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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害怕我爱你(伪兄妹)》沈南乔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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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32:24
第六章(1)
  七岁之前,辜江宁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盯着妈妈看。
  
  他天生比别的孩子更懂得美,当别的孩子都追着电视剧《西游记》看的时候,他却追着《红楼梦》看,因为《红楼梦》里的漂亮姐姐比《西游记》多,而且更重要的是,不会有只臭猴子一棒敲死他喜欢的漂亮姐姐。
  
  不过,电视上的环肥燕瘦固然美,却没一个比得上妈妈那样光彩流转,风情万种。在他看来,妈妈的每一笑每一颦,每一个动作都是艺术,她从来不会有丑陋平庸的样子,哪怕起床时,未梳洗的她,也总是透着一副美艳的颓靡气。
  
  用他爸爸辜默成的话说,她就是上天的礼物。
  
  只可惜张遇这个礼物却被上天错丢在江苏一个穷乡僻壤里,所以,这个生错地方的“公主”,每天干的都是砍柴、砍猪草、带弟弟、喂猪之类的琐事,如果她还像童话里的公主那样单纯天真,那么不难预见,她未来的人生就是嫁到另一个穷乡僻壤,继续喂猪喂鸡,直到她玫瑰般娇艳的面容腐朽风干。
  
  虽然连初中都没读完,但是张遇格外清楚,像她这样的女孩要改变命运,唯一的武器就是美貌,所以她早早就学会在有限的条件下保养容貌:
  
  一到冬天,她不是把手放在冒着热气的水壶上,就是把手暖在火边,尽管她不知道这双漂亮的手还可以干什么,但它们绝对不是用来长冻疮的;她格外有毅力地每天喝一碗米汤,因为据说这个东西比牛奶还养人;她说服她爸爸风雨无阻地去河边钓鱼,供她每天都能喝上熬得雪白的鱼汤,因为她说那样会让她肤白如雪、聪明过人,以后至少能嫁给村长家的儿子。
  
  其实,她从来没有把什么村长的儿子看在眼里,她每天都在偷偷攒钱,打算等钱攒够后就逃去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她以为只要她站在大城市的地面上,就会有无数人争着抢着要把她娶回家供养。她并不知道,很多像她这样漂亮却一无所有的女人,一般都被争着抢着带去做了饭店服务员,甚至更加不堪。
  
  不过她的运气很好,还没等她攒够钱,一支煤炭勘探队便进驻了他们村,随勘探队进村的还有七八个维和部队骨干。
  
  当时,全村人都看稀罕似的去看勘探队工作,她也跟着去看,她看的却是人,她一眼就从众人中挑出了年轻英俊的辜默成。
  
  虽然都是维和兵,可辜默成和别人不同,一身的确良白衬衣永远干净挺括,无论多忙多乱,他的气度都纹丝不乱,在一群工人、军人中格外打眼。盯准这个人后,她旁敲侧击打听清楚了他的家庭背景,向他发起了攻势。不到一个月,辜默成便被这个乡村女孩迷得非卿不娶。
  
  从那以后,辜默成的人生便因爱她而改写:他先是被部队记大过,再是被父母威胁断绝关系。可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都咬定宁愿不要前途,也要娶张遇为妻。
  
  辜默成的父母不得已答应张遇进门,却始终不肯见这个儿媳妇一面,更不肯在仕途上帮儿子一丝半点。他们想着,总有一天儿子会长大,会抛弃这个居心叵测的祸水,总有一天,儿子会从这场迷恋中清醒。
  
  但是这个“总有一天”终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到来。
  *
  *
  
  进了城的张遇不但没有如别人所想那样,很快变成个畏首畏尾的黄脸婆,反倒表现出了惊人的学习能力,她疯狂地恶补一切高贵女人该有的学问:俄语、英语、法语、跳舞、化妆、时装、油画、音乐、艺术赏鉴……
  
  如果说,之前她只是一朵纯白美丽的乡间栀子,结了婚后的她便成了一只万花筒,你可以通过她看到瞬息万变的美丽,她时而是个不懂事的小妇人,时而是个娇俏的精灵,时而是个充满爱心的天使,时而是个抱着猫的颓废坏女人。她像极了一个没有舞台的电影明星,随时能够演出各种风情。
  
  渐渐的,他们夫妻的关系开始失衡,张遇撑着脑袋听辜默成讲外国文学,一脸崇拜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她开始嫌他乏味无趣,连探戈都不会跳。
  
  不过这并不妨碍辜默成越来越爱她,因为爱她,他开始讨厌儿子江宁,讨厌他抢走了妻子一半的爱与时间。这个臭小子无时无刻不黏着她,母子俩亲热得密不透风,让他这个当爸爸像个局外人。
  
  他忍耐着这种冷落,想着等到儿子进了小学,就没有时间黏着妈妈了,一切就会恢复原样了。可是等江宁进了小学,张遇不但没有对他热情起来,反倒更加冷落他了。
  
  她开始忙于响应改革开放的号召,下海经商,十天半个月的不着家,光彩照人地在外面的世界里翩飞,制造着各种绯闻。
  
  他质问她、责骂她,她却轻蔑地说她张遇一生只跟有财或者有才的人交往,而他辜默成哪一样都不占。她冷笑着质问,凭他的工资能给保证她有不同的夜礼服和珠宝换吗?凭他的地位能调得动豪华名车接送她吗?凭他的能力能让她过上一流的生活吗?
  
  几度争吵后,她提出了离婚。
  
  但是,她忘了他们是军婚,只要辜默成一天还是现役军人,只要他一天不愿意离婚,她就没办法摆脱。只要她一天处在军婚的关系里,就没有别的男人真的敢带走她。她这才意识到,当年的自以为是,成了现在的作茧自缚。
  
        
第六章(2)
  江宁渐渐发现妈妈变了,她不再对他笑,也不再同他亲热,她的眼里只有衣橱里的裙子和首饰盒里的石头。慢慢的,她连家也不回了。有好几次,他怯怯地站在妈妈卧室门口看她打扮,弱弱地拽着她的衣角,说他病了,要妈妈。她也只是草草伸手在他额上一摸,说没事儿,然后毫不留情地起身离开。
  
  他嫉妒那些衣服,暗想,要是把那些丢掉,妈妈就会爱他了。于是他偷偷潜入她的卧室,把所有衣服全都丢去了垃圾堆。结果,他等到的是一记重重的耳光,和妈妈冰冷怨毒的目光。 
  
  那是妈妈第一次打他,他吓得号啕大哭,她却连安慰他的工夫都没有,匆忙下楼,投进一辆轿车里。
  
  他哭叫着追到窗口,哭得越发响亮——
  
  其实他已经不想哭了,可是他不信她会那么狠心,丢下他不管,他赌她会回头。他不记得当时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哭到后来,眼睛里再也没有一滴泪,胸口是痛的,嗓子是干的。最后,他晕乎乎地靠着窗口睡着了,被晚归的爸爸抱回了卧室。
  
  次日醒来,他木木地躺在床上,再度回忆昨天被妈妈抛下时的痛苦,他悚然发现,他居然觉得没那么难受了,他试着继续大哭,可是心里空空的,像被什么掏了一个洞,以前满心装着的,对妈妈的爱与依赖全没了。
  他在一夜间长大。
  
  那以后,他学会了冷眼旁观,冷眼看着她打扮得像只穿花蝴蝶似的往外面跑,冷眼看着她怒斥爸爸窝囊没用,冷眼看她极不耐烦地做出难吃的食物敷衍他。
  
  面前的她还是以前的她,在法国化妆品的滋润下,甚至更加美了。可他总觉得那美丽底下掩藏着什么让人讨厌的东西。
  
  随着妈妈夜不归宿的次数增多,院子里的孩子都开始孤立起他来,他们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让人恶心的垃圾堆。
  
  有天,他按照惯例去二炮大院踢足球,可是他所在的队伍居然不声不响地把他踢出去了,更让他觉得屈辱的是,他们宁肯用一个曾经被他们嘲笑的“鼻涕虫”,也坚决把他排除在外。
  
  他以为是这个“鼻涕虫”背着他做了什么手脚,愤怒地冲上去打他,结果那一群人冲上来,像打一只野狗那样踢打他,让他滚蛋。临了,那个“鼻涕虫”恶狠狠地朝他脸上吐了口口水,极尽侮辱地骂道:“破鞋养的,滚!”
  
  他大哭着回家问爸爸什么是“破鞋”,却换来爸爸更重的体罚,他把他绑在厕所里,用皮带狠狠地抽,像是嫌他哭得太响,他顺手抽出一条毛巾捂住他的嘴,直到他带着恐惧与憎恨,翻着白眼倒下。
  他再醒来后,漠然望着坐在床边自责垂泪的爸爸,只觉得心里那个空出来的洞又大了一些。
  *
  *
  江宁最终还是知道了“破鞋”的意思。
  
  七岁那年中秋,他和爸爸去丰台爷爷奶奶家过节。那天,爷爷的一个新疆旧部下来家里做客,给他们带了一筐新疆红石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好的大石榴,个个颗粒饱满,比上佳的红宝石还色泽浓艳,吃进嘴里也甜得叫人心醉。他忽然想起妈妈最喜欢吃石榴了,很久以前,她喜欢把石榴籽剔进碗里,一边用银勺挑着吃一边看书,心情好的时候,她也会喂他吃几口。
  
  不知怎么的,一股对妈妈的爱和眷念又从他的伤口汩汩溢出,就像裂皮的树溢出树脂那样,他忽然想要和妈妈重修旧好,让一切回到从前。
  
  他拿起一个最大的石榴,背着家人,偷偷坐了三个小时车回到家里。到楼下时,他看见家里的灯亮着,于是更加迫不及待地往楼上跑,然而当他打开房门时,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他看见妈妈被一个男人抱着半躺在沙发上,那个男人粗短的手在她莹白的胸口上游走,她的脸和如瀑般的长发从沙发上倒挂下来,表情扭曲得像一幅抽象油画。
  
  他张着嘴,看着这一幕,想要叫却叫不出来,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冰天雪地里——那是他敬若天人的妈妈。
  
  全身的力气仿佛被谁抽走,手中的石榴猝然滚落,滴溜溜地滚到沙发边上,与此同时,妈妈睁开了眼睛,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她像看见了一条让人厌恶害怕的毒蛇。
  
  那一刻,江宁想,哦,原来她这样讨厌他!原来她也有这么丑陋的时候!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和爸爸紧张的声音:“江宁,你怎么一声不响的自己跑回来了?我们都急……”
  
  他的声音在看到客厅里这一幕时戛然而止。紧接着,他冲进卧室,拿了一把枪出来,涨红着眼睛朝那个男人开了一腔,他的眼泪在枪声、尖叫声中决堤……
  *
  *
  
  那个男人没死,却彻底毁了辜默成的前途。张遇也被那一枪吓得老实了很多,她不敢再出去招惹是非了,她身边的狂蜂浪蝶也不想冒着被枪击的危险找她,她被迫滞留在那个阴暗的家中。
  
  她憎恨那座军区大院,憎恨那个连拿着枪都杀不死人的废物男人,更加憎恨越来越像她的儿子——如果不是他那个石榴,她至少还能和他们父子俩维持表面的和平。如今,一切全毁了。她不甘心,她怎么能甘心就此一生?如果谁让她不痛快,那她也要加倍奉还,让他们鸡犬不宁。
  
  江宁七岁到十岁的那三年,是他们全家在北京的最后三年,也是江宁如在地狱的三年。前途尽毁的爸爸学会了酗酒,一喝醉就会红着眼睛打他,妈妈则会抱着手臂冷眼旁观,嗤笑着怂恿他往死里打。因为脸越来越像妈妈,爷爷奶奶也不那么喜欢他了。起初他还会哭,可是后来他就失去了那种能力。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与尊重,没有温暖,他明明健康,心却有了残缺,他明明年幼,但也老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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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32:38
第七章(1)
  辜徐行走后,以沫很长时间都陷在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里。
  
  白天的时候,她总是沉浸在回忆和幻想里,回忆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件事情,幻想哥哥忽然从美国回来了,到晚上的时候,她则会因为幻想落空而默默垂泪。
  
  她隐隐有种担忧,担忧总有一天,她和哥哥会互相忘记彼此,变成两个陌生人。她比别人更加知道时间的残酷性,就像妈妈刚去世时,她每天都哭着闹着要她,但是时间久了,妈妈就成了一个符号,一个照片上的剪影。再怎么植入骨血的亲密,最后都会变成两两相忘的淡然。
  
  思念的痛苦如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她不敢路过辜徐行家,也不敢见江宁,甚至连“美国”两个字都不能见,不忍听。
  
  这种失魂落魄,带给她的直观影响就是成绩下滑。
  
  进了五年级后,以沫身边的小男孩们忽然从小豆丁长出挺拔的姿态,成绩也突飞猛进起来,以沫年级第一的位置很快被一个男孩抢走,接着,她连进年级前三都吃力了起来。
  
  一向厚爱以沫的班主任雷靖不免替她操心,数度找她谈话,希望帮她重新拾昔日光彩。
  
  让班主任失望的是,以沫自己对此似乎并不上心,无论怎么问,她都是一副和她年纪不相符的客气疏离。
  
  几次谈话下来,雷靖发现这个孩子变了,以前,她每分每秒都处在一种积极向上的状态里,好像要表现给什么人看一样,但是现在,那股劲儿从她身上卸掉了,她的光芒也被卸掉了。以前,她对班上的同学都很热情,但是现在,她变得冷静孤僻,连走路都是一个人沿着墙边走。
  
  同时,雷靖发现,以沫的作文越写越好了,虽然她的作文成绩一直都很好,但那种好只是基于她的博闻强记,文章虽然漂亮激昂,却空洞。如今,她的作文里有了感情。就算她掩饰得再好,笔端不经意流露的文字却映射了她逐渐细腻敏感的心。
  
  富有教学经验的雷靖知道,过早有了“心”对一个孩子来说,并不是好事,它意味着过早的成熟,过早的精力分散。
  
  有了这一层意识,雷靖便不再对以沫施压,转而找以沫的爸爸宁志伟谈了一次话,提醒他要对女儿好一点。一个孩子,只有在被呵护、被保护的状态下,才能将最美好的童真延续更长时间。就好比温室里的花朵,总比曝露在风雨中的花朵,花期更长一样。
  
  宁志伟是个粗人,听完老师的话后,当天傍晚就精心给以沫做了一顿鸡肉,以为这就是呵护了。结果那天的晚饭,以沫吃得并不开心。这时,宁志伟才猛然发现,女儿长大了!
  
  才一眨眼间,女儿就长大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抱着鸡腿啃得满嘴流油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会只为了晚上加顿好菜就欢喜得手舞足蹈了,再打眼一看,她的脸尖了、白净了,一头乌青浓密的长发顺服地披在肩上,衬得整个人越见清秀,宽大校服包裹下的身体,已经有了少女的妍态。
  
  宁志伟惶然想,他怎么就糊里糊涂把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养成大姑娘了呢?
  *
  *
  直到五年级下学期,以沫才渐渐适应了没有辜徐行的生活。
  
  她的生活在一片荒芜后,长出了新的绿色。她有了新的爱好——看各种闲书;她有了新的朋友,一个叫做许荔的女孩,她们总是手挽着手一起在校园里漫步、聊天、分享零食;她有了新的生活习惯,每周末不是去泡书店就是和许荔打羽毛球。
  
  她再在军区大院里遇到江宁时,也不再刻意躲避了,但也绝不会像过去那样甜糯糯地叫他“江宁哥哥”了,而是会落落大方地打个招呼,再匆匆错身而过。
  
  江宁起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他哪里得罪了她,三番五次去讨好,恨不得套贾宝玉的台词跑去跟以沫诉上一段:“当初姑娘来,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
  
  只有以沫自己知道,她之所以冷落江宁,是因为一看到他,她就会想起徐行,和那些永远离她而去的美好时光。
  
  每到这时,她的心就会隐隐作痛,不得安宁。
  
  见多次讨好不奏效,江宁这边也就冷了下来。
  
  青春期的孩子,多是敏感骄傲的,更何况像江宁这样的男孩?他赌着一口气,暗想“你既无心我便休”,看谁离不开谁!
  
  赌上这口气后,江宁也学着以沫的样子,对她爱理不搭,故作客套,甚至有意对她视而不见。
  天长日久下来,江宁渐渐忘了自己是在演戏,渐渐,真的和以沫渐行渐远了。
  
  *
  *
  六年级是以沫小学生涯里过得最快的一个学年,弹指一挥间就到了尽头。
  
  考完所有学科后,以沫和几个班干部组织了一场班级联欢会,大家疯一般的玩闹了一场,却在一首《朋友》里哭得失了形态。其实,那些哭的孩子,大多并没有觉得多悲伤,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是在无意识地作秀。因为那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经历离别,他们俗套地以为,离别里,一定是要有哭泣的。
  
  以沫没有和谁抱着哭,她躲在一个角落里,面色平静地玩着一只气球——她习惯了分离。
  
  那个暑假,终于得到解脱的以沫和许荔整天泡在新华书店里,恶补各种闲书。
  
  在那个电视被家长管控,电脑还没普及的年代,闲书就是孩子们最大的娱乐。除了租书店的漫画,许荔最喜欢蹭新华书店的童话书、神话书,看完这些东西后,她又学着看架子上的琼瑶小说。以沫的食性则杂了很多,什么武侠小说、历史小说、文学作品,她都有兴趣翻翻看,就是除了言情小说。
  
  这天,许荔好不容易啃完《一帘幽梦》,起身去找以沫,却见她捧着一本书,站在书架前发呆。
  大概是刚读完一本言情小说,许荔还沉浸在细腻敏感的氛围里,她忽然觉得以沫的站在那里的姿势,透着说不出的孤独寥落,整个人像笼罩在一片浓重的悲伤里。
  
  她试探性地叫了声“以沫”,见她还在出神,她笑着上前抽出她手里的书:“宁以沫,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出神?我看看,《苏轼词集》……这也太……咦,你哭了?”
  
  许荔讶然望着以沫的侧脸,虽然她脸色很平静,但鼻尖微红。许荔下意识往她看的那页看去,只见一滴眼泪在一句古词上晕染开去,赫然正是一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第七章(2)
  熬过漫长的两个月,以沫正式成了一名初中生。
  
  她在小学毕业考试中超常发挥,以全市第十的好成绩考进了聿城一中,和许荔一起被分在了初一(1)班,也就是传说中的天字第一号班。
  
  刚分到班里,以沫就被班主任当做了重点培养对象.班主任不但把她的座位放在讲台后第三排的黄金分割点上,还任命她为学习委员。由于老师的排座位艺术,以沫前后左右,不是坐着班长就是数学课代表,她只能遥望着后三排的许荔兴叹。 
  
  刚进初中,这些各学校来的孩子并不是忙着搞学习,而是忙着拉帮结派,比如一完小的就只跟一完小的玩,三完小的也只跟三完小的套交情,仿佛曾经就读过一个小学,就是要比别人多出一份亲厚。其实,这种拉帮结派,不过是对旧日时光的一种缅怀。
  
  等到拉帮结派完毕,各个小圈子里就疯狂地开始流行各种八卦了:某某某和某某恋爱了;谁和谁在食堂背后亲嘴了;谁给谁写情书了;哪个好学生开始堕落了……不一而足。
  
  以沫他们这个小圈子也不例外,很快就有各种桃色新闻传入耳朵,连许荔都八卦了起来。有天,许荔很沮丧地跑来跟以沫说,她的另一个好朋友,一个叫赵婷的乖宝宝,一进初中就变坏了,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是穿紧身裤就是穿裙子,更过分的是,她天天泡在外面的理发店里,跟社会小青年混,还削了一头社会青年的碎发。
  
  见以沫不信,许荔硬是拉着她去了初一(8)班门口,找了个由头把一头红发,打扮妖娆的赵婷叫了出来。
  
  一见之下,以沫彻底呆住了。她实在不能理解,从小学到初中,短短几个月时间,怎么就能催熟一个青涩的小女孩。
  
  *
  *
  
  回到教室后,以沫开始观察周围的同学,他们确实都大不同了,可能他们还是旧日面目,但已经不是旧日面貌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以沫才渐渐明白,虽然初中与小学之间只隔了几个月时间,但就在那几个月时间里,他们都完成了成长的仪式,走过了一道大门,进入了新的人生阶段。孩子们都希望用一些外在的东西表现他们长大了,和以前不同了,所以他们迫不及待地往成熟上打扮,学大人那样恋爱,做各种“有个性”的事情。所谓的学坏,不过是自我觉醒的一种表现。
  
  当时,以沫并不能理解这种变化,她固执地以为是别人变坏了。
  
  她拒绝和打扮得漂亮的女孩说话,也讨厌用发胶的男生,只和那些她眼里的老实孩子打交道。她整天端坐在教室里看书学习,以此证明自己是浑浊现实里的一股清流。
  
  直到初一第一学期的中考过后,这群闹得鸡犬不宁的孩子们才渐渐消停了点。大洗牌似的中考成绩排名,犹如一记惊堂木,让他们意识到,就算进了初中,他们还是摆脱不了学习、K书、考试的悲惨宿命。
  
  就在以沫暗自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她被传闻中的“粉色炸弹”轰炸了——她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情书!
  
  递情书给她是隔壁班的一个男孩,以沫小学时曾和他打过几次羽毛球。
  
  那天,当那个男孩紧张兮兮地把她叫出教室时,她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她刚打开那张粉色信笺,就被里面的内容吓得打了个激灵。
  
  里面抄着一首普希金的爱情诗歌,她刚扫了一眼就猛地将纸合上,惊慌失措地靠在了墙壁上。一眼之下,她看到了几个罪大恶极的关键词“躺在床上”“思念着我的新娘”“温柔的爱着你”。
  这些词语在她看来简直是下流、变态、恶心!
  
  她的神经绷得快要断了,屈辱的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浑身一阵阵地起着鸡皮疙瘩。
  
  她强忍着恶心反胃以及恐惧,把那份情书撕得粉碎,回家找了个打火机把那些碎片烧成灰烬,才安下心来。
  
  那个男孩在没有得到回应后,又见以沫对他冷若冰霜,避之不及,也就偃旗息鼓,恹恹消失了。
  但是那封情书在以沫的心里引发的震动从未消退,那封情书唤醒了她的性别意识,她终于意识女孩子和男孩子是完全对立的两种生物,他们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一起疯玩胡闹了,如果一个男孩子对她殷勤,一定不是因为想把她变成“哥们儿”,而是想把她变成女朋友。
  
  “孩子”和“女孩子”之间虽只有一字之差,却有了天渊之别。
  
  意识到这些后,以沫渐渐变了,她不再没心没肺的笑,不再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不再大步流星的走路,不再穿男式的衣裤鞋袜。
  
  她开始像古装片女主角那样迈着小步子走路,开始学着用微妙的表情表达感受,开始在乎别人的目光,尤其是男孩子的目光——尽管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有天晚上,她看完电视后去睡觉,忽然想起电视上的“太太口服液”广告,广告里的女主角用手指在圆润丰满的手臂上戳了一下,顿时弹了回去,那样成熟的女性身体,让她很好奇。于是,她也试着在自己手臂上戳了一下,却被自己瘦瘦的手臂硌得发痛。她暗想,看来自己一点都不像个女人,那那个男孩喜欢自己什么呢?
  
  她越想越不明白,偷偷爬起来坐在镜子前端详自己。
  
  缺了角的穿衣镜里,她发现了另一个自己:长发掩映下的小脸渐渐长开了,粉色睡裙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玲珑的曲线。她端坐在镜子前,柳叶般微微上挑的大眼里闪动着慌乱、羞涩。镜子里的那个女孩,确实像春日枝头静静待发的花蕾。
  
        
第七章(3)
  初一那年期末,忽然传来噩耗,以沫乡下的奶奶去世了。
  还没来得及期考,以沫就随爸爸去乡下致丧。
  
  等到一切料理停当,新年都已过大半。
  
  回城前一个晚上,宁志伟坐在岌岌将倾的老屋子里,含泪抱着以沫说:“爸爸现在什么亲人都没了,只有你了。”
  
  以沫的鼻尖骤然就红了。
  
  听闻他们父女要走,几个旧邻里亲戚来送行,宁志伟不得已还要强打精神来应对他们。
  
  一个被以沫唤作四姨娘的女人心疼地把以沫抱在怀里说:“这个孩子福气可真薄,从小没了娘不说,也从没有得过爷爷奶奶的好。”
  
  以沫这才悚然意识到,原来和别的同学比,自己竟是那么的无所依傍!
  
  是啊,除了爸爸以外,她还有什么呢?军区大院那间小屋子?不,那是国家的。可安此心的故乡?只有这栋被常年烟气熏黑的老屋子。她对这个叫做故乡的地方没有任何记忆。
  
  原来,在学校里风采出众的宁以沫,只是一个没有退路的可怜虫,哪怕一个乡下妇人都可以怜悯地说她“没有福气”!
  
  离开故乡的那天,以沫心情很凝重。那种说不出的憋屈和阴郁,一直萦绕在心头,直到过完整个寒假,她的心情才略微排解些。
  *
  
  新学期开始后,以沫变得比以前更爱学习了,连下课、午休时分,她都端坐在课桌前看书、做题,无论外界多么喧哗吵闹,她充耳不闻。她习惯于低垂双眼,让人无法看见她长睫掩映下的眸中,到底装着什么。
  
  老师们对这样的以沫都很满意,只有许荔觉得担心,她总觉得现在的以沫哪里不对了,现在的她,没有了以前的轻盈天真,眉宇间有多了些老成气。她虽然还是成绩出众的学习委员,但是一举一动间已经不再有发自内心的自信、笃定。
  
  那期中考,不负以沫的刻苦,她以甩开第二名二十几分的好成绩拿下了年级第一。
  接下来的全校大会上,表现出众的以沫被年级组选为初中部的优生代表上台讲话。
  
  那是以沫第一次站在全校学生面前讲话,当她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时,排山倒海的压力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尽管紧张,但是早已烂熟于心的演讲词还是冷静机械地从她口中冒出来。
  
  她一边讲话,一边放眼去看底下人的反应,几乎所有人都在看她,有的人是崇拜、有的人是好奇、有的人是嫉妒、有的人是不屑。
  
  很快,她就从人群中捕捉到了一束特别的目光,她定神迎着那目光看去,遥遥对上了一双意味深长的熟悉眼睛,她的演讲打了个磕巴,慌忙移开眼神,直到演讲结束。
  
  等到所有光辉事迹都表彰完毕后,学生处的负责领导继校长之后上台,他严肃地指出,最近有一批高年级的学生和社会上的小团体勾结,在学校搞破坏活动,打架斗殴,勒索低年级学生。
  
  学生们的议论轰然炸开了,这种劲爆新闻明显比优生表彰来劲得多。
  
  那位领导喊了几次“安静”后,宣布了一批劝退名单,念完那串名单后,他又宣布,还有一部分人,因为错误情结较轻且悔过态度良好,学校做留校察看处分。但是校方决定让这些学生在主席台上集体亮相,念他们的悔过书,以儆效尤。
  
  说完,他开始点名。被点到名的学生垂头丧气地出列,慢吞吞地上台站好,很快,台上就站了五六个高个子的学生。
  
  以沫抬头扫视了下那群人,果然都是一副神情顽劣、吊儿郎当的样子。
  
  她一个念头还没转完,一个声音传来:“高一(5)班,辜江宁……”
  
  以沫耳畔轰然一响,她疑心自己是听错了,骤然往人群里扫去。
  
  只见一个穿蓝白制服的高挑身影从人群中走出,从容自若地跨上主席台,转身面向主席台下站定。
  
  在看清楚他脸的那一瞬,女生群体里响起了一阵“嘤嘤嗡嗡”的低声议论。
  
  许荔激动地拽了拽以沫:“天哪,这人好帅啊!太帅了!好可惜,是个坏学生!”
  
  以沫一言不发地看着台上多日不见的江宁,他是那群人中最高的一个,一般人高则容易瘦,但是他的身材很匀称漂亮,哪怕是学校土得掉渣的蓝白校服穿在他身上,都显得格外熨帖潇洒。
  
  他半垂着头,略长过眉的细碎额发,略遮住他的水墨画般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下,一双天生带笑的菱唇微微挑着,透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轻蔑。
  
  领导无奈地又叫了几次“安静”,这才让这群人一起念悔过书。
  
  这群坏学生个个蔫头耷脑地捧着打印好的悔过书,和尚念经般地“嗡嗡”念着,只有江宁,他依然站得笔直挺拔,带着那股坏坏的傲慢气,朗声读着那篇悔过书。
  
  彼时,清晨的阳光透过主席台上附近的大叶梧桐,格外柔和地洒在他身上,在他优美的声音里,所有人都忘了,他念的是一篇讨伐自己的檄文。连以沫都生出一种错觉,觉得又回到过去听他上语文课的旧时光。
  
  那场大会散了后,被记住的不是以沫和高中组那位绩优生代表,而是险些被开除的差生代表辜江宁。
  
  *
  
  上初中以前,女孩子们几乎都统一喜欢那些学习成绩好、教养好、看着有点小腼腆的男生,但是上了初中之后,这类男生就被女孩子们冠以“书呆子”之名打入冷宫,她们开始迷恋那些坏坏的冷酷男。
  
  如果该坏男长得帅,又有一两项“书呆子”们不懂的特长傍身的话,那简直足以秒杀八成以上女生。所以,符合上述所有条件的江宁很快就成了女寝室熄灯后的热议人物。据说喜欢江宁的女生很多很复杂,不但有本校全年级段的女孩,还经常很多外校的女孩、小太妹慕名在一中门口围堵,想看看他的风采。
  
  有关江宁的谣传很多,传到后来,他几乎被神化了。
  
  所以,当民间消息传出学校建校五十周年晚会上,辜江宁会代表他们班表演街舞秀时,全一中八成的女生都沸腾了。
  
  消息闭塞的以沫是在拿到节目单后,才知道江宁会有独舞表演,而且不巧的是,以沫他们班的群舞,就在江宁的节目后面。
  
  以沫他们班的文艺委员江橙看到节目单后,不禁抱怨说:“怎么这么倒霉,偏偏排在他后头?他一演完,很多人就不看节目了,剩下那些人,估计也没心思看咱们的舞了!”
  
  以沫他们班作为天字第一号班,很受校方重视,所以班上的学生都有一种非常极端的集体荣誉感,无论什么方面,都想做全校第一。
  
  他们对这次文艺晚会非常重视,花班费请了一个舞蹈老师,编排了一支云南竹竿舞,全班女生一起上,意欲从声势、气势上压倒别的班。
  
  可是上天这次好像偏不眷顾她们,竟抽到了这样一支乌龙签。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32:47
第七章(4)
  文艺晚会那天,以沫在后台见到了江宁。
  
  彼时,以沫她们二十个女生都穿上了统一的舞蹈服,化好了舞台妆,拿着道具在后台候场。大家正说话间,就见江宁在一群男男女女的簇拥下走进了后台。
  
  他戴着顶耐克帽子,穿着件宽大的T恤,脖子上挂着根银链,站在人群中间,很有些鹤立鸡群。以沫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他脸上化了妆,不是以沫她们这种黑眼圈、大红脸的乡土妆容,他的妆容很自然,看着真有些明星范儿。不过这样透着社会气的江宁,让以沫接受不了,所以当他从她面前走过时,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她相信顶着这样一脸浓墨重彩,就算是她爸爸来了,也未必能很快从人群中认出她来。
  
  以沫班上的女孩充满敌意地看着他往前台走去,等到他人走过了,却又一窝蜂地跟上去,站在幕后,想看看他的风采。
  
  以沫犹豫了一下,也凑上前,站在人群后面。
  
  说实在的,以沫从小看他跳舞,没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完全可以想象会是什么场面。
  
  劲歌热舞一起,台下果然跟疯了似的,叫的、吹口哨的,骤然而起的热浪似乎要把大礼堂的屋顶掀起来。底下的女老师们纷纷摇头,眼睛却一点也没从热舞中的江宁身上挪开。
  
  热舞中的江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翻转腾挪地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等到一曲跳完,他微喘着气谢了幕,谢幕时,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斜向了以沫她们那边。
  
  主持人报完幕后,以沫她们匆匆地上了台。
  
  结果如江橙所想,台下不断有观众在走,这群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女孩顿时乱了阵脚,跳得大失水准。不过好在她们的阵仗做得大,外行看着也算热闹。
  
  回到后台时,她们发现江宁居然还在后台化妆间里,大咧咧地跷着二郎腿和先前那几个人聊天。
  江橙白了他一眼,快步朝外间的更衣室走去。
  
  以沫她们都恹恹地跟着她鱼贯往外走。
  
  就在以沫快要挤出门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宁以沫!”
  
  声音很响,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以沫迟疑着回头,就见江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走到她面前,有些戏谑地缓缓说:“怎么?想装不认识我?”
  
  以沫还没来得及答,一个烫着卷发,颇有几分像电影明星舒淇的妖娆女孩走了上来,伸手挽住江宁的胳膊,拿眼睛瞅以沫,问:“这是?”
  
  “我……妹。”
  
  “你妹妹可真多。”那个卷发女孩不满地说,眼睛又瞟向以沫,见她化成那样,土里土气的,眼神里颇有点看不上她。
  
  见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以沫只好朝他点了个头:“江宁哥。”
  
  “等会儿我几个哥们儿请吃饭,你也一起去吧。晚上一起回去。”江宁笑笑说。
  
  以沫看了看他身后那群“哥们儿”,又看了眼门口朝他们这边张望的许荔,摇头道:“不了,我卸妆还要很久。”
  
  “我等你。”江宁的语气坚定。
  
  “可是……真的要很久。我还是不去了。”
  
  “今天是我生日,这么巧碰见,让你去凑凑热闹都不肯吗?”江宁蹙起眉,“难不成当了优等生,就要和我们这样的人划清界限?”
  
  以沫觉得再说什么,就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只好说:“那等我一下。”
  
  说罢,她错开身子,默然走进更衣室。
  
  更衣室里,其余女生都看着她不说话,气氛很诡异。以沫不声不响地换好校服,洗掉脸上的油彩,用力揩干净脸后,放下盘成发髻的长发。怕江宁他们久等,她只简单跟许荔交代了两句就出了门。
  
  江宁见了她,不自觉地笑了。
  
  先前那个女孩起初没认出她,见她朝他们走来,才反应过来,瞳孔骤然缩了。
  
  眼前的女孩褪去重彩后,清纯静美得像一支出水芙蕖,清瘦的身体裹在大一号的旧校服里,别有一点怯不胜衣柔弱感。
  
  她撇了下嘴巴,箍着江宁的手就更紧了。
  
  *
  *
  
  那是以沫第一次和那么多社会青年吃饭,江宁的那些哥们儿年纪都不大,可都透着一股邪气。席间,那群人吆五喝六,觥筹交错,不停地朝江宁敬酒,起哄让先前那个女孩子亲他。那个女孩也不推拒,示威似的勾住江宁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以沫静静坐在江宁身边,埋头吃着眼前的东西。她见江宁来者不拒地喝着那些酒,眉蹙得越发紧了。江宁劝了好几次,让她吃菜,见她不动,索性一再选了好菜往她碗里堆。
  
  散席后,江宁的一个哥们儿亲自开车送他们两到了军区大院门口。
  
  在那个年代,十□岁的少年拥有自己的车可真是件稀罕事儿,以沫不禁瞟了那个开车少年一眼,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客套地笑了笑。
  
  等车走远,本来醉意熏熏的江宁忽然站直了身子,脸上的醉态一下子没了。
  
  他见以沫一脸诧异,解释道:“刚才是装的,像吗?”
  
  以沫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径直往家的方向走去。
  
  “你怎么了?今天一晚上都没见你有个笑脸。”江宁追上她,问。
  
  以沫停下脚步,犹豫了几下,还是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和那些人玩?”
  
  “原来是为这个!”江宁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你觉得我应该和谁玩?和考第一名那些书呆子?他们能帮我赚钱,能带我见世面吗?以沫,实话告诉你,什么知识改变命运,都是骗人的。以后的社会,是用人脉和出身说话的。”
  
  以沫完全听不懂他的话,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抿唇快步往前走。
  
  江宁叫了她几声,见她不应,快步走到她面前挡住她:“你怎么也不能理解我?刚才那个开车的小子,以前就是东城胡同帮他爸爸卖羊肉片的,现在,他们家一年都赚五六十万了,我们这些大院子弟呢?除了点人脉关系,有什么?”
  
  “可是学生就应该好好读书,想那么多赚钱的事情干什么?”以沫义正词严地说。
  
  江宁有些动怒了:“因为有钱就不用让人欺负,因为有钱就可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以沫胸口大力起伏了几下,也怒道:“你强词夺理!你那叫堕落!”
  
  既然道不同,那自然不相为谋,她错开他,快步朝家那边走去。
  
  江宁望着她快速远去的背影,颓丧地低下头,姿态寥落地站在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在黢黑的夜里,幽幽地说:“因为有钱,就可以让我妈别去跟那些有钱人混了。”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33:07
第八章(1)
  自那天和江宁闹崩后,以沫便再没和他打过交道了。
  
  一中和大院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如果想要不遇见什么人,那就真的不会再遇见了。
  
  许荔起初对以沫认识江宁这件事情很好奇,连番问了她好几次,都被以沫三言两语对付过去了。许荔她见挖不出什么八卦,之后也没见过他们有什么交集,也就慢慢淡忘了。
  
  以沫初二那年,一中换了位新校长,这位新校长格外重视升学率,刚上任就做了一系列能够提高一中升学率的举措,其中之一就是要求初中部也开始晚自习。
  
  这一举措把住得远的学生弄得叫苦不迭,被迫住校。所幸一中有直达军区大院附近的公交,以沫才得以免了住读之苦。
  
  那几年社会风气不是很好,时常有社会青年斗殴、抢劫学生的新闻见诸报端,宁志伟很不放心以沫,坚持要在下晚自习后接以沫。
  
  之前,宁志伟为了给女儿创造更好的物质条件,一直做最苦最累的汽车兵,主动驾驶任务最重的车辆,深入最危险的路段指挥,数度立功获奖,但是日复一日的劳累损坏了他的身体。以沫进初一后,宁志伟便得了肺病,常年咳嗽。辜振捷劝慰了他好几次,才让他勉强答应做了比较轻松的仓库保管员。但是这一年多来,他的身体不但没有好转,反倒越见衰弱,不到四十的人苍老憔悴得不能看。
  
  以沫心疼他,哪里肯让他接,故作云淡风轻状说,报纸上的事情都是危言耸听,再说,国家这么严厉打击犯罪事件,风气比以前已经好多了,更何况学校门口有公家直达大院附近,哪些坏人敢在军区附近滋事?
  
  一番劝说后,见宁志伟态度有所松动,以沫又耍了几招擒拿手说:“真要有人抢到你女儿身上了,指不定谁倒霉呢!”
  宁志伟这才放下心来,不再坚持。
  
  不料,以沫的大话刚放出去没多久,就在军区大院附近“撞鬼”了。
  
  这天正在上晚自习,许荔忽然肚子疼得厉害,起初她还强忍着趴在桌子上,到后来,她终于忍不住剧疼从椅子上翻滚了下来。班长吓得连忙去找老师,以沫更是急得手足无措。众人把她送去医院检查,医生却说没事儿,含蓄地跟老师耳语了几句后,给许荔挂了一瓶水便了事了。
  以沫坚持和老师一起在医院陪许荔,直到许荔父母赶来,她才放心离开。
  *
  *
  
  出了医院,已经快九点半了。
  
  等了一刻钟,以沫才等到直达军区大院的末班车。
  
  末班车上,只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客人。
  
  等公车好不容易晃荡到站,以沫下车时,路面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军区大院本就在市郊,素日里人际稀少,庄严安静,入夜更是一片阒寂。平日里,以沫都是跟着大部队一起下自习,从公车站到军区大院这段黑路,她也并不觉得多可怕。
  
  可此时,别的学生早已回家了,路上根本瞧不见行人,夜黑风高,以沫只能凭借着天边朦胧的月色和数十米一岗的路灯看路。
  
  以沫深吸了一口气,大步流星地往前赶,只恨不得脚步能飞起来。走着走着,她的脚步在看清楚远处一个身影时又缓了下来。
  
  虽然光线暗淡,但以沫对他的背影和走姿再熟悉不过,只一眼便能确定是他。她不想让江宁发现自己,遂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以沫暗想,无怪总是遇不到他,看来他跟她的作息时间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
  
  以沫正出神,忽然,七八个社会青年从路边的小树林里钻了出来,挡在了江宁面前。
  
  江宁几次想绕开他们,但都被他们挡着不让走。
  
  以沫飞快地躲进路边的小树林里,抿唇朝他们看着。
  
  江宁被拦了前路,只得一步步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像是同他们在说着什么。
  
  以沫紧张地盯着他们,眼见得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一颗心“怦怦”的狂跳着。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你口才好,哥哥我是个大老粗,有什么不高兴的,就喜欢伸腿动手解决。”
  
  随着他们逼近,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传入以沫耳朵里。以沫盯着说话的那人,那人瞧着面熟,也像是大院子弟,年纪虽比他们大不了多少,但满脸横肉,浑身戾气远远的就能感觉到。
  
  “李哥,先别冲动,有话好好说。”江宁的声音虽然冷静,但着实透着点掌控不住局面的紧张。
  那个李哥鼻子里嗤了一声,伸手在江宁脸上轻轻拍了几下:“冷静?你抢我生意时怎么不冷静冷静?你打我弟兄的时候怎么不冷静冷静?呵呵,听我弟兄说,你挺能打,那哥哥我就掂量掂量你的轻重。放心,现在大家都文明了,早几年那种开人瓢的事情,我们绝对不做。”
  
  以沫只觉得那人阴阳怪气的语气像条蛇,哧溜一下从自己的脊梁上滑过,浑身立起了鸡皮疙瘩。她双手紧紧攥着,擂鼓般的心跳恍在耳边。她瞄了眼小树林的地势,心里盘算起来。
  
  江宁倒是很沉得住气,一边往后挪,一边说:“李哥,我想是哪里误会了。我们看看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毕竟你爸爸和我爸爸都在一个系,两家大人还有坐下喝茶的交情。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
  
  江宁嘴上虽然在套交情,但是他的架势已经准备好开打了。
  
  那个李哥坏笑着捏了捏江宁的下巴:“是啊,我家老爷子不但和你爸有坐下来喝茶的交情,我跟你妈还有躺下来办事的交情……”
  
  他的话音未落,江宁猛然一拳砸在了他脸上,那一拳砸得极重,连以沫都听得见撞击的闷响。
  
  江宁被他的话激怒,大吼一声,疯了一样往他面前冲。身后的人七手八脚地拽他,他一边挣,一边拳打脚踢地朝李哥身上扑。
  
  以沫再也不敢迟疑,猫着腰在树与树的缝隙里往前跑,她一早就看好了路,只要从这片树林里越过他们,她就能跑到大路上,找岗哨来帮忙了。
  
  她飞快地在树林里穿行着,细而尖利的枝杈从她脸上、手臂上、腿上划过,传来一阵阵刺痛。她不敢睁开眼,双手挡在脸前,发蛮挡着树杈往前冲,刚冲到大路边,她的一只凉鞋就被什么绊掉了。
  
  她重重扑倒在路面上,手掌上、膝盖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来不及喊疼,奋力从地上爬起来,快步往军区大门口冲。
  
  李哥早已发现了异状,分开两个殴打江宁的小弟,让他们去追以沫。
  
  以沫赤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飞奔,偶有小石子刺入她脚底,她也浑然不察。就在那两个社会青年快要追上她时,她忽然刹住车,灵巧地转身,抓住一个人的胳膊,借势一个背摔,将他撂在地上,然后接着发力往前跑。
  
  另外一个小青年愣了一下,继续追以沫,在快追上时,猛地把以沫扑倒在地上。以沫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对他又踢又打,手指甲加牙齿全部用上,狠狠朝他脸上抓去。
  
  那个小青年比以沫大不了两岁,被以沫抓得惨嚎。以沫将他踢翻后,翻身起来往军区大院门口冲。
  
  这时,岗哨已经发现了这边的异状,两个警卫朝这边赶来。
  
  以沫朝他们指着身后,大力喘着,那两个警卫撇下他,飞快往群殴现场赶去。以沫双手撑在膝盖上,呼哧呼哧地大口出气,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浑身上下脱力地打着抖。
  
  紧跟着赶来的警卫将以沫搀进了接待室休息。
  
        
第八章(2)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个警卫才押着江宁和李哥进来。
  
  两个人脸上身上都挂了彩,江宁挣扎着还想去揍那个姓李的,被警卫一声断喝摁了回去。那个姓李的,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咬出了一个大口子,肿得老高。像是惊魂未定一般,他看见江宁都有些怕。
  
  摁住江宁的那个警卫说:“这小子怕是有狂犬病?凶起来跟藏獒似的,差点咬破人动脉。”
  另一个说:“他有没有狂犬病我不知道。这个估计得赶紧送医院打疫苗。这是李团长的儿子吧?赶紧通知家人。”
  
  等把那个姓李的送去了医院,那个警卫才松开江宁,他从饮水机里接了点水递给江宁:“冷静下!”
  
  江宁怔怔接过水,目光落在以沫脸上,直到看清楚是她,他眼中的暴戾才渐渐平复下来。他的目光缓缓从以沫蓬乱的头发滑向她被枝杈划伤的脸,再落在她摔破的膝盖上,最后停在她光着的脚上,那里也早已布上伤痕。
  
  “多亏这个小姑娘了,不然今天要出人命。”警卫摇了摇头,转身问了以沫一些信息,接着分别给宁志伟和辜默成挂了个电话。
  
  辜默成和张遇早一步赶来,看见江宁满身是伤,都愣住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是张遇快一步反应过来,走到江宁面前,有些心疼地抚了抚他的脸:“怎么了?”
  
  “啪”一声脆响,江宁一个耳光摔在她脸上,他红着眼,噙泪恨恨盯着她,“我恨你,永远都恨你!”
  
  说完,他转身冲出了接待室,朝门外的夜色里跑去。
  
  以沫愣怔地看着被打得抬不起头来的张遇。这样的女人,哪怕是在这样狼狈的时候,都美丽得失真。
  
  她的眼睛里含了点泪光,下颌剧烈地抽搐着,可是眼泪终究没有落下来。
  
  大家都呆呆看着她,像是在看电影。
  
  良久,她吸了吸鼻子,抬头决然走出了接待室。辜默成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她去了。
  
  接待室里的人望着张遇远去的背影,集体交换了下眼神,都暧昧地沉默了。
  
  有关张遇的传言,早几年就在暗地里滋长了,近一两年来,那些绯闻的种子更是见风就飞,落在了每个人心里。哪怕连以沫这样的小孩子,都听到了一点半点风声。
  
  想起江宁刚才的疯狂,以沫的眉不自觉地蹙了起来,一种难言的痛楚从心底蔓延进四肢百骸,她开始有些懂得他了。
  *
  *
  
  以沫的伤都是小伤,回家简单处理后,一晚上就结痂了。
  
  次日,以沫起了个大早,去昨天摔跤的地方找掉的那只凉鞋,奇怪的是,无论她怎么找都找不到,只好恹恹作罢。
  
  她望着脚上的球鞋,虽然穿着有些闷脚,但是她不忍心让爸爸再花钱买新的了。
  
  自从这次斗殴事件后,宁志伟怎么都不放心让以沫一个下自习,坚持要去接她。路上,以沫听着爸爸的咳嗽声,心中不免对江宁有些腹诽。
  
  周日这天,以沫正一个人在家里背单词,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以沫应声开门,却见江宁双手插袋站在门口。
  
  以沫没想到是他,愣了一下。
  
  他瞄了眼她手里的书,嘴角一挑:“这么好的天儿,你就窝在家里背单词?”
  
  他身上的伤似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那晚的狼狈再不见半分踪迹。
  “嗯。”以沫点了点头。
  
  江宁慵懒地靠在她家门口,一双深不见底的幽黑眸子看进她眼里,放低声音说:“真是个乖宝宝呢。”
  
  以沫不自在地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跟我去个地方。”江宁一点儿也不见外地说。
  
  “去什么地方?干什么?”以沫不解地问。
  江宁眯了眯眼睛,悠悠说:“所以说女人一长大就不可爱了,小时候带你出去,你从不问去哪里,干什么。”
  
  以沫好像没有听见,抿着唇,双眼盯着地面。既然他喜欢装傻充愣,以沫索性也装傻。
  
  江宁有些不耐,抽掉她手里的英语书,往门里的桌上一丢,牵过她的手:“懒得跟你废话。走。”
  
  以沫用力抽了好几次手,他的手却越握越紧。他瞄了眼她胸口挂着的钥匙,二话不说地带上房门,拽着她就往大院外面走。
  
  一路将以沫拽到一辆摩托车前,江宁才松开手,将一个头盔递给她:“戴上。”
  
  以沫不接那头盔,垂着眼睛说:“你到底有什么事?如果没事的话,我还要回去背单词。”
  
  江宁掐灭心头腾起的小火苗,深吸了一口气:“你!我女朋友明天生日,我想给她买条裙子,但是拿不准尺码,我看你们身材大小差不多,你去帮我试试尺寸。”
  
  以沫回忆起上次那个小舒淇,质疑地说:“她明明比我高。”
  
  “不是那个,换了。”江宁不由分说地将头盔戴在她头上,跨上车,回头说,“上来。”
  
  以沫犹豫了下,只得上了车。
  
  江宁得意地笑了笑:“你运气挺好,这车刚到,你是第一个坐的人。哈雷,听过吗?一辆顶十辆普通摩托。”
  
  以沫难以想象一辆摩托车居然可以这么贵,只当他吹牛蒙她,拿眼睛瞄了眼这车,确实比一般的摩托车更大更豪华。
  
  发动车子时,江宁说:“抱紧我。”
  
  以沫哪里肯听,双手死死掰着车座后面,大气也不敢出。
  
  车子发动之际,如平地起惊雷般的轰然一响,吓得以沫颤了一下。饶是脸色都白了,她还是咬牙坚持掰着车后座。
  
  车如离弦箭一般往城区驰去,以沫只觉得两耳侧的风像薄刀刃一般从身边削过,整个人像是贴着地面在飞,虽然戴着头盔,她还是紧张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开慢点吧……”她将头躲在他肩后,大声说。
  
  “这已经是最慢了。怕就抱着我。”
  
  以沫慢慢挪出一只手,拽住江宁帽衫的帽子,这样果然比刚才那样趁手了许多,她缓缓的又将另一只手挪到他的帽子上。正在她暗觉英明的时候,摩托车忽然刹住了,江宁转过头来,盯着她问:“你是想勒死我吗?”
  
  以沫这才发现因为把帽子拽得太紧,他的脖子都被前襟肋出了一道浅痕。
  
  以沫不好意思地松手,又去掰后座。
  
  “你要是实在喜欢拽别人的衣服,就拽我腰上的衣服吧。”江宁没好气地说完,再次发动车子。
  以沫也不客气,揪住他后腰的衣服,安心坐起车来。
  
        
第八章(3)
  车子熄火后,以沫跟着江宁走进了聿城最大的商城。
  
  这家商城刚开业不久,据说丝毫不输给北京西单、王府井的大商场。以沫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站在入口处,有些畏缩不前。
  
  “怎么了?”江宁问。
  
  以沫环顾了下四周,商城里的煜煜贵气照见了她的寒酸,在这样的地方,她忽然觉得球鞋上的墨水渍那么突兀,衬衣袖口补过的痕迹那么明显。
  
  “我……”她蹙着眉,有些委屈。
  
  江宁看着她的神色,心中了然,眸中闪过些复杂的神色,他拉过她的手,快步越过人群,上电梯直奔二楼女装部。
  
  以沫低头跟着他,她讨厌这里连地砖都亮得像镜子。
  
  带她转了一圈,江宁锁定了一家专卖店,他从架子上取下一条白色长裙。那条裙子长度及膝,上身修身,裙摆散开,样式简洁优雅。
  
  “去试试。”江宁将衣服递给以沫。
  
  以沫不敢看导购小姐的脸,生怕看见她鄙夷的表情,她抱着裙子走去试衣间,轻手轻脚地换上。
  这还是她第一次穿长裙,折腾了好久才穿服帖,等到彻底穿好,她才惊讶地发现这裙子的面料特别柔软,像水一样贴着皮肤,衣料的白色在灯光下发出微微莹光,和她穿过的任何白色衣服都不同。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有些害羞地抚着光裸的肩头,犹豫了很久,她才缩着肩膀打开试衣间的门。
  
  她走出门的刹那,就听导购小姐说:“哎呀,真漂亮!换了件衣服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你妹妹长得可真好看哪!”
  
  江宁抬眼往以沫那边看去,眉下意识地一扬,一簇亮光从眸底跳起。
  
  他拿起刚才选好的一双坡跟凉鞋递到以沫面前:“试试。”
  
  以沫红着脸原地蹲下,手忙脚乱地脱脚上的球鞋。
  
  江宁摇了摇头,把她带到沙发边摁坐下。以沫好不容易脱掉球鞋,把将脚伸进凉鞋里一试,大小正合适,软软的鞋底贴在脚上,别提多舒服。她不敢贪图享受,忙准备脱鞋。
  
  江宁却说:“把扣子系上,起来走走。”
  
  以沫抿唇,依言扣扣子,不料那种扣子并非她平日里常见的凉鞋扣,怎么也扣不上。江宁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蹲下身,低头帮她把鞋子扣好:“真笨。起来走走。”
  
  以沫站起来的一瞬,只觉得自己的身高猛蹿了。她试着往镜子前走了一步,脑子里有那么丝丝晕眩。
  
  江宁审视了她一下,上前掰正她的肩膀,帮她将一头浓密乌青的长发理顺,这才点了点头:“挺好的。”
  
  江宁说完,在心里补了一句,岂止是挺好的。垂顺自然的长发,修身的白裙子,衬得她格外清纯秀丽,商场的灯光落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反射出莹莹流转的微光。穿着新衣服的她好像有些不自在,耳朵尖都红透了。
  
  江宁有点不敢看她的脸,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她小腿上,她的小腿还未长开,瘦却有肉感,在高跟鞋的托衬下,线条格外笔直纤细。江宁的目光在她小腿上停留了一下,迅速闪开,心神却在那一眼之下摇晃了起来。
  
  他为这一瞬的心旌动摇暗觉羞愧,故意蹙起眉,粗声粗气地说:“就这两样,开票吧。”
  
  以沫闻言,赶紧准备去试衣间换衣服。
  
  “别换了,一会儿把吊牌剪了,就这样出去。”
  
  “可是,这是给你女朋友买的啊。”
  
  “这个不适合她,一会儿给她买别的。”
  
  “可是……”
  
  “你怎么那么啰唆?”江宁接过小票,头也不回地往收银台去了。
  *
  *
  
  等江宁去结账的时候,以沫翻了下那件衣服的价标,不禁瞠目。
  
  莫名其妙受人财物,以沫并未觉得欢喜,只觉得老大不自在。
  
  江宁结完账回来,还不等以沫开口,二话不说地扯掉了衣服的价签,一手拎着购物袋,一手牵着以沫就往楼上走。路过一个花车时,江宁顺手挑了条围巾,叫导购小姐包好。
  
  见以沫瞟他,江宁漫不经心地说:“生日礼物啊。”
  
  以沫顿住脚步说:“既然都买好了,我该回去了。”
  
  嗫嚅了几下,她想说衣服的钱以后还给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有那么多钱,一时觉得特别纠结。
  
  “一起吃中午饭吧。”
  
  以沫望了眼那些餐厅的门脸,暗想消费肯定不菲,拼命摇头说:“我不饿,不吃了。”
  
  “你不饿我饿。”
  
  “那你先吃吧,我自己坐公交车回去。”
  
  “你!”
  
  江宁气得不行,窝火地说:“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到楼下,路过门口时,以沫的目光被门口一个卖糖葫芦的窗口吸引住了,只见那窗口上插满了各色水果做成的糖葫芦,有绿的猕猴桃、红的圣女果、紫的提子、橙的橘子,裹在一层琥珀色的糖稀里格外好看。
  
  两人像同时想起了什么,默然对视了一眼。
  
  江宁一言不发地买了两串糖葫芦,递了一串给她,若有所思地说:“快四年,什么都变样了,连糖葫芦都不同了。”
  
  以沫出了会儿神,轻轻咬了一口糖葫芦,一股酸酸甜甜的汁液顺着口腔流下,一些旧日里的情愫仿佛都随着这熟悉的味道复生。她放下那串糖葫芦,望着一旁的江宁,轻轻叫了声:“江宁哥。”
  
  江宁愣了下,侧脸看她。
  
  “谢谢你。”
  
  过了好一会儿,江宁才认真道:“其实,说谢谢的应该是我。那天晚上,要不是你……后果,我还真有点不敢想。”
  
  以沫望着他,悄无声息地翘起嘴角:“那就算扯平了,谁都不用说谢谢了。”
  
  江宁望着她宛若星芒的明亮眼睛,也不自禁地笑:“就是,咱俩谁跟谁啊?还说什么谢谢?”
  
  气氛一热络,江宁的话顿时多了起来:“说起来,你的手脚还挺利索的,远远的看见你一下子就把别人给撂倒了。看来你还在练格斗?”
  
  以沫垂下眼睛,点了点头。
  
  “你还真执著!”
  
  连以沫都觉得自己挺执著的,这么多年来,每天晚饭后必做的一件事就是练半小时格斗技巧。以前她让自己变得更强,是为了以后可以保护哥哥,如今,当年那个“为哥哥挡刀”的想法,已成了她植入骨血的一种执念。
  
  江宁兀自说着:“你还是不会打架。记得我以前就教过你,教训人的最高境界是又能出气,又不要留下证据。你看你,把人抓得像大花猫一样,找你麻烦多有理由?以后我教你怎么打架。”
  
  以沫一言不发地跟他上了摩托车。
  
  等车开到以沫家门口,江宁放下她,从储存箱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递给她:“喏,以后不要穿这么难看的凉鞋了。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以沫接过来一看,正是那天她掉的那只。
  
        
第八章(4)
  摆平“李哥”的事情之后,江宁主动找到以沫,说以后下晚自习他俩一起回去。这样一来,也省去了宁志伟的奔波。
  
  两人上下晚自习一段时间后,彼此摸清了对方的习性,相处起来居然颇为融洽。
  
  和江宁恢复邦交以后,以沫渐渐发现他没有学校渲染的那么坏。虽然他留过级,总是逃课,成绩也确实差得可以,但是那些勒索低年级孩子、破坏学校设施、小偷小摸的恶习,他一点也不沾。
  
  以沫着实想不明白,为什么渊博聪明如他,成绩却可以那么差。有时候,以沫看到高年级的年级排名,都会替江宁害臊。
  
  有天晚自习,高年级组拖堂考试,以沫坐在教室里左等右等不见江宁,只好去高二(1)班教室门口等他。
  
  彼时,他们正在考语文,整间教室里静得只听得见“沙沙”的答题声,以沫站在窗外,都能感觉得到高年级学生的紧张。
  
  江宁所在的班是高中组的尖子班,除了他,其他学生的学习态度都很端正,以沫一眼看去,只有江宁一个人趴在桌子上转着笔,卷面上一点痕迹都没有。监考老师是他的任课老师,似乎对他的态度见怪不怪,完全无视他。
  
  就在监考老师说“还有半个小时交卷”时,江宁坐直了身子,懒洋洋地瞄了会儿卷子,下笔如飞地勾画起来。一鼓作气地写了五分钟,他就停了笔,准备起身交卷。
  
  这时,教他们语文的班主任走进了考场,肃然说:“作文认真写,写完的同学仔细检查,这次月考很关键,不能再让别的班赶上来了。你们一个都不许提前交卷。”
  
  江宁有些不耐地坐下,目光无意识地转向窗外,一眼就看见静静立在窗外的以沫,她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来什么情绪。江宁朝她笑,她也一副完全没看到的样子。
  
  江宁且笑且摇头,摊开作文卷子,提笔刷刷地涂画起来。
  
  以沫瞄了他好几眼,他答题的样子很认真,眉心都下意识地紧皱起来了,可以沫怎么看也不觉得他像在写字。
  
  十几分钟后,江宁才停了笔,拿起那半张作文纸飞快地折了起来,片刻,一只纸飞机出现在他手里。他望着一头黑线的以沫,坏坏一笑,对那纸飞机呵了口气,直接朝以沫飞去。
  
  那只纸飞机稳稳地越过窗户,在以沫面前下落。
  
  “那位同学,你在干什么?”监考老师终于忍无可忍了。
  
  “扔垃圾啊,你没看见?”江宁若无其事地说。
  
  以沫捡起那只纸飞机,有些害怕地躲去了隔壁班外面。她借着教室里透出的灯光展开那只飞机,只见卷面上用蓝色水笔画着一幅她的速写小相,竟也惟妙惟肖。只是那小相旁,非常不不客气地注了一句:
  
  优等生,你的黑眼圈快赶上熊猫了。
  
  与此同时,铃声响起,江宁二话不说将文具往课桌里一丢,交卷走人。
  
  监考老师一看,果然又和以前一样,每张卷子都只将将做够六十分的题目。
  
  *
  *
  出了教室,以沫理都不理他直接往前走去,江宁快步追上她,挡在她面前,笑问:“小丫头,怎么了?”
  
  以沫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一边错开他往前走一边说:“没怎么。”
  
  江宁倒着走,一边看她,一边轻笑着数:“一、二、三……”
  
  以沫没好气地问:“你数什么?”
  
  “我数到第十声,你一定会忍不住自己说在生什么闷气。”
  
  以沫没好气地顿住脚步:“你为什么不好好考试?考五六十分很光荣吗?”
  
  “原来是这个啊。”江宁恍然大悟,“我要是都考年级前几名,我那帮哥们儿还会理我吗?小孩子不懂事儿,还专喜欢管闲事。”
  
  以沫说不过他,一路便再不说话,无论他怎么逗,怎么哄,她就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入定模样。
  
  *
  *
  
  公交车开到军区大院附近的时候,两人发现不知道哪里来了很多外地的军车,北京的、广州的、南宁的、海南的,全都默然无声地往军区里滑动。
  
  车上的学生们都看傻了,连司机都放慢了速度,看军车开会。
  
  “怎么了?是来什么人了吗?”
  
  “不像啊,也没戒严。”
  
  “有大会开?”
  
  “没听说啊。”
  
  “那是发生什么事了,一级部都有人来!”
  
  以沫默默听着车上的议论,也在心里寻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江宁忽然拽了她一下,指着一辆车说:“快看。”
  
  以沫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居然是辜振捷的车。
  
  “辜伯伯怎么回来了?”
  
  近几年,辜振捷一直在忙他的作战实验室,听说立了很多功,有消息说他很有可能还要往上走。
  
  “不是!是后面那辆,你哥他爷爷的车!”江宁像是很震惊,“老爷子怎么也来了?到底怎么了?”
  
  两个人赶到军区大院时,只见所有车都往辜振捷家跑。
  
  江宁叫住一个看热闹的大院子弟问怎么了。那人说:“听说辜家出大事了,他们家死人了。”
  
  以沫像是被谁打了一大棒子,立时定住了。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33:30
第九章(1)
  “谁死了,到底怎么了?”
  
  “我哪知道,你不会自己去看啊!”
  
  江宁闻言,拉起木木的以沫就往辜家的方向飞奔,没跑多远就看见辜默成带着张遇匆匆赶了上来。
  
  辜默成一把拉住江宁:“你别去,现在还轮不到你们小孩子去。”
  
  “爸,怎么了?是不是?”江宁大口大口喘息着问。
  
  “你伯伯家的大儿子牺牲了。你先回去!”
  
  “什么……”
  
  江宁懵懵懂懂地问,像是还没清醒过来,喃喃地说,“那就好……”
  
  “怎么说话的!”辜默成吼了他一句,也来不及说别的,撇下他一路直奔而去。
  
  江宁缓缓地在路边坐下,半天才回过神来,再看以沫,只见她一张小脸半点人色也没有,一双空洞的大眼睛憷然睁着,像是刚从什么巨大的惊吓里走出来。
  
  *
  直到第二天,以沫才得到确切的消息,辜振捷的长子辜靖勋不久前因救两名溺水儿童牺牲。昨天夜里,他的遗体便被送回了聿城。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中尉,原本有着不可估量的前程,却因救人和家人阴阳两隔。
  
  接来下的几天里,全市各大媒体爆炸式地讴歌这位年轻烈士。以沫在报纸上见到了辜靖勋的照片,他和辜徐行形似神不似,照片上的他一脸阳光,刚毅英俊的脸上洋溢着笑意,仿佛这世间的一切疾苦都从未在他身上降临过。以沫捧着报纸,望着他的照片,止不住地流泪,连她也不知道这眼泪是为什么而流。
  
  辜靖勋的遗体告别式在聿城军区的礼堂举行,辜家的势力,加上辜靖勋救人牺牲的影响力,来参加告别式的各界人士多达两千人。
  
  那天,天公仿佛都在为辜靖勋垂泪,天还没亮就开始下雨。
  
  以沫和宁志伟早早就到了礼堂。远远见辜靖勋躺在白菊簇拥的水晶棺里,辜振捷和徐曼相扶着站在最前面。
  
  短短数日,辜振捷的头发竟白了一大半,他虽强打着精神,脸上却是神情恍惚。徐曼整个人都软瘫在他怀里,红肿的眼睛像是不能视物一般,眼神空洞散乱,止不住的眼泪从她枯槁的脸上滑落。
  
  他们身后,则站着辜家的其他亲属,他们各个神情哀伤,一眼望去,还是能看出各个英姿挺拔,气度不凡。
  
  礼堂里,回荡着如泣如诉的哀乐。
  
  以沫恍恍然站在人群里,耳朵外像罩了一层膜,什么声音传在耳朵里都显得极缥缈。
  
  台上,辜靖勋所在部队的最高首长含泪念着悼文,将死者生前事桩桩件件述来,人们默默低着头,不时传来哭声。
  
  门外不断有晚到的人进来,皆自觉地在后排静默立着。
  
  以沫听到悼文里那句“为了救落水儿童,毫不犹豫地从十多米高的桥上跳进冷水里救人”时,强忍了很久的泪水骤然落了下来。
  
  这时,身后的礼堂大门出忽然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径直往最前方走来。
  
  以沫和众人一同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纯黑制服的少年在几个人的伴随下走来,像是一路冒雨而来,他浑身已经被雨浇透,一道道雨水从他的发间滑落,沿着他苍白瘦削的脸蜿蜒而下。
  
  他的唇抿得很紧,双眸微微垂着,死灰般的脸上,看不见一丝半点人气,明明是悲痛已极的神色,他却铮然撑着,一丝不乱地越过人群。
  
  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间,以沫的心像是猛然一只手紧紧捏住了,无数个热望叫嚣着随着血液冲向脑中,她张口想大声叫什么,可是那些话像打了结一般,卡在嗓子里,她的唇动了好几下,却连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她曾设想过千万种和他再见面的场景,独独没有想过这一种。她曾攒了千言万语要和他说,可是当他站在面前时,却连一个字都无从说起。
  
  徐曼在见到他时,忽然竭尽全力地大叫一声:“阿迟……你哥哥死了!你哥哥死了!”
  
  那一声叫得太用力,她浑身脱力般往地上滑去。 
  
  辜徐行快步上前将她抱在怀里,握住她的右手,下巴用力抵在她头顶上,紧紧闭着双眼,在她耳边轻声说着安慰的话。
  
  徐曼全身剧烈起伏着,嘶声喊着:“靖勋!靖勋!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见不到了!”
  
  她一边喊一边欲往棺木边扑,却被辜徐行紧紧禁锢在怀里。
  
  全场的人在见到这一幕时,纷纷啜泣起来。
  
  棺木合上的瞬间,徐曼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辜徐行的双手,扑到棺木前,却在棺木合上的一霎,晕厥在地。
  
  大部队都随着灵柩往外走去,一时间,堵在门口的黑压压的车子纷纷有序发动,跟着灵车去火葬场做最后的告别。
  
  辜徐行并没有跟着大部队走,半跪在地上,用先前的姿势抱着徐曼。良久,一行热泪才从他眼角滑落。
  
  以沫怔怔地看着他,理智告诉她应该跟着大部队出去,可是她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怎么也迈不出去步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江宁走到了以沫身边,低声说:“一起去打个招呼吧。”
  
  听见二人的脚步,辜徐行睁开眼睛,朝他们看去。
  
  江宁伸手,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节哀。”
  
  他微微点了下头,目光转到了以沫脸上。
  
  以沫曲紧十指,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不敢错过他脸上一点细微的变化。然而他的眼神深沉得像无波的古井,饶是以沫怎么看,都找不到她希望看到的东西——久别重逢的亦喜亦悲,故人相见的恍然如梦,往昔记忆的暗流翻涌,唯一可见的,不过是他澄明瞳仁里倒影出的,她的小小身影。
  
  他们就那样静默地望着彼此,谁也没有上前一步的意思,好像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跨过的鸿沟。
  
  可是他们明明又是那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切实地触到对方。
  
  以沫忆起他们上一次的重逢,他们是那么自然亲昵地相拥在一起,如今,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隔岸相望。
  
  到底是什么使他们变得生疏,是时间,是距离,抑或是人心?
  
  以沫的喉咙没来由的一紧,只觉得再不能在他面前待下去了,眼前的人是他,但也不是他了。她低低说了声“节哀”,在眼泪滚下来之前转身离去。
  
        
第九章(2)
  当天夜里,以沫莫名其妙地病了。病来得很蹊跷,不咳也不头疼,就是晕晕沉沉,浑身乏力,胸口像有什么憋着,喘不过气来。
  她翻出体温计量了下,见没有发烧,也就没放在心上,早早的就睡了。
  第二天早起,以沫觉得身体好了些,只是胸口那股郁闷劲儿依然在,她起床给爸爸和自己做了早点,正吃着,江宁就来了。
  江宁的气色似乎不好,整个人有点发蔫,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刚吃过准备去上班的宁志伟同他打了个招呼后便出了门。
  以沫指着馒头说:“吃了吗?再吃点吧。”
  江宁在她面前坐下,单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喂,听说那个家伙还要待几天才去美国。”
  以沫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觉得他变了,好像跟我们生分了。”
  以沫尾指几不可察地一跳,她放下轻咬的馒头,抬眼看他。
  “不过,在昨天那样的场合里,换了我,也只怕谁都顾不上了……今天肯定是不行了,他估计还有些杂事要忙,明天怎么样,明天我们请他吃个饭怎么样?”
  以沫暗淡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轻轻点了下头。
  
  第二天的饭局约在了下午五点,还在他们以前老爱聚的多功能厅。
  出发前,以沫把柜子里的衣服全翻出来,平铺在床上。她以前从没觉得自己的衣服那么上不得台面,如今看来,那些衣服不是太蹩脚就是太土气。最后,她只得翻出江宁给她买的那件白裙子。这还是她第一次穿这条裙子,外面秋意已经很浓了,但好在是个阳光晴好的天,倒也穿得出去。
  等到套上裙子,她又嫌露了肩膀,只好翻出一件半旧的格子衬衣穿在外头。
  等到都收拾停当,赶到多功能厅时,他们早就到了,正坐在最角落的窗边聊天。
  以沫刚进门,撞入她眼帘的就是穿着白色衬衣的辜徐行。
  江宁在跟他说着什么,他端坐着在听,目光虽瞧着他,但是那里面透着股旁人难以察觉的淡漠疏离。
  以沫轻盈的心骤然坠了下去。
  以前她总是在记忆里描摹他去美国后的样子,她想,在原有的基础上,他一定会变成欧美片里那些ABC的优越样子,明朗俊逸,开朗健谈。但是她想错了,即便在那样一个热情自由的国度里,他还是按着自己原有的轨迹,成长为一个冷静内敛,寂默少言的人。
  感觉到她的目光,他淡漠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了她脸上。
  以沫本想大方地微笑,然后像叫江宁那样叫他一声“徐行哥”,却在他目光扫来时,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江宁回头见了她,笑着挥手:“过来!”
  她缓步越过人群,在江宁身边坐下。
  落座时,她敏锐地发现辜徐行眉眼间有些细微的变化,只一瞬,却让以沫读出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怅然。
  与此同时,以沫也忽然想起,她以前,总是坐在他的身边。
  那顿晚餐吃得不尽如人意,以沫和辜徐行没怎么说话,都是江宁在问,问徐行在美国过得怎么样,准备考什么大学,有没有交洋女友。说到后来,见他谈兴寥寥,江宁也便不怎么说话了。三个人静默地吃着饭,江宁尴尬得有些坐立不安。
  菜是江宁点的,全是徐行和以沫喜欢吃的菜式,以沫看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堵在胸口,迟疑了一下,她挑了一只虾球小心翼翼地放进江宁碗里。
  江宁看着那只虾球,欣慰地笑了,他伸手晃了晃以沫的肩:“咱妹妹果然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辜徐行没有说话,微微将脸侧向了窗外。
  窗外,夕阳斜斜地透过玻璃,悉数落进他的清明如水的眼底,将那双幽黑的眸子照得格外通透,依稀透出些琉璃色。
  
  那顿饭到最后算是不欢而散的。
  三人在多功能厅外的主干道上分的手,辜徐行往北,以沫和江宁往南。
  她回头去看徐行的背影,他去势决然,丝毫没有犹疑留恋。再回头看江宁,也是蹙着眉,一脸冰冷。
  走在主干道上,以沫回忆起这么多年来,他们三人的无话不说、休戚与共。那些欢笑、泪水、感动依稀还在眼前,可是现下的他们,竟是如此生分疏离。
  如此想着,以沫竟有些怔忪,连身后有车开过来都未曾察觉。还是江宁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你是仗着那些车不敢撞你吗?”
  以沫愣愣站在路边,暗想,刚才江宁讽刺辜徐行说,如今他和他们吃饭,竟有了餐桌礼仪,浑然不记得当年他们是怎么一起抢零食,分一块鸡蛋灌饼的。这一别,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再相见了。这样走了,下次见面,他们之间只怕不单是餐桌礼仪,而是社交礼仪了。
  他二人都不说话,却不约而同地走到当年偷学格斗的小山岗上,并肩站着。
  时隔数年,聿城军区大院早已经没了往日的生命力,山上荒草杂乱从生,山下,训练的队伍早已散去,操场沉在半明半寐的黄昏光线里,像一片白茫茫的海。
  周遭的光线越来越暗,天空低得像在往他们身上压,压得他们几欲无法呼吸。
  就在最后一线天光收拢的瞬间,江宁喃喃说了一句:“变了。他瞧不起我们了。”
  他忽然大声朝着远处喊道:“美帝有什么了不起的?军长儿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摆那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给谁看?我,辜江宁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比你强,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羡慕我所拥有的!”
  
  
        
第九章(3)
  是夜,聿城又下起了连绵秋雨。
  
  辜徐行在客厅陪了会儿父亲,接过保姆王嫂熬好的燕窝往徐曼的卧室里走去。
  
  宽大的欧式大床上,暴瘦的徐曼深深陷在柔软的鹅绒被里,只露了一张憔悴的脸在外头。见到辜徐行,她空洞的眼睛里略略有了些神采,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辜徐行将她从床上扶起来,用银勺舀了燕窝递给她。
  
  她啜了一口,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低微地嘶声说:“过来。”
  
  辜徐行温顺地俯身凑近她。
  
  她伸出毫无温度的手,触上他的脸,沿着他的眉骨、鼻梁、脸颊轻轻摩挲着,干涸枯井般的眼里渐渐泛起了点水汽:“儿子……我的宝贝儿子。”
  
  辜徐行抿唇不语,他知道,她叫的是另一个人,摩挲的也是另一个人。
  
  他和哥哥面容肖似,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开朗一个内敛,一个热情似火一个静水深流。自他有记忆起,哥哥就是这个家庭的中心人物,他嘴甜乖巧,总是哄得父母和爷爷开怀大笑,他聪明灵敏,天生热爱军事政治,连辜振捷都一再夸他“类己”,是个能继承衣钵的人。
  
  相形之下,辜徐行则太不讨喜,辜振捷和徐曼经常议论说,这两兄弟应该换个位置,当弟弟的反倒比哥哥冷静持重。虽是夸他的话,但是大人从来都不会偏爱冷静持重的孩子,他们都喜欢把家庭生活闹得五彩缤纷的贴心棉袄。
  
  所以,徐曼和辜振捷把他们家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哥哥身上,早早送他去军校,指望他在军界做出成绩,延续他们这一脉的辉煌。
  
  也幸得哥哥在,辜徐行才得以在相对宽松的环境里成长,全面发展。
  
  哥哥的去世,摧毁了父母的全部希望和寄托,他们失去的,不但是一个儿子,更加是辜家在军界的未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曼恍惚的眼神才有了焦点,她捧着辜徐行的脸说:“阿迟,妈妈只有你了。”
  
  辜徐行反握住她的手,伏在她怀里,轻轻“嗯”了一声。
  
  “你是妈妈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你,明白吗?”
  
  “明白。”
  
  “以前听人说心碎、心碎,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心碎。我的心虽然还跳着,但是连我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烂成一地渣滓。阿迟,答应我,以后要听妈妈的话。”
  静默了良久,辜徐行终于又应了声。
  
  “像你哥哥那样,什么话都听我的。”
  
  辜徐行重重地阖上眼睛,半晌说:“好。”
  
  徐曼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像是又有了气力一般,她撑着坐起身:“阿迟,你要明白,我让你听我的,是为你好,不让你走弯路。以前你不能走错路,现在更加不能有半分行差踏错,你不但要为自己活着,还要为你哥哥活着。不要怪妈妈自私,给你这么大压力,可是我们老了,爷爷也老了,我们的希望只有你了。”
  
  辜徐行缓缓起身,垂首舀了燕窝,又递去她嘴边:“我都记住了。”
  
  “好,好。”
  
  徐曼松开紧握着他手腕的手,勉强扯出了点笑意,将那勺燕窝吞了下去。
  
  喂完那碗燕窝,辜徐行又陪了徐曼好一阵,她才渐渐安然睡去。
  
  出门下楼,回到客厅时,那里已空无一人。
  
  王嫂闻声出来说:“首长已经睡了,你也早些睡吧,明天的飞机早!”
  
  辜徐行点了点头,走到客厅一隅,推开窗子,凭窗而立。
  
  一股冷冽的寒意迎面袭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随之灌入耳中,将他浑身的疲惫冲淡了不少。
  
  他借灯光望着漫天针尖似的细雨,发了会儿呆,忽然折身取了把伞,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
  王嫂连叫了几声,见他不应,又不敢惊醒楼上的人,只好作罢。
  *
  *
  辜徐行撑伞站在他们小时候偷学格斗的山岗上,目光迷蒙地俯瞰灯火阑珊的军区大院,雨水“滴答”“滴答”的打在伞面上,他紧绷的神经在这单调的声音里渐渐放松下来,在这样混沌不明的冷雨夜里,他竟觉得舒服了很多,以至于他想这样一直站下去。
  
  他想,如果再见是为了下一次更为浩大的离别,如果再见是为了让彼此再尝一次那种被剥离的痛苦,不如就这样错开,后会无期吧。
  *
  *
  
  以沫胸口憋闷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初冬才见好。但是她爸爸宁志伟的咳嗽越发厉害起来,以前,他只是白天咳,现在更是咳得整晚睡不着觉。
  
  有好几次,以后都在半夜里听见他忍痛发出的闷哼声。以沫心疼得寝食难安,一再劝他去大医院检查,但是他都推说没事儿,坚持用枇杷叶和糖水梨将养着。
  
  直到有一次,宁志伟当着以沫的面咳出血来,以沫终于忍不住,哭着求他去医院检查,他才迫不得已去了医院。
  
  在等爸爸回来的那段时间里,以沫心里忐忑得要命,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心里盘旋。当天,宁志伟回来得很晚。以沫眼巴巴望着他,却迟迟不敢开口问结果。
  
  宁志伟站在橙黄的灯影里,不敢正视她,表情有些发僵。
  
  以沫忽然发现,灯影下的父亲,脸颊已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枯瘦得叫人心惊。
  
  “爸……”以沫强忍着眼泪,叫了他一声。
  
  宁志伟勉强一笑,咳着说:“吃了吗?检查费了点时间,没能赶得及给你做晚饭。”
  
  以沫的眼泪“刷”的滚了下来,哽咽着说:“吃了。”
  
  “我看看我的乖女儿都给自己做了些什么。”宁志伟走到饭桌前一看,“做得可真清爽!爸爸把饭菜热一热,你跟我一起再吃点。”
  
  见以沫站着不动,含泪望着他,他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傻孩子,用这种眼神看爸爸干什么?检查结果出来了,不怎么好,是慢性支气管炎,以后一年只怕有大半年要咳嗽了!”
  
  见以沫还有些似信非信,他拿出一本病历,翻开说:“你帮爸爸看看,医生都写了些什么,龙飞凤舞的,看都看不清楚。”
  
  以沫接过那本第二人民医院的病历翻开一看,上面确实写着爸爸得的是慢性支气管炎,只开了些镇咳消炎的药。病历末尾,还有医生“唐易德”的签名。
  
  以沫终于放了心,一下子扑进爸爸怀里大声哭了起来。他身上混杂了一些味道,算不得好闻,但那是她闻了十几年的,属于爸爸的味道,只要这种味道在,她就会觉得很安心。
  
  那天晚上,以沫睡得很安稳。半夜时,她感觉有人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那种感觉让她觉得幸福,嘴角微微一翘,遂又堕入更深的睡眠里了。
  
  清晨醒来时,以沫怔怔坐在床上发呆,暗暗纳罕为什么前段时间自己竟会有那么强烈的不祥预感,总觉得爸爸会离开自己。
  
  到了学校后,以沫把爸爸的事情告诉了江宁,江宁听完,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只看到病历?”
  以沫点了点头,不解地问:“只看到病历又怎么了?”
  
  江宁眸光暗了暗,说:“没什么……你没看到医生开了什么药?”
  
  以沫回忆了一下,将药的名字一一道来,江宁听了,点头不语。两人闲聊了几句别的,上课铃便响了。
  
  又过了几日,以沫和许荔一起去新华书店买书,回来等公交时,忽然看见一个人骑自行车载着花圈从她面前驶过,原本是极平常的画面,可不知怎么的,以沫的心骤然一跳,吓得脸都白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后,默默爬到床上,抱着被子缩在角落里,咬着被角,悄无声息地哭泣。
  
  她痛恨自己的疑神疑鬼,可是她没办法驱散心头漂浮着的阴霾,她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她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证明爸爸会好好的跟她在一起,比如那本病历。可是,那种不好的预感如一跳无形的巨蟒,紧紧缠绕着她,让她透不过气来——直到那个预感变成现实。
  
        
第九章(4)
  宁志伟死于一场大火。
  
  初冬,他负责看守的仓库半夜突发火灾,他是第一个发现火险的。在没有任何保障措施的情况下,他拎着灭火器,一次次冲进滚滚浓烟中,抑制了火情。然而等到消防官兵赶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烈火烧得不成人形。
  
  所有人都说他用生命保护了国家财产,组织上将他追认为烈士。以沫一夜之间成了烈士遗孤。根据《烈士褒扬条例》,以沫一次性获得烈士褒扬金、抚恤金三十多万,每月定期享受一千多元的生活补助。
  
  因为以沫的情况特殊,作为孤儿的她,既无法留在军区大院的职工房里继续居住,也没有别的去路,组织上开会商量了好几次都没有敲定如何安置她。
  
  就在这时,辜振捷提出了收养以沫。
  
  组织上一致认为这是最好的结果,此事便就此定论。
  
  就收养以沫一事,辜振捷和徐曼狠狠地吵了一架,面对徐曼的阻扰,辜振捷恼道:“抛开我和以沫的感情先不提,就说小宁,五年前,他运输物资去西藏,一辆军车出故障,是他强忍着高原反应,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低温钻进泥水里,在车底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的检查,排除了故障,这才落下了肺病!
  
  “现在他为国家牺牲了,留下以沫这样一个孩子,无论出于什么考虑,我都要收养她!徐曼同志,你也是军人,你应该有对革命烈士有最起码的尊重,和做人最起码的良心。”
  结婚多年来,徐曼从未见过辜振捷如此疾言厉色,哪里还敢顶撞他,只得默默忍受。事后转念一想,如今正是辜振捷往上走的关键时刻,收养个烈士遗孤,也算是件好事,于是也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
  *
  *
  
  以沫住进辜家那天,辜振捷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一桌好吃的。
  
  席间,以沫始终红着鼻子低头不语。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成孤儿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变成辜伯伯的女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吃饭,更加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活着。
  
  她不相信爸爸已经死了,她想证明自己是在梦里,所以拼命地掐着自己的手——告别遗体时如此,父亲下葬时如此,独自坐在家里时如此,无时无刻,她都希望自己可以在某一阵剧痛里醒过来,然后发现爸爸坐在自己身边,一如既往地对她微笑。
  
  那顿饭是怎么吃完的,以沫全然不知道,耳边有很多人对她说话,可是那些声音像从卡带的磁带里传来的,她一个字都听不真切。
  
  最后,整个客厅里就只剩下她和辜振捷了。
  
  辜振捷红着眼睛看了她很久才缓缓说:“以沫啊,想哭就大声哭吧,伯伯在这里,伯伯不是外人,以后就是你的爸爸。”
  
  听到“爸爸”两个字,以沫的心像被扎了一下,一声哭声猝不及防地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溢出,那哭声越扩越大,最终化成了肝肠寸断的号哭:“爸……爸……你说过要看我穿学士服照相的!你说过要等我拿工资给你买烟的!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你怎么可以不等我?”
  
  辜振捷心疼地将她拉进怀里,与至亲的生死离别,他刚经历过,没有人比他更懂那种痛苦。
  以沫在他怀里哭得半只肩膀都麻木掉,这才渐渐止住哭,按住心口哽咽:“伯伯,痛,心里、好痛!”
  
  她好痛,无时无刻不在痛,连呼吸都是痛的。
  
  “伯伯知道。”辜振捷轻抚着她的肩,“比子弹打进肉里还要痛千倍百倍……不过再怎么痛,咱都要坚强地挺过去。”
  
  以沫憋着气,抽噎着点头,心却缩成了一团——她不知道要怎么挺过去。
  
  良久,以沫的气才渐渐顺了些,她木木地坐在原地,不再说话。
  
  辜振捷见她情绪稳定了些,牵着她起身往外走去,一一给她介绍:“这是洗澡间,这是卫生间。”
  
  及至上了楼,他将她带到最里头的一间屋里,屋子被装修得焕然一新,堆满了各种女孩子想要的公仔、玩偶、装饰品,以沫盯着这间屋子轻轻拂动的白纱蕾丝窗帘发呆,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卧室吧,可是这一刻,她非常怀念自己那个阴潮的小窝。
  
  “这以后就是你的房间了,我让家里的王嫂给你买了一些新的衣裤鞋袜,生活用品,都在柜子里放好了,你先用着,有什么需要,只管跟王嫂说。你安心住着,不要和你徐阿姨见外。”
  末了,辜振捷又做了一番别的交代,才略微放心地离开。
  
  那以后,以沫正式成了辜家的一员。
  
  *
  *
  住进辜家后,以沫变得谨言慎行起来,虽然辜伯伯和王嫂都对她很好,但她就是无法身心舒展地面对他们,尤其是有徐曼在场的时候。
  
  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徐曼,脾气比几年前好了很多,在以沫搬进去之后,她从未给以沫脸色看过,但也不热络,眼睛从来不往她身上看,仿佛坐在桌边吃饭的,只是家里豢养的一条新宠物。
  
  因此,每当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时,以沫总觉得芒刺在背,不但不敢抬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每每吃完饭,她都会主动帮王嫂收拾下家务,然后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写作业、学习,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那段日子里,以沫整晚整晚的失眠。在外人眼里,她虽还处在悲伤里,但情绪已经日臻稳定,除了不爱说话以外,该做的事情,她都有条不紊地在做。但是真实的她是什么样的,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每天都会从浅睡中惊醒,然后莫名其妙的害怕,无法入睡。黑暗中的她是如此脆弱,以至于很细微的事情,都可以让她泪流不止。她想开灯,可是又怕被别人发现,说她浪费电,只好眼睁睁等着凌晨四点的到来。
  
  因为凌晨四点的时候,大院的清洁工就会准时出现在她窗下洒扫,清洁工扫得很慢,不断有轻微的“沙沙”声传入她耳朵里,这时,她焦躁的心就会渐渐被安抚,才能勉强睡上几个小时。
  
  这天夜里,她正盯着天花板发呆,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她悚然从床上坐起来,开灯下床,警惕地站在门边。
  
  接着,门外传来一系列响动,只听徐曼哭叫着从她的卧室里冲出来喊:“阿迟,你不能死,你不要也丢下妈妈!”
  
  以沫如遭雷击,涔涔的冷汗从额上冒出,她只当自己听错了,只当徐曼喊的不是“阿迟”而是“靖勋”。
  
  就在她的心跳几乎窒住的时候,外头传来辜振捷的声音:“曼,别怕,你是做噩梦了!阿迟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我不信!”徐曼歇斯底里地声音传来,“我要你现在就打电话给他,马上!”
  
  “好好好,我这就打,不要怕!”
  
  外头又传来一些纷乱的人声、脚步声,以及辜振捷打电话的声音,良久才归于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以沫才蹑手蹑脚地爬回床上,瞪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九章(4)
  因为那个噩梦,徐曼最终决定将辜徐行接回国。
  
  她固然知道自己的反复无常很愚蠢,可是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无法容忍另一个儿子也不在身边,她必须妥妥地看着他在自己眼皮子下,安然无恙地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的决定一旦做出,施行起来自是雷厉风行。
  
  很快,正在美国准备哈佛商学院面试的辜徐行就踏上了回程。
  
  在徐曼的安排下,他回国后,会在聿城一中就读高二上学期,适应一年后,参加来年中国的高考。
  
  *
  冬至那天,漫天飘着雪花。
  
  以沫放学回来的时候,王嫂正端着盘饺子往饭厅走,见到她被头上肩上都是雪花,一边帮她拍打一边说:“赶快进屋啊,别着凉了。”
  
  以沫犹疑着往热闹喧嚣的饭厅走,饭厅里坐了很多人,连江宁他们一家人都来了。
  
  饭桌中心煮着一大锅羊肉火锅,腾腾地冒着热气。以至于以沫有点恍惚。
  
  辜振捷起身招呼她:“赶紧坐下吃饭,就等你了。你看看,谁回来了。”
  
  以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数月未见的辜徐行坐在桌子的正对面,隔着雾气看她。
  
  他背后的玻璃窗外,雪花洋洋洒洒地筛着。
  
  以沫恍然想,他们的分分合合,好像总是和雪有关。
  
  她很快收回眼神,默默在椅子上坐下。愣了一下,似觉不妥,遂又抬头朝他看去,低低地叫了一声:“哥哥。”
  
  辜振捷颇有些开心地笑了:“好,好。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跟着你哥哥玩了,以后你们两兄妹就又有伴了。”
  
  以沫怯怯地看了眼徐曼,她没有什么表情,自顾给徐行拌着火锅作料。
  
  辜振捷舀了碗羊肉汤放在以沫面前,朝那边说:“阿迟啊,以后要多照顾妹妹,知道吗?”
  
  徐曼抬头瞟了眼辜徐行,他表情淡漠地“嗯”了一声,连看都没看以沫一眼。
  
  *
  *
  
  辜徐行只在家里倒了一天时差,隔日便去一中报了道。
  
  报道当天,辜徐行就在一中引起了动乱。
  
  因为在美国待了四年,他的身高体格较国内同龄人秀颀饱满,加之卓越的气质和俊美的外表,他一走进校园就引起所有学生的注意。
  
  几分钟后,连坐在教室里入定的以沫听到了传闻:一中来了位新的体育老师,帅得惊天地泣鬼神。
  
  几十秒后,又有人出来刷新刚才的传闻:刚才那个不是老师,那个好像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大学生,来这里拍戏的。
  
  又过了阵,消息才靠谱了些:刚才那个居然也是学生,校长亲自把他带去高二(1)班的教室了!
  
  接下来的那节课,大家都上得心浮气躁的,大半学生都在传着小纸条议论刚才见到的转校生。
  
  以沫一边记着随堂笔记,一边注意着那些传纸条的小动作,暗想,这还只是低年级组,不知道高二年级都议论成什么样了。
  
  果然,下课铃刚响,班上的同学一窝蜂地往教室门口涌去,直奔高中组教学楼。
  
  许荔是个半点也不肯落于人后的,赶忙拽着以沫去凑热闹。
  等到以沫他们赶到高二年级所在楼层时,高二(1)班的窗户、后门缝都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
  
  高二(1)班正在上语文课,照例的拖堂,那语文老师像是很享受自己班瞬间走红,只恨不得拖到下节课去。
  
  “哎呀,看不清啊!”许荔站在人群后面,拼命地往上跳,偶尔晃到两眼后说:“真的好像明星呀!”
  
  不知怎么的,以沫也被说得有些好奇,明明是那般熟稔的人,可是被这些人的疯狂举动一渲染,她也忍不住踮起脚尖,往教室里看去,一眼望去,只见穿着深黑羽绒服的辜徐行端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上,双唇轻抿,认真翻看着语文教材,他的目光十分淡静,意态纹丝不乱,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以沫踮着脚,隔着窗,出神地看着他精致的侧脸。
  
  “怎么样?怎么样?”许荔着急地问道,见以沫不说话,矮个子的她又开始上蹿下跳。
  
  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那边,辜徐行终于放下书,蹙眉转脸看了过来,他没料到是他,微怔了一下。
  
  那一瞬间,像有一只手重重按在了以沫肩头,她整个人顿时矮了下去。
  
  人群里一阵哗动,与此同时,高二(1)的后门“轰”的被挤开了,挤在前面的几个人被压得扑进了教室里。
  
  后面的人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再不敢上前。
  
  这时,忍无可忍的辜江宁“腾”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后门边,盯着还在门口犹疑的那群人喝道:“你们想怎样?没见过男的是不是?”
  
  辜江宁的校园恶名早已闻名远近,那些人被他一吼,胆小的早已钻了出去。
  
  江宁吸了口气,一手扶在后门框上,怒目看着那些原地犹疑的人,一字一句地说:“不想挨打的,都给我滚!”
  
  说罢,他“砰”的将后门重重摔上。
  
  以沫接连被吓了两次,忙拽着许荔低头回了自己教室。
  
  见人群络绎散去后,高二(1)班的语文老师摇头抚额,暗想,班上有了这两个人,只怕好一段不能消停了。奈何他们都太有背景,她真做不了把他们转去别班的主!
  *
  
  中午放学的时候,江宁黑着脸走到以沫教室门口:“你出来!”
  
  以沫见他语气不善,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一头雾水地收了书本,走出教室。
  
  “宁以沫,我说你是有毛病吧!”
  
  以沫低头不语。
  
  江宁皱着眉说:“别人看就算了,你也跟着凑什么热闹?是没见过还是怎么的?”
  
  以沫也觉得自己有毛病,怎么就去凑那个热闹了,所以任由他训斥,也不还嘴。
  
  以沫沉默地随着他们走进食堂里,找了个空位坐下。在江宁问她吃什么时,她把饭卡递给他,心不在焉地说:“牛肉米线。”
  
  见江宁去买饭了,她这才抬起头,放眼在人群中逡巡,找了一圈,却始终没找到那个身影。她不禁暗想,他会在哪里吃饭呢?
  *
  *
  
  一中多媒体中心的天台上,刚简单吃过中午饭的辜徐行在一处台阶上坐下。
  
  他环顾了下四周,对这片掩映在刺槐枝杈下的天台很满意。
  
  冷固冷了些,但好在清净,人迹罕至,在他看来,这实在是一中最后一片净土。
  
  曲了曲手指,他翻开法博齐的《投资管理学》,凝神细阅起来。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33:47
第十章(1)
  即便再闪耀的明星,如果没有话题,就会渐渐被人抛之脑后。
  
  因为为人低调,从不主动和人说话,再加上表现中庸,辜徐行带来的骚乱渐渐平复了下去。
  
  高二(1)班一些女生起初以为近水楼台,使出各种招数想要和辜徐行走得更近些,然而,让那些女孩子感到挫败的是,他不但丝毫没有为她们的各种伎俩动容,而且还在眼神里透出一种大人对顽劣孩子的厌烦。
  
  几个回合下来,大家都清楚自己和这个冰山男不仅不在一个世界,甚至不在同一个次元,纷纷偃旗息鼓,不再做任何遐想。
  
  除了在学校如此,辜徐行在家里也是这样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回国大半个月以来,他不但从未和以沫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没看过她一眼,两人就算偶尔在厨房、客厅门口遇见了,也都很有默契地擦肩而过。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辜振捷找他深谈了一次,语重心长地叮嘱他:“以沫刚没了爸爸,正是需要温暖的时候,你应该像小时候那样多关心她。我们大人就算再有心关怀她,可是在有的问题上,还是不如你们同龄人好沟通。”
  
  说罢,他把眼神投向徐曼:“你也劝劝阿迟。”
  
  徐曼倒是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漫不经心道:“不是我说你,孩子长大了,就有了自己的是非观,哪里由得了我们做主?他们以前固然好,可那是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圈子里,有共同话题。
  
  现在他们分开了这么多年,又在不同的人文环境里,你叫他们谈什么?让那丫头和我们家阿迟谈怎么面试哈佛商学院,还是谈曼昆的经济学原理?又或者,你让我们阿迟和她谈小女生间的粉红话题?这不像话嘛!”
  
  “我没说他们要谈什么,就是让他多关心关心以沫,你怎么又扭曲我的意思来了?”说罢,他又将矛头指向辜徐行,“你看看你,明明和她在一个学校,下晚自习的时候,也不说等等她,和她一起回来。这还像是个当哥哥的吗?”
  
  徐曼不满道:“她不是天天跟默成家那孩子一起回来吗?扯上我们阿迟做什么?”
  
  谈话的最后倒以辜家两个大人的争执为收尾。
  *
  *
  
  辜振捷那席谈话并未对辜徐行产生什么影响,他照例独来独往,照例对以沫客气冷漠。
  
  以沫渐渐的也习惯了这样的他,反倒是江宁,横看竖看都看辜徐行不顺眼,不是对以沫抱怨他在学校装不认识他,就是抱怨他不肯和他们一路回家,愤然指责他“装清高”。
  
  其实,以沫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曾经那么美好的感情一眨眼就一去不复返了,那种感觉就像有人忽然从你手里夺走了什么一般。
  
  多年后,以沫看美剧时,偶然听到这样一段很正确的话:
  
  人在面对感情挫折时,会经历五个阶段:抗拒、愤怒、自欺欺人、消沉,接受现实。
  
  当江宁对徐行的巨大改变,从抗拒变为愤怒的时候,以沫已经提前进入了自欺欺人的阶段,无论辜徐行表现得多么冰冷,她都坚信,不是他变了,而是别的什么变了。
  
  有时候,自欺欺人能产生一种让人平静的强大力量,所以,当江宁表现得十分狂躁的时候,以沫总是轻言细语地安抚他,压住他的怒火。
  
  然而,江宁积压数日的怒火,终究还是爆发了。
  
  *
  那天晚上,江宁早早的去以沫教室门口等她下自习。
  
  以沫他们班刚好在模拟考试,循例又要拖堂。等到以沫拖到最后一刻出来,江宁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我还以为提前交卷出来就能早点回去了,结果白耗在你们教室门口了。”
  
  以沫抿了抿嘴,低头说:“不好意思,考卷有点难,我没办法早交卷。”
  
  江宁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日本来的啊?老低着头,说话声音跟蚊子叫似的干什么?抬头挺胸,自信一点,说话要口齿伶俐。”
  
  以沫垂着眼角,柳叶般微微上挑的眼睛光芒微转,她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正看着她眼睛的江宁心中莫名动了一下,不得不承认,以沫的眼睛生得很漂亮,虽然是上挑状的,却一点也不妖媚。平日里看不觉得什么,但是如果她的眼神不经意的一流转,总会让人联想到春水涟漪。让看到的人,有种被被鹅毛尖滑过心口的悸动。
  
  江宁的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蹙眉丢了句“走吧”就快步往前去了。
  
  等江宁他们到车站时,只能赶到末班车了。
  
  江宁他们上车一看,车上已经快坐满了,只剩下最后一排还空着三个位子。江宁和以沫在后排坐定,扫了眼车里的人,几乎被大院的家长、子弟包圆了。
  
  “师傅,开车呀!孩子回去还要早睡呢。”
  
  有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见车子快坐满了,连声催着。
  
  公车司机慢悠悠地说:“急什么?末班车,落了学生就不好了。”
  
  公车司机顶着压力又等了很久,觉得责任尽到了,便发动了车子。
  
  江宁和以沫正说着话,刚开出几步的车子又停了下来,前门“哗”的打开,与此同时,一个穿着深色大衣的身影挟裹着寒气登进车里。
  
  他二人随之看去,和来人眼神一撞,都愣了下。
  
  辜徐行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滑过,又落在了那个唯一的空座上,片刻后,他默然收回眼神,将零钱投入投币箱里,兀自走到扶手边,抱书静立着。
  
  以沫眼神暗了暗,低头的瞬间,她瞟见江宁原本轻松的脸色一下子消失了,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捏了起来。
  
  公车大门再度关上,飞快地前驶去。
  
  那一路上,以沫明显感到江宁在忍,他的脸色阴沉得厉害,紧握成拳的手微微轻颤着,他的目光数度瞟向站在那边的辜徐行,忍了又忍的怒气在胸口鼓胀。
  
  耳听得他的喘息越来越粗,以沫预感不好,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江宁已经“刷”的起身,稳步朝辜徐行走去。
  
  满车人都惊讶地看着江宁,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辜徐行亦诧异地回头望向他,却被他一把揪住了衣领。
  
  “辜徐行,你什么意思?”江宁铁青着脸问。
  
  以沫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快步冲上去,又像忌惮什么,不敢太上前,拽了拽江宁的衣摆:
  
  “江宁哥,你干什么?快放手。”
  
  “你别管!”江宁冷冷地甩开她。
  
  以沫被推得后退两步,下意识地扶住就近的一个椅子背。
  
        
第十章(2)
  车上,胆小的人已经尖叫起来。
  
  辜徐行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站着,语气低沉却透着股慑人威严:“你放手。”
  
  司机见出了事,连忙刹车,从驾驶室里走出来,呵斥:“你们干什么?不许在车上闹事,都松开!”
  
  说着,司机上前去拉架,不料手刚触到江宁的臂膀,就被他挥出了老远。
  
  司机气不过,快步走回驾驶室,打开车门,指着外面说:“你们要闹都给我出去!”
  
  江宁松开辜徐行的衣领,拉着他二话不说地就往车外走。
  
  以沫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了车,提心吊胆地跟着他们。
  
  身后,车子已经开走,整条马路上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了。
  
  江宁气咻咻地走出了老远才放开辜徐行,转身挥手一拳砸在了他脸上。
  
  辜徐行没控制好平衡,差点摔倒在地,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就在江宁挥手准备落第二拳时,他飞快地出手,紧紧地捏住了他的手腕,他合上眼睛,深吸了口气,骤然睁眼,重重地把江宁的手甩了下去。
  
  末了,他用大拇指轻轻抹了一下嘴角,目光锐利地扫向江宁:“我还想问你什么意思!”
  
  江宁大口喘了几下,冷笑:“没想到几年不见,你装模作样的本事越来越好了!我问你,为什么
  总躲着我们?我们是哪里寒酸磕碜了,还是哪里脏了臭了,惹得大少爷你这么敬而远之?”
  
  辜徐行表情冷淡地说:“我一向都是这样。”
  
  江宁气极反笑:“你一向都是这样?那你告诉我,当年跟我们组三人团的人是谁?跟我们一起疯一起闹一起笑的人是谁?又是谁说,没有我们,青春很苍白?原来,我记得的那个人,竟然不是你?!”
  
  他话音落下后,四周为之一静。
  
  辜徐行缓缓垂下眼睛,不让人看清那里的神色。
  
  江宁粗重的呼吸夹杂着异样的声音响起:“你想过我们的感受吗?撇开我不谈,说说以沫,这么多年里,她每天从不间断地练格斗术,就是为了有天能为你做些什么;这么多年里,她每天都在认真学习,没一刻敢放松,就是因为她答应过你要每门课都考九十分……她从没说过她想你,可是你问问她,为什么每次都走在我背后?为什么?因为我的背影很像你!”
  
  闻言,以沫的肩膀重重地颤了一下,神色复杂地看向江宁。
  
  良久,辜徐行抬起头来,望着他淡淡说:“你说完了?说完我走了。”
  
  在他转身之际,江宁吼道:“辜徐行,你浑蛋!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大浑蛋!”
  正
  稳步向前走着的辜徐行忽然顿住脚步,没有回头:“辜江宁,觉得物是人非的,并不是只有你!”
  
  *
  *
  
  回到家时,夜已有点深了。
  
  辜徐行疲惫地将手里的书丢在客厅桌子上,一言不发地去了浴室。
  
  将淋浴开关拧到最大,他仰面站在花洒下,热水顺着他修长的脖颈蜿蜒而下,流过他紧绷的身体,热水的温度让他的僵冷的四肢再度复活。
  
  他单手覆上双眼,略做停留后滑上头顶,他在热水中睁开微微泛红的眼睛,重重靠在浴室的墙壁上,只有在这种密闭空间里,他才可以卸掉全部伪装。
  
  不知过了多久,他关掉水阀,取下自己的浴袍系上,倦倦地打开浴室的门。不料刚一开门,就见以沫低头站在浴室和洗手间相接的狭窄甬道里。
  
  门开的瞬间,以沫应声抬起了头,迎着他的目光看去。
  
  这是这么久以来,以沫第一次有勇气正视他。
  
  他有些苍白的脸上透着热气蒸蔚出的潮红,嘴角处隐隐有些淤青,因来不及掩饰,他的眼神里不再是平日里的冰冷,透着些茫然忧悒,甚至于脆弱。
  
  他索性也不再掩饰,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那目光倒像是一种诘问。
  
  一滴热水颤动着从他的长睫上滚落,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以沫移开眼睛,慢慢地说:“哥哥,今天的事,我代江宁哥跟你道歉,真对不起。”
  
  辜徐行木然不动,只是那样紧紧盯着他,浴袍下的胸口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有很多话要跟她说,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喉头动了动,他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以沫站在满室氤氲的水汽里,缓缓蹲下身子,将头埋在膝上,自己把自己紧紧抱住。
  
  *
  *
  大寒后,聿城的气温跌到了史上最低点。
  
  阴霾的天空,湿冷的天气让人心烦意乱,忧郁不安。不知是因临近期末考试,还是这天气的影响,整个一中都萎靡不振。
  
  周五这天下午,压了数日的低气压终于化作了团团大雪发作,俄尔便天地一色了。
  
  上下午课时,以沫忽然觉得肚子很疼,那种疼说不上来,坠胀难耐。起初,她还可以忍受,一边按着肚子,一边蹙眉做笔记,过了一阵子后,那种痛从小腹蔓延至大腿,并开始剧烈抽搐起来。她疼得脸色铁青,终于忍不住趴倒在课桌上。
  
  任课老师素来知道以沫是个学习态度端正的好孩子,所以没有在课堂上指责她,下课后轻轻走到她身边问她出了什么事。
  
  以沫咬着唇说:“老师,我没事儿,就是肚子有点疼。”
  
  那位老师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转身去自己办公室,用一次性杯子倒了杯热水给以沫:“没事儿,这个痛一痛就过去了。下节自习课你趴着休息下,等好点了就先回去。”
  
  以沫感激地点了点头。
  
  老师走后,许荔也凑上前来嘘寒问暖。以沫捧着热水,小口小口地喝着,有些虚弱地说:“没事儿。”
  
  等喝完那杯热水,最后一节自习课的铃声也响了起来。许荔丢下一句“要是等会儿还疼告诉我,我送你回家”,就回了座位。
  
  说来也怪,喝完老师给的那杯热水,先前那阵痉挛似的疼痛居然缓解了很多。以沫小心翼翼地趴在座位上,大气也不出一下。渐渐的,那阵疼痛越来越轻,只微微胀在那里,接着,一股暖流从她小腹里流出,疼了大半天的肚子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轻松。
  
  下课铃响了之后,同学们因周末到来而欢呼,他们收拾好书包络绎散去。
  
  以沫正在收拾书包,已经收拾停当的许荔走上前来说:“以沫,你肚子还疼吗?”
  
  “已经没事儿了,你稍微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以沫,今天我家请客,我要赶时间去馆子吃饭,就不跟你一起走了。”
  
  见以沫说“好”,她挥了挥手,快步出了教室门。
  
  以沫收拾完东西,从座位上起身,一股更大的暖流从她腹中流了出来,她一晃眼,赫然见椅子上出现了一滩血迹!
  
  她脑子一炸,下意识地原地坐下,六神无主地抱着书包。
  
  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全蹿了出来,她是不是得了绝症要死了?
  
  如此想着,她嘴角居然露出一丝和她年龄极不相符的苦笑来。
  
  心“怦怦”地乱跳了好一阵,她转念一想,不对啊,自己一向身体健康,怎么会忽然就得了绝症?肚子疼……流血……莫不是?莫不是有些女生说的月经?
  
  初一下学期时,以沫班上很多早熟的女孩经常偷偷的在一起议论什么“月经”,并且还说,女孩子一旦来了这个,就真正变成了一个女人。
  
  在那个生理卫生知识还没有普及的年代,这种事情根本上不得台面,也不能放在大众口里议论。有些家里的家长也不敢和女儿谈及这个,只偷偷地往孩子书柜里放卫生巾,期望孩子能自学成才,知道那个是干什么用的。以沫也是从许荔嘴里知道月经这件神秘事情的,大致是说,每个月都会流几天血,但是流得不多,死不了人。
  
  坐实这个想法后,以沫才回过神来。她面红耳赤地望着身边走来走去的人,好像刚做完贼一样。
  怎么办?裤子后面一定也全是血了。如果被同学看到该怎么办?那还不如杀了她算了。
  
  定了定神,以沫强作镇定地翻出卷子,假装认真地做了起来。她一边做题一边琢磨,为什么一来这个,自己就变成真正的女人了呢?她又偷偷拿文具盒背面照了下自己,没变啊,眉毛还是那个眉毛,眼睛还是那个眼睛嘛!
  
  这时,下了课的江宁来接她,一看到江宁,以沫的心就悬了起来,她故意一脸严肃地做着卷子说:“江宁哥。你先回去,我们班主任留我有点事情,我晚点自己回来。”
  
  她装得很那么回事,江宁也就信以为真,自行离开了。
  
        
第十章(3)
  她装得很那么回事,江宁也就信以为真,自行离开了。
  
  以沫长舒了口气想,等外面天都黑了,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她再走,到时候小心一点,就没人看得见了。
  
  如是想着,她索性认真做起卷子来。
  
  一个小时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以沫看看天,满心怨念地看着前面几个凑在一起打牌、看闲书的男生,抱怨他们怎么还不回家,难道不饿吗?
  
  对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来说,可以不用回家,不被关着读书,还能够有个暖和地方打牌、看闲书,肚子饿算什么?
  
  他们又玩了一个多小时,中途还吃了不少零食,并且朝看似用功的以沫投去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目光。
  
  那一瞬间,以沫真的很想就此死了算了。
  
  心焦加胃火,以沫头开始发晕,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煎熬地等啊等,等到那群人散去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
  
  以沫如蒙大赦地起身,没有关灯,试探性地往门外走去。她刚走到楼下,就见几个高年级的住读生迎面朝她走来,紧接着,几个晚归的初中学生也说笑着下了楼。以沫吓得踮起脚,靠着墙壁站着。
  
  等那群人全散去,以沫已经完全没了勇气,灰溜溜地回了教室。
  
  此时的她,已经彻底绝望,身后的血渍让她像一个满身罪证的杀人犯。
  
  她缓缓摊开课本,木然看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见夜色越来越深,外面的雪越来越大,以沫终于委屈得“嘤嘤”而泣。这一刻,她多想爸爸!如果爸爸还活着,她就不用受这么多委屈了。如果爸爸还活着,她就不用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一样了。
  
  还未来得及多想,教室的大门“吱呀”被推开了。
  
  以沫赶忙擦去泪水,抬眼看去,只见穿着黑色羽绒服的辜徐行站在门口,眉心微锁,定定地看着她。
  
  以沫以为是看错了,眨巴了下眼睛,见他还在,一大滴眼泪又滚了下来。
  
  辜徐行收了伞,走到她身边,淡淡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以沫紧张地盯着他,强作镇定:“我……一会儿回去。”
  
  辜徐行将伞放下,靠着她附近的桌子坐下:“那我等你。”
  
  “不用……真不用……你先回去,我自己等会儿就回去!”
  
  “还有十分钟就九点半了,你现在还不去赶末班车,是想走回去?”
  
  以沫急得几乎哭了出来:“我说了,不要你管。你先走。”
  
  辜徐行狐疑地看着她,加重了语气:“你到底怎么了?”
  
  “我让你走!”
  
  以沫的也来了脾气,捂着耳朵大声说。
  
  辜徐行意识到什么不对,起身来拉她:“起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以沫十指紧紧抠着板凳,就是不肯动。
  
  她的倔强,他从小就领教过,他不再和她废话,蹲下身,抿唇去掰她的手指。
  
  她掰得可真牢,他费了好一番巧劲才掰开她一根手指,见她还准备往回缩,他索性紧紧将她的手指握在掌心里。掌握了技巧后,他掰开一根手指就握住一根,直到将她整只手都紧握在手里。
  
  “还是不起来?”
  
  见她还要负隅顽抗。辜徐行来了脾气,一手紧握着她,一手伸到她膝下,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以沫吓得尖叫一声,板凳“当啷”一声掉了下去。她又羞又窘,双手挣扎着乱挥。
  
  “别动。”
  
  辜徐行双手收紧,将她紧紧禁锢在怀里。将她彻底降服后,他这才去看那凳子上的蹊跷。见到那滩血迹,他恍然大悟,垂头去看怀里的以沫。
  
  她的脸近在咫尺,红得像只番茄,她一双眼紧紧闭着,长捷轻轻打着颤。他越看她,她的脸就越往里缩,恨不得钻进他胸口。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悄无声息地翘起了嘴角。
  
  他的语气难得的温柔:“好了,没事了,我们回家。”
  
  说罢,他将她轻轻放下,拿起伞,牵着她的手就往楼下走去。
  
  出了大楼,以沫又不肯往前走了。
  
  她怯怯地看着外面的行人,踯躅不前。
  
  辜徐行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脱下身上的羽绒服披在她身上。
  
  以沫侧脸看他,他里面只穿着一件白衬衣,外加一件黑色毛线背心。
  
  以沫望着天寒地冻的天,忙去脱那件羽绒服,不料却被他握住了手:“穿着。再啰唆,我真的会感冒。”
  
  说罢,他撑开伞,牵着她快步往雪地里走去。
  
  *
  
  回到家后,以沫发现整个院子里黑灯瞎火的,一个人都没有。
  
  辜徐行一边开门一边解释:“爸爸受了点轻伤,在医院做手术,他们都去医院了。”
  
  “伯伯不要紧吧?”
  
  “轻伤。”辜徐行打开灯,“先去洗澡吧。”
  
  以沫见他一副惜语如金的样子,也噤了声,默默去了浴室。
  
  站在热水里冲了很久,以沫才回过神来。从尴尬、惶恐、不安中走出来后,她整个人渐渐舒展了开来。眼前闪过刚才的一幕幕情景,他的怀抱,他温热的气息,在一刻,竟像挥之不去般萦绕在身旁。她的心紧紧缩着,连带着整个身体都紧绷了起来。
  
  磨磨蹭蹭地洗完澡和衣服后,以沫不安地走进客厅,寄希望他不在。
  
  不过那天似乎是她的灾难日,她希望什么,什么就会落空。
  
  “把桌子上的东西吃了再睡。”坐在沙发上看书的辜徐行头也没抬。
  
  “哦。”
  以沫低声应道,走到桌子前。桌上放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汁水,里面放着两颗荷包蛋,上面还飘着几个红枣。
  
  以沫红着脸,端起那碗汤,抿了一小口,甜的,是红糖水。
  
  慢吞吞吃完那碗东西,以沫觉得身体热乎了起来,尤其是胃里、小肚子里,暖和得格外舒服。
  
  她瞥了辜徐行好几眼,他都是一副认真看书,完全无视她的样子。
  
  把碗送去厨房后,她挪到客厅里:“哥哥,我去睡了。晚安。”
  
  “嗯。”
  
  他低低应了声,将手里的书翻到了下一页。
  
  *
  
  以沫推开房门,在黑暗里发了一会儿呆,转身锁门,开灯。
  
  灯亮起来时,她一眼就看见书桌上多了两样东西:一个黑色塑料袋和一本书。
  
  她疑惑地上前,打开黑色塑料袋一看,见是一包卫生巾,她忙将袋子合上,刚平静下来的心又乱跳起来。
  
  她拿起桌上的那本书一看,几个硕大的字闯进眼帘——青春期生理卫生。
  
  她赶忙丢掉那本书,低低地叫了一声,抱着那包卫生巾一头钻进被子里,紧缩成一团:她又一次希望自己干脆死了算了。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34:07
第十一章(1)
  那年寒假,以沫过得并不快乐。
  
  因为长期失眠的缘故,以沫在期考中发挥失误,从班级第一掉出了前五,这在以沫他们班上,着实是个爆炸性新闻。反倒是以沫自己,在拿到成绩单后,一脸淡然。
  
  大雪封城的季节,外面冷得无处可逃,学校又不能去,以沫只能整日窝在卧室里看书学习。
  
  随着年关逼近,以沫越觉凄惶。她不知道在别人家过春节是什么感觉,她要怎么表现,才能让别人觉察不出异样,她又要怎样,才能打压掉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凄凉感。
  
  即便心事重重,她却也从未再流过泪。她一再告诫自己要坚强,要逆来顺受,决不可做林妹妹。然而她控制得住自己的眼泪,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失眠症。
  
  腊月二十五那天,以沫正精神恍惚地背着英语课文,保姆王嫂敲门说是有人来找。她按压着心头好奇,跟王嫂下了楼,发现上门的竟是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来人程式化地问了她一些生活方面的问题,便将存有她生活补助的折子交给了她。
  
  以沫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是默默接过了那个折子。
  
  是夜,以沫又是彻夜未眠。
  
  次日天刚拂晓,她便起身换衣,穿戴整齐地出了门。
  
  等以沫坐公车赶到第二人民医院时,天已大亮。
  
  以沫站在医院大厅里,也不知道失眠到底该看什么科。一番咨询下,工作人员建议她看看内科。见她一个小女孩子自己来看病,那工作人员也动了恻隐之心,又补了一句:“你先买个病历本,挂上号,问问专家。别急着乱买药,这种病最好还是去专业的精神心理科看看。我们医院虽然好,但是重点科室是肿瘤和骨科。听明白了不?”
  
  冷不丁地听到“肿瘤”二字,以沫的心猛跳了几下。她道了谢,精神恍惚地去排队挂号,最后用一块钱买了本病历册。
  
  以沫从未想过这么轻松就能得到一本病历册,她以前一直以为,非要看完病之后,医生才会给病人写一本病历册,她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病历册的蓝色封皮,目光扫过“第二人民医院(肿瘤医院)”几个字时,她一下子怔住了。
  
  她捏着那本册子,快步跑到刚才的咨询处,惊恐地问:“叔叔,为什么是肿瘤医院,以前没有这四个字啊!”
  
  那个工作人员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医院的重点科室是肿瘤,说白了,来这里看病的,主要还是看肿瘤的。我们医院年后就要正式更名为肿瘤医院了。”
  
  以沫“哦”了一声,发迹间沁出些冷汗:“请问,你们医院有个叫唐易德的医生吗?”
  
  “有啊,他是我们从上海请来的肺癌专家……小姑娘,你怎么了?”
  
  以沫目光直直地看着他,梦呓般说:“请问,唐医生的办公室在几楼。”
  
  “在三楼。小姑娘,你没事儿吧?”
  
  “没事……谢谢了。”
  
  *
  三楼。
  
  以沫怔怔地坐在唐医生的办公室外。
  
  坐在她身边候诊的全是形销骨立,不断咳嗽的中老年人,他们见以沫这样一个年幼的小女孩也在这里,纷纷朝她投去探究的目光。
  
  以沫泫然看着那些面色枯败的人们,仿佛又看到了几个月前的父亲。
  
  那一刻,以沫终于有了一种此身临渊的晕眩感。
  
  “小姑娘?你是陪人来看病吗?”
  
  身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虚弱地跟她搭话。
  
  以沫木然摇头。
  
  老太太骇了一跳:“你自己来看这个?”
  
  以沫已经失却了应对的力气,机械地又摇了摇头。老太太正欲发话,里面传来医生醇厚儒雅的声音:“徐彩莲……”
  
  那老太太便在她儿子的搀扶下进去了。
  
  压抑了数月的猜疑,终于就要水落石出了。她现在就坐在真相的门口,可是她要不要推开这扇门?她看过蓝胡子的童话,深知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扇禁忌之门是不可以被打开的。可是,如果不打开这扇门,她一生都会被门后的内容所困扰。
  
  她手脚冰凉地坐在那里,脑子里天人交战。
  
  不知道过了多久,先前那个老太太从里面走了出来。以沫浑身打了个激灵,骤然起身,拦下她问:“婆婆,能不能借你的病历看一下?”
  
  老人家有些不解,但还是把病历给了她:“病历看不出什么的,还是要去做扫描。”
  
  以沫快速翻开那本病历,几排刚劲清秀的蓝墨水字撞进她眼帘,她愣愣看着那本病历,喃喃道:“不是他……不是他的字……”
  
  将病历还给老人后,她一言不发地拖着脚步往楼下走去。
  
  *
  连以沫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家的。
  
  一进门,王嫂就被她苍白的小脸和空洞的眼神吓了一大跳,追上去问她怎么了,她乏乏地摇头,径直走进自己的卧室倒下。
  
  她直直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白生生的屋顶上投映出一大堆凌乱的画面,那些画面最终拼凑成一大片浓重的色块,向她压去。她陷在那片色块里,晕乎乎地睡去。
  
  等到王嫂来敲门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以沫醒来时,发现自己没有盖被子,好在屋里暖气大,倒也不曾怎么凉着,她从床上爬起来,头重脚轻地去开门。
  
  门刚一打开,王嫂就叫了起来:“哎哟,脸怎么红成这样了?别发烧了?”
  
  说着,她赶忙拿手试她的额头:“是有点发烧了!出去着凉了吧?这年边上,可不兴感冒。等会儿洗澡,阿姨给你刮刮痧。”
  
  以沫望着她,眼窝热热的。
  
  晚上,王嫂依言给以沫刮了痧,刮完后又给她喝了一大碗红糖姜水。她二人满以为睡一觉就能好起来,不料以沫早上起来却咳嗽起来。
  
  因为烧已经退掉,所以她们也都没拿这点咳嗽当事儿,却没想到以沫这一咳竟咳了十几天。那个以沫抗拒了很久的春节,居然就这样被她咳过去了。
  
  过了初七,大人一上班,年味随之淡了,一切秩序又恢复了正常。
  
  *
  这天晚上,辜振捷两父子在客厅里看新闻。
  
  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徐曼皱着眉把王嫂叫了过来:“去,把洗手台下的头发清一下。怎么回事?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掉头发,一掉掉那么多。”
  
  辜振捷立马别过头,压低声音说;“又怎么了?别没事找事。”
  
  徐曼尖着嗓子说:“你可别搞错,我这不是找事,我这可是在关心你那个干儿女。你见过十五六岁的女孩那么掉头发的吗?我可是警告你,这不是个好现象,怕是她身体哪里出毛病了。”
  
  “大过年的净不说点好话。谁没掉过几根头发?”辜振捷不满地嘀咕了几句,显然是没放在心上。
  
  王嫂生怕他们起矛盾,飞快地去卫生间把头发清理掉了。
  
  次日一早,辜徐行在以沫洗漱完后去了趟洗手间,他打开灯,蹲下腰在黑色大理石地板上认真细看,若有所思地拈起几根黑直长发来。
  
  怔了怔,他将那些长发全捡起来打结,丢进马桶放水冲走。
  
  傍晚吃饭的时候,辜徐行刻意观察了下以沫的脸色,一双修眉下意识地紧蹙起来。
  
  因为徐曼和辜振捷都没回来吃晚饭,以沫便放胆发着呆,木然吃着碗里的东西,浑然不察有人盯着她看。
  
  心不在焉地吃完饭后,她一声不响地出了门。
  
  辜徐行望着她的背影,心微微地一沉。
  
  “这孩子,最近透着奇怪,失魂落魄的,像又回到她爸爸刚没那段时间里了。”王嫂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叹息着说。
  
  辜徐行心思复杂地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出起神来。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辜徐行才听见院外传来她的脚步声。
  
  他眼睛一亮,却不动声色地拿起遥控器,挨个换起台来。
  
  以沫一如既往地轻声进门,低头快步越过客厅往楼上走,辜徐行微微回头看去,她抿着唇,像在想着什么心事,面色很凝重。她的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一眼之下,还是让他看见了袋子口边露出的白色菊花。
  
        
第十一章(2)
  清晨,一身黑衣的以沫走进了烈士墓园。
  
  入春来,聿城连日阴雨,直到昨天才晴了会儿。以沫踏着湿漉漉的青石台阶,走到苍松翠柏围绕的一排墓碑前。
  
  她蹲下身,伸手拂去爸爸墓前的落叶,将昨夜买来的水果、菊花、蛋糕依次放在墓前。
  
  做完这一切,她盯着那张黑白照片出了会儿神,缓缓伸手在那方寸小照上摩挲:“爸爸,生日快乐。”
  
  她在墓碑旁坐下,将头靠在冰冷的石碑上,缓缓闭上眼睛:“爸,我想你。以沫真的很想你!”
  
  初春料峭的寒风从松柏枝桠间穿过,其声呜呜,像是悲鸣。几大点水珠随风而落,冰冰凉凉地砸在她脸上。
  
  她缓缓抬手,抚住自己单瘦的臂膀,然而还是抵不住那内外交加的寒冷。她将自己缩得小点,再小点,缩得像一只停落在爸爸墓前的寒鸦。
  
  她久久地坐在那里,坐得越久,空气中的寒冷便越往她骨髓里钻,她冷得发僵,几乎颤抖起来,可是内心底却有一种自虐的快意:很快,这寒冷便会冻住她,冻住她片刻不得安宁的心,最终冻住她所知的一切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冰凉又落在她脸上,继而又有几点落在她眼皮上、唇上、手指上。
  
  她轻轻掀起眼皮,缓缓抬眼往上空看去,淅淅沥沥的春雨如断线玉珠般开始往下坠。
  
  上天竟残忍到连让她和爸爸多聚一会儿的机会都不给。
  
  聚集在心头多日的情绪在这一瞬间达到临界点,几欲从她胸腔里爆发出来,她不走,她偏不走,哪怕天塌地陷,她就是不走。
  
  不过瞬息,雨势骤然加急,又冷又硬的,砸在她身上如初冬的雹子。
  
  委屈、愤恨、悲痛、怨怼,种种情绪在她心里翻涌着。
  
  她的鼻尖忽然有些发酸,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命运要对她如此不公。
  
  她返身半跪在墓碑前,双手牢牢抓住墓碑,像抓着爸爸的臂膀,想要哭叫,胸口却堵着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只能望着爸爸的照片大口大口喘息。
  
  她的脑子越来越涨,心抽搐着疼。就在她几乎晕厥过去的时候,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未及反应,整个人已落进一个温暖的怀里,她憋住气,睁眼朝来人看去,在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那股哽在胸口的气终于迸发了出来。
  
  她紧绷着脸,死死揪着他的衣襟,忍了多时的眼泪决堤而出:“我爸……爸爸……不是英雄……不是……他知道自己快死了……那火,是他自己放的……”
  
  “以沫,不要胡思乱想。不管你爸爸是不是别人的英雄,他都是你的英雄。”
  
  “哥哥,我好难过!好难过!你知不知道,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他被烧得不成人形的样子……他是为了我,才死得那样惨!”
  
  他抿紧唇,挺直腰身,半跪在雨地里,将浑身湿透的她从地上捞起来,裹进自己的怀里。
  
  “以沫,听我说,你爸爸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就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你不能辜负他最后的心愿。”
  
  “可是我好怕!”
  
  闻言,辜徐行松开她,伸手用力擦去她的眼泪。
  
  她哀哀地看着他,头发散着贴在脸上。
  
  他出神地看着她,依稀有一种错觉,觉得什么正从她身体里流逝,他悚然心惊,再度将她揽进怀里:“不怕,哥哥在。”
  
  她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像是溺水者搂住一片求生浮木。辜徐行感同身受地将她抱紧,再抱紧,他一手抱住她的后脑,一手勒住她的腰,下巴重重抵在她头顶。
  
  她在他怀里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
  
  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像是想将她的哭声镇压下去。
  
  整个世界都被茫茫的水汽漫漶了去,可是她忽然不怕了,她不再身陷绝境,她不再孤立无援,她在他的怀里找到了灵魂的安妥。
  *
  *
  
  等以沫情绪平定了些,辜徐行起身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
  
  那场大哭冲走她积攒数日的负面情绪,也冲走了她全身的气力,她刚起身,整个人又脱力似的往下坠。
  
  辜徐行一言不发地在她面前蹲下:“上来,我背你。”
  
  以沫恍然看着他的背,温顺地趴了上去。
  
  辜徐行背着她走出烈士墓园,又走了数百米才打到车。坐在出租车里,被暖气熏了好一会儿,辜徐行打了个喷嚏,这才觉得冷。
  
  他回头看靠在车窗上的以沫,她像是睡着了,惨白的脸上泛着诡异的酡红。
  
  他只当她累极了需要休息,所以也没叫醒她。
  
  车开到军区门口时,辜徐行跟门卫说了特殊情况,车子才得以直接开到他们院子门口。下车时,他拍了拍以沫的肩:“以沫,醒醒。”
  
  以沫丝毫反应也没有,像是睡死了过去。不得已之下,他又去拍她的脸,指尖刚触到她的脸,他的脊背不禁一僵——她的脸烫得像火烧一般。
  
  来不及多想,他坐回车里,急急让出租车往军区医院开。
  
  下了车,他毫不犹疑地将她从车里抱了出来,快步往医院里跑去。
  
  他刚跑进医院大厅就被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江宁拽住了,江宁微喘着问:“她怎么了?大老远就看你抱着她往医院跑?”
  
  辜徐行哪里顾得上回答他的话,一边跑一边说:“你去我家,叫王嫂拿点她的干衣服来。”
  
  江宁哪里肯依,伸手去抢以沫:“你去叫人,换衣服,这里我来。”
  
  辜徐行将以沫抱得更紧些:“不要废话,你去!”
  
  说着,他抱着以沫快步冲进诊室。
  
  等江宁把王嫂带来时,以沫已经靠在长椅上挂水了。
  
  见江宁问及病人情况,医生解下口罩:“病人高烧40度,幸亏赶来得及时。还有,她现在有点脱水。先打退烧针看看,再等她她醒过来观察。”
  
  王嫂手脚麻利地单手抱起以沫,一手举着输液瓶,将她背去住院部的单间里,帮她把衣服换了。
  末了,她拿出了点家长做派,对辜徐行说:“阿迟,这边交给江宁看着,你跟我回去把衣服换了。你爸爸妈妈前脚刚去北京开会,你们两个后脚都全病了,我怎么交代?”
  
  辜徐行不放心地看了眼以沫,转而定定看着江宁:“好好照顾她。”
  
  江宁冷着脸说:“还要你说!好像这么多年是你在照顾她一样。”
  
  等他们全出了病房,江宁快步下楼去小卖部买了块干毛巾,扶起以沫的头,轻柔地擦了起来。
  
        
第十二章(3)
  两瓶水挂完,以沫才悠悠醒来,她虚弱地抬起眼皮,好一会儿,她眼前的青黑才消退。
  
  “醒了醒了。”
  
  王嫂最警醒,一下子就发现了。
  
  她赶紧冲了一碗葡萄糖水,坐在以沫床前细心喂了起来。
  
  如医生所言,以沫一醒来就开始咳,而且越咳越厉害,几乎连水都喝不下去。
  
  医生闻声赶来,又是检查,又是量体温,最后做出诊断,说是肺炎,必须留院治疗。
  
  确诊后,护士小姐端着一盘子打针小针前来“伺候”,看得江宁都有些胆寒。
  
  等所有针都打下来,天已经黑了。
  
  以沫喝了点粥,沉沉睡了下去。
  
  王嫂见她脸色转好,似乎没白天那么咳了,好说歹说地让他们各自回了家,自己留下照顾。
  
  入夜,忙了一阵天的王嫂疲乏地在旁边的小床上睡下了。
  
  脑袋里嗡鸣了半天,她的意识渐渐松弛下来。她不敢睡得太死,哪怕困得厉害,也一直强迫自己保持半寐半醒的状态。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朦朦胧胧听见一阵粗重的喘息。她起初不以为意,只当自己听错,不料那阵喘息越来越急促,像是谁被卡住了喉咙。
  
  王嫂一个翻身爬起来,打开灯一看,只见以沫的死死抠着床单,大口口地喘息、咳嗽着,喉咙里跟随着发出哨鸣一样的音。
  
  王嫂立马意识到不对,连忙去按呼叫铃。
  
  等护士们赶来时也吓了一跳,其中一个说:“怕是哮喘!”
  
  另外一个急急地去找值班医生,留下另一个做急救。
  
  王嫂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她不敢再瞒,只好打电话让徐行赶紧过来。
  
  等辜徐行赶来时,以沫已经转进急诊室了。
  
  他怔怔地在急诊室外坐下,神情透着憔悴。。
  
  急救做完,已经深夜一点了。
  
  值班医生出来时,几乎累得直不起腰来。饶是如此,他还是很负责问了辜徐行一些病人的情况。
  “你们当家人的也太马虎了,总拿咳嗽不当病。她年前就开始咳嗽了,这么久不好,就是有问题的前兆了。十五岁才得这个病,不是太妙,现在虽然可以治好,但是以后是否会反复发作,甚至延续到成人,就不得而知了。”
  
  “反复发作?”辜徐行心跳缓了一拍。
  
  医生揉了揉太阳穴:“这个病很麻烦,你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发作,又会被什么东西诱发。一旦发作,得不到及时缓解、治疗,很可能会致命。”
  
  他见辜徐行的脸色白得厉害,接着又说:“不过也不要那么害怕,只要平时注意点,不要有什么不良习惯,发作的几率就会小很多。等会儿我给你们开一个哮喘喷雾,你让她以后随身带着,一觉得难受就喷一下。”
  
  辜徐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没什么事的话,你们……”
  
  “医生……”辜徐行忽然抬头问,“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总掉头发是怎么回事?”
  
  医生蹙眉想了想:“可能是气血不足,还有可能是压力大、焦虑。我看她黑眼圈那么重,估计可能是压力大、失眠引起的。”
  
  辜徐行思忖片刻,这才向医生道谢告别,回到病房内。
  
  病房里,病情稳定下来的以沫睁双眼,双手有些局促地抓着被子角,像是为给他们添乱而自责。
  辜徐行对一旁的王嫂说:“你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看着。”
  
  王嫂刚欲开口,就被他打断:“去吧。”
  
  见王嫂出了门,辜徐行缓缓在旁边的小床上坐下,静静看着以沫。好一会儿,他才说:“睡吧。别胡思乱想了。”
  
  以沫“嗯”了一声,赶紧把眼睛闭上。
  
  辜徐行起身关灯,手指刚触上开关,以沫忽然低低地说:“能开着灯吗?没有光我睡不着。”
  
  辜徐行眼波一闪,垂下手,返身坐下:“好。”
  
  以沫嘴角动了动,轻蹙着眉,在一片光明和安稳中睡了过去。
  *
  *
  以沫整整在医院待了七天才被放了出来。
  
  出院后,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能淋雨受寒”,又给了她一支小巧的哮喘喷雾,让她以后随身带着,不能掉以轻心。
  
  以沫本来就为给大家添那么多麻烦而内疚,哪里敢不听,态度十分良好地表示一定听话。
  
  回到家后,王嫂专门按家乡习俗给她泡了一盆柚子叶水,让她洗去病气。
  
  以沫吃完晚餐,回到卧室时,天已经黑了。
  
  回到久违的温馨小窝,告别了满是消毒水味的医院,以沫忽然对这里产生了一点归属感。
  
  她静静坐在自己的床上,嗅着身上清爽的袖子叶香,好像所有的压抑不快真的被冲洗掉了。
  
  掀开被子躺下时,她的手在枕畔触到了一个东西。她讶然拿起一看,竟是一只手工做的阳光罐。
  她曾在电视上见过它的介绍,节目上说,只要将一种特殊的化学物质放在里面,再安上感应开关,就能做成一只白天吸收阳光,晚上发光的阳光罐。
  
  她抑住心底汩汩流出的暖意,飞快爬起来关掉房里的灯。感应到黑暗的瞬间,那只罐子周身自动开始发光,那光越来越亮,像花开一般在她掌心里绽放。
  
  她捧着那罐暖黄色的光芒,一抹笑容无声在她唇上绽开,幸福感像点燃了爆竹一般,噼里啪啦地在她四肢百骸里炸开。
  
  良久,她将那个阳光罐抱在怀里,安然睡去。
  
  她的世界不再黑暗,她的世界永远会有他给的一罐阳光。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34:31
第十三章(1)
  那年春天来得晚,过了惊蛰,一中才开学。
  
  以沫他们返校时,学校后山的梨花、桃花全开了,四下里皆是一派盛春之景。
  
  熬过一个酷寒的冷冬,换下厚重衣物的学生们展现出了勃勃生机,用各种喧嚣吵闹,激活憋闷了数月的校园。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影响,以沫觉得周遭的世界因春暖花开明亮起来,连身边的同学都越发顺眼了。
  
  有时,她独自站在教室外的长廊里对着后山眺望,吹着迎面而来的暖胀和风,嗅着风里的各种花香,一种如获新生的感觉在她心底蔓延,她因这感觉而浑身轻盈。
  
  回到家里,她发现徐曼似乎也渐渐从失去至亲的阴影中走出来些了,她依然瘦、依然严肃冷漠,但是脸上不再形容枯槁,依稀重现出昔日的光彩。
  
  后来,以沫在饭桌上听到一两句耳风,说是辜振捷最近一年里会上调去北京,而徐曼本人的上调工作也在走流程,如果没有意外,最晚两年后,他们就会举家迁去北京。
  
  听到这个消息后,以沫时不时在写作业的间隙发发呆,联想下去北京的生活。他们要住在哪里?她要去哪里念书?江宁和许荔怎么办?那时候,大家还会和现在一样吗?
  
  北京太大了,未来也太远,有关这个问题的思索,就像思索宇宙之大一般自寻烦恼。所以,想了几次后,以沫索性就不想了。
  
  她安于现在静好的时光,安于游刃有余的学习,也安于和辜徐行默契的相处。
  
  新学期开学以来,辜徐行虽然还是对她一如既往的冷淡,但以沫忽然能够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了。
  他只是担心两人的亲近会引来徐曼的警惕,再度将他们分开。除此之外,他更加不想忤逆悲痛中的母亲,带给她更大的刺激。
  
  以沫暗暗想,所谓委曲求全,他倒是做到极致了。
  
  可是江宁还是完全不能理解辜徐行,一来,他从没有收到过什么爱心阳光罐,反而还被辜徐行一再冷待,自然没办法换位思考,考虑辜徐行的处境;二来,辜徐行确实抢走了他在女生那里的风头。
  
  虽然辜徐行与世无争,从不对那些女生假以辞色。可是这种事情就好像白雪公主和巫婆皇后的宿怨,白雪公主无意分去皇后的光芒,可是当皇后站在镜子前,发现天下第一的美名被夺走时的落寞、怨恨、恐惧,谁又能理解?
  
  所以,江宁讨厌辜徐行,讨厌他的高高在上,讨厌他的风姿卓绝,辜徐行的所有优点,在江宁看来,已经全部变成了缺点。发展到最后,江宁恨不得把辜徐行钉在墙上做飞镖靶子。
  
  *
  四月里,一中破天荒搞了一次春游。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学生的第一反应是:发生什么逆天的事了吗?那个恨不得把学生全上上发条,像永动机那样读书的校长怎么可能让他们春游?
  
  直到大家实实在在地站郊区某座山上时,大家才敢相信,纷纷露出那种重见天日的表情。
  
  后来想想,那种在老师看管下,在被划分好的小范围内,集体做顿饭吃就打道回府,末了还要千恩万谢地写上八百字作文的春游,丝毫没有意思。可是同学们都玩疯了,连马上就要高考的高三学长们都一扫阴霾,闹得脱了形。
  
  以沫他们班果然不负天字第一号班的称号,即便在这种情况下,都还是很务实。他们到了场地后,顾不上什么钓鱼、采野花、追追打打,都自动自发地捡柴火、架锅烧水做饭,好像来一趟真的只是为了吃顿饭而已。更有甚者,居然当场拿出作文本开始写作文。
  
  和以沫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隔壁的高二(1)班,因为有江宁这个核心人物在,所以气氛HIGH到几乎爆了开来。
  
  这天,江宁特意拿了他新买的尼康单反来采风,名为采风,其实是采人气,很快,他就如预料般被一群女生唧唧喳喳地围住了。
  
  那时候,笔记本、手机、数码相机还都是稀罕物件,因此,江宁端着单反机拍照的样子显得格外高端,引得不同班级的女生涌上来求照片。
  
  若论以往,江宁肯定不会搭理她们,可是他正处在和辜徐行较劲的时候,所以对这群女生表现得格外亲和友善,微笑着来者不拒。
  
  以沫在一旁看得好笑,觉得这样做作的他,其实还有点可爱。
  
  末了,她将目光投向前方,远远看见河边的礁石上坐着一个白色背影。他正低头看着一本什么书,阳光沿着他修长的脖颈落进他的衬衣领口里,轻暖的河风微微撩动着他的头发、衣摆,他却浑然不察,好像沉溺在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里。
  
  *
  因为务实,以沫他们班是全年级最先吃上饭的。
  
  在文艺委员江橙和生活委员祝莹的操持下,一条雪白的餐布平铺在绿草上,一大束各色野花被放置在餐布中心,十几道菜肴错落而放,看上去色相颇佳。
  
  全班同学整齐地围坐在餐布前,在老师的带领下,先喝完杯子中的饮料,这才开动。
  
  大抵是受气氛感染,又或是自己动手做的格外稀罕,一群人像没吃过饭似的狼吞虎咽,连以沫都忍不住多吃了些。
  
  有些厚脸皮的老师见他们先开餐了,也端着碗上来蹭吃的,惹得同学一阵大笑。
  
  吃完饭后,一向有小资情调的江橙给了全班同学一个惊喜——一大篮新鲜草莓。见所有人一副爱死她的样子,她颇有些得意地称,这是她用自己的压岁钱给大家的额外惊喜。
  
  几个男生率先上前抓了一把草莓:“橙美女,下届班长你当定了。”
  
  说话间,祝莹很负责的把草莓均分到每个人手里。
  
  以沫看着掌心里鲜艳欲滴的草莓,不禁心生喜欢,拿了一个放进嘴里,适口的酸甜顿时盈满口腔。口腔一旦适应这股味道后,总忍不住想吃,一眨眼工夫,一捧草莓都幸不辱使命地进了她的肚子。
  
  许荔见她喜欢吃,伸手把自己的递给她:“你吃吧,我不喜欢吃酸的,一点点酸都不喜欢。”
  
  以沫点了点头,拈起一个正准备往嘴里放,不料喉咙里忽然发起痒来。
  
  那种痒来势很快,而且越演越烈,引得她喉咙都剧烈收缩起来。
  
  她暗觉不好,连忙去翻书包找哮喘喷雾,手触到塑料袋时才想起来自己今天没有带书包,只拎了个塑料袋。她心里骤然一紧,胸口跟着大力起伏起来。
  
  她不受控地跌倒在地上,大声咳嗽着,那咳嗽一声紧似一声,吓得许荔连声尖叫。
  
  班主任吓得脸都白了,她一看就知道这种症状是哮喘,如果得不得及时缓解,只怕这孩子的小命都保不住。
  
  她快步冲上去,和另一个男老师一起把以沫抱了起来:“宁以沫,你的哮喘喷雾呢?”
  
  以沫的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班主任急得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喊:“哪个同学得过哮喘,随身带得有药啊!”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边的状况,江宁急得连相机掉在地上都不顾,一下子冲进人群里,抱住以沫:“以沫、以沫!”
  
  边喊着,他又去翻她身边的塑料袋。见什么都没有,他急躁得把里面所有的东西全倒出来:“以沫,你不要吓我!”
  
  一句话说完,他的眼睛都跟着红了起来。
  
  还是那个男老师反应快,一把抢起以沫,将她拉到背上,作势就要往山下冲。
  
  尽管这里离山下很远,但也要尽力一试了。
  
        
第十三章(2)
  还是那个男老师反应快,一把抢起以沫,将她拉到背上,作势就要往山下冲。
  
  尽管这里离山下很远,但也要尽力一试了。
  
  就在这时,一个人分开人群,将他拦了下来。
  
  喘着粗气的辜徐行二话不说地将以沫从他背上抱了下来,将她平放在地上,他从自己手边的书包里翻出一管哮喘喷雾,一手钳开她的下颌,将喷雾喷进她口中。
  
  以沫剧烈的闷咳了一阵,胸口的起伏渐渐平定了下去。又过了几分钟,她才缓缓睁开眼睛,慢慢将咳意压了下去。
  
  班主任的眼泪还在眼眶边上,她抚额感叹:“没事儿了!没事儿就好。”
  
  站在一旁的江宁吁了口气,忽然暴怒地吼了起来:“宁以沫,你怎么回事?还敢吃草莓!你不知道过敏吗?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把自己害死了?你的药呢,怎么不随身带着?别人都知道帮你把药带着,你自己当儿戏!你是不是觉得发作起来,死的那个人不是你啊?”
  
  以沫被他凶得抬不起头来,咬唇拼命忍着眼泪。
  
  辜徐行将喷雾放在她手心里,低叹了口气,柔声说:“以后要记得随身带着药,不是每次都会那么好运,我恰好就在你身边。记住了吗?”
  
  以沫闷声闷气地“嗯”了下,难堪得几乎想钻到地下去。还是许荔懂她,马上上前接过她说:“我来照顾她吧,你们别围着他了,不然一会儿她又出不过气来,我不负责的啊!”
  
  她一句话就顺利帮以沫把两尊大神送走了。
  
  河边,辜徐行刚捡起自己丢下的书,肩膀就被人拍了下。
  
  他回头看去,见是江宁,眸色不自然地变了变:“是你。”
  
  江宁没怎么好意思看他眼睛,两手插兜,望着河边,有些不自然地说:“那个……谢谢啊。”
  辜徐行伸手掸去黑色书封上的尘土,漠然说:“我只是在尽监护人的义务。”
  
  “以沫她,不但是我妹妹,也算是我恩人吧。不管你接受不接受,我都要跟你说声谢谢。”顿了顿,江宁又说,“还有,我之前误会你了。其实你对她,也没有那么坏……应该说,还挺好的。”
  
  辜徐行低头看着书封,目光淡静,像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又像是听进去了。
  
  江宁见着他这个样子,胸口那点火又蹿了起来——
  
  他辜徐行只比他辜江宁大了六个月,无非是去了趟美国,回来就拿这么副深不可测的老成样子对他,装什么大半蒜呀?
  
  考虑到自己是来道谢的,江宁又徐徐将那点火压了下去:“说这些,不代表我就不烦你了。我不知道是我俩谁出了问题,但我很清楚,我们再也做不了兄弟了。好在,也不用做仇人。”
  
  抿了抿唇,江宁回头拍了下他的肩膀,潇洒离去。
  *
  
  春游过后,随着中考逼近,同学们的心思渐渐收敛了起来。
  
  因为之前在全校师生面前闹出那么大的事情,以沫一度有点羞于见人,加上去年期考的重大失误,她很想在期中考试里收复失地。所以那段时间里,她卯足了劲儿学习,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连江宁都很少见。
  
  在这样的专注下,任何校园新闻都被她自动过滤掉了,包括校花陶陶的出现。
  
  最初听到这个名字,是在一次可媲美辜徐行来一中时的动乱后,许荔告诉她,高二(2)班转来了一个叫陶陶的超级大美女。
  
  以沫暗觉无聊,压根没往心里去。
  
  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听到班上同学议论,校花陶陶把一个追她的社会混混打了。
  
  以沫听了暗想,难道校花不应该都是那种柔柔弱弱,会弹钢琴、古筝,会在毕业晚会唱《千千阙歌》的生物吗?怎么还有这一型的?
  
  那两年刚好是韩剧《我的野蛮女友》风靡全亚洲的时候,所以这位野蛮校花不但没有因打人而形象受损,反倒一夜之间威震八方,红透聿城十几所中学。
  
  第三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回军区大院的路上,那天晚自习后,她和江宁刚上车,就听见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跟后排的人说:“刚才我看见陶陶了!
  
  后排的男生一下子凑上前去:“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真长得像全智贤?”
  
  那个戴眼镜的男生说:“我觉得不像,没全智贤那么清纯,但绝对比全智贤漂亮。”
  
  “身材呢?身材呢?”
  
  “起码有一米七,腰超细,腿超直!”
  
  那几个男生在大脑里幻想了一下,纷纷凑过去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什么。
  
  饶是他们声音低,奈何以沫坐得近,还是听见是问胸大不大。
  
  以沫蹙了下眉,把脸扭去了一旁。
  
  再往后,陶陶这个名字便无处不在起来,不但能经常在学校听到,连回到军区大院里也能听到男男女女议论。
  
  在这些留言里,以沫渐渐拼凑出了陶陶的部分信息:校花级美女,爸爸是海军中将,妈妈原来是北京某部队学院的教授,现在调任聿城某军事院校做副院长,陶陶是随妈妈转学来聿城的。
  
  漂亮的外表加显赫的出身,这个陶陶算是得天独厚了,这样看来,满世界飘着她的消息,倒不以为过。
  
  *
  以沫真正看到陶陶本人时,已是初夏。
  
  那天,江宁让以沫陪他去买CD。
  
  因为中考重回第一宝座,以沫的心情很好,所以特地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两人刚走到大门口,远远看见一个高挑纤瘦的女孩蹬着脚踏车从外面飞驰而来。
  
  别人骑脚踏车叫骑,可是在她,就只能叫蹬,她像个淘气的大男孩,站在踏板上,像蹬三轮那样飞快地蹬着单车,顺直的长发和深蓝的百褶裙在晨风中往后飞扬,一身蓝白相间的海魂衫在阳光里亮得刺眼。
  
  虽然不知道来者是谁,两人还是莫名地愣在了原地。
  
  单车驰进大院的瞬间,那个女孩将车一偏,脚尖飞快地在地上点了一下,动作轻盈得像掠过湖面的燕子。
  
  北京老军区的孩子都知道,那是向岗哨致敬的方式。在某些有人情味的大院里,只要用这个方式敬过礼了,车主就可以不停车,长驱直入。
  
  岗哨呆了一下,居然给她回了个礼。
  
  那女孩像是为自己的车技得意,沿路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随着她越来越近,以沫终于瞧见了她的容颜,光洁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大而灵动的双眼,彤红妍丽的双唇,如明霞般灿烂。
  
  她孩子般大笑着,白亮的阳光落在她的鼻尖上、眼睛里,她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单车从他们身边掠过的时候,一股轻轻暖暖的香气迎面扑来,轻纱般抚过他们的脸。
  也是从那一刻起,以沫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美女。
  
  身边的江宁犹如被施了定身法,怔怔站在原地,好久才喃喃说:“以沫,我被电到了。”
  以沫诧然看了他一眼。
  
  他晃了晃以沫,飞快抓住她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按:“你看,跳得多快!”
  
  “我没开玩笑,我对她一见钟情了”
  
  江宁撒开以沫的手,望着陶陶远去的背影:“我发誓,这辈子,我一定要追到她!”
  *
  
  江宁是个说做就做的人,自那天发誓之后,他对陶陶的爱情攻坚战就打响了。
  
  有人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在以沫看来,恋爱中的男人也彼此彼此。
  
  从一个桀骜不驯的“百人斩”少年变成“陶陶控”,江宁只用了一分钟。
  
  陶陶这个名字开始无下限地出现在以沫耳边:
  
  “经过我的调查研究,我发现我越来越爱陶陶了。你知道她的智商有多高吗?她十二岁那年就加入门萨俱乐部了!什么?没听过,那可是权威的天才俱乐部,就你哥那智商还不一定加入得了呢!”
  
  “你听过陶陶说话吗?天籁,一口标准的八一话。不知道了吧?这是只有播音员和部队子弟才讲得出来的标准普通话,你听她说话都觉得自己是在看电视。你哥哥那英语、法语算什么?”
  
  “你看《简爱》干什么?你以为偶尔看下这种书就比看《天使禁猎区》进步了?你知道陶陶看什么吗?《八月炮火》和《战争的33条战略》!你看《简爱》顶什么用,人陶陶现在就算跟普京、小布什站一块也能对上话。咱普通人不能说别个装X,人家确实是可望不可即的。”
  
  “……”
  
  以沫由着他说,当听传说那样听着。
  
  在疯狂迷恋陶陶的那段时间里,江宁使出了各种追女生绝招,从“缠字诀”练到“深情诀”,最后练到“忧郁诀”,甚至自请转入了高二(2)班,最后却换来陶陶一句:“辜江宁,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全改。”
  
  深受重击的江宁黔驴技穷之后,只能使出最后一招“朋友诀”。
  
  做不了情人,那就从朋友开始,打持久战吧。
  
  像陶陶那样的女孩,自然不会拒绝像江宁这样随叫随到,为她瞻前马后的“朋友”。所以,这两人居然真的做起了朋友来。
  
  有时候,连以沫都不能理解他为什么那么执著。只有江宁自己知道,陶陶代表着他对儿时生活的追忆,陶陶是他一直寻求的“神仙姐姐”的缩影,在某个程度上而言,他爱的不是陶陶,而是完美。
  
  
        
第十三章(2)
  小时候看TVB武侠剧的时候,以沫总能看到一种三角桥段:A爱B,B爱C,C爱A。以沫一直很讨厌这种桥段,但是TVB的编剧却把这种狗血桥段当万能钥匙用。
  
  直到以沫在生活里看到一样的桥段,这才理解TVB编剧的苦心孤诣。
  
  就在江宁以朋友身份对陶陶穷追不舍的时候,陶陶也开始了对辜徐行的死缠烂打。
  
  暑假里的一个下午,辜徐行循例去操场上练篮球,刚练了十几分钟,陶陶就托着个篮球出现了。
  她先是自顾自地在场外拍着篮球,一边拍球一边却在瞟辜徐行,瞟着瞟着,她就开始和辜徐行一起抢篮板了。
  
  不得不说的是,虽然只是一个女生,但是陶陶的球技很棒,连辜徐行都不禁为之侧目。
  
  见辜徐行注意到她了,她走上前大大咧咧地套交情:“喂,你一个人玩多没意思啊,要不,咱俩一起玩吧。”
  
  辜徐行捡起球,看都没看她一眼,灌了个三分后,淡淡说:“你怎么知道我一个人玩没意思?”
  陶陶被噎了一下,不怒反笑:“那至少,一个人玩不会有长进啊。”
  
  “我干吗要长进?”
  
  辜徐行眉一扬,接回球,回首反问她。
  
  噎了好一会儿,陶陶不服气地说:“难道你是那种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人吗?”
  
  辜徐行懒得和她饶舌,抱着球,丢下场子,径自往回走去。
  
  “哎!你回来!”
  
  见他丝毫没反应,陶陶气得跳脚,快步追上去挡在他面前:“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两个人结成对子一起练攻防,明摆着双赢的事情,你为什么要拒绝?”
  
  辜徐行被她缠得不行,只好说:“在打篮球这种事情上,我绝对不会和女人合作。”
  
  “为什么?”
  
  “我不喜欢打球时,眼前到处飘着长头发。”辜徐行言简意赅地解释完毕后,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下午准点,辜徐行又去练球。
  
  和昨天一样,他刚玩了一会儿,一只篮球就抢先一步飞进框里了。
  
  他回头一看,不禁愣住了,只见昨天那个女孩剃了一个毛寸,得意洋洋地笑看着他。
  
  “现在肯跟我玩了吧?我的头发比你还短,看谁嫌弃谁啊!”
  
  辜徐行看着她得意的小样,忍俊不禁地笑了,他没有说话,算是默许她加入了。
  
  两人打了半天球,发现彼此实力相当,打起攻防来特别带劲,自此便成了篮球搭子。
  
  两人连着打了一个礼拜篮球后,陶陶便登堂入室,成了辜家的座上宾。
  
  这边,以沫刚听江宁抱怨他的女神陶陶把头发剪得比他还短,悲愤得几乎吐血,第二天就在家里看到了一头短发的陶陶。
  
  陶陶欢快地跟在辜徐行身边,仰脸跟他说着什么。
  
  乍见陶陶,以沫愣在了厨房门口,无措地看着她。
  
  短发的陶陶不但丝毫没有变难看,反倒透出一种格外俏皮的孩子气来,显得既天真又明丽。
  
  以沫从未想过在此情此景下见到陶陶,更加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辜徐行的身边,而且两人竟还如此默契亲密。她目光闪烁地看着他们,一时间,手脚都不自在起来。
  
  陶陶见了她,大方地推了下辜徐行问:“这是谁啊?也不介绍下!”
  
  “我妹妹。”
  
  “你妹妹?不像啊!你爸妈都长得那么高大漂亮,她怎么这么……”陶陶半天也没找出形容词来,绞尽脑汁地卡了半天,笑着看向辜徐行,“走,咱去你屋里。”
  
  说罢,她快步“噔噔噔”地先他一步往楼上跑去。
  
  辜徐行看了眼以沫,好一会儿才说:“这是陶陶,你可能见过,她是我的朋友。”
  
  以沫勉强笑了下:“我知道了。”
  
  说罢,她就往屋外去了。
  
  直到走出院子,以沫才冷不丁发现自己原本不是要出门的。
  
  她木木站在原地想,自己刚才本来是要干什么来着的?她回头望了望屋里,不知怎么的,原本熟悉的院子,竟有了那么一点陌生感。她抗拒那种陌生感。
  
  既然不想回头,她只好漫无目的往前走去。
  
  刚走出十几米,神游太虚的她就被人叫住了。
  
  她回过神来一看,只见江宁落寞地靠在一棵树上,表情痛苦,像是受了内伤。
  
  以沫默了一下,问:“你又跟踪陶陶了?都看到了?”
  
  江宁没有回答,站直了身体,神情虚空地往前走去。
  
  以沫也不说话,默默跟着他。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虽不交流,脚步却出奇一致,他们默契十足地一起走到了小时候常去的荒地里。
  
  长大后,曾经充满乐趣的荒地对他们而言,渐渐的不再有吸引力。
  
  他们已多年没来过了,如今重新并肩坐在荒草地里,彼此都有些颓废疲糜。
  
  江宁在以沫身边躺了很久,眯着眼睛望着午后的太阳说:“最近她都不约我出去了,说要在家里学习,其实每天都跑去跟他打篮球了。”
  
  以沫抱着膝,淡淡地“哦”了一声。
  
  “我的心,现在特别痛。”
  
  “哦。”
  
  “你能不能别‘哦’了!给点反应好不好?”
  
  “好。”
  
  “你!”江宁愤愤地倒回草地里,幽幽叹息了一句,“既生瑜何生亮?他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和我争陶陶?我其实挺想不讨厌他的,现在只怕连不恨他都做不到了。”
  
  “哥哥没有要和你抢陶陶。”听他这样说,以沫有点紧张。
  
  “最好是没有。要是有,我非和他拼命。”
  
  以沫蹙眉看着江宁的脸,夏日的阳光照在他俊秀的脸上,那里满是忧伤和痛苦。以沫的心皱了起来,有种莫可名状的心疼,但更多的是那种失去重心的晕眩感。她第一次意识到命运不但不公,而且还善于作弄人。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陶陶从未出现过,这样,他们的生活就不会被搅乱,他们的关系会沿着固有的轨迹走下去。可是她也很清楚,无论什么样的格局,最终都会被命中注定的不速之客打乱。这是人生无法避免的劫难。
  
  忽然,江宁从草地里坐了起来:“不行,我不能跟这儿待着!我怎么能把陶陶往他身边推?我得像个爷们儿那样去战斗啊!”
  
  以沫心里一紧:“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打入敌人内部,各个击破!”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34:41
第十三章(4)
  宁以沫回到家时,已经傍晚了。
  
  陶陶还没有走,她和徐曼、辜徐行正在客厅里说些什么,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宁以沫刚进门,就听徐曼大笑着说:“你可真够皮的。不过这事我小时候也做过,当时也惹了很大乱子出来,回去被我爸关了禁闭!”
  
  “阿姨,那可真看不出来,现在看起来,您简直优雅的典范哪!”陶陶一边咬着西瓜,一边朝徐曼笑着说,双眼亮晶晶的。
  
  不得不承认,陶陶真的是那种很有感染力的女孩,她明朗直爽、大方健谈,旁人想不喜欢她都很难。
  
  “哎呀……”徐曼开心地拍着她的手说,“你真的让我想起小时候太多事情了。现在的大院孩子,说起来都没那么正统了,有几个像你这样优秀出众的?有几个还能再说这样一口八一话?我以前以为我家阿迟就已经很顶尖了,和你比一下,什么都不是了。”
  
  “啊?他还不强呀?看来我还得再把五大洲跑一遍,见一下世面,看能找几个比咱小辜同志还十项全能的人出来不。”
  
  说罢,陶陶朝辜徐行眨了下眼睛:“小辜,你说是吧?”
  
  徐曼被她哄得心花怒放。
  
  辜徐行也被她逗笑了,眼见陶陶手上沾了西瓜汁水,他抽了张纸巾递了过去。
  
  俯身间,他目光一扫就看见门口站着的宁以沫,他怔了下,没有说话。
  
  徐曼见了宁以沫,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回来了?吃块西瓜吧。”
  
  宁以沫摇了摇头,说了句“不用了”,就低头飞快地往楼上走去。
  
  临上楼前,她听见徐曼说:“陶陶,别回去了,在阿姨家吃饭吧。”
  
  宁以沫脚步顿了一下,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里。
  *
  
  在陶陶的事情上,辜江宁永远都那么雷厉风行、能屈能伸。
  
  第二天,他就开始实施他抢回陶陶的A计划。
  
  计划的第一步就是放下身段,厚着脸皮和辜徐行重修旧好。待在敌人身边,他才有机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当天下午,已经数百年没有踏进过辜家大门的辜江宁,借口找宁以沫上了门。把宁以沫叫下来后,他却迟迟不走,和客厅里的辜徐行套了几句磁,然后问他借了几本古典乐CD。
  
  隔几天,陶陶前脚刚进辜家大门,辜江宁后脚就来还CD了。为表对辜徐行的感激之情,他还带来了一盒自己亲手烤的点心。此物一出,立马就把陶陶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见她感兴趣,顾江宁忙说:“烤个蛋糕算什么?去我家,你要什么有什么,给你做法式大餐都可以。你还没去过我家吧?一起去玩吧。哥,你好久都没去了,千万别拒绝啊。”
  
  听到那声“哥”,辜徐行倒没怎么的,把一边的宁以沫恶心坏了,她默默地抚了下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转身就准备上楼。
  
  辜江宁一下子拽住她,压低声音威胁:“你可不许跑,你一定得去。”
  
  陶陶很有兴趣地推了下辜徐行:“小辜,去吧。”
  
  辜徐行看了眼宁以沫那边,见宁以沫点头,他也不由自主地点了头。
  
  那天,辜江宁使出了浑身解数讨好陶陶和辜徐行,终于朝他们之间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自那以后,辜江宁就有理由和他俩一起练球了。
  
  为了掩盖自己的狼子野心,又为了避免自己不小心沦为他们的灯泡,辜江宁每次都会软硬兼施地带上宁以沫。这样一来,尴尬尖锐的三角关系就变成了方方正正的四角关系了。
  
  辜江宁的篮球打得并不好,每次都被陶陶嫌弃。辜江宁见在这桩事情上,自己讨不到彩头,就开始试着把陶陶的兴趣往自己擅长的东西上引,比方说摄影、舞蹈、音乐、台球。
  
  陶陶对一切好玩的都感兴趣,很快就被辜江宁牵着鼻子走了,但即便如此,她都坚决把缠着辜徐行当第一要务。只要辜江宁约她,她就必定要拽着辜徐行也去。
  
  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一向喜欢独处的辜徐行居然也都肯答应。
  
  更让宁以沫纳罕的是,只要陶陶来约辜徐行出去,徐曼一定首肯,并且百分百地放心。
  
  于是,那个暑假,这个四个貌合神离的“朋友”便频繁地接触起来。
  
  每当处在这种怪异的热闹中时,宁以沫心里都有点淡淡的哀怨,因为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根本插不进话。
  
  相比陶陶的全能,宁以沫既不懂摄影,也不通音律舞蹈,更加没有体育天赋,更糟糕的是,她连很快学会这些的能力都没有。
  
  四人相处时,宁以沫只能看着陶陶像穿花蝴蝶一样在两个少年间飞舞,她时而热烈地和辜江宁讨论摄影,时而又和辜徐行像模像样地做时政辩论。
  
  陶陶对谁都很热情友好,唯独对宁以沫爱答不理,态度冰冷。宁以沫起初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便主动试着靠近她,但是陶陶一见到她靠近,就像碰到了什么怪物,恨不得马上逃开。
  宁以沫见状,也只好作罢。
  
  渐渐,宁以沫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背景板,用自己的苍白孱弱,衬托着他们的五彩缤纷。有时候,她会望着他们一起打篮球的身影发呆,恍然想,当年那个陪着徐行和江宁的女孩,真的是她吗?
  
  后来,宁以沫自觉没有意思,辜江宁再找她时,她便找种种理由拒绝,再不肯跟他们厮混。
  
  拒绝了几次后,宁以沫讶然发现,只要她不出去,辜徐行也会找理由拒绝陶陶。
  
  发现这一状况后,宁以沫莫名有些悸动。为了印证心里小小的猜想,她故意在某次辜江宁约她时点头答应,接下来,辜徐行也就同意跟陶陶出去了。
  
  她细细一琢磨,一丝甜蜜悄悄地爬上了她的心头。
  
  那以后,她再跟他们出去时,便不再觉得难熬。
  
  他们玩的时候,她则静静抱着一本书在旁边坐着,她的目光虽然都在书上,可是他的一举一动,哪怕一丁点细枝末节的动作,都影影绰绰地在她眼底呈现着。
  
  有时候,她会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眼睛扫过他,确定他一定不会注意到时,才敢悄悄把眼神停留得更长一点。
  
  她像是个偷糖果的孩子,为偶尔看到他一眼而甜蜜,又为偶尔和他眼神相撞而惊慌失措,心如擂鼓。
  
  再后来,辜徐行也学着她的样子,每次出门都带上一本书。在陶陶和辜江宁玩得入迷的时,他便抽身而出,选个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静静地和她一起看书。
  
  每逢此时,宁以沫的心都会跳得格外厉害。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她只好动也不敢动地认真看书。慢慢地,耳边的心跳声就在这悄无声息的相守中轻了、淡了,好像全世界也随之远去了,天底下只有寂静的他与她。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35:07
第十四章
  这天,宁以沫从新华书店买完书回大院,走在路上就被辜江宁叫住了。
  
  “别回去了,去多功能厅3号台球室,我这就去叫你哥。”
  
  宁以沫正想找个清冷地方看书,格外顺从地转道去了多功能厅。
  
  进了台球室大门,宁以沫才发现陶陶早已经到了.她正在运杆,微眯着一只眼睛瞄准,听见响动,她抬头飞快看了眼宁以沫,继而冷冷收回眼神,啪地将球打了出去,漂亮的一杆进洞。
  
  不得不承认,会打台球的女孩子真的有一种帅气的性感,尤其是在好学生宁以沫眼里看来,此刻的陶陶透着一股邪魅的诱惑。她忽然有点看不懂这个女孩了,她像是天使和恶魔的结合体,时而纯真热情,时而性感冰冷,这么矛盾的两种美丽却在她身上统一得非常自然。
  
  宁以沫有些自惭形秽。她快步走到沙发边,找了个角落坐下。
  
  陶陶也没有同她打招呼,拿着球杆在桌面上丈量起来,不久,又打了一个漂亮的球出来。
  
  陶陶将把桌上的球打完,辜江宁就独自回来。
  
  宁以沫有些失落,觉得天光都暗淡了些。
  
  “他呢?难道不来?我去叫他!”陶陶不满地说。
  
  “大少爷在洗澡,一会儿过来。”辜江宁有些吃味地说。
  
  陶陶这才笑逐颜开,重新码了球,和辜江宁对打了起来。
  
  他二人漫不经心地玩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没意思。
  
  这时,辜江宁把目光投向了宁以沫。
  
  “以沫,过来。”
  
  宁以沫不解地放下书,朝他走去。
  
  辜江宁把球杆往她那边一递:“你试试。”
  
  宁以沫往后缩了缩:“我不会。”
  
  “试试要什么紧?”
  
  宁以沫望着那根球杆,眼前又出现陶陶刚才的样子,她心底生出点不甘示弱的好胜心来。
  咬了咬唇,她接过那根台球杆。
  
  球杆刚落进手里,宁以沫就后悔了,她拿着台球杆感觉就像拿着拐棍,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驾驭它。
  
  辜江宁由不得她磨蹭,把她推到台球案子边。
  
  到了这种时候再退缩,宁以沫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她定了定神,举起球杆,像陶陶刚才那样趴下,架起球杆。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陶陶忽然发话了:“等会儿。”
  
  她顺手拿起一根球杆,在旁边俯下身子,漂亮柔韧的修长身体摆出了一个非常性感迷人的姿势:“像这样。”
  
  宁以沫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根本没办法做出这种姿势来。咬了咬牙,她瞄准一个球,往前推出球杆,不料球杆尖刚一碰到球身就滑开了,那个球非常不给面子地滚出去几厘米,停了下来。
  
  “哈哈。”在一旁拄杆看热闹的辜江宁大笑起来,末了,他得意扬扬地说,“你的空间感太差了,等到上高中学了立体几何,你的数学成绩肯定不及格!”
  
  宁以沫被他说得很难堪,愣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告诉你个打球捷径,用粗的那头打。试试。”
  
  宁以沫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犹豫地看着粗的那头。
  
  “让你试就试啊,愣什么?要是老不敢尝试,是学不会新技能的。”
  
  宁以沫觉得有理,拿起粗的那头,瞄准一颗球用力击了出去。这次倒是很给力,白球直接滚到洞里了。
  
  “哈哈,没骗你吧?以后你就练粗的这头。”
  
  “不。”宁以沫有些不高兴了,正色说,“一般的捷径都是错的,我不走捷径。”说完,她恼火地喘了口气,把球杆递给辜江宁。
  
  辜江宁没看她,朝着她身后打招呼:“来了?”
  
  辜徐行“嗯”了一声,很自然地抓住宁以沫拿球杆的手,将她带进怀里:“我教你。”
  
  宁以沫骤然间就僵住了。
  
  他将她环在怀里,压着她俯身选了一个角度,一手抬着她拿杆的右手,一手调整她支着的手指头。身畔、鼻端到处都是他身上刚洗过澡的清新气息,还带着些让人悸动的潮湿气。宁以沫感觉自己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她的头脑开始发晕,连呼吸都紧了起来。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格外专注地瞄着球,感觉到她的手在发抖,他将她的手又握得紧些,沉声在她耳边说:“就打这个角度。把身位放低,眼睛尽量和球杆持平,握杆的手不要太紧,但一定要稳。好,就这样,打!”
  
  与此同时,她的右手在他的力道推送下,稳稳将球杆推送了出去,白色的底球撞到一颗蓝色的球,一声脆响响起,那蓝色球撞到台球案的边上,沿着一条直线反弹出去,直直落进洞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像敲在宁以沫心上,她懵懵然回头朝他看去,他似乎很满意这个球,脸上绽出极明亮的微笑。感觉到她的目光,他垂下眼眸与她对望,那一刻,宁以沫看得真切,那里含着满满的情意。
  那样的目光,也许她以后一辈子都再难碰上了,她深深望着他的眼睛,好像面对着整个永恒的世界。
  
  *
  
  “好球!”
  
  辜江宁拍了一下手,将两人拉回了现实世界。
  
  宁以沫红着脸挣开辜徐行,一言不发地回到沙发上坐下。她手忙脚乱地捡起书,埋下头看起来,好半天,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才落回原位。
  
  她再抬起头时,发现外面的世界秩序照旧,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陶陶打了一杆球后,把杆递给辜徐行。
  
  辜徐行拿着球杆绕着球桌走了一圈,选了一个位置,俯下身子,他的衬衫的下摆被球杆挑起了些,露出牛仔裤上的纯黑皮带。他表情淡淡的,眼神冷静,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颗球,突然出杆,那颗球缓缓地滚进了球袋。
  
  辜江宁摇头说:“看来只要和球有关的,我是没指望赢你了。”
  
  陶陶明明一脸崇拜,却故意装作赌气的样子丢了球杆:“不玩了,太欺负人了!”
  说罢她打开一罐饮料,快步走到沙发上坐下。
  
  咕咚咕咚喝完那罐饮料,陶陶斜眼看了会儿宁以沫,破天荒地走去她身边坐下问:“看什么书呢?”
  
  宁以沫还未及回答,陶陶已经把封皮翻来过来:“《安徒生童话》?”
  
  宁以沫生怕她以为自己幼稚,忙补了一句:“是原版翻译的。”
  
  陶陶放下书,看了眼她正在看的那篇:“《海的女儿》?安徒生的文笔确实很好,而且他的故事都很深刻。只可惜翻译过来的人,总喜欢截取一些不切实际的梦幻片段欺骗小孩子,把那些真正深刻的道理剔去。就拿这篇故事来说吧,它其实从头到尾只在说两个道理,第一,单恋没结果,因为我们并不是生活在一个付出就有回报的世界;第二,‘门第之见’永远都是人与人建立关系的重要准则,王子终究是要和公主在一起的。没有公主身份的人鱼,最后免不了跳海,变成泡沫。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那是陶陶对宁以沫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每个字都像针一样刺进宁以沫的皮肤里。
  
  宁以沫脊背凉凉地向她看去,陶陶的表情很自然,好像她刚才只是很单纯地就一篇童话发表了独特的感慨。
  
        
第十四章(2)
  当天傍晚,因徐曼和辜振捷出门应酬,王嫂偷了个轻松,清清爽爽做了三菜一汤。
  
  王嫂吃饭一向快,以沫他们刚吃了小半碗,她已经吃完去厨房收拾了。
  
  一时间,饭厅就又只剩下以沫他们二人了。
  
  他两人对面坐着,垂头默默吃饭。
  
  辜家吃饭时的气氛一向萧肃沉默,以沫在辜家待了大半年才还是不太习惯了这种“大家礼仪”,每每都吃得惴惴不安。只有大人都不在的时候,以沫才能松口气吃饭。
  
  可是今天,以沫不但没有丝毫放松感,反倒更觉芒刺在背。
  
  她就着面前一盘菜,小口小口地吃着饭,连咽下去都觉得困难,生怕响动太大了,惊扰到他。她吃得难受,只盼望他赶紧吃完。
  
  但是辜徐行依然不紧不慢地一口口吃着他的东西,好像故意要和她作对。
  
  以沫实在忍不下去,低头把碗里的白饭全扒进口中,囫囵咽下后,起身说:“哥哥,你慢吃。”
  
  将碗送去厨房,她未敢在客厅里稍做停顿,快步往楼上走去。
  
  等进了屋,掩上门,以沫才长长出了口气。
  
  她敲了敲自己脑袋,暗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出了会儿神,她走到书桌前坐下。
  
  刚摊开书本,她就鬼使神差地拿出那个阳光罐打开,她将罐子放在案上,头缓缓伏在桌面上,探出食指,轻轻触上瓶身表面。她看了很久很久,几不可闻地吐出两个字:“哥哥……”
  
  她乌黑的瞳仁笼上一层梦幻的光辉,亮得出奇,她的目光像被罐子里的光芒吸进了别的世界。她垂下眼睛,不让自己深想,可是胸口却始终堵着一股无法宣泄的热情,那热情像火一般跳跃。
  
  良久,她忽然伸手将那罐光明关上,姿态决然,如同摁灭一支不该点燃的烟——有时候,人会为太过奢侈的妄想,而觉得自己可鄙。
  
  *
  那个暑假最后的半个月里,以沫终日早出晚归,整天泡在新华书店里。
  
  江宁几次寻她不见,只得打消让她做陪衬的念头。
  
  好在,经过这么久的接触,陶陶已经对江宁生出了新的认识,偶尔也肯接受他的单独约会了。
  
  相对于以沫的乖巧温顺,陶陶则桀骜难驯得多。虽然每次都是江宁主动约陶陶出去,但是到了最后,主动权都落去了陶陶手里。陶陶的性格是一点也不能安静的,什么逛游乐园、看电影这种约会老三样统统被她枪毙,她不是拽着江宁去网吧和一群社会青年联机打CS、星际争霸,就是故意戴顶鸭舌帽装男生,和江宁蹲在马路边喝啤酒,顺便点评路过女生的长腿。
  
  虽然现在的她和江宁初见时的她,已经判若两人,但江宁非但没有因此生出什么嫌弃之心,反倒更加爱慕她。这种脱离他构想的、张狂叛逆的青春,刚好迎合了他内心的需要。
  
  一天晚上,他们两在网吧玩CS玩到近十二点才回去,走到大门附近时,陶陶忽然提议:“别走正门,翻墙吧。”
  
  明明是没事儿找抽的建议,江宁居然没有异议,跟着她翻墙。结果俩人刚翻进大院,就被巡逻兵发现。他们玩了命似的逃窜,最后钻进一个废弃防空洞里才躲过一劫。
  
  俩人喘了半天气,这才对视一笑。
  
  慢慢的,一股尴尬暧昧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江宁有些不自然地掏出打火机,“啪”的打开,点燃一支烟,一边默默地抽,一边机械地玩着打火机。黢黑的防空洞里,传出倏明倏暗的火光。
  
  好一会儿,陶陶说:“给我一支烟。”
  
  “你会这个?”江宁把烟递给她。
  
  陶陶接过烟,在指间转了一下,在火光中露出顽皮的笑:“我第一支烟。”
  
  多年以后,江宁还是会反复看《罗马假日》里赫本吸烟那一幕来回忆此刻的心动。
  
  江宁红着脸将打火机递给她。
  
  陶陶推开他的打火机,凑上前,将叼在嘴里的烟凑在他唇边点燃。
  
  她深深将一口烟吸进胸腔,勾起一丝笑,轻轻抽掉江宁的烟,凑近他的唇作势欲吻。
  
  江宁僵直着身体,羞怯地闭上双眼,就在双唇快要触上的瞬间,陶陶忽然朝他脸上喷出一口烟气,放声大笑起来。
  
  “我才不要把初吻给你呢。”一瞬间,陶陶又恢复了小女生似的扭捏。
  
  说罢,她抛下江宁,快步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
  
  那年九月,辜徐行他们升入高三,以沫也进了初三。
  
  报道那天,高三组传出要分文理科的消息。在此之前,聿城所在的省份一直都是考大综合,不知怎么的,上面忽然下达指示,从那年起,高中分文理科参加高考。
  
  消息一传出,高三的学生们顿时怨声载道,尤其是大部分花了无数精力,将文理科成绩兼顾得很平衡,却各科都不拔尖的学生。
  
  以沫听到消息后,忙跑去江宁班上问情况,却见江宁、陶陶、辜徐行三个毫无压力地凑在桌前打扑克牌。
  
  “分科?爱分分呗!学哪科不是上大学?”江宁漫不经心地说,“话说,陶陶,你是读文科吗?”
  
  陶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叫了起来:“你开什么玩笑?我会去读文科?谁不知道只有读不下去理科的书呆子才会学文科?谁不知道文科简直是反社会和反生产力的存在?”
  
  江宁冒了一滴冷汗:“太夸张了吧?你这是歧视。”
  
  陶陶一本正经地说:“反正我就是看不上文科生。爱杀爱剐,悉听尊便。”
  
  以沫听了,微微蹙了下眉。
  
  陶陶打出一张牌后,像想起什么,好笑地指着以沫:“不对啊,你们俩比她大五岁,怎么才比她高三届?”
  
  江宁满不在乎地笑了下:“因为某人读书早,某人留过级,还有某人本来应该在哈佛读大一了……炸弹!输的洗牌!”
  
  以沫正准备说些什么,不料撞上辜徐行的眼神,她心一慌,连忙告辞,匆匆走了。
  
  上了初三后,以沫很不幸地被江宁言中,她被新增的几何和二次函数打趴下了。
  
  第一次模考时,她拿了有史以来第一个78分。饶是她其他科目分数都高,还是被这一门拖出了班级前三。
  
  这并非她人生中第一个滑铁卢,可是一种史无前例的恐惧感朝她袭去。她坐在椅子上扪心自问,如果她连自己的成绩都无法掌控,她还有什么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她没希望改变命运,又凭什么奢望和辜徐行并肩而立的未来?
  
  痛定思痛后,她对自己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魔鬼式训练: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做两个小时题后再去上学,晚上继续熬夜做题。她固然没有学数学的天赋,但是天道酬勤,即便不求十耕十收,十耕一收也是好的。
  
  这样打仗似的高强度学习,把以沫折磨十分疲惫。但是,只要一想到那种失去未来的恐惧,她就会强打精神逼迫自己埋首书案,在一堆堆演算纸之间奋斗。
  
  通过半个月的苦学,她渐渐摸到了二次函数的边。攻克难题的所带来的兴奋,就像是触到幸福的兴奋。在这种成就感的刺激下,她迷上了函数,她别出心裁地把题库书上的函数题全剪下来,做成一本袖珍册子随身带着,走路时心算,坐车时心算,连吃饭的时候也会不停心算。
  
  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对函数的迷恋,不过是一种心理上的移情。相对于她对辜徐行那可望不可即的禁忌之爱,她对函数的爱起码是可以通过努力,通过自虐似的付出得到回报的。何况,这两者间还有着奇妙的联系——学好函数等于光明的未来等于有朝一日能与他对等而立。
  
  相较于以沫的辛苦,进入高三的其他三人则显得压力全无。他们无一例外,全都选了理科,因为减少了学习的科目,他们反倒过得比高二时更轻松。
  
  期末中考时,不负以沫的努力,她以数学满分的好成绩重新杀回年级第一的宝座。
  
  只是这一次,她觉得,这个宝座越来越难坐了。
  
  高三那边,江宁的成绩自不必说,徘徊在倒数线上。奇怪的是,陶陶和辜徐行的成绩也未见多好,不温不火地浮在十几二十名附近。
  
  如此一来,以沫不禁对高中学习望而生畏:连他们那样的全才都只能考十几二十名,那她以后岂非更加落魄?她不知道,有一类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将自己的实力藏得很深。
  
  
        
第十四章(3)
  国庆节,学校结结实实地放了几天假。
  
  陶陶嚷着要去丽江旅行,却因那边连日下雨作罢。
  
  十一假的第一天,大院的电影院循例开了,整天免费放一些红色怀旧影片,跟电影频道似的。军区里组织士兵观摩了几次后,电影院基本上就没什么人去了。
  
  江宁逮着这个机会,总是约其他三人去电影院里聊天。
  
  对江宁这种电影发烧友来说,坐在大银幕聊天这种只有张艺谋才能有的待遇,是最奢侈的放松。
  以沫本来以学习为理由推拒,却被江宁直斥“迂腐”“书呆子”“木头”。以沫知道在这种事情上逆了江宁大少爷的意,准会被骂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只好去了。
  
  这天晚上,他们四个又去看电影。
  
  大抵是最后一天的缘故,放映人员播了一部英语原声片。这样一来,连原本坐着的三四个人都走了。
  
  陶陶好奇地说了一句:“什么状况啊?连字幕都没有,玩儿谁呢?”
  
  “我好像听到德普的声儿了?我知道是什么了,大片儿!”
  
  以沫瞄了眼银幕,是一部风格诡异的哥特式动画片,画面阴郁,人物造型也古怪奇特,完全不同于她喜欢的迪士尼。她仔细听了下台词,只有个别几个单词能听懂。
  
  她侧头看了眼他们,他们似乎都没有听力障碍,都认真看了起来。
  
  在自尊心的驱使下,以沫也假装认真地看了起来。好在该片的画风很空灵奇诡,光看画面也是一种享受。看着看着,以沫就看出了故事脉络,脑子里的函数题便被浪漫唯美的故事压了下去。
  随着剧情的发展,以沫听见身边传来压抑的呼气声。
  
  她眼角轻轻扫了过去,见陶陶咬着唇,紧紧憋着气,努力地将眼泪往回憋。
  
  以沫收回眼神,暗想,不知道刚才电影里的新郎对新娘说了什么誓言,竟然让陶陶这样感动?
  一念转过,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刚才,他说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以沫就为自己在陶陶面前露出无知一面而脸红。
  
  陶陶的没有立刻回答,以沫以为她没听到,暗暗出了口气。这时,她低低说:“With this hand,I will lift your sorrows.Your cup will never empty,for I will be your wine. With this candle,I will light your way in darkness. With this ring, I ask you to be mine.”
  
  她的语速很慢,发音很清晰,以沫却也只勉强抓住后半段几个关键词,她发挥联想拼凑了一番,估计大意是“用蜡烛照亮你的黑暗,用这枚戒指,请求你嫁给我”。
  
  她咀嚼了下这段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正自出神间,身边的辜徐行忽然开口:“刚才他说的是:执子之手,承汝之忧。愿为甜酿,盈汝之杯。愿如明烛,为汝之光。永佩此誓,与汝偕老。”
  
  以沫懵然“哦”了一声,等她慢半拍把全句吃透时,那句“愿如明烛,为汝之光。永佩此誓,与汝偕老”如一道闪电般从她脑海中闪过。
  
  那些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的夜里,是谁用光明驱逐了她的黑暗?又是谁执着她的手,分担了她的全部忧伤?
  
  一股暖流从以沫心底涌出,呼啸着流向四肢百骸,五味杂陈的酸涩甜蜜自心里侵上鼻根,她微微吸了口气,她想,人世间最美好的誓言,也就不过如此吧?
  *
  
  以沫走出电影院时,心底涌动着一种求仁得仁的幸福感:她找到了他也爱她的明证。
  
  她一路上掩不住地微笑,眼神里流光溢彩。虽然她始终静默,但是这种快乐很快还是波及到了身边的人。
  
  江宁看了她一眼,有些好奇地问:“你乐呵什么呢?”
  
  以沫飞了一个“我不告诉你”的眼神,笑得弯了眼角。
  
  江宁从未想过一个素淡如百合的女孩居然也可以露出那么夺目的笑颜。他失神地看着她软软的笑,心神不知不觉地晃了一下。
  
  那天晚上,以沫揣着她的小欢喜躺在黑暗里,翻来覆去地傻笑。夜已经很深了,但是她一点也不想睡,只恨不得翻身而起,随便拉上一个陌生人诉说,她有太多欢喜,太多憧憬,太多忐忑,太多患得患失想要表达,她一点也驾驭不了脑中野马奔腾般的狂热思绪。
  
  她忽然忆起曾经读过的一阕词:月落城乌啼未了,起来翻为无眠早。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红阑绕,此情待共谁人晓?
  
  喜欢一个人的煎熬与羞怯,也莫过如是了。
  
  直到东方既白,以沫才在极度幸福中浅浅地睡去,在醒与未醒的间隙,她暗暗祷告:让这一刻的幸福停留吧。
  
  然而人世间最大的遗憾莫过于,那些很美好的事情,往往如花开花落般,盛开有时,寂灭有时。
  
  *
  一个周天的下午,以沫从数学补习班放学回来,刚进院子就见王嫂蹲在厨房门口清理一大堆乡下收来的干菜。
  
  以沫见有那么多等着清理,忙放下课本,蹲着帮她一起整理。
  
  王嫂笑看了她一眼,窝心地说:“这长豆角要折几道,用细线绑着才好看。”
  
  两个人正收拾着,就见陶陶满脸笑容地跑了进来,她看也没看以沫,直接跟客厅里的徐曼打了个招呼:“阿姨,好久没看到你了,想死你了!”
  
  以沫埋头做事,暗暗羡慕她怎么时刻都这么有活力,再普通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带着热情和劲道。
  
  徐曼一见她,下意识地从沙发上起身了:“陶陶啊,阿姨可不也想你!快过来和阿姨说会儿话。”
  
  陶陶乖顺地挨着她坐下,陪她说了会儿话。
  
  徐曼也很识趣,没久耽误她,爱怜地拍着她的手说:“我不拉着你啰唆了,赶紧上去找阿迟去吧。”
  
  陶陶笑着“嗯”了一声,“噔噔噔”地跑上了楼。
  *
  
  辜徐行坐在窗前的大书桌前看书,十月里下了好几天雨,难得这日阳光明媚。
  
  他看了会儿人物传记,将椅子滑退到窗边,懒懒地靠后仰躺,享受落在脸上的初秋暖阳。
  
  出了会儿神,他想,这么好的阳光,某个家伙肯定待不住,八成会来烦他。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门上果然传来剥啄声以及一个故作温柔的女声:“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
  
  辜徐行暗觉好笑,故意把书盖在脸上,就是不理她,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
  
  “快点开开……”陶陶的耐烦心瞬间用完,原形毕露地咆哮,“快点儿!开开!我要进来!”
  辜徐行轻笑出声,快步上前把门打开。
  
  陶陶进门瞟了眼窗边的皮椅:“大爷您可真会享受。”
  
  “你来得正好。”辜徐行笑吟吟地说,“我刚刚还想找人帮我一起扫扫灰。”
  
  说着,他打开储物室的大门:“进来。”
  
  陶陶挥了挥眼前鼻尖的飞灰,尾随着他进去,好奇地问:“什么?呀!航模!”
  
  只见十几平米大的储物室里,放着四排大木架,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航模。
  
  陶陶双眼放光,表情震撼,犹如掉进“琅嬛□”的段誉。
  
  她的目光缓缓从各个航模上流过,目光落在其中一个蓝白机身的航模上,她双眼瞬间亮得发贼。她按捺住心跳,眼睛转了几下,故作淡定地绕着架子走了一圈,背着手老神在在地说:“我终于逮着一个当年跟我抢限量涡喷机的浑蛋了!小辜啊——你说吧,咱俩是翻脸成仇呢,还是你拿几
  个弥补下我曾经破碎过无数次的心灵?”
  
  “想都不要想。”
  
  辜徐行警惕地说,大有一副引狼入室的后悔感。他此生只有玩航模、收集航模这一个不务正业的爱好,童年时,他曾迷航模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不但把所有钱都花在买航模上,甚至不惜装乖巧哄爷爷从国外给他带。入小学后,徐曼怕他玩物丧志,就再也不准他玩了。但是这么多年来,他收集航模的癖好一点儿都没变。
  
  陶陶哪里管他什么态度,直接将魔爪伸向刚才那架模型。见辜徐行一脸紧张,她坏笑了一下:“别怕,我就摸摸……这么轻便还能飞的F16老机子,可真少见。就算在当年,这一套下来,起码也要一两万块吧?小辜,别的我不要了,就单送我这个吧。你不知道,当年为了这个机子,我曾发生过一段很悲惨的故事……”
  
  “停……你出去。”辜徐行一手把她往外推,一手去拿那台机子。
  
  陶陶立刻掩了怀,把那台一米长的机子死死抱在怀里,蹲在地上眼巴巴地说:“要不,我花钱买。”
  
  辜徐行推开储藏室的门,站在门口,用绝无商量余地的口吻说:“出去。”
  
  陶陶拖着长长的鼻音,撒娇似的“嗯”了一声:“小辜,求求你了,卖给我吧!你放在这里,又不见你飞,这完全是占着茅……这完全是明珠暗投吧。这样吧,你借我玩一下好不好。”
  
  “不好。出去,慢行不送。”
  
  陶陶万分痛苦地低下头,就是不撒手。赖了好久皮,她缓缓抬起头,可怜巴巴地说:“要不,我和你换。”
  
  辜徐行有些好笑:“你拿什么换?”
  
        
第十四章(4)
  辜徐行有些好笑:“你拿什么换?”
  
  “我让你吻我一下。怎么样?”
  
  辜徐行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顿时愣住了,片刻后,他脸上泛出一丝尴尬的红晕:“你胡说什么呀!”
  
  陶陶放下那个航模,起身走到他身边,目光灼灼地说:“你吻过女孩子吗?”
  
  辜徐行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别闹。”
  
  陶陶步步逼近,一双大眼睛微微含起一点妩媚:“你难道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辜徐行敛了心神,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低斥:“陶陶,不要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你不觉得这很正常吗?难道这不是女生问男生要东西的原始手段吗?日本女孩子都这样干的!”陶陶强忍着笑,缓缓贴上前,压低声音说,“正常男人,像你这么大的,很少有不幻想女孩子的身体的吧?”
  
  辜徐行微蹙了眉,伸手去推她,她双手拽住他的手臂,踮着脚往他唇边凑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低柔平静的女声:“哥哥。”
  
  两人都愣住了,回头往门外看去,只见以沫表情淡淡地站在门外。
  
  “徐阿姨说,让你们下楼吃水果。”
  
  说完,她面无表情地转身而去。
  
  “以沫!”
  
  辜徐行追出去几步,黯然停在原地。
  
  陶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还在撒娇:“你就答应送给我吧,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天天来缠你,缠到你答应为止!我是真的真的特别想要。”
  
  失神地默了好一会儿,辜徐行倦倦地说:“你拿去吧。我还有点别的事情要做,先不下去了。”
  
  陶陶欢天喜地地抱起那架航模,快步越过他身边,末了,像想起什么似的,她回头盯着他说:“小辜,我忽然觉得,不如以后我就嫁给你吧。这样,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了。”
  
  辜徐行轻叹了口气,摁了摁额角:“真的,别闹了……”
  
  陶陶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太可惜了……”
  
  她缓缓走到他身边:“我跟你说个秘密吧。”
  
  还未等他回应,她踮起脚,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顿了顿,她飞快往门外跑去:“不要跟任何人说哦!”
  *
  
  “飞咯……飞咯……”陶陶双手举着那架航模,兴高采烈地跑下楼梯,跟客厅里的三人打个招呼,“阿姨,我不吃了,我出去玩了!”
  
  徐曼诧异地叫住了她:“那是阿迟送给你的?”
  
  “嗯!”陶陶不解地眨巴了下眼睛,“就是他送的呀。”
  
  徐曼喜笑颜开地说了句:“这太稀罕了!这些是阿迟的命根子,你手上那个,是他最喜欢的!他怎么可能答应送人呢?”
  
  陶陶狡黠地笑了:“不知道,反正他就是给我了。阿姨,我走了,拜拜!”
  
  徐曼望着她的背影乐呵了好一会儿才说:“真是一对儿!”
  
  王嫂看了眼以沫,她垂着眼帘,默默吃着一只梨,好像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末了,徐曼长长松了口气,像是一块压在胸口的巨石放下了。她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么多年来,我最怕一件事,就是阿迟交错女朋友,但是现在啊,我可是放心了。”
  
  王嫂笑着说:“我只听说过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辜家高门大户的,您怎么反倒愁起他找女朋友来了?”
  
  “你这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啊。我们家看着风光,可是只有老爷子和老辜这两代人兢兢业业,根基是稳不了的。阿迟进军界是没戏了,他又不喜欢政治,只能随着他的爱好往商界走,可是,如果家族里没有政军界的人协从,他的事业很难走到巅峰。他靠爷爷和爸爸又能靠多少年?所以必须要找个贤内助!”徐曼娓娓说着,“陶陶他们家不但和我们门当户对,而且她的志向是从政,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再加上这孩子性格好,模样好,和我们家阿迟感情基础也好。他们俩越早结婚,越早开枝散叶,我就……”
  
  “阿姨,我吃好了,你们慢聊。”
  
  以沫放下手里的果核,快步往楼上走去。
  
  回到房间,她掩上门,重重靠在墙壁上,脸色一点点灰白下去。
  
  她木木地站着,觉得身体哪里都冷,她僵僵地绷着身子,努力控制着开始颤抖的肩膀。耳边有个声音急促地安抚着她:不能哭。
  
  她死死睁大眼睛,好像那样眼睛就会因过于胀痛无法流出泪来。可是她竟错了,仿似有千万根利刺在扎她的眼睛,眼前的一切在堵也堵不住的眼泪里不停地摇晃。
  
  她凄然想,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误解,也是,她爱他,可是他对她是什么样的感情呢?她桩桩件件地回忆起那些她误认为他也爱她的事情,或许,那些事情的存在,不过是为了证明他是个体贴入微的称职哥哥。
  
  她满以为这样想着能让自己舒服点,可是越这样想,一股锥心蚀骨的痛楚几乎将她整个人摧毁。她想放声痛哭,可是这栋屋子里没有她发出异响的一席之地。这里的一切都是别人的,这天下的一切也都是别人的,现在,连他都是别人的了。
  
  她双手用力捂着口鼻,将一切痛苦、不甘、绝望、恐惧都压在胸口,压得她软软地朝地上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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