形灵活,在刀光中左右腾挪,那些紧追着他的刀,就不断劈在墙壁上、横栏上、花窗上、花盆上……咔嚓碎裂声不绝,整座精美回廊,瞬间支离破碎,不成模样,如劫后的战场。
    殿内宫人尖叫,瑟瑟走避,宗政惠也在尖叫,却稳稳立于殿中,一动不动,只微微仰首,半阖眼眸,叫。
    她唇角一抹笑容,眼眸闪闪生厉光,金红色的长长裙裾拖曳于华堂,似大片大片深厚的血泊。
    殿内忽然起了幽幽的风。
    砰一声响,外头的宫卫听见声响,也冲了进来。这些人一旦踏进殿门外长廊的地域,便被那烟气笼罩,虽然长廊窗户多半被劈散,烟气已经泄露了不少,但这些人还是脑中一晕,随即便觉得有腾腾的愤怒升起,忍不住想发泄,想杀人,想破坏,想将眼前的一切东西,都碎成齑粉。
    他们也跟着冲上回廊,追杀着在回廊里鬼魅般窜来窜去的李秋容。
    回廊很快被劈得四分五裂,大片大片的月光洒了进来,李秋容的影子像黑色的风,在雪亮的刀影下回旋,容楚的影子则是白色的风,在刀影之上飞掠,几次试图抓住李秋容,但他和李秋容不同,李秋容可以不顾那些护卫生死,故意引他们刀尖相撞自相残杀,容楚却还要避开刀锋,分开乱撞的人,安定那些越砍越疯的人,好几次,他的手指已经触及了李秋容的衣角,却因为下一瞬护卫的险情,而不得分神去救。
    宗政惠隔着被砍碎的窗户,看着回廊里的一切,眼睛睁得很大——认识容楚这么多年,她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模样,她得好好欣赏。
    不过越看,她却越是心动。她不得不承认,容楚即使在这样被动狼狈情形下,依旧风神不减,依旧不急不躁,他外头的锦袍被撕裂,他干脆脱下扔了,里头是一件丝质的白色长衣,在雪亮飞舞的刀光中也如雪飞舞,又或者是一阵风,浮沉飞掠。他发丝微乱,却由此添一分狷狂潇洒之态,修长雪白的手指如拨弦,那些狂烈的刀,便在他指下服膺,散开团团如白菊。
    流风回雪,斯人倾城,或者说的就是这般的姿态了。
    宗政惠看得痴迷,忍不住前行,一步步到了殿口,她倒也记得自己的安全,抓过一个宫女,命她挡在自己身前。
    眼看容楚飞掠过人群,护卫们一个个在他手下软倒,这混乱的场景快要结束,宗政惠的笑容愈大——真真是她要的最好的结果吗,瞧这惨遭蹂躏的长廊和殿门,要说没有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刺杀,谁信?
    明日,会有很多人的鲜血,漫过这宫门的台阶,给承御殿来一次彻底的洗礼。
    李秋容也停了脚步,越过那些软倒的人群,站在了长廊的另一端,脸上还是木木的没有表情,刚才的愤怒也不见了。
    容楚靠在长廊的另一侧一截残破的栏杆边,单手撑着窗台,看着狼藉的长廊,同样面无表情。
    格格格格笑声响起,宗政惠迈步而出,看着一地昏倒的护卫,捂住心口,夸张地瞪大眼睛,“刺客……好多刺客!”
    容楚不答,抬眼看她,眼底忽然也慢慢现出笑意,微抬下颌,淡淡道:“太后今日真是让微臣刮目相看。”
    “你还是先好好看看自己吧,看看该怎么应对这一劫。”宗政惠微笑看着他,“以往我受制于你,不过是谁爱谁输。今日我动了真格,给你瞧瞧,可行?”
    容楚淡淡挑眉,对那个“爱”字微微露出厌憎神色,随即一笑,“正好,我也有真格的,请您瞧着,可行?”
    随即他身子一让。
    正在此刻,月色大满,通亮的月光自院中假山背后升起,穿出,瞬间灌满已经空荡荡无窗无栏的长廊,如一束巨大光柱,呼啸射至。
    长廊尽头,容楚身后的黑暗瞬间被照亮,现出幽幽的发青的大脑袋。
    大脑袋缓缓抬头,正迎上月光,他浑身一震。
    宗政惠皱起眉,她认出这是刚才给皇帝送披风的两位皇帝伴读之一。
    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在这里做什么?
    李秋容并没有因为对方只有四五岁就放松警惕,上前一步,挡在宗政惠身前。
    那孩子抬起头来,眼神幽幽,似满似空。
    声音也微微有些空,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予她骨中骨,血中血,予她一生护佑忠诚。她予你一生低贱,予你临终陌路,至死相杀……”
    李秋容浑身一震。
    一瞬间他脸色如雪,眼眸中炸开巨大恐惧。
    一生里压在内心最深处,连太史阑的神秘手段都没能完全掏出的,最重要最不能启齿的秘密,竟然在此刻,被那月光尽头的孩子,轻描淡写吐出。
    宛如惊雷劈在头顶,他瞬间眼前一黑,连容楚已经到了他面前都没发现。
    一双手轻轻拂了过来,正趁着这一刻惊天霹雳,落在他重穴上。
    李秋容毫无反抗能力地倒了下去。
    宗政惠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倚为长城的李秋容忽然倒下,大惊。
    怎么回事?老李一生经历大事不知凡几,怎么会被一句话惊成这样?
    “老李,老李……”她用脚踢李秋容,试图踢醒他,忽觉惊觉自己身边就是容楚,骇然后退。
    容楚一抬手,抓住了她的手。
    宗政惠曾做梦都希望容楚能握住她的手,然而此刻这一握,却惊得她魂飞魄散。
    她无法挣脱容楚,只能惶然站在原地,容楚偏头对她一笑,轻轻道:“我真想现在杀了你……”
    “别……别!”宗政惠尖叫,“我有先帝遗旨!只要我暴毙,就会有人将那旨意交给康王!你……你别发疯!”
    “无妨。”容楚道,“我对付得了你,自然也对付得了康王。只要兵权在手,什么威胁都是空话。”
    “不!你不能!我……我今晚刚刚回宫,如果出事,不管什么原因,陛下都将为天下,为朝廷所责难。千秋史笔,必将对他口诛笔伐!容楚!容楚!”她颤声哀求,“你是要匡扶成全陛下为千古一帝的!你不能令他在懵懂时,就蒙上如此无法洗清的污垢一笔!”
    容楚偏头对她笑着,笑得姿容艳逸,她却第一次觉得,鬼似的。
    “我……我是陛下亲母!他便现在对我有误会,不过是因为年纪小。等他长大……他想起前事,就会有遗憾……到时候……到时候你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宗政惠已经快要疯了。
    容楚似乎想了想,轻笑一声,“你说的对。”
    他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宗政惠毕竟是锻炼多了,脑子有时还是很好用的,她提出的几个不能杀的理由,都很关键。
    或者这些事在她心中琢磨得也多了,早有准备吧。
    宗政惠刚刚放下点心,就听见他道:“我确实没有权力决定你的生死。那么,就请陛下亲裁。”
    宗政惠抬头,就看见回廊对面,那孩子背后,站定了皇帝。
    他脸上哪里还有睡意,大眼睛亮亮的,直直地盯着宗政惠。
    长长的回廊,寥寥几人,如月光沉默。
    景泰蓝睁大眼,看着对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他也在努力思索,想要将过往的一些回忆想清楚,但脑海里只能模糊掠过一些片段,惊悚的、黑暗的、血色的、却连贯不成完整的场景,拼凑不出鲜明的答案。
    那些场景里,那些模糊的言语里,似乎有个蹑足而行的女子背影,又似乎没有……
    他那时真的太小,太小,潜意识里也太不愿意接受,自愿封存。
    他望着那华服妇人,她此刻眼神再无骄矜,满满恐惧和哀求。
    他小小的心里因此满满怀疑,也满满犹豫。
    眼前,毕竟是他血缘上最重要的亲人……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很低,却很坚决,“母后,你回去吧。”
    宗政惠舒了口长气,连忙点头。
    “不过我不相信你。”景泰蓝大眼睛眨了眨,“小时候你杀了我的玩伴,说你会派人陪我玩,可是你没有派。”
    “那是母后忙碌……”宗政惠急忙道,“母后以后不会再忘记了,母后派人陪你玩,不……母后亲自陪你玩!”
    “母后都走了,怎么陪我玩?还是母后心里,没打算走嘛?”景泰蓝疑惑地搔搔下巴,眨眨眼睛,忽然诚恳地道,“母后,别想着再呆在这里了,这里不好玩,真的。”
    宗政惠吸一口气,看见他侧侧身,再次让出了那个大脑袋孩子。
    戒明上前一步,月光注满他空旷的眸子。
    “这位女施主。”他幽幽叹口气,合十,“你身后那位男施主,和你说好冷,你没听见吗?”
    宗政惠骇然回首,身后只有冷月空廊,哪来的男人?
    “咦,这位男施主小僧见过。”他皱眉,“在极东……”
    “明明,他什么样子。”景泰蓝忽然问。
    “四十余岁,方脸,宽额,眉毛很浓,脸色有点发青,哦……右额上有道像疤的印记……我和你说过的……”
    宗政惠尖叫一声,浑身瑟瑟发抖。
    “你胡说……你胡说……”
    “父皇……”景泰蓝神情痴痴地,“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为什么还没走……你告诉蓝蓝嘛……”
    “他走了,进殿了。”戒明似乎想跟上前去瞧瞧,景泰蓝拉住了他。
    一进殿没有月光,戒明就看不到什么了,他还没能逼走太后呢。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拉,就失去了一个查明真相的机会。
    宗政惠闭着眼睛,再也不敢回头看,听说他进殿了,更是吓得连殿门都不敢靠。
    “女施主你杀孽真重……”戒明皱着眉头,“好多女人来了……当前一个好凶……女施主,需要小僧帮您做个道场吗?”
    他眼神虚幻,这双眼睛,探魂魄,知未来。月光下注视人时,是探魂魄还是知未来,单看对方哪一方面表现清晰,传达给他意念。宗政惠煞气重,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些不灭的冤魂。
    “她们什么样子啊?”景泰蓝咬着指头,奶声奶气问。
    “嗯……都不好看……好多血……最前面那个清晰些,圆脸,眉心有红痣。嗯……她手里还抱着个孩子。阿弥陀佛……女施主,还有个女子,她在拉你袖子……”戒明转头瞧瞧景泰蓝,有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女鬼,还紧盯着景泰蓝。
    宗政惠惨叫一声,发足要奔,却被容楚紧紧拉住。
    “太后,”他和蔼地道,“旧人相见,何必畏怯?眉心有痣,不是先皇后么?先皇后流产,似乎也是在这承御殿,她如今过来,寻你叙叙旧,所谓人鬼殊途,依旧不忘旧情,这也是难得的佳话。您何必如此姿态,平白伤了旧人之心?”
    “不过,”他随即又有点为难地道,“只是这旧人,似乎来得多了些,我都觉得浑身凉浸浸的,也难怪您的手这么冰凉……戒明大师……请问这些先宫眷,大抵有多少人?”
    “十几个吧……前头的,衣裳比较华丽的夫人们。”戒明眯着眼,“至于后头的宫女们……实在数不清……”
    宗政惠浑身抖得筛糠似的。景泰蓝摸摸手臂,颤颤地道:“兄弟你别说了,我也毛毛的了,这宫里以后我还要住呢……”
    “陛下是不用担心的。您身周没血气……”戒明幽幽地盯着宗政惠,很明显意思就是她身上颇有些血气。
    “那位男施主又出来了……”戒明皱着眉头,“他手里拿着一个……”
    宗政惠忽然一声尖叫,“别说——”死命挣脱容楚的手,向外狂奔而去。
    容楚如果真想抓住她,她当然挣脱不了,此刻他放开手,嫌弃地在殿门上擦了擦。
    宗政惠一跑,戒明就垂下眼光。容楚却不肯放弃,掠过去抱起戒明,追在宗政惠后面。
    在宫门外,他唤起等候的皇帝车舆,也不管什么尊卑,抱着戒明钻进去,将帘子撩开,让月光透进来,随即喝道:“快追上太后!”
    远处景泰蓝尖声叫道:“听国公的!追!追!哎呀太后您怎么了?快些回来呀……”
    皇帝车辇迅速驶动,容楚却又不急了,吩咐赶车人,“追着太后便好,但不要追上了。”
    宗政惠倒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一路跑出了宫门,听得身后车马声响,气喘吁吁回头一看,容楚竟然带着戒明驱车追来,帘子翻飞,月光透入,那孩子眼睛青幽幽地,指着她背后,声音空旷地喊:“女施主跑慢些,当心跌着,有个翠衣妇人缠你的腿呢……”
    宗政惠又是啊一声惨叫,踉跄栽倒,停也不停爬起来,再次疯狂前奔。
    一个跑一个追,车马不疾不徐地跟着,宗政惠快车子也快,宗政惠慢车子也慢,每次宗政惠累极了,不管不顾停下来时,车子也会出点问题,卡了车轮啊,碰上石子啊,停在那里等她,然后戒明会幽幽说上几句,“穿红衣,额头贴金箔花的女施主,您别挡路呀……”“那边以前有座井……哎呀有人从井里出来了……”惊得气喘未定的宗政惠又一轮疯跑。
    她跑得发髻散了,裙子撕裂了,鞋子掉了,心也快要从胸腔里奔出来,却还犹自跑着。她心里明白这不是有人装神弄鬼,这是真的鬼魅之物。那个孩子,不可能见过先帝,更不可能见过先皇后,先皇后早早缠绵病榻,多年来从不见人,朝臣都没几个能说出她容貌。至于先帝,因为额头有疤,多少年都以金冠或鬓发遮掩,除了他的枕边人,也没多少朝臣见过他撩起额头显出疤痕的模样……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她狂奔着,风声呼呼,宫影连绵,恍惚还是那年,那女子倒在地下,拉着她的衣袖,凄声问:“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你如此残忍……你就不怕我做了鬼……也不饶你……”
    她回答了什么来着?
    风吹着似是冷笑,是了,她当时冷笑一声,一脚踢开了她。
    “神明?哪来的神明?哪来的鬼魅?等我掌握一切,我就是神明!”
    哭泣……惨叫……怒喝……求饶……风将一幕幕景象卷去,如掀开一页页发黄溅血图卷。
    她原本不信这些虚幻鬼魅之事,觉得都是世人用以恐吓他人的借口。神明?若有神明,怎会容她害人?鬼魅?若有鬼魅,她如何存活至今?
    然而此刻她终于知道,原来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她狂奔,迸发身体每一分气力,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霍然抬头,赫然看见宫门在望。
    她竟然一气跑到宫门。此刻看见那深红紧闭的宫门,她神智混乱,此刻只想速速逃离此地,看见门便如见着救赎,扑上去拼命擂门,高喊,“开门!开门!快开门!我要出宫!我要出宫!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出去!”
    吱呀一声。门缓缓开了。
    她一怔。
    门前广场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默然伫立,现在那些黑影,都愕然转头瞧着这边。
    三公走了过来,惊讶地道:“娘娘,您怎么了?”
    她呆了有一会,才明白现在竟然已经四更,这是上朝时分,百官正在殿前广场集结,等待上朝。她这一喊,所有人都听见了。
    “我……他们……我被他们……”她脑中几乎空白,回身想要指控那追着她的马车,眼睛又直了。
    马车停在她身后两丈远处,帘子依旧卷着,却不见了容楚和戒明,皇帝正满脸惊惶地从马车中钻出来,尖声叫道:“母后!母后!您怎么啦?怎么睡得好好地就惊起奔出来?儿臣追了您一路,您为什么不理儿臣,一定要出宫?您要实在不愿意呆在宫中,那儿臣就送您回去好了……”
    他手背抹着脸,一脸被吓得惊慌失措要哭的神情,心中却在暗暗可惜忘记带点辣椒粉,不然流点眼泪更招人怜爱。他悄悄瞪了车下慕丹佩一眼,怪她不给自己身上放各种古怪玩意。
    慕丹佩目不斜视站在车边,刚才是她施展轻功,抱着皇帝一路追过来的。先前那殿前梁上的白影子也是她,只有她的轻功,才能在李秋容查看时,毫无声息地遁去。
    她扮鬼不是为了吓宗政惠,只不过为了让宗政惠留下皇帝而已。
    宗政惠以为容楚等人的伎俩不过是扮鬼吓她,可容楚的出手,怎么会仅仅这么简单?慕丹佩扮演的鬼,本来就是故意要让她看见,好让她出手反攻,将计就计的。
    宗政惠赤足立在晨间的凉风里,看着他急切无辜的小脸,再看看愕然的群臣,心中一堵,眼前一黑,晃了晃,无声地倒了下去。
    ……
    “皇太后于九月初八被迎回宫,却在当晚奔赴宫门,要求回永庆宫。”太史阑翻看着一封密信,语气平淡地复述了这个消息。
    花寻欢瞪大眼睛,道:“奇了。她不是费尽心思要回来的么?又做好人又装委屈的,回来了应该死蹲着不挪窝才对。怎么一夜都没呆下来就主动要走?”
    “许是宫里和她八字不合也未可知。”太史阑淡淡道,“次日,陛下派人送她回永庆宫了。另外,她的近侍李秋容因为突发狂疾,持刀劈砍承御殿,致使太后受惊,已经被下狱了。”
    花寻欢哈地一声,笑道:“我知道了!定然又是国公搞的鬼!除了他,还有谁有这般本事!”
    太史阑唇角一扯,她也是这个猜测,除了容楚,谁还能令宗政惠回宫后再自请离宫?
    这次离宫,她要再回来,可就难如登天了。这是她自己要回永庆宫的,在场所有大臣都听见了,日后,再不会有人能拿这事,来责怪皇帝不孝。
    她轻轻舒口气,将信笺放在火上烧了。这件事了结,她也可以放心待产了。
    虽说预产期在九月下旬,但现在其实随时可能生产,包子的胎动很频繁,每次她手抚上肚子,包子就不停地拱她的手,也不知道是屁股还是脑袋。
    所以她这边也做好了准备。容楚更是几乎每日一信,细细询问她的身体起居。稳婆嬷嬷严阵以待,一步也不离开总督府,她自己更是深居简出,外头民众已经有数月没有见过她。好在现在静海前所未有的安定,新来的府尹也是三公派系,十分合作,没给她带来什么麻烦。
    据说当初,康王曾经想往静海塞一个自己派系的府尹过来恶心她,结果他征询遍了所有本派系官员,无人敢于承担这一光荣伟大的任务。
    到太史阑的地盘,干和她做对的事情?那不是找死?脑子烧坏了才去。
    朝中很多官员都表示,宁可在京做一辈子部曹小官,也不要在太史阑手下做府尹。据说太史阑军法治府,她交代下的事情,必须准时且不折不扣完成。她给麾下官员较高的补贴,却决不允许有任何贪墨行贿之事。一旦发现,斩立决。
    是真正的斩立决。一边向朝廷上公文等批复,一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即处斩。她是十几位封疆大吏中,唯一一个敢于不等待朝廷批决就杀朝廷命官的总督,这样的权柄,这样的杀气,谁敢不听话?谁敢闹事?
    太史阑对自己的凶名在外很满意,据说现在她的名字可以令官员夜哭。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必须令静海安定,无人敢于作祟,才能保证自己在最虚弱的时候,不被人攻击。
    她又打开一封文书,这回眼睛一亮,喜道:“世涛升副将了!统带的还是精兵营!天纪军有史以来最年轻,升迁最快的副将!”
    花寻欢等人也觉得欢喜,邰世涛终于苦尽甘来。精兵营副将,是天纪军诸副将中,地位最高,最亲信的。以世涛的人缘和品性,在将来的战事中只要立有功勋,他在天纪军的地位将无可撼动。
    “纪连城派他驻守狼牙崖附近。”太史阑道,“正和援海大营对面相望。”
    “纪连城什么意思?”花寻欢问。
    “他想必对失去的三大营心有不甘,可能还想着拿回来;另外也对我有所防备,怕我会不顾一切攻击他,命令邰世涛带领精兵营横在我面前,一方面是警告,一方面是拦阻,一方面也是试探。”她冷哼一声,“纪连城永远这种德行,承了人家的恩,反而会加倍利用别人,从不怜惜他人性命。如果我和世涛没这层关系,我一旦要对精兵营下手,世涛首当其冲。”
    “那怎么办?”一旁的沈梅花,明显比较注重战局,“战事一触即发。精兵营盘踞在我们身侧可不行,天纪和海鲨有勾结,海鲨和东堂很可能有勾结,那么天纪军也未必干净,如果他们和东堂有关系,那么他们的精兵营盘踞在我们之侧,关键时刻咬我们一口就糟了。”
    “世涛在,怎么会咬?”花寻欢白她一眼。
    “那邰世涛之前下的功夫就白费了。”沈梅花反唇相讥。
    “大人!”苏亚忽然奔了进来,屋内几人一看她那严肃神情,心中都一紧。
    “紧急军情!东堂船队忽然出现在黑水峪附近!”
    “一百零七!”众人都吸了一口凉气——大举出动!
    “黑水峪驻扎军队是折威军,想不到战争竟然是从他那先打响!想不到东堂军队竟然从黑水峪那边来……”太史阑计算了一下日程,“苏亚,你立即传令提督乌凯,带兵去援!萧大强熊小佳前往上府大营,请上府军封锁住蓝湾一带海域,从现在开始禁海,除持有援海军标记的军船外,所有渔民、商船、地方船只不得下海,所有海归渔船一律在船舶司登记接受检查,并不得入港!完事后回归苍阑军听候命令。苍阑军全员前往海湾待命,静海大营前三营直接前往黑水峪!另外,记住,封锁消息!”
    “是!”众人目光发亮,热血沸腾。
    等待已久的大战,终于打响!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8:21
    第五十四章 生产前夕
     更新时间:2013-11-26 8:55:23 本章字数:11314

    太史阑却依旧平静,闭目算了一下日期,道:“给天纪军下帖子,明日宴请天纪少帅纪连城,谈谈精兵营驻地不妥的事情。”
    苏亚怔了怔,这时候请客?
    “大人,纪连城不会赴您的宴……”
    “要的就是他不赴。”太史阑瞥她一眼,“我现在职级在他之上,我的邀请,他不赴,也得派个代表,你猜他会派谁?”
    “邰将军!”
    “是极。”太史阑道,“我担心大战一开始,纪连城会给世涛下些让他为难的命令,我不能让世涛孤注一掷。明日我宴请他,然后故作翻脸,先扣留了他。战事过半大局底定再安排他逃出。一来他可以避免某些难办的命令,二来他能从我手中逃出,将来自会得天纪军敬重佩服。三来他这算是又为纪连城挡灾,纪连城只有更感激他。四来,东堂军队已经逼到黑水峪,离此地不过一日半的水路,如果此时城中得知消息,必然恐慌。城中应该有人已经得到消息,只是未必能确定,我在这时候还在开宴,可以让人心先定下来,以免生出事端。”
    苏亚神情佩服,“大人,您越来越像国公了!”
    太史阑一笑,“近墨者黑。”
    众人原本有几分激动,更有几分紧张,此刻看她冷静如常,心也慢慢定了下来。
    苏亚领命出去。
    “寻欢,你和沈梅花速回援海大营,跨海营准备出战,拦海营布置从黑水峪到蓝湾这一线的海防。定海营随时增援。”
    “是。”
    “杨成,你和薛暮辛前往苍阑营。”太史阑道,“负责两营讯息传递,以及紧急状态下的人员调拨,必要的时候征收当地士绅民船事务。”
    杨成却在犹豫,“总督,我们都走了,苏亚近两日也要奔走各军传递命令,你身边谁来照顾?”
    “不是还有你老婆嘛,再说我们也有准备,早已万无一失。”太史阑无所谓地挥挥手,“军令如山,再拖延一刻,就打板子。”
    杨成等人只得离开,太史阑眼看他们离去,眉头微微一皱,慢慢扶着腰坐下来。
    看样子真的要生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仗,果然在最要命的时候打响了。
    又或者这仗本来就选好了时机?莫非有人将她怀孕的事泄露了出去?太史阑皱起眉。知道她怀孕的人,不多,却也不少。二五营这一批同生共死的亲信,火虎,于定,雷元,都是知道的。
    都是一路相随的亲信,陪她经历风雨的同伴。她就任总督之后,家大业大,需要众多帮手,这些人就不可避免地成为她的小团体核心,她必须给予信任和接近。她身子日重不能随意出门,事情都是交托给他们,她不见别人,却不能不见他们,有些事不能瞒也瞒不了。
    这些都是她的兄弟姐妹,她怀疑谁都不愿意怀疑他们。也许是自己怀孕征象明显,被人无意中发现了吧。
    虽然她这样解释,但心中终究有些不安,所以刚才听见所以刚才听见东堂开战的消息,有句到了嘴边的话便没有说出来——本来她是准备带众人去看她准备待产的密室的。
    为了防备生产正临着战争,她听从史小翠的建议,趁总督府扩建的时候,不动声色挖了地下密室,昨日已经完工,今日还有些收尾平整的工作。
    “总督。”史小翠的脑袋正探了进来,“那屋子完工了,明日扩建工程也将完工,您要不要去看看?”
    太史阑最近不出二门,自然不是去看扩建的大院子,而是指这个密室。
    太史阑想了想,点点头,史小翠给她在袍子外披了件披风,这样便看不出她身形的臃肿。
    两人正要离开,忽然头顶砰一声响,史小翠纵身出外,只看见一抹影子一闪不见,她跃上屋顶,看见屋顶上放着一个箱子。
    史小翠把箱子搬下来,就要打开,太史阑手一拦,道:“小心些。”远远地用竹竿挑开了,当然,没有炸弹没有烟雾,箱子很安静地放在地上。
    太史阑心中暗笑自己草木皆兵,走了过去,一眼看见最上面一封信,白纸黑字,写着“李扶舟字呈太史总督足下。”
    太史阑一怔——李扶舟派人送来的?
    她一时有些恍惚,当日乾坤殿前一别,李扶舟就武帝位闭死关,从此再没能见到他,她这些日子忙碌纷繁,也似乎将他忘记,然而此刻看见他的笔迹,心中依旧不禁微微一揪,忍不住想起那日大殿深黑,而他红衣如血,掩一抹苍白的笑容。
    不过一场变乱,仿佛那个春日杨柳下的和煦微笑,便已是前生。
    她慢慢展开信,信却写得简单,只寥寥几个字,说箱中物事,各有妙用,知她身在静海,树敌众多,特赠以为应敌之用。
    她简单看了一下,有个小箱子里都是刀,柳叶一样的薄刀,薄如蝉翼,轻巧透亮,她想起容楚似乎用过这样的刀,这刀有点像现代做精密手术的手术刀,非常锋利。
    里头还有一些特殊的线,似乎动物筋脉制成,有标签注明说受伤后以此物缝补伤口,几乎不留伤痕。
    另外还有几瓶极好的金创药和内伤药,甚至还有一瓶“沸麻”,标签上说是乾坤山独有的草药制成,效用可令人感觉麻痹而不伤身体,可以用来治伤,也可以用来害人,因为这东西不小心用多了人会变傻子。太史阑觉得这或者就是麻药的效果。
    基本上都是江湖人士需求的珍宝,关键时刻可救命的那种,对她也很适用。
    太史阑一一看过,默默无语。心想李扶舟在这种时候千里迢迢命人送来这些东西,是巧合还是他知道了什么?
    她把玩半晌,将东西原样收好,道:“都是好东西。正好咱们要去看密室,就顺带拿去放那里吧。”史小翠将箱子拿了,陪她一路过去。
    密室并没有连着她的卧室,反而超乎常规,把入口设在了议事厅的夹墙下。当然她的房间也有入口,但房间的入口下去,会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空室,只有推开空室的墙,才有密道往密室去。这是太史阑的亲自设计,为的就是万一有意外可以迷惑敌人,一般人都会认为密室入口在房间,找到入口进去后发现是空房间,也会认为人已经离开,不会再想到推那座墙。
    那墙也是伪装过的,看上去就像没有经过开挖建造的地下土石。
    为了保密,密道和密室分为三段,由三批工人负责开挖,除了太史阑和史小翠,没有谁能完全掌握这密道设置。
    史小翠扶着太史阑出去,在到达议事厅的时候,太史阑正看见于定带着一批工人,从院子的另一头过去,史小翠道:“我和于定雷元各自负责一段,现在这段想必于定已经弄好了。”
    太史阑目光却落在那批工人身上,道:“都很矮小。”
    “挖地道需要身形轻捷瘦小的人。”史小翠解释。
    “怎么还有个微瘸的?”太史阑看着其中一个浑身泥水的瘦小少年。
    史小翠看了一下,“哦,这人我也问过,管事的说是个逃荒的,险些饿死在路边,想着您说过,要尽量给衣食无着的人安排出路,就留下来了。这人虽然有点残疾,身形倒还灵便,地底挖地道走路不多,倒不碍事。”又道,“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挖的方向也分成两段,一部分从那边挖进来,一部分从这边挖过去,那边挖进来的不知道入口在哪里,这边挖进去的也不知道出口通向何处。如此便妥帖了。”
    太史阑知道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极难,在地上找两个点,和在地下找两个点不是一回事,必须要有一些奇妙的办法才能确定两端的人能挖到一起去,想必杨成那边也提供了一些藏宗秘术。她拍了拍史小翠的手,道:“难为你了。”
    史小翠笑了笑,无意识地道:“如此,真正知道密道全程的就只有我,我忽然觉得好大的责任……”
    太史阑心中一动,转脸看她,道:“小翠,府中人其实都是可信的。先前我还打算带大家都去看看密道来着。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大家也可以避入密道。”
    史小翠犹豫了一下,道:“大人好心。只不过这密道太要紧,暂时还是先别说吧。”
    太史阑心中微微一惊——她不会是知道什么吧?不过她如果知道,又怎么会不和自己说?
    她看看史小翠神色,倒也没什么异常,有些话也不能随便开口问,只好将心思搁下。
    两人进入议事厅,厅隔壁就是一间用来待客的饭厅,在议事厅和这饭厅之间的墙前案几上,放着一座做工精巧的南洋黄铜钟。这东西在丽京或许稀罕,在静海,却几乎是所有富户家家必备的装饰品,普通到没有人会多看一眼。
    史小翠走到那钟旁,打开水晶玻璃盖子,探手进去,拨动指针,到正午十二时,轧轧一阵响,案几移开,现出门户。那案几仔细看,是和墙壁连在一起的。
    这设计倒是精巧,太史阑赞许地点点头。
    “只有拨到位置才能打开。”史小翠道,“否则就算砸坏案几和钟都无用。”
    “谁想出来的?”太史阑单手托腮,表情玩味。
    “您猜?”史小翠眨眨眼睛,笑容暧昧。
    太史阑挑眉,不说话,当先走了进去。
    还能是谁?当然是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史小翠出身农家,可想不出这样精巧的机关。
    进去是向下的阶梯,同样有机关设置。史小翠立在门边,伸手一扳,第一第二级阶梯安然无事,第三级阶梯射出向上的箭,第七级阶梯翻倒,第八级阶梯向下忽然都不见了。
    第七级阶梯翻倒时,太史阑隐约看见底下有坑,闪着寒光,还还有蠕蠕的黑影。
    太史阑在摸下巴——很明显又是某人那种,喜欢将所有人反应都计算在内的连环计风格啊。
    人在走地道时,会有下意识的戒备心理,前两级必然是小心防范,第一第二级阶梯无事,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一般会就选择下去,但第三级出现了机关,这机关能射杀一般蟊贼,却未必能伤着高手,这时候高手必然要腾身而起。
    太史阑瞧瞧头顶,头顶果然也设计过,对应第三级阶梯向下,洞顶很低,逼得人腾身而起也无法窜太高太远,要么还是被射死,要么本事很大,能窜出去,最多……嗯,应该就是在第七级阶梯上,这是个极限。
    高手按照计算落在了第七级,这时候阶梯翻倒,要么落下去,要么最后一搏窜出来,但是窜出来后……
    没阶梯了。
    这时候经过三轮空中腾挪换气,就算大罗金仙也无法再折腾,最后的结果还是掉下去。
    太史阑觉得,容楚害人真是天赋异禀,风标独具。
    “大人想必已经看出这机关的厉害之处。真难为国公,从何处想来。”史小翠笑道,“不过这机关还有一处奇特处,您定然想不到。”
    “嗯?”
    “这机关是逢单数开启的。”史小翠道,“我们第一次来,它启动。第二次,它不动。第三次,启动,第四次,不动,以此类推。”
    太史阑怔了怔,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机关,容楚果然将什么情形都推测到了。
    密室造好,她必然是第一个来查看的,所以第一次启动。密室为了保密,不能随便开启,下次开启的时候,必然就是需要使用的紧急关键时刻,这时候如果还有机关,会耽误太史阑下密室生产的时间,所以这次不启动。而如果真的有人能追下来,那就是第三次进入密室,这时候机关启动,将追兵刺杀。
    史小翠目光闪动——好厉害的晋国公,心思细密算无遗策,做他的敌人真是倒霉催的。
    等到台阶全部回复正常,史小翠扶太史阑下去,一边走一边道:“台阶全是麻石。国公吩咐,不用任何比较滑的石料,以免地下潮湿,石块滑脚伤了您。”
    “哪里就那么容易滑脚,他这心思也操得过甚。”太史阑摇头。
    史小翠悄悄笑。听出太史阑看似责怪,心情却不错。
    “这有什么?我还觉得国公做得不够呢。”她故意道,“您快要生产了,这是何等大事?他却不能陪在您身边,就凭这点,他就亏欠您一辈子,做什么都应该!”
    “话不能这么说。”太史阑摇头,“这是不可抗力,非他所愿。如果可以,他比谁都更希望此刻在我身边。他现在做的事,也是为我,为孩子,为全家的生存和性命努力,如何能怪他?”
    “唉。”史小翠装模作样叹气,“世人都说您强横霸道,不讲道理,真该让他们来听听您这话。”
    “他们没说错。”太史阑淡淡道,“我的讲理和体贴,只给了一个人而已。”
    “国公遇见您,真是他的幸运。”史小翠由衷感叹。
    “不。”太史阑慢慢向下走,“遇见他,才是我一生之幸。”
    她步伐缓慢,于无人处唇角现淡淡微笑。
    这话之前她没想过,但说出口却觉无比自然。往事在这一瞬间回溯,她真心觉得,和他的相遇,是老天对她的补偿。将她前半生所欠缺的理解和温暖,一股脑儿地补偿了她。
    爱上他,并不因为那绮年玉貌,荣华权势,而是他给予的理解和成全。
    扶舟对她的爱,横贯了往昔的痛苦。他的拥抱永远空缺一块,给不了她全部。
    司空昱对她的爱,是一种奇特的移情。从失望到迷恋,他的眼眸里,也始终倒映一个南齐女子的影子。何况他内心里,从未真正赞成过她的风格和道路,所有的接受,被动无奈。
    只有容楚,全新接纳,真心欣赏。
    就如她惊世骇俗始乱终弃,扶舟会拒绝,一定要等到洞房花烛那日;司空昱也许不会拒绝,但会在事后一定绑她回身边。
    只有容楚,容这世间颠倒痛楚。她做了,他接受,容她将他占有,再不理而去。予她自由,为心愿和理想飞翔。
    为此他接受丽京贵族背后的讥嘲讽刺,坦然自若,从不对她有一句怨言。
    太史阑唇角笑意朦胧,在油灯掩映下温柔醇和,史小翠立在一边默默注视着她,心想她终究是变了。
    初见时的全然冷漠锋锐,到如今终见宽容明亮。
    虽然只是仅仅给予部分人的一面,但那已经是她的救赎和幸福。
    史小翠也笑起来,道:“得,得。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个人都说一样的话。算我知道你们心有灵犀,天生一对,成了吧?”
    太史阑瞥她一眼,哼了一声。
    下了阶梯,太史阑眼前一亮,眼前的景色,竟然像个后花园一样,地面铺了砖,四面嵌了贝壳珍珠灯,光泽柔和如白日,顺墙一边都是喜阴的绿色植物,植物间安置着原木桌椅,营造出花园小径一般的感觉。
    “国公关照的。”史小翠笑道,“说是地下感觉太阴暗压抑,对你和孩子不好,如今弄成这样,你看着也舒服些。”
    “只怕到时候谁也没心情欣赏。”太史阑扯扯嘴角,漫步过小径,对面就是密室,分为两间,左边一间是产房,铜墙铁壁一样的产房,也是机关处处,总控开关在门边,这个产房的机关不分单次双次,人工开启。右边一间是杂物间,放着备用的被褥被单锅盆食物,还有一个炉子,安排了专门的对地面的烟道。
    产房后面就是密道,密道不算短,中间还有分叉,三条道路摆在眼前,史小翠对她笑,“再考考你们的心有灵犀,你猜是哪条道?”
    太史阑想也不想,“第四条。”
    史小翠一怔,笑起来,“服了!”
    太史阑嘴角一撇。容楚和她,思维一向是不走常规的,都在三条道中选,他就一定会来第四条。
    史小翠手在墙壁上一扣,看起来很自然的土墙打开,墙后果然是第四条密道。
    “让他们在三条密道里找死吧。”史小翠呵呵笑。
    太史阑打开产房的门,屋子里十分干净整洁,竟然是和她卧室里一样的布置,连床的位置,床上的被褥都一模一样。
    “国公说,在熟悉的环境里生产,比较有利。”
    “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懂这些?”太史阑疑问。
    “哦,杨成说,赵十四告诉他,国公请教了好多千金国手,学习了好久。前阵子送来的那个养生指南,其实就是孕妇生产及调养指南,也是他亲手写的。”
    太史阑咕哝一声,“婆妈。”
    “估计等您生了,育儿指南也要送来了。”
    “这个他是该学学,”太史阑道,“孩子的成长也该有父亲的参与。”
    “您打算把孩子送回丽京?”史小翠一怔,她知道这不是一般母亲舍得做出的决定。
    “到时候看。”太史阑倒是无所谓的模样,左顾右盼,看着黑黝黝的暗室,忽然问:“我要你准备的那东西准备好没?”
    史小翠眨了眨眼,神色有点古怪,道:“准备好了。”
    一阵风过,油灯摇晃,在墙壁上打下黄惨惨的光,史小翠打个寒噤,抱住双臂道:“大人您能不能不要在这里提这事?怪怕人的。”
    太史阑笑了笑。
    “再说……”史小翠有点犹豫,“万一真在这里生产,那东西放进来,不吉利吧……”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百无禁忌。”太史阑无所谓地答。
    史小翠挑挑眉,想想也是,太史阑还有什么镇不住的?
    太史阑命史小翠将李扶舟送来的箱子,放到杂物间里去,从密道走一截路,经过一个空室,再出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这整个密道设计,两边对称,横贯半个府邸。
    太史阑对密道表示满意,这样精密的设计,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再有什么意外,那只能说是天意。
    她走了一阵,觉得有点不适,便上床去睡了。
    战争虽然已经打响,但她现在也不能亲身上阵,她之前对海防已经做过周密安排,就算东堂出现得突然,很可能在海中老手的指引下,冒险绕了常人不去的天南礁群,才能这么快出现在静海近海,但短期之内,也不可能就打上静海城。
    该吃吃,该睡睡,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虽然苍阑建军不久,但援海大营的主力可是水军,训练了也有两三年,该是拿出来练练的时候了。
    苍阑军之后也要上战场,刀炼出来就是用来砍人的,这正是磨刀的好时机,太史阑不心疼。
    睡了一觉,梦里海涛起伏,战船炮火相接。身子悠悠晃晃似在船中,她夜半而醒,出了一身微汗,感觉到肚子沉沉的,直觉告诉她,虽然预产期还有一周,但可能就在这一两天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起来洗漱,叫来大夫把脉,大夫说尚好,只是把脉时神情有些犹豫,但太史阑问他,他又不说,只说安心待产便好。
    大夫出门时,伸出两个指头比了比,却又不确定地摇摇头,咕哝道:“还是等到时候看吧……”
    几个稳婆和伺候的嬷嬷都睡在她院子里,早早等候在隔壁,太史阑没让别人伺候,直接让她们进来,喝了点粥,忽然道:“我估计就在这一两天要发作,你们谁今夜睡在我屋内?”
    嬷嬷稳婆们神色都一凛,太史阑一向不要人睡在自己屋内,今日这么说,说明确实已经快生产,而她临产时,在身边那个自然责任最大。
    一个稳婆面现犹豫,一个稳婆在沉思,一个稳婆已经迅速道:“老婆子愿意留在大人身边伺候。”
    在沉思的那个稳婆,隔了一会才道:“大人身边应该多几个人贴身伺候才对,如果大人不介意,老婆子也在大人屋内伺候,并现在开始准备。”
    太史阑点点头,示意众人出去,众人莫名其妙出去后,她才命史小翠进来,道:“王婆子留下,睡在我屋内,生产时以她为主。刘婆子做副手。李婆子打发出去,不需要她插手。”
    王婆子是最后说话的那个,刘婆子是最先表态的那个,李婆子是犹豫的那个。
    史小翠毫不犹豫照办,三个婆子对这样的安排很愕然,但也接受了。史小翠回来和太史阑回报,“王婆子谢了大人,已经去安排用具,说一定不辜负大人看重。刘婆子没说什么。李婆子住到外院,表情不太好看。”
    在太史阑生产前,这些下人一步也不许出府门。
    太史阑慢慢喝着枣茶,道:“稳婆不是越多越好,多了,各自顾忌,都怕承担责任,在紧急时刻反而没人敢出手。必须要订个主事人。所以我刚才试了试她们,李婆子是个不能担事的,关键时候指望不着;刘婆子性情急躁欠思量,做主事人会坏事;只有王婆子,稳重细密,可以一用。”
    史小翠听了,若有所悟,“这是识人之道,谢大人指点。”
    太史阑垂眼喝茶。生产在即,不能不一切小心,容楚如此殚精竭虑,她自然也要花费心思为小包子的安全打算。另外也顺便教教身边人,这些亲信将来都是要放出去做将军的,必须有独当一面,用人识人之能。
    “天纪那边有回复没有?”她问。
    “纪连城果然回绝了,说身体违和,特派新任精兵营副将邰世涛前来和大人商议。”
    “好。见面地点就在前院议事厅。”
    “是。”
    不多久于定来报,天纪军邰副将求见。
    太史阑穿上宽大的袍子坐上软轿出后院,接近议事厅的时候,下轿步行,老远看见前厅一排士兵全副武装,姿态笔直,杀气腾腾地站成一行,他们对面则是自己的护卫,也是全副披挂,面无表情,凝神戒备的姿态。
    双方目光相遇,噼里啪啦似有火花。
    太史阑远远地笑了笑。
    天纪军和援海军不和,现在已经是整个静海城都知道的事情。太史阑抢了天纪军仅次于精兵营的三大营,安排海防时,还勒令天纪军迁出近海海岸。众人都认为,如果不是天纪少帅纪连城病重,两军早已打了起来。两军士兵偶有碰见,多半剑拔弩张。
    不过太史阑笑的不是这个。她笑的是她看见士兵队伍里很有几个脸熟的,当初她去天纪军营里送粮时,曾经见过。
    那时这些人隔墙,嘲笑侮辱邰世涛,那时候邰世涛赤脚裸背洗粪桶,被冷水冲得一身污脏。
    现在他们还是精兵营的兵,邰世涛却已经是精兵营的总管,当日他们嘲笑侮辱的罪囚营士兵,如今是他们要保护的将军。
    这世事,只要敢做敢想,没什么不可能。
    太史阑心情欣慰,远远瞟了那些士兵一眼,从侧门进了议事厅。
    邰世涛笔直地坐在厅内,身边还有一个将领模样的男子,看见太史阑进来,邰世涛条件反射就要跳起来,随即发现身边还有人,立即坐稳了屁股,等太史阑进来坐定,才慢慢站起,不卑不亢一拱手,“天纪副将邰世涛,见过总督大人。”
    那将军也通报了,是精兵营的两位参将之一。
    太史阑瞄了一眼那将军,不确定这人的到来,是纪连城不放心邰世涛呢,还是关心邰世涛派来保护他的?
    她请两人喝茶,眼神远远地掠过去,邰世涛也在低头喝茶,手指微微一动,示意无妨。
    太史阑收回目光,眼神微有笑意,世涛是历练出来了。险恶的环境,向来最能逼出人的潜能。
    因为彼此“关系不和”,且太史阑凶名在外,一向宴无好宴。一个海天盛宴就把天纪军精锐大营给骗去,现在的请客又能有什么好事?所以两人都脊背绷紧,神情警惕,不敢漏过太史阑任何一句话,那个参将,连茶都不喝,还不住给邰世涛使眼色,让他也别喝。
    邰世涛做出“不能太露痕迹,哪怕有毒也得做做样子”的眼神,他的参将感佩地仰望着副将大人。觉得副将大人的英勇果非吾辈能及。
    太史阑坐在上头,面前横个茶几,正好挡住她的肚子,她在茶几上慢慢挑点心吃,开门见山就问到了精兵营驻地的事情,并直接表示要求精兵营换营地。
    邰世涛回答得不卑不亢,“移营是大事,请容末将回去请示少帅,再回复总督。”
    这也是一个常见的拖字决,太史阑阴沉着脸,斜睨那个参将,“听闻陈将军在精兵营,主管粮草军需和后勤军务事宜,移营之事应该由你主办吧?你对此有何建议?”
    那陈参将一怔,万万没想到太史阑竟然绕过自己的主官,问到他头上。耳听邰世涛冷哼一声,似乎十分不快,心中紧张,有心想不答,对面太史阑也冷哼一声,似乎更不快。
    陈参将抖了抖,决定还是别太过得罪这静海最大地头蛇的好,小心翼翼地道:“末将也是听凭少帅和邰副将的指令行事……”
    “砰。”太史阑忽然一掌拍翻了桌子。
    两个人都惊得一抖,邰世涛下意识想站起来,陈参将下意识想跪下去。
    “我枉自坐镇静海,总揽军政!”太史阑柳眉倒竖,“什么人都敢来搪塞我!一个副将这么说,一个参将还是这么说,当我太史阑好欺负么?”
    满室寂静,垂头侍立者呼吸都不敢大声,暗暗为两个倒霉蛋哀悼,运气不好,逢上总督暴躁期。也有人奇怪,太史阑虽然冷酷,但并不暴烈,看来今儿是来意不善,存心整治天纪军的将领了。
    外头士兵听见声音,眼睛都朝里面瞟。
    厅内两人愣了一瞬,才明白太史阑怒什么,那陈参将看太史阑如此不讲理,忍不住来了火气,振声道:“总督大人好生不讲理!天纪参将可不是您部下,我上有……”
    “赶出去!”太史阑大喝,“还敢咆哮我的议事厅!”
    护卫应声上来,拽着陈参将就往外走,陈参将怒极,颤抖着手要去拔刀,太史阑眼神锋利,立即冷笑,“好极!天纪将军,在我这援海元帅府拔刀相向,是纪连城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陈参将此时才醒悟她是故意找茬,心中一惊,如被冷水泼下,正犹豫不知如何是好,邰世涛已经霍然站起,一边向太史阑抱拳,一边赶到他身边,附在他耳边低声道:“陈兄务必稍稍忍耐!若得罪了她,你我生死还是小事,被她寻着把柄为难少帅岂不麻烦?还是暂避锋芒便是……”
    陈参将咬牙点头,担心地看了邰世涛一眼,“将军,那我趁势出去,委屈您和这女疯子周旋了……”
    邰世涛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针尖一样,看得陈参将心中一冷,正莫名其妙间,已见邰世涛飞快低了头,一脸隐忍地道:“为少帅和我天纪声誉生存,这点个人荣辱算什么……”
    陈参将心想自己还是眼花,副将虽然年轻,但隐忍功夫当真己所不及,连连点头,一脸感动地出去了,太史阑余怒未消,令人在他出门后,砰一声关上了门。
    门一关,厅堂内只剩了两人,抬头,对望一眼。
    太史阑抚着茶杯,忽然笑了。
    邰世涛眼睛一亮,有点贪婪地盯着她的笑容,随即又低下头,抹抹额头的汗,苦笑道:“姐姐刚才突然发作,吓得我好苦……”
    “不如此怎么赶走你的跟屁虫?”太史阑扶着腰站起来,松松筋骨,“现在好了,咱们姐弟好好说说话。”
    邰世涛一眼看过去,一怔,再看了一眼,忽然蹦了起来。
    这小子这两年已经日渐沉稳,这般惊吓模样少有。太史阑停下,斜眼睨着他。
    “姐姐您……”邰世涛结结巴巴地指着她肚子,“您您您……”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8:33
     第五十五章 三角关系
     更新时间:2013-11-27 8:36:42 本章字数:11822

    “姐姐您……”邰世涛结结巴巴地指着她肚子,“您您您……”
    “果然还是能看出来啊。”太史阑道,“看来我驱赶那个家伙是对的。”
    邰世涛砰一下又坐下来,两眼发直。
    太史阑瞧着他那神情倒好笑——这算欢喜还算惊吓?
    邰世涛还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惊吓,他觉得自己爱着她,却又从无绮念,想都没想过和她双宿双飞共偕鸳鸯,只单纯的希望她过得好,希望能一辈子守在她一转身就能看见的地方。她心中所爱,她的选择,他向来十分清楚,还曾为此出谋划策,也没那么多心结,但接受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她怀孕又是一回事,他一时无法接受心目中冷峻如石高不可攀的姐姐,大腹便便的模样,怔在那里,心里乱糟糟的,有点微微的欣喜,欣喜里更多的是难言的酸楚,但到底为什么酸楚,他却也说不清想不明白。
    只知道,这一刻神般的女子,离他更远了。或者她依旧是神,却已经是凡间之神,染了人间烟火,红尘气息。
    “这回你可做了正经舅舅了,景泰蓝那个不算。”太史阑眯着眼睛,抚着肚子对他道,“这也是我叫你来的原因,好歹给你知道这事。”
    日光下她的侧脸明朗,茸茸的淡金色,最近胖了些,便显得线条柔软,眼神也是软的,盈盈地荡漾着浅浅喜悦,覆在腹上的手指也是软的,一个珍重呵护的姿势。她还是那个太史阑,却又不再完全是那个太史阑,像往昔那颗冷光四射的钻石,微微打磨了边角,透出圆润而更璀璨的光泽。
    他望着此刻的她,忽觉心安。
    真好。
    怕她不能活下去,怕她不能有真爱,怕她折损于中途。如今她活得比谁都好,受人敬重呵护,甚至速度很快的,连女人的终极幸福,孩子都有了。
    她真是从不让他失望。
    “真好。”他欢喜起来,跑过去,将耳朵靠近她肚子,“来,叫舅舅!”
    太史阑从容地道:“等着吧,很快的。”
    邰世涛也发觉了她的肚子不小,惊道:“几个月了?”
    “还没到日子。”太史阑不想他担心,含糊地道,“坐下来聊聊,我有事交代你。”
    两人坐回原位,太史阑问了问他精兵营的情况,以及纪连城的情况,和他下一步对战事的安排,邰世涛果然也得了东堂开战的消息,说纪连城身体是确实不行,将精兵营安排在援海大营附近,其实也是心虚,起个动静监视的作用,大战当前,应该不至于搞出什么幺蛾子,何况他现在操心自己身体还操心不过来呢。
    太史阑一直若有所思,末了道:“按说以天纪和我之间的关系,此次大战,若非必要,会尽量避免天纪其余军队参战,但不参战就没有战功,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会想办法让你带精兵营参战,攒些战功,好继续上位。”
    邰世涛却摇头,“姐姐,这样很冒险。战局非一人可以控制,天纪战线现在安排在你们之后,你如果想让我也参战,就意味着会让对方打过你们的海防,意味着你要先输一次,这可不行。我不会将功劳建立在你的失败之上。何况战事输赢如何控制?一旦弄巧成拙,造成无辜损失怎么办?如果我这最后一道防线没能挡下,给东堂长驱直入怎么办?”
    太史阑想着邰世涛果然长进了,一听就明白了关键所在,他有这样的眼光,就算自己不帮着,迟早也必崭露头角。
    她点了点头,没有就这话题继续说下去,和邰世涛谈了谈日后计划,看看天色,道:“难得来一次,一起吃个饭。”
    邰世涛大喜过望,又有些不安,“这个……什么理由?”
    “不需要理由。”太史阑淡淡道,“我想请谁就请谁,你敢吃还是你的功劳。”
    邰世涛想起她那著名的海天盛宴,不禁一笑。确实,太史阑请他吃饭,不会给天纪军认为是两人有私交。外头已经有了谚语:总督请客——扒皮。
    太史阑便命传饭,邀邰世涛到隔壁饭厅,正安排着,忽听史小翠来回报,“有位姑娘求见。”说完凑到太史阑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她今儿怎么终于肯来了?”太史阑怔了怔,随即似想到什么,斜眼一瞟邰世涛,“好巧,好巧。”
    邰世涛愕然看着她,心忽然砰砰跳起来。
    果然听见史小翠笑道:“容榕姑娘来了。”
    邰世涛立即在椅子上坐立不安,看那模样是想立即逃走,但是又舍不得这顿饭,左右为难,愁眉苦脸。
    太史阑瞧着想笑,又想自己当初在丽京,不惜让火虎扮个假世涛,给融融留下了第一印象,原也只是一腔私心,碰碰运气,没想到老天还真遂人愿,他两个居然能在静海碰上,还一起流浪,一起阴了纪连城。
    要说这不是缘分深重,谁都不信。
    “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吃吧,融融不是外人。”太史阑看了看邰世涛,“你也不是外人。”
    她两个“外人”语气略重,邰世涛哪里听不出来,更加尴尬地低下头去。
    他忽然想起那日姐姐在海姑奶奶船上大展英姿,射杀海鲨,挟持海姑奶奶,而他背着纪连城仓皇逃奔,自舱底落水,海里当时落水的人太多,难免碰撞,他背着纪连城有些吃力,正挣扎时忽觉身子一轻,回头瞧时便看见容榕竟然也跟着下了水,帮忙托住了纪连城。
    看他转头,她眼神闪了闪,似乎有些凄然,随即恢复了平静,问他:“太史总督……是你的姐姐?”
    他微微犹豫,终于点头。
    她抹一把脸上的水,对他有些恍惚的微笑,“真巧,她是我的嫂嫂……她很厉害,很让人喜欢,不是吗?”
    他怔住,忽然觉得不安,而前方不远处的山崖阴影里,苏亚等人已经过来接应,他没能把话说出口,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日之后,她不能跟他到天纪军营,两人自然分道扬镳。事后他想起当时她的神情,总觉得滋味复杂,不知是涩是苦,想着她当时应该算是受伤了吧,那样一个尊贵的女孩儿,受了这样的委屈,必然不会再有什么想法,如此,也算了结干净。
    没想到今日她会过来,世上没这么巧的事,她想必也是猜到代替天纪少帅赴宴的一定是他,才赶过来的……
    邰世涛低着头,将双手拢在双腿间,微微有些不安。
    片刻容榕进来,两人一见她便怔了怔,这丫头居然恢复了女装,还是彻彻底底的女裙。粉紫衫子,银白闪珠缎长裙,裙角错落有致绣几朵紫云英,裙摆下探出白色镶紫边的小小绣鞋。碧玉钏,宝石簪,明珠耳珰点翠镶,几件首饰精致华贵,又恰到好处的色泽柔美,配着这一身极尽女性美的衣裙,整个人亭亭而立,熠熠生辉。
    她微微瘦了些,乌黑的鬓发掩着小小的脸,越发显得下巴尖尖,精巧可爱。但肌肤光润,分不出那缎子般的黑发和玉一般的脸,哪个更养眼。
    太史阑眼神里有赞叹,她见过容榕女装,但依旧没有想到她精心打扮起来这么美,娇俏精致得让人不忍靠近。
    不过容楚的妹妹,有这份精致也是正常。兄妹俩仿若受天神眷顾,天生明珠玉润的气质,仿佛由内而外散发着辉光。
    太史阑瞟了邰世涛一眼,他只是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太史阑觉得两人之间似乎有点怪异,按说两人共同海上历险,又一起对付了纪连城,能合作做这样的事,说明彼此信任且情谊深厚,怎么如今见了面,一个恨不得能缩到墙角去,一个垂头看衣角。
    明明两个人都不是拘泥忸怩的人,怎么尴尬成这样?太史阑眼神闪了闪,若有所悟——当年轻男女开始不自在的时候,是不是就是情窦初开的时候?
    她只猜对了一半。
    她似笑非笑看着那低头玩衣角的姑娘,觉得有趣,几个月前这孩子还一身男装爬她墙头,一副倾心追求的模样,如今就好像忽然开窍,羞答答娇滴滴。女人真是一种神奇的动物。
    “容榕,来得正好,今天有好料,便宜你俩。”她对容榕招手。
    容榕上前来给她行礼,一双雪白的手交叠在腹前,姿态优雅。她毕竟出身豪门,耳濡目染,自然而然的好姿态。太史阑忽然想起容夫人,初见时也是这般的尊贵。
    太史阑天生冷峻,实在不擅长拉皮条,看出这两人有问题,却也做不到极力拉拢,只是瞧着邰世涛那忽然畏缩起来的德行,瞪了他一眼,道:“世涛,你和容榕是认识的吧?”
    被点名的邰世涛无奈,只得上前和容榕见礼,容榕脸红了红,倒落落大方上前一步,笑道:“邰大哥。”
    太史阑听这称呼,唇角一扯,这小丫头倒挺自来熟。
    邰世涛回礼,低声道:“容小姐。”偷偷瞟了太史阑一眼。
    容榕眼神微有失落,却依旧笑着,她的笑容和几个月前不同,羞怯少了,带着淡淡的坚定。
    太史阑眉头皱了皱,又瞪了邰世涛一眼,邰世涛垂下头,心中滋味苦涩。
    “你们一个是我义弟,一个是我妹妹,最该熟不拘礼。”太史阑道,“世涛,你招呼好容榕。”又命史小翠带人守在门口,以免被人瞧见这和乐融融的一堂。
    其实也说不上和乐融融,那两人对面而坐,互不交谈。邰世涛双手搁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容榕专心和太史阑说话,身子微微斜着,眼角余光罩着邰世涛。
    太史阑瞧着也无奈,她干不来红娘的事情,只得和容榕说几句闲话。容榕一直不肯走,又不肯住在太史阑的总督府,先在苍阑女军的营地里混了一阵,后来干脆在营地附近找了房子住下来。丽京国公府来过几次信命令她回家,她只当不知道,后来渐渐的老国公夫妇也不提了,是被容楚劝住了,照容楚的意思,容榕在静海还比在丽京安全,丽京不全是容家的地盘,可静海却是太史阑的地盘。
    聊了几句,史小翠过来说菜色齐备,太史阑站起身,觉得肚子忽然往下一坠,她吓了一跳,以为要生了,不动声色地等了等,好在只是这一下动静,随即又恢复正常。史小翠的眼光疑惑地看过来,太史阑摇摇头,只道:“有些腰痛。”
    容榕却站住了,怔怔地瞧着太史阑的肚子,“嫂嫂你……”
    太史阑没想到她不知道,无奈地扶着肚子,道:“肚子里有个崽。”
    容榕瞪大眼睛,一脸受了惊吓的表情。她还真不知道太史阑怀孕了,苍阑军营里花寻欢等人守口如瓶,丽京来信,容楚等人怕她年轻不知事,不小心泄露出去或者惊扰太史阑,也没有告诉她。
    “啊……”容榕傻了半天,欢喜地道,“我要做姑姑了?”
    太史阑笑了笑,“你俩一个做舅舅,一个做姑姑,都给我准备好见面礼。”
    容榕瞟一眼邰世涛,脸又红了。太史阑玩味地瞧着她,心想这姑娘不是想着要改做舅妈吧?
    三人进了议事堂旁边的饭厅,太史阑是个对生活不讲究的人,她府邸里所有的建筑都没那些附庸风雅的名字,只以功能划分,简单明了。
    帘子密密地拉了起来,太史阑在主位坐下,招呼两人吃菜,指着一道芙蓉乳鸽道:“这是我府中大厨的名菜,选细嫩乳鸽,以特制秘料腌制三日之后,再配以新鲜芙蓉花瓣、香菇、参茸等物,入高汤蒸成,最是丰腴鲜美,尝尝。”
    两人都笑应了,各自伸出筷子,对准了乳鸽的腿。
    啪地一声,两双筷子撞在一起,两双明亮的眼睛也撞在一起,各自对望,各自躲闪开来。
    太史阑双手撑着下巴,瞧。
    两人垂着眼,让开了对乳鸽腿的掠夺,筷子一落,都落在了乳鸽翅膀上,筷头银链相撞,当啷又是一声。
    太史阑换个坐姿,瞧。
    两人目光再次撞上,再各自躲闪开来,都默不作声,干脆一人扯住一边,一拖。
    乳鸽的两只翅膀分离,两人再对望一眼,将翅膀盛到小碗里,同时递向太史阑,“姐姐(嫂嫂)请……”
    异口同声。当啷一声,两个装了乳鸽翅膀的金边小碗再再次相撞。
    太史阑噗地一声笑出来。
    那两人脸色都瞬间成了大红布,慌忙将小碗往太史阑面前一墩,慌慌张张坐下,都赶紧操起筷子吃东西好掩饰尴尬,谁知道竟然又都瞧中了桌子正中的腊味合蒸,啪一声,两双筷子再次撞在一起。
    太史阑这回忍住了笑,将两个小碗推到两人面前,道:“一人一个,各自吃,这回可不会撞筷子了。”
    两人低着头,连客气都忘记了,赶紧端过小碗,埋头吃。邰世涛吃得狼吞虎咽,将骨头咬得格格响,毫无平日大家子弟风范,容榕吃得细致优雅,一边吃一边偷偷瞟他。
    太史阑摇摇头,自己随便夹了些东西吃着,她今日胃口不太好,心里有点烦躁,看着身边这对活宝,心情才稍稍平静些。
    ……
    总督府院子后,负责督造扩建工程的管事在给工人们派发工钱,一排排大车在巷子外等着。
    这些给总督府做过工的工人,将会在拿到工钱后,立即被送上这些大车,送出城外,到城外帮助一些村庄架桥,这是总督府为这些工人安排的活计,同时也是为了盯紧这些人的行踪,确保他们在太史阑生产前后,无法再接近总督府,无法再传递任何消息给别人。
    这也是容楚的安排。容楚一直认为,总督府的扩建会是一个不安定因素,但当时扩建已经开始,无缘无故叫停不合适,太史阑也不以为然,认为不必小心过度,也不必剥夺了别人的生路。所以扩建继续进行,只是事后做好防备。
    工人都已经领过工钱,要上车了,忽然一个黑瘦少年发出一声惊叫。
    “怎么了?”那管事走过去,认出这少年就是那个北方难民。这少年虽然微微有些瘸,做事却从不打折扣,而且气力也大,一人抵两人用,管事对他印象不错。
    “大爷……”那少年张大惊惶的眸子,“我……我……我好像把我娘给我的簪子丢了……”
    “一个簪子,不值什么。”管事不以为然,“总督府工钱不低,别伤心了。要么帮你在这四周找找。”
    一群工人都低头向下看,那黑瘦瘸子少年抹泪道:“……簪子不值什么,只是个铜包银的……但那是我娘的陪嫁……剩下的最后一件……我娘死在逃荒路上……临终前就留了这个给我……”
    众人都是穷出身,听着便忍不住唏嘘,都主动帮他寻找,一旁看守大车的人虽然有些不耐,却也等着。大家都知道总督大人虽然冷峻,却最是怜贫惜苦,尤其不允许仗势欺人之类的事情发生,谁也不敢吵闹起来,给自己带来麻烦。
    找了一圈没找着,有人便道:“莫不是刚才落在了府里?”
    众人都有赞同之色,刚才最后一遍检查密道,都是弯身低头,一遍遍摸过去的,又不许点灯作业,东西在那时候掉落,再正常不过。
    管事皱皱眉,道:“已经结束的工程,不允许再进入。这是史姑娘的命令。”
    那黑瘦少年也不恳求,只坐在地上哭泣,一遍遍在墙根下,石头底摸索,乌黑的手指沾满了秽物,指甲也渐渐翻了起来,眼泪一滴滴滴在污浊的手指上,冲出一条条泛白的沟。
    众人瞧着不忍,也知道他这样找是徒劳,东西如果在这里,这么多人帮忙寻,早就看见了。
    管事也开始犹豫,这孩子不肯放弃,如果硬拉他上车,一路哭过去,到时候他倒背个仗势欺人之名。不拉他走,又耽误时辰,城外村子那边还等着呢。
    众人也在纷纷求情,那管事想着,也不必让他进去,只让他在外围转转找找,好歹安他的心,也算有个交待。便取下身上腰牌,道:“你和守门的人说,我的工牌落在里头院子的花石上,派你进去拿。你在前头院子里找找就罢了,刚才咱们去的地方可不许靠近,那里我们也进不了。”
    “多谢大爷,多谢大爷!”那黑瘦少年捧住腰牌,满脸都是感激的泪水,“我就在院子里找找!找不到就罢了,绝不会靠近正厅和后头的!”
    管事听着这话,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对,不过又想不出什么不对,点点头,嘱咐他快去快回,挥手让他去了。
    黑瘦小子弯身离去,并没有凭腰牌进入府门。脱离众人视线后,他忽然直起腰,快步绕着围墙走了一圈。
    只是这么一直腰,这少年刚才的畏缩可怜之态忽然都不见,眼眸闪动间光芒冷冽。
    他目光在墙上扫过。在一处墙根下停住,看了看那里一个古怪的标记,抬起头,对面有棵大榕树,枝繁叶茂,细碎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
    他轻轻纵身,根本没怎么作势,人已经到了树梢。
    这里离总督府还有点距离,但远远地,可以看见总督府前院。
    树荫里有低低的对话传来。
    “等了你好久!”
    “里头看守得太紧,一步自由都没有,我是眼看要上车了,才冒险编个借口过来!”
    “废话少说,那地道你确定在前院?”
    “不……可能是一个大工程,贯穿全院,我只接触了其中一部分……”
    “一部分有什么用……”
    “有用……你可以选择我知道的那部分。”
    “但她可未必会选择你知道的那部分!”
    “自有办法,你听着……”声音更加低了下去,过了一会,一个粗哑的声音道:“议事厅……竟然在那里……我还以为是她的房间……”
    “我来了这么久,只远远见过她一面,还是背对着的……”黑瘦少年的声音,“她这半年深居简出,这不合她的性子。我曾经翻遍所有阴沟,找到了一些药渣……”
    “怎么?”
    “她可能怀孕了……”
    “啊!”树中人似乎被这消息惊得忘记言语,“她不是还……还没……”
    “这个贱人,她什么事做不出?”黑瘦少年声音充满恨毒。
    “这么大的事,你能确定?”
    “当然。”黑瘦少年冷笑。
    那个人怀孕时,因为胎像不稳保过胎,后来又试图催产,她为她寻过名医,对这些药方最清楚不过。
    现在大家都沦落了,那位失去了孩子,被驱逐到偏宫,而她也被京中查得越来越紧的儿童失踪案,逼得不得不找借口出京。一时无地方可去,想想发生的这许多事,受到的这许多罪,归根结底都是太史阑那个贱人导致的,干脆,就来静海。
    千辛万苦来了,不见到点血,怎么对得起这一路筹谋辛苦?
    “如此甚好!”树中人声音满是欢欣,“难怪她如此小心,原来现今当真是她最虚弱的时刻!”
    “你知道那边的机关怎样?”
    “我们不可能接触到机关,但是我用了一点法子……你们可以试试……”
    “你有什么好建议?”
    “总督府守卫严密,但最近却显得薄弱。海峡那边打起来了,那几个最厉害的都派了出去。但今晚他们都会赶回来,所以只有今天下手。外头守卫太多,直接闯也不行,你闯进来,她避进去,往乌龟壳里一缩,咱们还是白用功。”
    “那你说怎么做……”
    “咱们两路人马,一路虚张声势,逼她进入密室,一路提前进入密室,在那里守株待兔,她不是挖了个坑避险吗?就让她顺便把自己也给埋了吧!”
    “好主意,密道进入方式你有没有?”
    “用我的办法……”
    片刻后,树叶拂动,黑瘦少年无声下了树,顺着墙角一瘸一拐地走回去,用腰牌到府里转了一圈,目光在议事厅严密的窗帘上扫了扫,随即快速地出了府,满面沮丧地将腰牌还给了管事。
    众人一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东西没找着,都安慰了他几句,管事便赶紧安排人上车出发。
    路走了一截的时候,遇上一个大坑,车子狠狠颠了一下,隐约有人听见似乎有噗通一响,因为车子里很挤,一时也看不出什么,也便算了,到了地头清点人数,发现那个黑瘦瘸子不见了。
    管事怔了一会儿,想着那孩子可能还是不死心,回去找母亲纪念物了,叹了口气,命令这边先开工,准备等事情忙完,回头再和府里大管家禀告一声。
    ……
    这似乎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议事厅隔壁的饭厅里,三人之席刚刚进行没多久。
    帘子拉得紧密,将里外的视线都遮挡,太史阑自然也不会看见一个在花园里寻找母亲遗物的工人。
    密闭的帘子挡住阳光,大白天屋子也点着灯,太史阑觉得闷气,一边给两人布菜,一边有所感触地道:“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在一起吃饭,不用再偷偷摸摸。”
    “姐姐,你放心。”邰世涛给她夹菜,“我一定做到。”
    正在这时容榕也起身给太史阑舀汤,两人的手在半空中撞在一起,邰世涛慌忙缩手,容榕一惊,手腕一翻,一勺热汤都浇在邰世涛手背上。
    太史阑扶额——今天这顿饭能吃好吗?
    “烫着了?”容榕立即扔下勺子和碗,要去看邰世涛伤口,邰世涛要缩手,容榕早已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指尖,仔细看看已经烫红的手背,俯下脸道:“我给你吹吹。”
    太史阑立即低头吃饭,忽然对食物很有兴趣的模样。
    容榕低下头轻轻吹,檀口香芬,红唇娇艳,邰世涛夺也不是,不夺也不是,脸涨得通红,太史阑低头吃饭,一眼不瞧,她越不瞧,邰世涛越心急,下了狠心要狠狠夺回手,太史阑忽然慢条斯理地道:“男孩子要有绅士风度。”
    邰世涛一僵,容榕已经醒觉,立即放开手,脸红红地坐了回去,太史阑转头对史小翠,“我记得我那屋子里有治烫伤的膏药,拿些过来。”
    太史阑的屋子,除了亲信不许别人进去,史小翠微微犹豫,但看着四面护卫谨严,也就转身去了。
    剩下两个人也不吃饭了,容榕刚才情急失态,下意识呵护,却遭到邰世涛冷遇,此刻脸红如血,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忽然又觉得委屈,眼眶里有两泡泪盈盈打转,却又倔强地不肯落下来。
    邰世涛坐得僵硬,将一颗饭吃来吃去。愣是吃了好久没吃完。
    太史阑觉得今天这顿饭无论如何都不能好好吃完了。
    她对邰世涛使个眼色,示意他说点软话,无论如何,他刚才夺手的动作太过无礼。
    邰世涛这回却坚决不接她的眼色,紧紧抿着唇。
    他此刻心情很是懊恼。他和姐姐咫尺天涯,难得一见,一起吃饭更是今年第一次,他从昨天听说总督宴请少帅就开始期待,为此在少帅面前转来转去,极尽殷勤,果然少帅派了他去,他心花怒放。想着不仅可以见见姐姐,说不定还可以单独说上几句话,说不定还可以和姐姐一起吃顿饭。最后这个几乎是梦想,可是他不能抑制地想了大半夜,天明才朦胧睡去。
    好容易来了,见上了,说上话了,单独相处了,甚至还真的可以共餐了,他欢喜得心都要炸了,谁知道,容榕来了。
    他并不抗拒她来,却有点不愿意她这时候来,有她在,很多话没法和姐姐说,他也没有想到她来之后情势会变这么尴尬,此刻一顿好好的饭吃成这样,连姐姐都受了影响。
    邰世涛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扭头去看窗外的花,可帘子遮住了人的视线,阴霾笼罩了明朗的心情,他看不见任何风景。
    太史阑心中也有些遗憾,遗憾这顿难得的饭没法好好吃。她理解邰世涛的心情,他重情重义,也情绪分明,他一定很期待这次见面,并讨厌所有干扰的人。如果面前不是于他有恩的容榕,世涛脸色会更难看些。
    但这话她也不好拿去和容榕解释,难道要和她说,世涛对你已经够客气了?容榕可不是她八风不动的太史阑。
    饭是没法吃了,这样三个人僵持着也太尴尬,太史阑心里叹口气。无论如何,世涛和容榕都是难得来一次,不能这样尴尬到底。
    她腹中有些不舒服,一坠一坠的,不过最近几天都这样,她也没太当回事。想了想,缓缓起身,道:“融融,我这前院的花园里,移栽了一些南洋树木,听说你擅长养花,去帮我瞧瞧。”
    容榕点了点头,立即起身。太史阑又对邰世涛道:“你再吃些,我们饱了。”
    邰世涛垂头看着饭碗,点头。
    容榕看他一眼,垂头不语,扶了太史阑出去。从议事厅侧门出去,走过一条回廊就是花园,园子里没什么奇花异草,只有稀稀拉拉几棵怪树,充满彰显了太史阑怪异的欣赏口味。
    好在两人一个不是真心要请教园艺,一个也无心园艺,根本没进园子,就在回廊上一坐一站着说话。
    “容榕。”太史阑犹豫了一下,终于道,“世涛他很不容易,你要体谅。”
    “嫂嫂。”容榕却似在走神,好一阵子才怔怔道,“我是不是命不好?”
    “你这是什么话?”
    “我觉得我命不好。”容榕转头看她,目光清亮,“我虽然是国公府唯一的小姐,但我也是庶女。我的姨娘,是夫人心中的一根刺。我从小就养在夫人那里,十岁之前我我都没见过姨娘。夫人待我好,却好不到心尖骨肉里,很多次我病得快死了,想要见姨娘,但因为夫人不许姨娘进入她的院子,我也就没法见到她。十岁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长什么样子。”
    太史阑默然,她对老国公的那房妾室也很有疑问,看老国公夫妻情深,不该有妾室的。而且以夫人那种性子,真要老国公背叛了她,只怕也不会容忍。不过她向来是个不爱八卦的性子,也就没有问过。
    如今听容榕忽然说起小时候的事,心中也有几分怜悯,小小孩子,重病缠身,却没有母亲在身边呵护,难免心中要留几分遗憾。
    没妈的孩子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明白。
    她拍了拍容榕的手,容榕回头看她一眼,神情倒还平静,道:“我那姨娘,当初是给爹爹冲喜的。爹爹和西番一场大战,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药石无效,不知道哪里来的游方道士,说只有娶个人给爹爹冲喜才行。还指出了那人的方位和属相,符合条件的只有我姨娘,当时军中还有爹爹的族中长辈在,当即就把我娘抬了过来,在临近军营的小镇上租了房子,安排我娘伺候爹爹。爹爹昏迷了三个月,都是娘衣不解带地伺候,他醒来的时候是一个晚上,当时灯光昏暗,爹爹神智还不是很清楚,后来……后来就……”她低下头,脸红了红。
    太史阑这才明白国公府姨娘的由来,这女子是对老公爷有恩的,难怪夫妻二人虽然不愿,也终究留了下来。
    她眯着眼睛,想幸亏容楚交卸了兵权,这种好事儿,他就别想了。
    “我从小有娘等于没娘,是个女孩却做个男孩养,做男孩却又没有其余男孩的自由,整天关在屋子里发闷,等着我到十五岁,可以恢复女身,然后就可以打发我嫁人。我等十五年,等着从这个牢笼,嫁到那个牢笼。”
    太史阑皱皱眉,觉得容榕这话虽然听着刻薄了些,但事实上,似乎真的是这样的。
    命运对这金尊玉贵的国公府唯一小姐,其实并不宽厚。
    “我怎么可能真的认为自己是男人?”容榕苦笑一声,“从十三岁起,嬷嬷就开始对我各种暗示,十四岁时我来了月事……我心里很明白,明白地看到自己的将来,我还坚持着我是男孩子,只不过是不愿意屈服于那样的将来而已。”
    太史阑点点头,她也猜到容榕早已明白,只是一直在装傻,一旦回复女身,她的青春也就结束了。
    她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
    “可是我还是命不好。”容榕有点茫然地道,“我想要找到一个特别的,能带我飞出去的人。改变一辈子困死深宅大院的命运。我遇见了你,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能,哪怕你是个女人,但你可以改变我的命运。所以我不管你是哥哥的女人,也不管我自己也是个女人,死皮赖脸地缠上你,心里明明知道这样不对,其实还是没指望,但是我丢不下,因为除了你,我再见不到任何可以给我机会的人了。”
    “你走了,我也跟着来了,从这点上来说,你还是给了我机会。然后我遇见世涛……”
    她忽然顿住了。
    太史阑看着她娇俏的,却隐隐聚着愁绪的侧影。既然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女孩,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么她对世涛就不是一时兴趣,她是真正想将自己的一生,拴在这个年轻却又注定要高飞的少年身上。
    “我说我命不好。”她第三次重复道,“我总是喜欢错了人。上一次,我喜欢了我的嫂子,这一次,我喜欢的人,还是喜欢我嫂子。”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8:46
    第五十六章 生产(一)
     更新时间:2013-11-28 8:29:09 本章字数:11113

    太史阑惊得眉头一跳——她什么意思?
    世涛?
    “融融。”她立即道,“你误会了。世涛对我是姐弟之情。我们患难之交,情分非同寻常。但这情分,绝对不涉男女之私。”
    她语气慎重,容榕转头瞧她,神情有些茫然,“是这样么……”
    “太史阑对亲朋友好,不说假话。”
    “嫂嫂……”容榕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在丽京,有回和你逛街,遇见了……遇见了世涛。可是后来我问过他,他说他根本没去过丽京。嫂嫂,这是你安排的么?”
    太史阑一笑,摸摸她的发,“所以你更应该相信,我和他只是姐弟之情。”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也……你也觉得我和他……很相配吗……”容榕声音越说越低。
    “我至今不知我那件事做得是对是错。”太史阑昂起头,“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优秀的弟弟。他当时虽然不在丽京,但我相信,只要他遇上那样的事,他也一定会出手。他和你都是好孩子,我希望你们都过得欢喜。”
    容榕眼底闪着希冀的光,瞬间又暗淡下来。
    “缘分说是天注定,有时也靠自己争取。”太史阑拍拍她的手,“不要操之过急,好好珍惜。男人都是坏东西,只相信自己争取到的,不相信主动贴靠的。所以当用心时要用心,不当用心时请他一边散心。保不准你请他靠边散心,他倒对你从此上心。”
    “嫂嫂的一连串心把我给听晕了。”容榕终于破涕为笑,狡黠地对她眨眨眼睛,“难道我哥哥就是被您这一连串的心,给掳了心?”
    “你可以自己去问他。”太史阑腹中一阵阵的不适,决定结束谈话,唤嬷嬷过来瞧瞧,她慢慢站起身,俯视着容榕的眼睛,“融融,感情的事需要努力,感情的事也不可勉强。感情不需要妄自菲薄,也不必患得患失。一切有赖你自己的判断和感觉。我现在唯一能给你明确答案的是,世涛是我的弟弟,从相见的第一面开始,到此生的最后结束。”
    她字字清晰,容榕动容,仰望着她,拉住了她的手,“嫂嫂,对不住,我先前不该多心……”
    风将语声送出,传入回廊拐角柱子后的人影耳中,刚刚出来想给太史阑送披风的邰世涛,身躯有点僵硬地立着。
    最后那句听着清楚,到耳中却有些麻木,麻木之余生出淡淡的痛来,似一柄薄刀,划在了心尖,乍一看无痕迹,内里早已血肉分离。
    他忍不住抬手,揪住了自己的心口。
    为什么还会觉得痛苦呢……
    明明事实就是这样……
    邰世涛扯动嘴角,似乎想给自己一个鼓励的笑容——就是如此,就该是如此,早已接受,早已明白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再因为这话是从她嘴里出来而觉得疼痛?
    笑容刚刚扯到一半,便僵住。
    他看见几抹黑影,飞快地从太史阑身后闪过!
    ==
    邰世涛大惊,一声“姐姐小心!”便要冲口而出,忽然想起隔着几座假山和池子,前院就有自己的士兵,给听见就糟了。话到口边生止住,一个箭步冲过来,伸手就把太史阑往旁边一带,自己护在她身前。
    太史阑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心中奇怪自己怎么没感应到杀气,一转头却看见容榕,她盯着邰世涛,脸色发白,嘴唇蠕动,随即转过脸去。
    太史阑心中叹口气,刚才世涛情急之下的选择,看来又刺伤这孩子了。但此刻也不是解释的时候,护卫们已经被惊动,追逐着黑影而来,好在黑影离太史阑还有段距离,在假山那头起伏追逐,院子里呼喝响动不绝,那些黑影轻功超卓,眼看人影向这边逼来。
    ……
    人都在回廊上和园子里,议事厅和饭厅此刻没了人。
    议事厅外头倒是有人,总督府的护卫看守着天纪的士兵,以防他们到处乱走,双方都虎视眈眈,也就没有注意,有两个仆人,垂头从前门过来。
    总督府警卫森严,每一处厅堂都有专人看守,现在看守议事厅外的护卫在对峙天纪军,看守议事厅内的护卫在追逐刺客,也就没人注意到这两个仆人,站在厅前的护卫,看看两人的腰牌,是前院的杂役,以为是来收拾饭后碗盏的,挥挥手让人进去。
    两个杂役,一胖一瘦,进入屋子,刚才还拖沓的步子立即灵动起来。其中一人快步走了一圈,道:“如何找到机关?快!”
    这人声音粗哑,身形也有些臃肿。
    另一个人身形瘦小,不做声,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囊,锦囊里有个青绿色的瓶子,这人将瓶子在地上磕磕,瓶子里忽然出来一股流沙。
    仔细看却不是流沙,是一线蠕动着的虫子,有点像蚂蚁,足却比寻常蚂蚁多。声音粗哑的人愕然看着,没想到对方所说的可以寻到机关的招数,居然是一群虫子。
    那些虫子在地上快速爬动,毫不犹豫爬向案几,两人立即跟过去,眼看虫子爬向案几上方的西洋座钟,直奔指针而去,随即停下来,开始啃噬座钟。
    那瘦小的人立即将瓶子放在座钟附近,那些虫子就像被大力拉扯着,纷纷掉了下来,无可奈何地转头,再次流沙般灌进瓶子里。
    身形臃肿些的男子眯眼看着,猜测这些虫子想必喜欢阴暗和有空洞的地方,并且善于寻找。他想着南北差异很大,这些异术在这里就见所未见,倒有点像善使毒虫的五越族人用的东西。
    瘦小的人收起瓶子,凝神看了座钟一会,伸手将指针拨拢,轧轧一阵响,座钟连着案几移开,现出向下的阶梯。
    两人都吁出一口长气,站在阶梯口对望一眼。
    按照原先的计划,他们打算破坏掉这个密室,改动机关,好让太史阑自食恶果。谁也不想就此下去,因为他们都知道,太史阑或者容楚下手搞的东西,一定都是非常难对付的东西,搞不好小命就此交代。
    两人正打算投石试探,忽然听见隔壁的饭厅有响动,似乎有人回来,骇然回首。
    ……
    回廊里三人看着那些黑影渐渐被逼走,邰世涛松了口气,欢喜地道:“姐姐的护卫很灵敏,这下没事了。”
    他没听到太史阑的回答,愕然转头,却看见太史阑脸色发白,捂住了肚子。
    邰世涛惊得睁大眼睛,赶紧去扶她,“姐姐,你怎么啦?中暗器了吗?”
    太史阑手按在腹部,心想我能说是你那猛力一带,甩着我家包子了吗……
    “没什么。”她淡淡道,“小崽子要出来了。”
    她语气太淡定,以至于邰世涛和容榕都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好一阵子邰世涛才搞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唰地蹦了起来,“来来人——”
    “去唤我的稳婆和嬷嬷,就在假山过去那间屋子!”太史阑立即截断他的呼喊,“容榕,你扶着我,咱们回厅。”
    两人都忙不迭应是,容榕搀了她便走,邰世涛疾奔去找稳婆。奔出几步才想起来——生产不是该回后院专门的产房,怎么要回饭堂?
    太史阑却知道来不及了,这时候再走到后院自己房间,下密室产子,路远不说,还有刺客窜来窜去,撞上了就是麻烦。
    只能采取就近原则,从议事厅这边的入口下地道进产房。
    身后风声虎虎,她回头一看,邰世涛竟然一手夹一个婆子奔过来了,也不怕被人瞧见。
    太史阑腹中一阵阵疼痛,还没忘记隔着假山和池子,看看那头邰世涛带来的兵,好在那群人都被特意安排了背对这边,虽然有人在好奇张望,倒也未必瞧得见。
    她本来想把邰世涛打发了的,女人生孩子,男人凑什么热闹。此刻他把稳婆直接夹了来,倒也免了她还要等稳婆。
    密室里所有用具都已经齐备,甚至有专门的炉灶用来烧热水,烟气管道开口用铁皮管子通往地面,出口处就在前院的大厨房的后墙。
    太史阑心中暗叹时机太巧,平日里身边人群围绕,偏偏如今正逢战事,所有亲信都被派上战场作战,最快的也要到今晚才能回来。其余这些外围护卫,在这关键时刻她还不敢召唤。没想到到最后竟然是世涛和容榕在她身边。
    不过世涛今日不来,没刚才这一拉,也许她还不会今天发动。只能说是天意。
    太史阑心情还不错,世涛和容榕都是她的亲人,有他们在身边,她也觉得安定。容榕守着她生产,将来也算是给容楚的一个安慰。
    几人脚步杂沓地进入饭厅。
    ……
    脚步声传来,马上就要到议事厅,站在地道门口的两人浑身绷紧——怎么来得这么快!
    此时要退出已经来不及,两人目光交汇,都是狠辣决断的人,瞬间作出了共同决定——下去!
    身形臃肿的人忽然一脚踹在身形瘦小的人腿上!
    身形瘦小的人同时一把抓住他衣襟狠狠向下一掼!
    两声闷响,两人同时默不作声地栽了下去,谁也没来得及得意。
    两人同时选择将对方搞下去,好替自己挡机关,结果心思太一致,谁也没讨到好,反而都乱了身形。
    跌在空中,两人都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但预想中的飞箭乱石,悬空陷阱都没来,砰一声两人的背落在阶梯上,咯得背心剧痛,随即又一路骨碌碌滚下去。
    两人仓皇爬起,愕然对视——机关怎么没开?怎么可能?
    ……
    容榕扶着太史阑一路进饭厅。
    她有点慌乱,脚步磕磕绊绊,太史阑倒比她镇静,抓住她的手,道:“融融,不要紧张,小事情。”
    容榕手指有点发抖,抬头看她,太史阑面色平静,但额头细细的汗,和不由自主抓得过紧的手指,泄露了她此时的状态。
    容榕有点茫然,她没见过要生产的人,但传说里,那些女人不都是哭天喊地的吗?屋子里头嘶声嚎叫,屋子外头丈夫婆婆一大群人焦急等候。
    此刻的太史阑,有一点看不太出的虚弱,但依旧冷静。没有丈夫在身边,没有婆婆在帮忙,甚至连自己的贴身护卫都在战场上,她也就这样子,还有心情安慰别人。
    这个强大的女人……
    容榕心中一颤,再次感觉到眼前这个女子的强大不可超越。
    她回头,看见邰世涛的脸,和待产的太史阑相比,他倒更像一个快要生产的孕妇,面颊抽搐,神情紧张,满头大汗。
    容榕心中一酸。
    她就没见过他这么紧张过。
    或许,是她的事,不能让他如此紧张。
    回想和他相处的经历,她更加酸楚地发现,他所有激越的情绪,都只和嫂嫂有关。
    嫂嫂已经是哥哥的人了,甚至都要生他的孩子了,却还占着他的心,而他,竟然也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容榕几乎要无法控制心内的酸,她垂下头,看见太史阑扶住她手背的手,咬咬牙,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要想,这些恶毒的念头不要想……嫂嫂已经说了……她和世涛是姐弟,永远的姐弟……
    心里却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反驳她:不,不是这样的。嫂嫂也许真的当世涛是弟弟,但世涛呢?
    世涛并没有把她当姐姐,他看嫂嫂的眼神,和哥哥看嫂嫂的眼神,几乎一样!如果说有区别,那也是他的眼神更痛苦些。
    那痛苦,是因为……爱而不得!
    容榕闭了闭眼睛,被暗恋折磨的少女,总是分外敏锐。敏锐到情人一丝眼神一个动作,都被她们看出百转千回。
    太史阑走到饭厅和议事厅的隔门处,隔门有门槛,容榕正在分神,没有想到去提醒太史阑,太史阑此时正一波阵痛过来,脚下虚软无力,被门槛一绊,险些绊倒。
    容榕一惊回神,连忙歉意地要扶她,忽然身后风声一响,邰世涛风一样掠过来,挤过容榕,一把搀住了太史阑,“姐姐小心!”
    砰地一声,容榕被他刚才拼命一挤,撞得跌在门边。
    “世涛。”一波疼痛过去,太史阑看见这一幕,皱眉看了邰世涛一眼。
    邰世涛却只心急于她的状况,小心地搀扶着她,“姐姐,你慢些抬脚。”又吩咐容榕,“麻烦容小姐照看那两个稳婆。让她们赶紧跟上。”
    他此刻满心都是太史阑,什么礼貌亲疏都已经忘记。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下意识行为。看都没看容榕一眼。
    容榕怔怔地站着,胳膊刚才捣在门边,很痛,但更痛的不是胳膊。
    上次……上次在船上,也是这样,因为听到嫂嫂的消息,他将她甩在门边……
    每次都是这样……是不是一辈子……都会是这样……只要嫂嫂在……
    邰世涛扶太史阑跨过门槛,感觉到容榕没动静,头也不回催促,“容小姐?”
    容榕惨淡地笑了下,退后一步,拉过那两个婆子。
    太史阑站定,心中忽然掠过不安,她此刻也分不清这警兆,到底是因为即将临产呢,还是因为外头的刺客呢,还是因为邰世涛和容榕之间古怪的气氛?
    她听见远远的史小翠的声音,正在指挥护卫团团保护这座议事厅,心下微微安定——史小翠已经拿到了烫伤膏,赶回来了。
    “世涛。”她道,“等下我要下去待产,你们男人不能去,让融融扶着我。”
    邰世涛无奈,只得放手,再三叮嘱容榕,“你小心些,照顾好姐姐!”
    容榕有些木然地过来,看他一眼,扶住了太史阑的手。
    那一眼看得邰世涛心中一震,但转眼容榕就走了过去。
    “到那边案几去……”太史阑指挥着容榕去开机关,又一波剧烈疼痛袭来,她整个人都缩在一起,慢慢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头也不抬地告诉容榕,“西洋座钟……对……所有指针重合在十二点……”
    容榕有些机械地做完了动作,看见指针重合之处,有点木屑斑驳的痕迹,道:“这钟有些旧了……”
    太史阑正在全力对抗阵痛,也没在意。道:“扶我过去……”
    容榕扶住了她,案几移动,现出黝黑的洞口和向下的阶梯。
    ……
    “居然没有机关!”地道之下,声音粗哑的人低低地笑,“真真是运气好。”
    身材瘦小的人冷哼一声,声音却是娇柔的。
    声音粗哑的人冷眼看了她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刚才两人互施阴手,谁也说不了谁不是。说到底大家算是敌人,因为共同的目标和利益暂时联合在一起,彼此不信任,这种人也永远不会信任谁。在这步步生危的地下密室里,他们除了要害人,还要防备着对方。
    阶梯之下是一个布置优美的大厅,过去有两间房间,一间装满了新鲜食物和衣服被褥,甚至还有一个炉子。
    “果然这里设了产房!”身材瘦小的人打开了另一个房间的门,“太史阑也就配在老鼠洞里生孩子!”语气充满深深恨意。
    “你躲在这产房里如何?”声音粗哑的人道,“我刚才听着,进议事厅的人,有一个人脚步声粗重,应该就是太史阑,她的身子很沉了,保不准就在这一两天临盆。产房我们男人不能进,会有血光冲撞,你不是有那虫子吗,用虫子找到出口的密道守着,在她最虚弱的时候给她来个狠的。我到时在地道接应你。”
    “你想得倒简单。”身材瘦小的人语气讥嘲,“太史阑那人,就算下一刻要生,前一刻也会记得检查四周,你以为我躲在产房出口的密道她会发现不了?”她随即又讥讽地笑笑,“其实海鲨老爷子您何必还忌讳什么血光之灾?您还能血光到哪里去?”
    声音粗哑的海鲨怒哼一声,抚了抚胸口,想要说什么,却先浊重地咳嗽了几声。好一会才嘶哑着嗓子道:“是,我是家破人亡,连自己都被她两枪废了。如果不是当时我穿了南洋买的金丝衣,那两枪早要了我的命。不过乔指挥使您实在也大可不必同情我,论起来您比我还惨些,您堂堂指挥使,太后身边红人,不也被逼得仓皇出京,隐姓埋名,操持苦役,以废人之身蹲在这老鼠洞里找机会?”
    身材瘦小的人站在暗影里,将一双同样暗影沉沉的眸子转过来,盯住海鲨。
    一生嗜血的海鲨,被她这样的目光盯住,也不禁打了个寒噤。觉得这女人目光阴冷,似地狱恶鬼,充满阴青色的死气。
    “乔雨润……”他冷笑一声,“你……”
    “老爷子。”乔雨润忽然展颜一笑,“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我还在揪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说到底你我确实都是可怜人,被那贱人逼到如此地步,正该通力合作,将她碎尸万段才是。”
    “你有什么好办法?”海鲨语气缓和了些,眼神依旧警惕。
    乔雨润看了看那个炉子,炉子一边有烧热水的锅和盆,她冷笑一声,再次将那瓶子取出来,放出那流沙一般的小虫,虫子很自然地在锅盆里爬过一圈,留下一点点的白色亮痕,很快又消失不见。
    “下毒?”海鲨问。
    “热水她总要烧的吧?食物总要吃的吧?亲手烧煮的食物热水,她有什么不放心的?”乔雨润看看墙上的洞,两个房间之间开了个洞,烧煮热水食物这地方正对着产床,换句话说,一切下人的举动也在太史阑目光之下。
    太史阑防得不可谓不小心,可是在临产之前那么急迫的环境里,她真能防备到把锅子和盆再清洗一遍?
    她可不信。何况那些毒虫不比毒药,毒药只能抹上去,水洗能洗掉。但毒虫是用自己的螯牙去咬那些铁和瓷,留下的东西储存在那些细微的小洞里,用水冲刷一遍是很难洗干净的。
    房间里有缸,缸里有清水,看清水的清洁程度,也是新鲜的。乔雨润犹豫了一下,最终放弃了将水里也下手脚的想法。水里的问题容易被发现,那就画蛇添足了。
    她并没有下太多的暗手,对太史阑那样精明谨慎的人,手脚做得越多越容易被发现。而这种虫子,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毒虫,它们分泌出的东西,其实是他们自己的幼卵,这种幼卵生命力极其顽强,能在大多数环境下存活并长成。
    这样的东西,她费尽心思才得来,珍藏在手中好久,在很多次想拿出来对付太史阑,但都临时收了回去。她想寻个最好的时机,再用上这个宝贝。
    如今可不是最好的时机?太史阑最虚弱的时刻,还逢上战事打响,亲信不在……这是根本无法发现的暗手,太史阑和她的未婚先孕的野种,就等着五脏六腑长满虫子,被慢慢啃噬血肉肌骨,然后破体而出……到那时,目睹孩子惨状的太史阑,还要怎么强大?怎么凶狠?怎么横行天下?
    而这东西,洗不掉,还试不出毒……你要怎么逃?
    她翘起唇角,笑容如花。
    她在忙碌的时候,海鲨在四面查看,这间放置杂物的屋子很大,一个巨大的橱子堆满了各式被褥和棉花,他盯着那些从底下堆到高处的被褥等物,心里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在这屋子里,有什么声音在呼唤他,或者有什么东西的存在,让他心中不宁,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欢喜,是寂寥还是恐惧。
    或者,不是这个屋子,而是屋子里有什么……他神情怔怔地,忍不住向那橱子走去。
    在他手指触及那些被褥之前,他听见了上头机关开启的声响,他手指一停,乔雨润已经奔过来,将他一拉,“快躲!他们下来了!”
    ……
    密室门开启,底下一线阶梯黑洞洞地延伸下去。
    容榕扶着太史阑站在入口,身后是邰世涛带着两个稳婆,更远处史小翠的声音已经在接近。
    因为帘子拉上,外头门关着,所以地道里显得更黑,一级级阶梯似乎无边无垠地伸展下去,让人错觉像要通入地狱。
    又或者这是个黑洞,舒展着诱惑的漩涡,吸入人内心深处的一切恶念和恐惧。
    容榕心中此刻正盘旋着一个恶念。
    ……推她下去……推她下去……这么陡的阶梯……她只要稍稍手指一顶,她就会栽下去……然后……
    然后就没有那些痛苦了……世涛或许会痛苦一阵子,但她可以好好安慰他……一年、两年……时日久了,他会忘却,然后,就会把目光转移到身侧体贴的她身上来……传奇话本子里,都是这么说的……
    胳膊还在痛,痛得一抽一抽的,她的心也一抽一抽的,抽搐出一直以来的不甘。
    好容易遇上一个人,找到一个救赎的希望,她不甘,不甘……
    容榕面色苍白,眼睛发直,这一刻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恶的念头占据上风。
    身后邰世涛再催促,“容小姐,快些,你瞧姐姐痛得!”
    她眼眶一热,被他疏离的称呼激得心痛,又被他着急的催促激得心冷。
    他只记得她的痛……只要她在……他就只记得她的痛……
    容榕一脚踏下,同时手伸出去,按向太史阑的后腰,她这个位置,谁也看不见她的动作。
    太史阑忽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容榕惊得原地蹦起来!一瞬间心胆俱裂,拼命想要挣脱,想要逃跑。
    “融融。”太史阑满头大汗,有点诧异地抓紧她的手,“你跑什么……你刚才和我说什么来着?”
    “啊?”容榕挣脱不开,这句话听得懵懵懂懂,愕然望着她,心跳窜到了喉咙口。
    她眼睛四处张望,看见不远处的座钟,心想实在逼急了,把座钟撞下来,那位置正对着……
    “对,座钟!”太史阑得了提醒,想起了刚才一瞬间忽然在心中掠过的模糊的不安,“你说座钟有点旧。”
    “呃。”容榕万万没想到她忽然说起这个,愕然道,“呃……是的,钟有些旧,啊不是,是钟面有些旧……”
    她心思混乱,语无伦次,此刻紧张得只想逃离,下意识地要向下走,太史阑又是一把拉住她,道:“钟面!世涛,把钟拿来我看!”
    谁也不明白这要紧时刻她居然要看钟,稳婆忍不住白着脸催促,“大人,还是赶紧……”
    “没事,没到时候。”太史阑比稳婆淡定,催促邰世涛去拿钟,邰世涛只得捧过钟,太史阑一眼看见水晶玻璃罩子下,钟面上似乎有一些细微的剥落痕迹。
    钟是新的,昨天她看的时候,钟面还雪白平整,外头又有罩子罩着,没道理出现剥落。
    除非…有人动过钟!
    动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杂役过来打扫,清洗钟面。一种就是……有敌人来碰过这钟了!
    最近两天,因为她临产在即,随时可能用到两处密道,所以她房间和这议事厅都不许人进入,只有史小翠可以,是史小翠擦洗的?可能性不太大。
    所以她拉住了容榕。
    “怕是有问题。”她道。容榕听见这话惊得一个哆嗦,还以为她发现了什么,太史阑有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先把她拉上来一步,才对邰世涛道:“拿个什么东西砸下这阶梯。”
    邰世涛顺手拿起案几上一只小盏抛下,小盏砸在阶梯上清脆的一声。
    “咻!”利箭飞射,密集如雨,锋锐的箭尖向上攒射,钉入洞顶土壁一尺有余。
    容榕惊恐地张大了嘴,眼眸里还留存着刚才那一霎万箭攒射的光影。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刚才……刚才嫂嫂是在救她?
    在她准备下杀手的时候……救她?
    容榕机灵灵打个寒战。脸色慢慢地白了。
    太史阑没有注意她,皱着眉,声音很冷,“果然有人进来过了!”
    “大人!”身后传来史小翠的声音,她看见这一幕也惊住,“这里竟然有人来过!怎么可能!”
    只有逢上单数次数的打开,机关才会启动,第二次有人进来过,导致这个设计险些害了太史阑。
    “应该就是刚才的事。”太史阑冷冷道,“就是不知道是只打开了门呢,还是已经进去了。”
    “不管是仅仅打开门,还是已经进去了。现在这里已经不能下去。”史小翠急匆匆向外走,“我立即命人抬软轿来,密密遮了,送您到后院您的院子里!”
    虽然这样一路抬过去兴师动众,保不准还会落在刺客的眼里,将来引来麻烦,但现在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太史阑刚刚退后一步,就听见外头喧嚷声响,随即喧嚷一路近前,远远地有人大叫:“走水了!走水了!”
    太史阑眉头一皱。
    史小翠奔出门去,正迎上一队护卫,由于定带着奔了过来。
    现在太史阑身边,于定雷元还没有放出去作战,一个负责前院,一个负责新扩建的后院。于定到来的速度很快,老远就道:“后院起火,已经让人去救火。”
    “哪里……”史小翠还没问完,声音已经被太史阑打断,“我的院子?”
    虽是问句,语气肯定,果然于定点头。
    史小翠跌足,“混账!”
    太史阑倒不意外,敌人要么不出手,要出手自然要到处捣乱,只是时机选得巧,正正轮上自己临产。
    或者也不能说时机巧,是老天安排得巧,她临产的正日子,可不是今天。
    回自己院子房间,下地道待产已经不可能,先别说那地道那里有没有被烧坏,光是那里救火出出进进,就不能再过去。
    于定有些不安地看着太史阑,太史阑点点头,“去救火,我稍后过来。”
    等于定走了,她招过史小翠,低低嘱咐几句,史小翠骇然道:“不行,我得跟在您身边……”
    “有些事更重要。”太史阑道,“我这里这么严密,依旧出了这样的事,很明显这不是一方势力能做到的事。我怀疑我的敌人都聚集在了一起合作,甚至包括东堂。如果在此时不试一试,以后也永无宁日。”
    她的命令就是军规,肯解释都算难得。史小翠只得再三关照容榕和婆子们好生照顾,又命人团团看守住议事厅,自己一步三回头地出门,大声道:“快抬软轿来!拿帘子遮好风!”过不多时有人抬了软轿来,史小翠从厅内扶出一个穿了连帽斗篷的人,小心翼翼送进轿子,自己随伺在轿子边,后面又跟上一群嬷嬷,浩浩荡荡去了。
    这边厅堂帘子拉着,静谧无声,邰世涛额头有汗出来,“姐姐,现在这里也危险……”
    “现在哪里都危险。”太史阑捂住肚子,等那一波阵痛过去,才慢慢道,“出去有刺客,在外有战争,后院有火情,好歹里头,还是我的地盘,你放心,我有安排。”
    她让邰世涛把议事厅椅子上自己专用靠背拿来,砸在下面几层阶梯上——先前因为没有人下去,后面几级有机关的阶梯,机关没被启动。
    里头又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片刻之后就恢复安静,一切如常。邰世涛瞪着下面的阶梯,因为机关的恶毒而冷汗涔涔。
    太史阑若无其事,道:“走吧。”一转头看见容榕的脸,一怔,“融融你……”
    容榕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8:58
    第五十七章 生产(二)
     更新时间:2013-11-29 8:32:38 本章字数:11191

    “我……我……”容榕赶紧擦一把脸,“我给吓着了……”
    太史阑拍拍她的肩,容榕赶紧扶住她向下走,她先自己下去,踏踏地面稳妥了,才伸手来接她。
    太史阑凝视着她,道:“容榕,底下黑,不用这样,先小心你自己。”
    容榕抬头,遇上她的眼光,心中一震。
    太史阑的目光是了然的,却了然得平静,平静中隐含悲悯,悲悯中满是理解,理解中携着安慰……如此复杂的目光。
    容榕心砰砰跳起来,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其实太史阑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依旧一言不发,用沉默和体贴包容了一切。
    容榕手指微微颤了颤。世人说太史阑冷酷决断,狠辣强势,对待恶意从不容情,这是世人对她的评价,也是国公府对她的看法,然而今日她忽然觉得,这位名动天下的铁血总督,她的强大嫂嫂,其实一直背负着世人的误解,在这个看似冷酷、连自己都不顾惜的女人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有一块最柔软最温情的所在,包容了这人间一切寒冷和风霜。
    哥哥有幸,发现了这处所在,因此拥有了她,而自己,是因为哥哥,而有幸领略这一处的宽广。
    太史阑,才是真正懂爱的那个人。
    她垂下脸,搀着太史阑的手,将她引入地道之下,她的背对着地道,如果这时有人出手,她首当其冲。
    里面静悄悄的,不像有人来过,太史阑转头看见邰世涛也跟了下来,无奈地一笑,心知此时便是赶他也没用,便吩咐他将灯点上。邰世涛不放心,将房间全部都查看了一遍,没有找到人,便站在两个房间的中间处守卫。嬷嬷和稳婆跟上来,一阵风地将太史阑送进产房。
    经验丰富的王婆子查看了一下,笑道:“怕还有阵子。大人还是先吃些东西积攒点力气,趁痛得还不密集,在地上多走动走动。”
    容榕立即道:“我来我来,我最近在苍阑营,和姐姐们学会了做很多东西,我会红烧鱼,三丝豆腐,酥油鸡……”话到一半忽觉不妥,也不知道嫂嫂现在还肯不肯吃她做的东西,慢慢垂下了头。
    “姑娘有心了。”王婆子笑道,“只是此时也用不着吃这些。方才老婆子瞧了,这里备的就是鸡蛋红糖的等物,这便很好,补品此时也是用不着的。请嬷嬷给做些荷包蛋来吧。”
    “让容榕去做吧。”太史阑笑道,“我想尝尝你的手艺。”
    容榕霍然抬头,眼睛发亮声音发颤,“好。”
    她去了隔间,在柜子里找到红糖鸡蛋,两个嬷嬷要来帮忙,把锅子随意用水冲了冲,又把水倒进一边备好的盆里。容榕瞧着,一把接过锅盆,道:“嬷嬷们还是去伺候嫂嫂,这里我来!”
    嬷嬷们有些为难,因为史姑娘吩咐过,任何事必须几人结伴来做,不允许单独行事。
    太史阑在那边隔窗看见,道:“你们过来,不要打扰容小姐。”
    嬷嬷们退出去。容榕坐下来,看了看那锅,觉得好像有点脏,拿过锅找了个刷子就开始擦洗,她擦洗得极其用力,似乎想将锅搓下一层铁屑来。擦着擦着,她垂下的长发间,一滴滴水珠落了下来。
    水珠越来越密集,噼里啪啦滴落在锅子里,她也不擦,就那么一边哭一边拼命刷洗,一边拼命刷洗一边哭。
    刷洗的不止是那些锅盆,还有这一生初次,无法遏制,如白染皂的恶念。
    哭的不仅是委屈,还有更多的自我唾弃和惭愧悲伤。
    她无法想象自己在一刻之前,居然会冒出那样的念头,如鬼神驱使,事后回想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如果那一下真的推了下去,她有什么脸活在人世间?便是现在,她也觉得再也无脸见人。
    世涛是对的,她这样自私、卑劣、无耻、恶毒的女孩子,确实远远比不上嫂嫂,确实没有资格去爱他。
    噼里啪啦的泪水不再落,因为早已在脸上汇流成河。
    她把锅子刷得雪亮,连自己手都搓红了。
    那些用水洗一遍难以清除的虫卵,在她这样无意识地拼命搓洗之下,尸骨无存。
    世间善恶,自有定数。
    隔壁稳婆靠着窗口张望了一下,愕然道:“那位姑娘在做什么呀……这锅子何必擦这么干净……这这这,这等了半天还没吃上。”
    “不要催她。不急。”太史阑躺在床上,在看容楚亲自给她写的《生育指南》,嗯,此时要保持平静情绪,放松身体,保持体力,尽量进食易消化食物,不要乱喊乱叫。
    都是废话,以上。
    她瞟一眼容榕,脸上还是淡淡的没有表情。压抑的情绪,总要给她有个发泄的地方,这荷包蛋嘛……希望她哭完了还记得做。
    好在容榕过了一会真端了碗糖水鸡蛋来,并且轻声道:“我用银针试过了,没有毒。”
    太史阑接过碗,其实她并不打算吃任何东西,毕竟这密室已经给人来过,之后什么事都应该更加小心,而且刚刚也才吃过饭。让容榕去做荷包蛋,不过是给她一个发泄和独处的机会而已。
    她嗅了嗅,道:“不错,很香。”埋头吃东西,却从碗的边沿上,给容榕打了个眼色。
    容榕一怔,不过当她接过碗之后,她就明白太史阑的意思了。碗里的食物只动了一点。
    因为先接收过太史阑的那个眼色,所以她也没多心,知道太史阑依旧不放心那可能潜在的刺客。顺手接过碗,笑道:“嫂嫂怎么只吃了一半?”
    “刚吃过,实在吃不下。”太史阑摸着肚子。
    “也是。”容榕接过碗,顺手倒进了旁边的杂物桶内。
    太史阑心中暗赞她机灵。
    阵痛已经越来越紧,稳婆检查了之后却说:“还得有阵子,大人千万节省体力。”
    太史阑有点疲倦,闭上眼睛,趁着一阵阵痛过去时想睡会儿。容榕将稳婆拉到室外,盯着她的眼睛,道:“我瞧着嬷嬷你神色不对……我嫂嫂她这胎……可好?”
    稳婆犹豫了一下,道:“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胎位不正,等会老婆子试着再揉揉,看能否复位。大人的盆骨也窄了些……好在大人身体底子好,如果能早点生下来,孩子活着的机会会大些。”
    容榕瞪大眼睛,心砰砰跳起来,虽然稳婆说得含糊,但她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太史阑有可能难产!
    邰世涛过来,隐约听见了这句话,抬腿就要向里冲,被容榕一把拉住,“你进去算怎么回事?现在还没什么事,别惊扰了嫂嫂!”
    她之前看见邰世涛就有些不自在,还从未用这种自如的语气责怪他,邰世涛愣了一愣,回头看见她坦荡又焦灼的眼神,心中隐约觉得容榕似乎有什么变化,但此时也没心情去细想,颓然在一边坐下不语。
    太史阑迷迷糊糊又痛醒了,她睡得不安稳,阵痛始终紧逼着她,梦中似乎也总看见一双眼睛,恶毒且森冷地注视着她,她睁开眼睛,看看床头的西洋钟,才睡了不过一刻钟。
    刚才吃过鸡蛋的碗还放在桌上,灯光下细瓷光泽幽幽。
    她有点奇怪,那暗中的人,怎么那么沉得住气?
    这密室里有人,她知道。甚至知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要么在房间背后的那三条暗道其中之一里,要么在隔壁那间放杂物的房间里。
    她敢继续在这里生产,是因为这间产房照样处处机关,有人真敢闯进来,必定也叫他有去无回。
    宗政惠那样的错误,她不会犯。
    奇怪的是,她在等,对方似乎也在等。等什么?等她折腾过漫长的生产期,在最精疲力尽的那一刻出手?
    她心中忽然一阵烦躁,正好此时史小翠下了密道,过来向她禀报那轿子回后院的情况。
    “我们抬着轿子一路过去,有刺客试图接近,但是并没有全力出手。”她低低道。
    太史阑疲惫地皱起眉——怎么和她想得不一样?难道错疑了人?
    此时也只好搁下这事,她对史小翠使了个眼色,史小翠神情一凛,随即恢复正常。走了一圈道:“大人,这隔墙的窗怕是影响光线,关上吧。”说着砰一声关上了那可疑查看隔壁的窗。
    关上窗之后她有些紧张地看着太史阑,做了个手势问“现在带人动手?”
    太史阑生产是秘密,府中知道的人不多,现在又怀疑有内奸,史小翠能动用的人手更有限,想着此刻密室内竟然可能还藏有刺客,而太史阑身边只有她一人,重大的压力,令史小翠掌心里满是汗水。
    太史阑摇摇头,她的阵痛又开始了,稳婆急急地将史小翠请出去,但依旧表示要再等,座钟嗒嗒地走着,入夜了。
    隔壁的屋子很安静,盛放被褥杂物的柜子顶天立地。
    那层层叠叠的被褥背后,有人紧紧地闭着眼睛,僵直如僵尸般站着。
    海鲨。
    他和乔雨润没有离开密道,一人选了一个地方躲藏,他选择了这顶天立地贴墙打制的柜子,把那些被褥向前推,自己钻进去,从外面看,被褥没有任何变化。
    被褥后头是一层素白的隔墙布,他就在布后,就算被褥被人抽出一床两床,也不能发现他,谁也不会闲到没事干,把所有被褥都抽出来,再把帘子掀开。
    果然确实没人发现,邰世涛搜索时在被褥前走过三次,还抽出一床被子瞧了瞧,也没发现任何端倪。
    海鲨很满意。只是心中隐约还有点不安,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但又想不明白这不对劲是什么。
    除了不安的感觉外,他还有种很奇怪的感受,好像这室内有一种极其哀伤的气氛,缓缓地,从他身后,将他包围。
    他心底凉凉的,忍不住在这片温暖的黑暗里,回忆往事。想起先头妻子难产,留下一个女儿撒手人寰,之后他娶妻妾无数,再也没能有一子半女。到最后他也认了命,想着也许是自己杀人太多,遭了天谴,命中无子。也就一心一意抚养女儿长大,因为他干的都是刀头舐血的活儿,不放心把女儿留在身边,早早将她送到海中小岛,后来又为了帮会利益,把她嫁了一个老头子,因此,早些年的父女关系一直淡漠,他心知对不起她,所以向来什么都满足她,知道她在黄湾群岛有些事不如意,就带人离开静海远赴黄湾给她撑腰,在黄湾那一个多月,父女关系终于得到了修复,谁知道就在父女感情好容易恢复的时候,太史阑来了,趁空就捣了他的老窝。女儿听说后要为他报仇,却也被太史阑杀了……
    海鲨眼底,两粒浑浊的老泪,缓缓流下来。
    他不动,任那眼泪被布匹慢慢吸收,心中有些微微诧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此刻想起这事。多少年血海浮沉,他已心硬如铁,越大的伤痛,越不会轻易沉溺,令自己颓丧疼痛。活着,永远比什么都重要。
    虽然这么想,心上依旧似有细线拉过,缓慢而不断地割裂,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自己并没有亲眼看见女儿的死亡,外头也有传言说女儿其实没死,只是被太史阑关起来好挟持他。
    如果女儿真的没死,出现在他眼前……
    黑暗里,海鲨的身子颤了颤。
    ……
    下半夜的时候,随着稳婆一声喊“差不多了!”太史阑终于正式进入了临产的过程,除了史小翠,稳婆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邰世涛和容榕坐立不安等在门外。坐在门边的椅子上。这密室虽然在地下,但是容楚为了太史阑赏心悦目,有良好的心情待产,特意把密室布置设计得十分讲究,但很明显这份苦心白费,要生产的那个急急进了产房看也没看一眼,坐在外面等的人坐立不安,心情烦躁,用脚尖将那些花花草草踢得一团糟。
    两人都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不出意料,毫无太史阑的大叫呻吟,只有产婆不间断地“用力,用力!”听起来空空旷旷,让人心底没有着落。
    七八个时辰没有休息,容榕眼睛底下泛出黑眼圈,勉强支撑着靠在椅背上。邰世涛瞧着,心中也有些不忍,低声道:“你睡一会吧,没事的。”
    容榕摇摇头,强打精神道:“嫂嫂还在熬着呢,咱们说说话吧……你是来赴宴的,现在人失踪了,你的士兵怎么办?回营之后怎么交代?”
    “管他呢。”邰世涛烦躁地道,“就当我失踪了好了,出去后再想法子周全,现在我真的一点心思都没有。”
    容榕点点头,轻声道:“放心吧,嫂嫂一定会没事的,她一向身体底子好,哥哥请了专门的药膳师给她调理身体,很快我们就可以看见小家伙了。”
    邰世涛听她语气温柔平静,烦躁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些,觉得此刻的容榕和以往不同,忍不住抬头看她一眼,正看见她小小的脸,在珠光的柔辉中发光,神态安详。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她亲切,她不再羞涩拘束,他也平静了很多,点头道“是的。姐姐从来就没有遇上能真正难倒她的事,此刻自然也没有。”说着频频对里头张望。
    容榕抿着唇,半天前她还会为这样的举动言语伤心,此刻却也觉得心头平静。只是太史阑没有声音,反而更加让人心头空落落的,忍不住便要找些话来说,“你和嫂嫂不是亲姐弟……我可以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邰世涛目光立即柔和了,唇角绽开一丝微笑,“那年春天……”
    他慢慢地,娓娓地叙说,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容榕静静地听着,无意识地越靠他越近,邰世涛也没在意,他沉浸在过往的思绪里,觉得相逢是件美好的事。
    “……虽然我一直在为她做内应,说起来是我牺牲,其实还是她一直在照顾我……”邰世涛收了尾,唇角挂一抹模糊的微笑,一转头,却看见容榕在他肩头睡着了。
    他垂头,看见那小姑娘玉一般的脸,长长的睫毛如一只安静的蝴蝶,静静垂着蝶翼,唇角也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邰世涛肩膀颤了颤,想挪开,最终却没有挪,拿过椅背上一件披风,轻轻盖住了她。
    ……
    太史阑此刻正在渐渐昏眩的意识里浮沉。
    生产的疼痛,其实并不足以让她崩溃,她受过太多肉体的伤痛,此刻尚觉得可以忍受,但体力却在迅速流失,稳婆一直在让她用力,她用力了,却依旧没有等到瓜熟蒂落的感觉,偶尔睁开眼,看见稳婆额头的汗珠流了满脸,甚至噼里啪啦落在她肚皮上,她心里也隐约知道,自己似乎是难产了。
    好运气终有到尽头的时候,人生里真正最艰难的一关到了。
    她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怀孕前期三个月她一路赶路颠簸,四个多月落海斗鲨,海上漂泊,劳心劳力,回来后出现胎像不稳,以她那惊人体质,良好调养,还出现这种情况,很明显是折腾过度了。
    现在孩子是男是女,是大是小,她都已经统统不在意,只望这个孩子能平安生下来,只望他能健康长大,甚至聪明与否都不要紧,但决不可……决不可未见亲人,就被剥夺生命。
    隐约听见稳婆的声音,“怕是不大好……早先胎位是正的,后来慢慢地有点不对……现在只能看运气了……幸亏大人体质好,换成别人早……”
    她闭了闭眼。
    不行,必须要生出来,否则容楚该有多伤心?否则她要怎么原谅自己?
    又是一阵徒劳的用力,她在剧痛之中挣扎,努力地向下使着力气,孩子既然不大,怎么会出不来?她不信!
    时辰过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只觉得稳婆的声音似远似近,像被水流搅来搅去听不清楚,“……大人和孩子只能留一个!我得去问问!”隐约还有史小翠的哭泣,似乎有人在擂门,随即又停息。
    她霍然睁开眼,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声厉喝,“站住!”
    稳婆被她突如其来的叫声惊得站住脚,骇然回望,便见她面色煞白,满脸是汗,双手紧紧抓住床两边的扶栏,指尖已经嵌入扶栏的软木之中。
    “你去问谁?”她声音冷厉,“此刻我的事情,谁能做决定?”
    稳婆傻住,抖手颤唇。
    “我自己才能决定!”她道,“大人小孩……我都要!”
    “大人!”稳婆的眼泪哗一下落下来,“但有一分希望,老婆子怎肯这样!实在是……实在是……”
    “没有实在!”她咬牙,“给我剖了!拿出来!”
    稳婆和嬷嬷惊得浑身剧烈颤了一下,僵住不动。
    “实话告诉我……”太史阑喘息几声,艰难地道,“还有可能……母子平安么……”
    她一阵阵昏眩,全身软得似要飘起来,意识拼命拉着她向某个黑洞飘去,她靠着全部的强大意志,才能勉强维持此刻清醒。
    不能睡……不能睡……此刻睡了……必然会有失去……
    稳婆手指在发抖,一声不吭,太史阑短促地笑了一声。
    所有人愕然看着她,不明白她此刻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没有选择……那就听我的选择……”她道,“剖了……拿出来……大家都有救了……”
    史小翠眼珠子慢慢放大,似乎完全不能反应,好一阵子才疯狂地叫起来,“不!不!不能!”她推开嬷嬷要向外冲,“他们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太史阑闭闭眼睛,心沉了下去——她敢,她们也不敢。这种事情没一个胆大心细的人动手,那么万分之一的希望都无。
    “砰”一声,门被撞开,太史阑险些惊叫——门口有机关!
    好在史小翠正向外冲,她及时单手扣住了门边的机关总枢纽,才免了邰世涛死于机关爆发。
    “你干什么!”她尖叫,“出去!出去!”
    “让我看看姐姐,让我看看姐姐……”邰世涛双手扣着门边不肯走,泪流满面,双腿已经屈了下去,要给她下跪,“我……我看看她……”
    “出去……出去……”史小翠向外推他,眼泪无声无息落在他脸上,“你们一个个都疯了,都疯了……她竟然要剖腹取子……我的天哪……”
    邰世涛身子一软,真的跪下去了,他手按着地面,满头汗珠滚滚而下,史小翠低头看着他,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不赞同和绝望。
    史小翠靠着门框哭泣,没力气将他扶起,邰世涛也不知道起来,失神地喃喃道:“不,不,保大人,国公在这里,也一定会要求保大人!容榕!”他转头,低喊,“保大人,对不对?”
    容榕站在他身后,脸色也惨白如纸,邰世涛跪在她前面,她也不知道去扶他,眼神定定的。
    随即她推开邰世涛,挤过史小翠,走了进去。
    床上太史阑依旧坚持着不肯晕去,眼底的光芒却渐渐散了,看她进来,太史阑振作了一下精神,“融融……”
    容榕立在那里,看见太史阑的眼光,这名震天下从不屈膝的铁血女元帅,此刻眼底的光芒竟然是祈求的。
    祈求有人能帮她,祈求有人陪她一起,和老天斗一斗。
    “融融……”太史阑满头大汗,眼底是无尽的黑,“我不要二选其一……无论失去我还是孩子,你哥哥都会伤心……我要为他保全……我也不能对不起这孩子……你劝劝她们……勇敢点……”
    容榕忽然跪了下来。
    太史阑住口,眼底浮现失望。
    是了……她真的是急了……怎么会寻上容榕……这些老练的稳婆都不敢,她一个小姑娘如何敢……
    “嫂嫂。”容榕跪在地上,仰望着她,一字字道,“容榕请缨,为嫂嫂剖腹取子!求你,信我!”
    太史阑眼睛一亮。
    “我关在家里十五年,读过很多书,因为自己身体不好,医术一道我也很有兴趣。前不久还看到从大燕传来的一个传奇本子,写大燕医坛双璧的故事,他们曾给病人开腹而令其不死!那本子写得很细致,我看了好几遍,我记得该怎么做!嫂嫂!我……我……”
    “很好!”太史阑立即道,“你来!不必管成败如何!我谢你!”
    “不能!”史小翠惊呼,“传奇本子?传奇本子上的东西如何能信……这是草菅人命!”
    “小翠!”太史阑道,“给,给容榕打下手!”
    她浑身如被水泡过,湿漉漉浸满一床,眼神却是静的。剖腹产,在现代再简单不过的手段,在医疗技术不发达的古代,却是令人无法想象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死路一条。
    但她不信这个邪,她不信她撕裂老天来这一遭,一路血火地走过来,最后倒在这里。
    怀胎十月,她不能放弃这个孩子,她是太史阑,她敢和老天做赌!
    容榕说有人剖腹存活,她心中燃起希望,她直觉这故事是真的,别人能活,她自然也能活。
    她心中模模糊糊地,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样东西,顿时眼睛一亮。
    李扶舟送的那箱子!当时没有在意放在一边,此时想着,里面似乎有很多东西,正可以现在用!
    “隔壁……隔壁柜子里有个箱子,小翠我上次让你秘密封存的东西,李扶舟送的……拿来……”她艰难地指挥。
    史小翠咬牙半晌,终究一跺脚出门去,容榕跟着,史小翠把箱子找出来,打,里面一套薄薄的刀,柳叶般细,灯光下雪亮闪光。旁边还有蚕丝特制的薄手套,筋线,药瓶,各种。
    两人对望一眼,庆幸之余,心中忽然都升起寒意,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嬷嬷,快来烧水,把屋子和一切用具重新擦洗!”容榕极速地吩咐。
    ……
    海鲨在柜子里已经等了很久。
    他和乔雨润各自寻找躲藏的地方,也说好,暂时不要出手,等太史阑生下孩子最虚弱的那一瞬暴起,杀了她再杀了她孩子。那时候在室内的人一心要保卫她和她的孩子,也最投鼠忌器。
    这一等便是许久,他一开始急躁,渐渐便开始欢喜,生了这么久还没生出来,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太史阑难产了。
    这可真是天公作美!
    屋子外有脚步声匆匆而来,他急忙屏住呼吸,看见两个少女面色苍白地冲进来,拖出了一只箱子,箱子里全是刀。
    海鲨浑身戒备,以为对方发现了他,然而那两个少女又飞快地带着箱子进去,随即有婆子满面仓皇地进来,开始烧水。
    海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隐约从所有人焦灼恐惧的神情上看出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发生了!
    他不知道这一变化代表了什么,忍不住在黑暗里皱紧了眉头。
    出手?还是不出手?
    ……
    在另一处黑暗里,乔雨润也在皱着眉头,她猜不出对方要做什么。不过她隐约听见使用锅盆的声响,心中禁不住的欢喜。
    此刻,出手,还是不出手?
    ……
    人影穿梭,快速来去,太史阑被暂时挪了开去。婆子抱来干净的白布,床上用具全部换掉,锅炉里热水不停地滚,嬷嬷端着热水,一遍遍地烫着那些刀具手套,每个人一遍遍地洗手,容榕不停地道:“热水!所有的用具都要反复地烫!不要再接触任何东西!”
    太史阑又被放到了床上,她的头软软地靠着容榕臂弯,像快要折断了一般毫无力气,颈上的汗瞬间就湿了容榕的衣服。
    容榕从未见过太史阑这样的虚弱和无所依靠,心头一酸,抱了抱她的头,转身又换了一套干净衣服,拿用药水煮过的白布蒙了口鼻。太史阑在她身后喃喃道:“……那箱子里有个小瓶……沸麻丹……用水化开……”
    容榕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心中一喜,道:“连这个都有,嫂嫂可以少受些罪了。”说完要喂她吃。
    太史阑却让开了。
    “不要……我要保持清醒……”
    她必须保持清醒,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容榕再聪明,也只是一个小姑娘,这样的场合大男人都受不住,何况她?所以她自己必须清醒着,支撑这个孩子的胆量。
    容榕明白她的意思,眼底瞬间就有了泪。
    她只得将那古代麻药,在太史阑肚子上厚厚敷了一层,等了一会,用刀尖浅浅地划了划,问太史阑,“嫂嫂,怎样?”
    太史阑已经感觉到微痛,甚至感觉到刀尖的冰冷,她心中轰然一声——雪上加霜,她竟然是个抗麻体质!
    老天这次,真的不帮她。
    然而她脸上连表情都没有,仿佛毫无所觉地看着容榕,“怎么?”
    容榕放了心,小脸严肃下来,示意其余人出去,身边只留了史小翠和一个稳婆。
    满室珠光都聚拢在一起,照耀着那生命诞生之地,此时太史阑亦感谢容楚,是他不惜耗费巨资,用明珠照明,否则寻常灯火的烟火气,都可能造成感染。
    刀光一闪,隐约干脆利落,“哧”地一声。
    噗一声轻响,一蓬血打在容榕脸上,她颤了颤。史小翠摇摇欲坠后退一步,稳婆眼睛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太史阑只觉得浑身都似在瞬间炸开,所有紧张绷紧的肌肤、血脉、骨骼……一寸寸撕裂、一寸寸碾压,一寸寸揉弄,一寸寸化为齑粉……痛……无法言喻的痛,撕心裂肺的痛,从意识深处海啸般冲出,带着一片深浓的黑暗和冰冷,将她灭顶……她想被卷去,被掩埋,被打碎,消失在这尘世间不见,胜于经历这地狱酷刑般的痛苦……然而隐约里,她似看见那孩子……被鲜血和胞衣紧紧包裹着的小小的孩子……她忽然神智又清醒了些……嘴里有咸腥的味道,那是咬破舌尖满嘴的血,却连什么时候咬破的都不知道……又一波剧痛袭来,拉扯分裂,她想起十八层地域的拉锯之刑,想来就是这样的,将人架在大锯子上,慢慢拉死……慢慢拉死……
    她浑身的肌肤都在微微颤栗,那是人体对剧痛的自然反应,这时候人会启动自我保护自然晕去,可她又不能晕,孩子已经露出头来,容榕却似被人体内脏的可怕给惊住,手僵在那里。
    太可怕了……完全想象不到的可怕,那一刀下落的勇气此刻消耗得干净,容榕手脚发软,完全没有力气和勇气把孩子拽出来。
    她求助地看史小翠,史小翠倚在墙上,看那样子手指都抬不起。
    忽然容榕听见细细的声音,“拿……拿出来……”
    她一惊,抬头正对上太史阑的眼眸,眼前的脸已经面无人色,湿漉漉的头发遮了半张脸,人好像瞬间就瘦了一半,干枯得令人心惊,但眼眸居然还是亮的,甚至是温暖的,眼神里……满满的信任和鼓励。
    看她看过来,太史阑甚至慢慢扯出一个微笑,“做得……很好……继续。”
    容榕闭了闭眼睛,她觉得震撼,无法想象这一刻居然有人还能笑出来。
    她想,这一生,这一个凄惨狼狈却铁般的笑意,她永不能忘记。
    容榕的眼睛再睁开时,目光清亮,只盯着眼前,那是哥哥的骨血,是容家期盼的新生儿,是嫂嫂拼了性命要保护的生命,是她的,救赎。
    她要保住他。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9:11
     第五十八章 诞生
     更新时间:2013-11-30 1:10:14 本章字数:11083

    容榕开始取那个孩子。
    太史阑又开始了一轮被架在火上烤的折磨,她手脚都在细微的震颤,唇角一线细细的血蔓延,但周身已经感觉不到痛,只有烈火、冰雪、高山上万年不化的冰川的尖锐的棱角……在轮番灼烧磨砺着她……忽然烈火都不见了,面前就是雪地,无边无垠的雪,看不见尽头的雪,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再无别物,只有她破衣烂衫,赤脚行走,被那些隐藏在雪地里的无数尖刺冰棱,不断刺破肌肤脚底,一路过处,血迹斑斑。
    她觉得疲倦,这路似乎没有尽头,回身看去,连自己留下的血脚印都已不见,前方,前方是一片茫茫,在那边茫茫尽头,又似乎隐约有阳光,有绿洲,有温软的沙滩,她心中一喜,欢快地想要奔过去,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四面有呼啸的风声,风声里似乎有人在呼唤,但又听不清楚呼唤着什么,她立在彻骨寒冷的雪地里,心也慢慢地冷了下来……她应该身受苦痛,何来温暖绿洲?只有死亡才可以终结痛苦,那一片温暖光明之地的诱惑,或许就是人生的终点。
    不。
    她停下,停在风雪中,寒风忽然更烈,凶猛地从远处奔来,对她当胸推打,似要将她深埋雪地,她胸膛里忽然起了无尽的愤怒,悍然上前一步,迎着风,大喊:容楚!容楚!容楚!
    唤他的名字,每一次叫喊都换来一分力量,每一次叫喊都在提醒她自己,别放弃,别疲倦,别就此倒下,容楚还没见着孩子,还没娶到她,她答应他的很多事还没做,他们还有长长的一生没有一起走过,她不能食言!
    容楚!容楚!容楚!
    ……
    千里之外丽京府,四更才睡的容楚,在五更时分忽然醒来。
    醒来那一霎,他眼神茫然。
    刚才,似梦非梦,恍惚里他行走在一处雪地,雪地彻骨的冷,雪花如席,风在凶猛地推撞,将人打晕。他艰难地走,远远地前面有个影子,破衣烂衫,行路艰难,他看不见影子的模样,只看见那人留下的一行脚印,血迹斑斑。他没来由觉得心慌,想要追上去,但却无法挪动脚步,只得看着那人越行越远,眼看那人就要行出他的视线,他正焦灼着,忽然看见那人停下,面对风雪,摇摇欲坠却大声嘶吼,喊的竟然是他的名字!
    容楚!容楚!容楚!
    声音凄怆而决然,似天上的鹰,对雷霆风雪,带血长唳。
    他骇然而醒,醒来那声音似乎还回荡在耳边,那是……太史阑的声音!
    容楚霍然坐起,手一伸就翻开手边的台历,这东西是他回来后,仿造太史阑那个重新做的,一模一样,标注的日期却不一样,现在手头一页,画了一个记号的,是太史阑预产的日子。
    离现在还有七天。
    容楚怔怔地坐着,盯着那个红笔圈出的日子,不知怎的,觉得那红太过刺眼,鲜艳如血。
    他忽然觉得眼角有些痒,伸手轻轻一按,指尖微湿。
    他注目那点微湿,神情慢慢现出震惊之色。
    刚才在梦中,他竟然流泪了……
    心意所系,触动如此,难道……
    太史……
    ……
    “好了!”容榕舒了一口气,孩子已经取了出来,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孩子很健康,一出娘胎就扎手扎脚地大哭,哭声嘹亮,惊得外头快发疯的几个人都砰地扑在了门板上。
    但容榕的笑容展开一半就凝结了,声音里充满惊慌,“还有一个!”
    半昏迷的太史阑听见这句,眼前一黑——真的中奖了!怎么可能?
    耳边风声呼啸,黑暗浮沉,这一刻茫然混乱的思绪里,忽然有一个声音,撕裂空间,将久已封闭的意识唤醒。
    “妈妈……我们会永远过这样的日子吗?”三岁的小女孩,穿一身破烂棉袄,扒着母亲的腿,盯着绿化带对面肯德基进进出出的孩子们。
    她面前是一个干面包,在寒风中早已冷硬。
    “不……不会的……”母亲抱着她,坐在天桥的涵洞下,裹着一床破被子,将她晃来晃去,“我家阑阑是个小霸王哟,抢了姐姐的命,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福气,怎么会过不好?”
    “什么叫抢命?”她仰起有点脏的小脸。
    “妈妈本来该有两个宝宝的,你姐姐和你。”母亲搂着她,“不过呢,你太强壮,你姐姐让了你。在咱们这里,这样子的小孩命硬,以后会有大福气的。”
    她似懂非懂,“妈妈肚子里有两个小孩……”
    “是的。妈妈家族里有这样的传统。”母亲拿一个更脏的帕子擦她的小脏脸,“你大姨和你二姨就是双胞姐妹,你外婆和你舅公也是同胞,你本来也该有个同胞姐姐……不过没关系,我家阑阑过得好就行了。”
    “嗯,姐姐的福气给了我,我就是最好的。”
    ……尘封记忆,到此刻应景,才被她翻掘而出,太史阑模模糊糊地,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都说家族有双胞胎传统的,后代双胞胎比例多,不过轮到她身上,她还真不愿意。
    内心深处,她并不期盼双胞胎,多一个孩子多一分风险,在这生孩子便如踏入鬼门关的古代,双胞胎的变数实在太大了。
    她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只挣扎着又看了看容榕。
    容榕镇定了一点,眼神严肃——那第二个之所以一直没被发现,是因为被前头那个家伙压在身下,那孩子小得可怜,看上去和老鼠似的。
    已经经历了前面一次,现在她手顺了许多,照常处理,并吩咐稳婆准备等下缝合用的刀剪针线。
    史小翠也镇定了些,帮忙剪断脐带,用干净的布一裹,把新生的孩子抱了出去,想安排嬷嬷赶紧给孩子洗澡包裹,那娃娃嘹亮地哭着,声音凶猛,外头邰世涛扶着墙,拼命探头望,眼神惊叹,“姐姐没事吧?啊……好漂亮的娃娃!”
    “确实,听说新生的孩子都很丑,这个倒白白嫩嫩的,瞧这头发,多黑多亮。”史小翠忽然想起一件事,“哎,刚才稳婆晕着,我们又慌着,居然没在意是男是女,我瞧瞧。”说完正要低头,忽然看见邰世涛直勾勾的眼光,才想起来不妥,一把将他推开,“一边呆着去!”
    邰世涛红着脸,垂头,问:“姐姐呢……”
    史小翠怔了怔,眼神中有忧色,将孩子交给嬷嬷去清洗,道:“还有……”
    她话音未落,忽然隔壁一声巨响,似乎什么东西被推倒,随即有男子狞笑声音响起。
    “太史阑,生完了?现在可以把命交给我了!”
    ==
    史小翠霍然回头,眼神里怒色一闪,隔壁屋子里容榕手一颤,但手下没停,第二个孩子也拿了出来,这孩子和前一个截然不同的风格,极其瘦小,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脸色发青,哭都不哭一声。
    太史阑身下的褥子都湿透了,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居然还是没有晕去,她半仰着头靠在枕上,听见这一声,似乎想扯扯唇角,却连这力气都使不出来。
    海鲨么……倒确实会选时机,也真亏他耐得住性子。不过她感觉里应该还有一个,怎么一直都没动静……
    海鲨并没有从门户闯进来,他霍然暴起,掀翻被褥一地,窜到墙边,砰一声一拳打在墙上,这面墙和隔壁共用,墙上开窗以便查看对屋动静,海鲨也算精明,算定这里才是最薄弱的地方,远比那边门户安全,第一目标便冲着这窗户来了。
    “咔嚓”一声,窗户变形,木屑纷飞,却没有碎裂,海鲨脸色变了变,他没想到这外表是木质的窗户,木头里面还钉了一层生铁。
    他反应快,一击不中,立即让开,随即便听见“咻”地一声,一排小箭从变形的窗户上方射出,擦过他的头顶,射向对面墙壁。
    那般猛烈的风声从海鲨头顶过,海鲨甚至没有看见箭的形状和位置,只感觉一股森冷的风穿过头顶,随即头皮一痛,伸手一摸,满头的血。
    他一惊,想不到这暗器这般凶狠,这样的速度,明明自己躲不过,是暗器发射的时候慢了一点?
    “咻咻”几声,那边的柜子被射裂,被褥被瞬间扯碎,连带里头的帘子都被撕裂,那边墙壁被震动得嗡嗡作响,随即哗啦一响,什么东西碎了,再“砰”一声,又有什么东西被震倒了下来。
    海鲨来不及回头看,因为此时邰世涛已经扑了过来,二话不说就是一拳,风声虎虎,直击他太阳穴。
    史小翠已经抱着孩子又退回了产房,那孩子哇哇地哭着,声震屋瓦。太史阑听着那哭声,倒回复了些精神,颤声催促容榕,“……不要管……快……快缝合……”
    容榕傻眼了,她就记得开刀剖腹的准备工作和手法,但是却忘记剖腹最后一关的缝合,这这这……她不会女工啊!
    缝合也很重要,这要缝不好,留下丑陋的伤疤还在其次,以后的愈合度也会受到影响,甚至可能再也怀不了孩子。
    身后娃娃哭,隔壁男人在打架,屋子里稳婆在抖,血气弥漫,容榕快哭了——为什么嫂嫂连生个孩子,也要这么惊心动魄与众不同?
    但此时也容不得她犹豫,会不会缝合都得她上,她无奈,只得赶紧穿针引线,抖抖索索地开始缝合。
    人对于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东西,就会失去底气,一腔勇气用到最后也会耗尽,突然生出怯弱。她的下手已经没有下刀时的利落,额头很快渗出汗来。
    太史阑倒缓和了些,痛到极致就是麻木,和最初活生生剖腹取子的惨烈比起来,缝合的痛已经变得可以忍受,耳边听着孩子生命力旺盛的哇哇大哭,精神一振,周身的力气也似回来了点。
    此时屋内屋外一片混乱,邰世涛在和海鲨打斗,史小翠在门边匆忙总控机关,容榕在缝合,稳婆在发抖,隐约不知哪里还有点奇怪的声音,这一片乱糟糟里面,太史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最该发出声音的,没有发出来!
    她浑身一颤,容榕一声惊叫,险些把针断在她肉里。正要按住她叫她别动,太史阑已经哆嗦着道:“孩子……孩子……哭……哭……”
    容榕一怔,这才想起第二个孩子出生以后,一直没哭!
    她骇然转头,孩子还抱在稳婆手里,可是稳婆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也不知道清洗,也不知道看性别,抱着孩子的一双手臂,只顾着不停颤抖。
    容榕一看那孩子的脸,心中便轰然一声,眼泪哗地落了下来。
    紧闭的眼睛,铁青色的脸……这是个……这是个死胎……
    她不敢说话,半卧在床上的太史阑却已经看见了她的脸色。
    太史阑心中一沉,一沉的同时却又生出不甘——她不信……她不信!
    她不信她牺牲一切,拼尽性命生出的孩子,会不见她一面而去!
    “抱来……抱来……”她颤声道。
    ……
    海鲨此时不过和邰世涛交换三招,两人都心情急迫,两人都满腔愤恨,招招杀招,咽喉、眼睛、眉心、太阳穴……刀剑之光在要害周围呼啸盘旋,每一招都期待一次狠狠穿透。
    海鲨毕竟老了,又在黑暗中等待了这么久,之前的重伤也开始发作,没几招就被拼命的邰世涛又逼回室内。他却并不惊慌,一边退,一边冷笑着伸手入怀。
    他的怀里,有着此行携带的一样重要东西,这东西使用了,这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包括他自己。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的王国已经崩塌,他的从属全部死亡,他连唯一的女儿都没能保住,虽然小道消息有说海姑奶奶没死,但他心里知道,这只不过是太史阑的诱敌之计而已。
    女儿死了,他心里知道。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把年纪也不期待东山再起,东山再起又如何?打下的江山谁继承?天下万物都已空,他现在所要的,不过是和仇人同归于尽而已。
    怀中的东西,是东堂那边的秘密赠予,一个圆圆的黑球,炸开的同时,会蔓延出世上最可怕的毒。这个东西有个非常形象的名字,叫“赤地千里。”
    所经之处,赤地千里。
    他退回室内,靠近那变形却无法进入的窗边,他的手已经触及那圆而冰冷的东西。
    忽然窗子那边,传来史小翠尖利的大吼。
    “海鲨!看看你背后!”
    海鲨冷笑一声——真是拙劣的转移注意计。
    然后他随即便脸颊一抽,感觉到背后砰地一声,忽然压下了一个东西。
    冰冷……僵硬……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和奇异的臭味……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嚎叫,用力一甩将背上那东西甩落在地,在惊讶这东西这么容易被甩掉的同时,他的刀已经反手劈了出去,一刀砍在那东西身上。
    像是砍入木头的声音,闷闷的。
    他的视线在动作之后,落在了地上,随即他发出一声惨烈的,不似人声的嚎叫。
    地上,海姑奶奶经过特殊处理的,僵硬的尸首横陈,尸首的左半边手臂,斜斜地吊着,是刚才他那一刀的结果。
    刚才倒在他背上的……是女儿的尸首。
    海鲨一瞬间心胆俱裂,此刻才明白先前击打窗户,那些暗器为什么没有先招呼他,那暗器并不是为了对付他,只是为了击向对面的柜子,把柜子和柜子后的冰棺都击碎,露出海姑***尸首!
    而他,刚才就站在被褥后,他身后一层薄薄板壁之后,就是海姑***冰棺。
    他站在女儿身前整整一夜,却不知道她就在身后。
    海鲨噗地喷出一口血,扑向女儿尸首,“阿摇!”
    刀光一闪,邰世涛一刀砍在他背上!
    ……
    容榕的手指在发颤。
    她有生以来没有遇见过这么混乱可怕的场景,她侧身对着窗户,正看见那尸首倒在海鲨背上的一幕,那惨白发青,黑发长垂的尸首倒下时,就好像倒在她背上,她手指一抖,又缝歪了。
    床上太史阑好像没感觉,还在催促抱过孩子来,容榕此时怎么敢让她看孩子,眼看尸首乱倒,血雨飞溅,邰世涛苦斗,孩子痛哭,太史阑脸色惨白,身边还有一个死孩子……她五内俱焚,还要在这种场景下,做自己从没做过的细致活。只觉身入地狱,恨不得就此死了好。
    忽然又是哗啦一响,此时所有人都是惊弓之鸟,齐齐向声音来处望,就看见产房内室墙壁霍然打开,一个人阴笑着出现,斜眼盯着太史阑,又瞟了一眼孩子,忽然嘿嘿一笑。
    “报应,报应啊……”乔雨润站在连接内室的密道门口,声音凄凄地,却充满笑意。
    容榕觉得她要疯了。
    为什么这时候在这位置,居然也冒出一个敌人来?
    就这样还没完,她们忽然听见上头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是从门口下来的,这时候能从门口下来的,都是太史阑身边一等的亲信,容榕心中刚刚一喜,就听见那脚步声已经到了产房门口,扶着门的人气喘吁吁,老远就一声惨厉的叫声,“小翠!出来!快出来!”
    那声音凄厉,听得所有人一怔,这时候到来的亲信,怎么会这样的语气?甚至还没有问太史阑的安危?
    联想到此刻大部分亲信都已经被派往海上战场,容榕和史小翠的脸色都唰地白了。
    “大熊!”史小翠左右为难,产室内出现敌人,她要在此保护太史阑,外头熊小佳的喊声又太凄厉,听得她心怦怦跳。
    “小翠——”大熊一路狂奔而来,满心报讯,此刻才惊觉底下的乱像,急急隔门问,“怎么回事?大人怎样了?啊,孩子在哭!大人已经生产完了?我是不是可以……”
    “闭嘴。”史小翠无力地靠在门上,容榕白着脸低着头,手底不停,肩膀却一抽一抽的。
    太史阑微微睁开眼睛,理都不理站在那里冷笑,四处观察,有心过来又不太敢过来的乔雨润,也没有询问外头熊小佳,只对稳婆厉喝,“孩子抱过来!”
    不得不说太史阑选的这个稳婆,已经算是很不错,虽然两股战战,好歹还站立着,孩子也抱得稳稳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惊恐之下的机械动作。
    此刻太史阑一喝,她麻木地就将孩子抱了过去,容榕阻止不及,咬住了唇。
    太史阑看一眼那孩子,心便沉了下去,太小了,都不知道有没有两斤重,比成人巴掌都大不了多少,现在脸色已经青中带紫,不用去试呼吸,瞧着已经毫无希望。
    但无论如何,她要试一试。
    她不信邪,从来不信!
    “倒过来!……倒过来!”她气喘吁吁地道。
    稳婆一愣,忽然想起了什么,倒提着孩子的脚,开始啪啪地拍他的背心。
    “给我活着……活着!”太史阑怒喝,“你还是个男孩!有没有点骨气?四面是敌,群兽环伺,战争失利,前后堵路……你妈有多少重要的事要做,你敢这时候死?你敢!”
    容榕手指又发抖,赶紧补针——太史阑用力过度,伤口裂了,鲜血流了一肚子。
    “噗”一声轻响,一团小小的淤血从孩子口中呛了出来,啪一下落在太史阑心口。
    随即一声细弱如幽魂的哭声,呜呜咽咽在室内散开。
    “活了!小少爷活了!”稳婆喜极而泣。
    手下不停的容榕,眼泪噼里啪啦落下来。
    太难了。
    这孩子生得……太难了。
    她忽然有些为哥哥庆幸,幸亏他不在场,否则她怀疑他得晕过去。
    所以此刻她无比佩服始终没晕的太史阑,难以想象的强大心志。也幸亏她始终没晕,否则很可能一尸三命。
    开刀剖腹的时候,如果不是太史阑平静的目光始终支持着她,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失手。
    乔雨润的目光,落在了孩子身上……两个!太史阑竟然是双胞胎!
    她怎么可以好运到这个地步?
    两个孩子……她呼吸急促起来,这对她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她利用秘术打开密道,等到现在,为的就是这一刻。
    杀了太史阑,再夺了那两个孩子,拿容楚和太史阑的孩子做丹功鼎炉,一定功效非凡!
    床上的太史阑,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刚才那拼尽全力的一喝,把她最后一丝力气也榨干,儿子一哭,她也成了强弩之末。
    容榕飞快下针,这时候她不敢再慌,不敢耽搁,甚至不敢害怕,她知道此刻将是太史阑一生中最要紧的时刻,也是她一生最重要的时刻,她如果不能帮太史阑赶紧处理好,将会有更大的灾难。
    她已经开始缝合肚皮,怕太史阑痛,还赶紧又上了一层麻药,却不知道麻药从来对太史阑就没有用。
    乔雨润看见那满床的血,和容榕正在做的事,饶是她天生狠人也不禁心惊,以至于愣在原地一时竟不敢动弹。
    心惊的同时也生出巨大的恐惧——太史阑这样的人太可怕,决不能留她活下去。
    她看看产房,心中暗喜,房内竟然就三个女人,其中两个还不会武功。
    但她还是不敢上前,太史阑留给她的印象太深,哪怕面前一览无余,太史阑近在咫尺,跨前一步就可要她性命,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先扔出了一块石头。
    石头落在地面,啪地一声滚了出去,室内没有任何变化。
    史小翠扑过来,挡在产床前,拔刀。
    乔雨润心中大喜,飞身而起,直扑产床,人在半空,一双指甲尖长的利爪已经抓向稳婆手中的孩子。
    容榕扑过来,将稳婆一把拽到身后,自己挡在稳婆面前,大声道:“快给大人上药擦洗!”
    稳婆慌忙放下孩子,看见太史阑的伤口已经缝好,歪歪扭扭一条线,蜈蚣一样爬着。她慌慌地打开药瓶,不管三七二十一敷着喂着,好在药瓶是早已准备好的,也不怕拿错。
    史小翠却只冷笑一声,身子向后一撞,撞得整个产床都向后一退。随即她大叫,“世涛,退!”
    隔壁房间的邰世涛一怔,原本他还准备给抱着女儿尸首,滚爬到一边的海鲨补刀,因为他刚才全力一刀,似乎击在了什么铁板上,声音微脆,却没有出血,只是他全力出手,海鲨还是被撞击得吐了一口血。此刻他听见这句想也不想,脚尖点地,身形立即向后暴退。
    海鲨抬起头,此刻他也想退开,却又舍不下女儿尸首,只这么一犹豫,便听见轰然一声巨响,整个屋子都似在摇晃,随即轧地一声响,什么东西狠狠拍了过来,像一个巨大的门板,拍在他背后,他一阵天旋地转,只觉得自己成了一堆垃圾,被一只巨大的铲子给铲住、推移,顺着地面哧溜溜一转……忽然就换了个方向。
    此时乔雨润却又是一番感受,她身在半空,爪尖眼看已经快要触及容榕,忽然听见一声巨响,她半空扭头,便骇然看见,产房的墙,那面和隔壁共用的墙,竟然转了过来,速度极快,像一面巨大的扇子狠狠一转,又或者一座山忽然横了过来,正迎上了她的双爪。
    “啊!”她一声尖叫,蓄势而出的尖爪撞上了坚实的墙壁。整个人被撞得栽倒在地,正滚在海鲨身上,两人一尸撞成一堆。
    这截墙竟然是假的,两间房一面墙,竟然整个做成了一个连轴的机关!
    此时乔雨润也顾不上感叹太史阑做个机关都好大手笔,赶紧爬起来,因为整面墙横扫过来,将镶嵌在壁上的明珠灯都扫落,这隔开的半间屋子又连着密道,顿时漆黑一片。
    乔雨润愤恨地爬起,暗骂难怪太史阑有恃无恐,看见她进了产房都不在乎,一眼看见正对着自己的就是当初墙上的窗,隔窗对面的史小翠正冷而鄙视地看过来。她急忙奔过去,试图从窗子爬过去。
    “砰。”史小翠不知道在那一边拉下了什么,窗子关闭,最后一瞥只看见史小翠仇恨的眸子,“去死吧!”
    乔雨润毫不犹豫向后飞掠,准备退往密道离开。
    “咻咻”几道风声从她头顶掠过,“夺夺”几响,听声音正落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乔雨润惊出了一身冷汗,刚要停下,忽然又觉得不对,急忙一个后滚翻,果然,“唰唰”几响,又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边掠过,插在了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她这边立足未稳,又有风声袭来,她连翻、连滚、东逃、西窜……从屋顶翻到地上,从左边窜到右边……折腾了七八圈,累得气喘吁吁,可那些暗器机关就像附骨之蛆,紧紧跟随着她,逼得她一步也不停息。
    乔雨润心中开始恐慌,似乎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她还在丽京,在一次掠夺婴儿时,被早已埋伏的丽京府兵丁包围……不,不是丽京府,还有军方,只有军方才有那样的高效和杀气……她被堵在一个小村里,不敢暴露身份,最后在乱箭之下,拿侍女竹情挡了箭,又命梨魄换穿了她的衣服,才仓皇逃走,她不敢回丽京,所有通往京城的路都被把守着,查看人身上的伤痕……被逼到无奈,她才恶念一起,不顾一切去了静海……
    这番经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此刻恐慌的感受和那夜一模一样,她开始害怕,再这样追下去,岂不是要活活累死?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随即一声怒哼,她听出是海鲨的声音,心中忽如电光闪过。
    海鲨怎么没有受到机关追杀?
    因为他一直躺在地上没动过!
    一念及此,她立即降下身形,霍地往地上一趴,果然几道风声从她上方掠过,撞在墙壁上星火四溅,随即,四面那可怕的风声便停了下来。
    乔雨润心中舒了一口长气,庆幸自己及时发现关窍,死里逃生。
    她不敢再起身,就地趴着向外爬,也不敢再试图打开这墙的机关,过去杀太史阑,她的全部信心,已经在刚才穷追不舍的杀手之下被摧毁,现在她只想逃出去,逃得远远的。
    太史阑防备固若金汤,她以瓶中毒虫寻到密道入口,提前躲了进去,就藏在太史阑产房背后,居然也不能得手,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在爬,她的腿被太史阑踢裂了,成了歪腿,施展轻功的时候没大问题,走路或者爬行却有点吃力。
    身后的海鲨也在爬,人在生死之境总是能迸发出巨大的力量,海鲨带着一具尸体,爬得比她还快,乔雨润感觉到那具冰冷的尸体,擦过她的肌肤。她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黑暗,机关,对面的幽深密道,身边冰冷惨青的尸体……她忍不住愤怒地低哼,将那具尸首一推。
    尸首从海鲨背上滚下来,正堵住了地道入口,海鲨扑过去,抱住了女儿尸首,这下地道口被堵得严严实实,乔雨润心中怒极,喝道:“滚开!”一脚踢了过去。
    “格”一声微响,骨节撞上铁板的声音,随即乔雨润一声惨呼,惨呼里响起海鲨的狞笑,他抱起女儿尸首,就往密道里窜去。
    这边门开了,正对着三条密道,不知道哪里有了一丝光线,隐约照出三条密道的轮廓,海鲨一怔,微微犹豫。身后风声一响,乔雨润已经忍痛扑了上来,一把夺过他怀里女尸,扔向左边一条道,又把他一推,扔向右边一条道。
    海鲨身子撞在中间密道的入口墙壁,他怒喝,飞身而起向左冲去,在左边道口接住了女儿的尸首,眼看密道里寒光一闪,急忙扑倒,果然一道冷光从他头顶过去,夺地钉在了对面墙壁上。
    乔雨润眼睛一亮——刚才海鲨身子已经进了中间道,但是中间道没有任何反应,这条是活路!
    她唰地掠过去,海鲨自然也明白这条才是活路,也掠了过来,砰一声两人又在中间道的入口撞在一起。
    海鲨毫不犹豫,在乔雨润下手之前,狠狠一脚踩在她脚上。
    乔雨润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她的脚趾刚才踢到海鲨背后钢板,已经骨裂,哪里经得住这狠狠一踩?
    十趾连心,痛彻心扉。她身子一软,海鲨已经狠狠抬腿,一脚将她踢了出去,“滚!”
    乔雨润身子向后斜飞,撞在墙上,忽然身后一空,她骨碌碌翻了进去。
    海鲨狂笑着,抱起女儿,大声道:“阿摇,我们走,爹爹带你走……”踉跄向前奔去。
    他刚刚奔出两步,霍然脚底咔嚓一响,似乎踩到什么东西。
    海鲨习惯性地要赶紧卧倒,但他毕竟抱着尸首,密道又窄,磕磕绊绊,没能及时倒下去。
    随即,巨大的风声从身后奔来,那方位是正对着密道的后方,原先的墙壁所在地,风声刚一出现,就到了海鲨背后。
    然后海鲨就飞了起来。
    连同他怀中抱着的女儿,飞了起来。
    两具身体在半空中一闪,已经被弩箭的力量带到了这条死路的尽头。“砰”一声,烟尘四散,风声止歇。
    半晌,黑暗里有水滴的声音,嗒、嗒、嗒……
    那是缓慢落下的血,在土道的终端,祭祀这夜的黑暗。
    一线微光不知从哪来,隐约照出尽头的轮廓,照出被钉在土墙上的海鲨,至死,他怀中仍然紧紧抱着海姑***尸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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