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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天阑》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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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0:04
    第三十二章 胎动
     更新时间:2013-11-2 8:31:42 本章字数:9889

    太史阑一怔,又是下意识一让,蟹壳里一点水翻在掌心。司空昱手指一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赶紧收回手,收手动作太快,手肘撞到海螺,刚刚热起来的水都洒了。
    太史阑向来万事不在意,此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只对着翻倒的海螺惋惜,四面看看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大海螺,正愁着又没水喝了。一抬头看见司空昱已经偏转头,默默凝住海面,眉宇间微微落寞。
    她看了看他同样干裂的唇角,想了想,将手掌合拢托到他唇边,道:“这里还有点淡水,可以润润喉咙,如果你不嫌我手脏。”
    司空昱低下眼,正看见她掌心里浅浅一点水,她肌肤淡蜜色,掌心却是雪白的,纹路清晰,似横斜的枝丫静静躺在水底,他心底又微微燥热起来,并不想喝水,却想将脸埋在她掌心,沉默洇没在她的香气里,直至亘古。
    然而他知道他不能,她也不许,她可以为大局不拘小节,却不会允许情感上的放纵。
    正如此刻喝水便是喝水,她送上的不是她的掌心,是水。
    他沉默良久,最终慢慢俯下身,唇边触了触那点水,随即对她一笑。
    “很香。”他道。
    太史阑挑挑眉,不确定他是否在一语双关,忽然有点怀念初见时单纯又骄纵的那个少年。
    环顾海面,茫茫一片,看不到任何陆地,太史阑皱起眉——被吹到深海了?这要在海上漂上十天半月的怎么办?再遇上风暴怎么办?还有老海鲨之前说的吃人鱼群,虽然海上风暴一阵乱卷,现在他们未必就还能遇上那群鱼,但海鲨是经验无比丰富的海客,他之前一定也曾算过风向和海流,将变化估计在内,他们遇上鲨鱼群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司空昱站起身,迎着风向闭起眼睛,又看看海水的流向,最后有点不确定地道:“前方似乎有一片礁群,可能是近海的玉柱礁,这是离咱们静海城最近的一处礁岛,如果真是这里,咱们还有希望很快遇上渔船回去。”
    太史阑知道在大海上辨明方向是很不容易的事,联想到他刚才取水的熟练手法,不禁笑了笑,“你现在倒像个老海客。”
    “这段时日我几乎天天出海,最远去过黄湾岛。”司空昱答得轻描淡写,“也遇上过几次风暴。最厉害的一次,三天没喝水,在渴死之前发现了一只半腐烂的青虾,靠这半只青虾又支撑了一天,才遇上了过路的渔船。”他转头对太史阑笑笑,“所以我真的不渴,等下捞到海螺再给你弄水喝。可惜这渔船里的渔网用具都没了,不然就算漂个十天半月我也能把你养活。”
    太史阑仰头望着他微带得意的神情,这一刻的他看起来终于有了最初的神韵,可是她并不想笑,忽然觉得有点心酸,这金尊玉贵的少年世子,终究是因为她,经历了这许多原本可以不经历的苦。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能及时救到我?”她沉默了一会,转移了话题。
    “我比你熟悉老海鲨,总觉得心里不安,才要求跟在你身边。”他道,“你被拖下水的时候我也从海天石的另一边下了水,抢在那几个挟持你的人前面进入了海天石下的通道,海鲨那边的人水性好,武功却未必怎样,他们没发觉,我出了通道顺着一边的石沟直接下了海,一直就潜在那舢板之下,舢板的位置在海鲨身后,当时天色暗,我叼了根特制的麦管换气,你们都没发现我。”
    太史阑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冰冷的海水中等她。
    司空昱轻描淡写说完,站起身,“前方就是礁群了,这个礁群是静海三大礁群里相对最安全的一个,礁石上应该长有海蛎子,我去弄些给你吃。”
    船舱里还有半块破碎的船板,是先前司空昱从海里捞起来的,可以短暂划水,司空昱划着船,慢慢靠近那片礁群,露在海面上的灰黑色礁石上果然生着些颜色斑驳的海蛎子,正微微张壳,享受着黄昏的海风和日光。
    靠得很近的太史阑,甚至已经看见那碗口大的海蛎子里,露出的一团嫩肉,顿时觉得肚子一阵咕噜噜乱叫,此时船靠近最外边一块礁石,她伸手就去抓那海蛎子。
    “小心!”司空昱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后拽,但已经慢了一步,太史阑的手指在接触到海蛎子壳的那一瞬间,立即被划破,鲜血滴落在海中。
    “这地方少船来,这些海蛎子没被惊扰过,边缘十分尖锐,刀子似的,你千万不要用手去捉。”司空昱有点焦灼地握着她的手,一边握紧她手指试图阻止流血,一边皱眉道,“这缺医少药的,也没法给你包扎……”
    太史阑挣脱手指,随意将手指在海水里洗洗,道:“一点小伤,算什么。”
    这点小伤对她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她也相信自己体质强健,不至于就破伤风了。只是刚才被司空昱握着手,竟然感觉到他手指粗糙,掌心微微有了茧,令她心中生了点感触,有点发怔地看着海水。
    这里的海水已经渐渐恢复湛蓝色,蓝玉一般的深水里一抹深红的血丝淡淡洇开,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一时却又想不起是为什么。
    “我说了我会照顾好你。”司空昱拍拍她,示意她安坐,从怀中取出一片薄薄的铁片,铲下一个最大的海蛎子,敲断海蛎子的尾部,撬开壳子,里头一团晶莹粉红的嫩肉,在他掌心颤着。
    “海中鲜物,以牡蛎和虾最适宜生吃,”司空昱对太史阑扬了扬眉毛,“敢不敢?”
    太史阑毫不客气接过,闭着眼睛一口塞。
    一股渗入心底的鲜味在口腔中瞬间弥漫开来,连铁石般的太史阑都被刺激得眉毛微颤。她也算吃过这天下的好东西,依旧觉得唇齿间那种柔韧又绵软,饱满又弹牙的感觉销魂,而人间真正的鲜美滋味,无法用言语表达。
    她怀孕后口味大改,开始喜欢鲜腥类的东西,此刻这牡蛎对了胃口,忍不住吃了几个,却又记挂自己肚子里有小包子,海鲜吃多不好,半饱也就算了。司空昱看她不吃,才自己挖了几个来尝,他不过随意吃了几口,将剩下的海蛎子肉捧住,手臂浸入海水,渐渐便有一些鱼虾闻鲜而来,太史阑明白他的意思,要捉那些小鱼,司空昱却道:“不必。”眼看着很多小鱼狡猾地来了又去,滑溜溜地果然难捉,倒是很多半根手指大的小虾,自动弹入他掌中,被司空昱随手一抓一大把,扔到船舱里。
    太史阑又跟着尝了几个,果然牡蛎和虾都是生吃的妙品,各有各的鲜美滋味,这种虾肉又富含水分,吃完鲜虾,她的口渴也好了很多。
    司空昱一直没顾上吃,在礁石的外围不住挖牡蛎采海菜,再用牡蛎肉来捉虾,船舱里渐渐堆满了海物,太史阑有点好笑地道:“你这是打算长期居留海上?”
    “玉柱礁这一片连着个孤岛,最近的住人的岛屿在三百海里之外,我的意思是咱们不要再费力气划过这片礁群上孤岛,还不如在这里多搜罗点吃的。一鼓作气到海市岛那里,那些住人的群岛住民,有些每隔半月会开船到静海城卖海货,咱们就可以回去了。”
    太史阑可不愿等半个月,半个月天知道静海城会发生什么,不过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四面茫茫,毫无船只。
    她同意了司空昱的提议,按照他说的方向,慢慢划走,太史阑想帮忙划船,司空昱却坚持不让,太史阑想着肚子里那个,也没有坚持。
    划了好一阵,还是茫茫大海,别说船了,连原先隐约能看见的海物都没瞧见,日光投射在这片湛蓝的海域上,很清爽明丽的景色,太史阑却直觉不安,总觉得深水之下暗影幢幢,似一片死海海域,隐藏着无数食人的恶魔。
    她暗中嗤笑自己的联想力太过丰富,肚子里多了一个,智商也好像被分去一半了!
    为了打破这种奇怪的感觉,她只好找话来问。
    “你说这里是近海海域,为什么我一直没有看见任何船只?”她提出疑问。
    司空昱犹豫了一下,道:“不是在海边浸淫了一辈子的高手老海客,便是普通渔民,在经历风暴迷失方向后,也很难准确判断所处的位置,我是看见这一片礁群,觉得有点像玉柱礁。至于没有船只,风暴刚过,肯定有不少渔民遇难,此时休渔也是正常的。”
    太史阑听他解释得合理,也微微放下了心。看着船舱里的牡蛎海菜和虾子等物,道:“等下瞧瞧还有没有大海蟹大海螺,把这些一锅煮了,弄个海鲜火锅也不错。”
    她一向对吃很淡漠,怀孕之后却有了变化,此刻想着海鲜火锅,不自觉地口中满是津液,微微露出贪馋的模样,司空昱从没见过她这样,不禁微笑,答道:“好,一定给你找个最大的海蟹,做一锅新鲜出炉的海鲜火锅。”
    他语气温柔,如此刻黄昏海风款款,太史阑心情放松,也微微一笑“那我可等着吃了。”
    两人相视而笑,都觉气氛静谧,司空昱怔怔望着她,太史阑背光坐在船头,双手交握搁在腹前,夕阳下笑容竟然是柔软的,似一匹缎子,拂过他的心尖,掠出一片温柔的涟漪。
    司空昱忽然觉得恍惚,眼前的太史阑似乎变了一个人,周身充满安详亲切的女人气韵,就连那笑容,也近乎于陌生,他记得她很少笑,大多时候唇角微微一扯,一个冷峻而不可接近的弧度。
    他的手掌微微紧了紧,忽然对改变她的那个男人充满妒恨,那感觉一瞬即过,随即涌起淡淡苍凉。
    他终究没能在最合适的时候遇上她。
    不,或者,他从一开始,就没能拥有最合适的立场去接近她。
    这是命。
    司空昱垂下眼,默默坐在她对面,选那最鲜嫩的小虾子剥给她吃。
    太史阑忽然心中一动,提到火锅她便想起在南齐吃火锅的事情,便问他,“南齐最近流行的火锅吃法,听说是你们东堂传过去的,是你们带来的方法吗?”
    司空昱不是太有兴致说话的模样,简单地道:“我刚来南齐,天天吃酒楼,为了争胜,曾让自己的厨子和丽京酒楼大厨比拼,当时我的厨子做的就是羊肉杂烩火锅。之后便传了出去。”
    太史阑想起他初到南齐的骄矜尊贵,不禁一笑,这确实是他会干的事。
    “听说你们东堂人很会吃。”她道,“南齐本地的吃法很单调,大宴也不过几样肉几样果子。”
    “东堂原先也是这样,”司空昱道,“后来来了个厨神,提供了很多新鲜吃法,把酒楼开得遍地都是,东堂人才有了口福。”
    太史阑听着这话心中一动,她记得最初听容楚说火锅吃法是从东堂传来便觉得有点不对,只是当时事忙忽略了过去,此刻旧事重提,心中便想着——莫不是文臻?
    “你们那位厨神叫什么名字?”她立即问。
    “好像姓文……”司空昱最后一个字还没吐出来,忽然船身重重一震,撞在了一边的礁石上。
    两人身子一倾,靠船外边坐的司空昱险些翻落,还是太史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又起风了?”太史阑一惊转头,海面上风平浪静,哪来的风?
    她此时还抓着司空昱的手,出手太急迫,用的是那只伤手,伤口因为用力被挤破,血一滴滴又落入海水中。
    司空昱下意识一低头,正看见水底一片黑黝黝的影子,箭一般地射过来,追逐着那淡淡的血滴,瞬间就聚集了一群。
    他大惊失色。
    “鲨群!”
    太史阑听见这一句,脑中一空,只剩下一个念头——海鲨的预言真准!
    砰又一声大响,船底部又被狠狠撞击了一下,顿时出现一条裂缝。
    太史阑此刻大悔离开礁石群,如果上了礁群,这些被惊扰的海底凶兽便不能再攻击,现在两人所乘的船是小船,根本不能抵挡这样凶猛的鱼群。
    她身上没有带人间刺,只配备了一身的暗器和短刃,此刻这些东西要用来对付潜伏在水底的鲨鱼,也不知道能有几分效果。
    身边水花一溅,一条鲨鱼从船边滑过,尾巴重重地拍打在船尾,生生将木板拍出一条裂缝。
    太史阑看清那鲨鱼体型不算大,也就和船差不多长短,黑背白腹,尖齿锋利,一看便知是海中凶兽。
    司空昱脸色微白,从船中站起转目四顾,忽然指着一个方向大喝:“那边好像有海岸,我们往那里去!”
    太史阑睁大眼睛看了又看,才勉强揣摩出一点似乎是陆地的轮廓,心中不由叹口气,司空昱的微视和远视能力,在这个时候可真刺激人。
    这么远的距离,还有鲨群追着,想要划过去谈何容易?
    “退到船中来!”司空昱拽住她的手,把她往船中拉。一条又一条鲨鱼划水而过,漫天的水花飞溅,被夕阳的日色镀一层朦胧的纱,这一幕很美,太史阑却没有欣赏的心情。
    司空昱手中抓着船板,见有鲨鱼靠近便狠狠敲下一棒子将它敲晕,以免大量鲜血再次引得鲨鱼疯狂。接连被敲了几下后,这些有智慧的生物也学乖了,都默默潜了下去,太史阑低头一瞧,深水处黑压压一团一团,还在跟随着船移动,一副要跟到底吃到嘴的架势。
    而天已经快黑了,天一黑,这些滑溜溜的东西将更难应付。
    但两人此时也没有好办法,硬杀会引来更多的鱼群,只能交换着加快划船,向印象中那块陆地而去。
    那群鱼无声无息跟着,像一群穿着黑披风在海底游曳的幽灵。
    太史阑面色如铁,专心划船,忽然身后水声微响,她头也不回,反手一拳挥出。
    “砰”一声,一条偷袭的鱼还没来得及张开血盆大口,就被太史阑这一拳击中头部,它倒飞落入水中时,半个头颅都被打扁。
    “咚。”一声闷响,司空昱的船板将一条跃起下扑的鱼生生横扫出一丈,溅开柱状水花。
    鱼群安静了些,又往下潜了潜,却依旧不肯离去。
    两人相视苦笑,此刻也无可奈何。
    黑暗渐渐笼罩海面,比黑暗更黑的凶猛鱼群无声跟随,死亡的气息阴森森地逼近鼻端,一轮惨白的月色照着奋力划桨的两条人影,海面上时不时荡开拳击桨打的沉闷回音。
    月亮升了起来,又落了下去,太阳再一次燃烧在海面上,半天如被血染。
    太史阑和司空昱的脸色,没能被这样鲜艳的日色染亮。
    两人都累得很惨。
    一天两夜,两人和风浪拼搏,为生存努力,刚刚过去的这一夜,还要一直防备着鲨群,和那些时不时冒出来的狰狞巨齿相斗,精神体力的巨大耗费,让他们现在连话都懒得说。
    鱼群在船舷两侧阴险地出没,两人也不敢换班睡觉,这一夜竟然是一刻也没休息过。
    而司空昱眼里那块远远的陆地,还是那么灰茫茫的一小点。
    短暂的死亡不可怕,长期被死亡威胁还看不到生的希望,则最考验人的意志,司空昱面色已经呈现出一种颓丧的灰白之色,忍不住看了太史阑一眼。
    太史阑正一个恶狠狠的肘拳,将一条靠近的鲨鱼给捣了出去,动作虽然已经有点滞涩,但表情还是没有,神色还是淡定,出手收手还是那么干脆。
    过去的这一夜,黑暗、压抑、那种时刻出没却又无法把握的危险威胁,让人心中窒闷得要崩溃发疯。
    然而他每次抬眼看太史阑,那股烦躁便瞬间云散。她永远岿然,不动如山,无所畏惧,只向目标行。
    她是真正内心强大的女子。
    他向往的女子。
    少年时因为身世,他的梦魂之端,萦绕着的始终是娘亲一般的女子形象,娇弱、温婉、美丽、弱不禁风,想起来的时候便似乎看见那双盈盈的眸子,一半清泪,一半云烟。
    他以为他所思所想所选择,必然只能是这一种。
    未曾想真正吸引他的,最终却是南辕北辙的另一种性格。
    想到娘亲,他内心的火苗又一拱一拱窜了起来,一些零碎的场景飞快掠过脑海,他眼神因此黑而深邃,也似动荡着这海底幽灵般的磷光。
    太史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一瞬间觉得他好像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眼神里竟然还有隐隐的愤懑之色。
    她怔了怔,正要开口相问,船底骤然一阵动荡,随即往一侧倾斜,太史阑猝不及防,身子一滑就滑到船边,正撞在司空昱怀里。
    司空昱毫不犹豫接住她,手便要按在她腹上,太史阑忽然将他的手拉开。
    司空昱一怔,觉得自己手指刚才触及她的腹部,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司空昱被这诡异的感觉惊得一呆。
    太史阑心也跳了跳——她刚才忽然感觉肚子里的包子动了一下。
    五个月还没到,就有胎动了?是在肚子里感觉到了危险和折腾,还是他太健康?
    刚刚那一霎的弹动……
    她天性冷峻,缺乏柔情,做了妈妈也没什么自觉,打架杀人,冒险赴难,一样不缺,平日里也想不起自己和以往有什么不同,有时候反应了还会心生嫌弃。
    然而此刻,那小生命在沉寂四个多月之后,忽然好像有了动静。
    太史阑此刻心中滋味杂陈,似酸似喜,一时怔怔。
    忽然身子被人大力抱起,随即司空昱的喝声响在耳边,“小心!”
    砰一声他双腿大张,横跨于船身,硬生生将快要翻过来的船稳住。
    这群狡猾的杀人鱼跟了一夜,终于不耐烦,竟然想出了一个阴损的招儿,聚集在船底用脑袋齐齐去顶,要把船顶翻。
    一旦落水,愚蠢的两脚兽自然是它们口中美食。
    太史阑霍然惊醒,捂住肚子站起,一眼掠过司空昱的手,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可惜,这第一次胎动,容楚竟然没捞着,不过好歹也没让司空昱捞着,不然她怕容楚知道会吐血。
    随即她恶狠狠嗤一声——活该!谁让他害她受委屈!
    眼看司空昱盯着他肚子,太史阑坦然地摸了摸。
    小东西似乎感应到她的手掌,居然又踢了一下。
    太史阑这次更鲜明地感觉到那小小脚掌,和自己的掌心肌肤,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肚皮相贴,她浑身颤了颤,终于明白了血肉相连的感觉。
    这是她的孩子,一生里最亲的人之一。她从此真的和这世界发生联系,即将拥有自己的家。
    一直以来,她穿越,降落,轰轰烈烈行走路途,做过的事随心所欲,是因为没有牵挂,这个世界于她是陌生的山海,她只是走过而已。
    直到此刻,她才忽然对这世界产生了归属感,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凭系。
    她曾为景泰蓝努力地活,当景泰蓝离开,并且能够独立,她不可避免地产生空虚感。
    然而现在,她想更努力地活下去,无论这山海遥迢,危机在侧,她要给这小小的一团新生命,最好的生活。
    在此之前,先要好好活下去。
    她不能再任这群阴险的东西跟下去,给她的孩子带来危险。
    “咔嚓”一声,一条鱼忽然窜出来,一口啃掉了一截船帮。
    这种鱼的牙齿比小刀还锋利,啃木板木板瞬间都成了碎屑。嚓嚓声音传来,听得人浑身发瘆。
    船又开始换个方向倾斜,慢慢向海中倾倒,司空昱满头大汗,救火队一样奔过去踏住,却依旧抵不住那些鱼合力的力量,眼看船身慢慢歪了,而水里,大团大团的鲨鱼兴奋地涌了过来,齐齐张开雪白利齿的血盆大口,等着食物自动到嘴。
    太史阑忽然觉得自己像从砧板上推出来即将下锅的圆子……
    这是绝境,连她一时都没了主意,试探着调整角度,但只要不入水,她都无法将这些鱼一举射杀。
    “太史!有船!有船!”忽然司空昱大叫起来,太史阑回头一看,不知何时不远处海域竟然出现了一艘船。
    这船足有丈高,船头包铁,风帆高扬,船上影影绰绰还站着人,正对着这个方向指指点点。
    此时大海一览无余,只有这两艘船遥遥相对,不用说对方已经看见了他们。
    司空昱大喜,连忙挥手高喊示意,“这里有人!速速相救!”
    太史阑直起身,抿唇默默注视着那船,大船上的人没有动静,船也丝毫没有靠近的迹象,隐隐地有人在船头向这边张望。
    她并无喜色,心里觉得只怕这未必是救星。
    司空昱则看得更清楚,他看见领头的是个女子,披着血红的披风,披风上绣着黑色的海鲨,她正眯着眼睛看着他的方向,她身前,一个男子似乎在汇报什么,司空昱从他的口型中推断出了“鲨鱼”两个字。
    随即他看见那女子决然摇了摇头。
    船原本向这方向行来,随即便慢慢改了方向,从他们面前滑了过去,司空昱怔怔瞧着那船上人,脸色发白。
    在大船最接近小船的那一刻,一阵高亢恣肆的大笑声响起,“黑背鲨最喜欢袭击船只,你们两个傻子竟然给撞上了,放心地去吧,我会记得给你们烧三柱平安香的!”
    船上一阵纵声狂笑,人人乐不可支,有人大笑,“看呀,那群鲨好聪明,竟然会拱船!”
    “这两位可真有福气,鲨鱼抬轿!”
    “抬啊抬,摇啊摇,摇到姥姥家……”
    ……
    船上女子也笑得痛快,饶有兴趣瞧着,忽然大叫:“姑奶奶还缺一条鲨鱼皮披风,你两个,要是能杀一条鲨鱼送上,姑奶奶便给你们上船!”
    船上静了一静,这些老海客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在鲨群中杀鲨鱼,会引起鲨鱼的疯狂和更多海底猛兽的袭击,死得更快。
    随即他们便捧场大笑。
    “我家姑奶奶一言九鼎!只要一条鲨鱼!”
    “还不快杀!咱们先不走,等着你们!”
    司空昱愕然看着那群人,他在海上已经有些日子,海上渔民规矩,但凡有人落难,必定倾力相救,因为谁也不知道下次灾难会不会轮到自己,也算行善积德。甚至有些盘踞在海上的海盗,在遇到海难时也会先救人,大不了最后勒索点钱财。
    只有最穷凶极恶毫无人性的海盗,才会干这种见死不救落井下石的事。
    太史阑冷冷看着这最后一线救命的希望,即将从面前滑过去。
    “司空昱!”她忽然道,“告诉我,这群鲨鱼里有没有头鲨!”
    司空昱低头瞧了半天,才不确定地喊,“似乎在鱼群的最下层,比寻常的鱼大两倍!”随即他猜到什么,震惊大喊,“别!头鲨最狡猾凶猛,而且年龄长久,皮厚如铁,你的匕首穿不透!”
    “咔嚓!”船帮忽然不见了一块,两人一低头,据看见一条鲨鱼森然的白齿,狠狠啃在船帮上。
    底下的鱼群还在拱,司空昱额头已有汗珠,千斤坠十分耗费精力,他和这一群鱼的角力很难维持多久。
    谁都知道已经到了拼的时候,可这里不是陆地,四面茫茫,一旦落水,几分胜算?
    太史阑忽然蹲下身。
    船帮上,那条啃船的鲨鱼用力过度,牙齿嵌在船板中,正拼命扭动着身子要挣脱落回水中。
    太史阑一把抓住了它的两边利齿,使尽全力,双臂一分!
    “嗤”一声,血肉四溅,内脏纷落,那条半丈长的鲨鱼,竟然被太史阑赤手生生撕裂。
    腥气弥漫,鲜红的鱼血染红了小船周围的水面,船上太史阑面不改色,忽然一笑。
    她脸上溅了无数血点,细小伤痕遍布,早已不辨本来面目,这一笑宛如鬼魔。
    连鱼群都似被吓住,忽然静了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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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0:17
    第三十三章 我可以照顾你吗
     更新时间:2013-11-3 8:07:44 本章字数:10019

    大船上的人已经傻了。
    空手撕裂黑背鲨已经够恐怖,关键还是这么做的勇气——她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太史阑冷笑一声,双手一撒,两半鱼尸远远地砸出去,正砸向大船方向。
    底下原本不疾不徐等着捕杀他们的鲨群,顿时骚动,一大团一大团黑黝黝的鲨鱼背,似一片片干潮后露出水面的黑礁石,在碧蓝的海水里出没。
    它们追逐,扑上去争抢同伴的尸首,引发了又一轮的厮杀,海水像是烧开的锅,翻翻滚滚,搅出无数黑的红的白的光影,一根根骨头和一团团血肉丝絮般牵扯着海波,再被那些尖齿利牙掳获,杀戮不分战场,血肉早已成河。
    太史阑只静静盯着面前的水底——那些小鲨去抢食时,那头最狡猾的大的一定会从水底浮起。
    果然她看见一抹超过她船身两倍的巨大黑影,无声无息地从底下浮了上来,那方向正对着她的船底,可以想见这个老家伙还是没放弃拱船的计划,它身躯庞大,都不需要直接用背去拱,只要在靠近船底的海水里轻轻一翻,这船就会底朝天。
    果然那老鲨没有完全浮上水面,它似乎也对太史阑的凶悍十分忌惮,身子停留在离水面一尺许的地方。
    它不靠近,太史阑却绝不畏惧上门打架——你不来?我去!
    她从船上跳了下去。
    大船上发出一声惊呼,万万没想到这女子凶悍如此,竟然敢往全是鲨鱼的水里跳。
    随即他们的惊呼更剧烈——因为小船上司空昱忽然也不见了。大船上的人甚至没有看到他跳下去的动作。
    很多人开始揉眼睛,几乎以为自己花眼,那个手扶船舷一直一脸狂妄笑意看着小船的女子,终于露出了惊异之色,身子向前凑了凑。
    老鲨身躯庞大,太史阑一跳下,正落在了它的背上。半身浸入海里,半身在海面上。
    但她脚还没站稳,身边人影一闪,司空昱已经出现在她身侧。
    太史阑倒没有什么奇怪表情,她早在天授大比最后一比中,便已经知道了他的异能。
    瞬移。
    司空昱身上,有文臻和景横波相结合的异能。
    所以一切的门户和锁都挡不住他,他一抬腿便迈过空间。
    这种鲨鱼脊背上有一块突出的骨头,两人便紧紧抓住了这块骨头蹲下身,附在老鲨的背上。
    老鲨不防这两人胆大到这程度,一惊之下迅速下沉,想要将这两人淹死。
    于此同时一大群鲨鱼飞快地向这边游来。
    “挡住我!”太史阑急声道。
    司空昱明白她的意思,身子挡住了大船上人的视线。
    哗啦一声两人头顶没入水面,大船上的人惊讶又遗憾地叹息一声,骂一声“找死!”
    那女子仍然紧紧盯着水面。
    老鲨带太史阑入水的那一刻,一大群鲨鱼迎面冲来,水底张开的利齿被光线折射,四面都似亮起了森然的齿光。
    太史阑不动声色,计算着时间。
    三……
    群鲨还有三丈距离。
    二……
    群鲨还有半丈距离。
    一。
    群鲨的利齿已经快要亮在眼前,她甚至能看见鲨鱼血盆大口里残存的没有咽下的肉屑,老鲨也下意识地抬头,要将她和司空昱甩掉,人和鱼近在咫尺,即将错身。
    就是现在!
    太史阑猛拍腰间!
    “咻”地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和陆地上震动空气的嗡鸣声不同,太史阑看见无数道透亮的光芒射出,将四面水域瞬间分割,穿梭出细细的水道,又似无数针尖般细的矛枪,激着一串细密的水枪,一闪不见。
    太史阑的心跳也咚地一声——成败在此一举,这虽是陆上战无不胜的利器,但水中阻力更大,鲨鱼皮也更坚硬厚实,她没有把握能一举必杀,如果不能一举必杀,她和司空昱就会立即和她刚才手撕的那条鱼一样,也被撕成碎片。
    海水忽然一荡,再一静。
    太史阑随即发现那静不是海水的静,是对面冲来的鲨鱼的静。
    再下一瞬间,她发现海水忽然红了。
    先是无数红色的细流,随即大蓬大蓬的鲜血喷射出来,深蓝色的海水先变成酱色,随即赤红,随即深紫。
    大约有十几头鲨鱼,瞬间翻了白肚皮,悠悠地浮了上去。
    其余鲨鱼又是一阵猛烈的厮杀抢食,这回食物更多厮杀更烈,整座海都似因此动荡起来。
    海面这回血染范围更大,绕着大船整整一圈如红绸,那些人一开始看见血还以为是太史阑和司空昱的,随即便看见了那些翻肚皮的鲨鱼死尸,齐齐愣住,一时取笑的声音也没了。
    “怎么杀的?怎么杀的?”船上女子呆了半晌,失控地揪住身边一个男子的衣领,“怎么可能一瞬间杀这么多黑背鲨?怎么可能?”
    那瘦弱的男子被她晃得一阵咳嗽,涨红着脸答不出来,女子却根本不期待他的回答,发泄完,把他麻袋一样往甲板上一扔,“蠢货,滚!”
    男子爬起身,默不作声地往舱门走,脚步虚浮。一众水手们眼神讥诮地盯着他背影,毫不顾忌地窃窃私语。
    “第十三个……”
    “姑奶奶真是越来越不挑,这样的货色也肯要,这小子在这呆了多久?才两个月吧?就这干瘪样了。”
    “我赌他还有半个月就要给扔进海里。”
    “我赌五天。”
    “得了,没见刚才那船上有男人?姑奶奶好像挺有兴趣,这要那男人上船,我赌一刻钟!”
    “哈哈……”
    男子背影颤了颤,却没回头。
    ……
    水底有一瞬的静寂,随即老鲨开始愤怒。
    太史阑隐约还是感到了海水被音波震动,一层层传递开去,整个海底都似在嗡嗡颤抖。
    她低头一看,几条细细的血线终于从老鲨身上冒出来,血线越来越粗,最后快有手腕粗细,身周本来就是一片深深浅浅的血水,但老鲨的血微微发紫,看起来还算清晰。
    她心中一喜,老鲨还是中招了!
    她的采用天外奇铁打造的暗器有一个特性,就是能借助机簧之力,在射入躯体后依旧产生震动,扩大伤口,只要能射进鲨鱼的厚皮,就有可能把伤口扩大。
    她成功了。
    太史阑等着老鲨负痛出水,这只老鲨却真的鱼老成精,自己受伤,子孙被杀,它虽愤怒却并没有一跃而出,反而更深地向水深处潜去——它要用最省力最安全的办法,先淹死仇人!
    太史阑憋了一口气下水,不能在水下多呆,脸色已经涨红,老鲨却还在向下潜,再潜下去,不被水压压死也要先窒息死。
    司空昱一转头看见她的危境,忽然松手,抓住她的脚底,将她全力向上一送。
    “哗啦”一声太史阑破水而出,在被送上水面前一刻,她对司空昱飞快地指了指老鲨的伤口。
    海面上水波飞溅,她半身蹿出,大船上的人正趴在船舷上搜索海域,盯着鲜红的海水猜度着他们的死亡,忽然看见她冲水而出,都大声惊呼。
    太史阑急急呼吸几口,对着大船一指海面上鲨鱼浮尸,大叫:“你要的鲨鱼皮!接我们上去!”
    大船上那女子目光闪烁,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下网去捞那些鲨鱼,却没有派下小船下来接应。
    “还有一头大的,”她懒洋洋道,“我要那头大的。”
    太史阑盯着她,她很少发火生气,此刻却真心有了想将这贱人剥皮抽筋的念头。
    回头看看水下,群鲨受惊,没有再跟过来,但司空昱还没有出来,他下水已久,虽然武功好可以多支持一会,可这时辰也太长了,难道……
    太史阑心中一紧,不敢向下想,只得先拼命往自己漂流的船上游过去,思考着该如何逼迫那贱人出手相救。
    “别等了,下去自己喂鱼吧!”上头女子哈哈大笑,“这么长时辰,咱们这最好的水混子都挨不住,那小子一定给老鲨拖海底啃啦!”
    太史阑扒着船舷,冷冷回看她一眼。
    那船上女子被她这彻骨一眼盯得身子下意识一缩,随即勃然大怒,“敢这么瞧我!拿箭来,射她!射她!”
    “哗啦!”
    忽然一声爆响,似从海底传来,整个海面一阵巨荡,飘浮在海面上的小船霍然被掀翻,险些将太史阑盖在下面。
    太史阑一惊回头,便见海水忽然下陷,现出一人宽的沟壑,似巨手划过,裂出海峰海谷,随即哗地一声,一条巨大的黑影,箭一般射出水面。
    黑影射出时,水花血花飞溅,海面上下了一场粉红血雨,太史阑在朦胧的红色视线里仰起头,就看见老鲨如巨龙斜飞而起,一跃上天,鲨头上血柱直射,刺破天空如惊虹。
    日光折射水花血花如虹影,虹影里一人长发散披,半蹲于鲨头之上,紧紧揪住老鲨的头部血肉,姿态紧绷利落,一飞冲天,望之如神。
    大船上的人齐齐仰头,顺着老鲨飞起的轨迹活动颈椎一圈。眼神惊叹。
    太史阑也仰头,看着老鲨灰白的腹部擦过自己,蓦然鲨背上司空昱身子一滑,一手抓住了鲨背的硬骨,一手抓起了太史阑。
    “起!”
    两人齐齐落在鲨背上,直冲大船而来。下一瞬,这头受伤发狂无法控制自己的老鲨,就会带着两人恶狠狠撞在船身。
    船上人正看得发呆,眼看巨大鲨身竟然冲自己飞来,惊得连声大叫:“快让!快让!”
    那女子一边由人护住向后退,一边大叫,“抓鲨钩!抓鲨钩!给我抓住,抓住!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
    霍霍几响,甲板上固定着的几枚巨大的铁钩飞了出来,这种钩子专门用来对付这种凶残狡猾的小型鲨,钩子可以构筑鲨背上那块突起上的孔洞。
    此时老鲨已经离大船只有一丈左右距离,却已经露出力竭之势,几条巨大的钩子飞来也不知道躲让,那钩子冲着它背上去,自然也冲着背上的司空昱和太史阑,两人在鲨背上本就滑溜难呆,不让会被钩子砸伤,让了又会被滑下鲨背。
    这时候也只好放手,太史阑正要松手,忽然那女子又回头,这一眼她终于看清了司空昱和太史阑的容貌,身子一震,两眼放光,又大叫,“救下他们!”
    此时水手们忙着捕鲨,没想到这主子命令瞬息万变,也来不及抽手去救人,那女子干脆从自己腰间抽下一条柔韧的似筋非筋的带子,唰一声甩了出去,准准地缠住了司空昱的腰。
    她臂力不凡,手臂一扬,司空昱顺势飞起,司空昱飞起时,也没忘记顺手抄住了太史阑的腰。
    也因为这女子一打岔,众捕鲨人视线被混淆,钩子出手不准,滑过鲨身,只在那厚皮上添了几道血痕,老鲨发出一声吃痛的低吟,尾巴一甩,霍然向海中落去。
    砰一声老鲨落在水中,激起数丈高的水花,与此同时,司空昱和太史阑也终于落足在大船的甲板上。
    那女子并没有松开带子,眉开眼笑地瞧着司空昱,呢声道:“哎呀,原来这好模样儿,真后悔没早些救下你。”手指一拉,便要将司空昱拉到自己面前。
    她满脸荡笑,唇瓣下意识地撅起,看那模样,竟然是想当面偷香,四面手下嘿嘿笑着,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
    司空昱眉毛一竖,伸手入怀便要摸刀。
    太史阑忽然一抬手,将他推到一边,自己迎了上去,一把勾住那女子脖子,道:“姑娘,你看错了,其实他是女的,我才是男人。”
    ……
    满船的人一傻。
    司空昱一呆。
    太史阑抽空瞪他一眼——现在立足未稳,元气未复,这一群人一看就不是好鸟,保不准是海匪之流,难道一上船就打架,或者再被抛下船?
    那女子面色疑惑地看着太史阑,太史阑盯着她的眼睛,放慢语速,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那女子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渐渐恍惚,怔了半晌,道:“啊……如此甚好,快跟我来。”
    一旁的海匪们早呆了,不可置信地上上下下将太史阑打量,再张着嘴愕然看着他们的姑奶奶。
    姑奶奶眼睛出问题了?
    脑子里忽然进水了?
    眼前的人……好吧,确实高挑,有中性之美,利落风范,也有男子气质又不失精致,但那穿了水靠的身材,傻子也看得出是女人啊!
    太史阑发育正常,不算汹涌也不算萎缩,她又不会去特意裹胸,男装只是为了方便,所以女性特征一向从不遮掩,不过腹部倒还没显怀。
    太史阑迎着他们的目光,从容地搂着姑奶奶去船舱,当然只是手指虚虚地扶着。
    留下司空昱怔怔地站在那里,回想着刚才看见的她的眼神,极黑,极深,像天地深处的漩涡,瞬间要将人吸入,而忘却世间一切。
    他望着太史阑背影,忽然出了一身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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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阑跟着那女子进船舱,舱内装饰豪华,连杯子上都镶着指头大的海珠。
    女子双手搂着她的脖子,倒退着进房,眼神迷离地吃吃笑着,“哎呀,我怎么一瞧你,这心肝儿就砰砰地跳呢……好人……小心肝……”
    太史阑抽抽嘴角,此刻她才看清这女人长相,顿时胃里又翻腾起来。
    也不是说有多丑,五官其实还说得过去,只是太黑,不仅黑还粗糙,可能是在海上呆久了,皮肤上还生着许多水痘,如果仅仅这样也罢了,偏偏她又不甘心,用了大量的粉来遮掩,粉选得适合肤色也罢了,偏偏她要用最白的香粉,虚虚地在脸上站不住,好像驴粪蛋上挂了霜。
    对着一张折腾成这样的脸,太史阑连折腾的心都没了。
    这间房间有个小小的舷窗,太史阑探头一望,不远处就有一座岛屿,远远地能看见有渔船人烟,看样子是座住人的岛屿,不过那岛既小,挂在外面的东西瞧着也破破烂烂,实在不像这么一艘堂皇大船会停留的地方。
    眼瞧着这大船竟然是向那岛去了,太史阑倒觉得不错,好歹先脚踏实地,她这两天在海上早被晃晕了。
    她摸摸肚子,夸一声小家伙争气,这两天这么折腾,居然没出事。
    她视线一转,那女子神情便有些茫然,望着她的背影,“咦”了一声。
    一声未毕,那女子目光忽然一转,满面怒容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还不滚出去?”
    太史阑一惊,她刚才全副心神用于摄魄,自己也不知道效果如何,居然没有注意到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角落里发出一阵细微的响动,一个人从船舱的暗影里垂头走出来,步伐轻飘飘的,人也瘦得像个纸片,果真毫无存在感。
    那女子神情满是厌恶,转身踢了男子一脚,道:“快滚!别耽误了老娘的兴儿!”
    太史阑趁她一转身,双手交击,在她脖颈后重重一砍。
    一声闷响,女子应声倒地。
    那男子惊愕地抬起头,太史阑这才看清他的面容,十分清秀,只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一副痨病鬼模样。
    他惊吓地看看太史阑,再看看那女子。太史阑淡淡负手瞧着他,等着他惊叫,给他一下狠的。
    这男人却没有叫,迅速低下头,低声道:“你这样是招祸……她性子跋扈凶狠,醒来之后一定会杀了你,这船上都是她的人,四面又是大海,你跑不掉……”
    “你呢?”太史阑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脖子上斑驳的伤痕上扫过,“你是不是也跑过很多次,然后都没成功?”
    那男子没想到她竟然问出这么一句,张张嘴,眼圈忽然就红了。
    “和我合作。”太史阑坐下来,顺手拿起桌上的水果点心便吃,“我保证你这次可以走掉。”
    男子犹豫了一会,太史阑也不理他,从容吃水果。
    那男子盯着太史阑,终究信了她满身的气度,咬牙道:“好。”
    “她是谁?”
    “辛小鱼,不过大家都叫她鱼娘,或者鱼姑奶奶。”男子答,“黄湾群盗中唯一的女盗,和海姑奶奶是拜把子的闺中蜜友。”
    “海姑奶奶?”
    “海鲨老爷子的女儿,黄湾十八岛的真正主人。”男子解释,“我们这里,有权势有地位的女子,都叫姑奶奶。”
    “这里是黄湾?”太史阑听出端倪,皱起眉头,不会吧,司空昱不是说这里是近海吗?难道一场风暴,竟然将他们卷到了内海?
    “黄湾只是黄湾群岛的一个统称,真正海姑奶奶居住的黄湾岛离这里还很远,黄湾群岛最远两个岛屿之间的距离足有千里。”
    “辛小鱼出海是要做什么?”
    “她代海姑奶奶巡查黄湾诸岛并收取今年第一季的鱼税。”男子道,“海姑奶奶也亲自出来了,她们两个一个从南到北,一个从北到南,各自负责一半岛屿,估摸着应该就在这附近的水市岛碰头,再一起回黄湾。”
    “收税需要她们亲自来收?”
    “应该还有一件大事,我有发现鱼姑奶奶和属下商议来着,但我身份太低微,没资格参与。我猜可能和今年新总督到任,扫了海鲨老爷子静海城府邸的事有关。”
    太史阑本来只想问问这人基本情况,此时听他口齿清晰,说话很有逻辑和头脑,不禁来了兴趣,“哦?”
    男子忍不住站直了些,明明太史阑随口相问,他却觉得好似少时面对师长考校,紧张得额头都出了汗珠。
    “海鲨老爷子去瞧海姑奶奶,结果被新总督抄了老窝,海鲨老爷子怕海姑奶奶担心,根本没告诉她就匆匆赶了回去。不过海鲨老爷子心疼女儿,别人可不会心疼,这事儿迟早都会传到海姑奶奶耳朵里,海姑奶奶性子坏,从来不肯吃亏,怎么可能坐着不动,她亲自出门收税,我看是为了要把今年的鱼税加倍收上来,好和南边那块买洋枪,帮老爷子报仇呢。”
    “南边那块?东堂?”
    “还有专门走南洋路线的商人,也是半商半匪,手里经常有些好东西。”
    “这就是水市岛?”太史阑看着前方不远处岛屿浅灰色的轮廓。
    “是的。鱼姑奶奶会在这里停留,目前她所负责的黄湾七岛里,也就这个岛的鱼税还没收上来。”
    “这个岛规模如何?”
    “没来过,按大小看不过是个中等岛屿,不过听说这个岛原先很多是异族,民风彪悍,向来最难管理,所以两位姑奶奶才选在这里集合。”
    太史阑若有所思地看了不远处的岛屿一眼,本来她还想把这女人给扔海里去,现在忽然改变了主意。
    “海姑奶奶势力如何?”
    男子思索了一下,“应该这么说,海鲨老爷子虽然被端了静海城的府邸,但其实他的根基未失,他的老家和根底都在黄湾,元气未伤。”
    太史阑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垂下头,“我没有名字……”
    “嗯?”太史阑疑惑。
    “我们黄湾很多孤儿,大家都没有名字,平日里按年纪排序海一海二地叫着,我原先在我们那里是老六,不过这实在不能算名字……”
    太史阑忽然想起了龙魂卫的大头领们,嗯,赵十三今年该叫赵十四了。
    “你就叫海六。”她道,“如果将来你愿意跟随我,那么办好一件事叫海五,再办好一件叫海四,以此类推,什么时候到海一,我给你一个正式名字,再给你一个正经出身。”
    海七怔怔地看着她,原想说你自己还在落难怎么口气这么大,然而心忽然便砰砰跳了起来,直觉一个足可改变一生命运的重要机会就在眼前,连忙垂首躬身,“是。”
    太史阑点点头,很满意海六的聪慧,现在她需要这么一个熟悉黄湾的人帮助她。
    她也不担心海六会背叛,看他形貌穿着,就知道在辛小鱼身边过得很惨,他背后看辛小鱼的眼神,充满恨毒。人脸可以摆布无数表情,唯有眼神不可修饰。
    “你……啊不姑奶奶,您应该也是这海上霸王之一吧?是金沙群岛那边的大把头吗?”海六小心翼翼地试探。
    “别叫我姑奶奶。”太史阑淡淡道,“你瞧着我像大把头?”
    海六抿着唇不做声,他觉得像,也不像。像的是那般睥睨悍然的气质,不像的是那些大把头骨子里粗俗放荡,眼前女子却是内敛的,眉宇间气韵不怒而威,隐然尊贵。
    他想了想,还是学陆上的称呼,“小姐……”
    “叫我夫人。”太史阑道。
    海六看看她扎起的头发,实在看不出这位哪里像已婚的人了,但他从善如流,立即道:“夫人,鱼姑奶奶这里,你看……”
    “怎么?”太史阑也在思考如何处理,她的人间刺没有带着,不然倒好解决。
    “这个……”海六红着脸,道,“鱼姑奶奶生性好淫……她醒来时如果有男人在她身边,她就会忘记原先的事……”
    太史阑挑挑眉,瞄一眼这家伙纸片一样的身材,终于明白他怎么瘦成这样了。
    “要么您请您那位同伴来冒充一下吧……”海六低头道,“他在外面也不妥当,外头那些人……”
    太史阑心中一惊,想了想,捋起袖子,把门开了一条线,对外头甲板上的一个水手招呼道:“姑奶奶说让我同伴一并进来。”
    那边听着,也不怀疑什么,哈哈笑着把司空昱推了过来,司空昱关上门,还听见外头挤眉弄眼地笑。
    “姑奶奶可算认清男女了……”
    “这位看起来不错,伺候好了姑奶奶,咱们也就有好日子过了。”
    “你说她们会不会玩假凤虚凰的把戏啊……”
    又是一阵淫邪的笑声。
    司空昱闪进门时,脸色通红。
    “你怎么了?发烧?”太史阑奇怪地瞧着他。
    司空昱脸色更红,匆匆拉着她的手道:“你没事吧?”一抬眼看见那边床上,啊地一声目瞪口呆。
    辛小鱼已经被抱上床,海六正在和她做活塞运动呢。
    虽然有一层珠帘隔着,但声音却是挡不住,司空昱傻傻看了半晌,万万没想到太史阑让他进门来看的竟然是活春宫,呆了半天蓦然转身,“我……我出去转转!”
    太史阑一边感叹地想假如容楚在这里一定会说咱们也照样,一边赶紧拉住他,“干什么?留在这里!”
    司空昱身子一僵,停住了,太史阑感觉到他背肌僵硬,甚至连脖子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这家伙,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太史阑这才发觉自己紧紧抓着他的手,连忙松开,司空昱却霍然转身,一把抓紧了她的手,双手一合,将她的手掌紧紧包拢在掌中。
    太史阑一抽抽不动,也就不再猛力抽,她记着自己的情况,有些动作能少做就少做。
    屋子里很暗,刚才的灯火已经全熄。海七再厚脸皮,也不好意思在堂皇灯火下帮太史阑打掩护。
    所以太史阑只能看见司空昱的眼睛,灼灼发光,他的呼吸灼热地喷在脸上,频率急促。
    司空昱也只能看见她的眼睛,极度深黑又微光璀璨,如海底闪耀着珍宝的漩涡。
    太史阑感觉到他似乎在激动紧张。但她想不出此刻有什么事值得他激动紧张的?而且这家伙虽然别扭傲娇,但真的很少失去方寸过。
    “太史……”司空昱深吸一口气,似乎怕自己下一刻便失去勇气般,急急开了口,“你……你是不是在暗示我?”
    嗯?太史阑一怔——暗示?
    想想自己要他等在这里,找机会上岛,也算暗示吧?便点点头。
    司空昱更激动,太史阑感觉到他手都抖了。诧然道:“你……”
    “你让我说。”司空昱截断她的话,喃喃道,“太史,我可等到这一天了……”
    “啊?”太史阑愣住,有点不对。
    “你和容楚决裂了是吗?我已经听说了,容府不接受你!”司空昱急促地在她耳边道,“你一定是伤心远走静海的。容楚不珍惜你,是他没福……太史,你……你是不是暗示我可以照顾你?”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0:38
     第三十四章 动心
     更新时间:2013-11-4 8:09:36 本章字数:11169

    太史阑嘴一张,傻了。
    她沉默,司空昱以为默认,欢喜又伤感地道:“太史,让我照顾你……不要担心你我的对立,你跟我走,我永远不会再不利于你,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让你远离杀戮和战争,做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太史阑开始抽手。
    司空昱不放,扣紧了她的手指,“还有……”他忽然有点忸怩,低声道,“这个事情……你是想试试?嗯……换个地方好吗……”
    太史阑恶狠狠一脚踩到了他脚上。
    司空昱被踩得身子一窜,哎哟一声,太史阑已经很清晰地说完了六个字。
    “我睡过容楚了。”
    司空昱:“……”
    太过震惊会失去语言能力,这六个字的组合方式又太过彪悍,以至于他不由自主松开手,怔怔瞪着太史阑无法言语。
    “就是你想的这样。”太史阑淡淡道,“你生气也好,愤恨也好,和我决裂也好,就此动手也好,已经发生的事实不会改变。太史阑今生未必嫁容楚,但也绝不会嫁其余任何一人。”
    司空昱望着她,眼底星光,一分分暗下去。
    太史阑不开玩笑,一言九鼎。
    他终究是迟了一步。
    听到她入主静海以及和容家决裂的消息,他便又喜又忧,心疼她的同时,心底也悄悄生出希望——她身边没有容楚,会不会愿意接纳他人?听说她是自动请缨赴静海,会不会也是因为知道他在静海?
    有些事不去想会显得很遥远,一旦想着了,便会越想越觉得可能,越想越觉得欢喜,越想越认为,很有可能真是那样的。
    所以他从她一入静海城开始便隐在她身侧,助她入城,助她闯入海鲨府,助她收服静海城各方势力,陪她出席海天盛宴,直到海上遇难,九死一生,终于忍不住这在心底盘桓了无数次的心声。
    然后她用六字之刀斩决。
    这一刀斩下的时候,很久他都没能明白其中的含义,但心已经悠悠沉了下去。
    终究是一场痴心妄想。
    太史阑凝神注意着他的神色,她还记得天授大比时他曾经忽然出现的疯狂,怕他再来上一次。
    司空昱抬起眼,看见她眼神里的警惕,心中一酸,勉强悻悻笑道:“好……有你的,像是你会做的事……容楚那家伙好福气。”
    太史阑听他语气虽酸,神态倒还正常,微微一笑道:“他确实福气不错。”
    “你是为他才来静海城的?”司空昱凝视着她,“我原以为静海这边会是他来。”
    太史阑唇角一扯,不答。
    司空昱看她神情也猜着些,低头叹息,“确实好福气……”
    这话他说了第二遍,语气却截然不同,酸味不浓,倒添了几分黯然。
    太史阑也有些不自在,司空昱的心思她其实一直不确定,总觉得自己不该是他喜欢的类型,初遇时他哪只眼睛瞧得上她?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动了真格,今儿一个误会给掏出来了。
    想说什么,终究觉得没有必要。感情的事情,多说无益。
    至于他以后的态度,随便他。便是就此决裂也无妨。
    司空昱垂头坐在椅子上,似乎思量了半晌,忽然又抬头一笑,“我丧气什么?你和容楚亲近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无论如何,你们现在还没成亲嘛。”
    这回换太史阑发怔——他这话什么意思?这个最讲究、规矩最大的家伙,难道连她和容楚滚床单都不介意?
    她想了想,再次提醒他,“我是残花败柳。”
    “我三岁时和昭明睡过一床。”司空昱想了想,答。
    太史阑瞪着他,忽然觉得这男人其实也很可恶。
    身后咕咚一声,太史阑回头一看,却是海六腿软地从床上滚了下来,迎上太史阑眼神,他一边赶紧找衣服遮挡,一边脸红红地嗫嚅道:“……鱼姑奶奶天赋异禀,索求无度……她身边男人很少有活过一年的……夫人您的同伴还是得小心些……”
    “索求无度?”太史阑满心烦躁,大步走到门边拉开门,大叫,“鱼姑奶奶想吃新鲜青瓜!”
    这船上果然供应丰富,不多时,竟然真有顶花带刺的新鲜长条青瓜送了上来,太史阑选了个粗细合适的拿了,也不捋掉上面的白刺,顺手抛给海六,“拿去用!”
    海六:“……”
    司空昱,“……”
    半个时辰后辛小鱼醒来,叨咕着道:“这身子怎么怪不爽利的……”一眼看见夜明珠下坐着看书的太史阑,想了想,霍然坐起,“你先前为什么弄昏我!”
    太史阑回头看她,灯光下乌黑眼神幽然一闪。
    辛小鱼的眼睛立即又直了。
    太史阑抛下书,慢慢走到辛小鱼身边,端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我被鱼姑奶奶风采所惊,一心要和鱼姑奶奶偕鱼水之欢,一时急躁,无意中伤了姑奶奶,还请鱼姑奶奶见谅。”
    她长发微微垂下,扫在瘦削的脸颊,身上已经换了一套自鱼姑奶奶衣柜里搜罗来的紫烟锦宽大长袍,大袖翩翩,长眉入鬓,眸光如水,真真一身的美男子风华。
    一旁的司空昱眼神奇异——他也发觉太史阑风华越来越好,宜男宜女,女子装扮时不缺风情,男子衣装时毫无女气。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最中心。
    她如明珠脱垢,光芒自跃。
    司空昱心中有点不情愿地承认,太史阑现在看起来,和容楚那家伙的风神气质,竟然是越来越像了。
    一旁的海六早已看呆了。
    辛小鱼的眼神也瞬间朦胧了,呢喃着道:“是这样……那怪不得你……我也很喜欢你……刚才……刚才是你和我……”说完竟然露出点羞涩之色来。
    可惜她那黑黑面皮白白厚粉,很难让人瞧出脸红。
    “鱼姑奶奶好体力,我等不敢不让鱼姑奶奶尽兴,是我兄弟二人一同伺候鱼姑***。”太史阑收回手,将手指悄悄在衣襟上擦了又擦——她很讨厌做戏,更讨厌对着这下霜驴粪蛋做戏,但是司空昱的演技比她还差,她只好赤膊上阵。
    此时她无比怀念天生奥斯卡影帝容楚同志。
    辛小鱼又瞧瞧司空昱,越发笑得如同裂开的驴粪蛋儿,亲热地拉过太史阑和司空昱的手,搁在膝上,各自拍了拍,道:“你两个都很好,以后便跟着我吧,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两人都僵硬地扯着唇角,太史阑偷偷将司空昱的爪子拉在自己上头,好避免摸上辛小鱼满是鱼腥气的手指。司空昱没有拒绝,却趁机捏了捏她的手指,太史阑霍然抽手,司空昱那一捏就捏在辛小鱼的大腿上。
    辛小鱼笑得越发开心。司空昱脸色发青。
    “外头的兄弟们似乎不太喜欢我们……”太史阑轻描淡写地道。
    “一群粗人!混账胚子!”辛小鱼立即踢了海六一脚,“你出去告诉他们,这两位是我的贵客,谁要对他们不敬,或者在我面前提他们不是,统统扔下海!”
    “是。”海六立即出去。
    太史阑挑挑眉,很好,这下海盗们不会再提醒辛小鱼自己是个女人了。
    “大家都累了……”辛小鱼呵呵一笑,“先睡会?等我们到水市岛收了税办完事,就可以回程了。”
    太史阑和司空昱都应了,辛小鱼命人给他们安排了一间舱房,船上地方小,两人一间已经不错,海六一直是睡在辛小鱼床下的。
    两人还没走出她房间,眼瞧着辛小鱼换了一脸苦色,急不可耐地拎着裤子往床后净桶方向去了,司空昱瞟太史阑一眼,似笑非笑,脸色薄红。太史阑面不改色。
    嗯,那些黄瓜的刺想必很有按摩效果。
    ……
    太史阑回到舱房,打量一下那薄薄板床,顺手扯过一床薄被往地下一扔,道:“我睡床你睡地上。”
    司空昱嫌弃地看看那不知道多少人睡过的被头发黑油腻的褥子,立即摇头,“我坐椅子上就好。”
    太史阑也对那处处透着黄黑斑的床褥十分恶心,但无论如何,身体最重要,她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折腾两天一夜,多亏身体强壮才没有什么大的不适反应,再不好好休息一下,那就是和孩子过不去。
    她二话不说,把垫子拿回来重新铺上,也不管那垫子刚才垫到脏兮兮的地上又沾了泥水,随意铺铺就躺了上去。
    司空昱一直诧异地盯着她,他知道太史阑虽然不是那种讲究的娇小姐,也谈不上洁癖,但还是很爱干净的,她一开始出身寒微都不会睡这样的床,更何况现在身为封疆大吏,起居八重,处处人间极致享受,怎么也这么不讲究了?
    再说这些床想必是男人睡的,散发着一股臭哄哄的油腥气,他怎么能允许太史阑在男人睡过的床被上辗转?
    他大步走过去,伸手拉她,“别睡这床上,起来!”
    太史阑困倦得要死,躺下几乎立刻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地不知道他在叽歪什么,伸手一推,啪一下手背打在他脸上。
    司空昱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怒色,然而低头看她酣睡神情,立即又软了下来,叹息一声,一边想着太史阑一向绷紧坚韧,今天怎么会这么放松,一边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在脸颊上轻轻蹭着。
    他眼中有种迷茫的神情,缓慢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太史阑的手背无肉,肌肤紧绷,骨节鲜明,像一块凉玉压在肌肤上,舒适,又有种彻骨的冷。
    他心底也有点冷,生出虚无的空茫感,此刻抓着她的手,心中却知道抓握着的不过是一场迷离的梦境,梦境里的风景很美,却不是他的田园。
    他微微叹息一声,苦笑一下,他这么深情款款抓着她的手厮磨,她呼呼大睡还打着小鼾,什么也不用再说,他可以拿人头担保她心里绝对没有他一点位置,看他大抵也就如隔邻,顶多和护卫同级。
    司空昱抿着唇,在心里暗骂自己贱骨头,多少人死命追逐不屑一顾,怎么偏偏就喜欢了这个冷硬的女人?
    真是莫名其妙,他到现在自己都没想通。
    爱一个人,真的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事。
    又叹了口气,他放下了她的手,脱下自己的外袍,先把她朝里推推,把衣服垫上,再把她往外拖拖,睡到自己袍子上。
    太史阑就这么给他揉面团一样滚来滚去,呼吸匀净,他瞧着她静谧安详的神情,心中爱怜,忽然又生出淡淡欢喜——她能在他身边如此放心安睡,这也是一份难得的信任。
    他把她往里挪挪,在她身边坐下,靠着床沿。这间舱房也有一个小窗,正对着这夜的月亮,一弯下弦月细长如钩,光芒冷幽幽的,他脑海里又掠过一些模糊的记忆,很多年前也是一间窄而阴冷的屋子,睡着瘦弱的小男孩,一个苍白美丽的妇人坐在床侧,轻轻地拍着他,唱着安眠的歌谣。
    他还记得那歌谣的音节,甚至记得那歌词,他忍不住轻轻哼了起来。
    太史阑并没有真正睡死,她自小便养成了浅眠的习惯,朦胧中听到苍蝇嗡嗡叫,一巴掌就打了过去。
    啪一下她又打中他的腿,司空昱住了口,无奈地笑笑,摸摸她的头发示意她继续睡,太史阑想要沉入酣眠,心中却忽然砰地一跳,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
    她一时想不起,却再也睡不着,闭着眼睛慢慢回想到底是什么事不对劲,刚才发生了什么?
    司空昱在唱歌。
    他唱歌确实少见,这是她第一次听,但这也不能令她警惕。
    歌……
    太史阑忽然发觉,刚才的歌谣,好像不是汉文!
    她努力回想最后听见的几个字眼,那般的音节发音几分熟悉,她回想自己在哪听过。
    随即她脑中灵光一闪——西番!
    这是西番文字,她曾在北严城下和西番对抗七日,那些人的语言她虽然不会说,但听得也不少,西番文字发音尾端都上翘,有很多的后鼻音。
    司空昱是东堂人,之后来到南齐,他从未去过西番,怎么会西番文字?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明明是催眠曲一样的歌谣,属于民间所有,很难流传到东堂或南齐。
    难道他小时候在西番住过?
    太史阑心里微乱,她一直觉得司空昱相对单纯,但身上总萦绕着一种哀伤和神秘的气息,还有他那个同样神秘的,给他造成很大创伤的母亲。他的身世必然有不同寻常处。
    她闭着眼,没有再睡着,脑中在快速地思考,却忘记自己的手还搁在司空昱大腿上。
    司空昱此刻浑身僵硬,盯着她的手,呼吸微微急促。
    她为什么不拿开她的手?
    她要干什么?
    有意还是无意?
    心里明知道无意的可能性比较高,他却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他刚刚弱冠年纪,正是血气方刚时候,平日里有事没事还有些旖旎春梦,春梦里女主角十次有九次都是太史阑,梦里的她一改平日冷峻疏离,温柔体贴,风情万种。想着了都让他浑身发热,哪经得起此刻心上人如此贴近,呼吸相闻,柔软的手指离他重要部位只有三寸距离?
    司空昱浑身肌肤都似微微发烫,脸色发红,四面如此安静,听得见她的呼吸也听得见自己砰砰的心跳,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俯下身去,啄一啄她的唇角,尝尝到底是怎般的香甜滋味。
    然而他几次俯身又几次停住——一霎靠近会不会收获永恒疏离?坚冷如太史阑,她的芬芳怎许人偷尝?
    不过,偷偷亲一下,她未必知晓……
    他的心思在滔天烈焰中辗转,翻翻覆覆都是她,肌肉的燥热和绷紧似乎已经蔓延到全身,他僵僵地坐着,手指扣到了掌心,然后有点难堪地发现某些不该有的反应竟然开始悄悄抬头……
    正在他思量着退开还是下海里洗个冷水澡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一点动静,夹杂在海风和海鸟的嘶叫声里,是蹑手蹑足的脚步声。
    司空昱满腔的欲火顿时消掉一半,微微偏头竖起耳朵。
    脚步声接近,有低低的对话声传来。
    “睡了吧?”
    “没灯火。”
    “……鱼姑奶奶不知怎的,竟然没看出那是个女人。”
    “虽然丑了点,好歹身材不错,哈哈咱们可是有快一个月没碰过女人了!猜个拳,谁先?”
    “等等,两人一间舱房,这对是夫妻?好像那男的武功不错。”
    “确实,先前那一出飞鲨可不是谁都能做出来的,这女的也不简单,她一下水,一下子死了多少黑背鲨?”
    “放心放心,不可力敌便要智取嘛……”
    “这是啥?”
    “那边换来的醉魂香,一支要一斤绿鲍呢!”
    “好极,试试!咱让你先!”
    ……
    司空昱偏头听着,眼神冷幽幽的。
    一支香从门缝里探进来,香头已经点燃,如一只通红的眼睛,窥视着屋内一切。
    司空昱无声走过去,抬手先断了香头,随即猛然将门一拉。
    哎哟一声一大群扒在门上的海盗跌了进来,在门口摞上高高地一叠。
    司空昱闷声不吭再把门一关,揪起最上头一个,撕下他衣襟塞他嘴里,二话不说,开揍!
    “砰砰砰砰”
    老拳如流星,鼻血似飞虹,满地开了酱油铺,天上炸出满天星。
    那家伙被司空昱拎在手上左右开弓连拳十八,打得浑身缩成一团如蜷曲的虾米,喉咙里只能发出一连串破碎的惨叫和求饶,直到被打尽兴的司空昱麻袋一样扔开,接着揍下一个。
    噼噼啪啪声响不断,充满淫兴而来的海盗们惊得魂飞魄散,拼命要夺门而出,可是门在司空昱背后,他们那里绕得过他?
    司空昱双眼发红,神情狰狞,一边打一边恶狠狠低骂,“老子熬得要死都不敢动她一个指头,你们这群下贱胚子也敢说这样的话!娘的你们居然敢想!居然敢想!都他娘的给我去死!去死!去死!”
    砰砰砰砰砰。
    太史阑在床上想笑。
    清贵骄傲的世子居然也会骂脏话,好大的牢骚。
    司空昱打得泄恨——自己肖想不敢轻染一指的人,别人竟然想采花?他正憋得难受,等着发泄呢!
    太史阑懒懒翻个身。这群倒霉海盗,选了个最不好的时机,活该。
    人肉麻袋一个个扔出去,谁也逃不掉被痛殴一顿的命运,海盗们瞧着不好,有人忽然向太史阑冲了过来,似乎想要挟持她以求逃过这一劫。
    这人刚刚冲过来,就看见床上的太史阑坐起,正冷冷瞧着他。
    她乌黑细长的眸子没有任何情绪,冷硬如千年寒冰。
    那家伙激灵灵打个寒颤,忽然就不敢靠近她,一转身打开舷窗,想要从那个只有脸盆大的小窗子里逃出去。
    窗子太小,那家伙钻出一半就被卡住,再也动不了,半身屋外半身屋里,摇头摆尾像只卡在网里的鱼儿。
    太史阑下床,顺手操起一根鱼竿,问候了他的菊花。
    啊一声惨叫,那家伙死命往外一蹿,啪一声挤裂了窗子,整个人洒着鲜血蹿了出去,随即太史阑听见“噗通”一声。
    这家伙受痛用力过度,竟然窜出了窗子外的走道,直接越过船栏掉进了海里。
    室内一阵静寂……
    打人的和被打的都骇然转头盯着太史阑。
    这个不动声色的,才是最狠的!
    所有人都觉得屁股好痛……
    司空昱一停,其余人疯狂挣扎而起,赶紧拉开门窜了出去,洒着血跑得比兔子还快。
    司空昱也不追,狠狠把门踢上,也不收拾一地狼籍,垂头走到椅子前坐下。
    太史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不说话,静静躺下又睡了。
    这回安静睡到天亮,再无人来打扰,醒来时外头已经有了隐隐喧闹,太史阑听见有人说靠岸了。
    她爬起身,走到司空昱身前,他竟然睡熟了,长长的发垂下来,遮住半边有些瘦削的面颊。眼睫下有一层深青色的阴影,透着疲倦之色。
    太史阑目光落在他手腕上,那里有一大片狰狞的微红的疤,显得肌肤有点僵硬,这些疤他原先一直用长袖大袖衣掩饰得很好,昨晚捋起袖子揍人又忘记放下,她才看见。
    司空昱忽然睁开眼睛,一眼看见她眼神,怔了怔,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急忙放下袖子,和她笑道:“就这点疤,之后还会越来越淡。”
    “会不会影响动作?”太史阑问他。
    “不会。”司空昱答得飞快,“男人行走天下,没疤才叫人笑话不是?”
    太史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当先出门。
    忽然听见司空昱在她身后长吁,低声道:“你终于肯关心我……”
    太史阑脚步微微一停,终究没有说什么,快步上了甲板。司空昱似乎在原地停留了一下,也跟了上来。
    上了甲板才发现,经过一夜航行,已经靠岸,对面想必就是水市岛。
    岸边零零星星站着一些人,守着一个空场,空场上堆着一些大竹筐,不过不算多。
    辛小鱼已经上了岸,看见太史阑和司空昱下船过来,眉开眼笑地招手道:“小心肝们,过来瞧姐姐怎么收税。”
    司空昱抖了抖,太史阑面无表情,反正辛小鱼人比话更恶心,习惯了。
    太史阑四面瞧瞧,海匪们都站在沙滩上,遇上她的眼光都缩了缩,没人敢靠近。太史阑注意到昨晚那个被爆菊的不在,难道丢进海里真的没人去救?辛小鱼似乎也没问过一句。
    这些人凉薄凶恶,视人命如草芥,她可算领教了。
    辛小鱼手里拿了个册子,在和几个衣着破烂的渔民们说话。
    “上半年缴上的青虾三千斤、海胆五百斤、竹节虾五千斤、花蛏三千斤、海蜇一千斤、花点鲈三千斤、燕鱼鲅鱼三千斤,香螺枪蟹红夹花盖蟹牡蛎等共五千斤,折合银两一千两,你们上半年的鱼税银还差五百。”
    太史阑皱皱眉——这价钱也太离谱了吧?虽说这些都是普通海产,但是就算其中最便宜的鲅鱼,在市面上最低也要三十铜子一斤,三千斤最少一百多两银子,更不要说竹节虾香螺还要贵上几倍。
    那些渔民满脸皱纹,皮肤粗糙得裂开血口,赤脚上都是各种被海物割伤的口子,满脸麻木地听着,好像说的不是和他们生计相关的事。
    直到听见还有五百两的缺口,一个老农才急声道:“咋才一千两咧。咱们全村人都下了海才得来这么些,十岁娃娃都出了浅海,如今全村再没有一根虾节儿……柱子家的小二子想要多捕些,给家里生病的老娘混饱肚子,到现在还没回来……”说着便抹泪,大颗泪水从黧黑的脸上滑下,落在满是盐碱的破烂衣衫上。
    太史阑心下恻然,前两天有风暴,这时候不能回来,那就凶多吉少。
    辛小鱼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谁和你啰嗦这些?五百两缺口,一两都不能少!还有我们海姑奶奶要的东西呢?”
    “在这里。”老渔民抹抹眼泪,指指那几个筐,“蓝海胆五十斤,绿鲍一百斤,对虾五百斤,黑海参一百五十斤……”
    “蓝海胆怎么只有五十斤!”辛小鱼变了脸色,“我让你们打最少一百斤的呢?五十斤怎么够!”
    “鱼姑奶奶……实在是如今海货越来越少了,鱼税太重,很多鱼秧子都被打上去充数,剩下的都潜到深海或者乱礁子里去,越来越难打……就这么些蓝海胆,咱们都冒险去了鬼面沟……折损了三个人……”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辛小鱼双眉倒竖,驴粪蛋脸上的白粉唰唰地往下掉,“别的可以少点,蓝海胆绝对不能少!是不是你们私藏了?来人,给我搜!”
    海匪们应了一声,各自取了家伙,凶形恶相往里冲,渔村里立即响起了妇人孩子的哭叫声。
    司空昱忽然上前一步,太史阑拉住了他,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是逞英雄的时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这些渔民被欺压也不是一天了,估计这样的场景经常有,看那渔民麻木的样子就知道了。
    刚才她观察了一下,四面其实有不少壮汉渔民,人数并不少于这些海匪,但个个神情麻木缩在一边,似乎根本想不起来抗争。
    太史阑一向信奉“人必自救方有他人救之”,没有血性的人,救他一次也救不了一世,保不准还怨怪她多管闲事。
    她喜欢看到有血性敢于抗争的人,这些人才值得她出手。
    渔村里鸡飞狗跳,乱哭大叫,乱了好一阵子,有人拖出几个筐来,大叫:“鱼姑奶奶,这里有私货!”
    “姑奶奶!这是给我们水姑姑治病的药儿!”那一直麻木的老渔民忽然激动起来,扑上去张开双臂拦着,“别,别拿,这是救命的东西啊……”
    辛小鱼一脚把他踢到了沙坑里,下巴撞在石头上,磕了一嘴的血。
    “黄湾群岛的东西,都是海姑***。”辛小鱼冷冷道,“识相点,不要惹姑奶奶生气。海姑奶奶估摸着这两天也会到水市岛,你们好好接着,另派人去附近岛上送信,海姑奶奶要在这里见见各岛主。”
    她说完命人把海货都装上船,派几个人押船回静海城,自己只留下了船舱里备用的小舟,说等海姑奶奶到了之后,随她的大船回黄湾。
    太史阑悄悄问海六,这么些海货这种天气运到静海城,岂不是早烂了?海六悄悄指了指前边海域,道:“哪里是去静海城?那块儿可离东边不远,那边的水军,时常船就开过来了。”
    太史阑心中一凛。果然海鲨团和东堂水军有勾结。只是到底是停留在银钱往来上,还是有更深层次的合作?
    辛小鱼吩咐完,对她和司空昱招招手,道:“村里有咱们住的地方儿,陪姐姐去玩儿。”她对上太史阑眼眸,晃了晃脑袋,又道,“你这眼睛可真好看……我瞧着瞧着,就觉得晕了呢……”
    太史阑扯扯唇角——晕吧。姐迷死你不偿命。
    渔村里现成的房子,据说是为了造了给收税的人来住的,虽然比寻常渔民的房子好很多,不过也就是普通瓦房,连个院墙都没有。辛小鱼住了一间,还是让司空昱和太史阑住了一间,至于海六,很自觉地找渔家借了破被子,睡到外头石头上。
    晚上吃了一顿海鲜大席,本岛岛主作陪,所谓岛主,也就是海家姑奶奶随意委派的一个手下,自然对辛小鱼极尽巴结。辛小鱼左拥右抱,拖着司空昱和太史阑一同赴宴。
    司空昱满脸别扭,太史阑一直担心这家伙下一刻就会宰了辛小鱼,不想这家伙居然说去就去,说吃就吃,虽然表情不太好看,却也不露给辛小鱼看。太史阑有次甚至看见辛小鱼借酒装疯偷偷捏他大腿,她已经做好了打架的准备,不想司空昱抽了抽唇角,看了看她,居然还是忍了下来。
    太史阑心中奇怪,还没想清楚,辛小鱼的咸猪手又落到她腿上。
    太史阑不等司空昱跳起来,一手挡住了辛小鱼,顺手端起酒杯,盯住她眼睛,道:“鱼姑奶奶,多谢你救命之恩,敬你。”
    辛小鱼被她一瞧,又晕了,糊里糊涂点点头,太史阑顺手把那杯酒都灌到她鼻子里。
    司空昱立即开心了,大筷吃菜,拼命给她夹席上最名贵的绿鲍。
    辛小鱼早已醉了,灌了一鼻子酒直接向后一倒,太史阑看看司空昱,司空昱不情不愿把她往背上一扔,一旁吃酒的海盗们立即警惕地跟了过来。
    太史阑也不理会,和司空昱将辛小鱼送回屋里,拔脚就走,辛小鱼迷迷糊糊伸出手,拉住司空昱,呢声道:“我要……”
    海匪们都笑着退了出去,自去继续喝酒,太史阑转身出了屋子,让海六进来。
    回身的时候正看见司空昱的手从辛小鱼腰间收回,似乎点了她什么穴道,便道:“先别杀她,我还有用。”
    “没什么。”司空昱淡淡答,“让她半身酥软麻痹,感觉不灵而已。半个时辰后自解。”说完到屋外找了找,隔窗扔进一样东西给海六。
    太史阑一瞧。
    一条圆长形,黄瓜粗细长短,满身长着暗刺的蜡头棒子鱼。
    太史阑:“……”
    回到两人合住的屋子,太史阑瞧瞧司空昱,司空昱瞧瞧太史阑。
    随即司空昱抽身向外走,道:“天热,屋子闷,我睡外面。”
    太史阑没留——如果不打算有牵扯,就不要随便心软给人希望。
    她宁可做个绝情的人,用冷漠来回应柔情。这样对她对他,都好。
    后窗对着大海,她看见司空昱一个人漫步在海滩,月光将他的影子长长拖曳在银白的沙滩上,瘦长而孤凉。
    她看见他在沙滩上写字,一遍遍,一遍遍,然后再等午夜的潮水,将那些字儿无声卷去。
    她看见他在沙滩上堆沙土,一开始瞧这家伙居然和孩子似的玩这个,觉得有意思,然而慢慢地,她敛了笑容。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0:48
    第三十五章 容楚的计划
     更新时间:2013-11-5 8:09:26 本章字数:10749

    那堆沙土,渐成轮廓,是一个女子,高挑细腰,头发高束。
    沙子不成形,堆不高,这个模型只有半人高,但司空昱的手当真灵巧,那人儿,一看便知道是她太史阑。
    沙塑已经到了脸部,塑像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怎样雕琢脸部,只看见他的手指越来越慢,最后停留在脸部。
    月光下他神情怔怔,脸色空茫。
    海风携海涛奔腾而来,在他身后进进退退,似乎也在声声诉说内心犹豫惆怅,一只深青的海鸟从他身后掠过,他伸出一手挡着那鸟不许它靠近,长发落下来,遮住半边苍白的脸颊。
    太史阑盘腿坐着,心中忽然也有些不是滋味。
    情之一字,她原本懵懂。就如当初她以为自己喜欢李扶舟,以为自己一开始是讨厌容楚的,直到她将容楚给睡了,赶路静海途中细细回想,才发觉其实从一开始她就以为错了。
    最初吸引她的,就是容楚。所以她逃避,憎恶,她习惯孤独,不相信感情,想要一个人潇洒过一辈子,才会直觉对这种感觉排斥,分外的不待见容楚。
    而李扶舟,她爱的不是那个人,而是那种温暖的感觉而已。
    所幸她一直是个忠于自己感觉的人,所幸她未将容楚错过。
    如今,她有了小包子,忽然更加明白了人生里各种苦辣酸甜的情感,明白世间感情没有对错,来的是缘分,去的也是缘分。
    在这一刻,看见司空昱落寞的背影,看见沙滩上那个沉默的沙像太史阑,她忽然决定,无论将来他做什么事,只要不害着她和她爱的人,她都理解他,原谅他。
    她的手轻轻搁在腹部,那里是她的小包子。他和她的精血所系。一生荣耀和梦想的终结。
    如果之前的太史阑纵横天下,睥睨万方,杀人如麻,之后的太史阑或许还会杀人,还会睥睨,还会悍然拖刀行走这天下,但内心深处,再不会凝着那一汪多年前冬日里冰冷的血。
    她要为她的小包子,学着更加温存从容,在宝剑砥砺的锋刃里,折射璀璨温柔的光。
    肚子里忽然又轻轻一动,鼓起一个小小的突起,正触着她的手指。
    她微微绽开笑容。
    小包子也知道了她的心意,在和她拉钩吗?
    沙滩上司空昱终于勾画好了塑像的脸部,长长吁一口气,退后一步看自己的作品。
    这一退,他才发现原来太史阑的屋子就在对面不远处,而她正隔窗望着他。
    白色的墙如一幅空白的画,不着颜色,只用清淡的笔触画了伊人的像,长发柔顺,面容皎洁,一双平日稍显凌厉冷漠的细长眸子,此刻眸光温柔沉静,姿态也是沉静的,一只手轻轻地搁在腹部。
    他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像很多年前在东堂一处小庙里拜过的无名神祗,出于凡尘,其身入世的神祗。他那时年幼,在蒲团之上仰望那女子平凡而又神圣的面容,忽然觉得内心安静。
    月光空明。
    照亮隔窗这一霎的相望。
    ==
    太史阑看见了司空昱,自然也感觉到了他痴痴的眼光。她不动声色让开,睡下。
    外面却忽然隐隐传来哭号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惨,海匪们都被惊动,聚集在门外三三两两地议论。
    太史阑被吵得睡不着,也只好起身,海匪们看她大步出来,都警惕地退后一步,却又不离开。
    辛小鱼是个好色的草包,这些见惯风浪的海匪却还有点智商,从昨天的斗鲨事件和晚上的迷香事件都看出,太史阑和司空昱绝对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因为再不敢招惹两人。
    这些人虽然发觉了两人的不简单,却没一个去提醒辛小鱼,太史阑觉得辛小鱼的人缘也差得很。就不知道那个海姑奶奶,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太史阑听了听声音,确定是从村东头传来的,便往那方向走,眼看着司空昱也出现在那道儿上。
    海匪远远地跟着,怕他们跑了,又不敢干涉。
    最后两人停在一座屋子前,这座土砖建起的屋子比其余烂草房要好上许多,显见主人家境也要好些。
    太史阑进门时,发现先前吃饭时的岛主,还有一开始负责向辛小鱼回报的老渔民都在场,满满一屋子人,中间床上躺着一人,一个妇人正跪在床前,撕心裂肺地哭着。
    “怎么回事?”太史阑问。
    她原本不喜欢多管闲事,不过有了包子心态又有不同。
    “我的女儿啊……”妇人哭号。
    “水姑姑怕是不行了。”有人低声咕哝,“海神娘娘彻底不保佑咱们了……”
    太史阑想起先前交鱼时好像是听人提过什么水姑姑,听起来像是岛上重要的人物。
    随意和身边人打听几句,她才知道这所谓的水姑姑并不是已婚妇人,也是个渔家女儿,据说从小福气大,随船数次出海,遇上风浪都能令家人安然而归,村中神婆说她是海神娘娘在人间的“借身”,只要拜她,定能保一世平安。所以在村中很受尊崇,“姑姑”也是静海人对于女性的尊称之一,江湖上称姑奶奶,民间就叫姑姑。倒未必是指已经结婚的。
    太史阑又问了几句,原来这种“水姑姑”,几乎每个住人的海岛上都有,说到底海上生涯危险系数太大,被压榨的捕鱼生涯太艰苦,渔民这是下意识寻找一个精神依靠。很多岛上的“水姑姑”来历甚至很可笑,完全经不起推敲,可渔民们就是虔诚地信着,信的到底是“水姑姑”,还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太史阑听了,看看床上那姑娘,眉目倒还说得过去,就是脸上一层黑气,露在外面的胳膊上起着不少青黑色的斑点,看那样子倒像是中毒。
    海中毒物也不少,只是海岛远离海岸,渔村缺医少药,被什么东西伤了,也就是等死的份。
    太史阑自己不会医,但她知道世家豪门出身,又有天生异能的司空昱可不是一般人。
    她问司空昱,“你有什么办法不?”
    她这话一问,满屋子都停了唏嘘,唰一下回头瞧他们,那妇人发了疯一般扑过来要抱她的腿,太史阑一闪身让开,看着司空昱。
    司空昱有点奇怪地望着她,咕哝道:“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多管闲事?”随意上前看了看,道:“中毒,可以试试驱除。”
    满屋子的人又要跪,被太史阑都赶了出去,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和那垂死的少女,司空昱漫不经心地点了那姑娘几个穴道,手掌在人家背后一拍,那姑娘就喷出了一口黑血,眼瞅着气色便明朗起来。
    太史阑难得地起了羡慕之心,觉得有内功真的是件不错的事儿,可惜自己经脉骨骼坏了,好容易调整得好一些,到这个年纪再从头练起,永远也别想有什么大成就,顶多强身健体罢了。
    回头想想,南齐历代将军元帅,武功一道最弱的想必就是自己。
    可这又如何?没有武功不妨碍她执枪上马,挥兵天下。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做南齐唯一不会武功的大帅也不错。
    “好了。”司空昱轻描淡写地收手,回头再在灯下看那少女气色,虽然还苍白,但黑气已去,显然逃过难关。
    司空昱也有点疲倦的样子,运功驱毒看起来轻松终究也是费力的事情,当先向门口走去。
    外面的人得了消息一股脑地涌进来,随即那妇人欢喜的哭声再次响起,没多久太史阑听见脚步声,却是先前那个老渔民,带着几个年轻的小子追了上来。
    追上来自然是一顿感谢,又问贵客有什么要求,渔村能满足的一定做到。司空昱摆摆手,道:“她中毒日子久了,伤了身子,我还可以给你们开个补养的方子,也不用去静海城抓药,你们这边几样海物趁鲜了用上便行。”说着报了几样比较珍稀的,理气补元的海物。
    老渔民搓着手,面有难色地听着,好半晌才讷讷地道:“公子爷,这海物若是往年也还不难,如今却是难呐。咱们这里,现在连个虾皮皮都是海姑***,谁家私藏海货,是要被绑上石头沉海的……”
    司空昱嗤地一声,也懒得和他多说。太史阑却忽然道:“老丈,你们岛上有多少人?”
    “三千多……”
    “岛主是海姑***人是吧?他掌管整个水市岛,手下有多少喽啰?”
    “三十个……”老汉咂咂嘴。
    太史阑冷笑一声。
    老汉也明白了她的讽刺意思,急忙讪讪地补充,“可是他们都有家伙!”眼带骇然之色地回头瞧瞧,“有黑杆子!”
    黑杆子是渔民对南洋简易火枪的称呼。太史阑淡淡问:“多少杆?”
    “七八杆呢!”老人声音更低,“南水岸家的二小子上次想留下点海货做成亲宴席,和他们抢起来,结果被一枪打断了腿,生生成了瘸子……”
    太史阑又点点头,看了看老汉,没说什么便离开。司空昱跟在她身后,诧然道:“你是不是想煽动他们起事?刚才为什么不说?”
    “煽动也要找对对象。否则不过是打草惊蛇。”太史阑表情沉静。
    她还有个原因没说,无论如何司空昱处于敌对立场,她要做的,和他要做的,根本上就是对立的。她向来公私分明,不会在敌人面前透露自己任何计划。
    司空昱却似已经猜到她的心思,忽然沉默,两人一路走回去,经过刚才那片沙滩,沙滩上沙像依然矗立,潮水在沙像脚下盘桓。
    太史阑停下脚步,看着那片沙滩,司空昱神情有些不安也有些期待,站在她身后一步。
    太史阑忽然道:“塑得很好。”
    司空昱一怔,随即神情一喜,试探着伸手,慢慢递向她。
    太史阑又道:“明儿我也塑一个容楚,瞧瞧可比得上你的手巧。”
    司空昱的手半空僵住。
    太史阑已经大步走开。
    她步伐干脆,起落无声,司空昱垂着头,看着眼前那一排迅速迤逦而去的脚印,被潮水渐渐卷去。
    ==
    同一时刻,丽京。
    容府。
    已经大半夜,外院书房却依旧灯火通明,人影来去,一副忙而不乱的景象。
    容弥的“憩虎堂”内,容弥高居上座,脸色阴沉,将一封快信愤愤掷下,大骂:“那个太史阑,真是不能夸她!瞧瞧她搞的什么海天盛宴?一眨眼自个就陷进去了!”
    幕僚们垂头,想表现出一点同仇敌忾的情绪,却又忍不住想笑——是谁前几天抱着千里快信乐颠颠四处炫耀,到处夸太史阑整治静海雷厉风行,收归军权手段奇妙,南齐自古以来少有之英杰来着?
    “现在可好了,居然被风暴给刮跑了!这一刮不得十万八千里?静海谁来主事?就算她能回来也得一年半载,静海怎么办?还有她自己,风暴,风暴啊!”容弥捶胸顿足。
    幕僚们又垂头——老爷子除了肯夸夸太史阑从政功绩外,平常提起太史阑总没好气,今儿听着怎么这么着急哟?
    “容楚!你是睡着了还是怎的?”容弥口干舌燥骂了太史阑半天,才想起一旁一直一言不发的儿子,立即转移目标。“太史阑和静海那边出事,你就打算看着?”
    正低头将一封封密信比较阅读,神色淡定的容楚抬起头来,一笑,“那么父亲,我现在就去静海?”
    容弥立即哑口。
    谁都知道容楚现在不能走,静海在收归军权,丽京同样也在要紧关头,容楚身为主管军事的辅政大臣,上任后自然被康王派系视为劲敌,包括整个容府和容家派系,都在康王和太后的警惕注视里。
    整个西局都动作起来,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朝中先后发生了几起不大不小的事件,乍一看没什么要紧,几个户部主事喝酒误事啊,几个翰林评议国政啊,几个部曹小官贪污受贿啊,几个军官吃空饷啊,一开始大多数人都没有在意,但容楚却提前警觉,将这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小案子联系在一起分析,发觉这是康王的铺网之计,所有人看似没有关系,其实最后都能指向三公和容府,到得最后一旦“深挖余罪”,就能军政文三系统一,生生营造出三公“结党营私,窥视军权”之罪。
    容楚发现了也不动声色,也没有立即进行反击,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安排了一条不被人怀疑的渠道,给西局新任的副指挥使送去了一个美人,那美人身家清白,家中还薄有资产,嫁过来时居然还带着两个铺子,因此很受西局副指挥使宠爱,当即抬为姨娘。当西局将案情归拢在一起,最后关头即将审结,将所有指向三公的证据都摆上朝堂开始最后一击时,容楚只给三公送了一封信。
    那封信只说明了一件事,就是那美人,也就是西局副指挥使的新姨娘的那两个铺子的来历,千丝万缕,顺藤摸瓜,最后竟然扯到了这案件的案犯身上,一切迹象都证明,西局副指挥使才和这些案犯有牵扯,那铺子就是人家给他的谢礼,因为分赃不均指挥使不满,才对合作对象下手。
    指挥使被临堂一击,当即大叫冤枉,又说铺子是新妾娘家所有,与他无关,要求对质铺契,谁知道铺契拿出来一看,这铺子几经变更,最后一次虽然是他的妾署名,之前的几次,却明明有他和案犯的签名。
    这下百口莫辩,指挥使也想不出明明自己看过的铺契,怎么后来会变成这样。容楚这一手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着实狠辣。西局指挥使收美人时,倒是认真查过人家来历,确认没有问题才纳妾,但谁还能想到去查人家陪嫁的财产?
    那美人也不是容楚的人,但铺子却是容楚的安排,七拐八弯送上那美人家门,谁傻了不要?
    此事一出,朝野纷议,康王震怒,当即免了那家伙的指挥使之职,流放千里,三公的危险自然也不存在。事后三公偷偷问容楚,怎么能那么巧在那个时刻拿出那个东西,因为那美人的铺子,在京中已经有多年了,正因为这个原因,西局才没想到最后功亏一篑问题出在铺子上。
    容楚不过笑笑,道一声“未雨绸缪。”
    话说得简单,三公却瞠目结舌。他的意思是这事早早就开始安排。但他又是如何走通那美人的门路,又怎么知道指挥使将要纳这美人提前给她送铺子,又怎么知道康王会提拔这人做新任副指挥使?
    对于这些一般人想不通的疑问,容楚不过指指脑袋,说了句“多收信息,多加分析。”
    三公瞧着他莫测高深模样,也只能叹气悻悻,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三公和朝野百官事后想想,容楚能对一个未来副指挥使身边都做了暗桩埋伏,对他会娶谁都了如指掌,那么其余人呢?
    会不会所有人其实都在他目光注视下?会不会平时不惹他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但一旦惹他,他就能从自己身边扯出几颗早已埋伏下来的炸弹?
    这么一想,所有人汗毛都竖起久久不敢平息——太可怕了!
    之前很多人认为朝野之中,近年来以太史阑最为可怕,凶恶狠辣,霸道强硬。现在再看,才觉得略显阴柔,不动声色的容楚才是最应该畏惧的那一个。太史阑虽厉害,好歹你不招惹她也不会对付你,但容楚很可能将所有人都纳在警惕的视线里,随手一撒就是一把暗手,不分对象不论交情,顺他的路走一生无事,走岔道他就能让你头破血流。他才是真正将兵法完全适用于政治,做到了“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行”。
    当然,太史阑和容楚的结合,一明一暗,一动一静,这世上能对付他们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满朝文武抬头看天——好黑好黑……
    事后众人猜得不错,容楚果然不是好惹的,康王先出手有什么用?他的反击可不仅仅是拔掉西局一个副指挥使,他顺手就把御史台一个出名清正,四面不靠的御史给塞进了西局,往西局这个黑暗的大染缸里种了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染缸看莲花不顺眼,莲花更对染缸的黑暗瞠目结舌,新任副指挥使进西局没多久,就和西局内部闹的一塌糊涂,自然受到排挤被架空,最后把人家逼急了,竟然上书自我弹劾,这下事情闹大了,南齐朝廷有律令,但凡官员自劾本府,该府必须立即停职先自我查核,另派朝廷大员前往监督查办。
    这下西局只好停了手头上害人的活计,整天开展“纪律教育作风整顿”活动,轰轰烈烈展开查摆,开大会,学文件,写心得,谈体会……还要时不时应付上头的检查组,写一大堆文件汇报“全体西局官员通过系统有效的学习,深刻认识到自身在素质、学识、与时俱进观念和为民服务等方面的一二三四点不足,并提出一二三四点分析,列出下一步一二三四点改进措施”……
    西局焦头烂额这还没完,容楚一旦出手就不会只给人一下,他向来都是连环计打到你头晕,这边西局忙碌无暇害人,那边他就联合当朝老臣,上书“军律新法十三条”,请求改革军制。
    容楚并没有要求改革目前的全国军制,先从丽京下手,指出内五卫制相对松散,一旦京中有险,不能发挥最大合力。要求将五卫整合为一军,重新设立主帅。废除名存实亡的军都督府,改为兵部总管。但最关键的,被众人暗中说了很多次的废除外三家军的隐然军权世袭制,他却没有提。
    容楚深知,改革不可一概而论,太大动作掀动根基,往往最后先掀翻自己。何况他上书改制,其实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只是满朝文武,还没有人看出来罢了。
    这奏章一上,满朝文武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新一轮争夺军权的节奏开始了!
    目前勋卫御卫翊卫掌握在康王派系手中,武卫长林卫指挥使则和三公关系密切,在之前的太后临产夜中,这鲜明的阵营已经出现。双方总军力相仿,等于丽京最重要的军权分割在两大集团手中。
    本来这也是个平衡,众人都以为容楚暂时不会打破这个平衡,会等到太史阑完全收复静海,成立大营之后再提出,先维持着丽京的安定。没想到他不走寻常路,这一出手,康王集团当即开始紧张——这对双方都是一个机会,胜,则掌握丽京全部军权,要打死对方便易如反掌。败,自己死也就是顷刻之间。
    简单地说,就是容楚认为长痛不如短痛,准备要速战速决,一次见输赢?
    康王集团开了很多次会,终于也下定决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同意容楚的上书,然后——抢到五卫合并后的总军权!
    经过三天三夜的商讨,最后,御书房和永庆宫,都在这封奏章上用了印。
    南齐朝廷的气氛立即陷入了硝烟四射的紧张,成败在此一举,谁都知道保不准一场足可卷动南齐国势的大变动便要到来,每天大家上朝都惴惴不安,上朝时尽量躲在阴影里,缩着脖子夹着腚,生怕一不小心出来个屁,就会成为箭靶子。
    就在这最紧张最要命的时刻,容府提前接到了太史阑遇上风暴失踪的密报,叫容弥怎能不急?
    容楚真正是皇帝集团的主心骨,成败全系于他一身,这时候他一走,皇帝集团难有胜算,那么先别说多少人会丢命倾家,也别说皇权不保,甚至整个南齐都可能陷入危险。
    孰轻孰重,不问便知,容弥烦躁得眉毛都多白了几根,盯着容楚重重道:“你可别犯糊涂。”
    容楚不置可否,却道:“纪连城定然是和海鲨勾结了,纪连城不足为虑,海鲨却着实是条老奸巨猾的地头蛇……唉,千算万算,给她铺路,完了却把自己拖在这里……”
    容弥听着,总觉得话里什么地方不对劲,想了又想,想到容楚突然上书这事,之前他没和任何人商量,直接就提出了改制,事后他和三公都很有怨怪,认为容楚此时提出改制丽京军制太操之过急太冒险,容楚总是笑而不语,如今听他口气,难道……
    他忽然瞪大眼睛,“容楚!你要求改制丽京军制,其实是为了帮太史阑收归军权对不对?其实你是在朝中给纪连城和黄万两施加压力,逼得他们拨军给太史阑对不对?”
    “父亲今日真是智慧光芒闪耀,刺瞎了儿子的眼。”容楚很没诚意地夸他一句,“纪连城蠢笨,未必明白,但黄万两为人精明老成持重,最善于权衡利弊,他一定能感觉到压力,太史阑只要稍用手段让他心服,他会交出军权的。”
    容弥瞪着他,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搅动整个朝野,引得无数人睡不着觉,引得局势动荡皇帝太后都睡不好觉得改制大计,搞了半天就是容楚为了帮老婆收一点军权?
    宠老婆也不是这个宠法!就为了配合她就玩转整个朝廷,下次是不是会为了她玩转整个国家?
    他横鼻子竖眼睛地一个人气了半晌,忽然又哼哼地笑起来,“好吧,玩吧,你小子这下把自己玩进去了,现在你自己也走不掉,干瞧着吧!”
    容楚又瞧了他一眼,自家父亲原先倒是挺威重的,从来都端着架子,如今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放开了,也似放下了,言语间时不时便透出一份轻松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某人给整好了?
    这么想的时候便分外想念起某人来,越想着越恼恨越恼恨又越担忧,容楚脸上的神情却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底细来。
    容弥得意一会,又露出了怒色,“一个个都不省心!你这样,你妹妹也这样!容榕居然跑到了静海去!那是什么地方!她小孩子居然敢去!”
    容楚也皱着眉,半个多月前,容榕忽然失踪,留下纸条说她去静海找太史阑了。说容府委屈了太史阑,哥哥既然不能去,她这个闲人就应该代哥哥和全家去给她道个歉。这丫头顺带还卷走了自己屋子里所有细软,一副打算倾尽所有献媚于太史阑的模样,把她母亲哭了个肝肠寸断,把老国公气了个七窍生烟。
    当即叫人去找她回来,谁知道这丫头前阵子因为逐渐开窍,又满了十五岁,众人正在给她议亲,有心要她多见见世面,体会体会闺秀的身份,她正好提出要去烧香拜佛,便允了她带了一群老妈子前去,谁知到她命一个小丫头装成她模样,自己偷偷跑了,山上的人第二天才发现,再经过一通寻找,再回府回报,早已过了两天,她早跑远了。
    事后容弥和容楚回想,才发觉这丫头之前就有跑路的蛛丝马迹,她对静海的事情特别关心,也曾经再三打听去静海的路,可惜父子两人都有心事,没注意到这丫头的小九九。
    人都跑了,容府也只好暂时先搁下给她议亲的事,派了一批护卫追去静海保护并把人带回来。
    容弥怒了一阵容榕的事,想骂太史阑,瞟瞟容楚神情,想想还是算了,只得悻悻说正事,道:“你现在走不开,府里得多派点人去静海,十三……”
    站在容楚身后的赵十四立即一本正经地提醒,“老爷子您叫错了,我是赵十四。”
    容弥瞪眼,对容楚手下护卫每年换名字这个规矩,实在习惯不了,半天才对着一群怪胎无可奈何地道:“十四和周八跟随太史阑的时候长,让他们都去静海,也帮着找找。”
    容楚神色微霁——以前老爷子对他把重要护卫大头领派给太史阑颇有微词,如今这话说得倒也顺溜。
    “只是静海好容易才在她重手处理下稍稍安定,又正逢军权交接的关口,她这一失踪,可谓前功尽弃……”容弥忍不住又叹息一声。
    容楚不说话,放下茶杯站起身,“儿子出去一趟。”
    “你去哪里?”容弥在他身后扬声叫,容楚早已去得远了,回答声远远传来,“听书!”
    “这个时候你有心思听说书才奇怪!”容弥冷哼一声,伸手招来自己的亲信,“看着点国公,瞧着他要干什么,可别让他给跑了!”
    “是。”
    ……
    容楚真的去听说书了。
    他去了丽京西二坊外最著名的一家茶楼,在自己的老位置,扎扎实实听了一回“铁血总督奇英传”。
    随即他去旁边的杂食铺买了二斤糖果子,二斤茯苓冰糕,到城西去转了一圈。
    跟着他的人远远地看见他进了城西一个破旧的巷子,怕被发现就没有再跟进去,心中却在疑惑城西算是贫民窟,国公府也没什么相识的人在这里,国公来这里做什么。
    更何况这两包零食属于中下等零食,实在也不像是国公的出手,这是要送给谁的?
    好在容楚呆的时辰也不长,过了一会从巷子里转出来,跟着他的人眼尖地注意到,他手中的零食已经没了。
    容楚去了城西又去了城北,先后转了好几个地方,转得跟随的人一头雾水,最后看到他在城北一家专做玩具的富商家里出来,身后赵十四还扛着个巨大布袋子,才恍然大悟原来国公又去给陛下买玩具了。
    容楚自陛下返回皇宫,受任辅政大臣以来,和皇家似乎又恢复了良好的关系,三天两头总会给陛下搜罗一些好玩的东西来,众人也见惯了。
    眼瞧着容楚果然是往皇宫去了,跟随的人也就没再跟着,回去向容弥回报,容弥听着暂时放下了心,却命更多的人随时打听容楚的消息。
    容楚这边进宫,他现在有自由出入宫禁之权,守门护卫只略略看了看那包袱,看是个可拆卸的竹马,便笑道:“国公爷再给陛下送玩具,三公怕是要和您急咯。”
    三公一直很反对容楚给景泰蓝搜罗民间话本,送玩具,认为这是玩物丧志,碍着面子几次暗示容楚,容楚只当没听见。
    他送这些,并不仅仅是按照太史阑的意思,尽量丰富弥补景泰蓝的童年生活,也是为了让景泰蓝别轻易忘记太史阑。
    孩子心性不定,在面前觉着千好万好,离得久了也就渐渐淡了,太史阑那个没良心的拍拍屁股走了,难保景泰蓝时日久了不会将她忘记,再说朝中大臣不乏看不惯太史阑行事的人,时不时一句半句,孩子听多了也会受影响。
    他不希望将来她回来,面对的是一个满眼陌生的淡漠孩子。
    送去的礼物,往往都是当初景泰蓝随太史阑一路行走时,看到的地方风物,民间玩具,那个时候太史阑为了他的教育,并没有给他多买,如今他隔三差五送去一些,景泰蓝总是很开心,拉着他絮絮叨叨说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什么,他当时怎么要买,麻麻怎么批评他,说着说着便要涌些思念的泪水,容鳄鱼便假惺惺给他擦去,顺便搂搂抱抱,替自己也替太史阑加深一下感情。
    容楚现在也乐意多和景泰蓝在一起,和他在一起,便似还是去年三个人在一起的日子,中间那个重要的人虽然不在也似在,在两个人的回忆里,在彼此的絮叨里,在共同的微笑里。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0:59
     第三十六章 “父子”合作
     更新时间:2013-11-6 9:02:59 本章字数:10134

    他和景泰蓝似父子又似兄弟,呆在御书房里话痨,一起回忆太史阑的好,一起骂她的坏,痛斥她的不近人情,怒骂她的不讲道理,说得多了也便更加亲近而同病相怜,都觉得自己是被这个心黑冷漠的女人抛弃的可怜虫。有次越说越怒,便开始嘲笑太史阑不能喝酒,景泰蓝顺便将太史阑第一次喝醉时发生的事说给他听,絮絮叨叨说那二五营的总院如何恶毒,如何凶狠,如何险些杀了麻麻又将他推倒,害他鼻血长流被自己的枕头敲晕,还撩起头发给他瞧额头上留下的一点伤疤印子。
    这事儿容楚从没听太史阑提过,此刻听得更加不是滋味,忍不住便和皇帝讨酒喝,说要借酒浇愁,景泰蓝打蛇顺棍上,干脆搬起酒桌和他对酌,完了两人都醉了,景泰蓝摇摇晃晃爬到他肩膀上拼命拍他脑袋大叫“麻麻万岁!”,他顶着景泰蓝笑着转御书房一圈,一众看见的太监宫女追在后面跑,吓的魂儿都去了半个。
    记得当时他还感叹地道:“你我在这里骂她,天知道她在那头吃着什么苦。”
    景泰蓝本来乐颠颠地揪着他头发,忽然安静下来,良久道:“公公你放心,麻麻一辈子都是景泰蓝的麻麻。”
    容楚不说话,心中感叹太史阑没瞧错人,景泰蓝终究是个懂事的。感叹这小子也算幸运,七窍玲珑人间玉,遇上了那个能温养他的人。
    事后三公知道这事,大骂了他一顿,容楚只笑而不语——他怎么会把太史阑精心培养出来的景泰蓝,再引导着往浪荡子方向走?
    他记着太史阑说过的话,孩子的一生里,父亲的角色很重要。所以她扮演着母亲也扮演了父亲,但有些事终究不可替代,如今她始乱终弃地跑了,剩下的事,便他来做吧。
    宫门守卫带着窃笑请他进去,猜度着今天国公又给陛下带来啥乱七八糟玩意。
    景泰蓝正在御书房里写字,听说他来便扔了笔跑出来,后头一堆太监公公气喘吁吁跟着跑,“陛下您慢些,仔细跌着了,慢些!”
    容楚微笑停下,在一丈外请安,景泰蓝停住脚步,大眼睛忽闪忽闪,咬住了嘴唇。
    他最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见面方式,但依旧怀念和麻麻一路行走的日子,那时候可以滚到很多人怀里,可以想碰谁就碰谁,可以随意抱公公大腿。
    回宫之后,就像被隔离了人群,所有人都敬着,躲着,远远地弯腰鞠躬,他走近了会让人惶恐,更不要提拥抱和抚摸,很多时候他只能在自己那个屋子一样巨大的龙床上,抱着奥特曼翻滚。
    所以他最喜欢容楚来,容楚虽然在人前还是规规矩矩模样,但私下里会随便些。偶尔还会制造些单独面对的机会,陪他一起玩玩具。
    以前和麻麻在一起的时候,麻麻太忙,很少陪他一起玩,唯一一次陪他玩秋千,结果把秋千绳子都差点搞断。如今麻麻走了,公公倒陪着玩起来,景泰蓝很满意,觉得麻麻打仗公公玩,这样的安排不错。
    容楚和他说好了,每做一件值得嘉奖的事情,便送他一件市面上新出的玩具。景泰蓝不喜欢宫中那些镶金缀玉的玩具,要的是原木手工质朴的民间玩意。
    景泰蓝不等容楚拜完,上前拉了他的手就走,“晋国公来得正好,看看朕新写的大字儿。”
    “好,陛下写得好,臣就把带来的玩具送给陛下。”
    景泰蓝笑得见牙不见眼,挥手命小太监把包裹拖进书房外间,大言不惭地道:“必然是好的,朕先收着。”
    容楚吩咐小太监把东西放好,随即命他们出去,一转身吓了一跳,某条无尾熊已经挂在了他腿上。
    “公公……”大脸猫仰着粉嫩小脸,眨着乌黑眼睛,拖长声音软绵绵地唤,“今天有传奇本子吗?”说着就在他袖囊里掏。
    容楚按住他的手,笑道:“哪有那么多故事呢,最近没更新。”
    景泰蓝嘴撅得可以挂油瓶,悻悻道:“坑王!”
    容楚深以为然,顺手塞了块桂花糕堵住某人怨念的嘴,景泰蓝有滋有味地嚼着,觉得比那些精致宫点美味一百倍。
    那是人间的味道,是麻麻的味道,是过去那段永不可忘怀的好日子的味道。
    容楚抱了他坐下来,笑道:“哪能天天有新故事?天天有新故事岂不是说明你麻麻很忙很累?要知道不是大事也不能被编成话本子,可天天有大事你还让她活吗?”
    景泰蓝靠在他怀里,玩自己的手指头,嘟嘟嚷嚷地道:“可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麻麻在看大海,我和她说话她不理我,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海什么时候干了,她就回来了。然后我吓醒了,后半夜再也没睡着……”
    他垂下眼睛,长睫毛像一只忧伤的蝴蝶,静默停留。
    容楚无言,将他抱紧了些,心想太史阑和这孩子虽然是半路母子,竟然也修出了这心灵感应。
    太史阑失踪的消息他自然不肯告诉景泰蓝,也嘱咐了三公和专管各地奏章急报的司礼监,扣下相关文书。不想这小子做梦都能有预兆。
    他把下巴搁在景泰蓝脑袋上,景泰蓝立即凑上大脑袋蹭他,这是以前太史阑会和景泰蓝做的动作,如今他也不自觉地经常做,景泰蓝也很习惯,两个人蹭来蹭去,亲昵的动作里想着太史阑,似乎也便看见她在眼前,面无表情,眼神平静。
    容楚心底悠悠地叹口气,觉得这一幕瞧起来真有几分父子相拥默默思念远方女主人的味道,想着自个算命好还是不好?遇上的事全部掉了个个儿,女人痛快主动地让他吃,再痛快主动地把他甩,现在她在外腥风血雨一路征战,他在家守着大头儿子相拥而泣默默思念——这都叫什么事儿?
    “陛下,”良久他道,“臣打算着,近日要出去一趟。”
    景泰蓝身子一僵,立即警觉地坐起身,盯着他的眼睛,问:“去哪里?”
    “近期出现一批儿童失踪案件您也知道了,看着关系不大,可派了几批大臣都没查出个子丑寅卯,反而越查越远,眼瞅着这案子不对劲,可不要影响到朝局,三公和我商量了,希望我亲自去,好快些处理掉。”
    这案件景泰蓝也知道,也就是去年下半年到今年年初的事情,先是丽京贫民区失踪了几个孩子,一开始没引起注意,还以为是拍花子把人给拐走了,再然后失踪的范围继续扩大,往丽京之外延伸,郊县邻城,人数渐多,渐渐丽京府的一位巡检发现不对,将这些案子串到一起,之后又发文各地州府,询问可有相同案件,这一查才发现,敢情从去年下半年到今年上半年这将近一年时间里,各地也出现了之类孩童失踪案件,发案地点还是以丽京周边为主,却也有边远省份,没什么规律,总受害人数却已经达到三十六人之多。
    超过十人的失踪案件便是应当上报皇帝的重大案件,这案子到了景泰蓝这里,发下去查,却始终没查出什么结果。如今听容楚这么说,景泰蓝忍不住便问:“公公觉得哪里不对?”
    “查案这种事,没有证据先说出来不合适。”容楚道,“此案民怨甚大,那些失踪的孩子十有八九遭了毒手,不能再任由凶手猖狂,该早些了结才是。”
    孩子对孩子的事情总有一份触动在,景泰蓝连点大头,却又犹豫地道:“三公说最近很要紧,公公应该在京,你走了谁来保护蓝蓝?”
    “所以我不会去很久,只和你请一个月的假。”容楚眯着眼睛道,“另外,我们还要让太后和康王,不能察觉我已经离开。”
    景泰蓝赞同地点点头,却又咬着指头,一脸为难地道:“不能啊,太后和康王盯你盯很紧的,每天的折子,除了我和她的批复外,也要有你们辅政大臣的签字,她认得你的字迹的。”
    “字迹小意思。”容楚一笑,他身边文四模仿他字迹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我要走,不光是每日批复签字这样的小事要备着,同时还要做两件事。”他道,“第一,让太后有所牵制,第二,让康王有所顾忌,无论如何拖过一个月。”
    景泰蓝心里迷迷糊糊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又想不出来。他毕竟还是孩子,没有想到一个案子再要紧其实都没丽京的安全重要,能让容楚在这时候提出要走的建议,就绝不会仅仅是一串失踪案。
    “怎么拖着他们呢……”景泰蓝奶声奶气地问。
    容楚笑了笑,忽然低下声音,凑到景泰蓝耳边,道:“您先……”
    ……
    过了一会儿,等候在外的小太监便听见皇帝欢快的声音,“国公陪我一起去玩!”
    随即门被打开,容楚探头出来吩咐道:“把我带来的竹马组装起来,给陛下玩玩,里头有专门的说明,照说明来做便好。”
    小太监们听着,便把布袋子里的半成品拖出来,这是一个手工制作的竹马,有点类似现代的木马摇椅,不过不是整体做的,是分段组装。已经组装好了身子,头部和腿部还没装。
    容楚说这竹马在江南行省一带很流行,京中还很少,这是他亲自上门到一个刚刚进货的商人那里挖来的。竹马的头部和腿部各有机关,组装了一些好玩的东西,怕早早装了机关损坏,所以才背到御书房院子里再组装。
    几个小太监头碰头在一起组装玩具,这些小太监是原先永庆宫跟过来的,得过景泰蓝的恩,永庆宫孙公公特意选的年纪较小的,好陪着皇帝,此时几个半大孩子很有兴趣地撅着屁股,组装竹马。这东西倒也不复杂,都做出了精细的卡槽,往里一卡便行。
    景泰蓝兴致盎然,连连催促,几个小太监刚刚研究了一下说明书,便手忙脚乱地拼装,为了节省时间,几个人分工合作,有的组装头部有的组装腿部。
    负责组装右腿和下部滑轮的一个小太监,在将腿部和腹部连接时,觉得卡槽卡进去的时候似乎有点不顺畅,但是也卡了进去,他有心想拆了重试,但别人都经不住皇帝催促,也急急催着他快点完工,这太监看外观上没什么要紧,这玩具也很结实的模样,便放心地站起身来。
    容楚牵着皇帝出来,看竹马已经装好,笑道:“这东西制作很精巧,据说图纸出自于早先的奇匠天工子,是他一生里唯一设计的一件玩具。因为太过精细复杂,造价昂贵,商人们算着一般人都负担不起,所以没有大量生产。现在江南行省那边都是简易版,这一个却是照原先图纸让专人做的,据说可以控制速度,想快就快想慢就慢。”
    景泰蓝一听两眼放光,挣脱容楚的手便跑了过去,容楚跟过去,将他抱进竹马中部的座位里,指着头部三根小竹条道:“最短的是最快一档,最长的是最慢一档。您可千万记清楚别弄错了。这院子里有假山有花盆有池子的东西太多,速度太快撞上什么可就伤着了。”
    景泰蓝笑嘻嘻地道:“使得使得。”便不耐烦地将他推开,拨动了那个最慢的档。
    这玩具设计得很精心,为了避免孩子玩耍时不小心碰到快档,特意将其设计得最短以免碰触。
    古代并没有电动车,这竹马号称能自己跑,其实还是需要小太监在后头先推,形成惯性之后,竹马内部的机关可以造成短期弹射推动,景泰蓝先选了最慢的一档,慢悠悠晃了一圈之后便觉得不过瘾,撅嘴偷偷加快了一档,命小太监在后头推着,这回速度快了些,竹马行进时头部居然还根据速度节奏,弹出些带弹簧的小圆球,这些圆球压下去能起来,景泰蓝觉得好玩,不住压来压去,砰砰乓乓砸个不休。
    忽然“砰”一声闷响,并不是竹马头部砸圆球的声音,倒像是竹马内部发出的声音,随即跟在竹马后面的小太监一声惊叫,身子向后一退,竹马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掌控,飞快地向外窜了出去。
    一个小太监追出几步,正看见不知何时那短的最快一档的小竹条已经弹了出来,想必景泰蓝打圆球的时候用力过度,无意中将这个机关震动弹出。
    竹马冲出去比想象中的快,唰一下便越过平地直奔向前,前方不远就是假山!
    景泰蓝大声尖叫,小太监们都已经吓傻,惊得挪不动步子,只会嘴里乱喊,一时院子里乱成一团,在院子外头的护卫听见声音要过来,但没有宣召他们不能擅闯,也急得在外头大喊,里外顿时沸腾得一锅粥似的。
    容楚先前一直陪伺在侧,后来想着要给景泰蓝准备茶水,正吩咐廊下的太监去端来,一转头看见这一幕,二话不说身影一闪,人已经越过回廊,直奔假山。
    众人见他一闪就快挡在竹马之前,也都松了一口气,知道以晋国公的武功,无论如何不会让陛下伤着。
    容楚背靠假山,伸手就去抄景泰蓝,忽然咔嚓一声,竹马一条右腿断裂,竹马向下一倾,景泰蓝的身子立即歪着重重跌下去。
    容楚手疾眼快将景泰蓝抄在怀里,嗤地一声轻响,那断了的半截竹腿被砸碎的内部机关撞击,尖锐的顶端直冲景泰蓝背部而来。
    容楚立即半转身,将景泰蓝放到一边,随即伸手去拨竹尖。
    他背靠假山,转身时便碰到了假山的一处凸起,身后轧轧一响,声音细微,几乎淹没在众人的惊叫嘈杂里,容楚却霍然变色,低喝“不好”,来不及再去挡那竹尖,先伸手将景泰蓝重重一推。
    景泰蓝一声尖叫。骨碌碌顺着鹅卵石小道滚出老远,随即轰然一声,假山上端一处半突出的足有真人大小的石块,重重砸了下来。
    这石头一倒,众人惊得魂都飞了,眼看着竹尖一闪而没,石块携着无数烟尘土块倾落,一时灰雾腾腾,也看不清容楚情况。
    砰一声门被撞开,章凝带着守卫满脸惊惶地出现在门口,一眼看见院子里的乱象,惊得眼前一黑身子直晃。
    护卫赶紧将他扶住,章凝甩来护卫,老腿无比敏捷地奔进去,在烟尘里大叫:“陛下!陛下!”又大骂,“这假山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土?陛下!”
    “朕在这里……”景泰蓝从水池边爬起来,小脸上满是泥土,眼神直愣愣的。
    章凝的心咚一声落了地,一个箭步过去,也顾不得上下尊卑,将他抱在怀里,“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老章凝家里的孙儿和景泰蓝差不多大,自景泰蓝回归后他看景泰蓝越来越喜欢,宋山昊和魏严经常私下偷偷笑他,对陛下比对自家孙子还着紧。
    景泰蓝在他怀里挣扎着,小脸憋得红红的,指着假山,大叫:“公公!公公!”
    章凝这才想起容楚,心中一跳,慌忙放下景泰蓝又往假山那跑,隐约看见地上有血迹,惊得心再次砰砰跳起来——容楚也万万不能出事!
    此时烟尘散尽,他终于看见容楚,身子微斜半跪着,一根尖锐的竹尖扎在他腿侧,汩汩地流着血,一块巨大的石头落在他腿侧,和身后假山成斜角。
    章凝一看那个角度心中便一惊,急忙冲过去,道:“怎样了?伤着哪里?”伸手便要去扶他。
    容楚摆摆手,愁眉苦脸地道:“这石头来得够狠,不仅让我没躲掉那竹条,还险些要了我的命。”
    章凝赶紧命护卫来搬石头,容楚维持姿势不动,吩咐道:“慢点。”
    他的腰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着,章凝瞧得眼睛一缩,“腰?”
    “腿可能断了。”容楚脸色不太好看,“如果不是我放弃挡竹条,先把这石头引到一边,刚才砸到的就是我的脑袋。”
    章凝倒抽了一口冷气。
    容楚看看景泰蓝那边,用章凝才听见的声音道:“……或者是陛下整个人。”
    章凝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回头把这假山查一下,里头都打开,看看怎么这么多土。”容楚吩咐护卫,又道,“顺便把这院子里的所有陈设都检查一下。”
    护卫应是,章凝眉毛连连抽动,容楚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惊的浑身都抖了起来。好在三公久居高位,向来城府沉着,也淡淡嘱咐一句,命人速速取藤床来,将容楚先抬到屋里,又命人传太医。
    等太医的时候他又想去安抚景泰蓝,却见景泰蓝的神情古怪,眼神里震惊比惊吓更多,没去看那竹马,却盯着那假山。
    那假山也让章凝心口堵着,问了问小太监事情经过,皱了皱眉。回到屋里,太医已经帮容楚处理过了。容楚脸色微微苍白,正看着外头检查假山的护卫。
    看他那样子,章凝倒不好责怪他给陛下玩危险玩具了,说到底那竹马就算出了问题,只要容楚在也不会让任何人受伤,说到底真正伤了他的,是那个谁也没注意的假山。
    章凝心中一阵后怕,不仅不责怪还隐隐有点感激,如果不是今日这场竹马事件,这假山会一直平静地矗立在这里,然后等到某个合适的时候,倒下来。
    比如皇帝披览奏章累了散步的时候,再比如有人引他观看风景……
    一想到皇帝小小的身子被压在那块成人高的巨石下的场景……章凝觉得连心都似被攥紧。
    “没事吧?”他问容楚。
    “怕是暂时不能上朝了,”容楚靠着床榻,“需要我签字的,转我府里吧。”
    “也只能这样了。”章凝叹息,“就怕那边听说你受伤,又要搞出什么事来。”
    “那就让他们搞呗。”容楚懒洋洋地道。
    章凝看他神情,心中一动,问:“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容楚看猴子一般瞧他一眼,“大司空你今儿吃错药了?”
    章凝笑笑,也觉得自己无稽——容楚眼里的懊恼瞧得见呢。
    容楚确实懊恼,他原本只准备挨竹尖刺,可没打算挨假山压。他也没想到事情居然发展到这程度,原本只想着先找个借口不上朝并让某些人放松警惕,谁知道竟然误打误撞发现了御书房外的秘密。
    这事儿对景泰蓝算是好事,对他可就不太妥当了。
    守卫前庭三大殿连带御书房这一带的是武卫,武卫指挥使亲自赶来,查看了假山并对御书房内外重新检查,之后向两人回报,“假山内部中空,无密道,灌满泥土。顶端落下的石头看起来是整石雕琢,其实是后来加上去的,底部有连动机关和下部山体连接,再以泥土封盖。时日久了,又长了青苔,当真是瞧不出来。国公先前无意中撞到了假山机关所在,这石头便落了下来。”
    章凝想想那石头的体积,心中恼恨——设置这杀手的人必然不是为了伤人,这是明明要致人死地。阴沉着脸问:“其余地方如何?”
    指挥使道:“院子暂时还没有别的发现,正准备以清淤的借口将水池抽水。另外御书房内也要查验,这个必须上报工部和程建司,卑职想来请问国公和大司空,该如何动作。”
    他说得隐晦,其实意思就是怕这事被太后康王知道,生出波折。
    章凝还在沉吟,容楚已经懒懒地道:“何必怕他们知道?假山都塌了还能瞒得住人?要我说塌了也好。假山塌了,撞坏了水池,修水池太吵,请陛下移驾。再然后咱们等着抓几只小虾。虾子大不大不要紧,趁势也可以把陛下身边的人再淘洗淘洗。”
    章凝听着眼睛一亮,确实,皇帝和太后换宫之后,双方都不安生,都怀疑对方留下了人手潜伏,尤其皇帝这边,肯定有宗政太后的人在,毕竟宗政惠把持宫禁这么多年,势力深厚,皇帝也不可能一下子把她的人全部拎出来换掉。为了皇帝安全,三公等人轻易也不敢设饵钓这些鱼虾,如今可不正是一个机会?
    皇宫里任何土木变化都是大事,今天御书房一封,马上就有很多人坐不住,趁这时候正好可以顺藤摸瓜。只要抓出那么几个不安生的,就可以趁机撤换宫禁宫人。
    章凝正想着用什么办法既不引人过多猜疑,又可以达到目的。容楚已经淡淡道:“刚才大司空你进院子,在门边离你最近的那个,好好盯着。”
    “你怎么知道?”章凝诧然。
    “神情不对,应该急着送信。”容楚一脸随意。
    章凝瞪着他,觉得眼前这个真是怪胎,那时候满院子的人还在慌着,他这个身受灾难的家伙居然还能目光如炬找内奸。
    这微笑狡猾的家伙,其实才是铁打的神经。
    容楚等武卫指挥使出去后,和章凝又低低说了几句,章凝面色变换,良久才道:“你真是……如此也好,大抵大家可以清净一阵子。”
    容楚笑而不语——他可没那个清净享福的命。
    章凝命人将容楚护送回去,容楚躺在软椅上,对院子里呆呆站着的景泰蓝眨眨眼睛。小子也眨眨眼睛,伸出手指头,比了个“一”,随即又对他嘲笑地拍拍屁股。
    容楚知道这小家伙的意思是笑他做戏做过了头,也不说破,出了御书房便摆出一脸苦相,特意让护卫抬着软椅从辅政大臣办事的“藤春堂”走一遭,说马上要告病假,得去取个东西。
    “藤春堂”外永远站满各路官员。六部过来请示汇报的,京官过来等外放的,外地大员进京办事或述职的,容楚这么一招摇过市,所有人哗啦一下涌上来,请安问好,嘘寒问暖,打听究竟,热闹非凡,容楚的护卫在人群里满头大汗地挤进挤出,容楚脸色发白地躺在椅子上,神态恹恹的,时不时答一句半句,把事情说个大概便闭目养神,众人也不敢打扰,远远地议论着,一些爱好特殊的外地官员,瞧着这驰名丽京南齐的美人,脸色苍白乌发斜披,垂下的眼睫浓密纤长,真真有楚楚之态,暗地里不知道偷咽了多少口水。
    容楚晃完一圈,把声势造得再大不过,浩浩荡荡扬长而去,不出一刻钟,前朝后宫都知道了晋国公在御书房意外受伤断了腿,估计再有半个时辰,整个丽京的官宦府邸都会知道。
    一出宫门,等在车边的赵十四看他这模样吓了一跳,赶紧小心翼翼将他抬上车,车门一关,容楚脸上那种虚弱又懒散的神情就变了,霎时面若寒霜。
    赵十四瞧他忽然变脸,倒很欢喜,“主子你装的?我就猜你没受伤!”
    容楚懒得理赵十四,他和太史阑在一起混久了,越来越没良心。
    “去找京四胡同的郑大夫,正骨最好的那个。”容楚道,“立即找来,注意不要让人看见。另外,车子慢慢走。”
    随即又让周八进来,道:“把咱们特制的那种特别平稳的包铁大车准备一辆,在那车里再特制一样东西,迅速做好后车子就在城外秋赏亭附近等着。”
    简单比划了一下,周八也领命去了。
    过了一会赵十四把郑大夫扛了来,车子正好拐进一条小巷,容楚的外伤已经由太医包扎,不过皮肉之伤无需再看,郑大夫仔细按了按他的腿骨,道:“没断,但是可能有骨裂。”
    容楚当然知道没断,但骨裂也是件麻烦事,道:“无论如何,助我这一阵行走如常。”
    大夫头摇得很干脆,“伤筋动骨一百天,骨裂没什么太好的法子,只能躺倒静养,不然小心成长短腿。”
    “我倒是知道您府里有个好方子的。”容楚一笑。
    这位郑大夫早年儿子从军在他麾下,得过他的恩情,算是半个自己人,闻言摇头,道:“国公也没什么急事,好生养着便是,我那膏药虽然能促进骨头快速生长,但那滋味可不好受,再说还得完全固定,国公何必受那个罪。”
    “无妨。”容楚道,“你也知道现今局势,我躺久了难免生变。”
    郑大夫再三摇头,终究抵抗不了他,便让赵十四回去取膏药,拿来之后拿在手中,犹豫地道:“我这药要以我传家正骨手法揉敷,骨伤本就剧痛,再重手处理,铁汉都受不住……”
    “先生请。”容楚还是微微含笑。
    郑大夫瞧着眼前精致美貌的男子,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人能经受住那样地狱般的痛苦,以往不乏有沙场老将请他用着药来治战场骨伤宿疾,哪次不是鬼哭狼嚎不能继续?
    再说这还是在街上,隔墙不远就是闹市,万一晋国公抵受不住喊起来……
    他端着药,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不敢下决心,容楚闭着眼睛,淡淡道:“我十五岁上战场,早知人间疼痛。”
    郑大夫听得他语气似有深意,心中一颤,下定决定挖了一坨膏药,揉在掌心按下去。
    膏药味火辣辣的,在整个车厢里弥漫,郑大夫按下去的时候,容楚身子颤了颤,吁出口长气。
    郑大夫心也颤了颤,提心吊胆等着他惨叫,却连一声低微的呻吟都没听见。
    他悄悄抬眼看容楚,晋国公平躺着,望着车顶,表情平静,只额头忽然盈满的豆大汗珠,泄露了他的真实情况。
    郑大夫悄悄叹口气。
    ……
    周八回来后,和赵十四也拎着心在车外等着,为了避免他喊叫起来惊到百姓,赵十四特意命手下尽量将附近百姓不动声色驱散,然而他们也是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任何呻吟声息,车子在不停地微微颤抖,不知是大夫下手正骨导致的颤抖,还是容楚的咬牙苦忍?
    空气沉默到窒息,人人无声,似乎也感应到这一刻有人正全力与苦痛对抗,绷紧肌肉,咬碎牙关,力量悍然。
    只为一个可以离开的最终目的。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2:34
     第三十七章 旧情难忘?
     更新时间:2013-11-7 8:24:05 本章字数:10510

    里头咔嚓一声,赵十四忍不住掀开车帘,便看见座位下的木条生生被容楚掰碎了一块。
    幽暗的光线里,郑大夫额上的汗比容楚还多,容楚看见赵十四,居然还偏头对他笑了笑,手指一松,木条早已碎成粉末,一些木刺刺在他掌心里。
    赵十四也似被那一笑刺着,唰地放下车帘,怔怔半晌,抬手一鞭子抽在空处,“老夫人知道,不知有多心疼!就该让她心疼!”
    周八无言拍了拍他肩膀,知道他这是无处发泄,连老夫人都怪上了。
    说实在的也真不知道该怪谁,似乎该怪太史阑,但她的离开完全在情理之中。以她的性子,在容府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没有动手或者夺门而去,完全是看容楚面子。谁都知道这样的容府留不住她,她也绝不会留。
    她虽离开,也对容楚有了最重要的交代,何况她的离开,也有为容家出头的深义,容家待她不够好,她却在关键时刻再三指点老爷子,容家上下,现在对她再说不出什么来。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能怪那老两口太迂腐,被太史阑的丰功伟绩吓住,宁娶贤不娶能。平白令容楚和太史阑天各一方。
    周八看着天,倒没赵十四那么愤怒,眼神里还有微微欣喜,道:“受点罪也好,太史阑一心疼,保不准肯回来。”
    “你做梦呢。”赵十四嗤之以鼻,“倒是你,是不是打算跟着去?顺便把你的沈梅花逮回来成亲?”
    周八冷哼一声,不理他。
    沈梅花原本应该留在京中和他成亲的,结果太史阑在容府受到冷遇,沈梅花听了京中诸多赏梅宴的流言,一怒之下干脆跟太史阑跑了。
    周八发誓迟早要把她给逮回来。
    车帘响动,郑大夫下车来,满头大汗,神情却是赞佩的,道:“国公真乃伟男子也!”
    “怎样?”两人齐声问。
    “三天之内绑紧完全固定,一动也不能动,三天之后当可痊愈大半,可以做轻微动作,但还是要注意。短期之内不要行走。”大夫似乎猜到什么,低声道,“如果一定要赶路,必须用铁架牢牢固定。”
    周八点点头——主子早已准备好了。他当真做什么事都想在前面。
    郑大夫叹气告辞,两人不放心容楚,掀帘进入。容楚斜靠在车座上,神态如常,只是脸色更白,如落霜的纸。额上的发都已经湿透,乌黑地黏在额头和颈项,越发显得肌肤如雪苍白。领口向下也是湿漉漉的,用手似乎都能挤出水来。
    天知道他刚才承受了多大痛苦。
    他依旧向两人笑笑,夕阳光影下睫毛如金,眸光流转,神态有掩饰不住的虚弱,两人瞧着,却心中震动,似邂逅承难人间的神祗。
    真正铁骨铮铮当如是,非常颜嬉笑可掩。
    “愣什么?”容楚轻声道,“快过来给我换衣服。”
    两人手忙脚乱将容楚早已汗湿的里外衣服刚换掉,来迎容楚的容府车子就到了,两人暗暗佩服主子计算人心一丝不差,猜到他受伤的消息会传出去,猜到容府大概会在什么时候来接,所以来不及再找地方正骨换衣,干脆在半路上迅速解决。
    容府的马车接了容楚回去,容弥万万没想到儿子竖着出去横着回来,连连顿脚,又骂赵十四周八没有好好看护主子。
    赵十四深感委屈——还不是你们这老家伙棒打鸳鸯,才逼得主子不得不苦肉计脱身?
    容府里好一阵忙乱,接了容楚要回房,容楚道:“父亲先不忙睡,等着迎客。”
    “谁?”
    容楚笑而不语,眼望着城西北的方向,悠悠道:“算着也该知道了。”
    ……
    城西永庆宫。
    “容楚受伤了?”宗政惠从床上坐起,望着对面康王,一脸震惊。
    康王瞄着她神情,淡淡冷哼一声,“你倒对他当真关心。”
    宗政惠好似没听见他的话,愣了一会儿,才又躺下去,笑道:“你说这话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惊讶,并且有点欢喜来着。”
    “你欢喜倒是对的。”康王摸摸他保养良好的小胡子,慢吞吞地道,“他若真躺倒了,这丽京就是我们的。”说着又叹气,“怎么就那么巧?竟然把那石头撞出来了。没砸着皇帝,砸死容楚也不错啊,这下好了,打草惊蛇,御书房的布置全没用了。”
    “当初我就说你这打算不对,太过显眼。”宗政惠冷哼一声。
    “便如你那打算又如何?布置那许多人手,你出宫又有谁能给你送信?”康王冷笑。
    “你!”宗政惠柳眉倒竖。
    她一怒,康王立即就软了,笑吟吟靠前一步,拉起她的手,轻轻抚摸道:“别气别气,我这不也是心疼你嘛。”
    宗政惠下意识要抽手,康王脸色一变,宗政惠的手半途停住。她低着头,长发落下来遮住脸上神情,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是一脸的笑,“行了。咱们最近心气都燥。各自收敛着吧。还有多少大事没办呢。”
    康王也笑,看了看帘子外,宫女太监都站得远远的。
    永庆宫现在也不如一开始森严了,时间久了,水泼不进的守卫也出现了裂缝,再加上乔雨润的一直努力,现在康王已经可以偷偷偶尔进来,并且避开人和宗政惠说上半个时辰。
    宗政惠趁他回头,不动声色把手从他掌心抽开。那只被握过的手,悄悄在身后被褥上反复擦着。
    她觉得恶心。
    以前没这么恶心,自从这男人想办法要去了三卫的军权和那道遗旨,却在关键时刻不敢动手,坐失良机之后,她便越发憎恶这个没用的男人。
    憎恶自己当初怎么就选择了他?然而回头想想,除了他无人可选。
    终究是孽缘……
    恨归恨,如今和当初一样,无所选择无人依靠,只能靠着他。她原以为一年太后生涯,足可以培植出雄厚有力的从属,从此后再无人能撼动她。然而她终究没想到,女人在政坛天生弱势,事到临头,竟然一个怀孕生子就失了先机,被人捂了嘴巴往偏宫一送,以往的那些亲信属下想联系也联系不成,费的那许多功夫,花的那许多心思,眼看着便付诸流水。
    她一旦被关得久了,皇帝和三公的权势越发稳固,渗透朝政,那些布置下的暗棋,昔日的忠心从属也就不再存在,到时候她便是出来了,也是一无所有。
    她握紧手指,长长指甲陷进掌心,心中无比痛恨先帝的前皇后和那几个宠妃。她当初进宫时,因为容貌出众性情活泼,很受了一阵宠,却也因为太年轻太骄纵,在宫中那几位手中很吃了一些苦头,盛宠不长便被黜落,之后几起几落,风云翻覆,始终处于宫中贵人的倾轧之中,也没有多少机会去培植自己的势力。直到她冒险得了景泰蓝,才一举翻身,也正因为景泰蓝给她带来的好处,她终于知道子嗣在皇族的重要性,便把险又冒了下去。
    第一次怀孕她咸鱼翻身,一举封妃;第二次怀孕她直接打倒了那几个根基深厚的宫妃,打消了皇帝最后的犹豫,在皇帝病榻前临危受命,得到了如今的地位。谁知道成败难料,这个孩子成就了她也害了她。
    更可恨的是,她失去了这许多,而面前这个人依旧不痛不痒,她甚至不知道他心里的打算。
    “定启。”她呼唤着康王的表字,沉沉地道,“……无论如何,这个仇,必须要报。”
    “我知道我知道。”康王拍着她的手,神情诚恳。
    瞧在她眼里,却是敷衍的态度,她恨恨地一翻掌,握紧了他的手指,“你如何能这般云淡风轻!那也是你的——”
    “闭嘴!”刚才还笑嘻嘻的康王脸色一冷,“你说的什么胡话!”
    他将她的手冷冷一甩,皱眉道:“你真是病糊涂了!快点好起来罢!”
    康王身子向椅子背上一仰,满脸厌倦地不想再说话,他发现宗政惠经过这次挫折,雄心未失,人却变得越发喜怒无常。早先他还愿意费尽心思多来瞧瞧她,如今每次不过三两句就开始吵架,心中也难免无趣。今天坐下来还没半刻钟,已经吵了两次,这女人什么浑话都敢说,如何使得?
    宗政惠瞧着他脸上阴晴不定,心中恨极——若是以前她还在景阳殿,他敢这样对她?
    这男人终究不可依靠!
    她深呼吸几次,努力将气息平复,两人面对面不说话,宫灯微黄的光在两人之间打下淡淡的黑影,沟壑一般。
    良久之后宗政惠才道:“我想去瞧瞧他。”
    正在走神的康王愣了一会才想明白她说的是谁,脸色一变,冷笑道:“你还是不死心?”
    “你想到哪里去了?”宗政惠嗔他一眼,“我这不是想看个究竟?你知道的,容楚这人诡计多端。”
    “有太医院的证明,有御书房侍应的太监看见,还有那许多官员眼见,假应该是不会有假。”康王脸色沉冷,“只是这个混账,一点由头都不肯放过,竟然就敢趁这机会,封锁御书房,清洗全宫,看着吧,下一步就是宫人换血!”
    宗政惠也同意他的猜测,心中更增几分烦躁,原以为皇帝那边就算要整顿宫廷,在没有好的理由的情形下,也应该是不动声色慢慢来,但凡慢慢来就好办,总有准备时间和钻空子的机会。没想到容楚这人太会借势,出手也凶狠,也不管什么影响借口,肯定是一捋到底,绝不给人反应机会。
    今日之后,自己在宫中的残留布置和势力,将会更加薄弱。
    她幽幽叹口气。
    她了解容楚,他这么做倒没什么奇怪的。从小容楚就是个厉害角色,笑眯眯迷死人不赔命的那种。晋国公府那时还比较复杂,前头夫人有长子,他是后头继室的长子,按说身份不如原配之子尊贵,但偏偏前头夫人出身寒微,后头续弦夫人却是官宦世家,这么一比又两相抵消。以至于在爵位承继上,早早就有了争端。原先前头夫人的弟弟跟随老国公征战多年,也做到了将军,自然要挺自己的亲外甥容大爷,大爷战死后又挺容二爷。早在容楚十岁时这事就闹得不可开交,很是烦扰了容夫人一阵子,结果事情居然是被十岁的容楚给解决的。
    宗政惠是听自己的父母说的,说容楚直接去找了那舅老爷,表示愿放弃爵位继承权,打算弃笔从戎,过两年跟着舅老爷打仗去。舅老爷一高兴便允了。还双方立了文书,自此容夫人和容楚很过了几年安静日子。当时容弥年纪还不算很大,袭爵的事情便算个口头约定。到了十五岁左右,容楚当真从军,也果然先去了容家舅老爷的军队,容二爷也在舅老爷麾下。兄弟二人都在军中,难免有个比较,舅老爷当时心切,急着要让二爷早些立下些堂皇军功,好顺理成章地袭爵,自然事事处处偏心,容楚也不争不抢,那些带点刁难又不显功劳的任务也接,从来都完成得漂亮,虽然功劳大不了,但能力却看在众人眼里,时日久了,军中便有了些声音。
    容家舅爷便有些急了,人一急就会失了方寸,在一次战役中授意容二爷贪功冒进,狠狠地打了个败仗。而在此时容楚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反败为胜,两相对比之下光辉耀眼,之后他连战连胜,成为南齐冉冉升起的将星,深得先帝宠爱,当容弥上书要求致休,并表示愿意提前让子孙袭爵,请陛下亲裁时,先帝直接下旨命容楚袭爵。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了皇帝的圣旨,什么契约文书都是狗屁。晋国公的爵位轻轻松松便到了容楚手中,第二年,容家舅老爷便被远调边疆,再也没回来过。
    那时宗政惠还没进宫,问过容楚,此事是否是他故意所为。容楚不过一笑。宗政惠从此便知道,容楚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退,他掌握人心,准确到可怕的地步。
    所以此刻她不放心。
    “正因为如此,更该去瞧瞧。”她道,“我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他不是要搞出什么动作吧?”
    康王心里也有些不安,想了想道:“虽然我和他分属敌对,但面皮还没撕破,他受了伤,我去拜望还是有理由的。正好我的禁足罚俸时日也满了。”说着对宗政惠一笑。
    宗政惠冷哼一声。
    康王贪贿案,她原先想好好查办,为了顾全皇族脸面,先对康王禁足半年,又罚了他半年的俸禄。她算着日子,打算等自己过了生产这一关,再暗中好好查查他。为了保证自己安全生产,她提前解了康王的禁,修改了审理文书档案,对外宣称康王受属下蒙蔽无罪。却将康王有罪的证据捏在手中,准备日后好拿捏他,谁知道临产变故,大权旁落,现在这事也就不用提起了。
    不过这也是她手中挟持康王的一个证据,如若康王真的对她有不利,她就将这些移交给三公,想来三公也是乐意能有机会彻底整倒康王的。
    康王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才肯继续和她合作下去,这一对男女各有被挟制之处,也各有所求。
    “你去瞧他,带我去吧。”她淡淡道。
    “这怎么行。”康王惊诧,“被他发现怎么办?再说你也出不去。”
    “我出去的事情不用你管,我也会改装得不让他发现。”宗政惠语气决然。
    “我去不就行了?你去能有什么用?”康王斜睨着她,“我看你还真是挂心他。”
    宗政惠格格格地笑起来,手指亲昵地点在他额头,“醋了?”
    康王冷哼一声。
    “我挂心的是这朝局天下。”宗政惠收了笑容,暗暗有点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这普天之下,我应该算是最了解容楚的人之一。他忽然在这要紧时刻受伤,我总觉得不对劲,让我去瞧瞧,说不定能看出什么端倪来。”
    康王犹豫半晌,终于回答,“好。”
    ……
    “静海那边苏亚他们还算聪明,并没有惊慌失措将太史阑失踪一事立即上报朝廷。”容楚在自己屋子里,翻看着一叠文书。
    “静海官方渠道不报,不代表其余人不报。”文五道,“最起码纪连城是要报的。”
    “我让你们的人一直守在静海,守住几大军营通信渠道,可截下了?”
    “当日就截下天纪军营里三批信鸽,另有一骑快马信报,是到附近水城的,也给我们截了。”文五道,“除了我们之外,应该其余任何人都没收到太史总督失踪的消息。”
    容楚嗯了一声,看看四面的陈设,忽然道:“把窗台上的花给换了,还有这四面的画。”想了想又道,“花换成丁香。画不用全换,在那书架后一排挂上一幅雪中仕女图。”
    文五听得莫名其妙,但也没多问,立即照办。当即把窗台下的紫竹都给拔了,换了几盆丁香。又去找雪中仕女图,容楚说他有过一幅这样的画,让文五好好找找。文五问遍了容楚随身伺候的人,才有一个嬷嬷说好像看见过,很多年前有人送给国公的,国公一开始还让好好收着,后来便不管了,之后搬过几次屋子,也不确定现在在哪。那嬷嬷带着丫鬟好一阵找,最后终于在杂物房的一个满是尘灰的箱子里找到那幅画。
    画还算保存完好,但边角有些发黄的皱褶,文五拿给容楚看,容楚瞟一眼,也不让掸去画上的薄灰,就势指尖沾了水在画边缘洒了几滴。画的纸质已经有点发黄,混杂了薄灰的水干了之后,远远看去竟有点像泪滴。
    容楚又胡乱用手抓了抓边缘,将那褶皱抓得更像是被人手经常摩挲所致,才让文五去把画挂起来,并没有挂在明显处,只挂在书架上,半掩半露。
    文五偷偷瞧了一眼那画,画上白雪皑皑间露出峻青的山崖,隐隐地还有一个七彩琉璃的洞,山洞前立着一个身披红色羽氅的少女,人物画得小,看不清眉目,身姿却娇小纤细,弱柳扶风。白雪青崖红衣女,整个画面色彩鲜明,意境不错,不过笔力软柔,用色清艳,似乎是闺阁手笔。
    文五看着那熟悉的景致,隐约悟到什么,撇撇嘴将画挂好。
    回头一看容楚,已经在闭目养神,眉宇间微带疲倦,心中不由微微一叹。
    可怜主子,伤成这样还得操心不断,接下来还要应付狼虎……
    因为容楚一回来便精神不济的样子,容家人也不敢打扰,顺带也回绝了所有听闻国公受伤,前来探望的访客。但到了半下午的时候,上门的一个访客,却让国公府再也无法推却。
    康王听闻国公受伤,特来探望,还带来了京中治疗外伤的名医。
    官场上就是这样,哪怕上朝咬得你死我活,该走的场面还是要走,容弥一点也不意外地接待,只是有点奇怪康王来得太快,以及带的随从真多。
    康王是和王妃一起来的,王妃自然带着嬷嬷丫鬟,康王妃由容夫人亲自出面接待,带到后堂去了。这边康王便由容弥亲自引领,往容楚院子来。两个丫鬟很自然地便跟上了康王。
    容弥微微有些奇怪,康王看望国公,为什么还要带丫鬟?随即醒悟过来,这两个丫鬟想必是要赠给容楚的,所以带去给容楚瞧瞧?
    容弥无声冷笑一声。
    容楚懒洋洋躺在床上,算着时辰,果然没多久便听见一声大笑,康王大步迈进门来,道:“国公好久不见,真想不到再见面居然你就躺下了。”
    他一开口就夹枪带棒,笑容充满恶意。故作亲热地凑到床前,伸手就要去碰容楚的伤腿,“伤到哪里了?我瞧瞧?”
    容楚身边人哪里肯让他靠近,这要碰着了不是断也得断了,赵十四悍然胸一挺挡住了他,一个躬深深地鞠下去,“见过王爷!”
    他离得太近,躬得太诚恳用力,这一躬便砰地一声撞上康王胸膛,把康王撞得后退一步,康王哎哟一声,他身后两个丫鬟一个赶紧上来扶,另一个却像在走神,眼神落在了窗口。
    康王还没来得及发怒,赵十四身子一倾,又是重重一躬,“王爷恕罪。我家主子伤重不能起身,请允许下官代为行礼。”
    赵十四本身有龙廷尉的六品官身,可以在康王面前自称下官,这一礼更是扎扎实实,砰一声又撞在康王胸膛上,把康王撞得又退一步。
    康王脸色发青,想喝骂也不成,瞧赵十四一脸愣头青的傻样,和他计较还是失了身份。只得一口气生生堵在咽喉里——他本来还想等着容楚给他行礼,看看容楚在床上挣扎的傻样,估量一下他的伤势,这下好了,看不成了。
    “十四!有你这么行礼的!还不出去反省!”容楚一声叱喝,把赵十四赶了出去,回头对康王一笑,“十四向来心实,王爷包涵。”
    康王铁青着脸道:“罢了!”忽然听见身后丫鬟低咳一声,他斜眼向后瞅去,正看见赵十四出门的背影,瞧着有几分匆忙,快步出了院子,在院门口的地方有人迎上来,在和赵十四说话。
    康王隐约看见一角军服,心中一震。
    他不敢多看,转回眼来,坐到容楚对面,脸色已经恢复正常,笑道:“原以为咱们再见面,定然是国公你来探望我,不想却是我来瞧你。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坏事做多了,走夜路难免遇到鬼嘛。”
    容楚笑吟吟地瞧着他,道:“我这不是正遇见着?”
    扑哧一声,一旁的文五笑了出来。
    康王脸色一沉,只好当没听见。此时正好一个丫鬟进门送药,康王还算懂得药理,便细细嗅那空气中的药味。
    因为丫鬟捧着热气腾腾的药碗,众人便都让开。康王那两个丫鬟走到一侧,正对着侧墙的书架。
    其中一个丫鬟无意中一抬头,眼神落到书架之后,忽然身形一僵。
    这边康王皮笑肉不笑地在问容楚伤情,又不顾他在喝药,凑上去指点那药方,屋内众人都厌憎地瞧着,若不是碍着他王爷之尊,早想大棒子打他出去。
    康王闻着药味,倒确实是补血散瘀,生肌壮骨的药方,再看看容楚虽然强撑着,也掩不了精神虚弱,气色也苍白,瞧着不像有假。便说自己带来的大夫是京中治疗外伤的名医,如今正好给国公瞧瞧。
    容楚也不推辞,让那大夫把了脉,却不肯让大夫查看具体伤情。这点康王也明白,两人毕竟是仇敌,没有让他得寸进尺的道理。
    大夫把完脉,给开了药方,回来时对康王悄悄点点头,康王心中一喜,已经在盘算着,明天开始可以让西局再次动手了。随即笑道:“国公这次伤得不轻,本王便不多打扰了。”说着便要起身,容弥急忙也欢天喜地地起身准备送客,眼神在那两个丫鬟身上疑惑地飘过。
    康王接触到他的眼神,一拍额头,恍然笑道:“哎呀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容老,我瞧着国公这屋里伺候的多是男子,几个女子也是粗壮老妈子,这些人粗手笨脚的,怎么能好生照顾病人?我这里倒有几个精心调教的丫鬟,知情着意,手脚灵便,如今便送了于你?”
    他这话不过打个马虎眼,好掩饰带丫鬟进门的奇怪之处,当然不想容弥答应,遂又笑眯眯地道:“本来也用不着本王多事,不过本王知道国公有难处,家有河东狮,一吼惊群雌。想必国公也不敢在身边放女人?只是伤成这样,如何能缺女子照顾?想来本王赏赐,太史总督应该不会怪罪迁怒?”
    “王爷说的哪里话!”容弥怫然不悦,“小儿自幼不喜女子侍候,这只是军营作风而已!和那太史阑有什么关系?她又何时成为我容府的人?王爷快别胡乱说话!”
    虽然被呵斥了一顿,康王心底却暗暗乐了一下,他早就听闻容府两位老的不喜欢太史阑,十分排斥,太史阑因此干出了些惊世骇俗的事,然后和容府决裂而去,如今稍一试探,看容弥气得连上下尊卑都已经忘记,想必这事不假。
    心中的疑问得到确定,他打着哈哈起身,“既然容老不纳本王的美意,那本王就……”
    “多谢王爷。”容楚的声音忽然传来。
    “……就勉为其难带回……”康王的后半截话忽然卡壳,不敢置信地回头盯着容楚。
    容楚迎着他微笑,重复一遍,“多谢王爷,那我就笑纳了。”
    康王的眼睛差点瞪出来,有点慌乱地要向后扫,又临时止住,脸色变了变,打了个哈哈,心中急切地寻找措辞。
    他说留丫鬟,自然是因为容府绝不会要他留下的丫鬟,所以他才敢挤兑讽刺故作大方,
    谁知道容楚不知道哪里吃错了药,竟然真的留下了。
    这一留可就麻烦了,里头还有个太后娘娘呢!
    康王额头渗出密密汗珠,暗骂容楚奸猾,可送出去的人怎么收回?他瞟容弥,容弥忽然也不生气了,慢条斯理坐着喝茶。
    康王眼珠转了转,正想厚着脸皮说其中一个还是不太妥当,忽然他身后那个丫鬟上前一步,盈盈对容楚施礼,低声道:“见过国公。”
    康王又是一怔,随即明白——宗政惠竟然是要顺势留下来?
    她疯了?
    宗政惠微微抬起脸,迎上康王带着怒火的眸子,使了个眼色。
    康王微微清醒了些,想着此刻确实难下台,也许宗政惠等下自有脱身的法子,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笑道:“既如此,你们就先留下来好好照顾国公的伤势。”
    他的口风变成了暂留,容家人就当没听懂,客客气气将他礼送出去。康王一肚子懊恼出了厅,对守在门口等待的一群伴当中的一个使了个眼色,那人怔了怔,枯瘦的老脸抽了抽,跟随他走了几步,出了容府人的视线,随即又停了下来。
    日光照着那老人脸上皱纹,一双眼睛浑浊而又犀利,赫然是李秋容的眼神。
    宗政惠出门,他自然要跟着,此刻眼见宗政惠没出来,便又回容府附近守着。
    这边康王上马走不多远,迎面正看见一辆密封的马车驶来,向着容府的方向。
    赶车人康王却是认得的,是容楚身边的大护卫头领周八,一年换一个名字的那一群中的一个。
    容楚的数字护卫年年换名字是官场一绝,丽京官员们都知道,引为笑谈。很多人记不得他们年年要换名字,偏偏这些护卫还个个对自己的年年叠加的数字名字十分着紧,被喊错了都要一本正经地纠正“XX大人,去年我是XX,今年我是XX。”纠正多了,大家印象反而都很深刻。
    周八帽檐压得低低的驱车而来,身后的马车也遮得严严实实,远远地看见他的车马,周八似乎怔了怔,随即竟然一扬马鞭,换了个方向拐入一条巷子。
    康王心中也一怔。容楚的护卫看样子是回府,还是护送什么要紧东西回府,却在看见他的时候回避,明显不愿给他看见。可这马车这么密封,就算当面遇上了他也看不见什么,周八这么小心干嘛?
    除非这马车里的东西特别要紧,而且正和他相关,所以周八不想冒一丝可能被他发现的风险。
    他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容弥,容弥神情正常,似乎没有看见周八。
    康王心中痒痒的,一心要跟去看个究竟,也顾不上自己要留下的宗政惠了,急匆匆和容弥告别,迅速上车,车过一条街就让王妃自己回去,他自己带了几个高手,跟着也拐进了周八进的那条巷子。
    而容楚屋子里,人都出去了,容楚也挥手示意康王送来的两个丫鬟出去。一个丫鬟应声而出,另一个却不动,反而向他榻前走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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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2:47
     第三十八章 最难辜负美人恩
     更新时间:2013-11-8 8:28:41 本章字数:11184

    丽京风云暗涌,容楚苦心筹谋,静海这边还是一团乱像。
    暴风过后,苏亚已经带人在海天石下搜寻了两天,也发现了那条石下天然水道,顺着水道也走过了那个洞,然后发现一地凌乱的脚印,半截割断的缆绳,甚至还有太史阑的一副衣角。
    海鲨离开时故意没有收拾痕迹,有心要用这样的场景来打击总督府的人,并警告一些心思不定的旧日僚属。不得不说他的做法确实有效果,苏亚等人发现这一幕时几近震惊绝望。
    经过分析,众人确认这里曾经有过小船,太史阑曾经在船上呆过,然后小船不见,前两天的风暴刚刚过去,谁也不敢想象太史阑和小船到了哪里。
    不用猜也知道,处心积虑来报复的海鲨,不会好心地给太史阑驾船,给她备桨。这船有没有桨还是问题。
    一个没有桨的薄舢板,能在风暴中支持多久?
    更何况随即沈梅花她们便从老渔民口中听说,和风暴几乎同时,应该还有一群产卵的黑背鲨群经过这附近海域。
    从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遍寻无获的众人怏怏回去,一边商量着要继续派人去更远的海域寻找,一边讨论如何封锁消息,控制局势,稳住等待太史阑回来。
    属下们还没有因为太史阑失踪而失了方寸,这和太史阑一直以来对他们的培养有关。太史阑很早就对属下们进行军法管理,而且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善于放权,早早让属下接触各类事务并有所决定,所以苏亚等人才会在事变发生时没有立即乱了阵脚。
    同时也是因为属下们对太史阑有信心——他们不相信太史阑这样的人,经历过人间飓风骇浪,会简单地死在静海的风暴中!
    这一晚,苏亚等人再次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海天石下走出来,迎面就看见黑压压的人群。
    铁甲无光,刀光却寒了这四月的夜。
    虽然没有旗帜番号,但众人还是一眼认出这种轻甲属于哪个军队。
    天纪军。
    纪连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众人对望一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走!”
    花寻欢带人拔刀迎上,而沈梅花等人则护着苏亚,逃!
    不交战,立即逃!
    天纪军也没想到,号称悍勇的太史阑护卫,竟然不战而逃。一怔之下,已经给她们闯开缺口,冲阵而去。
    天纪军不敢太过惊动他人,出动的人不多,他们身负纪连城命令,一定要把那约书拿回来,当即派人去追。
    却有人冷冷地站在了他们的必经之路前。
    月光下海天生啸,两队人相隔一丈而望,一边是军甲齐整的军队,一边是一群腰背笔直的女子。
    二五营的女学生,除了苏亚沈梅花,其余都在这里。最前面是花寻欢,二五营唯一的女教官,太史阑左膀右臂之一。
    她面色平静,然眸光满是凶厉。
    虽然面对的是一群女子,但天纪军无人敢轻视,他们不会忘记,这些女人一样上过战场,战过五越,她们的首将,是这天下最为凶悍的女子!
    传闻里无比暴躁的花寻欢此刻脸色生冷,雪刀向前,直指对面军官。
    “敢拦我,就等死。”
    那军官怒极反笑,“如此便试试到底谁死?”
    他话音未落,花寻欢已经窜了过来,红发如火,刀光似雪,泼辣辣漫天飞霜罩顶。
    她空门全露,怀抱大开,竟然不惜自身性命,也要和太史阑刀劈海虎一样,给对方一个一剖成双人!
    那军官骇然后退,嗤啦一声轻甲一分两半,左右直直倾倒,连内甲都已破裂,露一线发白的胸膛。
    若不是退得快,这一下便真开了膛。
    花寻欢之后,其余抱刀而来的女子,竟然和她一般风格,直冲入阵,大劈大砍,气势惊人。
    天纪军几曾见过这样凶悍的女人?被抢了先机,连连后退,一时阵型竟然乱了。
    “走!”花寻欢大喊。
    马蹄声答答,载着苏亚等人绝尘而去,月色下灰白的马鬃一扬,人已经在巷子尽头。
    天纪军还乱着,等他们反应过来,苏亚等人已经去得远了。
    天纪军瞧着,心里发寒——这一群人临时遇敌,不用商量便自然分工,负责拦的死命拦,负责逃的拼命逃,没人推让也没人纠结,似乎根本不知道相关的便是生死。毫不拖泥带水,干脆得让人心惊。
    这样的护卫,素质早已超越军队,驾驭这样队伍的女子,又要如何超越?
    天纪军现在无比希望太史阑当真死在风暴中。否则她一旦回来,少帅必败。
    花寻欢打出了时间差,送走了苏亚。但毕竟人数悬殊,天纪军反应过来之后便开始对她们分割包围,原以为很快就可以拿下,谁知这一众女子,合作精妙,默契十足,出手凶悍不留余地,天纪军人难免惜命,稍有退让就会被她们砍上一刀。这群在黑夜里海风中举岛奔走,任刀上鲜血滴落眸中的女子们,似一群最为凶猛的野兽,死也要拉个垫背!
    刀雪、刀血……她们受伤无数,却挺立不倒,一团乱战的战场上,月光照亮遍地血迹,拖曳出紫色的暗虹。一步杀一人,层层叠叠的士兵尸体甚至堵住了狭窄的街巷,以至于双方最后只能隔着同伴的尸体,向对方狠狠拼刀。
    那些脸色苍白却咬着黑发,齿间迸血的女子,用自己早已应该用完的力量,捍卫着属于太史阑的尊严。她们脚下的尸首堆积人高,砍裂的刀刃上沾满鲜红,早已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
    这是静海风云史上相当惨烈也相当震撼的一幕,这一幕令静海所有人真正记住了属于太史阑的力量,这一战也是太史阑嫡系军队“苍阑女军”初建的开始。
    这一夜死战到最后,天纪军也开始胆寒,那将领大喊:“你们何必如此!让步退开,我们不会为难你们!我们甚至可以请求大帅,收纳你们进我军中!少帅也需要你们这样的悍勇战士!不要自寻死路!”
    “呸!”花寻欢一口带血的唾沫喷在尘埃,“你听过一兵入两军?我们早已有军队,我们是苍阑军!”
    “我们是苍阑军!”那些声音早已嘶哑的少女,顿刀于地,齐声大喝。
    “如果不是纪连城那厮和海鲨勾结,我们总督何至于失踪?”花寻欢冷笑举刀,“没什么说的。要么滚回你们军营去,要么死在这里。姑娘我还能再杀一百人!”
    那将领无奈地挥挥手。
    又一轮的冲杀,这回一个年轻将领冲在前面,他之前一直戴着头盔,厮杀中的花寻欢也没注意到他的长相,此刻两人目光一触,她心头一震。
    “看刀——”对方一声大喝,长刀斜挑,刀光如练,寒气渗骨。
    花寻欢举刀迎上,铿然一声大响,花寻欢的刀将那人的刀挑上半空,那人向后便倒,却在倒下时抬腿飞踢,正踢在花寻欢腿骨,将她踢得向后飞去。
    砰一声那将领滚倒尘埃,混在尸首里不动。
    此时交战激烈,谁也没注意这一幕,花寻欢被踢出了交战圈,她看了地上那一动不动的人一眼,神情微微犹豫。
    此刻要走还有生的希望,留下来必死无疑。
    这人冲上来,一方面是为了自己混入尸首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送她逃出生天。
    然而花寻欢只是这一犹豫,当她看见还在咬牙苦战的二五营女学生们时,一个箭步又冲了过去。
    尸首堆里那将领肩膀动了动,似乎想起身,最终忍住没动。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想做,只能继续忍着。
    然而这一忍,就是忍着等待这群女子的死亡……
    海风的腥气里又携了血腥起,从这夜不能安眠的民户屋檐上吹过,吹开了一地猩红的炮仗花,这一夜飞腾的血和厮杀,也似这热腾腾悍然开着的艳烈的花。
    “姑娘们……”终于杀不动,刀早就废了,抢来的敌人的刀也废了的花寻欢,气喘吁吁地环顾四周,“就这样罢。”
    没人说话,人人脸色疲倦而肃穆。
    花寻欢转头看看这几十人,再看看身周的几百人,最后看看地下的几百人,得意地笑笑。
    “太史阑回来,也得夸一声老娘凶猛!”
    众人都咧嘴一笑,一屁股坐倒在地,面对逼近的最后的刀剑。
    她们手里武器未丢,刃锋对着同伴——死也不死在敌人刀下!
    天纪的士兵慢慢逼近,知道她们是强弩之末,知道此刻不会再遭受任何反抗,知道今晚终于可以完成部分任务,知道可以替同袍报仇,将这群凶悍的母狮子都解决,然而眼看那些染血的脸,平静的脸,带笑的脸,得意的脸,看着那遍地同袍尸首间安坐的女子们,忽然都觉得心中颤抖,刀尖也在微微发颤。
    死亡近在眼前,杀人者却开始畏惧。
    花寻欢盯着逼近的步伐,漫不经心地一笑,咧出鲜红的牙齿,“好了……”
    “喂你们在干嘛!”
    忽然一声清脆的女声,惊破了这一刻的凝重和肃杀。
    花寻欢霍然抬头。
    此刻两边交战,其实离民房不远,但家家闭户,生怕被波及。原本每隔一刻钟就该有的夜巡士兵也踪影不见,这时候谁敢出面,又有谁能来救她?
    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女子,忽然撞上了吧?花寻欢眼神又黯然下去。
    然后她果然看见一个蹦蹦跳跳的少女,背着个不小的包袱,一阵风似地窜了过来。
    她失望地叹口气,忽然眼角余光看见几条黑影,从那少女的身后冒出来。
    “小姐速退!这里危险!”当先一人伸手去拽那少女,花寻欢瞧着那人面熟,想也不想大叫一声。
    那人闻声转头,看见花寻欢,愣了愣,忽然一把将少女往后一推,自己带着人便掠了过来。
    这人反应速度当真惊人,身在半空已经拔剑,眼光一凝已经瞅准挡在花寻欢面前的领军将领,剑光灵蛇似无声一游,已经越过人群,刺入了那人背心。
    那将领胜利在望,已经准备收割花寻欢的头颅,忽然便看见一截带血的剑尖,从自己胸前穿出。
    “嗤。”又一声轻响,来袭者决然拔剑,血还没滴落,他已经一脚将对方身体高高踢起,大喊:“你们将军已经被我杀了!”
    天纪军士兵抬头傻住,那群掠过来的人趁机有样学样,将武器刺入他们的要害,出手如电,偷袭得正大光明。
    血雨纷飞,天纪士兵纷纷倒地,其余人见主将已死,斗志全失,一人当先向后退去,其余人转身便逃。
    那人也不追,收剑回鞘,对花寻欢一笑,“花校尉,怎么这般狼狈?”
    花寻欢哼了一声,却也忍不住庆幸地吁了一口长气。
    当真天不绝人之路,生死关头,遇上了国公府容楚的护卫之一王二,当然今年叫王三,她和太史阑暂住国公府的时候就是王二护送。
    “国公来了?”花寻欢想到这一点不禁大喜,一把抓住王三。
    王三摇摇头,指着那少女背影道:“小姐偷跑,我们受命出来保护她。”
    花寻欢刚才没看见少女的脸,此刻看那女孩蹦蹦跳跳的背影,可不正是容榕?
    容榕正在尸体堆里乱转,一边转一边惊叹,“好多死人!都是姐姐你们杀的?”
    她脸色发白,心头砰砰乱跳,却不肯露出怯色,自觉是武将世家出身,如果见了这些死人大惊小怪,是件很丢脸的事。也怕惊叫起来,身后这些阴魂不散的护卫说她受惊,非得把她押回丽京。
    不过她毕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忍着瞧了一瞧还是抵受不住,转身要走,脚下忽然踩着一个软软的东西。
    她本就心魂不定,顿时惊得“啊”一声尖叫,弯下腰低头一瞧,一只手被她踩得扁扁的。
    那手被踩得苍白,胳膊肘因此发红,顺着胳膊一路望过去……她遇见一双清澈乌黑的眼睛。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望了一会,容榕终于想起来这是在什么地方。
    尸堆!她在尸堆里,看见一双睁大的眼睛……
    容榕头一抬,又要尖叫。忽然听见一声低沉的恳求,“别叫!”
    容榕一怔,再次低头,正遇上那少年恳切的眼神,“求你,千万别叫!”
    容榕怔怔看着他,觉得他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目光落在他胳膊上,那里有道伤口,正汩汩地流着血,她又看了看他乌黑清澈的眼睛。想了想,蹲下身,悄悄道:“你是在这里装死吧?你怕他们看见你是吧?嗯,别担心,我不会说的。”
    她用脚尖踢踢他,示意他闭上眼睛。此时王三听见她尖叫已经掠了过来,“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容榕道,“被尸体绊了一跤。”
    邰世涛睁开眼,悄悄看了面前少女一眼,她逆光站着,身姿玲珑,瞧着年龄很小,披在身后的长发乌黑发亮,背着的手雪白,手指尖翘着,还在给他打手势。
    他的眼神微微有点迷茫——这孩子不知道他是敌人么?这么二话不说就护着他,还把背对着他,这要不是他,是别人,起了歹心,给她一剑怎么办?
    “小姐离这里远些,别受了惊。”王三道,“在那边石头上等着属下吧,属下帮花校尉她们简单包扎下伤口,咱们就赶紧一起走。”
    “好好好。”容榕忙不迭点头,指着路边一个民户搭建的简易净房道,“我胃里有点不舒服,去下那里。”
    王三点点头,便去给花寻欢帮忙。容榕眼珠转了转,用脚根踢踢邰世涛,道:“喂,你换个方向到那一边,他们就瞧不见你了!”
    邰世涛依言慢慢移动到了那一边,容榕放下心,她肚子当真有些不舒服,便直奔那净房。
    解决了之后她左顾右盼,嘀咕道:“这底下哪来的风呢?”仔细一看才发觉这净房后墙只有一半,她爬上那后墙,发现后墙下几层阶梯,就是沙滩大海。
    容榕低呼一声,欣喜若狂。她偷跑出京,名义上找太史阑道歉,实际上是想游山玩水。她隐约知道马上自己就要议亲,前十五年,容家为了她的身体不让她出门,如今又要议亲,以后更没有出门的机会。谁知道玩不了两天,就被自家神通广大的护卫找着,塞进马车一路过来,别说海了,人都没见几个。
    此刻看见朝思暮想的大海就在眼前,禁不住小小欢呼一声,手脚并用地爬上去,隐隐听见王三在净房之外不远处请示她是否可以出来,她也不理。
    只是这后墙离下面的阶梯有点远,她为难地打量那距离,最终心一狠,闭眼跳了下去。
    砰一声她的双脚并没有落地,身子接触到一双强劲的臂弯,少年清郁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忽然想起少时自己院中开得清逸的杜若。
    她睁开眼,就看见那双熟悉的眸子,清亮迥彻,却又眸光深邃,似隐藏着无数心事,在岁月的间隙里积淀,慢慢酿成人生的酒,时刻漾着醉人的涟漪。
    墙头上开着几朵晚香玉,在风中柔曼摇曳,淡粉色的花瓣正落在他肩头,衬得少年的面庞更加光洁皎洁。
    她的心忽然砰砰跳起来,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觉得这张脸熟悉。
    丽京,小巷,登徒子。踏花而来英雄救美,然后飒然而去的少年。
    伏在他臂弯,满身笼罩他清爽又微带征尘的男儿气息,她的脸忽然红了。
    邰世涛却没有看她,皱着眉,低声道:“你没武功也敢这么跳下来?也不怕跌断腿。”
    说完毫不客气将容榕往地下一墩,道:“你的护卫在叫你呢,快回去。”转身就走。
    “哎别,你去哪里?”容榕一把抓住他。
    邰世涛甩开她的手,“刚才多谢你没有叫喊,不过我还有急事,告辞。”
    容榕抓着他不放。
    “带我走。”
    “别胡闹!”
    “你刚才诈死不是想苟且偷生,是另有要事对吧?”容榕死死抓着他衣袖,“你神情焦急,一定遇上难事,我可以帮忙啊。”
    邰世涛回头看她一眼,一直以为这姑娘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没想到也有一颗剔透玲珑心,竟然一开口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心中烦躁,伸手捋她的手,没好气地道:“姑娘你倒是聪明,不过却善良过头。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是谁都可以帮的。就好比刚才,如果我是坏人,你背对着我,我一刀就可以杀了你。就你这没走过江湖的,还是赶紧回去是正经。”
    他少年沉稳,后来又遇上太史阑,在冷峻强势的姐姐面前,从来不敢造次,此刻遇上年龄相仿又娇憨任性的容榕,才多少恢复了点少年心性,语气很有几分刻薄。
    容榕撇撇嘴,换成以往家中有谁教训她,她多少都要争辩几句,此刻却一言不发,只管抓了他不放,悄悄笑道:“但是我没有看错啊,你没杀我,还立刻回报了我呀。嗯,我这么笨,你更应该带着我教教我是不是?”
    “没空教你,大小姐。”邰世涛把她向外推。他好容易寻到这个机会,跟着这支队伍出来,早就想好要诈死脱离队伍去找姐姐,完事了再找个借口回去,就说受了重伤被丢下,然后得人收留养伤便行。
    太史阑失踪他焦心如焚,可是又无法脱身,好容易盼到这机会,带着这娇小姐怎么行?
    “你不带我,我就喊。”容榕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我把他们都喊过来,大家都走不成。”
    她得意洋洋地笑着,小鼻子皱起来。
    邰世涛瞪她一眼,他不怕容榕喊叫,却怕浪费时辰,眼看天色不早,只好一把抓了容榕,越墙而去。
    这边王三喊了半天不见人出来,担心这小祖宗又出了幺蛾子,只得拜托二五营的女军去查看,得知容榕果然不见,他原先也不急,想着容榕不会武功也跑不远,一定是去看大海了,在附近海滩搜寻就好,谁知找了一圈,竟然踪影不见。
    “小姐去了哪里?”王三立在沙滩上,怔怔地摸着脑袋。
    ……
    容楚在丽京为出门做准备,邰世涛带着容榕出海寻人,太史阑还在小岛上转悠。
    她对那渔民老汉所说的八十竿洋枪很有兴趣,没多久海六就帮她打听到那些武器都锁在岛上正中岛主的后院里。
    这个岛不算小,但有一半以上都是茂密丛林,那些丛林被圈住,有人把守,寻常人不许进入。其余人分散环岛而住,人口简单,大多沾亲带故,平日里也受惯海鲨欺压,以前还有人反抗,经过几起流血事件,这几年便再无人闹事,这些武器也就束之高阁,很少被拿出来使用。
    太史阑打算等到晚上去看看那个简易军火库。她心里很急,很想立刻回去,她知道自己一失踪,静海有人必将蠢蠢欲动,她之前做的那些可能前功尽弃。她更担心自己那批属下受到围剿,但此刻她势单力孤,在这茫茫大海之上,不能轻举妄动,倒不如擒贼擒王,为自己争取更好的反扑机会。
    辛小鱼很忙,据说海姑奶奶第二天就要来了,她得做些准备。
    下午的时候,太史阑正在睡午觉,那个水姑姑竟然由人扶着来了,说要来道谢司空昱的救命之恩。
    太史阑躺着不动,司空昱看她一眼,生怕吵醒她的午觉,轻手轻脚走出去。
    太史阑隐约听得门外女子声音轻细,满含羞涩。她感觉敏锐,甚至听见了那女子急促的呼吸声,好似很紧张。
    不过她也没多想,翻身睡去,过了一会司空昱又轻手轻脚进来,将一个东西放在桌子上。
    太史阑醒来时快到晚间,还没点灯,一睁开眼就看见司空昱坐在桌子边,静静沉思。
    他微抬头,侧面下颌在晚霞的光影里,划出极其漂亮的弧线,睫毛很清晰,浓密如蝶翼,太史阑很难想象一个男人也有这么漂亮的睫毛。
    霞光里他半边脸淡金微红,半边脸沉入黑暗,那双眸子揉碎了世间一切光彩,美如一帧笔触细致的名画。
    人间美色,连太史阑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一个小小圆圆的东西发出淡淡的朦胧的光。
    门被敲响,却是海六送饭来,他将托盘放在桌上时,看见那东西,“咦”了一声。
    “怎么?”太史阑问。
    司空昱一回头看见她醒了,急忙过来盛饭,太史阑忽然想起初见时他骄傲地一个人在屋顶上吃饭,如今可也会照顾人了。
    “这谁送来的?”海六拿起那个东西笑了笑,“黑背鲨头骨里的珠子,很珍贵的。这边都传说,把这种珠子贴身佩戴,一生不被海物侵犯。”
    司空昱“哦”了一声,不以为然的样子,道:“人家送的。”
    太史阑看了看那珠子,也没什么表情。这个人家,是水姑姑吧?救命之恩送礼也正常,只是送出的是女孩儿家贴身之物,有点意思。
    不过这意思不关她的事,她没兴趣。
    抬头瞧瞧司空昱,确实好皮囊,和容楚不同类型,但美貌着实难分上下,一样有让人一见倾心的本钱。可惜人家用来保命的圣物,在见惯好东西的司空世子面前,什么都不是。
    “好东西?”司空昱终于肯看了一眼,拿起递给太史阑,“那你留着。”
    她要今天佩戴在身上,明天那水姑姑就能杀了她。太史阑直接拒绝,“不要。”
    司空昱早已习惯她的拒绝,将珠子随手一丢。太史阑倒还问了问海六,这水姑姑何许人物。
    “她号称这岛上最美貌的姑娘,小时候几次出海遇上风暴都化险为夷,也被称为最有福气的姑娘,向来被岛上人当神一样供着,都希望能沾上点她的福气。”海六探头对外瞧瞧,笑道,“真是说谁谁到,水姑姑来了。”
    说完他接了出去,随即太史阑就听见女子微带羞怯的声音,过了一会海六探头对司空昱望望,司空昱埋头吃饭理都不理。
    海六只好回头,和那边又说了什么,随即端进来一个托盘,里面香气四溢一盘鱼,道:“水姑姑送给两位吃的。”
    太史阑当然知道是送给谁,把盘子推给司空昱,司空昱立即又把盘子推给她,探头一看是红加吉鱼,连忙给她布了一块最好的背脊,道:“居然是这鱼,你多吃些。”
    太史阑发现是这鱼,也怔了怔,这岛上的鱼税很重,名贵的鱼都要上缴,渔民自家只能吃小鱼小虾,当然肯定有些人家会私藏一些好的,比如这水姑姑的加吉鱼,但此刻这样拿出来,岂不是惹祸?
    加吉鱼香气浓郁,她这样一路端过来,难免被人发现。
    这样想着,太史阑皱了皱眉,立即伸筷子将那鱼一分三块,一块给了司空昱,一块给了海六,一块给放在自己碗里,道:“快吃!”
    她向来不贪馋,从不对食物表现出急迫,这个动作让司空昱愣了愣,太史阑又用筷子把鱼往他碗底塞,“吃啊!”
    司空昱难得得到她的照顾,顿时眼睛发亮,受宠若惊,连忙低头猛吃。
    加吉鱼只有中间大刺,吃起来很快,太史阑三口吞完,又端起碟子,把剩下的鱼汤也一滴不剩倒进自己碗里,三两口喝尽。
    完了放下筷子,一抹嘴一抬头,才发现对面两个男人正目瞪口呆看着她。司空昱有点迟疑地问:“你……很饿?要么我的也让给你吃?”
    太史阑这才醒觉自己吃相好像太恶了些,随即肚子里一阵翻腾。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门砰地一声被撞开,那水姑姑冲了进来,盯着她的碗,再看看海六碗里还没吃完的鱼,嘴唇抖索着,眼圈慢慢开始发红。
    司空昱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皱了皱眉。
    他是豪门大家出身,教养礼数深入骨髓,这种贸然闯席的行为,在他看来很不礼貌。
    当然他的标准只对着除太史阑之外的人群,太史阑就是掀了他桌子他也觉得正常。
    “你……你……”那少女嘴唇抖了半晌也没说出什么来。司空昱想了想,道,“鱼很名贵,你要钱?”
    海六叹了口气。
    那少女脸色更红,眼眶里泪珠乱滚,看看他,又看看太史阑,一眼扫到扔在太史阑碗边的那颗珠子,脸色又是一变,指着太史阑正要开口,太史阑忽然一把推开碗,抱着肚子一阵干呕。
    她吃得太快太撑,胃里承受不住。司空昱大惊,急忙奔过去拍她的背,“你怎么了?你最近胃好像很有问题,要不要寻大夫瞧瞧?”
    这一幕看在那水姑姑眼里,更是太史阑抢吃了鱼还要故意恶心她,眼看司空昱神情焦急关切,却看也不看她一眼,泪水唰唰地便落下来,捂着脸摇摇欲坠地去了。
    她刚走,一群海匪便晃了过来,嗅着空气中的味道道:“好像是加吉鱼?这谁家现在还在吃这个?这不是私藏?抓出来打死!”
    他们顺着味道找到这屋子,盘子里却早已空空如也汤都不剩,太史阑蹲在地下似乎要吐,海匪们怕恶心,都避了开去,此时味道也散得差不多了,海匪们找不到吃鱼的人家,也便罢了。
    海六叹口气,收拾着桌子咕哝道:“好心看样子没好报哟。”
    太史阑平复了下来,推开司空昱。她倒无所谓那姑娘怎么看。她帮她遮掩不过是不想出什么乱子,打乱她的计划而已。
    等海六出门,她道:“我出去散散步。”
    “我和你一起。”司空昱立即道。
    太史阑停住脚步,默默看他。司空昱眼神坚持,“太史,我知道我们分属敌对。可是请你信任我,信任我会保护你。”
    太史阑沉默,半晌自顾自去了,司空昱跟在她身后,她当不知道。
    她愿意信任司空昱,但并不希望他涉入她的事过多,每帮她做一件事,司空昱就等于叛国一次,她如何能让他如此为难?
    可是这家伙的执拗,也是没法解决的。
    此时夜色降临,海匪们正在吃饭,辛小鱼还在忙碌,渔民们睡得早已经上床,看似渔村还没完全安静,其实倒是最不易被人发现行踪的好时机。
    太史阑按照打听好的路线一路到了岛主家,那个库其实是岛主的后屋向外延伸再造了一间,门并不在岛主家,而是对着外面。
    太史阑手一抹,锁掉了下来,她推开门走进去,里面乱七八糟堆着一些水刺渔枪,却没有发现那些火枪。
    太史阑目光落到墙上,这里可能有夹墙,机关设置得不算高明,她很快找到了机关,将要去开时却犹豫一下,退后一步。
    这墙的位置好像有点不对。
    再一看墙顶似乎有什么东西,她出了这屋子,打量了一下岛主屋子的格局,确定这墙不能随便推开,八成连接着岛主哪间屋子的墙,搞不好推开墙正看见岛主一家在吃饭或者洗澡。就算那屋子没人,这墙顶上有铃铛,翻转时声音会很大,等于通知人家有人潜进来了。
    她正犹豫着,想要等一会儿,或者等夜深再来,忽然身边的司空昱向前走去,走到墙边,腿一抬。
    然后他人就凭空不见了。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2:59
     第三十九章 爱恨博弈
     更新时间:2013-11-9 8:31:16 本章字数:11082

    司空昱忽然不见了。
    换成别人大抵要尖叫见鬼,太史阑倒没有什么意外之色。这一手她还是比较熟悉的,大波的异能就有这一种,瞬移。
    他已经穿墙而过,到了那边了。
    太史阑忽然想起天授大比最后的对决,如果不是他放水,自己早就输了。司空昱的异能,确实不是常人能比。
    过了一会,司空昱又出现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个长盒子,里面是精心保存的火枪。
    他用眼神问她想要怎么做。
    太史阑原先是想毁掉这些东西的,想着这东西的数量又觉得不甘心。冷兵器时代的热兵器,再简陋也是无可比拟的杀器。南洋火枪珍贵可想而知,并且不对外出售,都是一些南洋军火商私下以各种渠道贩售,丽京也不过几十支。这海岛上就有这么多,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就算这地方靠近南洋,得来容易,一个贫瘠的打鱼为生的海岛,也用不着这么多人持洋枪看守。这些看守的人并不是因为海姑奶奶要来才临时增加的,而是一直在这里的。
    因此又有了新的问题,海姑奶奶为什么要在这里聚集岛主们开会?虽说这岛位置适中,但黄湾岛不是更合适?
    这个岛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太史阑想着即将到来的海姑奶奶,决定还是把这批火枪留下,这些东西对她也很重要,她需要建援海大营,费尽心思好歹夺了军权,但是接下来的军费和武器,朝廷拨款有限,她还得好生筹措。太史阑自认为不擅经济,平时花钱可以吃容楚和儿子的软饭,建军这样的事可依赖不得,为此已经默默想了许久,也没什么好办法,如今无论如何,先把这个抢了再说。
    她和司空昱说了内心想法,司空昱道:“七八十支枪,你我能藏在哪里?”
    太史阑唇角一扯,脚尖点点地面,道:“眼皮底下才最不易发现。”
    司空昱眼神闪动,似有赞赏,却死拗着不肯赞她。太史阑拉着他出去,在附近的山林里掰了一些沉重的木条回来,司空昱又花了点功夫,将那些火枪盒子都搬了出来,把枪拿出来,把棍子装进去。
    太史阑发现其中两只盒子分外华丽,里面的枪很短,雕刻精美,有点类似现代的手枪,不由吃了一惊——这是南洋哪个国家的武器?生产力已经超越这片大陆很多了,这明明是现代手枪的雏形。
    她问了问司空昱那盒子摆放的位置,得知隔壁的房间门对内室,一个大架子上盒子分别排列,需要用的时候抽出来就行。这两个盒子放在最上面。
    她想了想,拿起一支枪,手贴着枪管一摸,枪管便微微歪斜。她把这支做过手脚的枪放回盒子,叮嘱司空昱等下记得把这盒子放回原位。另一支枪她在手中掂了掂,递给了司空昱。
    司空昱瞧着她爱不释手的神色,微微一笑,推了回去,道:“这东西我早有了。”
    他语气颇不以为然,太史阑知道他性子,不再推让,将枪佩在自己身上,又叮嘱司空昱等下将枪送回去的时候,记得这做过手脚的短枪的盒子放在朝外的那一格。
    随即司空昱便跑进跑出,将那些换了内容的盒子再放回去。这边太史阑随手找了把刀在挖坑,司空昱很快过来帮忙,好在地面没有铺砖,就是普通泥地,两人很快挖了个大坑,将枪都放了进去,找了些宽大的叶子来遮着,上面再盖一层土,用刀枪等武器遮住。如此一眼看去,也看不出什么。
    到外面寻找合适叶子时,太史阑瞧见丛林深处似有人影闪动,这边枪藏好后便拉着司空昱过去瞧瞧。
    两人绕过看守的人,跟着前头人影走。前方是一队灰衣男子,看装扮不像本岛渔民,倒有点像前几天看见的海鲨身边属下的打扮,默不作声地行走,每个人背上都有一个小袋子。
    两人一路跟了足有半个时辰,忽然前方丛林有了变化,高树变成矮树,那些树身上传来一股奇异浓郁的香气。
    太史阑想起之前看静海地方志,说静海海域上有些岛,物产丰富。有的盛产香料,有的含有宝矿。只是这些出产名贵物品的小岛一直把持在海鲨手里,静海这边居然没有明确记载。
    看样子水市岛就是其中一个了。
    从出现矮树开始,守卫更加森严,树也越来越少,眼瞅着出现了一座灰秃秃的矮山,山体已经缺失了大半,一群赤足褴褛的汉子在不住开石,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那些开下的石头被运进筐子里,顺着山下一条小溪而下,沿路都有人看守,直到运入一个密封的院子里。
    水里也有人在不住寻找什么,将一些石头不断放入布袋里。
    太史阑在夜色里看那些石头,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但谁也不会没事干玩石头,猜也能猜到这是在干嘛。
    应该是贵金属或者宝石矿,从采出的石块在夜色中微微闪金光来看,可能是金矿。想不到在这看似贫瘠的岛屿上,竟然也有金矿。
    她专心打量那边的动静,没注意到因为这边的灌木丛已经比较少也比较矮,两人不得不紧紧挤在一起,太史阑当然没有什么,司空昱的呼吸却慢慢急促起来。
    夏天,穿得薄,身边紧紧靠着年轻女子的身体,还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一个,他忽然开始紧张,却又不敢移动一毫,只能绷紧身体,静静感受这一刻最近的太史阑。
    耳边是她清浅的呼吸,频率平静,让人觉得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令她惊讶;鼻侧是她淡淡的气息,很奇怪的在这林木芬芳,岚气蒸腾的夏夜里,依旧清晰分明,说不清是什么香气,只让人觉得好闻,像繁华锦绣里一抹淡色,不明显,却难忘。
    而她的肌肤,则像一团活物,温热着,细微起伏着,充满弹性和生机,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觉绷紧的力量,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温软无力,似一团腾腾的火,让人遇上了,便要被灼着。
    司空昱深吸一口气——太史阑永远不知道她的魅力,不在容颜不在体态,而在体肤和肌骨深处,乍看无奇,一触销魂。
    而他此刻被她的气息呼吸撩拨折磨着,心渐渐地乱了,眼瞧着她垂下的手,瘦不露骨,轮廓优美,脑中一昏,再清醒过来时已经抓住了那只手。
    太史阑一怔,却没有动,身周都是树叶,一动便会哗啦啦响。她头也不回,手指慢慢反转,指尖一勾,做了个恶狠狠的挖眼睛姿势。
    司空昱苦笑——她永远知道什么样的行为最煞风景。她也永远会在任何时刻毫不犹豫地煞风景。
    他忍不住叹息一声,指腹留恋地在她手心一蹭,才慢慢放开。
    太史阑用眼角余光瞟他一眼,心想这小子以前听点浪荡字眼都要脸红,如今在外历练,皮是越来越厚了。
    两人这一番动作虽然细微,但还是发出了点声音,随即身边不远处,似也有低低的一声动静,那边河里有人抬起头,大声道:“谁!”
    两人一惊,山里巡逻的人都奔了出来,两人正要起身退走,却见身边不远处草叶翻动,似乎有人正在急速离开,随即山里的守卫奔出来,迅速跟着追去。
    目标转移,太史阑和司空昱急忙离开,眼看着那边呼喝不断,一路追了下去,司空昱有点奇怪地道:“这时候除了我们还有谁会到这里?海六?”
    太史阑唇角一扯,道:“本地人。”
    不是本地人,不会退得那么快,对路线那么熟。
    两人一路退出林子,回到那屋子附近,正要离开回屋睡觉,忽然人影一闪,一人踉跄地从林子中跌出来,正跌在司空昱脚下,伸出双手对他凄婉地叫:“救我!我伤了脚!”
    两人低头一看,赫然是那岛上圣女般地位的水姑姑。
    “你怎么会在这里?”司空昱很奇怪。
    那少女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太史阑面无表情——这有什么奇怪的?跟着进来了呗,然后大概看见她和司空昱那个“貌似亲热”的动作,忍不住发出声音被发现了。
    男人就是麻烦,一个个招蜂引蝶的。
    身后林子里传来追逐声,再不处理连他们也会被发现,司空昱看看那少女,觉得带着她当真是个麻烦,冷淡地道:“你去灌木丛躲一躲。”说完拉着太史阑就要走。
    他如果是一个人,倒也不介意带着这少女逃走,但现在这少女脚伤了是个累赘,他不愿意给太史阑带来一分可能的危险。
    太史阑不可以因为这些阿猫阿狗,失了一根毫毛。
    水姑姑睁大眼睛,愕然地看着他,似是想不到这翩翩少年性子如此冷淡绝情。倒是太史阑觉得丢下她,她愤恨之下嚷出来也是个麻烦,转眼看看也便有了主意,拎起那少女,往旁边那已经下了锁的仓库一推,“进去躲一躲,人走了再出来!”
    随即她将先前毁掉的锁再次复原,自己拖着司空昱迅速离开。
    追逐的人到了这边,已经不见人影,看见仓库门的锁,自然不会怀疑有人进去,都以为自己花了眼,只好悻悻退去。
    太史阑睡了一大觉,才起身去那里把锁给开了,那少女大病初愈,一番奔跑,又被关了半夜,脸色十分憔悴,看见太史阑,露出的眼神便充满敌意和恨意。
    太史阑眼里这种角色便如蚂蚁,随意挥挥手示意她回家,便又回去睡觉。
    她得养好精神,天亮了海姑奶奶可能就到了。
    她向来不把别人的情绪放在心上,因此走得轻松,没注意身后女子的眼神,更没想到一时疏忽,祸患暗生。
    ==
    水市岛暗流涌动,国公府暗香浮动。
    那个丫鬟微微上前一步。
    容楚却已经闭上眼睛,单手搁在额头,一线日光下肌肤白到透明,唇色却如蔷薇。
    这男子本就拥有令人难移目光的人间美色。只是此刻的他看起来几分虚弱几分淡漠,不似平日清贵高远,光华逼人,眉间微微蹙着,倒让人心生怜惜,只想多多亲近。
    她慢慢地走上前去。
    容楚似乎察觉,并没有睁眼,再次懒懒地挥手。
    女子站住,依旧没有离开,目光从窗台上的茉莉掠过,再落在书架后那不明显的雪中美人图,眼底便多了几分怅惘。像透过这些往日熟悉今日早已陌生的物事,看见不算远,却已似前生的过去。
    昔日春风楼户,今日玉堂金阙,前尘旧梦,不过是那江烟花。
    随即她幽幽叹息一声。
    只这一声,容楚便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她脸上,眼神先是微微惊讶,渐渐便平静下来。
    他并没有放下挡住额头的手,依旧懒懒躺着,淡淡道:“每次偶有小恙,都劳动太后亲来探望,微臣实在惶恐得很。”
    宗政惠听着他那淡漠疏离还带着几分讽刺的语气,换成往日,必然要有点生气,此刻看着那两样东西,却觉得有些酸楚,幽幽一叹道:“窗台上的花长得真好。”
    容楚霍然睁眼,随即又闭上,淡淡道:“窗台上什么花?”
    他越不认,宗政惠心中越踏实,莲步姗姗便要上前。
    容楚立即放下手,向前一挡,“太后,于礼不合。”
    宗政惠并没有生气,就势在他一臂外的椅子上坐下,眼光禁不住落在他垂下的手上。
    容楚的手,瘦不露骨,肌肤如玉,指甲泛着晶莹的光泽,线条精美如神刻。淡金日光下似自可生光,令人眼光落上去便不忍离开。
    她在自己反应过来前,已经鬼使神差般轻轻握住了他的指尖。
    时隔数年,再握到他的手,她心中忽然一酸,眼前掠过多年前,相携而过杨柳堤岸的童男童女。
    旧时记忆,有一段时日已经忘却,这些年却渐渐鲜明,仿若就在昨日。
    容楚身子微微一震,立即要抽手,她却紧紧抓住不放,容楚停得一停,便觉手心一凉,再一凉。
    湿润的水珠自指尖缓缓流到掌心,他的手指也似在微微颤抖。
    她幽幽的哭泣声传来,“原来你还记得……我……我原不敢想……”
    “太后说什么微臣听不懂。”容楚没有再动,语气淡淡的。
    宗政惠此刻心中忽热忽冷,半酸半痛,满脑子都是她自以为最美好的当年,满心都是遗憾失落和淡淡失而复得般的喜悦,听着这话也再不认为他冷漠,只想着到今日才明白他的心,明白他的怨,想着他怨原也是应当的,想着他怨着,这么多年,自然也是因为爱着,这么多年。
    这么一想,泪水就再也抑制不住,更多的哭的是自己,怨自己没有好好和他说,没有安抚好他,引得他生怨,彼此都两处折磨两处痛苦,好好的昔日情分弄成仇人,连带自己也受了这么大的罪……
    她自幼对他有情,但在最终的选择上,她毫不犹豫选了那条路,她自小心高气傲,目下无尘,总觉得只有自己才配做这天下之母。
    她甚至想过,等自己做了天下之母,要做什么还不由自己?
    她走向那女子至尊之路,心中有遗憾,并无后悔。无论如何,国公府不能和皇宫比,何况国公府早已无心权位,区区一个国公夫人,满足不了她的野望。
    在之后那几年,宫中挣扎起落的日子里,她有过淡淡后悔,但因为有目标有野心在,她始终觉得,自己选择的路是对的。后来先帝驾崩,她垂帘,终于掌握天下,她不禁志得意满,那个时候,她是想着,或许还有机会,和他在一起。
    虽然知道这个想法荒谬疯狂,可她还是止不住要去想,所以她控制不住要去杀容楚的未婚妻——他是她的,决不允许别的女人夺去。
    后来有了太史阑……
    后来容楚因为太史阑和她完全对立……
    她怒,更多的是恨,恨自己太过轻敌,恨容楚太过无情。一边恨一边依旧不甘——她不信,她不信容楚当真如此无情,她不信自己会这样失败。
    今日一行,看着那少年时最爱的花,看着那隐藏着的雪中琉璃洞的画像,她的不甘和疑问,终于找到了出口——容楚果然是因爱生恨,所以才会这样对她。
    和失败比起来,她更不甘心自己的骄傲被折损。她更愿意相信这个理由。
    她握着他的手,将额头抵着他指节,声声幽咽,她不信他不动心。
    最起码,他没有抽回手,不是吗?
    “我知道你恨我……当初……当初……”她哽咽不能言,凄然如带雨梨花。
    容楚的目光一直落在榻背上,根本不看她。良久才缓缓道:“您误会了。”
    “不!我没有!”宗政惠反驳得近乎激烈,伸手指着那窗台上的花,“我当初最爱的丁香!”看容楚神色淡淡不为所动,咬牙又站起,快步走到书架后面,重重将书架一拖,“还有这个!雪中琉璃洞,人面如花红。你敢说这画的不是我!”
    容楚默然,垂眼将自己掌心在锦被上慢慢摩擦,却不肯看她。
    宗政惠瞧着他的动作,心中不知该欢喜还是酸楚还是苦痛,还有一股细细的心火在燃烧,煎熬得她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一些压抑在心底多年的话,再也忍不住要喷薄而出。
    “琉璃洞……琉璃洞……”她颤着声音,泪盈于睫,“你还在怪我!”
    容楚又默了一默,才答:“此话从何说起。”
    这似乎是个疑问句,却并无询问之意,反而充满喟叹和忧伤。宗政惠听着他终于去掉了那个恭敬又冷漠的“太后”称呼,心中又起了汹涌的波澜,忍不住便觉得似乎看见了属于他的彼岸,在眼神的那一端。
    “当初……”她站在画前,轻轻抚摸着那画上人娇嫩的脸庞,似看见青春少艾的自己,自那日的风雪中缓缓而来。
    再一眨眼,忽然又换了景色,洞壁千层,倒挂琉璃,五光十色,有幽幽的风从洞的另一端吹过。
    她站在洞中,身前身后都是一大群人,最前面是她的姐姐,被一群人拥着。
    她认出那些是皇室中人,其中有一个是康王,但康王并没有站在人群的最中心,他伴着一个戴风帽的男子,微微侧身站在姐姐身侧。
    她见过一两次康王,印象中他充满王族的骄傲,然而此刻他脸上的笑容她从未见过,微带谦恭的,却又保持距离的笑意。
    他的左脸满是恭敬,右脸是为美色绽放的光彩。
    他的左边是那个风帽男子,右边则是她的姐姐。
    而那个风帽男子,脸微微地侧着,也向着她姐姐的方向,似乎在笑着说什么,姐姐的脸微偏着,光洁的脸上满是温柔典雅的笑意,眼眸熠熠光彩,也似琉璃。
    她此刻才发觉姐姐很美,忽然想起丽京所谓的“双姝”,其中一个便是她姐姐,之前她没将这些闲言当回事,此刻才觉得,原来,姐姐真的是比她美的。
    她怔怔地瞧着那边,连容楚从她身边走过都没有注意到。
    后来洞便塌了。
    洞塌的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她居然看清自己左边是容楚,右边是姐姐,姐姐一侧是那个风帽男子,他正伸手去拉姐姐。
    在他们背后,她看见因为地陷,一块尖石也在松动。
    那一霎她什么都没想,声音出口在理智之前,“姐姐救我——”一头便扑了过去。
    姐姐伸手来接她,因她冲得猛,下意识身子向后退,风帽男子的角度看不见那石头和身后的坑,也下意识来挽姐姐,她忽然脚尖一绊,栽在了风帽男子的怀里,揪住了他的衣襟。
    然后她听见姐姐一声尖叫,然后她看见容楚一阵风般掠过来要救人,然后她拉住的风帽男子忽然再次推开她,她倒下之前滚入了容楚的怀中,挡住了容楚要救人的路。
    然后天地黑暗。
    她晕了过去。
    醒来时她在容楚怀中,头顶是一块巨石,算他们运气好,那石头倒下时被两侧岩壁卡住,不仅没有压住他们,还留下了空隙,他们在底下虽然起身不得,却也不至于被闷死。
    她醒来时有一瞬的欢喜,一瞬的失望,一瞬的担忧,一瞬的满足。欢喜的是她在容楚怀中,失望的也是她在容楚怀中,担忧的是姐姐的生死,满足的也是姐姐的生死。
    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那一刻的心态,只是下意识拒绝去想。
    身边紧紧靠着的是容楚的胸膛,换成往日她必羞涩喜乐,陶然如在云端,然而此刻不知为何,她觉得这胸膛冷而硬,连胸腔里心脏跳动都似充满拒绝。
    他宁可将手臂压在身下沾满泥土,也不愿伸展双臂抱住她。
    她的心慢慢地沉下去。
    她知道,他看见了。
    虽然那一刻电光石火,人人自顾不暇,虽然那一刻,无论是姐姐,是风帽男子,还是她,都没能明白她在做什么,但她知道有一个人一定能发现,一定能猜出真相。
    哪怕世上只有一人能明白,那就是他。
    少年早慧的容楚,眼神犀利的容楚,一霎星火,看穿人性。
    那一日洞中援救,救援者欢喜地惊呼响在耳侧,她迎着众人期盼的目光缓缓睁开双眼,身下的容楚,慢慢拉开了她的手。
    当所有人用暧昧的目光,恭喜她和他的未来时,只有她和他知道,这一刻便是永久的分道扬镳。
    今朝风雪葬琉璃洞中殇,当日青春如马蹄去声疾。
    那一日,姐姐死亡。
    半个月后,宫中特旨,她代姐进宫。
    这一路新的红粉征程……
    她缓缓地吁口气。
    ……那日的风雪真冷,琉璃洞中真冷,人真多,除了康王,还有好几个皇室子弟,还有……先帝。
    ……
    身后响起容楚的微咳,她才惊觉自己沉默太久,这些尘封的往事她早已忘却,却被今日这一副画唤醒。
    到此刻她忽然疑问——当初容楚真的猜出了真相?她为什么一定以为他猜出了真相?她是不是只是自己心虚?是不是当日容楚的冷漠,只是因为不习惯那么肌肤相触,只是因为想要维护她的名节?
    他确实从来都是个不容人真正靠近的人啊……
    时至今日,看见这画,她才认真地想,当日自己是不是以为错了,其实容楚并不知道什么,所以他依旧对她有情,所以这副画才悄然挂在这里。如果不是她机缘巧合冒险前来,她竟永远不知道他的心。
    此刻知道也不算晚,她翻涌的心思,忽然便定了。
    只要他还爱她,只要他还爱她……
    她有的是办法夺回那失去的一切!
    “当初……”她深吸一口气,对他绽开最坦然的笑容,“琉璃洞里,谢谢你救了我,我和你一样……永远记得那一日……”
    最初笑意坦然,说到后来却似被往事感动,她泪盈于睫,楚楚可怜地瞧着他。
    容楚沉默了很久。
    “我纵记得那朵丁香,纵记得那日雪中琉璃,您现在爱的却是牡丹,住的是龙堂凤阙。”良久他才淡淡地道,“珍重堂前紫,暗谢旧时花。终究是过去了。”
    宗政惠咬牙不语,过去不过去她不管,她只知道,但凡男人说着过去了,其实往往心里并没有过去。
    说不得,只是要个交代罢了。
    “所以你恨我,报复我?所以你选了那个太史阑,助她和我作对?”她不胜疼痛般吸着气,“她待你又如何?靠你平步青云,再离开你远走静海……”
    容楚忽然将指尖从她手中一抽,姿态决绝。
    她愣了一愣,眼底涌出怒色,白齿咬在薄薄的红唇,深深一个印记。
    “我为何要报复太后?”容楚仍是半侧身,不看她,“太后有何对不起我处?”
    “我……”宗政惠沉默半晌,忽然幽幽道,“我便有一千一万个对不住你,你助太史阑杀掉了我的孩子,也够偿还你了。”
    “太后这话微臣当不起。”容楚立即道,“先帝的遗腹子不是死胎么?”
    这话让宗政惠难堪得脸色阵红阵白,心中却更加认定容楚是知道了什么,失爱之后心中愤恨,所以才要和她打擂台。
    “你不知我的难处……”她款款开口,心中想着措辞,怎样才能缓和旧怨。
    这一段日子的偏宫幽禁生活,也让她认识到一些现实,终于明白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明白之前对容家的打压有点操之过急,明白了康王这人其实不可依靠。
    现在皇帝极为依赖容楚,托之以军国重任,如果她能以旧情将他争取过来……
    “你可知皇宫是天下最黑暗最寂寥的去处……”她缓缓拭着眼,让一滴泪将流不流盈在眼眶,看起来越发楚楚堪怜,“我进宫不久便得罪了德妃,遭了她的陷害给撵去冷宫,她侮辱我,专把那些女人月事期间的衣裳拿给我洗,洗不干净还得挨饿,寒冬腊月我一双手整天插在冷水里,险些落下了病根……那时候我便想着,只要有人肯照顾我……我……我……”
    容楚的肩膀似乎微微颤了下,宗政惠心中微喜——他终究还是心疼的。
    好在容楚此刻背对她,也瞧不见她此刻皱着眉,搜索枯肠地回想当日的“苦楚”。其实寒冬腊月冷水洗衣是有的,却不是她亲自洗的,她进冷宫时也还有随身的忠心耿耿的丫鬟,自然都是她们代劳,她也想不起来当初那些丫鬟的手指到底怎样了,只记得后来有一个确实手指从此不能弯曲,她嫌累赘打发出宫了,今日想起来,正好套在自己身上。
    容楚背对她躺着,不断擦手指,用玉搔子搔肩头,看起来就像是肩头微动一般。眼睛却看着矮榻斜对面挂着的一块玉版,玉版玉质极好,光滑清晰,正映出宗政惠此刻神情。
    容楚垂下长长睫毛,掩住眼神里一丝讥诮。嘴上却及时发出一声唏嘘。
    听见这声似有若无的唏嘘,宗政惠便似得到了鼓励,捧住了脸,抽泣着道:“……我知我是做错了事……但……孤身一人在深宫无所依仗……你可知那样的苦……”
    她自指缝里偷偷地瞧容楚,见他肩头又动了动,终于慢慢转过身来。
    宗政惠心中大喜。
    她就知道他对她还是有情的!
    “过去的事,终究是过去了。”容楚沉默半晌,道,“您在宫中艰难,微臣也明白。好在您如今依旧是母仪天下的皇太后,陛下毕竟是您的亲生子,虽然暂时在永庆宫休养,但只要您愿意,陛下一定很乐意接您回宫颐养天年。”
    宗政惠心中冷哼一声,明白他的意思是劝告自己放手,不再争权,他自然会劝说皇帝,送她回宫。想着那“颐养天年”四字,心中只觉愤怒又讽刺——她才二十多岁,难道就真如老妇一般被供起,从此万事不问,在深宫深处等待红颜慢慢枯槁?
    她自然不甘,却从容楚语气中听见了希望,无论如何,容楚已经不似先前冷漠,已经开始替她打算,这是不是预示着一个好的开始?
    “你说的是。”她擦擦泪,柔声笑道,“皇帝终究是我亲生的儿子,亲母子能有什么隔夜仇?我瞧着他是误会我了,我对他却还是一心怜惜,那晚的事,原也不怪他,他一个孩子,懂得什么?你若有闲面见皇帝,便将我这话说了给他听,开解开解吧。”
    “太后能这般想,那是最好不过。”容楚展颜而笑。
    他一笑神光离合,瑰姿艳逸,天地间的光华都似聚于他眸底。宗政惠不知有多久未曾见过他笑容,不禁怔怔瞧着,紧紧抓着床边的手心,忽然便渗了一层细细的汗。
    “太后当日为求生存,不得已……托付他人。”容楚语气顿了顿,脸上掠过一抹不快之色,宗政惠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心里知道他指的是谁。
    “如今有些话不当我讲,但微臣总觉得,如果太后真的想和陛下母子和好,回宫共理朝政,还是要注意和那位保持距离比较好。”
    宗政惠心中一跳,警惕地盯了他一眼,笑道:“外间都是讹传,其实我早已和那边没什么联系。我一介深宫妇人,哪那么容易见外人。”
    她不承认,容楚不过淡淡一笑,“我和太后推心置腹,太后却终究还是不肯信我。也是,换成是我,我也不信,八成还以为是那狡猾奸诈的容楚,又使出了什么离间之计。”
    这话正击中宗政惠心思,她脸皮红了红,急忙道:“我说的都是真话……”
    “如此最好。”容楚想了想,在床头一按,从一个弹出的密匣里抽出一封信,递了给她,“您可以瞧瞧。至于是非真假,单看您信不信了。”
    宗政惠看看那不同于南齐形制的信封,心中一紧,赶紧取出里头的纸张,目光一扫,脸色已经大变。等到看完,手指已经微微颤抖。末了却将信纸一扔,低喝:“不可能!”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3:13
     第四十章 寻妻
     更新时间:2013-11-10 8:25:10 本章字数:10810

    容楚微笑,笑容淡淡讽刺,却不说什么。
    宗政惠又忍不住将信拿起来看,这是几封相互来往的信,最初是一位南齐官员写给某将军的信,称已经按照上头吩咐,拿出了城外围城防图,又说近期有机会出城去上府大营一次,正好可以完成任务云云。信中还提到了赏金,又请代问耶律大帅安。
    回信更简单,只说稍后会有安排,也请代问对方主上安,己方大帅对此已有安排,待到破城后,挥师南下,自会遵守相关约定。
    之后又有来往,话说得更含糊,那南齐官员询问一旦城破如何保证他的安全,那边答复说可以将他接走。
    看到这里,傻子也能明白这是指哪次事件。
    北严破城!
    近年来曾经和南齐作战的耶律将军只有一位,就是西番大帅耶律靖南。
    南齐这边,能和耶律靖南有约定的,会是谁?约定的内容又是什么?
    宗政惠的脸白了。
    一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
    在那段时间,康王掌着京中军权,受命总管西凌战事,甚至节制着外三家军……
    而北严的突然破城,一直是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绕过两大军营,直穿本地人都不太清楚的山腹道,如果说没有内奸,谁也不信。
    但怀疑这事和捅出这事是两回事,朝中一直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都知道这事必然牵涉很深,所涉及的罪名让人不寒而栗——叛国!
    “你这个……”事情太重大,重大到她不敢相信,捧信的手指都在发抖,忽然厉声道,“这样的信怎么会到你手里?那这个和西番勾结的官员,人在何处!”
    涉及到她的江山,她瞬间也脱去了刚才的楚楚之色,现出凌厉和张牙舞爪。
    “我一直在查这事。”容楚平静地道,“这是我的属下从西番耶律元帅府中盗来的。这些东西之所以还留着,我想是因为,有人希望凭借这东西,将来挟持我朝权贵,继续未完的大业。至于那个官员……”容楚一笑,“北严推官吴大伟,这一年多一直托庇于西番,被我派人使计逼出西番,回到南齐。目前正在丽京。”
    宗政惠脸色发白,手指无意识地绞扭着,“……他就算回来,也不该回丽京……”
    “不回丽京难道回北严?”容楚有点好笑地看着她。
    宗政惠忽然激动起来,尖声道:“那这推官在哪里!”
    “现在就是太后您验证真相的时刻了。”容楚眯着眼睛,昏昏欲睡模样,“您现在赶回去,或者可以打听一下,康王殿下今天到哪里去了,都干了些什么。如果来得及,说不定您还能瞧点好戏。”
    宗政惠将信将疑盯着他,容楚只是阖眼微笑,轻轻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宗政惠终于决然起身,再不犹豫快步出门,在迈出门槛那一刻,她听见容楚声音轻淡若无般道:“小惠,别再骗自己。”
    宗政惠背影震了震。
    小惠……
    多么久远的称呼。
    久远到她自己也不记得,在当年,容楚到底有没有这般唤过她。然而此刻听来,满腹心潮忽然都涛声拍岸,溅了一片碎玉乱琼。
    她急切又近乎茫然地走出门去。
    容楚等她背影消失,才吁出一口长气,眼底露出疲惫之色,拍了拍手。
    周八从回廊顶上跳下来。
    容楚闭着眼睛,脸色微白,神情是落定尘埃后的平静,“收拾行装,今晚出发。”
    康王拐进巷子,眼见周七那一群人押着一个影子,飞快地闪进了巷子尽头一道门,中间那身影仿佛有点熟悉,他一眼瞥过,脸色便变了。
    好像是那个北严推官……
    这是他的心病,梗在心里不敢发作,此刻瞧见这条人影,便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这人他原本不认识,一个边远小城的推官,尊贵的王爷当然不应该认识。
    他当初命人秘密安排和西番联系,西番方面要求拿到北严的城防和周围路线图。他对此的命令也是层层下去的,最后执行的人,他只隐约知道是北严的一个推官,却不知道是谁。西番事败后他下令封口所有人,但这个推官却在城破当日失踪,他以为这人死在战争中,也就没有再问。这事随着当初耶律靖南败走,也便算过去了,似乎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连当初太史阑状告他贪腐,也没能扯出这真正要命的事,他为此还很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行事缜密。
    这事一开始是西番联系他,力劝他夺取南齐大位。说他身为先帝剩下的唯一亲弟,应该是这皇位名正言顺的主人。只要他有心,西番愿意全力配合,先打开北严的缺口,兵锋南下,助他得兵权反戈丽京。事成之后,西番只要西凌一个行省便够了。
    他原本不同意,觉得冒险,再说他心底还有个秘密,觉得这皇位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他拿不到,将来也等于拿到了。但经不住西番撺掇,渐渐也觉得,日后毕竟是日后的事,宗政惠这女人又野心勃勃,不好拿捏,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终究还是不如在自己手里来得舒爽。也便应了。
    之后便试探着和西番交涉,先命人献上了北严的密道图。后来又钻了修筑沂河坝的空子,搜罗了大批银两,购买些精巧稀奇玩意哄宗政惠欢心,拿到了丽京的部分兵权。就等着西番破北严,一路南下,他就可以请缨率兵出战,然后里应外合,反扑丽京,夺取大位。
    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计划,却在第一步折戟沉沙,西番大军,竟然北严内城城门都没能跨进一步!西番大帅,竟然在七日围城之后,败于城下,重伤狼狈而回!
    第一步走不通,后面多少雄心壮志都成泡影。而这一切,竟然只是因为一个女人!
    康王想到这事就恨得牙痒痒,可以说他对太史阑的恨绝不下于宗政惠对她的恨。但正因为如此,他不敢对太史阑太快下手,怕被太史阑身边那个精似狐狸的容楚察觉,顺藤摸瓜就找到线索来怀疑他,容楚那个人,脑子不知道怎么长的,千里外一只狼翘翘尾巴,他就能知道那狼看中的是哪只兔子。
    到得后来,太史阑羽翼渐丰,他再想下手也迟了。太史阑身边被容楚的龙魂卫护卫得滴水不漏,派去的人根本连她一里周围都无法接近。他相信宗政惠一定也有想出手,但一定也是这个结果。
    这天下,容楚想保护一个人,就没有人能啃她一口。更何况太史阑本身就精细敏锐。
    这绝大计划搁浅后,他越想心越慌,干脆断绝了和西番的所有联系渠道。没想到就在半个月前,这个男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这个吴推官是以西番皮草商的面目出现的,在他出外的时候拦住了他的车轿,说要献上一件无比珍贵的大氅。他来了兴趣召见,结果这人送上包袱里没有大氅,只有一团西番出产的荆藤,里面还有一张纸条。他看完纸条,冷汗就下来了。
    当即密室召谈,那吴推官竟然说他当初在北严城破之后,立即出城,顺着那条山中密道,一路出境,到了西番。隐姓埋名过了一阵日子,谁知道身上银两带得不足,日子渐渐便过不下去,本来还不想回来,又接连遇上倒霉事,无论如何都呆不下去,只好回国。
    回来后依旧倒霉事不断,逼不得已只好找上王爷,只求王爷看在当初他拼死以报的情分上,给他一点活路。又说他既然敢来,自然早已有了安排,如果他今日失踪,明日怕便有一些对王爷不好的流言要传出来。
    说白了就是敲诈勒索来了。康王心中又怒又笑——真是个找死的蠢货。
    当即他便对吴推官再三安抚,给了他巨额银票,又许诺送他到偏远省份,给他买地买人,做个悠游一生的富贵闲人,又安排他在别院住下。
    他显出一副被挟持住的模样,那吴推官洋洋得意领赏下去,康王也没什么动作,让他安稳过了一夜,派亲信送他出城。
    他叮嘱那亲信,一路看着吴推官,看他有无和什么人交谈或打眼色。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一律格杀勿论。之后再将吴推官灭口。
    亲信去了,隔了一天回来,还带给他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说一切都办妥了,他便放下了心。
    然而此刻瞧着,赫然那人就是吴推官!
    他没死?
    当日那人头血迹淋漓,他瞧着恶心,也就粗粗瞟了一眼便命埋了。难道这人头不是吴推官的?
    难道他被身边人骗了?
    他此刻心乱如麻,急忙一跺脚,道:“给我进门去瞧瞧!”
    他的属下扑进门,这屋子却是里外相通,屋子里没人,后门却开着,后门对着闹市,人想必已经混入人群。
    属下在屋子里找到一些旧衣物,依稀便是吴推官穿过的,他瞧着,心中一片冰凉。
    刚才好像是容楚的护卫,押着吴推官,难道这事已经给容楚发觉了?
    他发了半天怔,都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命人向这四邻打听,都说这间屋子好久没有人住,前几日倒好像听见里头有声音,遇见过一个大胡子番人,今日却又没有了。
    康王听了更加焦心,却又无可奈何,在门口发呆半晌,也忘记宗政太后还在容府的事情了,当即就命回府,寻幕僚商量对策了。
    他这边人刚走,巷子尽头又闪出一条人影,却是李秋容。
    李秋容先前没有跟着康王,留下来保护并接应宗政惠,却看见康王行色匆匆地离开,忽然又改变了路线,似乎跟着什么人去了。他心中狐疑,却又不敢离开容府,便让手下小太监去跟着,小太监跟了一阵子回来说,王爷带着人拐进了一条巷子,随即又出来了,出来时脸色不好看,直接往王府去了。
    正在这时宗政惠也出来了,她脸色也不太好看,看见李秋容和小太监唧唧哝哝,便召来问,一听之下眉毛便竖了起来,便命李秋容亲自去瞧瞧。
    李秋容进了巷子,先看了看那屋子,又问了问四邻,回头和宗政惠回报:“听闻此处原先住了个西番大胡子,别的倒没什么。”
    西番两字正触着宗政惠心病,想着康王如果心里没鬼,好端端去追一个西番人做什么?难道容楚那番话真的不是为了挑拨离间她和康王?
    她和康王算是合作关系,她现今能依靠的也只有康王,但这事儿不是什么贪腐营私,涉及到国家社稷,如果康王有那样的心思,那就绝不能再和他合作,否则岂不是费尽心思夺来江山,再白白拱手让人?
    “回去你再好好查,务必要查出这里头住了什么人,哪里去了!”她越想心越慌,厉声吩咐李秋容。
    “是。”
    ……
    当夜月色暗昧,浮云遮眼。
    容府因为容楚的受伤,显得气氛有点沉闷,老国公的憩虎堂夜会也没召开,去容楚那里探望过后,便吩咐加强守卫,早点休息。
    容楚早早地就睡了,老国公亲眼看见他在房内酣然高卧,放心离开。
    这边老国公人一走,那边容楚便睁开了眼睛。
    赵十四有点犹豫地站在他床前,问:“您真的能行?”
    容楚不理他,道:“你留下。”
    说错了一句话便遭受了惨痛惩罚的赵十四,一边哭去了。
    容楚挥挥手,一群黑衣护卫直窜后院,屁股后面袋子里塞着“黑甜香”。
    容楚在外某秘密产业,产出的一种迷香,说是迷香却无副作用,有安眠性质,更适宜药用。
    之类的玩意儿他多的是,却很少用。当初他自交卸兵权,赋闲在家,看似东游西荡,却从未真正放松。先帝驾崩,宗政惠垂帘,开始压制功勋世家,他都看在眼里。心里知道此时公卿世家,不可多动,却也不可不动,多动是找死,不动却也是坐以待毙。
    所以那段闲散的日子,他就“视察国公府名下生意”,在全国各地开办产业,以做生意为名搜罗人才,做一些新奇玩意,留一批特殊人才,以备将来万一有变,自然不缺应对,你来我往。
    这些护卫带着这香,奔到容氏夫妇屋子里,左喷喷,右喷喷,替某个“孝顺”儿子,帮他爹娘助眠来着。
    孝顺儿子笑眯眯坐在屋子里,等。
    护卫再奔去老国公那批护卫那里,口袋里“黑甜香”已经换成了“清心散”,左撒撒,右撒撒,今晚巡守内院的护卫都别想安睡。
    让国公夫妇睡死,却让护卫极其清醒,容楚不肯让府邸因为他的离开,出现一丝危险的可能。
    一切完毕,周八背起容楚,上了外头早已等着的马车,先是一路慢行,在接近城门处,以景泰蓝往日特赐的令牌叫开城门,上了等候在城门外的特制马车。
    马车固定座位,座位很硬,太软的褥垫对骨伤恢复不利,座位上还固定了一个可以拉开的铁环,正是按照容楚的腿围制作,将那条伤腿紧紧固定在马车上,避免因马车颠簸影响骨伤愈合。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注定了人在赶路途中会很受罪。周八眼中有忧色,却一言不发,帮容楚将伤处固定了,便亲自去驾车。
    容楚对他的表现很满意,这要换成赵十四,八成要哭天喊地,大叫不行不行太受罪。
    他费尽心思,令康王和太后生隙,并找了点事给他们做。从现在开始,康王会一心挂着找到那个叛国证人吴推官,太后会一心疑着康王,两人在军制改革上就不会再齐心协力,事情会拖下去,他自然也就有了点时间来寻妻定静海,当然不会因为伤腿的意外而作罢。
    太史阑在静海失踪,虽然他坚信她可以归来,但静海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必定会因为她的失踪而受到影响。弄不好就功亏一篑。
    功亏一篑其实也没什么,就算她太史阑搞得一团乱,他迟早也能解决。但他怕的是太史阑那批属下,在这时候难免要和天纪军对上,一旦出了什么事,太史阑回来该是何等自责伤心?
    这时候他倒希望花寻欢那批人贪生怕死点,见风头不对赶紧躲起来,但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太史阑有极强的人格魅力,在她身边呆久的人,就算原先有些小心眼小自私,渐渐也会被那般热血悍烈的集体氛围给消磨。
    所以他只好去了。
    总不能让她回来后看凌乱静海,零散部下,满目疮痍吧?这万一她痛定思痛,邪性大发,发誓从此扎根静海,大干十年,他到哪儿哭去?
    容楚单臂枕头,悠悠叹口气。
    车马虽然行驶得尽量平稳,但终究难免震动,他的伤处自然是痛的,一天的斗智筹谋,自然也是疲倦的,但只要在那样的痛和疲倦中好好想想她,似乎也便不那么痛了。甚至他还觉得,夫妻同体连心,老天向来公平,万没有让两个人都倒霉的道理,如他今日这般意外受伤,或者她那边就会少受些磨折,这般加加减减算下来,倒也上算。
    他想念她,却并不是因为想念她才奔去静海,此去静海,不过是为了她心安和自己心安,若能见上一面自然最好,若不能,能最终得知她安好,能为她稳固住静海,如此也便够了。
    星光淡淡,自帘缝溜进,抚在他眉端。
    眉若青山聚,三分思念三分忧虑三分期盼,一分才是他自己的苦楚。
    城阙九重起烟尘,踏鞍佩剑出玉京,一骑挂甲鸣金磬,满斛相思付海声。
    ……
    “你为什么要装死?”
    “你是谁的部下?”
    “你偷偷跑出来不怕军法处置?”
    “你干嘛要偷人家的船?”
    “你是要出海吗?”
    “你为什么不理我?”
    少女的声音如珍珠落盘,将深夜的海面惊动,波涛缓缓相聚起伏在她脚下。
    忙忙碌碌,将船推进海中的邰世涛转头,有点不耐烦地瞧着容榕,“你为什么这么吵?”
    容榕的嘴撅得可以挂油瓶,“因为你一直不理我呀,你若早早回答了我,我就不吵你了。”
    邰世涛嗤笑一声,懒得和她辩驳——回答了前一个问题,还会有下一个问题冒出来的。
    “我要出海,寻人。”他简短地道,“你不要再跟着我,海上危险,我没法再保护你。”
    “我不要你保护,我随你一起出海。”容榕眼睛发亮,张开双臂,深深呼吸一口海风,“这是大海啊,我终于看到了,嫂子送我的珍珠就是产自这里,我要亲自下海捞几颗上来!”
    邰世涛这下连嗤笑的心思都没了——不知世事的千金大小姐!
    他不想再和容榕啰嗦,好容易找到机会暂时脱离天纪军,他一心想着要在海上找到太史阑,虽然知道希望渺茫,知道许多人已经搜索过这些海域,但是自己不亲自找一找,就怎么也不甘心。
    也许姐姐被卷到附近某处海岸了呢?也许她正在某处礁石上翘首期待救援呢,自己只要想办法走远一点,再走远一点,那些寻常渔民不敢去的礁石群……
    他默不作声跳上船,解开缆绳,操桨划船,心里满满地都是太史阑,看也没看容榕一眼。
    却忽然听见“噗通”一声,他一惊,回头一看,容榕已经不见了。
    跳海了?
    千金大小姐一言不合便跳海了?
    邰世涛急忙站起,四处搜寻,沙滩上一览无余,自然是不见人的。天色黝暗,海水也不清晰,看不到底下有无人影,也看不到人挣扎呼救。
    邰世涛呆了一呆,心里觉得可能是这大小姐任性,自己到浅海玩了,看她那架势,会水也说不定。但是要这么丢下也不放心,只得划了船四面地找,又不知人家名字,便一遍遍低叫,“姑娘……姑娘……”
    海鸟哑哑地叫着,海水无声簇拥着船帮,四面哪里有声音?
    邰世涛心中焦躁,无可奈何跺了跺脚,只好往回划,打算到浅海再细细地找一遭。
    忽然“叽”地一声笑,哗啦一声,船帮上冒出一颗小脑袋,冲他唧唧格格地笑。
    “你真傻。”她清脆地道,“我就跟在你船边游着,你瞧来瞧去,就是不肯瞧瞧眼皮子底下。”
    邰世涛松了一口气,又生气又无可奈何,他素来是忠厚性子,想骂人不知道怎么骂,看容榕一头一脸的水,这四五月的海水依旧很凉,连忙伸手将她拉了上来。
    容榕一直盯着他的脸,没忽略他关心的眼神,脸色忽然一红,乖乖任他拉了上来。
    她上了船也不说话,自己缩在一边,慢慢挤衣角的水,半晌轻声道:“我自小爱玩水,又不能出门,家里哥哥便给我造了个池子,说学一手好水性也是本事,所以我水性很好的,你带着我吧,我可以给你帮忙。”
    邰世涛听得她语气忽然变了,呆了呆,回头看她。
    容榕正在挤衣角的水,她是无意识动作,却没想到这个动作令她已经贴在身上的衣服显得更紧绷,邰世涛一眼过去,正看见她小小的隆起的胸,在月光下新桃一般喷薄着……
    邰世涛霍然转头,脸红如朝霞,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胡乱答一声,“好。”
    容榕一转头,正看见他的侧脸,耳朵都红成萝卜色,她怔了一怔,低头看看自己,脸色又是一红,赶紧向船头缩了缩,侧身背对邰世涛。
    她穿的依旧是男装,这段日子,她的女性意识虽然多少得到了开发,但很多时候还是觉得自己是个男孩子,此刻心中又懊恼又烦躁,不知道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从哪里来,忍不住偷偷煽自己一耳光——奇怪!脸红什么?扭捏什么?婆婆妈妈和大姑娘似的!
    她这个小动作正看在邰世涛眼里,他觉得这丫头神神怪怪的好玩,眼神忍不住泛起微微笑意。
    容榕将他眼神看了个正着,又觉得羞赧,瞪他一眼,深深低下头去。
    她这个模样,邰世涛顿觉尴尬,两人都默了一默,只闻操桨之声。
    半晌还是容榕抵受不住这尴尬的静默,嘤嘤地道:“我这次来也是找人的,等咱们出海回来我就带你去见见她好不好?”
    “你找谁?”
    “我嫂子。”容榕微笑,“她是个很特别的人,我很羡慕她,也很喜欢她。可惜却让我个个捷足先登了……唉。”她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我说我要和她在一起,嬷嬷说保不准嫂子都有哥哥的娃娃了……哎,嬷嬷骗我,他们还没成亲,哪来的娃娃!”
    邰世涛听她言语天真,果然是大户人家纯洁得要命的小姐,就是说话奇奇怪怪了点,什么你喜欢她喜欢捷足先登的不对味,不过他此刻心情烦乱,也没心思问她这哥哥嫂嫂是谁,只随意“嗯”了一声。
    倒是容榕,说了几句闲话终于自然了点,掠掠头发,笑问他:“那你冒险出海,要找的是谁呢?”
    ……
    太史阑一觉醒来,皱着眉头。
    她似乎梦见了容楚,但却不是什么喜悦的梦,具体的内容不记得了,醒来时却觉得心情压抑。
    她偶尔梦见容楚,从来都记得很清晰,醒来也很愉悦,这次却是例外。这令她一时不想起床,睁着眼睛仔细想了想。
    她在想自己失踪的消息会有多久传到容楚那里,容楚又会做什么。
    如果没猜错的话,现在消息应该已经到了容楚那里,但是她知道此刻丽京的局势,知道容楚那军制改革的重大举措到了紧要关头,他此时出京,万万不能。
    如果他要出京,必须先别人放心他出不了京,然后还要牵制好康王和太后。这三件事没一件好办的。尤其康王和太后现在是利益同盟,对他戒心又重,就算他使什么挑拨离间计,在这个涉及军制改革的关口,康王和太后也不会相信。
    太史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容楚能有什么办法出京。但正是因为这样,她反而更加担心起来。
    她想不出办法,不代表容楚想不出办法,他这人最擅长隔山打牛,迂回千里,空手套白狼。他做出来的一件事,看起来和他的目的风马牛不相及,但直到最后一步,别人才恍然大悟他要做什么。
    太史阑沉思了一会,决定无论胜算有几成,一定要冒险拿下海姑奶奶,抢到船扬帆回静海。就算容楚不来,随着她在外头羁留时日越长,她留在静海的部下也越危险。
    她知道苏亚等人的死心眼,绝不会屈从于任何人。她现在就希望纪连城黄万两等人,顾忌着苏亚手中那几分转让兵权的约书,不敢下杀手。
    她转头看看,司空昱已经不在地铺上,也不知道他昨晚睡了没有。
    忽然门吱呀一声推开,她不想让司空昱看见自己正在看他铺位,怕引起误会,便闭上眼睛装睡。随即听见司空昱脚步轻轻,走向床边,接着隐约感觉到热气扑面,忍不住睁开眼睛。
    司空昱正站在她床头,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小菜热粥冒出热气,白气氤氲里,他深沉的明丽眸光,正深深地凝视着她。
    看见太史阑醒来,他仿若也一醒,掩饰地道:“你睡相可真难看。”顺手放下托盘,道:“起来吃了早饭,辛小鱼让咱们等会过去。”
    太史阑若无其事地起身,心想司空昱现在虽然成熟了不少,但是每次尴尬或者想掩饰什么的时候,就会露出旧日刻薄的德行。不过她倒觉得,这样她更适应些,看司空昱沉默老练,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她一起来,司空昱就背过身去。等她穿好衣服才回身,亲自给她试了粥的温度,催她,“快吃,不然就冷了。”
    太史阑三口两口吃完,便听得外头声音喧闹,想必那著名的海姑奶奶终于到了。
    太史阑倒不急,把袍子好好打理打理,又认真梳了头发,站起身来。司空昱一直紧紧盯着她,看她回身不禁眼前一亮,忍不住赞道:“好个俊美儿郎。”
    太史阑本就高挑,天生中性气质,男装毫无女子扭捏之态,只见落落风范。近年越发位高权重,养移体居移气,英秀之中更添清贵。和司空昱站在一起,一个艳美一个高华,好一对芝兰玉树。
    太史阑不过扯扯唇角,她一向少有心思打扮,这么认真捯饬自己,自然有原因。
    忽然一个海匪探头进来,道:“鱼姑奶奶请两位不要轻易出去,等她传召再说。”
    两人应了,却根本没打算听话,眼看海匪都去迎海姑奶奶,便相携出门,刚走出去太史阑就感觉到背后似有异样目光,回头一瞧,正见那水姑姑站在人群之前,正盯着她后背发怔,看太史阑回看过来,又急忙闪躲目光。
    太史阑哪里会将这些渔家女的心思放在眼里,一眼瞥过便看向前方,果然岸边高船停泊,整整一个船队十数条船,高桅林立,连帆蔽日。首船上下来一堆衣着华贵的男女,这些人个个神情彪悍,作风粗犷,衣裳虽穿得好,却大多敞胸捋袖,透着股不羁的气息。
    当中一人海蓝色衣裙,身形微微丰腴,被围拥着向岸上走,辛小鱼站在岸边,正含笑接着,想必就是海鲨的独女,海姑奶奶了。
    海姑奶奶正和辛小鱼搭话,两人神情颇亲热,“这一趟海上行,可瞧见什么好的?”
    “正要禀告海姑奶奶。”辛小鱼笑道,“寻到株好珊瑚,好身条儿!”
    “是吗?倒要见识见识。”海姑奶奶笑起来。
    两人女人对望,笑得几分暧昧。其余人也咧嘴笑——一些亲信是明白这暗语的意思的,所谓“好珊瑚”,不过是指貌美壮健的男子而已。
    “先谈正事。”海姑奶奶拍拍辛小鱼的手,一行人先去了早已准备好的屋子里,相随的还有附近诸岛的岛主。
    趁人都进去了,太史阑便瞧了瞧海姑***大船,发现上面人影幢幢,很多人还没下船,而且看海姑奶奶下船时也没带什么换洗衣物,很明显是打算住在船上的。
    那这样她就没法抢船了。
    司空昱看她皱眉,也明白她的意思,指了指船身一侧。太史阑看见那里有备用小船,却摇了摇头。
    小船在大海中危险系数太高,靠救生小船得漂到什么时候?她要么不抢,要抢就抢大的。
    她回身看了看那岛主开会的屋子,如果没猜错的话,海大姑奶奶是要召集诸岛人力,回归静海,助她父亲夺回静海大权的。
    太史阑立在海滩一角,想着刚才辛小鱼和海姑奶奶对谈时暧昧的神情,想着辛小鱼有意无意向司空昱居住的屋子望过一眼,想着先前她让海匪带来的嘱咐,心中一动,忽然便有了新的计划。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3:25
     第四十一章 诱
     更新时间:2013-11-11 8:53:52 本章字数:10654

    原先太史阑想着煽动本地人闹事,挟持或者杀了海姑奶奶,夺了大船回静海,如今见海姑奶奶防备这么严密,倒不好轻举妄动了。
    司空昱瞧着她笔直而衣袂飘举的背影,只觉得这女子沉思时气质越发威重,近在咫尺,却若远在天涯。
    或者,她一直就在那片天涯,他从未有福走近。
    或从内心深处,他也知道他不应真正走近她。
    他有点茫然地抚抚心口,触手空虚,才想起来随她赴宴时,已经将随身带的簪子解下。想到簪子他微微有些恍惚,想起当初在天授大比时,接到的那封信。
    恍如晴天霹雳,劈散灵魂意志,惊骇、怀疑、不解、犹豫……二十载旧梦忽成真,颠覆的却是一生。
    之后才有那暗室交锋,和她一场生死相搏,清醒后更觉迷茫——二十年执念和当前所恋,到底孰轻孰重?
    他不愿再面对这苦痛抉择,自请远赴静海。不想没过多久,她竟然也就藩静海。
    或者这就是命,兜兜转转避不开。
    司空昱长吁一口气——他真愿和她长避这世外小岛,弃一切无谓繁华,永远不染人间尘埃。
    可他知道她必定回去,她的归宿,不在他处。
    海潮来去,机械不休,不知人内心辗转起伏。
    那边屋子里忽然有喧闹之声,一改先前的凝重气氛,想来会议已经结束,并议定了章程,随即有几个海匪奔过来,拉司空昱道:“鱼姑奶奶叫你去呢。”
    司空昱看了太史阑一眼,太史阑点点头,眼看司空昱随着海匪去了,自己趁人不注意,也慢慢跟了上去。
    屋子里众人正说得欢快,辛小鱼坐在海姑奶奶下首,笑吟吟道:“姑奶奶此去,定然旗开得胜,斩杀巨獠,顺利助老爷子夺回静海,扬威海上!”
    海姑奶奶微微一笑,神情自得,眼角瞄着她,道:“别只说得好听,如此大事,可有重礼相贺?”
    辛小鱼笑得更加谄媚,“自然要献上最好的,我已经派人去请。”
    正说着,人声一静,海姑奶奶抬头,便见司空昱进门来。
    她眼睛一亮,满堂闹哄哄的粗豪男女安静下来,很多人盯着司空昱的脸,露出嫉妒又鄙薄的神情。
    司空昱皱着眉,他自然知道现在自己在这些女人直勾勾的眼神里,是只上钩的漂亮鱼儿,依他的性子,定然没有好脸色,不过惦记着太史阑另有打算,只好先忍着。
    对面高坐的海姑奶奶,相貌和海鲨有点相似,大眼大嘴大五官,不算很美,笑起来时却眼角弯弯,几分冶艳,身材微微丰腴得恰到好处,周身透出久经欢场的成熟妇人才有的风情。
    她眼角微弯,只一霎便将司空昱从头扫到脚,眯着眼睛,满意地笑起来,“鱼妹子,你这株珊瑚,可真是株好树。”
    “当然,”辛小鱼满脸诚恳,“最好的自然要献给海姑奶奶。”
    海姑奶奶笑吟吟颔首,伸手款款招司空昱,“过来我仔细瞧瞧……”
    “瞧什么瞧,果真一帮海匪,没见过世面。”忽然有声音从人群后传来,清冷讥诮,如冰珠落玉盘。
    众人将这话听得清楚,齐齐变色。
    海姑奶奶眉梢一挑,放下手,似笑非笑看向人群中,声音来源处。
    屋外的众人被她眼光所扫,齐齐向两边避开,便现出一个人来。
    海姑奶奶一怔。
    屋子门户宽大,没有庭院,对面就是沙滩,透过大开的门,可以看见人群中那人,修长挺拔,卓然而立,一袭淡青色镶金边长袍,迎风飘举。
    隔得远,看不清那人面貌,只觉得一双宝光凌厉的乌黑眸子,远远扫过来,接触这人目光的所有人,都心中一震。
    海姑奶奶微微直起了腰。
    那人已经走了过来。
    步伐微快,却不显急促,既无女子娇柔之态,也无男子虎步之形,却依旧令人觉得凌厉,像刀锋忽然从天外劈来,还未接近,便凛然而觉压力。
    海姑奶奶眼睛一亮。
    那人迅速走近,宽大衣袍被海风掀起,一双穿着雪白长裤的腿修长笔直。众人目光痴迷地上移,正看见一张难以描述的脸。
    有点清瘦,乍一看并不惊艳,并不如司空昱眉目艳美。但众人心中还没来得及失望,便被那双乌黑细长的眼睛所摄取。一时间沧海茫茫,星光暗沉,浮云退避,众生失色,脑海中只留下那双眼睛,淡而冷地一瞥,四海便只剩了那束光——
    海姑奶奶醒觉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门槛前,伸手去接那少年的手。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她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太史阑淡淡地看她一眼,注意到她眼神发直,心中满意自己的摄魄果然是练成了。
    这一门鸡肋功夫,当初练了只是因为她不服气,一直也以为不能成功,谁知道海上一试,居然真有效果。
    海姑奶奶却被这一眼瞧得心头发紧——这样俯视睥睨的眼神,她从自己父亲身上都没瞧见过。
    太史阑让过她的手,一步跨进了屋子,迎上辛小鱼怪异的眼神,淡淡道:“为何唤我兄弟过来,却不让我进?”
    辛小鱼脸色大变。
    海姑奶奶转过脸来,冷冷瞧着辛小鱼,哼声笑道:“好一株最珍贵的珊瑚树儿!”
    辛小鱼脸色惨白——太史阑只一句,便揭了她的私心。
    她连忙站起,赔笑道:“姑奶奶,您听我说……”
    “够了。”海姑奶奶不耐烦地一挥手,“别的都不必说,我只问这一个,你让不让给我?”
    “属下不敢。”辛小鱼立即躬身,垂下的脸咬紧了腮帮,声音依旧恭谨,“自然由您喜欢。”
    “那么,出去吧。”海姑奶奶冷冷道,“别忘记把这一季收上的鱼税移交大把头,遇事多和他请示。”
    辛小鱼浑身一震,再次咬了咬牙——刚才议事,海姑奶奶明明暗示由她主管财权,并抬举她做大把头的。这一下明显是改变主意了。
    她心中暗恨,也只得垂首听命,拉了司空昱出去。其余人瞧着海姑奶奶春心萌动模样,也不敢再逗留,纷纷出屋。
    司空昱出去前,看了太史阑一眼,太史阑使了个眼色——我搞定海姑奶奶,你搞定辛小鱼,务必要煽风点火,火上浇油。
    司空昱表示明白,眼神中却有忧色,终于还是陪着辛小鱼走了出去。
    太史阑一句话便令两大女匪之间产生裂缝,心中也对自己挺满意,站在厅堂中间,回首对海姑奶奶一笑。
    海姑奶奶眼神立即蓝了。
    太史阑已经大马金刀地在堂上坐了,她害怕海姑奶奶要坐到自己怀里,干脆跷个二郎腿,手肘撑着膝盖,望定海姑奶奶。
    被她那双眼睛自下而上地一瞧,海姑奶奶浑身都软了,忘记了太史阑的狂妄不尊,也忘记了自己的矜持尊贵,步子飘忽地过去,在太史阑对面椅子上坐了,怔然半晌,才一拍额头,吃吃笑道:“我是傻了!没想过世上还有你这般的男子!”
    太史阑面无表情——那当然,我是女的。
    她却是冷淡骄傲,海姑奶奶越是被吸引,她身周男人不断,也算阅遍美色,受尽追捧,此刻见着这刺头般的太史阑,反倒觉得新鲜够味。
    她伸手去抚太史阑膝盖,太史阑腿一让避开,海姑奶奶一怔,太史阑已经淡淡道:“我和鱼姑奶奶并无苟且之事。”
    海姑奶奶又愣了愣,直起身子,细细打量她。
    “我今日来见你,先声夺人,是有意为之。”
    海姑奶奶脸色又变——她虽然被太史阑摄魄所摄,神魂颠倒,却说到底,迷恋的不过是太史阑容貌风采而已。她掌握黄湾群匪多年,称霸海上,自然不是辛小鱼那种草包可比,内心深处也只打算将太史阑当作禁脔,不可能交托信任,玩腻了就扔下海。
    然而太史阑开门见山,承认自己另有打算,这一着出乎海姑奶奶意料,禁不住松开手,坐直身。
    “我是静海大家子弟,我伯父是端木成。”太史阑直视海姑奶奶眼睛,“端木家早先被海鲨团压制着,一致对外还算齐心。如今伯父新得了静海总督的欢心,端木家立即复兴,两房难免有争权之心。伯父有意对二房打压,命我带一批货物出海,回来时遇上风暴,货物全失,属下横死,只我和我的表兄两人逃得活命,抢到艘小船游荡海上。所幸遇上鱼姑奶奶……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海姑奶奶神色渐渐慎重,半晌却展颜一笑,“好实诚孩子。”
    她说实诚,是因为太史阑自认是端木家的人,端木家和海鲨团是多年死对头,太史阑报别的身份她未必会信,自认端木家子弟,她倒是立即信了七八分。
    早几年,如果端木家的人孤身流落海上,被海鲨团的人抓到,是要立即喂鱼的。
    “那么,你告诉我这些……”海姑奶奶身子放松,倚在靠背上,斜眼望着太史阑笑,“是打算做什么呢?”
    “海姑奶奶称霸海上,叱咤风云。我那些小心思瞒不了你,所以不打算瞒。”太史阑平静地道,“我出海失利,一船珍贵货物损失巨大,回到端木家,必然连累父母兄弟。伯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弄不好整个二房都会被迫与家族分离。到时候墙倒众人推,我这一房必然遭遇凄惨。”
    海姑奶奶点点头,大户人家内部倾轧,这些事再正常不过。
    她点头,却不表态。太史阑瞧她一眼,心知这个果然不同辛小鱼,是个有城府的。
    其实也不奇怪,海鲨唯一的女儿,稳稳掌握黄湾群岛这么多年,表面上岛主是她丈夫,实际上却是她。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草包?
    “我是二房长子,这一系生死存亡责无旁贷,如今货物也毁在我手上,如果不能给家人博个出路,我宁可飘零海上,永不回归。”太史阑神情还是淡淡的,看来倒显得伤痛于心模样,“如今遇见姑奶奶,我有心和您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海姑奶奶笑吟吟伸手过来,手指在她手背上划啊划,“说来听听?”
    太史阑垂目瞧着那手指,海姑奶奶忽然觉得心中不安,讪笑着缩回手。
    “我年近弱冠,还未娶妻。”太史阑道,“我愿和海姑奶奶交换我端木家一半家产,和我本人一生。”
    海姑奶奶一怔,微微动容,抬眼看她。
    “海姑奶奶携我回静海,助我杀了我伯父一家。”太史阑语气轻描淡写,“事后我愿以一半家产相赠。海姑奶奶如果有意下嫁,我也可以帮你杀了你丈夫,做了你上门女婿。”
    海姑奶奶眉毛高高扬起,不可置信地盯了她半晌,忽然格格格格笑起来。
    “你这孩子……”她笑得花枝乱颤,“前头半句倒也合适,后面那句可就不妥了,你竟然敢挑唆我杀夫?你还敢自荐杀我丈夫?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先杀了你?”
    最后一句她忽然收了笑容,眉目含霜,疾言厉色。
    室内寂静,似有杀气逼来。
    太史阑眉目不动,手指随意敲在茶杯壁上,“海姑奶奶夫君,全静海都知道,半身入土,昏聩痴肥。早些年虽然是纵横海上一霸,和海鲨老爷子并驾齐驱,不然您也不会下嫁于他。可如今他的权柄尽归你手,早已是无用废人一个,何必还高高供奉着?不然趁早宰了,一方面可以敲打那些旧日部属,另一方面,海鲨团姑奶奶和我端木家联姻,这静海从此便是你的天下,何乐不为?”
    海姑奶奶不语,茶杯在手中慢慢转着。
    太史阑瞧她目光闪动,便知道她果然早有杀夫心思。她早查过这女人资料,当初她下嫁黄湾岛主,属于家族利益联姻,黄湾岛主大她二十五岁,和她父亲差不多年纪。她嫁到黄湾后,黄湾岛主才让出了这一边的航线给海鲨通行,海鲨势力才得以进一步扩大。如今海鲨独大,黄湾大权也旁落于这女人,黄湾岛主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之所以没杀,不过是懒得杀而已,反正这老头子也识相,海姑奶奶在外面找多少男人,他都当不知道。
    但如今美色当前,还有端木家一半财产附赠,端木家百年家族,家底之厚可想而知,由不得海姑奶奶不动心,将“杀夫再嫁”提上计划日程。
    太史阑决定再加上一把火。
    “新任静海总督,据说是个难缠的,海鲨团在她手下吃了亏,想来您也清楚。”她淡淡道,“新总督目前抬举着端木家,有意要和您打对台戏。如果你我能达成协议,那可是釜底抽薪之计。新总督的全盘计划,可就毁了。”
    “新总督?”海姑奶奶格格一笑,“你就不必操心她咯。她抄个静海海鲨府,就以为从此坐稳江山了?哈哈,嫩头鱼掀不成浪,她还差得远呢!”
    太史阑唇角一扯,“看来海姑奶奶已经有好计了。”
    “好计谈不上,但这总督还真没放在我眼里。”海姑奶奶摆摆手,“不过你说的也对,她就算走了,朝廷也依旧不会放弃静海,还会出幺蛾子。但无论谁来静海,能捧出来和我海鲨打对台的也只有端木家。你们端木家如果真的归顺了海鲨,日后大家也少很多麻烦。”
    她原先避重就轻,不和太史阑说正事,此刻不知不觉,便和她讨论起心中打算。
    “然也。”太史阑双掌一合,“如此,海姑奶奶可同意?”
    “那要看你的诚意……”海姑奶奶斜眼瞄着她,媚声道,“或者晚上你再来,咱们详细谈谈……”
    太史阑霍然站起,向外行去。
    海姑奶奶春意正浓,不防她忽然翻脸,惊得连忙站起,连问:“怎么了?”
    太史阑面沉如水,理也不理她大步前行,海姑奶奶一头雾水追上来,扯住她袖子,“你怎么莫名其妙就走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太史阑转眼瞟了她一眼,乌黑冷峭的眼神看得海姑奶奶心头一震。
    太史阑轻轻将她手指拈离自己袖子,才冷冷道:“我以为姑奶奶心在静海,志向远阔,心思人才不输男儿风范,才诚心来和姑奶奶谈判,不想姑奶奶却也不过寻常女子,如此,我之前的话便当白说,告辞!”
    她满面不屑之色,拂袖而去,海姑奶奶一怔,她向来被人捧惯了,几时见过这样轻蔑神色,一时又愤怒又委屈,抓住太史阑再不肯放手,“你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太史阑站定,不回头,淡淡道:“姑奶奶若真有心和我合作,便当尊重我,视我为合作对象,彼此平等。如今还当我是那以色娱人的小倌,出言调戏,欲待占有。说明从心里就未曾瞧得起我,那将来又何谈什么两家平分,夫妻尊重?我又何必巴巴奉上端木家一半家财和我本人一生,来填上这没定数的将来?”
    海姑***手,慢慢从她袖子上松下去,默了一默,终于叹息道:“是我孟浪了。”
    她回身在椅子上坐下,又想了想,笑道:“我原先还真没完全将你当回事。如今却真有些喜欢你了。才貌双全虽难得,一身傲骨更难得,你这般人才,我确实不该随意轻贱你,也会被你疑了我的诚意。你放心,这样的话,在你我事成之前,我再不会说了。”
    太史阑心中点赞——幸亏是海姑奶奶,还讲点道理。如果是辛小鱼那个女色狼,才不管你这个道理那个道理,直接吃了再说。
    “既如此。”她肃然一揖,“刚才也是我使性子了,多谢海姑奶奶大人大量。承蒙姑奶奶看重,在下一定全力以赴。”
    海姑奶奶望定她,这回眼神除了好色真有几分荡漾了,托腮笑道:“不过你也性子太大了些,我说约你晚上议事,可没说那事,确实有正事呢……”
    她眼角幽幽地向上勾着,有意坐得收腹挺胸却又姿态慵懒,全身细胞都卯足了劲儿,一个姿态一场风情,一个眼神一段妖媚。
    太史阑心中愁肠百结——一个有傲骨,却又准备娶对方的男人,遇上这样浑身都滴着媚色的半老徐娘,该是什么神情姿态?
    她努力回想容楚的神情姿态,走近前,俯下身,手指轻轻勾起海姑奶奶下巴,盯紧她的眼睛,学着容楚动情时微带低沉的声调,悠悠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海姑奶奶涂抹得粉白的脸上,竟瞬间少女般爆出灿烂的红霞。
    太史阑唇角一扯,赶紧放开手,一礼扬长而去,转过没人看见的墙角,赶紧将手指在墙上擦了又擦。
    她想吐。
    她身后,海姑奶奶痴痴半晌,又吃吃地笑起来。
    ==
    水市岛太史阑施展魅力玩转两大女海匪,静海城乱像方生。
    几日搜寻不到太史阑,静海城内刚刚安定下来的各方势力,想着那日的风暴,心里隐隐觉得,新总督怕是凶多吉少了。
    太史阑身死,那么静海城必然要面临新一轮洗牌,或者,直接回归原先状态。
    随即众人又隐隐听说老海鲨已经回了静海,现在正在天纪军的大营里,而天纪军昨夜更是出动军队,围剿太史阑贴身护卫。
    这个消息一传出,静海城各方势力暗地里便炸了锅。一些心思活动的,已经在考虑一旦海鲨找上门,该如何措辞解释并重新归顺。
    与此同时也有无数人查探总督府,想知道总督回来没有,但总督府大门紧闭。有人买通了里面的厨子,厨子说近日根本就没有开伙。换句话说,不仅总督没回来,连她的贴身侍卫也都没回来。
    谁都知道,总督的侍卫身怀着当初海天盛宴众家将军的印信手书,关系着静海所有军力的重新分配。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时想必正受到诸家军队的围剿。那晚天纪军的围剿事件细节已经传了出来,“苍阑军”的名号因此在众人口中悄悄流传,众人佩服太史阑护卫和她一样硬骨头的同时,也在摇头叹息她们的孤勇,人们算着日子,想着面对那几支军队,这些人为什么不尽早交出东西?她们以为能抗几天?
    苏亚等人已经抗了三天。
    那晚冲出去之后,她们随即和花寻欢汇合,那时她们的队伍里已经又多了几个龙魂卫,是王三派给她们的。王三分了一半人找容榕,另一半保护花寻欢等人和苏亚接头。
    一行人已经趁早出了静海城,但之后的路更艰难,因为折威天纪两军的真正势力是在城外,城外地广人稀,随便什么地方来个埋伏,就足可将她们围杀,本地官府也绝不会过问。
    此时夜色刚刚降临,一行快马飞驰在路上。
    “沈梅花能不能挡住后头那一批?”花寻欢在马上疾声问。
    “挡不住也得挡!”苏亚咬牙答。
    “放心。”于定道,“沈梅花每次都哭着喊着不肯上,每次都完成得很好,这次一定可以将那批人挡住。再不济,杨成的人也可以帮忙。”
    “一群趁乱打劫的宵小!”花寻欢恨恨呸一口,“一个三流小帮派,也敢拦截我们!”
    她满身灰土,衣衫破裂,破裂的衣衫里,露出未及包扎的伤口,有的已经结疤,有的还在殷殷滴血,看来十分狼狈。
    众人都沉了脸没说话,月色下脸色晦暗,和花寻欢一般的疲倦而狼狈。
    纪连城已经和总督府撕破脸,自然不会再留情。他私下悄悄放出海鲨回归的消息,并暗中悬赏了总督府下属的人头,苏亚人头高达万两白银,如果谁能连那几分契书也一并献上,则有更厚的赏赐。
    一些小帮派闻风而动,有心要为回归的老海鲨献上大礼,为日后跻身静海城高层领导阶层而一搏,所以这几日苏亚等人除了要躲开天纪军,还疲于应付静海城内林立的各种势力的追杀。
    如果不时有了一批龙魂卫的加入,杨成调动他家族的潜伏势力买了好马及时出城,此时苏亚等人只怕早已身死城中。
    “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史小翠皱着眉,“这样一直逃也不是个办法……难道要逃回丽京?”
    苏亚在马上沉思,额上疤痕青铜般幽幽反光,她和火虎对视一眼,最终火虎道:“不,我们不可能安全到达丽京,我们打听了,出城五十里有座连峰山,山内道路隐秘,我们在那里躲藏,等到大人回来……”
    众人都默了一默,一句“如果大人回不来了呢?”在心中盘桓,却没人问出口。
    太史阑失踪已有十天,以她的本事,如果真的没事,应该已经回来了,但至今没消息,本身就是个坏消息。
    众人虽然嘴上坚持认为太史阑强大,不会无故枉死,但心里都明白,自然之力面前,人力再强也不过沧海一粟。太史阑确实凶多吉少。
    “连峰山背后,有条路直通官道,如果……如果真的长久没消息,那我们就回丽京。”火虎最终慢慢道。
    回丽京,请国公为总督报仇。
    这句话同样在众人心头盘桓,还是无人说出。
    “回丽京?”忽然有人怪声怪气地笑道,“丽京此去千里,一路伏杀不断,你们以为,你们真能回到丽京?”
    苏亚火虎霍然回首。
    暮色四合,深云暗聚,最后一片淡白的天光照亮人高的草丛,草丛深处渐渐浮现无数幢幢的暗影。
    苏亚等人数着那出现的人数,慢慢吸一口气,握紧了刀。
    自那夜天纪伏击,大小已有十几战,但她们今日深切地明白,这将是最后一战。
    今日前后遭受几次伏击,众人不得已分散实力应战,现在沈梅花和杨成还在后方,萧大强熊小佳带人诱敌迂回,此刻二五营实力最弱。
    今日闯得出,还有一线希望,不负太史阑的交托。闯不出……
    也不过将命交代此地,报了太史阑一路信任提携罢了!
    人群慢慢聚集,刀光暗影,自半人高处汇集而来,滚滚似匹练。
    “交出契约书,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领头人沉声大喝,说这几日重复无数遍的诱惑。
    苏亚恍若未闻,钢刀平举,刀光似一道月光,缓缓自地面生。
    刀光亮到头顶,就是一声杀。
    双方此时都有些紧张,对面那群合力来围剿的小帮派,几日和这批人交战,也怕了她们的凶悍狠辣,神色凛然,全神贯注。
    因此也都忽略了远处车马辘辘之声。
    苏亚的刀长河倒挂,狠狠一劈。
    “滚——”
    骏马长嘶,人立而起,下一个瞬间便要冲入包围圈。
    “恢律律——”
    忽然一声长嘶自二五营背后响起,声音高亢嘹亮,如鸣金断玉。众人从未听过这样清越的马嘶声,心知必是绝世名马,都惊得回头。
    随即便看见一辆马车,自道路尽头飞驰而来,马车旁还有一排骑士,一色黑马黑衣。马车虽快却不摇晃,骏马虽疾却不焦躁,落蹄流星,飒沓烟尘,恍若一支支黑色利箭,转瞬逼到近前。
    马车进入众人视野,众人便看出那赶车的四匹马高大神骏,居然匹匹都是绝世名马,这样的马一匹便是难得,什么人能连用四匹,而且还是用来驾车?
    车前赶车人也令众人心惊——马车如此急速驱驰,他手臂稳定如铁,连肩头都不曾晃动。
    马车近前,轰隆隆铁轮晃动,似压在众人心上,烟尘里,那岿然不动的马车夫,忽然跃身而起。
    他高伟的身子越过马头,宽大的长袍在风中一展,昏暗的天色下,一副白铜面具幽光一闪。
    围剿的队伍中有人失声大叫,“铜面龙王!”
    苏亚等人听见这一声骇然回首,眼底爆出喜色——她们知道铜面龙王和太史阑一起失踪,如果真的他出现在此地,那马车里岂不是……
    那人默不作声,下一瞬已经掠到发怔的苏亚面前,一把将她推落马下,同时对所有二五营的人大喝,“伏倒!”
    二五营的人素来服从命令,不及思考,立即卧倒。
    对面的人还没反应过来,蓦然对面马车车帘一掀,一人带笑的声音道:“神工弩!”
    “咻——”
    对面众人听见这一句,魂飞魄散——自从太史阑法场大斩,神工弩一怒发威,现在静海城的人对这绝世杀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以此作为女总督鲜明的个人标志,如今听见这三个字,就好像听见死神的声音,惊得连喊叫都来不及,转身就逃。
    逃跑时他们也似乎听见了神工弩震动空气的奇特音波,脑海中顿时掠过那日法场惨厉一幕,心中大喊——我命休矣!
    “嗡。”
    黑暗中果然光芒闪了几闪,几道凌厉的风声掠过,趴在地上的苏亚等人感觉到似有刀锋割过,随即对面人群里,爆发出几声惨叫。
    这几声惨叫让那些人更加惊慌,头也不敢回拼命逃窜,苏亚等人却皱眉抬起头——好像有点不对劲,神工弩杀人应该比这个更多才对,风声也似乎应该更厉些。
    她们熟悉神工弩,能察觉不对,对方却不知道,惊得慌不择路做鸟兽散。
    一群黑衣人扑了过来,不依不饶踩着倒地的尸首直扑入阵中,竟然是一副要赶尽杀绝的样子,当先的正是那马车夫,手握血淋淋的长刀,一个闪身撞入人群,长刀一亮如银河倒挂,狠狠一刀劈入一个奔逃者的后背,随即一脚将尸首踢开,大声冷笑道:“总督大人才几日不在,这些小鱼小虾也敢上门捋虎须?也不用捉拿正法,都杀了!”
    他这一招风格,说话语气,恍然便是太史阑素日行径。
    那群人这下更是死命狂奔,恨不得他娘多给他生一双腿——杀神总督回来了!
    里头的人一跑,外头的人隐约听见“太史阑回来了”几个字,惊得连头都不回,拖着刀就跑,一眨眼功夫,刚才还满满当当的平原上,呼啦一下空空荡荡。
    马车此时才停稳,侍卫掀开车帘,车上人闲闲探头对外看看,眨眨眼睛,笑道:“这女人果然越来越凶狠,一个名字,吓疯土豪!”
    又有人接口笑道:“您一个假神工弩驱散恶徒,也没差哪里去。”
    苏亚等人听得声音无比熟悉,不敢置信地回头,随即狂喜而呼。
    “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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