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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天阑》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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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27:51
    第二十二章 天下第一定情信物
     更新时间:2013-10-24 8:57:22 本章字数:7662

    “榕儿!”容夫人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你胡言乱语什么,给我回房去!”
    “我……”容榕看看容夫人,又看看太史阑,眼眶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可是我真的……”
    “容榕!”容夫人怒喝,“你四哥瞎胡闹,你也跟着瞎胡闹吗!”
    这声一出,桌上又静了静。
    得不到老爷支援的容夫人,终于还是发难了。
    容楚似笑非笑转着酒杯,瞧着他娘——他娘年轻时性子就天真活泼,嫁过来后因为年轻,很受他父亲爱宠,虽天性良善,又秉持着国公夫人的身份,慢慢学着尽量高贵着,但其实很有几分性子。
    不过不管什么性子,遇上太史阑的性子,那都不叫性子。
    “母亲。”他淡淡道,“儿子从小到大,从未真正瞎胡闹过。”
    “阿楚。”容夫人看也不看太史阑,只面对着容楚,“我知道你为今天的事生气,生气到存心要看爹娘的笑话,你不觉得你不孝?”
    容楚立即推开椅子,深深躬身,以示待罪,却不发一言。
    容夫人瞧着爱子,气得胸口起伏——他这是在默认!认了还不说话不让步,摆明了责他爹娘!
    容弥咳嗽一声,瞪她一眼。
    容夫人当然明白他这一眼的意思——这话重了,哪怕是事实也不能说,否则就是把柄。
    她当然万万舍不得真将一个“不孝”罪名扣在容楚头上,容家政敌不少,这要传出去,给御史参上一本,本朝以孝治天下,容楚难免要吃苦头。
    她也只好再忍,咬牙半晌才道:“你这个样子做什么?娘不过随意一句,你就大礼如仪,这样一家子要怎么说话?”
    容楚躬身,立即又坐了回去,还是不发一言。
    容夫人只觉得心火上涌,两眼发黑,扯住容弥衣袖拼命揉。
    “儿子不敢责怪父亲母亲。”容楚淡淡地道,“但事关儿子一生,还是应该等儿子回来再做决定的好。”
    “胡说!”容弥眼睛一瞪,“儿女婚姻,向来尊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时候轮到你自己决定?”
    “既然你回来了,也便和你说明。”容夫人立即接口,“母亲瞧着慕将军家的大小姐很好,你也认识的。母亲有意为你聘她。”
    “聘她做妾么?”容楚笑,“那不太好吧?慕将军家族何等身份,他家大小姐怎么肯做妾?”
    “容楚!”容弥怒声道,“你胡说什么?”
    容楚一笑,问太史阑,“你愿意接纳慕丹佩做妾?”
    “你该先问问她。”太史阑道,“她肯?”
    “我想是不肯的。”容楚思索。
    “那就算了。”太史阑点头。
    两人一搭一唱,好像没看见上头两个的脸色。
    “阿楚。”容夫人吸一口气,冷冷道,“别在这胡搅蛮缠了。别的事母亲自可以由你,但这事你还是听听我们意见比较好。”
    “儿子不懂什么叫胡搅蛮缠。”容楚抱着茶杯靠在椅上,脸色微有疲倦,“儿子只知道,面对板上钉钉的事实,却还要闭目塞听拒绝接受,那或者可称为胡搅蛮缠。”
    “你……”容夫人怒道,“这是你对母亲说话的态度?”
    容楚又要赶紧推椅站起躬身,容夫人一瞧他那姿态就头痛,只好挥手道:“免了!但母亲也不明白你那句板上钉钉从何来?有请官媒吗?有三媒六聘么?有诰命旨意么?”
    “很快都会有。”容楚微笑。
    “我拒绝,你就不会有!”
    “我愿意,没有也算有!”忽然太史阑开口。
    席上人们的目光唰一下射过去。
    太史阑随手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淡淡道:“什么官媒?什么三媒六聘?什么盛大婚礼圣旨诰命?关我什么事?只要我愿意,我承认,那就存在。”
    “然也。”容楚合掌。
    “太史姑娘。”容夫人终于转向她,“你今日在我府里也闹够了,该扫的颜面都被你扫了,如今我有几句话问你。”
    “请讲。”
    “看你性子,冷淡骄傲,孤僻霸道,你会喜欢并胜任复杂的人际关系,繁琐的人情来往?”
    “不能。”
    “你会愿意守在深闺,轻易不外出,主要事务就是和京城各家府邸的夫人们联谊?”
    “不愿意。”
    “你能每日等候老爷,侍候老爷,为他时时备汤水,亲手制寒衣?”
    “不能。”
    “你能委曲求全,伺候公婆,主持家务,相夫教子?”
    “不能。”
    “你能愿意从现在开始放下刀剑,退出朝廷,开始从头学习诗歌舞乐,琴棋书画,女工针线,以期做一个合格的国公夫人?”
    “不能。”
    室内一阵沉默。
    容夫人嘴角含一抹微带萧索又得意的笑容,转向容楚。
    容楚眼睛都没眨一下。
    容夫人又转向太史阑,这回她语气和缓了些。
    “你看,都不能。”她道,“我对你提出的,只是普通官宦家庭媳妇必须做到的简单小事,都没涉及国公府这样的豪门的更多要求。这样你都不能,你就该理解,我为什么反对你。”
    太史阑默默喝酒,不说话。
    “太史姑娘,不要以为我真的厌恶你。”容夫人淡淡道,“从女子的角度,我是很佩服并羡慕你的。你做了多少女人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事,你活得很精彩,很出众,很给我们女子争脸。”
    太史阑没有表情,座上几个女子倒有赞同之色。
    “但是作为母亲,为了儿子的终身幸福,我不能只凭个人好恶,我不能不考虑更多。”容夫人道,“你可以上马作战,你可以纵横朝堂,你可以做很多女人做不到的事,但你同样也做不到很多女人轻易能做到的事,而那些事,才是一个归于家室的女子的本分。没有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得一个贤惠能干识大体,能为他主持好内务,安排好家事,让他无后顾之忧的妻子。如果你做得到,国公府愿意倾心以待,如果你做不到——抱歉,无论你拥有多大权势,官职如何高升,国公府永远不欢迎你。”
    容弥一直在闷闷喝酒,容夫人说的那些,他听着,忽然觉得有点心疼。
    他的小妻子娶过来时才十八岁,之后便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他一直以为她很适应并甘之如饴,到今日才知道她也会羡慕太史阑这样的人生,知道她内心里也有过想飞的欲望。
    容弥的情绪低沉下来,原本对容夫人的某些观念不太赞同,此刻也没心情去说了。
    太史阑将酒杯轻轻放下,阻止了对面想说话的容楚。
    “我也有几句话,想问问夫人。”她道。
    “你说。”
    “婚姻的真义是什么?”
    容夫人一怔,半晌答不出来。
    “是相夫教子,是谨守礼教,是吃饭立规矩,是永远落后老爷一步?”
    容夫人想了想,道:“这是一个妻子该做到的事。”
    “对,是该做到的事,但这些事,给你带来愉快了吗?”
    容夫人不说话。
    “给你家老爷带来愉快了吗?”
    容弥怔了怔。
    “你家老爷是因为你做了这些事而更爱你吗?”
    容弥脸皮子微微发红,似乎对这个“爱”字有点不适应,呐呐地道:“和小辈说这些做什么……”却在容夫人急欲追索答案的目光中投降,红着老脸道:“自然不是。老夫当初娶夫人,只是因为她那个人。”
    还有句话他没说——后来戎马倥偬,留她在家侍奉公婆,她做的很多事他都不知道,如今知道了,还觉得委屈了她。
    两老都露出了思索的神情,太史阑却并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第二个问题,请问夫人。”她道,“你认为两个原本陌生的人走在一起,并能维系一生的亲密关系,最需要的是什么?”
    容夫人想了一会,答:“两情相悦。”
    这么说的时候,她的脸也微微一红,而容弥的嘴已经咧到耳后去了。
    “第三个问题。”太史阑又喝一杯酒,道,“你认为人对于他人最好的态度是什么?是尊重他的想法,爱他所爱;还是以自己的看法强加于他,只凭自己的认为的好恶来替他选择?”
    容夫人沉默了一下,道:“有时候,老人的经验才是对的。”
    “夫人这话自相矛盾。”太史阑将酒杯一搁,“听闻夫人当初出身良好,青春美貌。据说还有进宫的机会。但夫人却在一次和老国公的偶遇中,倾心于老国公,不顾家人反对,以韶龄入容家为继室。老国公足足比夫人大了二十岁。”
    容夫人脸又一红,无话可答。
    “夫人当初冲破家庭阻力,和老国公结成连理,这许多年过得也很幸福,所以老人的经验,当真是未必对的。”太史阑道,“我也不明白,当初那么有勇气的夫人,经过了这么多年,怎么反而失了当初的灵性和自然,开始和你所厌恶的当年的你那些长辈一样,也干起了横加干涉儿女幸福的事儿。这当真是多年的豪门贵妇人生活,让您失了本心吗?”
    “我依旧是和你不同的。”容夫人反驳,“无论如何,我还是大家出身,大家族媳妇该做的事,一个妻子该做的事,我本身就能胜任。”
    “什么样的事需要胜任?谁规定妻子该做什么?”太史阑嘴角一抹讥嘲的笑,“洒扫缝补?有丫鬟婆子;伺候公婆?有丫鬟婆子;亲手缝衣?有丫鬟婆子;准备汤水?有丫鬟婆子。这样的家庭,大多的事情,其实都有人替你去做,但有一样是替代不了的,那就是一个真正相爱、真正在意、真正愿意让她伴在枕侧,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她也会觉得很幸福的爱人!”
    室内一阵静寂,容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睛亮亮的。
    “所谓妻子的责任和义务。”太史阑又喝一杯酒,“不是门第,不是出身,不是是否温柔贤淑,而是她是否有勇气走进一个陌生的家庭,和所选择的那个男人白头到老,在患难时不离不弃,在得意时把持本心,在男人需要爱的时候给予爱,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一切。而所谓的婚姻幸福,也不是世人所谓的女子相夫教子,男人挣钱养家。多少家庭做到了这一点,多少家庭敢说自己内心幸福?那只是一个被规定了的常态,并不代表幸福的真正意义。只有当事的两个人,真正觉得愉悦才算!幸福无关富裕贫穷,无关地位高低,无关谁是否贤惠谁是否温柔——甲之熊掌乙之砒霜,自己喜欢的那个,无论有多少缺点,都是最好的!”
    “所以,”她目光一转,对听呆了的所有人道,“我真心觉得容楚很好,我选中了他。我相信容楚也真心觉得我很好,终生非我不娶。在合适的时候遇上合适的人,并彼此喜欢,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我珍惜,我来了国公府,我搅乱了你们的胡扯乱弹相亲宴,我在这里说了今年最多的话。所以我不接受任何的不珍惜和捣乱。现在我说最后一句——我来,不是来接受拒绝的,从现在开始,他是我的!”
    “砰。”她将酒杯一放,气壮山河。
    每个人的嘴都张成O型,短期之内合不拢。
    一桌子的目光都落在她脸上,此刻的太史阑,无意中喝了几杯酒,微微酡颜,乌黑的眉梢微微上扬,像远天之上高飞的雁的翅羽,眼睛则显得更黑,更深,一泓深潭,却又倒映着天际淡青色如玉的月色,那潭水便显得荡漾而清冽,闪出无数四射的碎光来。
    众人忽然都觉得微微窒息,灵魂都似被吸进了那泓深潭,被那样冷而清的水波包围,天地鸿蒙,万物混沌……
    随即众人被鼓掌声惊醒。
    大力拍掌的是花寻欢和容榕,一个欢喜得脸发红,咂嘴道:“好,说得真好,我听着好痛快。”一个眼泪又汪了出来,哭兮兮地道:“我就是喜欢她怎么办……”
    容楚已经站了起来,看样子是不打算再说啥了,直接该干嘛干嘛去了。
    太史阑却把手往下一压,道:“坐下……坐下……今日难得人齐全,我总要把我想干的事干完……呃。”
    她伸手在怀里摸索,摸了半天摸出来一个小铁盒,嗅了嗅,咕哝道:“草莓味道……不错。”
    随即她歪歪扭扭把小铁盒往容楚方向一扔,笑道:“三媒六聘什么的,免了!这是我给你的定情信物。”
    容榕跳起来想拦截,被容楚一巴掌给打了回去……
    他一伸手接到盒子,紧紧握在掌心,立即笑吟吟地在身上摸索,道:“轮到我了!”
    “你的……早已给我了。”太史阑晃了晃身子,打断了他。
    容楚挑起一边眉毛,看了看她半边耳朵上已经化为琉璃状的圣甲虫,示意“是这个?”
    太史阑摇摇头,又在怀中摸索。
    一屋子的人都紧张地瞧着,想知道这两人何时私相授受了这许多东西。
    太史阑摸了半天,哈地一笑道:“找到了,差点当手帕擦嘴!”唰地拉出一个东西,在手中得意地四面一展。
    容楚头一抬,眼睛一直。
    容二爷容三爷看了一眼,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又看了一眼,然后“噗”一声,嘴里的酒喷了出来。
    正好都喷在对方脸上。
    容弥反应慢些,又看了一阵,老脸唰地红了,大骂:“容楚无耻!”
    容夫人和几位女眷早已脸红,容夫人急急侧身,几位容家女眷脸红得要滴血,慌忙低头站起退出去了。
    花寻欢笑得滚到地下。
    只有容榕,瞪大眼睛看着容楚,道:“四哥你太小气了,这个东西怎么好做定情信物?”
    容楚咳嗽,不知道该感到幸福还是悲伤。
    “这个……”太史阑道,“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我拿的,当时还以为是什么包袱皮……拿去装银子了。后来不知怎的也没扔……什么金银珠玉都是狗屁,我念旧……”
    “我也念旧……我一见它就想起我失踪的裤衩。”容楚含泪望着她,“太感动了,没想到你还留着,我已经不忍心再看了,你可以把它收起来么?”
    他瞟着那灯下毫不羞耻招展着的大裤衩,心想她留着只怕未必是当定情信物,八成是想留着什么时候寒碜他来着。
    容楚瞄着太史阑,心里有几分不安,虽然她今日给了他太多惊喜,但他了解太史阑,这女人恩怨分明到可怕的地步,她不会因为一些不愉快就口是心非不承认爱他;但也绝不会因为她爱他就一定会包容原谅他的错误。之前她在这府里受的委屈,包括之前的大姨妈事件,她不可能没把帐算他头上,那么,她会怎样报复?
    太史阑目前的样子,倒还看不出要报复的模样,一副一心今夜要给容楚大福利,气死容家人的姿态。她将宝贝定情裤衩再次珍重地收到怀里,这个动作引起了容家人再次深长的吸气。
    “看看……我给你的定情信物。”太史阑指指“口香糖”。
    容楚很乐意地打开了盒子,忍不住把制作精美的铁盒在手中把玩,觉得这样的工艺似乎现今没有看到过,容弥也发现这盒子不同寻常,微微倾斜了身子,斜眼去瞅。
    “很好吃的……”太史阑犹自推销,“还可以吹成一个大泡泡。”
    容楚把那东西拿了出来,狐疑地瞅着——这东西可以吃?摸在手里滑溜溜的,圆圆的一圈,透明的薄薄的奇异的材质。味道倒是很香,带着一股奇异的果香,不确定是什么果子。
    四面的人都眨巴着眼睛瞧,也觉得这东西甚奇妙,不过怎么看都不太像能吃的东西。
    太史阑酒意上涌,忙着吃菜压下酒意,头也不抬地道:“拿一个出来尝尝,清爽口气先。”
    一个?难道还有很多个?
    众人瞧着盒子里,那玩意也就仅仅一个吧?
    容楚把东西搁在掌心,看来看去,怎么都觉得这似乎不是吃的,但香味诱人确实也像吃的,不过就这么一个,他还真舍不得拿来就吃掉,想起太史阑说的“可以吹成个大泡泡”,看这东西造型,也觉得应该是可以吹开的。
    那么吹了试试?或者有什么奇妙?
    一众容府的人也很好奇,都用眼神鼓励他。
    容楚也便拿了出来,试探着一吹。
    他肺活量挺好。
    只是轻轻一吹,那东西就膨胀出了半截,长长,圆圆,硬梆梆地一翘。
    容楚忽然停手。
    容弥瞪大了眼睛。
    容家的男丁们死死盯着那玩意的造型,又开始不相信地擦眼睛。
    容夫人好容易才压下脸上红潮端庄地坐正,此时差点又跌到椅子下面去。
    只有容榕傻兮兮地瞧着,好学地问:“咦,这是什么东西?香肠吗?”
    满庭伺候的人,丫鬟茫然不解,婆子大娘们背转身哧哧发笑。容夫人大声道:“快把小公子带回房去,今晚不许再出来!”
    “我不!我要……”容榕话还没说完,就被孔武有力的婆子们在容夫人的指使下三两下拖走。
    花寻欢瞪着那玩意,捣了捣太史阑,“喂,你确定这是泡泡?”
    太史阑一抬头。
    对面,容楚怔怔瞧着她,手里一截透明圆长的东西翘啊翘……
    太史阑嘴里一块墨鱼掉下来了。
    随即她霍然站起,探手想把东西给抢了,桌子太宽没够着,倒把汤给碰翻了。
    看太史阑的样子,就要跳上桌子过来抢了,容楚立即明白,事情果然和自己猜的一样,赶紧手一松东西一收,往怀里一揣。
    太史阑看他收起,想了想,忽然哈哈一笑。
    “原来是这个。真是天意。”她道,“都拆封了,浪费了可惜,今晚就用了吧!”
    说完她绕过桌子,一手来拉容楚,“走。”
    容楚欢欣鼓舞,二话不说,站起就走。
    “你们去哪里?”容弥鼓着眼睛问。
    “送她去睡觉……”
    “去睡觉!”太史阑的声音后发先至,盖过了容楚的声音。
    容家人又是齐齐“噗”地喷出了嘴里的所有东西……
    “你……你……”容弥舌头都打结了,太在状况外太超出想象的事情,会让人无所适从,这时段他啥都忘记了,还傻傻地追问一句,“在哪睡?”
    “她院子……”
    “他房间!”太史阑又是一声后发先至,气壮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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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27:59
    第二十二章 此情旖旎
     更新时间:2013-10-24 19:18:03 本章字数:5522

    容楚不说话了,笑得好像终于逮到母老虎的狐狸。
    容家人也不说话了——实在不知道说啥了。
    “对,事情和你们想的一样。”太史阑一手拉着容楚,一手指点山河地道,“我说过他是我的那就是我的,什么媒妁之言成亲之礼都是狗屁。什么这不行那不行你说不行我偏行。现在我要去做我爱做的事儿了,不怕害他终身不举的,尽管来捣乱吧!”
    说完她拉着容楚就走,那背影恰如出征的将军,犁庭扫穴,纵横天下……
    不许我接触是吧?
    我就当你们的面给睡了!
    满庭的落叶飕飕地转,容家人凄凉地坐在厅上,眼睁睁看着他家的国公,就这么被离经叛道的女霸王给拖走去睡了……
    ……
    太史阑醉了,所以她把容楚往厨房拖。
    “乖,不对,是这里。”容楚怎么能让她犯这样的错误,这是他期待已久的时刻,必须每个细节都十分完美。
    他带着白兔般的笑容,把披着狼皮的太史羊牵进了自己的院子自己的卧房。随即赶走所有跟来伺候的人,亲手去关门。
    他刚转过身,衣襟已经被太史阑给拉住,容楚笑,好脾气地哄,“别急,别急啊。”关好门一转身,“嗤啦”一声,一直挂在他脖子上的太史阑,一个拉扯,已经把他的领口给扯了。
    长长的一道豁口从领口一直到腰腹,太史阑醉眼迷离地瞧着,咕哝道:“其实我没这么急色的……这下子倒显得我要强暴你一样……”一边伸手抓住他撕裂的两片衣襟,试图给合拢了。
    “方向错了。”容楚笑容可掬地抓住她的手,口气谆谆善诱,“应该这样。”他把住她的手腕,做了一个分开的姿态。
    太史阑斜眼瞅了他半晌,评价,“腹黑!”双手抓着他衣襟霍然一扯,整件外袍飞了出去。
    “哎……”容楚道,“我的腰带。”
    太史阑低头去解他的腰带,一时却没找到腰带的搭扣,发狠又要硬扯,玉带可不容易扯断,她忙了半晌,脑袋撞在他肚子上,容楚哎哟一声向后一倒,准准地倒在榻上。
    太史阑飞扑过去,扣住他的腰,道:“腰带!”
    “好的腰带。”容狐狸气喘吁吁地道,一双眼睛染了桃花醉了月色,水盈盈地瞟着她,“你再试试。”
    太史阑这回手一摸上去,腰带就掉了下来,她趴在容楚身上,偏头诧异地想了半晌,有点不明白这腰带刚才还那么难解,怎么一眨眼就自己掉了。
    这么思考着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胸口有点冷,低头一看,某人躺在她身下,动作一点不慢,已经将她的领口也解开了。
    太史阑顿时被激起了好胜心——比脱衣服快手?
    她爬上去,大刀阔斧,三下五除二,脱!
    月光映着女霸王提枪纵马纵横捭阖的身影,长长的手臂挥出去,一件件衣服甩出来,那些外袍、内袍、深衣、亵衣……似一只只白色的大鸟,在她的手臂间被放飞,落在屋内桌子上、地上、柜子上、椅子上……静静憩息着不动。
    而她身上的衣物,则以另一种方式在消失——安静地、无声地、润物细无声却极快地,转眼榻下也落了一层她的衣物。
    她动作略有些酒后的放纵和粗鲁,下手干脆利落毫不犹豫,时时还因为控制不住力道撕破他的衣服,发出哧哧的响声,落在静寂的夜里,反而听得人血脉发紧。
    他却是轻柔的,不动声色的,微微眯着眼,手指一挑一抽,她的衣物便离了身,动作并不比她慢多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华南香味道,温暖而微甜,屋内的黑暗,也因此多了一层缱绻的意蕴。远处风灯淡红的灯光投过来,到了此处也是一片朦胧的纱状的粉红,正打在榻的边角,似一团缠绵的云。
    他们终于裸裎相见。
    太史阑忽然安静下来,静静注视着他。
    眼前的男子,是整个南齐最出色的人之一,一直享有明月珠晖的美誉,传说诚然不欺,他的肌肤和身体,在黑暗的室内似氤氲有光,隐约间真似有一层朦胧的珠色,很难想象这是一位曾经驰骋沙场的将军的身体,当年的喋血沙场,竟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的疤痕。这样的身体,精致而不瘦弱,洁白而不女气,从肩线到腰线,是人间最美好的线条总和,而肌骨有种天生的晶莹之态,让人想起被千万年时光打磨过的玉雕——已经摒弃了新器的燥而生硬,在漫长的岁月里历经温柔抚摸,显出玉质的根本的温润和精华。
    太史阑眼光落在他的锁骨上,眼神里有对美的赞叹,那般平直精致的一笔,天工难描,她将手指轻轻搁进去,恰恰一指,一个温暖的漩涡。
    而在那美妙的起伏之后,是一片如玉如雪的肌肤,缀两点微红薄樱……
    太史阑抽了一口气,脸微微红了,此时才发现身下人眼波明亮,一直也在注视着她。
    容楚的双手卡在她腰上,一样感觉到掌间腰肢浑圆柔韧,纤纤一握,属于她肌肤的弹性和饱满,相信这天下再难有女子可以比拟。
    眼前的女子,享女将之名,却并无世人想象的粗壮,她甚至可以说是纤细的,肩线比普通女子还窄些,因为长期运动,浑身线条收束的紧,抱在手里甚至能感觉到肌肤和血液比常人更快更激越的流动,令人连心也似跟着砰然而动。她的肌肤倒不是纯粹的雪白,是一种极淡的蜜色,晶莹、细腻、肌理平滑,每寸肌肤都似蕴含无限的张力,这样的肌肤让人想起蜜酒,看着赏心悦目,入口一开始是淡的,随即便开始回甘,最后便有澎湃的酒力在体内回旋冲撞,轰然一声爆发出来。
    她整个人也是如此,淡的,冷的,不动声色的,一旦有所决定或爆发,却有吞噬日月的气势。
    容楚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腰肢,觉得那肚脐浑圆可爱,正可以纳下一枚珍珠,他的眼里她什么都是可爱的,最可爱的女杀神,他的女杀神。
    太史阑垂下头,她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半长的黑发落下来,扫在容楚脸颊上,容楚微微偏头,一口咬住,脖子微微向后一仰,似笑非笑地拉着她的头发。
    他总是很有耐心的样子,这个时候也并不急色,太史阑愿意给就不会迟疑,这漫漫长夜,人生里的第一次,不该草率开始再草率结束。
    太史阑给他拉得头皮微痛,身子向前微倾,她眯着眼睛瞧他,俯下的脸上鼻子尖尖,眼眸里野性的辉光闪烁,像一只慵懒的母豹子。
    她觉得红唇白齿咬着她黑发的容楚很萌,他那张脸原本就是画,没有妙笔可以重复临摹的画,只有她知道每一笔的妙处,笔笔销魂。
    容楚的手轻轻动起来,从腰部上移,落到她的软腻之处,她微微吸一口气,他则在微笑,看见有雪色樱红的花,从自己的指掌间忽然绽放出来。
    掌心里滑溜溜的,圆润而小巧,丰收的石榴般的绽开,他捧着她如同捧着寻觅一生的珍宝,连呼吸都轻快起来。
    她笑笑,这一刻的笑迷乱而狂野,和平时气韵大有不同,她忽然将身子降了降,落到他唇边。
    他立即毫不客气地笑纳,用舌尖感受属于她的丰润和甜美,齿间是最轻秒的暖泉,或者是最浮滑的乳酪,舌与细腻肌肤相触的快感难以言说,快乐从舌尖电流般贯穿全身,两个人都微微颤栗,脑海里似有星花爆开。
    室内香气迤逦,混杂着两人兰芷芳桂的清越气息,灯光朦胧地映射在她身上,镀出一层金黄的流利的线条,黑色的剪影起伏只是一笔,流畅得像一抹顺湖而来的风。
    他忽然向后让了让,松开手,她栽落在他身上,压得他闷闷地笑了一声,随即又拍拍她的背。
    她一低头,就看见那个“草莓味口香糖”托在他的掌心。
    “我不知道这个怎么用……”他用气音问她,表情无辜,眼神似笑非笑。
    太史阑咧咧嘴——永远都在装的家伙。
    她接过那玩意,眯着眼睛研究了半晌,确定了开口和方向,手指慢慢探下去,灵巧地一撑一套,向上一捋。
    他似乎在微微抽气,然后在笑,抓着她的肩,笑得宛如偷到嘴里的狐狸。
    “原来……”他道,“这可真不是个好东西。我还想要儿子呢。”
    太史阑不理他,松了手,重重地扑上去,恶狠狠笑道:“乖乖躺好,大爷来吃你了!”
    “来吧大爷。”容楚闭着眼睛,乌发披散,睫毛浓长,真有几分小受般的楚楚韵致,太史阑瞧着,食指大动,淫心大发,恶虎般一扑。
    肌肤和肌肤将要接触前那一刻,容楚忽然闪电般伸手,把住她的腰,就势一转。
    砰一声恶虎被白兔给压了。
    “刚才你压过我了,现在换我。”兔子狼手指在她胸前画圈圈,无辜地道。
    太史阑哼一声,想反攻,容楚早紧紧缠住了她。下一刻她的话声被淹没在他的唇里。
    他并没有开始凶猛的吻,齿关先轻轻地碾磨她的唇,揪起松开松开揪起,玩玩具似的,她要让他还不给,喉间咕咕哝哝不知道在说什么,隐约听清“惊喜”二字。
    太史阑懒懒地笑了笑,双手抱住了他的腰。
    他得了鼓励,放开她的唇,头微微仰起,深深凝视她一阵,随即一笑,凶猛地吻下来,齿关相撞,发出一声轻微的“嗒”,她的唇立即麻了,忍不住微微张开,他趁势而入,好一阵兴奋的游荡,将她的每一寸天地都细细地舔过,像吃到一枚秋季里长得最好最甜的浆果。吮吸、弹动、挑逗、盘旋……渐渐双方都似过了电,躯体在微微颤抖,肌肤和血液都像生了涟漪,一层一层荡漾开去,她的意识渐渐空无,蔓延出一片绚烂的彩色,没有天地没有混沌没有人间一切,只有眼前这个人和他的气息,忽然身体微微一热,感觉到了彼此,灼热地燃烧在躯体的中段,令她忽然起了喘息,手指无所适从地从他背上抚过,插入他的发,却又立即无声地滑落下来——他的发缎子一般的滑。
    他低笑一声,感觉到一泊温热的湖泊,在等待着他的遨游,湖泊明明早已涟漪阵阵,无风自动,却还勉强维持着平静,期待着一场波飞浪卷,他眼睛晶亮,身子微微一送,已经滑入人间最神秘最甜美的源泉。
    她身子一僵,虽有心理准备,依旧不能适应,手指绕在他发上,无法控制地一扯,他并不急躁,停下来,微微偏头,将头发从她指间解开,双手贴合上去,十指相扣。
    忽然便想起这个动作,似乎认识以来还是第一次做,他满足地叹息一声,觉得从今以后,真是人生再无追求。
    他垂眼看着两人合握的手掌,她的手并不算十足纤小,但肌理分明骨节精致,握在他掌中,正正缩小一圈,他觉得这真是世上最契合的两双手掌。
    她也渐渐安静下来,对他的耐心似乎很惊讶也很满意,手指轻轻一握,示意可以了。
    他笑笑,把头埋在她的肩窝,那真是天下最适合安枕的一个地方,这女子左肩承了人间血火,右肩承了江山权谋,双肩却依旧这般细嫩,是只留给他的软云窝。
    “怎样……”他含含糊糊地问。
    “嗯,嗯。”她用鼻音回答。
    这般难得的娇慵,他顿时兴奋,披坚执锐就等这一刻,他放开自己,凶猛向前,最初的怜惜是为了等待她的接纳,她放开自己,他便勇往直前,存心要带给她难忘的初次,他要在她身体和内心深处留下属于自己的烙印,让这一刻的惊涛骇浪永不退却。
    荡漾与澎湃的邂逅、温暖与柔软的相逢、山石与湖水的碰撞、利剑和飞绸的裹挟……她身子渐渐向一侧倾斜,半身向下,脖子弯折出一道杨柳般的剪影,半湿的乌黑的发拂在地面上。
    而他俯视着她,看见鲜花在她身前和眉间绽放,那一线优美的颈项渐渐渗出细密的汗水,晶莹绵密,在淡红的灯光下如无数珍珠闪烁。
    她忽然身子又向后退了退,滑离了他的把持,他微微一怔,要紧关头难耐地龇牙咧嘴,她唇角一扯,手往下一探,利落地扯出那透明的塑胶玩意,手指一甩,潇洒地甩了出去。
    他一怔。
    太史阑唇角笑意还是那么不屑,“给你感觉一下而已,我做什么,就爱做彻底。”
    容楚的眼睛亮如星子,满满欢喜,他最初猜到这东西的用处,虽有遗憾,却愿意尊重她,如今她自愿放开,其间意味不言自明。
    女人对男人最大的爱,是为他生孩子。
    他闭上眼,重新马踏蓝关一剑西来,此刻的感觉和前一刻却又不同,更加直观鲜明,真实相触,少了那一层的人间隔膜,他和她此刻才是真正的灵肉相融,在最深处感觉彼此,灼热和温暖,掠夺和包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距离和空间或可暂时分开,一霎间肌肤和灵魂的相通永不泯灭。
    室内沉香重锦,帷帐深深,淡白的烟气在半空迷离,把月色涂抹得暗昧不明,窗子半掩着,任午夜的风溜进来,却淘洗不了那般甜蜜旖旎的气息。肌肤的摩擦接触和男女的呢喃喘息低低荡漾,是一首不可复制的美妙夜曲。
    在欢乐癫狂的巅峰,他耸起身子,脊背被月光打亮,她也弯折着,一道明润的拱桥一般,全天下的花朵都在这一刻绽放,全天下的果实都在这一刻成熟,喷射出甜蜜芬芳的汁液。
    这一刻极亮又极黑,亮的是彼此的意识,黑的是黎明前这一刻的天色,在那星花极致灿烂,彼此都全然放松的一刻,她的手臂忽然抬起。
    掌间银白色的人间刺,光芒如月光一亮,刺入了他的背。
    ---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28:19
     第二十四章 劲爆消息
     更新时间:2013-10-25 8:56:10 本章字数:11496

    容楚身子一震,不动了,意识消失之前,他居然还来得及惊愕并恼怒地瞪了她一眼。
    太史阑咧咧嘴,摸摸脸,对自己在这样的时刻还能出手表示同样的惊愕和满意。
    不过不选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时候能令这个狡猾的家伙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呢?
    她把容楚挪到一边,盯着他眉目如画静谧安详的脸,很想恶狠狠扑上去反攻一次,实现她凤在上的理想,但是算算时间还是算了,容楚太厉害,人间刺对他影响有限,说不定转瞬就会醒,那她就白费力气了。
    她爬下床,穿好衣服,捶了捶老腰——整整一夜的折腾,她这铁腿铁腰都有点受不了了,真不知道容楚那豆腐腰怎么还能百折不弯,以前不会是装的吧?
    穿戴整齐坐在床边,外头已经传来鸟叫,不伦不类十分难听,花寻欢的口技实在不敢恭维。
    她低头凝视着他,眼神很深,很用力,似要将这容颜都刻在自己脑海里,以后天涯作别,日久弥新。
    他睡颜宁静,神情间有淡淡满足,太史阑抱膝坐在月光里,想着容楚时常微笑,却又让人觉得气质尊贵难以接近,但他无论什么神情,都少见有满足之色。
    他这样的人,本就拥有一切,没有渴望追求的东西,“满足”二字就无意义。
    此刻见到他这般神情,她很欣慰。
    屋外的鸟叫越发难听,天快亮了,花寻欢在催促。
    太史阑站起身,摸摸自己的小腹,不知道今夜一夜风流,可会结出人间花果?
    她笑了笑,弯身拍拍他的脸,“看你的本事咯。”
    随即她拖过被子,给他盖上,摸摸桌边的茶壶,发现茶已经冷了,干脆泼掉。
    男人那啥以后不能喝冷水,为免他醒来以后愤怒喝干冷茶,干脆让他没得喝好了。
    又转了一圈,心里知道没什么事好做,知道该赶紧走了,却又忍不住想磨蹭一阵子,多呆一刻也好。
    这实在不符合她的性子,她嘲笑一下自己——成了女人,也就和大妈一样婆婆妈妈了。
    最后她将他的靴子端端正正摆好,靴尖朝内——别去追了,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
    然后她起身,开门出去。
    没有再回头。
    她做下的决定永不后悔,无论是大闹容府,是公开拖了他去占有,是今夜一夜颠倒,还是马上要做的事。
    门外没有人,容楚好容易等到今天,是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靠近来坏了他的好事的。所以也就给她提供了方便。
    花寻欢背了两个包袱从一处阴影里闪了出来,鬼鬼祟祟,表情兴奋而暧昧,一看就是为某事肾上腺激素猛增的激动模样,和初次看A片的初中生神情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盯着太史阑的脸猛瞧,似乎想瞧出这一刻和半天前的不一样来。
    可惜太史阑的淡定脸永远让想猎奇的八卦王们失望。
    “走了?”花寻欢问她。
    太史阑点点头,接过包袱,两人越过高墙。
    容府的守卫不说丽京第一也绝对算得上前三,不过对于曾经用龙魂卫做过护卫的太史阑来说,什么都不是问题,不过一刻钟,她们已经越过了容府的层层高墙,穿越守卫的死角,出了容家的后门。
    太史阑落下墙头前最后回望,只看见容家连绵如海的屋脊。
    哪座屋脊下睡着他?
    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他能安睡。
    太史阑跳下墙头,花寻欢跟在她身侧,这时候终于有了机会八卦,她左瞧一眼,又瞧一眼,瞧到太史阑终于淡淡道:“问吧。”
    “啊!你们……你们……”
    “嗯。”太史阑淡定地答。
    “啊!”花寻欢身子往上一跳,追上去又问,“那个……谁在上面?”
    太史阑险些一个踉跄——居然关心这个问题!
    “常规。”她有点不甘地答,随即甩下花寻欢向前走。
    “啊?”花寻欢在她身后呐呐道,“国公不是腰不好么……唉,太史阑你雌风不振啊……”
    “总有机会的。”太史阑豪情万丈地答。
    ……
    一辆马车驶了过来,苏亚从车内探出头。
    说好的时辰来接,一分不差。
    太史阑看看天色,星光渐渐淡去。
    “走吧。”
    马车一路向城外去,经过九府街一座民宅前时,大门打开,一大群骑士出门,跟随马车前行。
    到了燕雀台的时候,前方高高矮矮站着很多人。太史阑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道:“停。”
    马车停下,几乎立刻,一个小小圆圆的影子滚了过来。
    太史阑原地蹲下,张开双臂,那小身体凶猛地撞进她的怀抱,差点把她撞得一个趔趄。
    熟悉的淡淡的奶香传来,太史阑深深吸一口气,觉得在此刻闻见这香味真是最幸福的事,却仍忍不住埋怨,“你怎么出宫了?不是说不要送的?大半夜的开宫门这不妥当。”
    “麻麻。”景泰蓝脑袋扎在她怀里,小狗一样蹭来蹭去,语气却是埋怨的,“你为什么要走?你为什么不要我送?你不要蓝蓝了吗?”
    “我记得我曾经答应过你,一辈子守护你。”太史阑摸着孩子的大脑袋,“现在,我去守护你的江山了。”
    “麻麻说男人要有担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景泰蓝不肯放弃,“我自己的江山,我自己守。”
    “你在守,你坐稳你的位置,学会处理朝政,学会控制宫禁,你就守好了你的江山。”太史阑轻轻摸着他光滑的发,“但你的江山那么大,你一个人,照顾不了那么多的地方。所以你记住,一个好的领导者,不是自己累死累活把所有事都抓在手里,而是善于发现并使用人才,将每个人,用到他最适合的地方去。”
    “麻麻适合陪在我身边。”景泰蓝抱着她的腰,呜哩呜噜地说。
    “麻麻适合打仗,害人,争天下。”太史阑道,“每个人都应该去做她所能做到的事。麻麻知道自己不能做一个常规意义上的好妻子,但麻麻最起码可以做一个好母亲和一个好将军。”
    “我有很多将军,”景泰蓝着急地道,“让公公去。”
    太史阑哼一声——这小子,以前抱着容楚狗腿地喊爹爹也有过,一转眼就把他给卖了,真是偏心。
    “容楚不能去,他要为你坐镇京师。”太史阑道,“三公虽然带着一大帮文臣老臣支持你,但关键时刻还是枪杆子里出政权,没有军方支持,你就是无根之木,迟早要被宗政惠那批人给砍了。你以后对公公好点儿,这年头,手上有兵权有实力还不起反心的老实人已经不多了。”
    身后花寻欢噗地一声喷出来,想必对那个“老实人”三个字很有意见。
    容楚对皇权老实,只怕还是因为她太史阑吧?
    “还有很多很多将军……”景泰蓝泫然欲泣,大眼睛蒙上一层水汽,“大司马为什么要劝我同意你的上书……”
    大司马宋山昊在一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这不怪大司马,这是我的意思。”太史阑道,“静海城乱象明显,稍不注意就会被东堂打开南地的缺口,不可轻视。静海海军初建,实力还不行,现在陆上由折威和天纪合力把守,这两军是在外多年的驻军,自成体系,军中不少人曾经是容家的旧部,所以除了容弥父子,现在也没什么将军能够驾驭得了他们。容家父子又不能去,那只能我去了。”
    “你更驾不了他们呀。”景泰蓝扁着嘴,“你是女的,还年轻……”
    “折威主帅,欠我一个很大的人情。”太史阑笑了笑,还有句话没说。
    邰世涛也被派往静海城,作战出色,已经升为参将,领天纪左翼先锋。
    说实话,如果容楚不能去,那么整个朝野,也只有她适合前去主掌静海城了。
    这是她闯容弥议事堂第一夜,驳回了容弥的想法,让他叫容二爷托病谢辞前往静海城时,便已经想好的下一步。
    去镇压静海城的人,必须有足够的力量。去的人做得好,是能借此掌握雄厚军权,但更可能因此送命,所以朝中最近对这个热乎又烫手的山芋那是又爱又怕,为这个人选天天开会吵架,争了一个月,一直没能定下各方都同意的人选。几乎每个人选的提出,都有人不服气。
    如果容家不能去,就得去一个和容家有几乎足够能力,但又和容家没有牵扯的人。
    所以她睡了容楚,却不嫁他。昨日容府一番大闹,今日她离京,明日丽京就会传出她和容府决裂。
    那么将来无论她在静海城做了什么,便真中了圈套,丽京这边的反对派也很难牵连到容府。
    普通的将军不足以压服复杂混乱、各方势力云集的静海,她要守住景泰蓝的江山,她也要守住容家的安危和地位,所以,她代容家前去。
    容夫人说的对,她真的做不了一个常规意义上的好妻子,做不到容夫人提出的任何一个要求,她也不想勉强自己做到那样的要求,甚至不能容忍这样豪门府邸空寂无聊的生活——那会杀了她。
    但她要给容楚一个交代,无论如何,他没有错,他不能主导他父母的想法,她也不希望他为她和父母决裂。
    去之前占有容楚,是给他一个定心丸,告诉他这一生,太史阑嫁也好不嫁也好,总归是他的人了。
    “蓝蓝太没用了……”景泰蓝揉着眼睛,“都没有好的将军……什么都要麻麻去做……”
    “是你娘太有用了。”太史阑毫无愧色地道。
    景泰蓝“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一直皱着的小脸好容易舒展了些,抱住她的脖子,呢喃着道:“麻麻,蓝蓝知道你要做什么,蓝蓝拦不住。蓝蓝答应你快点长大,好好管住老太婆,不让她去害你,你可不可以早点回来?”
    “当然,只要你做得好,我会尽快回来。”太史阑亲了亲他的额头,“你轻易不要去永庆宫,也不要让那老妖婆回宫,无论她用什么法子,无论她如何利用群臣来催逼你,你都不要理会。但你平常要把孝道做足,该送的礼,该请的医生,该做的场面,你都要做到。一个人真要想保护自己保护所爱的人,先要做到的是强大自己。你跟着三公和公公,好好学,好好做,让所有人都看见你足够聪明强大,他们就会相信你并害怕你,就不敢再随随便便撒泼打滚要挟你,你明白吗?”
    “嗯。”景泰蓝重重点头,却又转着眼珠,笑嘻嘻道,“太后娘娘身体很不好啦,一直生病的,不能随便移来移去,朕确实应该常去看她,不过也不该惊扰病人,远远地在帘外拜拜就好啦。其余人也不要随便打扰太后咯,娘娘要养病。”
    “很好。”太史阑瞧着孩子清亮的眼神,心中忽然一动。
    他到底对宗政惠还有几分感情?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他可以除掉那个孩子,那么他会不会对宗政惠下手?
    可是无论如何,问孩子这个问题,都显得太残忍了些。太史阑不想逼他。
    还是让景泰蓝自己做决定吧。
    她只是轻轻问他,“景泰蓝,你对她,还有感情吗?你觉得她像一个母亲吗?”
    景泰蓝忽然怔了怔,想了很久,才困惑地摇摇头。
    “麻麻。”他把脑袋埋在她怀里,玩着她的纽扣,低低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有时候觉得她不是我麻麻,你才是……可是……”
    “好了。”太史阑拦住了他。
    善良有人性不是坏事,难道要他三岁就绝情绝性亲手弑母?
    “过几天就是你生日,我却没法给你庆生了。”她神情有点唏嘘,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了过去,“这是我亲手做的……嗯,很难看。”
    皮厚如城墙的太史阑,难得地脸上一层薄红,显然觉得东西很拿不出手。
    “这是什么?”景泰蓝惊喜地接过来,抱在怀里翻来覆去地看。
    戴着银色奇特头盔,穿着紧身衣,长相古怪的小人,大小和景泰蓝差不多大,小人的两条腿拖在地上。
    一个布偶“奥特曼”娃娃。
    这是太史阑凭记忆画出图样,苏亚剪裁做出大样,太史阑亲手加工眼睛鼻子衣服,忙碌了大半个月才做出来的东西。
    眼睛钉得有点歪,衣服左右不对称,还有点长短腿,完工的时候太史阑瞧了半天,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她见过的最丑的奥特曼。
    但她也实在不知道男孩子应该喜欢玩什么?她知道的只有变形金刚和奥特曼,变形金刚太复杂做不出来,奥特曼也是凭记忆,似是而非,说到底,一个心意罢了。
    她貌似不在意,其实很着紧地瞅着她的半路儿子——这是她第一次送孩子礼物,也不知道他喜欢不喜欢?
    男孩子不喜欢绒毛玩具吧?或者该给他用木头雕一个?
    景泰蓝将那软软的奥特曼抱在怀里,小手揪它的鼻子,掀它的衣服,摸他的靴子,半晌欢呼一声,蹦到她怀里,举着娃娃,“麻麻,这是给我的吗?这是给我的吗?这真的是给我的吗?”
    “当然,这个娃娃叫奥特曼,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太史阑把他和娃娃都抱在怀里,“麻麻做了半个月,时间太赶,做得不好,你要是听话,麻麻以后每年都做一个不重样的送给你。”
    “一言为定!”景泰蓝紧紧抱着娃娃,“做一个麻麻!还要做一个麻麻!我可以玩麻麻大战奥特曼!”
    太史阑:“……”
    “时辰不早了,快早朝了。”送景泰蓝来的宋山昊在不远处沉声提醒,又对太史阑道,“护送你的长林卫在城外等候。”
    太史阑点点头,将景泰蓝向外拉,景泰蓝却抱着她不肯动弹,脸埋得紧紧的。
    四面都很沉默,花寻欢掉转头去。
    “景泰蓝。”太史阑吸口气,转移小子注意力,“你瞧瞧我的领口,有花给你看。”
    景泰蓝狐疑地抬起脸,小脸上已经泪痕遍布,太史阑心一紧,就当没看见,依旧笑道:“种草莓哦。”
    花寻欢听说过“种草莓”的典故,不忍卒睹地抚额——哦不,太史阑你太没节操了,这也能拿出来哄孩子。
    “你看。”太史阑翻开衣领,给大头儿子看脖子上的吻痕,一片一片的艳红痕迹,好一堆生机勃勃红草莓。
    “这是什么?痛吗?”景泰蓝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眨巴着眼睛,肥短的小指头轻轻地戳那些痕迹,又凑上去想吹。
    “这是草莓啊,很香甜的一种水果。”太史阑双手捧住他的脸,“听说南洋有草莓种子,以后我要是能找到,捎回来让公公种给你吃。”
    “好呀好呀。”吃货一听说有吃的,立即不哭了,拼命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太史阑把景泰蓝抱起,往宋山昊手中一送,“等我的草莓!”
    她趁景泰蓝还沉迷在草莓的梦境中,一转身跳上了车,“走!”
    马车几乎立即飞快地驶了过去,太史阑连车帘都没敢掀。景泰蓝却也没闹,他怔怔地瞧着马车,在马车经过时,忽然从宋山昊的怀里挣扎着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马车,然而马车飞快地滑过他身边。
    景泰蓝怔怔地看着马车的背影,忽然转身抱住了宋山昊的脖子。
    宋山昊立即感到脖子里湿润的凉意。
    “其实我不想吃草莓……”景泰蓝在他怀里呜咽,“我一点也不想吃……我也不想哭……我让麻麻好好地走……”
    “陛下……陛下……”宋山昊拍着他的肩,“您做得很好了,太史大人最喜欢你这样……”
    “嗯。”景泰蓝又转过脸,痴痴地瞧着马车的影子,忽然小脚拼命地踢宋山昊,“大司马,大司马,我想起那边高台可以看远一点,我们去那里,去那里!”
    宋山昊叹息一声,没说话,抱着景泰蓝上了以往用来祈雨的燕雀台。从那个位置,可以看见马车带着长长的队伍,一路往城门的方向去了。
    太史阑默然坐在车中,此刻的心情不比几个月前和景泰蓝初次分离好多少,因为她知道这一别,是要用年来计算的。
    这一别,别的是丽京,是景泰蓝,也是被她始乱终弃的容楚。
    她忽然心有灵犀,起身回望,便看见高台上伫立的人影,长久地将这边凝望,那么远,依旧能感觉到目光牵念,如丝线绵长,拉扯不断。
    太史阑坐在车里,忽然也明白了第一次和景泰蓝分离时他在车中的心情。
    忽然天地很闷,孤独一人。
    高台上景泰蓝一直望到连最后的马尾巴都看不见,才依依不舍地抱着宋山昊的脖子下了高台。一老一少的身影,缓缓向等待的马车走去。
    “大司马,麻麻什么时候能回来。”
    “静海回归,山河平定,她一定能回来。”
    “我可以每年都在这里等她吗?”
    “陛下,我相信,你一定会在这里,等到南齐王朝永远胜利的女将军。”
    ……
    景泰元年十二月二十九,新年前夕。
    太史阑上书请缨赴静海,帝准。
    南齐风云聚合之地、战事一触即发的南海疆中心,终于确定了久悬未决的新任掌控者。
    上命太史阑为静海总督,领静海将军衔并节制静海三军,晋一等子爵,率长林卫千人,即日出京,就任海城。
    ==
    两个月后。
    迎面的风不再冷硬,微微带了潮湿的水汽,还有点咸腥的气息,那是海风的味道。
    路边的野草开始抽节,绽出清新的绿意。让看了几个月黄土路的人,忍不住要长长舒一口气,再深深吸一口气。
    一列车马队,行走在官道上。
    “大人,要不要喝点水。”苏亚掀开帘子,探头进车问,顺手把一个桶端了出来。
    太史阑躺在车内,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苏亚点点头,迅速放下帘子,拎着桶找了一条河,把桶里的呕吐物倒掉,洗涮干净再拿回来。
    车队已经停了下来,准备就地吃干粮,一些护卫升起火堆,在火上烤冻得梆硬的牛肉。
    太史阑死狗一样躺在车内,闻到那股烤牛肉的味道,唰一下坐起来,正好苏亚掀帘进来,太史阑几乎用抢地把那桶抱到怀里,又开始了一场搜肝抖肠的呕吐。
    其实也呕不出什么,她本身就吃得少,不过吐出些胆汁而已。
    “你这样怎么行?”苏亚担心地看着她,“马上就要到静海城了,听说那边现在闹的厉害,你这身体……要么我们再走慢些吧。”
    太史阑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抹抹嘴,喘息着道:“再走慢些,终究是要到的。也不能再拖延了,我没事。”
    她的手轻轻搁在腹上,有点悻悻也有点骄傲地道:“那家伙看起来弱鸡,其实还真有几分本事……”
    苏亚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这也值得您骄傲?
    太史阑忽然把脸一板,恶狠狠地道:“就是太不安分!这小兔崽子!”
    “温柔些。”苏亚道,“别吓着他。”
    太史阑哼了一声,向后躺下来,薄薄的日光打在她脸上,她脸色微微苍白,鼻翼两侧还有点褐色的斑点。容貌略不如前,但眼神却显得比年前温软,时不时漾着些温存的笑意。
    一个即将做母亲的人,独有的眼神。
    容楚一炮中奖。
    她怀孕了。
    妊娠反应来得很快,一个月不到就开始了,一开始还以为是上次的风寒老症复发,还着紧地请大夫来瞧,结果大夫们都恭喜她,搞得莫名其妙的花寻欢还以为人家恶作剧,给了人家一顿老拳。
    完了知道她竟然怀孕了,一众亲近属下傻眼,都觉得哪怕南齐灭国大燕归顺天降神仙地裂见鬼都不比这个消息更劲爆更难以想象。太史阑?怀孕?这极度女性化的名词真的能和她联系在一起吗?
    据说当时雷元就茫然地说了一句“咋又怀孕了……”又被饱了一顿老拳。
    反应过来这回终于是真的怀孕之后,大家都紧张起来,太史阑本来是想尽快赶赴静海,快马加鞭的,结果立即被勒令换了马车,放慢行进速度,太史阑反应强烈,吃什么吐什么,所以也无力反抗,当即被装进了车里,慢慢走,连过年,都是在车上过的。
    原本按照她的出行惯例,是一向不接受官员接待的,这次也破了例,谁接都停,以舒适安全为上,一路上官员们难得得了这么一个巴结的机会,礼物送得如山如海,等太史阑到了静海境内,车队已经有十辆,除了她坐的那一辆,其余都是礼物。
    太史阑粗略地算了算,还没正式就任静海总督,她已经是个大贪污犯了。
    太史阑闲下来的时候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原以为当初四人党当中,自己一定是最后结婚有子的那一个,会不会结婚还不一定,谁知道如今婚是没结,子却已经有了,不用说,一不小心居然是她做了姐妹中的头一份。
    她掰着指头算算,觉得第二个有孩子的应该是君珂,老实丫头肯定会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然后是文臻,腹黑蛋糕妹宜家宜室,一手好厨艺肯定会早早被男人拐了去做老婆,至于景横波——她会生吗?怀孕生子影响身材这种事她死也不会干的吧?
    这一路走了两个多月,早在车里躺得骨头发酸,眼瞧着,还有几天路程就到静海城了。
    静海虽然一直被称为静海城,其实本身是一个行省建制,南齐十三行省里倒数第二小的一个省,静海行省包括一城十县,大多靠近海疆,在地图上是瘦瘦长长的一条。
    静海行省早先很穷,号称南蛮野荒之地,百年前是朝廷流放重犯的地域之一。五十年前南齐开海禁,和南洋等国通商,静海行省借助得天独厚的优势,渐渐发展起来,现在的总体经济,在南齐全国数一数二,但静海的财富分布并不平均,静海城及其周围市县十分富裕,稍离海岸的县则非常贫穷。另外静海行省整个周边海域海盗出没,烧杀抢掠,百姓要么和他们同伙做强盗免难,要么就等着被抢,治安可谓一片混乱。
    静海是行省,但静海总督这么多年来几乎都空置,历任静海总督,有失踪的,有死于非命的,有干脆辞官去做海盗的——不辞就没小命。静海这边因此自己推举城主,代行收税征粮徭役征丁坐堂审案劝课农桑之职。但收税不交朝廷,交给的是静海城自治武装组织“海鲨团”,这种半黑道性质的组织,据说背后有最大的海盗群撑腰,堂而皇之主宰了静海城的治安;征丁徭役之类的也是先由着这些人挑选,有些直接就入了海盗。静海这边土地薄天气热,不适合农田耕种,每年上交朝廷的粮食少得可怜,却还年年和朝廷报海啸水灾,从朝廷那里挖救济银子。
    几年前朝廷采纳容楚意见成立水军,最开始很受了一些阻扰,是容楚带兵亲赴静海,一番血腥屠杀之后,才初初安定,让静海水军勉强扎根。一直以来静海水军是由朝廷拨款供养的,静海这边一分钱都拿不出。先帝在的时候没有什么意见,宗政太后垂帘后却对此很有微词,几次说要撤回水军,或者改派强硬的总督去镇服静海,如果不是天授大比导致东堂心有不甘,静海的矛盾和危机提前爆发,也许静海水军就要遭受成立以来的第二次危机。
    太史阑翻阅着手上厚厚的一沓资料,她虽然孕吐,但该做的功课都没落下,这些资料都是容楚派人给她送来的,他毕竟是去过静海的人,资料十分详尽,但容楚也告诉太史阑,静海这几年应该又有变化,让她万事小心。
    太史阑看着信上公事公办的语气,唇角一扯——这家伙被她睡了又甩了,还不能出京来追,还憋着火气呢。
    她也憋着火气——怀孕不是人干的活计!
    她哗啦啦地翻着一堆资料,关于静海城的势力分布,从主控静海城的海鲨团开始,到一二十人的流窜海盗,名单足足写了好几页,可见静海行省势力分布之复杂。
    更要命的是,她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复杂的势力林立的静海,还是战争预备状态中,最混乱、最不安、充满暴乱因子的静海。每天都有掳掠,每天都有械斗,每天都有伤亡事件,另外现在的静海还多了外三家军中的折威和天纪两军,以及觊觎隐藏在一侧的属于南齐的势力,武力组成更为复杂和难以驾驭,就像一个缠满导火索的火药桶,无论从哪个方向凑近,都可能瞬间爆了。
    这种状况,最干练的老吏和最勇武的将军都不敢说能够搞定,也难怪朝野为此争执了这么久。最后三公力排众议,唯一的理由就是太史阑的行事作风。
    毒瘤已深,无力救治,唯重手挖去!
    纵观天下,谁敢挖?
    太史阑!
    说到关于太史阑敢不敢这一点,朝野上下,心服口服,无人能驳。
    太史阑亦自认这方面她谦虚第二没人可称第一。
    不过怀孕是个意外,初期最艰难,在还没立足脚跟的时候怀孕,反应还这么大,真是雪上加霜。
    苏亚因此更小心地给她调理身体,并亲自驾车,令马车行进得十分平稳。
    一个年轻男子走过来,在马车前停下,恭敬地询问苏亚,他有一些事情,是否可以询问一下大人。
    太史阑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暮辛,上来吧。”
    年轻男子很小心地上了车,这是二五营的学生薛暮辛,也是太史阑新近任命的幕僚之一,她出任静海,实实在在的地方大员,不能没有自己的一套班子,三公曾经表示要帮她物色合适人才,太史阑拒绝了,她有现成的人才可以用。二五营里学文科的寒门学子多了是。
    要说整个朝廷,谁初入仕途的时候,也没太史阑人才家底丰厚,整个二五营都是她的后盾,各方面人才都有,无论是她现在的幕僚班子,还是将来接掌军权之后要分派到各处军中的武职亲信,她都不缺。
    她南来之前,二五营的学生自动全部到了京城,自愿成为她的部属,东昌二五营已经名存实亡,好在现在景泰蓝已经拿回一部分权柄,当即提前授了二五营学生的出身,本身这些人大多参加了天授大比,是有功之臣,所以全部授了职,最低的也有一个八品职事。可以说现在全南齐的地方光武营,二五营学生在仕途上也许未必是起点最高最好,但实实在在是最全——人人官身,一个不少。
    这都是拜太史阑所赐,所以二五营现在俨然是太史阑的私军,这也是三公和景泰蓝能放心让她去静海这个龙蛇混杂的地方的原因之一,万一真的有什么,这些人无论如何都会拼死保她人身安全,性命无虞。
    太史阑也不客气,既然投奔了她,那就是她的人,自然要好好调教,不会再如做二五营学生一般给他们完全的自由。她以征战起家,也以军法治属。她对属下的纪律要求极高:令行禁止,尊重时间,有疑问可以提,但如果她坚持,就必须执行。不允许出现阳奉阴违情况,令必须出于一门。
    以前是同学是朋友,现在是属下。如果这个身份意识不能及时转换,迟早会出问题。
    好在二五营向来对她敬慕有加,她又气质威重,在二五营呆得也少,一开始就以领袖的面目出现,和二五营学生的距离感明显,所以学生们接纳新身份也很快。此刻太史阑瞧着薛暮辛恭恭敬敬的样子,满意地扯了扯嘴角。
    “什么事?”
    “您即将到达静海城。”薛暮辛也是开门见山,跟随她久了的人都知道她不喜废话,“您打算如何进城?”
    太史阑抱着个桶,用一种微带审视的目光瞧着他,“你认为呢?”
    “静海城不会有人来迎接您。”薛暮辛侃侃而谈,“您要么自己悄悄进城,要么大张旗鼓勒令迎接。前者您丢了面子,此后更难立足;后者您可能更丢面子。”
    “哦?”
    “如果大张旗鼓下令,连连催促,依旧没人来接,您将骑虎难下。”薛暮辛正色到,“而这种情形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太史阑点点头,她比较满意这个幕僚清晰的思路。
    “你觉得我会选择哪一种?”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28:34
    第二十五章 神秘人
     更新时间:2013-10-26 8:23:48 本章字数:11355

    “您即将到达静海城。”薛暮辛也是开门见山,跟随她久了的人都知道她不喜废话,“您打算如何进城?”
    太史阑抱着个桶,用一种微带审视的目光瞧着他,“你认为呢?”
    “静海城不会有人来迎接您。”薛暮辛侃侃而谈,“您要么自己悄悄进城,要么大张旗鼓勒令迎接。前者您丢了面子,此后更难立足;后者您可能更丢面子。”
    “哦?”
    “如果大张旗鼓下令,连连催促,依旧没人来接,您将骑虎难下。”薛暮辛正色到,“而这种情形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太史阑点点头,她比较满意这个幕僚清晰的思路。
    “你觉得我会选择哪一种?”
    “学生以为,依大人您的性子,应该会选第二种,勒令城中势力前来迎接。”薛暮辛道,“但学生并不赞成。”
    太史阑静静地瞧着他。
    薛暮辛咳嗽一声,脸色有点发红,“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宜经受任何的波折。而静海城现在的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一直不满已经不怎么管静海的朝廷,竟然忽然派一个总摄军政大权的总督过来,根本不会买您的帐,甚至有可能想着给您一个下马威,您和他们硬呛起来,只怕……”
    他还有话没说出去,但意思很明显,太史阑初来乍到,身边只有一两千护卫,军权还没移交在手,这时候和静海城的人闹起来,必定吃亏。
    “很好。”太史阑点点头,“我知道了,稍后听我安排。”
    薛暮辛下车去了,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因为他觉得如今面临的真是一个难解的局,这个局开不好,以后的日子会倍加艰难,当真要像以往那些总督一样,或者就此湮灭,或者灰溜溜辞官?
    据说来这里的官员,连想全身而退回朝中的没有。
    以前那么多任总督,静海城确实也从未迎接过,大多是自己闷声不吭进城的。
    太史阑随即便召了苏亚花寻欢上来。
    “你们几个人等下好好休息,明日开始执行秘密任务。另外,让沈梅花派员前往静海城,传令静海城全城官员务必出城迎接新任总督。”
    “是。”
    “告诉负责内务的史小翠,从现在开始,把总督全套仪仗摆出来。”
    “是。”
    几个命令一下,属下们都知道了太史阑的选择,一边做着准备,一边开始默默擦刀。
    太史阑倒是无事人一样,下完命令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起来吃了点粥,又和苏亚道:“拿那止吐的药来。”
    “大人,大夫说这药只有在您孕吐特别厉害时才可以吃一丸,平时不可多吃。您现在我瞧着还好,不必吃了吧?”
    “现在好,等会就不好了,先给我拿着。”
    苏亚只得把药拿了来,太史阑却没吃,收在怀里,看看外面的天色,从床板下抽出一套劲装,慢慢地穿起来。
    苏亚瞪大眼看着她的动作,有点受惊地问,“您要去哪里?”
    太史阑唇角慢慢一扯。
    “去杀人。”
    ==
    夜色浓重,长长的马车队伍因为没有找到及时的住宿地,就停在官道边,士兵们就地扎营,喂马吃饭。
    几条人影,无声无息从最中间一辆马车上掠下来,没入路边草丛的暗影里,迅速离去。
    夜风嗖嗖地吹过来,几个人的身影也如风一样的快,其中一人紧紧搀着另外一个人,步子很稳,却在不停叹气。
    “大人……”她轻声埋怨,“您怎么就想起来要先走……”
    星光照上她微微苍白的脸,额角有一点疤痕,是苏亚。
    她身边自然是太史阑,已经换了一身劲装,几个月来第一次这么利落。
    “不走,等着被围剿么?”她扯扯嘴角,没有笑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花寻欢在她右侧,冷哼一声道:“以前不过是不接,难道这次还真敢直接动手?”
    “因为我名声不同。”太史阑淡淡道,“剿人者人恒剿之。寻欢,刚才大家都吩咐好了?”
    “吩咐好了。无事便罢,如果真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花寻欢狠辣地道,“定叫他吃些苦头!”
    太史阑点点头,忽然脚步一停。
    “怎么?”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太史阑闭着眼睛。
    身边几个人都停了下来,花寻欢苏亚还有几个最出色的二五营女学生,都仔细听了听,然后愕然摇了摇头。
    太史阑便知道可能是自己的感应又发挥作用了。
    她闭着眼,在二月南国的风中聆听,四面有瑟瑟的声音,是风在吹动长草,脑海里画面渐渐延展开来,荒野,冷月,远处有稀稀拉拉几棵树,几只夜鸟的羽翼划破夜的黑暗,将一线月光引到树梢。
    没什么异常,她却似乎听见飘摇的草尖之上,有衣袂带风的声音掠过。只是似乎很远。
    她又感觉了一下,没有察觉到敌意,或者只是过路的高手。
    但不知为何,她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仿佛在黑暗深处,有人在静静注视她的一举一动。
    太史阑摸摸肚子,心想莫非当妈了也就女人化了?疑神疑鬼的毛病也来了。
    “没什么。”她道,“走吧。”
    一行人继续前行,向着静海城的方向。
    ==
    这天半夜的时候,官道上总督大人的马车静静停着,按照行路人的自保习惯,外头一圈马车,围着里头几辆,所有的马在最外围,形成一个多层大圆圈。
    太史阑的车队总体上都很低调,并没有特别华丽的装饰,不过从这种夜宿安排上,也可以看出到底哪辆车是总督大人的。
    夜深,所有人都沉入安睡。
    忽然有急骤的马蹄声从官道尽头传来,速度极快,直奔总督车队的方向。
    总督车队的人们似乎被惊醒,微有骚动,却没有多少人起身,反应显得很慢。
    而那些人来得很快,当先数骑背月而行,手上南洋弯刀高高扬起,细长的刀身刺亮月光,刀尖光芒若钻。
    在那几骑背后,还有大批的人马,狂奔而来,烟尘弥漫,遮盖月色。
    杀气老远便逼了近来!
    “海盗上岸杀人啦!”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声音未完,那些奔马已经到了面前。
    总督队伍依旧安静,只有不多的几条人影窜来窜去,奔袭而来的人眼中已经露出了困惑之色,却依旧毫不犹豫地举刀一挥,“杀——”
    “敌袭!快救总督大人!”一人高喊,随即中间那辆马车车门霍然打开,一条人影窜了出来,隐约还背着一个人,这人轻功高妙,迅速从马车背后冲了出去。
    来截杀的人也一惊,想不到对方反应这么快,这女总督这么怕死,还没交战就先逃,那首领急忙一挥手,喝道:“老二!去追!”
    他身边一名黄衣大汉粗声答应,带着一路人马顺着追了下去。
    总督车队里的人看见对方去追总督了,才显出了些惊慌,纷纷窜出来拔刀冲上。
    那首领冷笑一声,面罩之上一双蛇眼凶光四射,“上!先冲散他们的队伍!”
    众马飒沓,狂奔而来,马蹄敲打地面,翻飞出黧黑的泥土。
    总督车队里,忽然也有一声,“散!”
    忽然每辆车里都有一人探出头来,挥刀砍断系绳,刀背对马屁股一拍!
    最外围的马们长嘶,立即扬蹄而起,狂奔而出。
    “啪啪啪啪啪”一阵脆响,木屑飞溅,板壁分离!那些马身上竟然用绳子系着车板,而那些车板竟然事先已经卸掉了榫头和钉子,此刻众马一拉,车板壁和车身分离,被马拖着迎着盗匪而去。
    总督府的马这么一冲,对方的马阵顿时乱了阵型,带着车板冲出的马,完全挡住了路,在不宽的官道上形成了一道板壁屏障,令骑术不错的对方也无法再前行一步。
    此时马车被打破车壁,又有大量物品哗啦啦滚出,里面大多是各地官府送给太史阑的礼品,不乏珍贵之物,这些盗匪一眼瞧见,眼睛立即就蓝了。
    包裹骨碌碌滚到这些人马下,便有人忍不住倾身去拾。
    手指还没够到包袱,这人忽然瞧见马腹之下,竟然还藏着一个人,那人一抬头,咧嘴对他一笑,笑得他心胆俱裂,慌忙要退,但已经来不及。
    “哧”一声,刀光一亮,一道血泉,热辣辣地浇在马腹上。
    盗匪一声惨叫栽落马下,出手的人反手一刀,把他的马也顺手杀了。
    这样的事同时发生了十几起——就在一霎那间,去捡包袱的盗匪,全部中招。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盗匪的马背上忽然就少了十几个人,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那些冲出的马下,忽然有人姿态优美地腾身而起,一个翻身已经坐在了马背上。
    二五营的学生,同样久经战阵,骑术精熟!
    这一下着实是又狠又辣的下马威,那个蛇眼首领也愣住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人一个照面,已经不动声色被解决了十几个!
    “混账!”他大怒咆哮,“谁让你们捡他们东西的!杀光了人,东西都是你们的!给我先杀人!”
    盗匪们振作精神,开始第二波攻击,此时马已经无法前进,盗匪们越过马身冲过来。
    这边的护卫却不接战,也从马上跃起,一闪身便躲入门板后。
    这个动作令对方首领犹豫了下,一般战阵之中,不接战多半有埋伏。
    但是转念一想,自己等人突如其来,毫无预兆,这些人就算防卫严密,想必也是常规准备,而且他们也在行路之中,有什么可能布下陷阱?
    不过他也是谨慎人,不肯直接进入任何圆圈状的包围中,大叫,“先毁掉马车!”
    盗匪们上前对马车一阵乱砍,大部分马车瞬间解体,东西滚了一地,这回再没人去捡。中间却有两辆马车砍不动,有人大叫:“铁的!”
    竟然是铁马车,那首领心中一震,随即道:“把这些坏了的马车都推开!我看他们能躲到哪里!”
    马车轰隆隆被推下官道,依旧没有人来阻止,四面壁障一去,众人才发现,马车内围根本没有人。
    刚才明明看见这些人闪入了马车内圈,现在人到哪里去了?
    有盗匪想起刚才马下杀人的事,灵机一动,也弯身查看车底。
    这一瞧,正对上几双乌溜溜的眼睛,几人的手臂似乎抱住了什么东西,迎上他的目光,对方又是对他咧嘴一笑。
    这人一愣,随即大叫,“他们在车底——”
    话音未落,车底的人忽然手臂合力重重向下一拉。
    “铮!”
    独属于南齐第一杀器的可怕嘶鸣!
    神工弩的箭光向来只是一闪,便足够笼罩数丈方圆,那个“底”字还没说完,鲜血已经喷了漫天!
    哗啦一下,盗匪们倒了大半。
    那首领是个机灵人,身边人大叫的时候,他就霍然趴地!
    随即他便听见一股无法形容的可怕风声,狰狞得像上古猛兽在天际怒吼,快得像闪电,一下便从耳边掠了过去,耳膜震动如被撕裂般剧痛,而身上头上都凉飕飕的,一摸,头上多了三条沟,沟里的毛已经都不见了,而衣服则成了一堆布条,飘飘地挂在身上。
    那首领惊得险些趴地上没能起来——这是什么武器?这当真是箭?
    静海海盗也好,地头蛇也好,各方势力经常火拼,战斗永远不休,所以对于战阵武器也是相当熟悉,可是这些人自以为血海火海里打滚过大半生,见识过天下利器,也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
    神工弩这种武器,内地高层还能有所耳闻,静海这边,是绝对不可能知道的。
    虽然不知道,但一出手便知可怕,那首领瞬间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凭多年经验推测死亡不下二十人,他知道目前的弩最多上弦七箭,七箭怎么杀二十人以上?难以理解。
    人因未知而生恐惧,那首领趴在地上,感觉湿湿粘粘的液体无声无息浸润过来,湿了他的靴子,那是同伴的血。
    他不敢起身。
    他害怕一起身,再来一遭这样的箭,那么谁也逃不掉。
    见惯风浪的老鸟,一听这样的风声便知道,这是世间任何人都无法躲避的速度。
    身后有嚓嚓声响,似乎是上弦的声音,他因此更加不敢起身,一路滚下道旁。
    身边的属下有样学样,也跟着一路滚,路两侧却有很多障碍物,翻倒的车厢或者木板等等,他们时时被阻住。
    有人从车顶上掠过来,追着这些乱滚的人猛砍,这些人不得不起身对敌,追来的人却又瞬间退去,几乎立刻,第二批箭又射了出来。
    又一轮的猛烈箭雨,令人心惊胆寒的鬼哭之声。
    地上又多了十几具尸体,到此时那个首领已经没有了斗志,原以为对方必然毫无准备,没想到人家准备充足;原以为己方兵强马壮,谁知道人家还有必杀神器,这还有什么好斗的?
    借着同伴尸首的一路掩护,那首领终于滚到了路边,当他身子滑入长草的时候,不由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随即他便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一时却也想不起。
    这么思考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后心一凉,他骇然回首,就看见一人从暗处立起,看不清面容,手中长刀鲜血无声滴入土地。
    那当然是他的血。
    首领忽然明白了刚才为什么觉得不对。
    对方的人不在马车圈子里,自然就在外面,能隐藏在马车下开弓,就能躲藏在阴沟里待兔。
    他就是那只自投罗网的兔子……
    那人大步过来,大手抓住了他的脑袋,轻描淡写一挥。
    黑暗永恒。
    ……
    一刻钟后,地面上除了死尸就没有站立的人。
    一部分人逃了,一部分人死了,还有一部分人被调虎离山去追“太史阑”,其实那不过是背在火虎背上的假人而已。
    火虎轻功超卓,把这些人远远带出去再甩掉完全没有问题。
    护卫们没有再追,这是太史阑的嘱咐,杀掉领头的,拿下证据,打下气焰就行,现在还不到顺藤摸瓜的时候。
    天快亮的时候,地上已经收拾干净,那批人的头颅被用石灰埋了,放在箱子里,搁在最后一辆车上,一并上路。
    天快亮的时候,有一队当地官府的兵丁巡路经过,探头探脑,看见总督大人队伍安然无恙,脸色就变了,也没上去请安通报,干脆一转身就跑了。
    火虎等人冷笑一声,心里却也有些不安,静海城竟然败坏到这个地步,太史阑等人深入虎穴,可安好?
    ==
    太史阑已经进了城。
    说起来静海城当真乱得很,连路引都不要,苏亚掏了点银子,守城的士兵便放她们进了城。
    本来太史阑还有点奇怪,这城门这么松懈,此地势力林立,这样不是三天就要易主吗?进了城才知道,原来这地方城门也就是个摆设,外松内紧,一进城门就会看到一个“静海会馆”,会馆门口摆放着很多长条桌,第一次进城的人会被拉到长桌那里进行登记,再发放可以前去哪里的路条。
    而在会馆的两侧,有一排大车,上面各自标着地名,需要去哪里的,交上几个铜子,就可以上车,每一个时辰大车来回一次。
    太史阑瞧着非常惊讶——这不是现代公交公司或者出租车的雏形么?这种方式相当先进,而且也有助于这个城池的管理者对所有外来人口的管理,最起码他们能清晰地查到这些人去了哪里或者落脚哪里。
    太史阑发现本城居民也有坐车的,人流量相当了得,光这打的费,这组织者就可以赚一笔。
    不过那些大车看起来很新,似乎是新近的玩意,太史阑让花寻欢去打听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花寻欢回来,满脸惊讶地道:“人家说这是折威军元帅的主意,刚刚推行了也不过几个月,不过效果很好。这些马车每天送人所得的费用,刨开马车的修缮和车夫的收入,剩下的是折威主帅和海鲨团的老大平分。”
    太史阑一听是那家伙的主意,顿时不奇怪了,外三家军中最油滑的折威军,以及他们满身铜臭的主帅,她是早早就见识过了。
    只是不知道折威主帅作为一个外来客,是怎么打进静海城的势力范围,甚至和地头蛇达成协议一起赚钱的?
    太史阑刚刚站定,就看见一群人将一个衣着破烂的少年狠狠搡了出来。
    “谁准你来卖鱼的?”当先一个汉子大骂,“你们黑水峪村的鱼税还没交上来,就敢私自卖鱼?信不信老子扒了你的皮下海捞鱼?”
    “大爷,大爷。”那少年泪流满面,满身被锋利礁石割破的伤痕。抓着一个破旧的渔网苦苦哀求,“这是我到刀岩那里捕的,拿小命换来的!我就卖这一网,就这一网,我娘病了还等着抓药,求求您,求求您!”
    “刀岩的好鱼,你竟然敢私藏!”那汉子一把抢过那网,一口浓痰吐在那少年脸上,“滚!”其余人将那少年狠狠一推,推得他骨碌碌滚在人群中,撞到各种器具乒乓乱响,少年惊叫不绝,那群汉子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少年爬起身,哭泣着离开,声音凄惨。四面的人刚才停手瞧着,现在又都继续做起活计,脸上带着一种司空见惯的麻木。
    花寻欢忽然追了出去,太史阑也没管,过了一会花寻欢回来,似乎气还没消,愤愤地问身边人,“刚才你们怎么不管?”
    身边一个卖渔网的老头,奇怪地瞧着她,“管?怎么管?这种事儿这里一天要发生几十桩,管得过来么?”
    “几十桩……”花寻欢抽口冷气,“这么嚣张霸道,是海鲨府么?”
    “海鲨府哪里管这种小事?这都是下头的小帮派啦,专门收鱼税的。”
    “什么叫鱼税。”
    “就是交鱼代税!”老头不耐烦地答,似乎觉得这女子很有些少见多怪,“他这个算什么?上头定下的鱼税,层层加码,多少渔民日夜捕捞都不够数,活活累死的每年都有上千!要我说他给他老娘看什么病?这活着有什么意思?死了也清静!”
    花寻欢瞧了瞧老头,再仔细一眼才发现,这人根本不是老头,应该只是青年,头发没黑牙齿没掉,但一脸的风霜和皱纹,眼神愁苦,早已没了青年人的壮健和朝气。
    再看四周的人也是这样,大多弯腰弓背,遍身伤痕,就算勉强欢笑,也松不开被沉重压力逼紧的眉端。
    花寻欢离开时,听见有人嘀咕道:“是啊,治什么治?黑水峪对面就是东堂军,百海里附近还有海盗,将来仗一打起来,全村都要被拉去当炮灰,乱世百姓人命不如狗,还争什么争!”
    “静海行省的百姓……”花寻欢回到太史阑身边,只说了一句话,“水深火热啊……”
    太史阑没说话——静海行省如果百姓歌舞升平,她也用不着离开景泰蓝和容楚到这里来了。
    只不过现在看来,静海比她想象得更混乱,更民不聊生而已。
    对面,一个观察了她一阵子的青皮汉子敲着桌子,不耐烦地问太史阑,“去哪?过来买筹子。”
    花寻欢装模作样在身上摸了半天,问苏亚:“大妗子,身上带钱没?这车瞧着挺好,咱也坐一次?”
    花寻欢也是个语言天才,到哪里呆一阵,就能将那里的方言学个大概,此时一口静海行省乡下口音,配上她特意换上的粗布衣,扮演农村大嫂惟妙惟肖。
    苏亚就不行了,只能在袋子里胡乱摸索,摇摇头以示自己也没钱。
    太史阑更是演戏白痴,干脆拢着袖子装呆子。
    “咱们不坐车。”花寻欢讪讪地对那青皮笑,“咱们自己上城来卖布,就这么走走行不?”说着举起手中一篮子粗布给对方看。
    “卖布是吧?”对方斜眼翻了翻一本本子,道,“西市布集上去卖,摊位费五个铜子,离这里二十里远,你确定要自己走了去?”
    太史阑暗暗皱眉——这静海城的管理还真是滴水不漏,这样怎么混进中心?
    “二十里哟!”花寻欢一拍大腿,“这不是要走一天哟。”
    “你也可以不用走,在这里卖掉布,四个铜子一丈,比里头布市便宜两个铜子一丈,但省了你的摊位费,也省了你的路费,还省了你等人来买的工夫和走路的力气,你要不要卖掉?”
    太史阑默了一默,好厉害的生意经,但这么一来,又断了她们的入城路。
    正常人这时候要么选择坐车去卖布,要么选择就地便宜销掉手中的布,如果此时还坚持行走二十里去卖布,就会引起对方的注意。
    布一卖掉,也就没有进城的理由了。
    苏亚和花寻欢也想到这一点,忍不住对太史阑瞧,那青皮顿时觉得不对劲,眼神斜斜地瞟过来。
    太史阑正想着把布卖了算了,忽然身后车马声响,一辆车在她们面前停下,车上有个女声道:“这婆子的布虽然粗,居然还织出了斜纹,想来手艺不错,你可会刺绣?”
    这声音很陌生,但此时这话就是解围,苏亚忙不迭地取下腰间一个绣囊递过去,花寻欢忙笑道:“夫人有眼力,我家大妗子最是一手的好女工。”
    车帘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接过那绣囊,过了一阵那女子道:“确实好手工,咱们府里最近缺一个绣娘,你可要暂时去帮忙?”
    真是瞌睡逢上了热枕头,哪有不乐意的,苏亚连忙应了,犹豫了一下又道:“夫人,我这两位亲戚,也有些手艺,这次进城卖布,也想着能不能在大户人家寻个差事……”
    里头人掀开帘子,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随意地瞟了三人一眼,道:“府里倒确实需要人,也不知道你们成不成,罢了,先随我回去,让管家试一试。”
    三人忙应了,那妇人便命她们上了后头一辆牛车。其间那青皮一直笑嘻嘻望着,竟然没阻止,此刻神情带几分巴结地道:“林大娘,府里最近有喜事么?要这许多绣娘?”
    听起来这妇人也不过就是一个管事妈妈,却端庄得如同皇族,瞟他一眼,淡淡道:“听闻新任总督大人要来了,各府都打算备宴请一请总督大人。咱们府里这两年用的帐幔绣帷都旧了,打算重绣。”随即不再多说,示意车子离开。
    那青皮满脸堆笑地目送她车马离开,转身却恨恨“呸”了一口唾沫,“一个外来户,好大架子!”
    太史阑等人没听见青皮和妇人的对话,却听见车尾经过的两个人的交谈。
    “这是谁家的车?胡混子竟然也巴结着?”
    “司家的咯,一个外来户,忽然成了首富,和老海鲨关系好,现在在城中地位也是数一数二了。”
    ……
    施家?司家?石家?太史阑皱着眉,本地口音,这三个字听起来实在是一样的。
    这个妇人很明显是来给她们解围的,可三人在静海城都绝对没有熟人,这时候来帮忙的,可未必是好事。
    三人仔细检查了一下车辆,确定没有问题。耳听着马车辘辘前行,穿过海城湿润又狭长的青石道,渐渐往城内深处而去。
    不多时停在一座府邸门口,府邸着实大,整条巷子不过是他家侧门,太史阑下车时,一眼看见长长的青灰色巷子,墙头上竟然早早地探出了一支洁白的栀子花。
    侧门开着,下了门槛,马车直接驶了进去,到了这时候,不用说太史阑也知道对方是有意安排了,花寻欢和苏亚都紧张起来。
    太史阑安之若素。如果真的她一进城就被盯住,那只能怪自己本事不精,后头有什么,接着便是。
    马车直入二门,在一处僻静的院子前停下,苏亚和花寻欢扶着太史阑下车,怕她动作太大给颠着。
    太史阑皱眉,觉得肚子里有个东西真是不自由,早点生下来就好了。
    她站在院子里,除了前头那个带她们进来的嬷嬷,四面并没有人,旁边的厢房的门都紧紧关着。
    但太史阑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来了。
    她不动声色,忽然转头,脸向着西厢房的一个窗子,果然看见一抹人影飞快地从窗边掠过。
    太史阑没动。
    就人家离开的那速度,她知道自己追也追不上。人家既然不想给她知道自己是谁,有的是办法躲她。
    反正她到目前为止还没感觉到恶意就够了。
    那嬷嬷在院子中走了两步,笑道:“你们且在这里侯着,稍后我通知内管家来试试你们。”说完又似乎漫不经心地道,“可别乱走,咱们这院子大得很,别惊扰了老爷。更别走过那边西侧花墙去,那边可是海鲨太爷的府邸,虽说海鲨大爷去黄湾岛瞧女儿了,但二爷还在,冲撞了他们,小心没人救你们。”说完转身就走。
    三个人眼睛都亮了。
    好大的信息量。
    三人现在最想得到的消息都得到了,不费吹灰之力。看样子对方没恶意,可是对方又是怎么猜到她们的想法,这样一路帮到底的?
    太史阑的计划就是总督仪仗留在路上给静海城的人伏击,自己提前抄近路赶到静海城,潜入城内最大势力海鲨的府邸,在仪仗进城那一日给他来个狠的。这计划她只和身边的苏亚花寻欢说了个完整,其余人都不清楚,这在静海城的神秘富户,是怎么猜得到的?
    “大人,我瞧不妥。”苏亚道,“怎么咱们什么想法人家都知道?这要反水,咱们可就是瓮中之鳖。”
    “适当的怀疑要有,多疑就不必了。”太史阑道,“这户非普通人家,刚才一路过来,护卫人数极多,足够留下我们。真要害我们,早动手了,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我倒瞧着他们像是想利用我们。”花寻欢道,“或者他们和海鲨家有仇,要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也不会借我们这种只有区区三人还来路不明的。”苏亚反驳,“何况如果真的和海鲨有仇,海鲨家怎么会允许他们府邸建在隔壁?”
    “也许是暗中结的仇呢……”
    太史阑手掌一竖,两人就停止了争辩。
    她也不说话,走上两步,看了看那嬷嬷指示出的海鲨府邸的方向,又看看四周,道:“先休息一下,夜里行动。”
    四面的屋子都空着,她走进一间屋子,正是她先前看见人影的那间。四面看了看,里面没有人,也没有后窗,唯一的门刚才正对着她,根本没有人出来。
    那就是有夹墙或地道了?
    太史阑不动声色,往窗下一张美人榻上一躺,把身上和袖子里的东西都调整了一下,随即道:“外头有张床,你们也休息会。”
    两人看见四周无人,唯一的出口也在外间,都放心地出去了。
    太史阑干呕了几声,恨恨抚了抚肚子,闭目休息。
    她很快沉沉睡去。
    睡梦中二月春风至,携着南国海岸独特的水气,淡淡的野性的味道,却比内地的风柔软,软如一双轻轻抚摸的手……
    或者真的有一双手。
    那双手比风还轻,掠过她的面颊,一开始犹豫着,不敢接触她的肌肤,只在她面颊上方停留,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人的袖子微微垂下来,袖管里逸出淡淡香气,清郁高贵,闻来有几分熟悉。
    隔了有阵子,大概是因为她一直没有动弹,睡得很沉的模样,那双手终于轻轻落了下来,试探地靠向她的脸颊。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28:49
     第二十六章 俯视众生
     更新时间:2013-10-27 8:33:14 本章字数:10933

    隐约身周有了呼吸声,微微急促。
    之前这人一直将呼吸控制得很好,明明就在房中,苏亚和花寻欢都没发现,但此刻他的呼吸竟然微乱,显见得内心激动。
    太史阑还是一动不动。
    那手指终于轻轻落在她的脸颊上,先是触了触,随即抚摸过她的鼻翼两侧,太史阑记得,那里她微微生了点不明显的蝴蝶斑。
    那人手势极轻,令人感觉充满怜惜。随即太史阑便感觉到他的气息接近,似乎正在逐渐靠近,她甚至感觉到他的呼吸拂在她的眉端。
    太史阑霍然睁眼,伸手一捞。
    身前一条人影一闪,立即后退,速度快到她都没看清脸,只看见一抹淡绿色的修长影子,手也没抓到实体,隐约碰到对方的手腕,却感觉到指下有点凸凹不平。
    她抬头,翻身要起,却因为动作过剧,又引发了一轮恶心,忍不住低头捂住了嘴。那人脚步似要一停,最终却还是退了出去,转过前面一方书架,隐约咔嗒一声,人不见了。
    只留下似有若无一声叹息。
    太史阑平复过来,想着那声叹息,总觉得带了几分惆怅意味,对方不会误会了什么吧?
    她抬头看着对面,多宝格的书架静静立着,书架旁的帷幕穗子还在悠悠荡着,似乎在提醒刚才有人经过。
    门帘一响,苏亚和花寻欢听见动静奔了进来。连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太史阑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动荡的丝穗,淡淡答。
    “你脸色这么差,今晚要么别去了。”花寻欢担心地道,“可是留你在这我们也不放心,唉,你就不该亲自来的。”
    “不亲自来,到时候怎么给静海城一个下马威?”太史阑又睡了下去。
    她没有走近书架查个究竟。
    既然他不想现在见她,她也当不知道吧,也许他有什么难处。再说此刻就算找到密道追进去,必然也没人了。
    天快黑的时候有人敲门,苏亚出门去发现台阶上放着三人的饭菜。菜色精致而清淡,好几种都是南齐内陆风味,而且离奇地居然没有海鲜,这让最近进入静海行省区域后顿顿鱼虾早已吃得苦不堪言的苏亚两人大喜过望,好一顿风卷残云。
    太史阑没胃口,随便挑了几筷子,喝了点汤,苏亚放下筷子,有点忧心的瞧着她苍白的脸道:“大人你这样怎么行?现在又是艰难时期,后头还有好多麻烦等你处理,无论如何也该逼自己吃点……”
    太史阑又感觉到那束目光投在了自己背上,充满关切,她摆了摆手,努力克制自己回头的欲望,放下筷子,看看天色,道:“差不多了。”
    苏亚将碗筷送出去,回头时拿了一个盒子,道:“搁在台阶上的。”
    打开盒子,里头是一瓶油状液体,嗅了嗅有腥味,瓶子上栓着个牌子,上面用细笔写着,“鲛油,味同此地人接近。”
    太史阑这才明白,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在静海城居住的人,身上必然都带着一股海腥气,这种体味她们三人必然是没有的。平常人倒也不会注意,但是混到海鲨府邸里,警卫防卫必然森严,这体味就可能出问题。
    她把盒子递给花寻欢和苏亚,三人各自洒了点鲛油,三个不懂化妆的女人,也不知道液体涂抹在哪个部位最能散发气味,味道最持久,就全身遍洒,倒把太史阑弄得又是一阵阵恶心。
    “这人是谁,我真的好奇。”花寻欢道,“如此细心,看样子是真心帮我们的。可我们这里哪有朋友?”
    太史阑想,要说纯粹的朋友是没有的,邰世涛不在城中,但是亦敌亦友的人,还是有的。
    她抿了抿唇,心中滋味复杂。
    三人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夜深才出门去,这个院子自始至终就没有来过人,从院子往海鲨府邸那道隔墙去的时候,一路上也没有护卫,很明显已经被清场。
    三人轻轻松松就翻过院墙,之前太史阑先吃了一粒寻名医配制的安胎药丸。
    落地后三人四面打量,海鲨府的院子比刚才那个还大,而且充满了粗犷和无拘的气息,院子里几乎没有隔断,屋舍都很宽很长,花木很少,用各种海中怪石随意堆放成隔墙,这些人大概看惯了水,在院子正中也挖了一个巨大的水池,水蓝汪汪的,泛着股浓重的腥气,太史阑顿时又觉得一阵翻江倒海,怀疑对方是不是干脆引了海水。
    这院子有好处有坏处,坏处是花树太少无处攀高隐藏,好处是石头很多还是可以躲。三人刚落地,就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急忙闪身躲在石头后。
    说话声音却没有接近,只在不远处响着,似乎是几个人在聊天。
    “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已经走了一个月了。”
    “黄湾离得远,没这么快。”
    “可是二爷管家,你瞧这后院乱的,咱们后门值夜都第二夜了,都没人管!我可累死了!”
    “你懂什么?这哪是没人管乱的?这是有人故意要乱好吧?”
    沉默了一阵,一个婆子冷哼一声,“老爷不在,这窝里的母鸡们都翘着呢!也不知道将来生下谁的蛋!”
    “少说两句!二爷不比老爷,这话传他耳朵里,你仔细被扒皮!”
    几个婆子哼哼着,打个呵欠,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
    太史阑三人走了出去,对面是间小房,之后就是一座照壁,照壁后是月洞门。这是守后院的婆子在八卦。
    豪宅里的门房向来是信息集中地,遍地捡八卦。
    花寻欢喜道:“正好三个人,咱们一人一个,得来全不费功夫!”
    太史阑却似在思索,过了一会才道:“换装吧。”
    三人把婆子打昏,换上衣服,苏亚打开随身携带的易容简易工具,对着三人的脸匆匆化妆,她跟着火虎学这门手艺也有很久了,虽然还没完全出师,不过应付一般的易容绰绰有余。
    这种低等杂役婆子,一般都低头来去,很少有人注意她们的脸。唯一有点不妥的就是这种婆子多半府中也有丈夫家人,如果撞上这些人就会被认出来。好在婆子这么低等,家人也很难有什么出息,在外宅或庄子的可能性更大些。
    “你们就睡个痛快吧!”花寻欢将她们捆了,扔在床底下。
    三人换了装,也躺在床上睡觉,天亮时有人来换班,吩咐三人去睡一个上午,下午回来侍应,三人低头应了自出门去。
    算算时辰,这个时候总督仪仗应该已经到了城门口,海鲨府中却还没有任何动静,看样子果然如她所料,这群人是打定主意不理会新总督,说不定还在等着昨夜夜袭的人的回报。
    太史阑唇角一抹冷笑——昨夜夜袭的人,永远也无法给他们回报了。
    三人混进大厨房拿了一个食盒,一路遮遮掩掩到了前堂,路上倒也没什么人盘问,也不知道是海鲨治家本就风格粗疏,还是这些人顺风顺水惯了,根本想不到有人竟然敢混进来。
    太史阑注意到来去的人都步伐有力,眼神凶光四射,裸露的臂上腿上,时常纹着狰狞的海蛇或青色的船锚。
    这时前院里一大群男人涌了进来,大多衣着光鲜,但穿衣风格粗犷,老远就有人嚷嚷着:“二大爷呢?昨晚的事情怎样?”
    一群小厮迎了上去,将这些人引向前厅,这些人也熟门熟路的样子。太史阑猜着想必便是这城中其余势力的头领们,城中势力林立,以海鲨团最庞大,其余势力多半依附着海鲨团,被逼或者自愿着共同进退。
    看样子这些人并没有完全对她的到来无动于衷,这一大早果然来了海鲨府议事,而且听他们口气,昨晚真的去夜袭了,还好像都有份参与。
    不过她注意到,问出这句话的人,立即被身边人拉拉衣角,悄悄指了指人群中一个蓝袍男子,那个问话的大大咧咧的男子似乎醒悟到什么,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太史阑目光很自然地落到这男子身上,这人看起来和众人有点格格不入,脸色也没其余人风吹日晒得粗糙发黑,衣裳也更讲究些,独自一人走在一边,脸上有种既骄傲又落落寡欢的神情。
    看刚才那几人的神态,很明显昨晚的事情不是所有人参与的,最起码这个蓝衣人没参加,所以众人要瞒着他。
    势力群体是很忌讳存在不同路的人的,出现这种情况还没有将人撵走,说明这人势力也不小,众人,包括海鲨,都对他存在顾忌。
    太史阑将这人暗暗记在心里。
    这群人旁若无人嬉笑向前走,一个男人忽然跳上石堆,撬开一只生牡蛎,一口便喝了个干净。
    太史阑顿觉恶心,差点又吐了出来。
    她一想呕,身子忍不住一弯,本来她们几个避在一边不显眼,这一弯顿时引起了别人注意,当即就有人看了过来,道:“喂,那婆子你……”
    忽然一人笑道:“兄弟们来得早啊。”
    众人回头,便看见一个锦衣男子,立在众人身后,不知道来了多久,日光从对面射过来,将他脸上的半截狰狞的白铜面具射成一片虚无的白,那片白之下却有一抹线条优美的唇,和线条更为优美的下颌。
    此刻那唇一抹淡笑的弧度,对着众人。
    众人都一惊,随即笑道:“铜面龙王来了!正好,二爷正说要去请您。”
    太史阑皱起眉。
    她在资料中看到过铜面龙王,静海行省新近崛起的海上势力,来路不明,却势力雄厚,乍一出现就以犁庭扫穴之势,收服了静海十七岛的海盗,占据了静海海面的小半壁江山。而且作风强硬,在海鲨不满他的凶暴出手干涉之后,还和海鲨硬碰硬来了一场,双方平分秋色,最后也不知怎的,一来二去拜了把子化敌为友,现在隐然也是静海城的大势力,可以排上第三。
    第二是原先静海的百年老族端木家,原是本地土著的酋长,家族中曾出了三任总督,五任城主,至今仍然拥有相当高的人望。只是海鲨等人三十年前横空出世,和海盗和海外势力相勾结,渐渐挤兑得百年世家势力衰微,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凭他家的人望,海鲨就不敢轻举妄动。本地民风彪悍,大小势力林立,端木家不能再占据上层建筑之后,便转而合纵连横小势力,另组成了一个秘密的“海盟”,多少也形成了对海鲨这边的制约。
    那铜面龙王一出现,便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刚才注意到太史阑的人也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丢开这事去讨好龙王。太史阑三人暗暗嘘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嘘完,忽然一个男子跑过来,一把抓住花寻欢的衣袖,道:“老婆子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是不是前头有什么洒扫的活计要你做?正好我这边也有事缺人,你过来帮忙吧。”说完拽着花寻欢要走。
    三人都一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还真遇上了婆子的丈夫,更倒霉的是在这一群人面前撞上了。
    花寻欢一怔之后毫不犹豫,一脚就踢在了那家伙的裆里,“老混狗子!老娘后头守了一夜,好容易半天假给睡觉,你还扯着老娘干活!”
    太史阑和苏亚冷汗滴滴——糟了!
    那家伙捂着裆惨叫一声,道:“婆子……你……你……大白天的留点面子嘛……”
    太史阑和苏亚目瞪口呆——这样也行?
    只是虽然混过了婆子丈夫这一关,但花寻欢这凶悍的一脚还是又引起了人注意,人群中有人笑道:“海鲨府里的人儿真是越来越凶悍了,一个婆子也海蜇似地辣,马上我问问二爷,怎么调教的下人?”
    那铜面龙王忽然对那捂着裆的婆子丈夫招招手,道:“海碰子,和你婆娘纠缠什么?过来,去帮我做件事。”
    日光下他的手洁白修长,手型优美,姿势优雅,姿态满满贵族气息。指上不大不小的藏蓝色海玉扳指如一双巨大的眸子幽幽一闪。
    那海碰子立即不管自己婆子了,乐颠颠地过去,其余人羡慕地瞧着他——谁都知道龙王出手豪阔,给下人打赏极其大方。
    龙王道:“我有个烟袋忘记拿了,你去门口和我的伴当说一声,让他回家给我拿过来。”说完随手抛出一颗足有拇指大的金珠。
    海碰子慌忙伸出双手接住,眼睛都被金光炫出了漩涡,晕了半天之后才喜滋滋地道:“是!小的这就去!”
    众人都有些咋舌——不过走几步路传句话,给这样厚的赏赐!这一枚金珠,足够小康之家五口生活两年!
    往日龙王赏赐也厚,但也从没这么大手笔,顿时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当即就有人酸溜溜地开始调侃,龙王也不生气,一边应答一边微笑伸手道:“请,请……”自然而然一边聊,一边将人群带开了。
    他一边走,一边有意无意回头扫了一眼,目光从太史阑身上掠过,随即回过头去。
    深黑的海石旁他的背影颀长挺直,迥异于那些粗壮的汉子,这让他身影显出几分孤清,便纵身在众人簇拥之中,也似游离于人群之外。
    人群散去,三人才舒一口气,花寻欢抹一抹一头汗,道:“奇怪,这次进城是不是撞大运,到哪都有人帮咱们,这个龙王又是什么路数,瞧这模样也在帮咱们呀,还是他就是隔壁那位?”
    “你还说呢。”苏亚瞪她一眼,“你刚才也太鲁莽了吧?这要人家平日里不是这样,立即就得穿帮。”
    “我有什么办法,给他一拉就立即露馅。”花寻欢笑嘻嘻地道,“我也是听说这边女人凶悍,昨晚听壁角就知道这婆子不是省油灯。可给我蒙着了。”
    “这也是能冒险的事?”苏亚皱眉,“你想不到大人安危?”
    两个女人眼看又要吵起来,太史阑挥挥手,两人便都闭嘴,回头一瞧太史阑,犹自瞧着铜面龙王背影,眼神复杂。
    看见两人询问的眼光,她才转过头,又恢复了面无表情。苏亚花寻欢一看她那模样,就知道她有心事,但太史阑的心事从来自己消化,她们也不敢问。
    太史阑瞧瞧那些人行进的方向,点了点头。她已经发现了,这种海盗出身的土豪,治家规矩远远没有内地豪门来得森严,婆子丫鬟们白天是可以自由出入所有地方的。
    今天所有人都在前堂“海鲨堂”议事,想必议论的是如何给今天到达的总督大人一个下马威。
    太史阑三人跟着过去,掩藏在回廊下,等着外头的动静。
    不多时就看见一个黑袍汉子,前呼后拥地过来,往前堂去了,随即堂里一片桌椅挪动的声音,想必是那个二爷到了。
    这个二爷是海鲨老大的弟弟,他不在家期间便掌管城内和府内的事务。
    太史阑借着廊下一处礁石的遮掩,靠近堂边,里头人说话声音很大,嗡嗡地传来。
    “听说新总督已经到了,正在进城。”
    “哦?有没有再下帖子要求迎接?”
    “没有!哪有那个脸?这要连下三道咱们都不理会,她直接可以在城门前打道回府了。”
    “要我说她就不该来。一个女人,当着以为自己有几斤几两,敢掺和咱们静海城?怎么不去查查,前头多少人栽在这里?咱刀尖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擦干呢!”
    “听说这也是个厉害人物,短短一年就做到总督的你听说过?还是武将出身,带过兵的,也别太小看了。”
    “呸!什么武将带兵!女人上位靠大腿!我倒听说她和晋国公有一腿,容家本就是军中旧部多,势力雄厚,她不过借了容楚的力。咱们都是做老大出身,谁不知道万事开头难,一个女人,就算本事通天,这么短的日子,凭什么号令那么多的部众?”
    “争什么呢?只要她还是人,就别想在我海鲨眼里搅沙子。手眼通天又怎样?她才带多少人?有兵吗?有将吗?我也听说这是个硬碰硬的女人,硬碰硬好啊,她那一千多人拿来碰咱们数万儿郎?哈哈哈哈来啊。”
    “咦,说到兵将怎么觉得今天少了一个人,折威那位黄元帅呢?”
    “他说最近伤风,不来了,这人做生意一把好手,别的事也就这样,再说怎么都算朝廷的人,不来也罢。”
    “天纪军的纪少帅听说最近也要来了。天纪倒是识相,把麾下将士派到远海巡逻,一点碍不着咱们的事,哈哈!”
    “说到这个,和诸位兄弟们通个气,等我家大哥回来,那件事咱们便该好好商量了。”
    室内一阵沉默,半晌有人咕哝道:“兹事体大,再说……”
    “端木成!”那海鲨二爷冷笑道,“你每次都这句话,是打算和我海鲨家,和我静海城大小三十八家首领决裂吗?”
    厅内又是一阵沉默,隐约似有呼哧呼哧愤怒的喘息。
    随即一声高喊惊破了这一刻尴尬又紧张的气氛,有人叫道:“二爷!总督仪仗到门口了!说要来拜会您!”
    “什么!”里头似乎有打翻碗盏的声音,砰一声后堂对着门廊的门被风吹开,太史阑正看见那黑袍汉子站了起来。
    其余两边座上的人也面有惊讶之色,转身探头对门口方向瞧。
    黑袍汉子有点紧张地道:“总督仪仗怎么会先来这里?仪仗可齐全?那些人可狼狈?人多不?”
    “人不多,仪仗也有点乱,还押着很多大箱子,现在外头百姓正挤着瞧呢,都说现在的总督一任不如一任了,这位新任总督连自己的府门都不敢去,直接来拜会咱们爷了。”
    那海二爷愣了半晌,忽然哈哈一笑,笑声狂放。
    “干他娘!”他踌躇满志地对所有人道,“还说什么厉害,什么强悍,女人就是女人!看,自己府门都不敢去,直接来舔老子脚了!”
    座上人随着大笑,得意附和,却也有人缓缓低下头去,喝茶。
    一个是铜面龙王,他流光绮丽,大而深远的眸子,有意无意地瞟了堂后一眼。
    一个是端木成,脸色苍白,神情愤恨,将脸埋在茶水的雾气里。
    “既然来拜会爷,爷去亲自迎接岂不是落了身份?当然也要给新总督几分面子,她这么孝顺识相,不给她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嘛,来人,大开中门,迎总督大人进来。”
    随即他傲然又坐了下去,道:“让她到这里来见我。”
    众人都笑嘻嘻坐着,讨论着新总督的识相。太史阑探头瞧瞧,几个婆子拎着茶壶等在后堂门边,随时准备给客人们添水。
    太史阑对苏亚和花寻欢做了个准备的手势。
    海鲨府门外已经围了很多人。都是来看热闹的,以往历任总督虽然最终都被静海城扭成绳的势力给抽趴,但那都是后来的事,在到任之初,这些总督都端着朝廷的体面尊严,从来都是等着这些地头蛇去拜会,万万不可能自己先来海鲨这边迁就。今日总督一进城门,自己总督府都没去,就先奔海鲨这里来,顿时引起了轰动,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
    人群里不少人指指点点,摇头叹息,都觉得这总督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静海的乱象不要指望能被拨乱反正,海鲨今日得了这般面子,日后气焰也必然更加嚣张。
    海鲨府的人因此得意非凡,急于要让全城的人瞧见今日的荣光,不仅大开中门,甚至下令将挡在正门口的照壁搬开,那照壁是移动的,雕着飞龙罩海图。
    照壁一开,直对正堂,眼力好的就可以看见正堂里的静海大佬们。一队汉子冲出去,手持梭枪,将看热闹的百姓隔在安全距离之外。
    眼看着总督仪仗停在门口,一队护卫围着总督的车马,两侧的是长林卫,这些从丽京出来的,身为内五卫之一的护卫们不知内情,脸上有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不满。
    最前头站着太史阑的几大护卫,火虎于定雷元以及杨成。各自捧着一个大箱子,在众目睽睽下从容地道:“请通报海鲨府,我们总督大人有礼相赠,请容我等先入内送礼。这也是我们丽京上门拜会的规矩。”
    海鲨府的人并不知道丽京规矩,但对总督的礼物有天然的戒备,当下飞奔去报海二爷,海二爷听着,浓眉一皱,随即冷笑道:“他们敢送我们不敢接?你们先在门口接过来,掂掂份量,看他们玩的什么花样!”
    传报的人出去了,当即有人上前道:“既如此,我家二爷多谢总督大人好意。”伸手便去接那盒子。
    火虎等人也便坦坦荡荡放手,对方接过盒子,只觉得盒子虽然大,却轻,不像金银珠宝,却也不像什么武器,隐约似乎闻到有点呛鼻的味道。当下便猜,分量不重,又有味道,莫不是药材吧?
    厅堂内的大佬们看火虎等人坦然放手,自己的人安全地接了过来,也便放心了许多,海二爷高兴得满面红光地站起来,一边道:“让我等见识一下总督大人的礼物。”一边道:“总督大人怎么还不出来,哦,是我等粗人失礼,总督大人是女子,不太方便,快去找几个婆子,请总督大人下车。”
    太史阑听见这一句,立即带着苏亚和花寻欢窜上回廊,笔直地走了进去,走在中间的苏亚几个肘拳砰砰捣翻了几个正要放下壶去搀人的婆子。走在最后的花寻欢胳膊一扬,手臂上绑着的弩弓对准了回廊后头侍立的人,示意他们噤声。
    三人从后堂出来,这时堂上的人注意力都在这礼物上,只有那龙王忽然抬头,对这边深深瞥了一眼。
    太史阑三人一出,走在最后的花寻欢手臂一扬,火虎忽然大声道:“海二爷既然不放心,那就让我等打开给你瞧瞧!”手腕一翻已经多了一副弓箭,他飞速拉弓,铮地一箭飞射,啪一下射散了一人手中的盒子。
    那人正迈上台阶,这一射冲力巨大,盒子散开,蓬蓬地白灰漫天飞散,顿时迷了他的眼睛,他惨叫一声去揉眼睛,却听见砰砰几声,盒子里似乎掉出什么东西,随即便是一阵惊呼尖叫,这人心慌后退,脚下却踩到什么东西,圆圆的,骨碌碌乱转。
    外头的叫声已经翻天——“人头!人头!”
    几个人头从那被射翻的盒子里滚出来,沾满石灰,面目狰狞。
    这一下事出突然,连海二爷都被惊住,一颗人头滚过门槛,正到了他前方不远,眼睛直勾勾地似在盯着他,海二爷惊得嘴一张,一声“金老二死了!”险些没喊出来。
    这时所有人都离位而起,开始发布各种命令。
    这时太史阑正走到了海二爷的身边。
    海二爷张开嘴,她霍然一个转身,一样东西啪一下砸进海二爷的嘴里!
    “答”地一声,几颗牙齿飞了出来,海二爷“嗷”地一声,那声“快退”的命令就没能出口。
    然后太史阑已经窜了过来。
    她纵身跃起,伸手一抽,满室的人都觉身后忽然一亮,一转头便见漫天的光。
    刀光!
    雪亮的薄刀,贴在背后薄薄一层,肌肤也似,抽出来迎风一抖便笔直。刀光一亮,在半空里划开一道极细的白线,“哧”一声,劈进了海二爷的胸腹之间!
    海二爷后退的身形霍然一顿,衣袍翻裂,裸露的胸腹间也出现一条细细的白线。
    厅堂内忽然什么声音都没了,外头还没看清情况的百姓的嚷叫声虽然还在继续,但也好像忽然远了。
    众人心惊胆战地瞧着那道白线,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想用眼神的针,将那道要命的线缝起来。
    然而裂开的生命,永无弥合的机会。
    眼看着白线慢慢扩大,先现出一抹微红,然后是淡黄色,再然后是更红更艳的血肉之色,一点点的翻出来,再然后……
    一些要命的东西涌了出来,一地狼藉。
    海二爷发出一声奇怪的长吁,身子向后一倒,瘫在座位上不动了。
    刚才他还高踞这座位上不肯动,志得意满地等着太史阑的“拜见”,如今他可真的永远都坐在这里动不了了。
    满堂无声,极度震惊之后的失声。
    外头也渐渐安静下来,被这一刻的可怕气氛所感染,随即有人终于发现了不对,惊叫“海二爷死了!被劈死了!”
    这一声仿佛将一个噩梦唤醒,又是一阵嘈杂的嚷叫。
    厅内众人还在呆呆瞧着太史阑——一个婆子造型的女子,仿佛从地下钻出来的幽灵般忽然冒出来,手持薄刀,一刀劈了海鲨最爱重的弟弟!跺跺脚静海城乱晃的海二爷!
    太史阑却忽然一转身,“哇”地一声便吐了出来。
    太恶心了!
    她这个时候真是吃不消这种场景。
    众人傻傻地看着她——刚才还女煞星一样威风凛凛,转眼蹲在血肉狼藉里呕吐,这形象转变落差也太大了……
    太史阑吐了几声,忽然看见面前一双靴子,她一惊抬头,面前的是铜面龙王。
    他比其余人更早恢复,无声无息地便走了过来,花寻欢和苏亚警惕地护卫着太史阑,武器和暗器都对准了他。
    他却没什么动作,衣袖一垂,随即又退了回去。
    他离开后,太史阑在地上发现一颗紫金色的药丸。
    苏亚和花寻欢都用眼神警告她不要随便吃药,她犹豫一下,拿起药丸,拈了一点放进嘴里。
    刚才那种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顿时好了很多。
    她心中暗暗感激,这时候如果没有一个好身体,就不能维持之后的气势,那她这临门一刀的效果会减弱很多。
    她吸一口气,面无表情站起身,一脚踢开面前那堆心的东西,大步向上走。
    于此同时,一直拎着一颗心的火虎等人,也冲进了院子,包围了厅堂。
    太史阑走上正座,一把推下海二爷的尸体,那人偌大的身子沉重地栽倒在她脚下。
    太史阑淡定地在正中的犹自染血的太师椅上坐下去。
    她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接过花寻欢手中的布巾,擦掉了脸上的胶泥,扯掉了假眉毛之类的易容物品,扯开了外头的婆子灰衣,露出里头一身黑色的劲装,劲装的质料低调却高贵,袖口绣着银色的云纹。
    众人呆呆地瞧着她变脸,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有些人已经渐渐了悟,眼底浮出惊讶之色。
    太史阑大马金刀地坐着,挥挥手,苏亚居然还给她上了一杯茶。
    她高踞上座,脚踏尸首,在满地血腥气中,慢慢地喝了一口茶。
    厅堂里外,万众无声,众人凛然看着这样一个女子,横空出世,刀劈大佬,高举上座,俯视众生。
    苏亚微带嘶哑的声音响起。
    “诸位,见到新任总督大人,为何不拜?”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29:02
    第二十七章 铁血总督
     更新时间:2013-10-28 8:32:51 本章字数:11262

    “诸位,见到新任总督大人,为何不拜?”
    ……
    又是一瞬窒息般的安静。
    一霎之后厅堂里的人在抽气,厅堂外的人在惊呼。
    “新总督!”
    “新总督竟然已经早来了!”
    “总督杀了海二爷!”
    ……
    厅堂里的静海地头蛇们早已呆了——万万没想到,想象中还在车内,奴颜婢膝来讨好海鲨府,妄图在夹缝中求生存,因此被他们蔑视的总督,其实根本就没打算让步。
    这个女总督,竟然半路截杀了截杀她的人,还兵分两路,一路护卫仪仗继续慢慢走,麻痹他们;一路则由自己亲身改装,冒险入海鲨府,里外应和,双管齐下,一出手就杀了海二爷!
    何等的智慧心机,缜密可怕!
    听说过她狠,揣测过她的狠,今日对着满堂鲜血,一地人头,被开膛的狼藉的大佬尸首,才知道太史阑的狠,永远超越想象!
    满堂的人便还有斗志,此刻也被眼前景象震慑,更被高踞上座,对着这地狱般景象面不改色的总督大人震慑。
    大家已经忘记了她刚才的呕吐,只记得她凌空下劈的决断,和此刻俯视终生的淡定。
    这才是真正杀人如麻的大将,魔神般的冷酷。
    太史阑稳稳地坐着,十分感谢那神奇的药效,此刻她的状态和威严,也是这整个计划里的重要一环,失了气势,这第一步的压服就打了折扣。
    她将一杯热茶慢慢喝完,平复翻涌的气息,才掀起眼皮,冷冷又看了一圈。
    今日海鲨堂上,聚集了静海城最重要的势力首脑,而最关键的是,海家也有海家的规矩,这些人进入海鲨堂,是要解剑的。
    没有武器,就没有了底气。
    但是无论如何,这起身一拜,还是在静海城真正的最高议事中心海鲨堂一拜,其所包涵的意义太重,就等于是静海城的所有势力,今日一见,就被新任总督折服。
    日后便是想要搞什么事,今日当众这一拜已经输了气势。
    江湖上气势尊严比什么都重要,今日众人就算心惊,就算想要保命,但这领头起身一拜的勇气,还真令人踌躇。
    谁在海二爷尸首前领头拜总督,谁就是回归后愤怒的海鲨的仇人!
    众人想到这一点,都激灵灵打个寒战。
    海鲨这个人,这些年老了,不出手了,很多事交给了海虎,甚至还会跑到女婿家养老,但这并不代表,众人会忘记他的可怕与凶悍。
    这是个凶名垂静海三十年的头号人物。
    三岁丧父五岁丧母,丧父和丧母那两年,都恰逢海涸,所谓海涸并不是指大海干涸,而是人为造成,是海上零星势力联合起来禁海,驱逐渔民,不允许渔民下海捕鱼,被到处驱逐的渔民很多人饿死,尤其是孩子。但海鲨活了下来,后来有传说说第一次海涸他和母亲吃了父亲,第二次海涸他吃了母亲。
    十三岁的时候他带着本村的渔民,自愿为一个海盗窝做海上向导,然后寻机会杀了那老大,杀掉了所有的海盗,把那窝里所有的女人都玩遍,再扔进海里。
    十四岁的时候他接了一个南洋大客商一笔大生意,为他下海捕捞名贵的巨型海珠,双方交付钱物时他看上了那客商富可敌国的家产以及他美丽的女儿,将富商杀死,夺了他的一切,自此换他富可敌国,用沾满鲜血的第一桶金建立了他的海上王国。
    他的王国里没有惩罚,只有死亡,错的代价就是死。但他也是打赏最为丰厚的主子,跟随他的老将,如今也都富可敌国。
    他每天生吃海胆,睡觉永远不用棉被,呼噜声响得声震十里,看似熟睡如猪,但曾有个宠妾和他开玩笑,半夜赤脚摸到他床边,他前一刻鼾声如雷,下一刻跃身而起,伸手一抓,生生拧下了她的头颅。
    一个经历多年搏杀岁月,早已被所有敌人和朋友害怕,被心惊胆寒承认那是个真正毫无人性的凶神的男人。
    没人性,有时候就是没弱点。
    这样的人,谁敢得罪?
    太史阑看着底下那片静默,她看出他们已经开始怕她,但好像更怕另一个人,一个根本不在场的人。
    根深蒂固主宰静海三十年的老海鲨,果然是一条最凶狠的海上霸王。
    太史阑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她不能杀太多人,静海城自有其平衡,静海城的力量她根本不想伤损太过,因为之后她还要依靠他们对付东堂。
    她要的是降服不是杀戮。
    但此刻,如果这些人真的不肯降服,她骑虎难下,也只好继续杀戮下去。
    太史阑对火虎使了个眼色。
    火虎慢慢后退一步。他身后是马车,马车里,是太史阑的绝大杀器,可以连发的神工弩,南齐只有她这里有。
    这还是南齐军事上的一个秘密,她提供的那一小块奇铁,虽然少,却真的用处极大,容楚拿去后发现,只要在一大锅金属熔汁中放入一点点那种物质,就可以改变整个熔炉里金属的性状,练出来的铁,就能经得起神工弩机簧无比强劲的力道。
    有这东西在手,组一支强军便指日可待,不过看容楚的意思,这东西虽然可以用得很节省,但终究还是会耗完的,他并不打算拿出来推广全军,只打算在关键时候作为秘密杀器。而且这种物质适合用作暗器或箭矢,具有惊人的张力和速度,但用作刀剑并没有什么特别,而暗器和箭矢是损耗性武器,所以他也在安排军中巧匠重新设计图纸,看能不能研制出非损耗型武器,不要浪费这天外之宝一分一毫。
    但是神工弩一出,死伤太剧,难免要打破此刻静海城的平衡,竖敌太多。
    太史阑在座上犹豫,心内杀气散发,厅堂里的人也能感觉到,面色都紧张起来。
    外头开始短兵相接,海鲨府的护卫们同时也大多是惯行海上的凶悍大盗,知道主子被杀,震惊愤怒,悍然出手,太史阑这边却是有备而来,长林卫如潮水般涌进,列阵对敌,内五卫装备精良,又抢占先机,几个回合之下,庭前海鲨府的人死伤一地。
    厅堂中的人开始坐不住,杀戮在前,血色逼眼,然而还是没有人动。
    太史阑眼神慢慢递向火虎,火虎犹豫一下,退后一步。
    太史阑心底叹口气。
    今日大开杀戒,日后便不能善了,武力震慑诚然有用,可是过刚易折。
    她一向不怕杀人,但并不爱杀人,她只喜欢决然杀最少的人,来达到最大的效果。
    车子微微向前,装了沉重神工弩的车身,立即将青石地面压裂。
    众人脸色大变,霍然站起。忽然有人快步向前来。
    太史阑一怔——对方衣袂飘飘,身材颀长,赫然是铜面龙王。
    “原来总督大人已经到了。”他沉声道,“我等有失迎迓,请大人恕罪。”说完深深一躬。
    太史阑盯着他,眼神意味复杂。
    谁先来打破僵局,也不该是他。
    随即她便笑了,亲自下座,扶起铜面龙王,“是龙王吧?久仰,日后本督在此处,还得仰仗龙王帮衬。”
    “不敢,我等荣幸。”铜面龙王答得简练,微微直起身子,接住了她的手。
    太史阑一怔。
    男女有别,她的扶只是虚扶,并没打算真的靠上他的手,谁知道他的手一抬,竟然将她手指给握住。
    他的手骨节修长,掌心微凉,将她的手指紧紧包容在掌心,竟然是一个沉迷而不愿放松的姿态。
    太史阑再次看见他衣袖深处掩着的疤痕。
    她眼神一低,淡淡道:“如此,最好。”将手慢慢抽出来。手指完全抽出时,她看见他的手掌微微一握,似待挽留。
    他握到了四面带着血腥气的空风,似有些怅然地攥拳停留,随即一笑,无声地退了下去。
    两人这手底官司,除了站在面前的苏亚和花寻欢谁也没看见,苏亚花寻欢先是惊愕,随即若有所悟。
    有了地位较高的铜面龙王带头,众人都舒了口气,海鲨的怒火自此有了龙王首当其冲,谁也不愿再拗着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都依次上来参见。
    每拜见一个,火虎便高声唱名,外头便响起一阵欢呼。
    被唱名的静海城地头蛇们虽然觉得恼火没面子,但也暗暗心惊,这位女总督果然是备足了资料来的。
    回头想想,一个女子,敢于亲身冒险入虎穴夺虎子,胆识智慧非常人可及,被她拿捏也没什么丢人的。
    众人很快参见完毕,太史阑平平静静抚慰几句,苏亚和花寻欢就在他们参见的时候,旁若无人地收拾了海二爷的尸首,众人瞧着这两个女子同样毫无伪饰的平静,都从心底寒了上来。
    看手下一样可以看出主子风格,太史阑的女属下都这么杀气睥睨,难怪她短短一年所向披靡。
    薛暮辛站在太史阑身侧,手里拿一个名册,每个首领上来唱名拜见时,他便在册子上点划,众人瞧着他批点并不按顺序来,这说明不是总督大人在核对人数,说明总督大人这个册子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来排列的,但到底是什么方式?地位?肯定不是,众人在静海城早已地位分明,参见也是按顺序来的,册子如果按地位排序,那就是顺着下来。那么财富?或者,忠诚度?分出可以拉拢的,还是必须剿杀的?
    这些江湖老鸟,知道但凡这种铁血总督上任,整合当地势力时,必然是一手蜜糖一手大棒,拉拢分化和血腥镇压双管齐下,现在就不知道谁是她眼里可以争取的对象,谁又是她必须要处理的敌人?
    众人这么想着,又开始紧张,坐姿各种不自然。
    太史阑冷眼望着,眼神平静心底讥诮——她一路孕吐,根本还没来得及做功课,这册子是空白的,她让幕僚做个样子而已。
    一个做样子,就吓得这些人眼神浮动,看来世上真的没有铁板一块的抱团势力,有的只不过是强权压迫下的暂时妥协,那就好办的,要拆分这样的势力,只需要更强的力量和更狠的手段便行。
    她玩完了自己的心理战术,示意薛暮辛将册子收起,众人的眼神滴溜溜顺着册子滚了一圈,对她态度更加恭敬了些。
    “此地杂乱,气味不佳。”太史阑淡淡道,“诸位也不必再留了,稍后本督会宴请当地名流,请诸位务必赏光。”
    “一定一定,荣幸荣幸。”大家都连连点头。
    “总督府日后需要仰仗诸位甚多,也需要和诸位之间有位联络召集的渠道,诸般安排也可以方便些。”太史阑又道。
    众人都紧张起来——新总督今日的行动,已经表明她绝对不会和海鲨府同存,海鲨府必然是她要剿杀的对象,那么她就会选择一位新的主事者,来将静海城的势力重新洗牌。
    今日之后,不可一世的海鲨府,就要被新的不可一世的总督给强力抹去。
    而取而代之的新主事者会是谁?
    众人目光都投向铜面龙王,他本身势力足够,先前态度暧昧,众人都疑他本来就是新总督安排的暗手。
    太史阑却看向了端木成。
    “久闻端木家百年老族,德高望重,族中有数位祖辈曾戍守静海,深受民众爱戴,想必日后可为静海城中流砥柱。”
    这就是选择培植端木家的意思了。
    端木成喜出望外兼受宠若惊,连忙站起,深深施礼,“大人抬爱,草民岂敢辜负大人厚望!”
    众人望着他,有点羡慕也有点不以为然,多数人还抱持着观望态度——就算总督大人今日端了海鲨府,老海鲨可不止这府中一点势力,事实上他多年来雄霸静海,无人敢和他做对,府中早已警卫松懈。而他外头的兄弟数万,都散落在广阔的静海之上,他的女婿也是盘踞黄湾一带的海上黑帮老大,总督就算暂时趁老海鲨不在占据上风,但离将他连根拔起还太远。
    不过对于端木家来说,他家多年被海鲨打压,忍气吞声仰人鼻息,早已压了一肚子邪火,还时刻处于被吞并的担忧之中,卧榻之旁不容人酣睡,海鲨迟早要对端木家下手,如今终于有了机会,为此冒险一搏也是值得的。
    如此也便定了,太史阑抬抬手,有点倦地道:“既如此,今日便罢了,诸位自便。”
    众人都站起身,一时却不敢走,又想瞧着总督大人到底打算怎么对付海鲨府?
    太史阑从来不理会别人怎么想,看也不看那些人,一边下座一边淡淡吩咐身边的花寻欢,“将所有擒获海鲨府中人,登记造册后下狱,开官府公帖寻求罪证,落实之后甄别处理。”
    众人都吸一口气——审判权交给了百姓?这是一丝一毫也不给人逃生的机会!这些海鲨府的属下,哪个不是江洋大盗出身,哪个手上没沾了无数人的鲜血?
    “请问大人海鲨府怎么处理?”花寻欢问,“是要充公吗?”
    “一家府邸,占地如此广阔,这是浪费资源。”太史阑道,“烧了。”
    众人又抽气——好狠!
    “大人。”端木成犹豫一下,站起身来,“海鲨府按例虽应充公由官府处置,但海鲨建此府时,用料讲究,十分结实,烧毁也是一种浪费。草民建议,不如适当拆建,转为官用。”
    “你考虑得很好。”太史阑赞赏地点点头。
    她本来就不打算在城中放火,所谓“烧了”不过是一个态度,心中自然已经有了打算,道:“听说静海城中禁教育,竟然还没有学宫,这海鲨府大小,做个学宫倒也合适,就是建制有点区别。端木先生,劳烦你安排一下,即日起寻工匠,拆建海鲨府为学宫。此地在建成学宫之前划为禁地,除批准人员外任何人靠近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平平静静,却听得人人浑身一颤,端木成态度更加恭敬,“是。”
    “端木先生心系民生,本督甚为嘉赏。”太史阑凝视着他,“造福桑梓的乡绅,按例可以由各府上报总督,再由总督代为向朝廷请赏,端木先生回头和静海府尹说一下,上个请赏折子来。”
    “谢大人!”端木成喜出望外,深深躬身。
    众人这下真有点羡慕了。
    自古官民泾渭分明,这些草莽出身的大老粗,一旦有了财富和安定的生活,就开始向往高端的地位,而走上仕途是洗白家族,真正走向贵族阶层的重要途径。历来官老爷们也明白他们这种心理,在为他们请朝廷恩赏的事情上便分外拿捏,以此榨取更多的好处。
    像太史阑这样,随随便便就送出他们梦寐以求的官身地位的,还真是大方得少见。
    太史阑扫一眼众人神情,对端木成点点头,又看了铜面龙王一眼,他静默地坐在日光的阴影里,铜面具反射着一片虚无的光。
    太史阑没有再停留,走了出去,众人纷纷跟着相送,走到庭院正中,太史阑一停。
    她面前是一副巨大的照壁,海鲨家可以移动的迎门照壁。
    这照壁是海鲨家的招牌,也是海鲨家名闻静海的重要标志,据说是他连续剿杀海上数十家大小势力海盗,找到了一株海底沉香木的巨木,用来雕了这副飞龙罩海的照壁,这也是他真正奠定在静海行省独霸天下地位的一战。这照壁价值连城还在其次,更是他威权和地位的象征。
    众人屏息看着太史阑淡定的眼神——这位女总督又想搞什么幺蛾子?把这价值连城的照壁拉回去吗?
    确实,如此巨宝,谁不动心?
    有人便想讨好,自以为聪明地笑道:“此照壁是海底千年沉香木雕成,做过防水处理,价值连城,寓意美好,大人如果喜欢……”
    “我不喜欢。”
    那人一僵,傻傻地看着她。
    “寓意美好,海鲨府还是被抄;飞龙罩海,依旧没能罩得了自家的烂池塘。”太史阑淡淡地道,“来人,把这玩意给劈了。”
    众人:“……”
    好,好,没有最狠,只有更狠。
    这位女总督的思维,果然不是常人配揣测。
    于定雷元带人上去拆照壁,照壁木料坚硬,众人拼命猛砍,木屑纷飞,斑痕斑驳,众人瞧着那无比珍贵用一件少一件的沉香木照壁被砍得不成模样,心疼得脸上一抽一抽。
    “海鲨府多年来搜刮民脂民膏,奢靡无度,本督既然来了,自然要还百姓一个公道。”太史阑吩咐薛暮辛,“将所有海鲨府中值钱财物登记造册,发往公库,稍后处理。如有人在此过程中,中饱私囊——以贪贿罪论处。”
    “是。”
    “其余按律处理,发榜公布。”太史阑一边吩咐一边下台阶,“对了,海鲨府的所有女眷,另行登记,暂押总督府女牢。”
    “大人,总督府没有女牢……”
    “造一个。”
    “是。”
    众人听着,一边心惊,一边想着总督特意将海鲨府女眷拎出来单独关押是什么意思?海鲨府女眷美貌闻名静海,但这位又不是男总督。
    火虎等人刀砍了半天照壁,把那些珍贵的木料砍坏后,又架起柴来烧,顿时烟雾腾腾,沉香木的香气冲天而起,笼罩全城。
    所有的百姓都闻见了这股离奇的香气,蜂拥而来。
    太史阑便是在这样的火光中,香气里,迈出了海鲨府的大门。
    静海城的百姓,也是在沉香木的香气里,第一次看见他们新任的女总督。
    女总督身后火光熊熊,艳若红龙变幻飞动,越发衬得她眸子深黑面容沉静,岿然如屹立于浪涛边的礁石,又或是晚霞深处走来的神祗。百姓们仰首望着,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不敢相信新任总督竟然如此年轻。
    满城香气迤逦,那香气浓郁又深远,古老又深切,带着令人膜拜的神圣般的力量,伴随这样香气行来的女子,也让人心动神摇,不敢用言语亵渎。
    忽然有人沉默着深深拜了下去。
    更多人跪了下来,伏在满是鱼腥泥泞的冰冷地面,以额触地,低声喃喃,说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或者是祷告,或者是欣喜,或者只是内心深处难抑澎湃的发泄。
    那是一大片滚滚而去的浪潮,臣服在太史阑的脚下,她静静地立着,任风将黑发如旗扬起。
    ==
    景泰二年二月,静海总督、一等子爵、领静海将军衔太史阑,初入静海城,亲身入虎穴,灭盗匪,斩海虎,收首领、抄海鲨府、烧照壁,以雷霆万钧之势,在静海城所有势力面前上演了一出绝杀大戏,以最强硬的姿态,成功入主静海城。
    她也成为静海诸任总督中,上任最风光、出手最狠辣的一位。
    她第一天在海鲨府做的事,已经让人震惊,但很多人还想着,她后头是不是还打算留着一手,好和老海鲨讨价还价,没想到第二天,总督大人竟然真的将所有的海鲨府中男丁示众,并公开征集罪行,总督府门前一排站笼被站满,百姓围着骂了三天三夜,无数的鸡蛋烂菜叶招呼得那些家伙满身狼藉,每隔一个时辰总督府就要派人去站笼里收菜,不然那些家伙就会被满笼子的东西憋到窒息至死。
    站笼旁的用来收集罪状的箱子每隔半天就塞得漫了出来,需要人时时清理,总督府里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到处可见捧着文书奔跑的人员,更有很多人日夜关在屋子里,奔跑在城中,调查核实,分批审问。
    不跑不行,因为总督大人说了,所有事情要在三天之内完结,做不好的军法处事。
    三天之后,所有人都瘦了一圈,厚厚的卷宗也完成了,太史阑简略一翻,简单地一个过堂,便定了罪,在总督府外公布,随即大笔一挥——斩!
    海鲨府三百七十人,除少量罪不至死,单纯佣仆被甄别出来释放之外,其余人统统死罪。
    太史阑一边快马上报朝廷,一边下令——斩立决。
    这下有些人想动作,指望着太史阑还要报朝廷,还要等秋决的人都傻眼了,想不到这女总督说杀就杀,竟然不等朝廷勾决!
    太史阑才不等,她就是放个屁,她家蓝蓝都会说是香的。
    三日之后,所有案犯都被牵到海鲨府旧址,海鲨府门前正好还有个广场,三百七十人一排排跪满了广场,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
    最前面一个棚子,则坐满了静海官场的官员,从静海府尹开始,都早早到了——不敢迟到,因为总督大人会不高兴。
    所有百姓神情雀跃,所有官员如坐针毡。
    如坐针毡的还有静海城的其余势力,太史阑要求他们也到场观看,这些人瞧着往日称兄道弟的人此刻凄惨地跪在广场上,禁不住的一阵阵心底发凉。
    发凉的同时倒也庆幸,因为到目前为止太史阑还没为难他们,他们的鱼税和保护费还照样收着,总督府没有干涉的意思。
    这些人想着,总督大人不可能选择得罪所有人,对海鲨府下了死手,结下一个强敌也就够了,之后自然要对他们好些。所以虽然怕,但还算能稳稳坐着。
    因为存在这样的心理,所以这些人也没动过什么要劫狱或者帮忙捞人的想法,甚至在这几天内,通过各种办法还给总督府送去了厚礼,太史阑也毫不客气,一一笑纳,甚至还很有兴趣地拣选了一些礼物,分赠给景泰蓝和容楚,以及三公等人。
    这些当地半匪半士绅的地头蛇们因此更加放心——肯收就是一个和平信号嘛。
    他们不晓得,有些人心还是挺黑的……
    太史阑也准时到了,一身宽大黑袍坐在主座,她不爱穿官服,这种情况下就更不会穿了,她穿着一身宽大重锦长袍走过来的时候,满场无声,所有人投来的目光,不管是爱戴还是憎恨,是欢喜还是仇恨,都凛然而不敢直面。
    虽然一次杀这么多人,创下静海乃至南齐建国以来的处决人犯的记录,但太史阑也没有如临大敌地搞什么戒严和警卫,她只做了一件事。
    她把两架神工弩拖了来,往广场正面上方左右一架,所有人只要想救这些人,都在这两架神工弩射程范围之内。
    海鲨府被查抄时,应该还有一部分人在外办事,另外这些被处决的人也在外面有亲朋好友,虽然大多数人都不敢出手,但总会有一两个以义气为先的莽夫的。
    果然还没开场,就有人前来搅局,这边刚刚炮响,外头就是一声大喊,“刀下留人!”几条人影嗖嗖地窜了来。
    百姓哗然,兴奋无比向前挤,等着瞧这说书里才有的情节,太史阑却冷笑一声——听戏听多了吧?还刀下留人呢!
    她微微抬起下巴。
    “铮”地一声,属于神工弩独特的嗡鸣,撕裂空气的最强音。
    那些人的影子刚刚从人群中窜出,脚尖还没踏上广场边缘,就看见迎面似有黑光一闪,像天边的一道闪电,忽然就劈到了面前。
    没有思考的余地。
    那些人只觉得身子一震,随即就飘了起来,而在其余人的眼里,只看见黑光一闪,然后那些人就比来时更快地猛烈撞了出去,撞上身后的同伴,一连串地如糖葫芦串在一起向后一射,半空里划开一条深红的直线,像一笔永远没有止境的“一”。
    然而这个一是有尽头的,尽头就是死亡。
    “咻”一声,有人看见箭头从最后一个被串住的人背后穿了出来,带着一蓬血雨一闪不见。随即那些后窜出足足数丈地的人们,终于在人群之后砰然落地。
    没挤到最里面,在外头踮脚张望的百姓们,就比任何人都抢先看见了一场死亡。
    还是瞬间群杀。
    刹那间外围就多了十几具歪七扭八的尸首,每个人胸口都炸出一个拳头大的洞,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箭造成的,还只是一支箭。
    总督府的护卫飞快地冲出来,他们不是来收拾尸首的,他们是来捡箭的,这些箭虽然现在已经不算少了,但依旧每支都很宝贵。
    他们不需要在尸首上找,因为神工弩的特制箭从来都会穿身而过,飞窜出人难以想象的距离,只要跑远点就行了。
    这一箭的凶猛。
    所有人都凝固了,很多人眼睛还在直瞪瞪望着天空,因为刚才飞人那一刻的血雨刚刚落地,在洁白的广场上挥洒出各种诡异的痕迹。
    更多人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人来了,然后有人死了,其间好像那些飞来很快的人飞去更快,一霎眼就到天边了。
    官员们又尿了一批裤子,太史阑大皱其眉。
    不过她很满意,神工弩的效果,之前在海鲨府没展示成,这时候展示更好。
    外头很快收拾好了,太史阑对所谓“劫狱”一言不发,连表情都没有,如她的神工弩一般,根本不把这点事当事,挥挥手示意继续行刑。
    总督府紧急寻找了三四个最好的刽子手,这门职业不需要太多的从业人,所以三四个已经是极限,其余的便由太史阑麾下的高级护卫们充当,一声令下,人头落地,骨碌碌广场上滚了一地,鲜血交叉喷射冲上天空如霓虹,瞬间将广场血染,天际簌簌,落了一地的血雨。
    棚子外原本雀跃的百姓无声,忽觉生命的凛然。棚子外的官员们簌簌发抖,太史阑很快就闻到了一阵臊臭气息,她眼神冷冷一瞟,就有人将那些吓尿了的家伙请了出去。
    杨成等人站在棚子侧,观察着官员们的神态,稍后也会做记录并给太史阑参考。
    广场上专业的刽子手连砍几个头颅,刀刃翻卷,心理上也受不了,腿软请罪。太史阑一挥手,让自己的护卫上。
    她的护卫一上,所有人便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铁血,刀起刀落,毫不犹豫,砍瓜切菜,人命如草。
    一蓬蓬鲜血弯折成各种弧度,弹身、扭曲、溅射、铺展……连贯的血虹和细碎的血滴糅合成一幅幅别有韵致的画面,每幅似有近似,其实各自不同,那些属于人体精华的最鲜艳的颜色,被同样鲜艳的淡金色日光折射成琉璃色,炫得人眼花。
    又或者这是一场杀戮的烟花,在盛世到来之前,作为黑暗的结束序曲。
    杀人杀成这样,简直成了艺术,看到最后,所有人最初的恐惧也忘记了,盯着那些刀优美的落下轨迹目不转睛。
    嚓嚓嚓嚓,快刀斩乱麻,一刻钟人头解决干净,护卫们迅速收刀,有人还四面瞧着,寻找是不是还有没落地的人头,那眼神居然有点不过瘾。
    那眼神瞧得四面的人都毛了。
    可怕的总督,可怕的护卫。
    传闻里这不是普通总督的普通护卫,是经过十几场大小战役的真正士兵。
    有些人终于开始信心动摇——这样的一群人入主静海行省,海鲨真的还有翻身的机会?
    三百七十人头落地,早有备好的马车将尸首都拉去了乱葬岗,海鲨府里除了几位高层跟着海鲨去了黄湾岛,以及海二爷之外,其余少有成家的,这些野惯了的山海之盗,并不喜欢受家室之累,这让太史阑少了很多麻烦。
    尸首一拉,海鲨府院子里的池子引水一冲,过了一夜,干干净净,昨日的杀戮好像没有过,只有那些石板缝被浸润成鲜红的缝隙,告诉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还有静海城里忽然转好的治安、忽然减少的欺压敲诈绑架杀害,告诉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把海鲨府收拾了,下一步太史阑就转向了静海官场。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29:14
     第二十八章 容楚的噩梦
     更新时间:2013-10-29 8:56:42 本章字数:10455

    静海官场严格意义上已经不是官场,是海鲨府的奴才,现任的静海府尹虽然是朝廷派去的,但早已和海鲨府一个鼻孔出气,不这样也不行,海鲨府不会允许不听话的人活着。
    当然,现在太史阑也不会允许不听话的官儿留着。
    她当初来静海,按理说就该静海府尹带着全城官员以及士绅出城十里迎接。府尹自然没有,她的车队遭受夜袭,事后连个出面查办的人都没。她到了静海城先去拜会海鲨府,这位府尹倒是很快地来了,但走到半路听说海鲨府出事,当即就回去了。之后第二天才来她的总督府拜见,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在摆架子。
    太史阑处理这些人很简单,就是直接将审问海鲨府中人的部分记录下发给他们,这些记录都是海鲨府和官府的各种往来,谁谁谁贪贿多少。太史阑说得很简单,“经查诸位大人与此事有关,现请往总督府喝茶,就您及贵属贪贿事宜商议章程。”
    一时间“总督府请喝茶”成为静海官场闻风丧胆的第一可怕消息。
    去“喝茶”的,如果当即交代罪行,认输效忠,并给太史阑提供详尽的信息资料的,太史阑不再追究,责令退出赃款也就罢了。有些没有苦主的,来路不清的,或者数额不大的,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不肯去“喝茶”,或者“喝茶”时拒不交代的,她和之前海鲨府的属下一并处理,在衙门门口开设“投诉箱”,百姓可以投递状纸,不过她和武则天不一样,武则天风闻奏事,不需举证,由此造成很多诬告,更造就了一批著名的酷吏。太史阑却在布告中说明,所告之罪必须提出相应证据,并加以署名,总督府会替告状者保密并在案情查实后予以保护,但诬告者将以其所告罪名同罪。
    如此便杜绝了一部分人想利用官府力量打击敌人的可能,一瞬间静海官场的人也纷纷落马。
    但人人以为必定会倒霉的静海府尹却似乎没事,他也曾被请去喝茶,喝完茶却安然无恙地出来,继续做他的府尹,这让很多人心思瞬间又活了,底下小动作做成一片。静海府尹喝茶回来后,也活动频频,太史阑并不理会,只让人私下盯紧。
    这些事忙完,又是两个多月,太史阑的精神好了些,不再那么嗜睡,但反胃的情形并没有好转,依旧吃不下什么。很让苏亚等人焦心。
    太史阑却还没有太多精力去操心自己肚子里那个,她稳定静海城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真正把军权收到自己手中。
    目前静海行省属于战备状态,朝廷抽调外三家军中的天纪和折威两军部分兵力驰援,组成新的“援海”大营,连同本地驻军以及静海水军,都会在战备期间暂时受太史阑节制。但这个“援海”大营虽然早早就有下文要组建,却一直没能组得起来,等着新任总督去整合,换句话说,她使用的军队将会非常驳杂,分属于不同的将军治下,这是将领们最怕遇见的一种情况,各有统属的军队联盟,很少能拧成一股绳,为同一件事情出力。
    被抽调的天纪折威两军本身就有主帅,很难抛开主帅听令于她,本地水军也早有统领,谁愿意交出权柄?而且她和两军主帅算是同级,也无法以势压服。更不要提她和纪连城本就是老冤家,纪连城只怕宁愿挥刀自杀,也不会愿意送她一兵一卒。
    正是因为静海水军成立太短,才导致无法独当一面,无法独当一面才会让陆军介入,军队组成成分复杂就难以驾驭,而此刻也就正是东堂攻击的好时机,再等上几年,静海水军扩充成熟,东堂的机会也就没了。
    傻子也知道这样的整合是最得罪人也最难办的事,所以朝中才会为此吵了无数天。
    太史阑自到来后,各家军队的统帅都采取了同样的态度——沉默避让。
    既不对她轰轰烈烈的清剿海鲨和官场行为进行干涉,也不参与,各地军队按兵不动,无人进入静海城。
    山不来就我,我就到山前去。太史阑从来不是一个被动等待的人,她给天纪、折威、水师统帅都下了帖子,邀请他们十日后赴宴。
    宴席并没有设在总督府,甚至没有设在静海城,而是选在了静海城外三十里,靠近黑水峪村的一处“海天台”,那里背山面海,台下有一片“刀岩”。所谓刀岩,是当地海边一种独特地貌,岩石被山风海水长年侵蚀,最后坚硬薄利,一片片宛如竖立的长刀,不小心碰上去就是一条和刀痕差不多的伤痕,那些被海风吹得皮肤最粗糙的渔民,也不敢轻易用赤脚片子去试那些可怕的岩石。
    在很久之前,这也是海鲨用来惩罚并处死背叛者的天然刑场,将受刑的人用渔网层层束紧了往里一扔,便如身受千刀万剐,最后在岩石片上风吹日晒,化为枯骨,坠落石下缝隙,以至于很多年以后,这些刀岩之下的缝隙里散落枯骨,有些已经和石头长在一起,难以分辨。
    这种地方,谁的大军都进不去,太史阑在此设宴意思很明显——我不会设下埋伏杯酒释你们的兵权,你们也别想带兵而来给我来个下马威,大家比的是各自的胆量,敢不敢海天台上赏枯骨,刀岩石间来一杯?
    帖子是发到几大军营的,但不知怎的,静海城的百姓却很快都知道了,大家都很兴奋,因为这么多年,刀岩越发锋利,真如刀山在前,已经没有人敢于穿越那片刀岩,到海天石上站一站了。
    如今几位大帅豪情大发,要到那里去喝酒,这真是何等波澜壮阔、笑傲江湖的“海天盛宴”!
    消息越传越烈,万众期待,人人讨论,到最后将军们就算想装聋也装不成,想不去也不敢不去——不去便成懦夫,千夫所指,连自己的士兵都瞧不起你。
    所谓民意绑架是也。
    是日,折威统帅黄万两翻翻帖子,抖了抖二郎腿笑道:“这女人越来越辣,老子欠下的帐看样子不得不还。嘿,妥妥儿的亏本生意!”
    是日,刚刚赶到信节岛天纪军驻地的纪连城脸色阴沉,将请柬一挥在地,“她玩多少花招,也别想从我手里夺走一个兵!世涛,你到时随我去!”
    是日,静海水师总统领乌凯展开了一封信,信是从丽京来的,信的内容是什么没人知道,乌凯的幕僚只听见将军长叹了一声,“国公,此事甚难啊……”
    国公爷此时还在写另一封信,是写给火虎的。
    太史阑这次离开丽京,没有再用他的任何护卫,容楚只好写信给火虎,希望能获得一些信息。
    信里也没说什么,东拉西扯,问些太史阑的生活习惯啊,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啊。
    他当然另外给太史阑也有信,生气归生气,关心还是要关心的,但却不问饮食起居,只关照她行事不可过急,不可太过强硬,得饶人处且饶人,万万不能将那一窝都逼急了联手起来对付自己。
    太史阑的“海鲨——官场——军队”三段式处理顺序,也是他的建议。
    容楚把信封好,想了想,又叹口气,命人在随信送去的包袱里再加上几只上好的千年人参,随即命加急送出。
    赵十三,哦不今年叫赵十四了,还没来得及把信送走,外头传来了咳嗽声,容楚抬头一瞧,老爷子严肃的脸和妹妹天真的脸都贴在他书房上头窗户上呢。
    容楚懒洋洋站起来,对父亲的方向躬了躬,又没骨头似地躺下去了。
    他自从太史阑走后,就说自己腰痛,又开始“养病”。
    容弥板着脸走进来,眼神却是无可奈何的——这个儿子,自从太史阑跑掉就这死样子,也不见他生气,但也不见他高兴,该做的事他还是会做,但整天懒懒的,让人瞧着心里空空的,抓挠不着。
    容弥想着便有些恼火——他给太史阑塞一嘴泥都没找她算账,她自己跑掉,这不孝儿子是要把帐算在他头上吗?
    “你最近还是不去上朝?”他皱眉问,“陛下已经是第三次问你的病情了。”
    “请父亲代我谢陛下吧。”容楚不以为意地坐着,“就说快好了。”
    “一个月前你就让老夫代你这么说,一个月后你还是这句,你让老夫如何向陛下交代?”容弥咆哮。
    容楚眉毛一挑,心想景泰蓝关心他是假,想从他这里多挖些太史阑消息是真吧?可惜的是他也没有更多消息,那还不如不去宫里,不然景泰蓝失望,他也心里不爽。
    太史阑不是没有信来,但她的信和她的人一样风格,简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大的事情在她嘴里和吃饭喝水差不多,灭了一个海鲨府她就和他说“捣了一只鲨鱼窝”,弄得他和景泰蓝一开始还以为她下海玩去,随即接到信报才晓得她又干了惊天动地的好事。
    现在朝廷关于她这位“铁血总督”的传说已经遍地都是,他和景泰蓝这两个和她关系最密切的,听到的消息还不如小道故事来得精彩,害得他只好天天泡茶馆去听那些“女总督乔装扮嬷嬷,海鲨堂横劈海中虎”“海鲨府照壁沉香碎,堂门前头落三百七”之类的故事跌宕、情节精彩、热血沸腾、形象高大的新编“静海总督传奇史”。完了照样写了命人送到宫里给景泰蓝,那小子急不可耐,天天偷偷派人送信给他,“快更新!”
    容楚到哪里去更新?当事人什么也不和他说,很多细节还得靠听说书的说过之后自己根据具体情形揣摩,他容楚和太史阑自相遇以来,何曾落得这般凄惨过,容楚想起这些事,眼神就阴恻恻的。
    容弥一看他这眼神就知道短期之内想他上朝是不可能了,叹口气坐下来,道:“康王最近倒还安分,我们正在寻机进行三军换防,看能不能把他手下仇如海的位置给换下来……另外,你建议陛下秘密准备的那支军队,陛下按照你的办法,在武卫和长林卫中选了一批人,即日就要进山训练了。”
    容楚听到后一句,精神才一振,想了想道:“其实武事训练并没什么,这些都是精兵,关键是要可靠且身家清白。”
    “这个你放心。”容弥答得简单,随即又道,“太后身子不太好。”
    “是吗?”容楚语气淡淡的。
    “前几日你收到的那封信,是不是她寄给你的?”容弥注视着他的眼睛。
    容楚迎着他的注视,坦然一笑,“是,我烧了。”
    “有何打算?”
    “没有。”容楚淡淡道,“父亲,陛下和太后之间,是难以共存的。儿子知道您不愿卷入皇权争斗,但宗政太后其人,心思深沉而多疑,以她的性子,一旦完全掌握权柄,五年之内,必定要对我容家下手,这不是我容家韬光养晦便可以避免的事。这个队,终究要站的。”
    “现在想不站就可以了吗?”容弥语气恨恨的,“太史阑那个女人就是皇帝手中一柄利刃,在丽京静海大杀大砍,我容家能脱得了干系?”
    容楚听出这话特别的意味,眼睛霍然一睁。
    “一个女人,行事狂妄放纵,还尽干些打打杀杀的事,天知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容弥一边余怒未休地骂,一边站起,道:“现今京中不稳,你别想走开,真要想滚,先把手头事做好。”随即大步出去,一转头看见那包袱,随手翻了翻,对跟随自己来的管家道:“上次武威侯送给我的一支极东红参不错,拿给国公。”
    完了也不等容楚反应,背着手气哼哼地去了,一直没说话,在一边翻着那包袱的容榕对哥哥吐了吐舌头,也悄悄跟了出去。
    容楚看着父亲和妹妹的背影消失,眼睛一眯,终于也露出了今年以来的第一抹笑意。
    他伸手在枕头底下摸索,想要摸出太史阑给他的信再看一遍,摸着摸着又停住,翻身凑过去嗅了嗅,脸上便露出几分虚幻的笑意来。
    进来拿包袱去送信的赵十四,看见主子的举动,满脸鄙视。
    又来了!
    一天得嗅多少次!
    不就是人家睡过的枕头么?他就不信了,这都隔了几个月了,也偷偷清洗过好多次了,还能留着啥“如兰似麝”的味儿?
    赵十四心中充满对主子的鄙薄,出去了,路上遇到还没走的容榕,容榕缠着他问了许多关于静海的事儿,又问路怎么走,赵十四记挂着送信,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也便跑了。
    这边容楚摸着枕头,想着那夜的天降福利……他的太史阑,从来行常人所不敢行,予他无数惊喜。
    父母以为他因为太史阑离开而生气,其实他并没生气,甚至有些感激老爷子老太太——若非他们搅局反对,激起了太史阑打着不走牵着倒退的犟驴脾气,哪会当着大家面把他给办了?
    他原以为他得等上十年才能把她老人家拖上床呢。
    那夜其实他很快醒转,室内轻烟氤氲,似乎还残留男女欢爱之后的气息,他从遗忘药力中醒来,一时还有些茫然,恍惚里似乎还停留在刚才那一刻,最后一个姿势,她燕子一般飞折,乌黑的发散下来,扫在他胸膛,她俯下身去啃他,唇色鲜红,眸子亮得似一匹野性正发的母豹子,他笑着将她一举,翻个身拥上她的软玉温香,驰骋之后星光四散亮在天际……然后就是一片空茫……
    他怔怔地坐在床上,明知她那时未必走远,保不准还要和景泰蓝话别,但也最终没有去追——他自觉已经委屈了她,便不想再拘着她的翅膀,她已经把最重要的给了他,他如何能再死乞白赖地禁锢她的飞翔?
    那夜他对灯长坐,细嗅幽香,身侧床铺凌乱,皱痕都在诉说这一夜的疯狂和恩爱,他不舍得铺平这床单,似乎褶痕拂去,和她的一夜淋漓记忆也就被收起,室内她的气息一点一滴淡去,天快亮的时候,他将那块落红的缎子撕下,收在盒子里,小心存放。
    一同被珍重存放的还有那夜的记忆,想要留存,却不断思量,反反复复地想,这人间天上的癫狂。
    他翻个身,细细嗅着枕头,似乎就嗅着那夜她的香气,裹着绸缎的枕面细腻光滑,也似那夜她的肌肤,他的太史阑,看起来冷而硬的女子,只有他才知道她肌骨到底有多柔润坚韧,可以弯折成各种美妙的弧度,予他一生里难以描述的极度销魂滋味……容楚觉得浑身忽然又燥热起来,忍不住爬起来灌一大口凉水。
    一边灌一边苦笑——世上有他这么悲催的夫君么?始乱终弃,独守空房,征战万里,过门不入……都倒过来了。
    他抱着棉被翻滚了半天,又去冲了个冷水澡,好容易才把某些升腾的火焰压下去,最近这些火焰燃烧得频繁,每次想起她都免不了要被灼烧一次,烧得他甚痛苦,却又不能不想她。
    他叹口气,就着晚间的灯火,再次读她上次寄来的一封信。
    “近日可好?我甚安。静海无大事,百姓乖官员乖,军队有点认生,我会让他们接纳我。近期将出海一游,瞧瞧海天空阔之景。最近略有寂寞,想念景泰蓝。随信附上本地红加吉鱼干,别嫌少,很珍稀。你一斤,他一斤,蒸了吃,别烧汤。不喜欢吃就退给我。我还没吃上。”
    短短百来字,容楚翻来覆去地看,完了爬起身,写批注。
    这批注不是给她的,是给他在静海的分布势力的,静海偏僻,自成一体,在以前他没有关注过,太史阑总督静海之后他才安排人前往静海,建立当地的情报机构,目前这些人正在培植力量,远距离地观望着总督府。
    容楚写:“其一,注意近期总督府对静海军队动作。”他翻了翻手边的静海地图,看了半天,又写,“应在海天台附近,提前安排。”
    “其二,注意观察总督府吃食和出入大夫情形。”
    容楚目光落在“最近略有寂寞,想念景泰蓝”几个字上,这几个字很平常,太史阑想念景泰蓝也平常,但太史阑说出这话并不平常,她不是一个把想念挂在嘴上的人,她也不是一个说废话的人,她更不是一个会说自己寂寞的人,她哪里寂寞?她杀人放火还忙不过来呢。
    她就算觉得寂寞想景泰蓝,以她的性子,什么话就说给什么人听,那也是说给景泰蓝而不是他。
    这是这封信里唯一多余的话。
    这句多余的话是什么意思?
    容楚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景泰蓝,孩子!
    难道……
    容楚险些忘形地站起,却又立即坐稳,皱眉思索了一会,提笔补充一句,“注意总督衣着体态。”
    完了他搁下笔,叹口气,心想愿望是美好的,却八成未必能实现的,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再说真要那样,太史阑还能那么打打杀杀?世人传说里都说她面对血海尸山面不改色来着。
    容楚写完,又让赵十四进来,吩咐把太史阑送来的红加吉鱼干还是给她捎回去,让她自己尝尝。完了才躺下睡觉。
    他难得做梦,这次却做梦了,梦里有个女人,似乎是太史阑又似乎不是,挺着个巨大的肚子,对他道:“嘎嘎我怀了你的双胞胎,不过你的国公府不接纳我,我自然也不稀罕,我准备把他们一个送给李扶舟,一个送给司空昱。”
    容楚霍然睁开眼睛。
    他被吓醒了。
    ……
    容楚被吓醒的这一刻,太史阑还睁着眼睛,摸着肚子,喝着苏亚端上来的补汤,顺便读容楚的信。
    信笺也已经微微磨损,看得出来读了很多遍。
    “……你离开之后爹娘很是后悔,母亲命人重新整修了我的院子,父亲没说什么,却赞过你行事决断,又说容榕这个死心眼的傻孩子,最近却有些松动,想必是拜你所赐,之前花了那么多心思也没把她教明白,如今这样可好了,她今年十五岁,可以给她放心寻门好心事,你这做嫂嫂的可有什么礼物?……你可当真心狠,悄没声息就去了静海,明知道那里三五年也没个安生……你什么时候回来?或者你看我什么时候过去?”
    太史阑撇撇嘴,这家伙整天替他家人好话连篇,她如果不是之前听信了他那些“我父亲外表严肃其实很好相处,我母亲最是宽容大度,她们很喜欢你。”的谎话,哪里会毫无准备地在国公府被泼了那么一大盆冷水?哼,准备礼物,准备礼物有用吗?不会再给扔出去或者转送给厨娘吧?
    她小眼神也阴阴地,一边腹诽一边问苏亚,“给容榕的礼物可以准备着了,听说那边今年要给她定亲,咱们既然在静海,就打听着,给她准备一套极品珍珠头面。”
    苏亚笑笑,道:“已经命人去办了,我们还没打算惊动那些人,他们消息倒灵通,已经命人送来了不少好珠子,我依照您的话都收着。其中铜面龙王送的粉红和黑色珍珠各一套首饰,和端木家送的夜明珠都很好。”
    太史阑听见铜面龙王四个字,脸色微微变了变,想了想道:“命你想办法派人渗入龙王家的事,准备得怎样了?”
    “他家防卫严密,一时还没有好办法。”苏亚答,“真是奇怪那天铜面龙王怎么就让我们进府,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
    太史阑不语,放下碗,抚了抚肚子,四个多月了,已经开始显形,她最近衣着宽大,无事不出门,以免被人发现。
    海鲨还没有动静,黄湾离静海很远,坐船来回都要一两个月,但如果海鲨接到消息就回,现在也该回来了,太史阑并没有封锁消息,这么大的事一定已经传到黄湾,海鲨却没有如期回来,太史阑绝不会和别人一样认为,这是海鲨怕了,认输了,从此留在黄湾不回来了,在她看来,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只能说明这家伙除了凶暴一面之外,果然还够狠够沉够能忍,这是在积蓄时机,收拢队伍,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就是狠的。
    所谓丈夫报仇十年不晚。太史阑皱皱眉,她宁愿海鲨挟恨迅速回来报仇,她已经做好了安排等待他,但他不回来,他的报仇就显得不可捉摸,谁也不知道这条恶毒的老鲨鱼会潜伏在哪块礁石后,趁她不备冲出来狠狠咬她一口。
    而她的高度戒备只能是一段时间,不可能长期绷紧着等待,更要命的是,她以前没有弱点,但现在有了。
    太史阑抚了抚肚子,再次吩咐苏亚。
    “我这个情况,务必要严守秘密,绝不能透露一丝风声,无论对谁。”她强调,“包括容楚那边来信。”
    苏亚点头。她知道太史阑不是不信容楚,只是环境险恶,不能让任何弱点有暴露的一丝可能。
    眼看苏亚收拾碗筷开门出去,太史阑也躺下就睡,她也在做梦,梦里容楚欢喜地拿着一个肚兜,问她:“这个送我们的孩儿可好?”她接过去一瞧,肚兜忽然变成了蕾丝胸罩,上头绣满了三百零八式春宫图。
    “作死!”她骂。
    然后她也惊醒了。
    ……
    十日一瞬既过,在这段时间内,折威黄万两、天纪纪连城、静海水师提督乌凯,静海上府总将莫林,先后给总督府做了回复,表示会如期赴宴。
    双方也商量好了,每人不得配带武器,允许带随从三人护卫伺候,其余军将兵丁一律不得跟随,另外,水师的船只和陆军的护卫队,所有人都停留在五里之外。在海天台下刀岩之外,由端木成带领本城乡绅观礼。观礼其实只是客气的说法,其实就是监视,海天台前后无遮挡,视线一览无余,几个人做什么都会被这些人看见。
    并且双方约定,一旦有谁违反规则,则视为违约,自动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说起来也是好笑,明明都是南齐的军队首领,见起面来却如临大敌。那几个害怕太史阑武力强逼,太史阑也怕他们合力作祟。
    虽然这几个人平时关系也不行,上府军和水师从水师成立之时就开始斗,折威和天纪更是老冤家,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在利益都受到威胁的时候,这些人会不会暂时捐弃前嫌,合力对敌。
    二月十五,晴。
    宴是午宴,所以太史阑一大早就起来了,她从镜中看了看自己,因为长期吃不下什么,她瘦了很多,好在一直用着上好的人参,精神倒还不错。为了掩饰鼻翼两侧浅浅的蝴蝶斑,她不得不上了点粉和胭脂,倒显出了几分娇艳。
    苏亚花寻欢沈梅花史小翠都在她屋子里,有点忧心忡忡的模样,沈梅花犹自嘀咕,“这么心急做什么?战事不是还没起?就算战事起时拿不到军权也没什么,让他们自己去碰,打几场败仗你再来收拾残局岂不更好?何必现在巴巴地冒险,好歹等这个生下来呀。”
    “南齐要是能打败仗倒不必派我来了。”太史阑淡淡道,“你以为那些人轻易能同意我这个从未独当一面的人,来静海做总督?还不是听信传言里我是破军下凡,战无不胜,指望着我彻底收复静海?我胜了不稀奇,我若败了,朝局自有变动,三公和景泰蓝都难免受牵连。政治,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那也不能这么急啊,好歹等稳定了……”史小翠咕哝。
    “这不四个多月快五个月了么。已经稳妥了,我最近除了胃口差些,已经没什么别的。”太史阑站起身,看看肚子,这娃似乎很乖,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感觉到胎动,有的时候甚至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怀孕。
    她还没有完全的做母亲的自觉,她的心思还在江山战争,风雨天下。
    她对苏亚招了招手,道:“那个试验做过没有?”
    “再三做过,确保万无一失。”苏亚道,“对动物没有影响,但毒素依旧存在。”
    “很好,走吧。”她站起身,苏亚给她披上披风,太史阑打算带苏亚花寻欢和火虎去,三个人最忠心也武功最高。
    刚走到门口,杨成匆匆来报:“铜面龙王求见。”
    太史阑一怔,点点头,过了一会,前方出现男子修长的身影。
    太史阑站在门槛上,看着他缓缓步来,步伐沉稳,心中微有些恍惚,想着时光和磨难,真真是最能打磨人的东西。
    她挥挥手,其余人都避开了,苏亚有些不放心,她摇头示意无妨。
    铜面龙王走到她面前停下,面具下弧度优美的唇轻轻抿着,男人抿唇有时候是种极为性感的姿态,因隐忍而沉默,让人怜惜。
    日光照在他下颌的肌肤上,晶莹到薄透。
    他并没有给她施礼,只是那么静静地瞧着她,她也没有说话,任他瞧着,长长的紫色披风垂落门槛上,披风边角缀着同色的丝穗。
    他的眼神流光潋滟,清醒时也如醉酒,一双海上星月般大而美丽的眸子。
    沉默是一种奇异的物质,令空气似也忽然变得粘稠。
    她终于看看天色,微微咳嗽一声,他似忽然惊醒,垂下眼,开门见山地问:“听说大人要去赴宴。”
    她点头。
    “带我去吧。”
    太史阑虽然猜到他的要求,但仍旧微微皱眉,说实话,以他的身份,不该提这个要求。
    他却坦荡地注视她,又重复一遍,“我陪你去。”
    太史阑盯着他的眼睛,半晌点点头。
    他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点犹豫,随即又笑了,唇边那一抹微微扬起的弧度,美妙得让人动心。
    “让火虎给你易容下吧。”她道。
    他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又双手递上一个包袱,道:“大人的衣服只怕不太适合今天的宴会,还是换上草民带来的这一套比较好。”
    太史阑接了,毫不犹豫去换了衣服。衣服是贴身的一套衣裤,可以穿在外袍里面,材质有点像水靠,她里头一直穿着容楚给的小裘,也不用换下来,当即穿了裤子。鞋子是厚底靴,外面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她怀疑里头有什么猫腻。
    她自己也准备了铁底子的厚底靴,但太重,迈步很吃力,如今这个却轻,她当即将他送的鞋子换上。换鞋的时候她又是一怔——鞋子不大不小刚刚好。
    过了一会,苏亚花寻欢和火虎出来了,太史阑仔细一看,这个火虎依稀有点不同,果然是他扮的。
    她这个决定未必正确,但她做了决定从不后悔,点点头上了轿。
    龙王瞧着她进轿,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一闪。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29:27
    第二十九章 命根子好了没?
     更新时间:2013-10-30 8:45:05 本章字数:10660

    太史阑到海天台下的时候,静海上府将军和水师提督已经到了,正由人带领着,小心翼翼穿越刀岩阵,刀岩窄,他们只能侧身从缝隙里挤过去,动作很有些滑稽。
    水师提督还好些,一直在陆上驻守,又生着个大肚子的上府将军莫林,挪动得十分凄惨,不停地缩着肚子如一只一鼓一鼓的青蛙,好容易挤到海天台下,满身大汗,肚子上的衣服也被刮掉了一块。
    远处的士绅百姓在窃笑,莫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静海的上府军和其余行省的不同,在静海这处靠海省份发挥不了多少作用,再加上本地豪强林立,武装势力遍地都是,上府军不能干涉也不能参与,闲得快养虱子。
    莫林在海天台下尴尬了一阵,忽然明白了总督将宴席设在这里的用意,不仅是让大家都放心,也是让他明白,他本身就是在夹缝中生存,早已钝得失了作用,不趁机寻一把快刀磨一磨,将来就是炮灰的命。
    莫林在心里重重地叹口气。
    太史阑命人将轿子停在海边的树林里,前面一段路是沙滩,轿子很难过去,所有人都只能步行。
    她没有立即下轿,在轿子里静静地等。
    这种公开赴宴,到来的早迟也是一门学问,更是彼此间的较劲。除了地位较低的必须先到之外,其余大佬都会尽量瞧着别人的速度前进,绝不要到得比人早,但也不能到得太迟。
    到得早的,那就是众目睽睽之下在台上恭候,折威元帅不愿意,纪连城当然更不乐意。
    时辰一点一滴过去,果然三家都没动静,白花花的太阳晒在光秃秃的巨大海边平台上,胖子莫林已经冒出油来。
    太史阑在轿子里冷笑一声。
    赖到天黑是吗?
    她转头对苏亚嘱咐几句,苏亚挥挥手,另外一顶一模一样的空轿子被抬了出来,苏亚亲自陪着,带着一队护卫,护着那顶空轿走上沙滩。
    远处百姓遥遥欢呼起来,太史阑就任虽短,已经在百姓之中建立了良好的口碑,因为她已经出布告表示要把海鲨的部分财产赠予百姓,海鲨家财富可敌国,不仅充实了静海行省的省库,下发给百姓的那一部分,也会让他们有立身之本。
    苏亚护着轿子堪堪到达刀岩林的这一端,忽然一声长笑遥遥响起,一人道:“总督大人来了么?纪连城这番见礼了!”
    声到人到,几条黑影从那边林中嗖嗖地飞出,跨越长空,从轿子上头掠过,其中最前面那条人影,脚尖还在轿顶上恶狠狠一踩,借力再次飞身而起,进入刀岩林,他并没有老老实实落下去,而是在空中花俏而优美地翻了个身,轻轻巧巧地落在刀岩林正中的一片尖尖的石头上,居高临下对轿子笑道:“太史大人,躲在轿子里做什么?要不要本元帅扶你一把?”
    百姓有愤然之色,海天台上往下看的那两位神情复杂,一脸的看好戏。
    苏亚抬头对高高在上的纪连城瞧了瞧,随随便便施了个礼,道:“少帅,我家大人问你,这轿子瞧着可好看么?刚试过了是不是很结实?我家大人说了,等会你若喝醉了,她便用这轿子抬你回去。”
    说完将轿帘一掀,给他瞧那空空荡荡的轿子。
    纪连城微带青白的俊脸,瞬间扯扁了……
    苏亚的话运足中气,远远传了开去,远处士绅百姓听见,忍不住低低窃笑。
    纪连城原本威风凛凛站在石片上,此刻倒像在尴尬示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青红白转了半晌,终于狠狠一转身,飞身上台。
    他起身时脚下石片无声碎裂,可见怒气之深,苏亚却眼尖地瞧见,他那厚底靴子,出现了一条裂缝。
    这刀岩当真片片如利刃。
    纪连城给太史阑诈上了海天台,只剩一个黄万两。
    太史阑听着属下传来的信息——据说黄元帅每天起床都很迟,这会儿刚刚出府。
    太史阑才不信这个邪,黄万两此刻要不是也在这林中观望,她宁愿送他黄金万两。
    那就送他黄金万两,看他出不出来?
    苏亚在刀岩林前仔细瞧了瞧,朗声道:“各位大人,我是即将陪同总督大人进入的随从,可否我先给我们总督大人探探路?”
    上头没人说话,只有纪连城冷然道:“甚好,不然你家大人杀戮过重,万一栽倒在白骨堆里起不来,这宴也不必摆了。”
    他身边三个随从沉默伫立,最左边身子似乎微微动了动。
    苏亚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讥讽,小心地走进刀岩林,四面寻找一条稍微宽敞些的路,台上莫林等人瞧着她的动作,都遗憾自己怎么没想到派人先来探路,又暗恨自己的属下没这么贴心忠诚,忍不住都狠狠瞪了身边人一眼。
    苏亚专心地将地上散落的白骨踢开,以免刺伤了人,忽然“啊”地一声,站起身来。
    她举着手,手心里一枚硕大的金刚宝石光芒流转。
    众人都一惊,随即想起这刀岩林以前是海鲨惩罚叛徒或者对付敌人的,海鲨那些属下干的是杀人劫货的生意,难免会有黑吃黑的情形,那些被私吞的财物,有的被搜出来了,有的从此却没了下落,这些年也有传说说刀岩林中有宝,一些亡命之徒喜欢将重宝缝在肚皮里,最后被扔进了刀岩林,但此地太危险太瘆人,少有人敢来。如今瞧着苏亚走了一截就捡到宝石,众人都不禁想起这个说法。
    台上几人还好些,顶多觉得这宝石确实大而珍贵,这护卫算是赚到了,有个天生爱财的却瞧不得了。
    “啊哈哈,诸位老兄们都到了?”林子西北角有人呵呵笑着,慢慢踱出来,嘴上在遥遥和台上将军们打招呼,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却骨碌碌在苏亚掌心宝石上打转。
    黄万两看见宝贝就腿痒,终于窜了出来。
    苏亚收了宝石,退出刀岩阵,经过黄万两身边时,这家伙笑眯眯地问:“小姑娘,你这块石头在哪里捡的呀。卖给我成不?我出千两银子。”
    苏亚攥着宝石的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等他眼睛亮出钱币的光芒时,走了过去。
    和他擦身而过时她在他耳边道:“大帅,这不是捡的,是我自己兜里的。另外,这宝石市面上价值是一千两,但却是黄金。”
    黄万两咳嗽,“呵呵,呵呵……”
    太史阑远远瞧着,“呵呵!”
    人终于齐了,太史阑也就出来了,她下了轿子由花寻欢护着走向沙滩时,黄万两和纪连城眼睛都蓝了。
    末了黄万两呵呵一笑,道:“这丫头还是这么坏。”纪连城却面沉如水,冷哼一声。
    太史阑一到,宴席也就正式开始,上菜并不从刀阵上过,太史阑安排一艘小船,从海那一面摇橹过来,船上满是早已准备好的各式大菜,还有瓶口上凝着晶莹水珠的南洋葡萄酒。
    每人面前一个小几,采取分食制,花寻欢在石边用绳子将菜吊上来,所有的菜都用银盘装着,以示可以放心。
    摇船的船娘抬头对花寻欢一笑,花寻欢忽然觉得这人有点脸熟,还没来得及看仔细,那船娘已经又摇船离开了。
    太史阑在三人护持下过了刀阵,铜面龙王始终安静地呆在她身侧,一言不发,却给她指出了一条相对较宽的路,看样子对这里很熟悉。
    太史阑身影一出现在海天台上,水师提督乌凯和上府总将莫林都站起身来。
    两人眼光微微惊异,惊讶这传说中的女杀神如此年轻,甚至还有点瘦弱的模样。
    太史阑原本是绝不瘦弱的,可惜现在情况特殊,此刻她立于台上,披风翻飞,宽大的袍子越发衬出苗条的身姿,竟立出了几分楚楚的韵致来。
    她身后三人瞧着她背影,都在感叹太史阑越来越像个女人,铜面龙王的眼神尤其深邃,似碎了一天的星光。
    纪连城身后一人,身子又动了动,随即低下头。
    他垂下的鬓发掩着眸子,看不清脸上表情,一抹高挺的鼻尖,忽然微微渗出了汗珠。
    太史阑眼神平平静静从场中掠过,看谁都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色。
    海天台高达一丈许,台面平整,台下是雪白嶙峋的岩刀之林,另一面则对着大海,一色湛蓝的海水缎子般从远处滚滚而来,最近处深蓝深邃,再远点浅蓝晶莹,到了地平线处则是一色雪白,点缀点点风帆。日色正中那极白处亮起,金光渡波而来,渲染海天之色如极致绚烂的油画,渐渐海面又起了雾气,油画便多了几分灵动飘渺的意境,人在画里,而画在梦中。
    吸一口带着海腥气的潮湿的风,人心都似被洗亮。
    黄万两笑嘻嘻懒洋洋地对太史阑招了招手,道:“丫头,最近瘦得厉害,别舍不得吃,女人嘛,胖些才好看。”
    太史阑瞟他一眼,这家伙假做亲热,其实倚老卖老,欠揍。
    “元帅说的是。”她笑道,对向她见礼的乌凯和莫林回了礼,也不谦让,自坐了主位,“如元帅这般心宽体胖,看起来确实顺眼得很。”
    “我哪有莫将军心宽体胖哟。”黄万两大笑,“我那摊子乱七八糟的事儿忙个不住,整天愁得我掉头发,也就是我还能照应着,不然早翻了天。”
    太史阑又瞟他一眼,这家伙,这么快就暗示上了,警告她别插手吗?
    “既然事多心烦,晚辈自然可以为元帅分忧。”太史阑一笑,“您那三大营是主力,一旦拨到盟军旗下,您就可以省许多力气了。”
    黄万两开始打呵呵,喝酒,不接话。
    太史阑也不继续,抬手,“各位尝尝这牙鲆和镜鱼,刚从海里打来的稀罕物儿,不加调料也鲜美无比,最是要趁热吃,请,请。”
    众人卯足劲等她开口要军队,算准了宴无好宴,必然吃不下也不敢吃,都吃饱了肚子来的,没料到她竟然真的一开席什么话都不说就劝菜,一幅诚心请客的样子,都有些发愣,随即便拿起筷子,象征性尝尝,赞得倒比吃的多。
    太史阑就好像没看见,俨然一个热情的主人,自己猛吃,不停劝菜。
    不过她的劝菜和她的说话方式一样,说得好听叫简洁,说得不好听叫干巴巴的,听得人越听越没胃口。
    “这是绿鲍,绿莹莹的颜色,有点像苍蝇来着。”
    “这是红加吉,海底最矜贵的鱼,有个渔民送我一条,我晒干了寄到京城,那头又寄回来,也不知道一路上折腾坏了没有?”
    “这是金枪,在我们那以前很多,一条条密密麻麻,一窝一窝的。”
    ……
    黄万两叹气,放下筷子。
    东西都是好东西,给这么一介绍谁也吃不下东西。
    太史阑正好大快朵颐,最近她改胃口了,以前不喜欢吃鱼,怀孕初期也是闻鱼味就吐,但忽然就觉得鱼是天下最美味的东西,而且带点臭臭的咸鱼更好。
    所以当她不怕丑地命人端上一盘连本地乞丐都不肯吃的臭咸鱼时,所有人都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哪是请客,这明明是释放毒气,有这么一盘臭烘烘的东西在,所有菜都顿时失了颜色。
    纪连城第一个忍不住,冷冷将筷子一掷。
    太史阑瞧也没瞧他一眼,她自上海天台,就好像没看见这个人,纪连城憋着气一心想发作,却又不愿意抢先说话失了身份,一张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
    太史阑风卷残云,把那条可怕的咸鱼吃掉一半,舒服地吐了口长气,就着苏亚端上的水喝了几口。
    平日她虽想吃这些东西,但苏亚等人却坚持咸鱼对身体不好,坚持不给,今日大快朵颐,吃饱饱心情好,有力气折腾了。
    她擦了擦嘴,抬眼看对面纪连城。
    “少帅嫌菜不好?如何将筷子摔了?”
    “下里巴人的东西,我吃不惯。”纪连城冷冷答。
    太史阑“哦”一声,并无怒色,转头看身后海景,海天一色,地平线是天地间抿紧的唇。
    “此地备有钓具。诸位如果不喜欢我的菜色,也可以自己钓鱼吃新鲜的。这是我为诸位准备的活动。”她指指一旁准备的钓具。
    众人都不说话,不明白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太史阑站起身,负手在石上走了几步,“诸位真是太紧张了。兵,我要,却不会勒着诸位脖子要,也不会用菜中下毒这样的伎俩要。”
    她回眸一笑,眼眸深黑,目光睥睨,身后霞光重锦般铺展。
    众人瞧着她坦荡的眼神,忽觉羞愧。
    这一群大男人在这女子面前,当真是紧张太过,失了气度。
    “我是大男人,还是个商人,商人爱计较,我没什么好在乎的。”黄万两悠悠道,“太史大人,既然你把话说开,我也说个明白。这兵,不是那么容易借的,我折威三大营主力是我军根本所在,向来陆地作战,难以适应海上战争,你要想我军陆地配合没有问题,看在你当初的救命之恩,我给你调兵权,但是如果你想的是抽调我三大营主力去重组海军的话,抱歉,我不能让我精心调教多年的儿郎,死在这片陌生的大海上。”
    “黄元帅的话就是我的话。”纪连城冷哼一声,“太史阑,你如果不是太蠢的话,就该知道,想从我手上调兵,就是与虎谋皮!我天纪儿郎,凭什么被你指使!”
    水师提督苦笑不语,别人是借调部分,他却是全军拔起交权于别人,性质又不同。
    “末将只是不知如何向众从属交代。”他半晌道,“请大人赐下良策。”
    只有最不相干的上府将军莫林,呼哧呼哧扇着风道:“一切听凭大人安排。”
    太史阑静静听完,唇角一扯。
    “诸位果然都是聪明人,我还没开口,就知道我要怎么调兵。”她一指海面,“确实,我要重组静海水师,我已经从丽京带了专门的海上军事行家,待扩建海军之后进行密集强化训练,当然,想要训练,先得有人。”
    众人沉默,唇角紧抿,一副“我已猜着,你说奈何”模样。
    “诸位虽然都猜着了,但话却都说错了。”太史阑冷笑,“折威天纪,口口声声,你家儿郎,怎么却忘记,外三家军虽然一直由三家把持,但却并非三家所有。外三家军,从来属于朝廷,属于陛下!”
    黄万两和纪连城都一震。
    太史阑这句话当真狠辣,直击软肋。
    外三家军由郎、黄、纪三家掌握,多年来几乎成了世袭之军。时日久了,这三家培植势力,扎根发展,也就把军队当成了自己的军队,已经忘记了朝廷的真正主权。这种情况在各国很少见,那是因为先帝宽厚,从不轻易疑人,而且当时第一军事世家容家还在,对朝廷忠心耿耿,并对三家军有节制之权,先帝有所仗恃。才允许了这种情况的发生。
    但如今皇帝已经换了,之前宗政太后掌权,派康王渗透军中,三家军已经感觉到了威胁,如今宗政太后移宫,小皇帝一改之前懵懂,开始在三公辅佐下逐步掌权,那么,新任统治者到底如何看待外三家军?这一次的扩建海军,是不是一次试探?
    谁都知道太史阑是新帝亲信,虽然不知道她是如何令新帝信任的,但她受到的重视和宠爱瞎子都瞧得见,她所表示的态度,是不是就是朝廷的态度?
    一旦朝廷真的要收归三家军权,改世袭为选任,三家的荣华便散了。
    “朝廷信任外三家军,外三家军是否一定要辜负这样的信任?”太史阑淡淡地道,“今日诸位言语,自有专人记录,一旦传到众臣耳中,本就对外三家军世袭制表示反对的大臣们会如何想?到时候外三家军,会不会变成‘外散架军’?”
    “太史阑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纪连城冷笑,“外三家军立军百年,对皇朝忠心耿耿,是南齐永世不替的江山屏障,陛下对我等的倚重和信任,不会因为我等一句失言而减,也不会因为你一句谗言而失。散架?只怕我未散你已经只剩骨架!危言耸听,恐吓大将,言语设套,暗示诬陷忠心大臣,你等着我先参你!”
    “你去参!”太史阑头也不回,“看谁的本子先到京城!”
    “你参便有何用?”纪连城狞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天纪军原本驻地远离静海,自拔军来此后多数人水土不服,难以应对水上作战,儿郎受损事小,耽误战局事大!太史阑,你也就只有和朝廷嚎哭的本事,去哭吧,哭破了天给本少帅我听听!”
    “少帅想听我哭,我却不想听少帅哭。”太史阑回首,唇角笑意比他还冷还恶毒,看得纪连城心中一个咯噔。
    随即他听见太史阑不急不忙地道:“少帅,命根子治好了吗?加吉鱼治外伤性阳痿,要不要来一块?”
    ……
    黄万两的脸赤了。
    乌凯和莫林的脸白了。
    纪连城的脸……
    纪连城的脸色已经无法形容了。
    无法抑制的愤怒里还有悔恨——他就不该和太史阑斗嘴!他就该知道,这世上没有这女人做不出来的事,没有她不敢说出来的话。
    花寻欢在一边咧嘴乐着,竖起一根中指,又软软地耷拉下来,这个比太史阑的话还要猥琐的动作,让在场的男人们都默默垂下头去。
    海天之上,波平浪静,只有纪连城愤怒到极点无法抑制的呼哧呼哧呼吸,越来越响。
    在他再次发作之前,太史阑发作了。
    “纪连城!”她指着纪连城鼻子,厉声道,“你少给我冠冕堂皇扯东扯西!你就是把天纪当成了你纪家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主意,你以为便不给,朝廷能奈你何?你算着朝廷此时内忧外患,不敢逼反你是不是?”
    “你有种反啊!”她一拍桌,手中一只还没啃完的烤鱼骨刺乱飞,“回去翻翻外三家军、内五卫和各地上府军的分布图!你瞧瞧你能不能越余林关,下沂河,过中原三省,直取丽京!”
    黄万两睁大了眼睛。
    乌凯默默地揩掉了脸上的鱼骨头……
    莫林垂头艰难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三人脸上的惊讶已经变成了淡定——反正太史阑嘴里什么话都正常。
    何况太史阑一针见血,正戳到他们的软肋。她说出的三个地点,就是天纪军万一要反必须先通过的三大障碍,这些障碍对折威和天节同样适用,只是位置不同而已。当初先帝宽仁,认为令出一门有利于全军一心,但也不是完全没做防备。他听取了容家父子的意见,对全军做过一次大换防,外三家军的驻地和势力范围,以及周围军队的设置都经过精细的研究,几乎动一发而牵全身,每一军周围都布置了相当的天险和军队,每一支外家军要想反都得经过重重天堑和重重围剿。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这也是容氏父子在退出政坛,交出军权之前,为朝廷和南齐,做的最后一件事。
    纪连城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下来,被说到痛处的人,往往都是顾不上生气的。
    但太史阑下一句话成功地又让他炸毛了。
    “哦,我忘记了。”太史阑轻蔑地道,“你已经没种了。”
    “太史阑!”纪连城的咆哮声三里外的军队都能听见,“我纪连城不杀了你,誓不为人!”
    “你还不如说誓不为男人。”太史阑句句都在往伤口上撒盐。
    “呛”一声,刀光如极光一亮,在人们视野中划过一道雪色的虹,纪连城拔刀,冲向太史阑。
    “少帅不可!”他身边一个护卫急忙伸手拉他。
    “卑鄙!”花寻欢大骂,拉着太史阑急退,顺脚一踢莫林的凳子,莫林猝不及防,控制不住身子,骨碌碌一滚,正滚在纪连城脚下,眼看那刀要往莫林肚子上招呼,纪连城急忙旋身侧劈,啪一声刀砍在石面上,溅起的石头碎屑落在莫林脸上,他“哎哟”一声,觉得脸上又痛又烫。
    远处发出了巨大的嘈杂——这一宴说好,双方都不带武器的。
    众人更没想到,这些雄霸静海的大佬,见面不过几句话,居然就如匹夫一怒般,上演了全武行。
    纪连城一拔刀,心中便一激灵,知道又上了太史阑的当。双方在议定原则时早已说过,有谁违反,自动退避,并答应对方的要求。
    然而刀出如水泼,再收不回。
    纪连城驻刀于地,胸口起伏,怒极之下无处发泄,反手“啪”地煽了那拉他的护卫一个耳光。
    “放肆!谁准你拉我的!”
    那少年被打得头一偏,唇角顿时出了血,他两个同伴都微有愤怒之色,他却只低了头,跪在纪连城脚下,沉声道:“是!卑下僭越,请少帅责罚!”
    听见那耳光声的太史阑霍然回首,眼底怒色一闪。
    纪连城没看见太史阑的脸色,他恨恨盯着那少年,他发泄完,稍微清醒一点,心里知道他拉自己是为自己好,是怕自己破誓,这一巴掌打得人有点冤枉,但他素来跋扈惯了,也不觉得什么,烦躁地一踢少年膝盖,道:“滚开去,别碍我的眼。”
    语气好了些,却依旧生硬。
    “是。”那少年低眉垂目,恭敬应声,姿态卑微地退到一边。
    太史阑背对着他,身子微颤,一边的苏亚悄悄过来,挡住了她的背影。
    铜面龙王一直一言不发,眼神饶有深意地看了看太史阑,又看了看那个少年将军。
    他认得这少年是纪连城麾下五虎将之一,新近名声大躁的邰世涛,据说这少年原先因罪打入天纪罪囚营,后来机缘巧合得了纪连城青眼,一路飞黄腾达,这人作战勇猛,悍不畏死,更曾多次救过纪连城,为人又沉默忠诚,所以极得纪连城喜爱,短短一年,已经做到精兵营副将。
    现在看来,所谓的极为宠爱也是有限,招来挥去,直如猫狗。
    这么一闹,纪连城的撒泼也撒不下去。太史阑已经转过身来,脸上恢复了平静。
    她这一刻的静,和先前的烈直如反比,脸上是硬的,冷的,白的,似经过浪涛长年卷过的岩石,外表岿然,内里已经经过无数次的抗争。
    “好刀。”她开口第一句,竟然是赞纪连城的刀。
    这话直如一个耳光煽在纪连城脸上,胜过怒声控诉。
    纪连城脸色阵红阵白,手中刀收也不是扔也不是。
    “违背了规则,就该答应我一个要求。”太史阑似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语气直接。
    众人立即警惕起来,黄万两道:“纪少帅违背规则,不过我等可没……”
    太史阑竖起手掌,打断了他的话。
    “不必再绕弯子了。你们不愿交出主力,但也不想造反。你们想像以前很多次那样,拖。拖到我太史阑被静海地头蛇吃掉或赶走。但是我太史阑很明确地告诉你们,你们做梦。”她负手看向云天深处,“我给诸位两个选择。其一,是和我卯到底,今日你们不应,我会直接上书朝廷,将你们的态度说明,并请陛下取消外三家军世袭旧例,相信会有很多大臣赞成,也会有很多人乐意接收外三家军军权。其二,和我在这里钓鱼。”
    众人皱眉听着前一句,正在心里盘算接下来的应对,蓦然听见最后一句,都不禁一呆。
    “一局鱼钓定输赢。”太史阑道,“刚才诸位都没吃吧?现在想必也饿了,我算着我请的客你们必然不敢吃,那就吃自己钓的。顺便咱们赌一下——两个时辰内,如果你们钓的鱼加起来如果比我钓的鱼多,那我就不会再和你们要一兵一卒。反之,我要什么,你们必须立即拿出来。”
    几个人又一呆,居然还有这样的赌局?用钓鱼来定这样的大事?太儿戏了吧?
    “这是我对纪少帅违反规则的要求。”太史阑淡淡道,“如果这都不同意,那咱们就拼到底吧。看是你们打杀了我太史阑,还是我太史阑,让外三家军散架。”
    又是一阵沉默,海涛哗啦啦地拍着礁石。
    几个人都陷入了紧张的思索,都在思考同样一个问题——太史阑敢提出这样的赌注,难道她是个钓坛高手?
    但这几人回头将太史阑的经历想了想,发现她这短短一年做的事,超过了很多人一辈子的总和,她的事件是连轴转的,一件连着一件,根本没有任何闲暇的余地。而钓鱼,是最需要时间和闲散心态的活动。
    怎么看太史阑,都不可能擅长钓鱼,从来就没人见过她摸钓竿,而在场这几位,尤其是久驻静海的上府将军和水师提督,钓鱼真真是家常便饭,乌凯能一钓就是一整天,莫林能在最险的大坨子下钓出最金贵的鱼。
    末了黄万两终于一拍腿,道:“行!”
    其余几人都点头,连纪连城都阴沉着脸,没有表示反对。
    这个条件实在不算过分,一方有军权,一方有圣眷,算是各有仗恃也各有顾忌,不到迫不得已,无论哪方都不想当真硬顶到骑虎难下。
    钓具是早就准备好的,但在场几人都表示这钓具不趁手,让护卫回去拿自己常用的,太史阑知道他们不放心,也不阻拦。
    过了一会钓具拿来,各自找地方垂钓,太史阑坐在角落,抓了根钓竿,眼睛微闭,似睡非睡。
    几人一瞧她那模样,就明显不是钓鱼好手,又放下一半心。
    午后日光暖洋洋的,钓鱼是闲散活动,令气氛由紧绷变得疏懒,手执钓具的将军们,渐渐也开始放松,在太阳下微眯起眼睛,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中钓竿的动静上。
    远处等候的士绅和军队,没想到总督的宴席上居然会临海钓鱼,看久了也觉得困倦无聊,都席地坐下来开始睡觉。
    纪连城心头烦躁无心钓鱼,要将钓竿交给邰世涛,太史阑居然也同意了,邰世涛在太史阑侧边不远处坐下,抛下钓竿。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29:39
    第三十章 请君上钩
     更新时间:2013-10-31 8:26:58 本章字数:10648

    两人没有说话,没有交谈,甚至没有任何的目光接触,当真便如两个陌生的,甚至处于敌对立场的人。
    然而邰世涛虽然紧紧盯着钓竿,全部的精神和意志,却都在身侧不远的太史阑身上。
    他用眼角余光感受她,感受她的侧脸轮廓,感受她越来越沉静的神情,初见时那个犀利如刀的女子已经迅速被岁月打磨,她还是刀,却已重工无锋。
    他感觉到她侧脸的线条比以往更加紧致,想必又瘦了些,这让他心底起了淡淡怜惜,又有些怨怪国公怎么没照顾好她,又怎么会让她离开丽京,到这风雨飘摇战事在即的最危险之地独撑大局。
    如果他在她身边……
    他的心立即抽了抽。
    如果他在她身边,他一样左右不了她的意志,就好比此刻,他和她相隔只有五尺距离,却咫尺天涯。
    他甚至不能转头,去用目光度量她到底瘦了多少,因为纪连城就在他身后灼灼地瞧着。
    他只能按捺着自己,平静着呼吸,在海风的呼啸里捕捉她的气息,捕捉她呼吸的频率,悠长深远,和这风一般近在身侧又远在天涯。
    “浮标动了!”不知道谁在他耳边喊,他恍恍惚惚一提,一尾大黑鱼甩着尾巴,啪嗒落在身边。
    恍惚里又好似有谁冲他嚷,“世涛你发什么呆!我不喊着鱼就跑了!”又似乎有人在拍他的肩,“好小子,最快上来一条!”
    他笑笑,没有被责怪的不满,也没有被夸赞的喜悦,心里懊悔着钓上鱼来,抢了她的先机,因此满满的都是痛苦。
    她转头看了那鱼,又看了看他,他因此又高兴起来——因为他钓上了鱼,所以她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瞧瞧他,真好。
    不过之后他就不敢再用心钓鱼了,手腕使劲,鱼线发出细微的难以察觉的震动,鱼儿不会再靠近。
    太史阑垂着眼,在钓鱼,眼角也在扫着邰世涛。
    她知道这小子一定心不在焉,以至于最初鱼竿都在微微颤动,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周身压抑的气场,他在使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不要对她看,以至于发丝颤抖。
    她眼角瞄到他脸上的红印,那鲜明的巴掌印到现在还没消褪。
    这让她心疼,乃至愤怒——世涛到底吃过多少苦?纪连城当着他们的面都能对他想动手就动手,平时世涛在他身边,到底是怎样过来的?
    想到这里她就想站起来,抓住纪连城,系上石头,一把扔到海里去。
    她缓缓垂下眼睫。
    且容你再活上几日……
    “上钩了!”一尾银色的大鱼从莫林的钓竿上飞起,在空中划过一条流畅的弧线,莫林手忙脚乱地收杆,不慎被那鱼尾重重拍在脸上,拍得一脸的水,犹自呵呵地笑。
    众人原先还担心太史阑在水下做手脚让人钓不到鱼,邰世涛和莫林都先后钓上鱼来,众人终于放心。
    “鲅鱼!”又是一声高喊,黄万两呵呵笑着甩上来一条。
    又过了一阵,乌凯那里也收获了一条肥大的六线黄鱼。
    鱼线不住扬起,牵起红白黄黑的各色鱼儿,溅开晶莹透亮的水花,钓竿一沉一浮间,石面上的鱼篓里,渐渐堆满了鳞光饱满尾巴乱弹的鱼儿。
    太史阑那里还没有动静,众人斜眼瞧着,此刻收获相差着实大,真不知道她是有妙招可以反败为胜呢,还是完全就是瞎胡闹。
    “话说在前头,”纪连城阴恻恻地道,“钓鱼就是钓鱼,捕网之类的都是违规。”
    “自然。”太史阑冷冷答,忽然眉头一扬,“有了!”
    众人都看见那鱼竿一沉,都紧张起来,太史阑手腕一提,哗啦一声,一坨东西穿水而出。
    众人瞧清楚,都哄笑起来。
    是一只紫色带白斑的枪蟹,脸盆般大,在半空中无助地张牙舞爪。
    “瞧它那德行!”纪连城笑得连眼泪都溅了出来,“张牙舞爪,穷凶极恶,却是一肚子的空壳!”一边笑一边眼睛斜着太史阑。
    太史阑若无其事地看了看那蟹,很感兴趣的样子,交给花寻欢道:“交给厨子,炖了,我正想吃蟹。”
    随即又对其余人道:“既然不敢吃我的,那么咱们自己钓的自己吃,等会记着数便行了。”
    众人钓上来的都是新鲜活鱼,也没什么疑虑的,钓鱼钓了半天,也饿了,当即记下各自钓到的鱼数目,再将鱼交给厨子。
    厨子就在围观的人群中随便找了一个,本地渔民个个做得一手好鱼,再说这海里新钓上来的鲜活的海货,本就不用复杂的烹调,那会糟蹋了食物本身的天然真味。
    不是太史阑带来的厨子,众人更放心,厨子当着众人的面洗鱼,开膛破肚,加葱姜下锅烹煮,香气很快浓郁地传出来,难以形容的诱人的鲜美——来自大海的丰美馈赠。
    先前没怎么吃饭的众人闻着这香气,更觉得饥肠辘辘,此时两个时辰已经快到了,天边已经暗下来,黄昏的夕阳给海面遍洒金光,先前笼罩在雾气里的远海里的苍青色的小岛若隐若现,遥远壮美如蓬莱在望。
    将军们的鱼篓里已经满满一篓,足有几十斤,其中以莫林钓得最多,想来这位被排挤久了的上府总将,日常这活动锻炼得很多。
    太史阑也有收获——几条小鱼,几只虾子,篓子里薄薄的可怜的一层,底都没遮住。
    纪连城开始微笑,容光焕发,其余人也神情舒展等着吃鱼,却又有点紧张,怕这最后的半刻钟,太史阑出什么幺蛾子。
    传言里这个女人霸气凶恶,却也不缺智谋,诡计多端。
    半刻钟什么都没发生。
    “当”地一声锣响,宣布时辰到,乌凯偷偷看自己的南洋怀表,发现时间不仅没延长,还提前了些。
    鱼篓已经不用拖出来比,呆子都看得出谁胜谁败。
    几个将军目光灼灼地瞧太史阑,生怕她反悔,心中又有些疑惑,不明白她明明不擅长钓鱼,为什么要提这赌局?
    黄万两眼神尤其犀利——事有反常必为妖。
    太史阑脸上依旧平静,眼神却微有懊恼之色,将钓竿提起,认真瞧了瞧她的饵,低声咕哝道:“他们告诉我这饵配方好,怎么没用……”
    她声音低到几乎没有,其余几人却都竖着耳朵,听见这句才舒一口气,原来是这回事。
    一时几人忍不住要大笑——太史阑真是个初到海边的外行,肯定是听信了街头上卖的那种“一钓一中,万能奇饵”的骗子,要知道这种奇饵自然是有的,却是经验丰富海上多年的老渔民传家的宝贝,轻易怎么会拿出来卖?莫林来了这么多年,有心要找到这东西,都没成功过。
    太史阑发了一阵呆,冷冷地道:“我输了。”
    她态度不好,众人也不以为意,反觉得这样才正常,都放下心事,乐呵呵地等吃鱼,黄万两犹自安慰太史阑,“我等既然奉命来援,一旦战事起,还是会全力以赴,其实没什么差别。”
    太史阑“嗯”了一声,懒洋洋收起钓竿,纪连城心情不错,虽然后来邰世涛没有再钓上什么鱼,他依旧大笑拍邰世涛肩膀,道:“你那一竿开门彩!好兆头,回去有赏!”
    邰世涛恭恭敬敬地谢少帅,其余将军微笑瞧着,心里却禁不住几分鄙薄——轻言赏赐,非驭下之德。纪连城原先还好,如今瞧着,越发轻狂娇纵了。
    各人挑选了篓子里喜欢吃的鱼,当场做了送上来,依旧是银质餐具,由渔民制作,各人护卫亲自取来,一切都在目光监视下进行,实在没什么不放心的。将军们中午到现在等于都没吃,此刻饿得前心贴后背,鱼一上来,莫林抢先就夹了一块塞到嘴里,烫得嘴都歪了,犹自笑嚷:“鲜!”
    众人都目光灼灼将这傻货瞧着,见他没事,立即风卷残云一顿开吃,纪连城对着自己的一盘清蒸镜鱼食指大动,却没有立即吃,眼珠转一转,将那鱼分出一半给邰世涛,道:“正好赏你!”
    邰世涛又一脸忠诚憨厚地接了,太史阑面无表情地瞧着,袖子下的手指捏了捏。
    一时众人都安静下来,狼吞虎咽吃饭,红艳艳的硕大的对虾,紫莹莹的分块的枪蟹,银白色的肥美的鱼,晶莹透明的生拌海蜇、粉红色丝缕分明的新鲜鱼片,还有放了辣子葱姜熬了很久的,泛着油光的杂鱼汤。浓郁的香气在台上迤逦开来,香气冲得人闻见就要打个跟斗。
    晚霞渐渐地收了,苍天拂袖,留一抹暗红的背影,渐渐那暗红色也被一缕缕沉黑色所浸染,黑色的天幕上一点一点碎光闪烁,让人想起深海之下被日光反射出的鱼鳞,仔细看却是星光,在海那头伴着明月升起来。
    海天石一片鱼骨狼藉,黄万两擦着嘴,抱着肚皮,咕哝着道:“好饱……”
    这么说着的时候,他觉得有点累也有点困,向来饱腹渴睡,他也没在意,伸了个懒腰道:“……酒足饭饱,咱们也该走了……”
    几个人嗯嗯地应着,却没人动。
    黄万两眼神也有点发直,说着要走,屁股一动不动,自己曼长地嗯了一声,坐在了那里。
    他坐着不动了。
    太史阑静静地坐在海天石的一角,背对着大海面对着众人,身后上弦月正在她身后弯折,看起来像是她头上生了只角。
    远处等了一天的士绅百姓们都纷纷爬起来,对这边眺望,看着几个人在无灯无火的石上沉默对坐,隐约觉得诡异。
    几个人都没动,状态却不太一样。
    黄万两和莫林,神情都有点呆呆的,莫林更是已经垂下了眼,打起了呼噜。
    纪连城和乌凯神情也有点木,却和那两人的一片空白不同,他两人有点茫然,又像在思索什么。
    台上诸人的护卫觉得有点不对,可是这状态也不能说不正常,四人除了神态有点不对,在该走的时候还不走之外,精神身体,都没有任何问题。
    “总督大人……”黄万两的一个护卫等了半天,见主子说走还不走,五个人在那里诡异地沉默,忍不住问太史阑,“这……”
    “想必吃太多了要消食。”太史阑淡淡答。她看了一眼那三个护卫,目光在邰世涛身上掠过,忽然眉毛一挑,怒道:“你们主子还没发话,你们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那开口的护卫一怔,没想到她忽然发难,再说只不过问上一句,怎么就成了质问?
    这几人今日暂充护卫,其实能到这里必然都是亲信级别,职位不低,本身也是个副将,哪里经得住太史阑这样恶声恶气,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也怒声道:“太史大人好没道理,卑职不过随意问一句,如何就成了质问?”
    “你还敢狡辩?”太史阑霍然站起,头对着花寻欢一甩,“给他们点教训!”
    花寻欢接收到她眼色,二话不说就冲了过去,抬腿一个横扫,哇呀一声怪叫,“都给我滚下去洗洗澡!”
    那三人中的两人已有防备,都怒喝跳起避开,站在最靠边的邰世涛却好像在走神,砰一下被花寻欢扫在腿上,“啊”地一声向后一栽,落下了海天台。
    他还算机灵,半空里一个翻身,好歹调整了头上脚下的姿势,随即噗通一声响,他落到了海里。
    他落到海里,花寻欢还不给他爬上来,扒在石边喝道:“滚远点,不许湿淋淋地上来!”
    邰世涛抬头对她望了望,花寻欢对他眨了眨眼睛,邰世涛抹一把脸上的水,一声不吭地游到另一边的刀岩阵那里去了。
    奇怪的是,这么一出闹剧,倒霉的邰世涛都下了海,那几位将军还是木木的,连最灵活的黄万两都没反应。
    护卫们开始觉得不对劲,但是太史阑和她的护卫太凶悍,一句问话就踢人下海,别人也不敢问了。
    太史阑一直看到邰世涛离开,才转向纪连城,很随意地道:“纪少帅今日心情不错。”
    纪连城一改之前对她恶声恶气的情状,连声道:“是啊是啊。”
    “这是纪少帅最快活的一天吗?”太史阑问得更随意。
    纪连城一怔,眨眨眼,神情有些模糊,想了想才道:“当然不是,我最快活的一天,是我打败众兄弟,成为少帅的那一天。”
    “想来那也是少帅最为得意的事了。”太史阑道。
    “那只能算欢喜,不能算得意。”纪连城摇摇头,笑道,“我最得意的事,是杀了我那才能出众的三弟。”
    这声一出,在场的将军护卫们都眉毛一挑。
    正在此时,黄万两吁了一声,神情一醒,恰恰听到了后半句。
    这个眼睛最喜欢眯缝着的家伙,瞬间眼珠子险些瞪出了眼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太史阑淡淡对他瞧了一眼,黄万两脸色一变,似乎想起什么,抿紧了唇。
    太史阑眼神也有几分警惕,这个黄万两,看似懒惰悠游,武功却深藏不露,苏醒的速度好快。
    纪连城犹自不觉,得意洋洋地道:“我那三弟你们大抵都不熟悉,也是,他的事算是家丑,家父自然秘而不宣。我那三弟也是嫡出,自幼算是个聪明的,嘴又甜,老爷子对他很是喜欢,几次说过将来家业给大哥,天纪军则给他。”他露出深深的憎恶之色,“老爷子真是糊涂,那小子便有几分聪明,年纪还小,如何就能将这样的大事定下来?”
    “是极。”太史阑道,“家业给大郎,军队就该给二郎才是,如何能废长立幼,交给三郎?”
    “然也!”纪连城一脸遇上知己的兴奋,“所以我必然要拨乱反正,给老爷子提个醒。”
    “怎么提醒的呢?”太史阑很好学地提问。
    “咱们这种大家族,最在乎的就是名声。”纪连城笑道,“他年少,难免爱玩,我让人带他逃学,去街上玩乐,窑子,赌场,都玩个遍,渐渐心玩野了,见着我便喊好哥哥,求着一起玩。我便让他尝尝南洋的阿芙蓉膏子,他又上了瘾,有天和我要我不给,随手指了一处地儿让他自己去拿,他涕泪交流地奔进去,翻箱倒柜没找着,倒把洗澡的老爷子三姨太惊着了,那可是个美人……”他淫邪地笑了笑,“那晚老爷正好去三姨太那里睡,气得险些晕过去,当即请了家法,可怜我那三弟,年轻,身子骨又弱,鞭子一顿抽,活活地便给抽死了……”
    他吸吸鼻子,似乎想要做出哀伤之状,然而挤了半天表情,终究没能按捺住内心欢乐,哈哈哈笑了起来。
    笑声如夜枭,盘旋在空寂的海面和静默的海天石上。
    众人低着头,双手不自禁地抱着臂,只觉得有深深的寒意从心底泛上来。
    面前这人……不是人。
    是这夜的魔鬼,啄人眼珠的鸱枭。
    陷害亲弟,置人于死也罢了,大家族争权夺利,这样的事情不算少,真正可怕的是他为此真心欢喜,引以为人生快事,此刻听他笑声,便知道他将此事在心中盘旋已久,只愁没人和他分享他的快乐。
    真真灭绝人性。
    纪连城的两个部将更是脸色惨白,面面相觑——此刻听见这么个绝大秘密,少帅一旦得知,如何能容他们活下去?
    他们此刻倒羡慕起来被踢下海的邰世涛。
    黄万两脸色更白,他因此还想到了更可怕的事——很明显纪连城中了招,被一种奇诡的东西给控制住了,而他刚才也感觉到有一瞬的空白,那么是不是他刚才也是这状态?是不是也和纪连城一样,说了许多原本应该埋藏到死,最不应该说的话?
    他看着人群背后奋笔疾书记录的苏亚,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心腔都在发紧。
    “少帅的故事真精彩,干得真漂亮。”太史阑慢慢鼓掌,又转向乌凯,“乌提督,你的一生里,有什么记忆最深的事呢?”
    黄万两的汗冒了出来,他发现太史阑的问话是有技巧的,她似乎深谙人性,知道纪连城人品恶劣,内心深处以恶为荣,便问他最得意的事情是什么,她也知道乌凯是正常人类,天良未泯,便问他何事记忆最深,一般这样的人,记忆最深的事,也就是最亏心的事。
    他猜着,太史阑如果要问他,是不是会问“你在官场上最亏本的一桩生意是什么?”
    乌凯还是愣愣地,声音平板地回答:“天熹五年我和朋友同时有机会得到一个肥缺,他表示要让我,我依旧不放心,之后向上司告密,说他结党营私,后来他被下狱,流放千里,死于途中……”他说到最后声音嘶哑,显见得内愧于心。
    黄万两叹出一口长气。
    这样的事情,一旦传开来,乌凯的政治生命终结还是小事,只怕也要锒铛下狱。
    他看着太史阑,端坐的女子,头顶戴着一轮金黄的弯月,身影笔直而秀挺,他却觉得好像在看着魔鬼。
    她到底是怎么令他们中招的?
    莫林此时也醒了过来,擦擦睡出来的口水,听着乌凯最后那几句,呆了半晌,忽然怪叫一声,“你说的是不是董荆山!”
    乌凯浑身一震,终于醒了,听见这个名字,眼瞳慢慢放大,渗出乌黑的惊恐来。
    他怔怔望着莫林,喃喃地道:“你……我……你为什么提这个名字?我……我刚才说了什么?”
    莫林也一呆,他能做到这位置,自然不会是呆子,顿时也明白了什么,慢慢地转头看黄万两。
    此时纪连城一声咳嗽,抬起头,眼神渐渐清明,他也醒了。
    太史阑对他最后一个醒来表示诧异,没想到这家伙连莫林也不如。她却不知道纪连城原本自然是不差的,但拜她所赐,身受重创,病急乱投医,这一年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药,有些未必对症,反而还伤了他的身体。
    纪连城醒来时还不觉得什么,然而看到对面三人表情,忽然心中一跳,愕然道:“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黄万两瞧他一眼,叹息一声,把了把自己的脉,又摇摇头。
    其实不把脉他也知道,自己没有中毒,没有任何问题。
    天知道太史阑用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这女人人说是母虎母狮,真是太客气了!在他看来,她明明是母虎母狮母狐狸母老鹰母豹子……集狡猾凶狠霸气迅捷于一身的所有雌性凶兽的集合!
    “也没什么说的了……”他萧索地长叹一声,“想必刚才,我也有故事,入了总督大人的传奇本子了。”
    他这话是试探,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说了没有,虽然他可以询问护卫,但此刻他也不能再信任护卫——他们说出的必然都是最大的秘密,护卫知道听了就有杀身之祸,所以他们听了也一定死不承认。
    果然他的护卫小声道:“元帅,您没有……”
    太史阑不动声色望着他,也道:“黄元帅自然是没有的。莫将军也没有。”
    她越这样说,黄万两越不敢信。沉默半晌,终于道:“我想,就算我今天没有,你迟早也有办法让我来上这么一次,下次,可能就不是这几个人海边相对,说不定人山人海,万人之前。”
    太史阑不承认也不否认,目光幽冷如海边月色。
    “终究不是你对手,逃过这次还有下次。”黄万两一拂袖,长身而起,“罢,罢,亏本生意不做也得做。就当我还你上次救命的债好了!”
    太史阑长身而起,微微躬身,“谢大帅。”
    黄万两摆摆手,从衣襟内袋里掏出一枚私章,和苏亚要了纸笔,当着太史阑的面,写了两份关于将主营三大营调至援海大营麾下的调令,揿上自己的私章,一份交给了太史阑,一份交由自己的随身亲信立即下发折威全军。
    太史阑对这人印象不错——有智慧,懂分寸,识时务,擅进退。所以也恭敬地接了调令,道:“元帅放心,折威儿郎,我便如自家子弟一般爱护,将来战事完毕,自然还是您的部下。”
    “也不知道战事结束回来的还能剩下几个……”黄万两叹息一声,“我不是不舍得这点权柄,而是三大营是当年随我从战场尸体堆里爬出来的兄弟,他们不擅海战,我是真的不愿意他们轻掷性命……”
    太史阑对一切真心爱护士兵的将军都很尊重,再次保证,“战事起伏,不敢说原璧归赵,但我定然不负所托,尽量减少伤亡。”
    “如果你都护不住,我想必也不能。”黄万两笑笑,一挥手,扒拉出随身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一脸心疼地念叨,“亏本,亏本生意哟……”
    莫林走了上来,这个看起来有些痴肥的将军,眼神却是灵动的,他并没有多问发生了什么,直接道:“上府本就是朝廷直属军,自然唯太史大人马首是瞻。稍后末将命人请虎符,送至总督府。”
    “有劳莫将军。”太史阑点头。
    乌凯也似明白了什么,神情扭曲,默默不语,良久无声过来,对太史阑躬了一躬。
    他连话都懒得说了,用行动表明了态度,太史阑扶起他,道:“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只要大家还在通力合作,我是绝不会令同僚为难的。”
    乌凯听着这话,也隐约猜着发生了什么,脸色极其难看,却还支撑着对太史阑又行礼,道:“多谢元帅。”
    他连称呼都改了,太史阑不过笑笑而已。
    纪连城愕然看着那三人的举动,皱眉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怎么睡了一觉就和灌了迷魂汤似的……”他说到这里心中一动,脸色不禁一变。
    他也感觉到了那段空白,空白里隐约还有点记忆,似乎自己很兴奋地说过什么,似乎……
    他愣着,额头的汗密密冒出来。
    “我刚听了个故事。”太史阑一副拉家常的口气,“很好的梗,向来定可写成一个传奇本子。是个关于大家族争位,哥哥陷害弟弟,带他逛赌场下窑子染南洋毒物最后犯下大错被驱逐的故事。少帅要不要听一听?”
    纪连城霍然站起。
    一瞬间他脸上肌肉扭曲,鼻子歪着,嘴角垂着,眼睛却向上斜,斜斜地扯出惊心的弧度来。
    月色夜海,涛声汹涌,雾气渐渐爬上海石,将每个人脚下浸湿,又顺着人体迤逦而上,纪连城在这样浮沉的雾气里,狰狞如魔。
    太史阑正面对着他,稳得像一尊风吹雨打已千年的石像。
    她甚至还伸手虚按了按,道:“少帅看来很喜欢这个故事?我想子同其父,纪家老帅应该也会喜欢?”
    “纪家老帅”几个字,似鞭子般抽打在纪连城身上,他身上似要爆裂的怒气,瞬间被抽熄了大半。
    他怔然半晌,忽然一转身,对其余三人大喊,“你们就这样被她要挟了?就这样屈服了?你们疯了!这不是交出兵权就可以了结的事情!这个贱人只要一日活着,一日便可以拿捏你们!你们只有和我一起把她……”
    “把她给杀了?”黄万两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伸手一指远处的围观人群,“当着这些人的面,把静海的总督给杀了?”
    纪连城一怔,随即仰着下巴道:“有何不可?这里的人也不多,三里之外就是我们的兵——”
    “还有她的兵!”黄万两脾气这么温和的人也终于咆哮,“只要走漏了一个,你我就死无葬身之地!纪连城,你要找死你自己去,本帅不陪!”
    “懦夫!”纪连城大骂,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太史阑静静听两人吵架,似乎说的好像无关她的生死。
    她很有耐心地等着纪连城——她相信他终究会屈服的。
    他把这少帅位置看得太重,绝不会让这位置出现一分倾斜的危险。
    纪连城咬牙半晌,牙齿挤磨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在涛声中听来瘆人,太史阑担心他腮上的青筋会不会弹簧一样弹出来。
    半晌之后,他终于愤然伸手入怀,拿出一枚私章,苏亚把纸笔递给他的护卫,他护卫把纸笔送过去的时候,纪连城极其阴冷地盯了护卫一眼。
    那一眼让他的两个护卫浑身发寒,脸色死灰。
    纪连城终于注意到邰世涛不在,此时却无心询问,心中犹自庆幸幸亏他不在,不然自己身边,最后一个亲信都留不住。
    他伸手进怀摸私章的时候,忽然摸到一个东西,这东西让他心中一怔,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变幻。
    随即他眼神便冷了下来,似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护卫将纸笔在他面前抖抖索索地铺开,纪连城倒没有再犹豫,就着临时搭建的石桌一挥而就,也是一式两份,将朝廷要求抽调的天纪的精英兵力调拨出来,归属新建的“援海”大营,也就是太史阑麾下。
    她终于与虎谋皮,完成了这个在所有人想象中绝不可能做成的事。
    太史阑命苏亚将东西收起,远处的士绅百姓瞧着,都低低欢呼起来。
    她虽然体质比一般人强健,但折腾了一天也精疲力尽,此刻大功告成,精神也微微松懈,便要命人开路,送各位将军下海天石。
    她作为主人,自然要走在最后,正要让黄万两先行,纪连城忽然怒冲冲一拂袖,当先而行,黄万两自然不会和他计较,摇摇头,笑着退后一步。
    黄万两一退,自然其余人更要向后退退,太史阑就被堵在了海天石的末端。
    纪连城没要人搀扶,纵身跃下海天石,脚步刚刚站稳便冲前三步,动作极其迅速,就像身后有人追赶一般。
    太史阑被堵在最后自然看不见他的动作,紧跟在他后面的黄万两却瞧见了,心中一动,也迅速跳下了海天石。
    纪连城冲出几步,忽然回头,夜色里眸子光芒如鹰凌厉,怪声笑道:“太史阑,你站了这么久,难道就没觉得脚下很暖和吗?”
    太史阑一怔——脚下?
    因为要穿过刀岩阵,所有人都穿着皮厚底的靴子,脚下很难察觉到什么感觉,她心中忽有警兆,立即对身边苏亚三人低喝:“跳海!”
    然而已经迟了。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29:50
     帝三十一章 风浪
     更新时间:2013-11-1 8:35:49 本章字数:11030

    然而已经迟了。
    脚下轰然一声,声音沉闷,像是石腹中被巨力重重捶了一下,随即整个海天石一晃,咔嚓一声,一条手臂宽的裂缝出现在几人脚下。
    太史阑身子一倾,一条腿就陷了进去,她身边是铜面龙王,手疾眼快将她一拉。
    眼看一拉即起,海天石也并没有如想象中一样瞬间惊人地裂成两半,忽然那道裂缝里卷出一股漩涡,水流甚急,呼啦一下冲向太史阑面门,隐约水花里一条银黑色游鱼一般的影子一闪,手中三股鱼叉直插她的小腹。
    铿然一声微响,龙王的一柄剑横插而来,挡住鱼叉,交击声清脆。
    此时裂缝还在扩大,水花喷涌,这海天石下竟然有天然漩涡,冲击得苏亚和花寻欢都站立不住,两人眯着眼睛,伸手对太史阑的位置一抓,想要先把她护到一边,不想却抓了个空。
    此时铜面龙王挡回了那鱼叉一回身,也发现太史阑不见,他富有经验地一低头,正看见水下隐约有两三条游鱼般的人影滑过,中间那人身形依稀就是太史阑。
    刚才那一瞬间,海天石被从内部炸开,裂缝出现,引发石下水流改变,出现漩涡,埋伏在近侧的水性精熟者立即趁势而出,一个负责攻击,另两个趁太史阑立足不稳,顺势拉下了她。
    铜面龙王眼神一闪,立即纵身一跃,追了过去。苏亚也要下水,被花寻欢拉住,“保护你怀里的东西!”
    苏亚被提醒,抓出怀里那几封移交文书便要向花寻欢怀里塞,花寻欢甩开她的手,纵身要向缝里跳,哗啦一声水响,铜面龙王冒出头来,大喝一声,“你们水性不行,不要跟来,我会保护好她!”
    花寻欢一顿,咦了一声道:“好熟悉的声音!”
    她还要追过去,但一转眼,水波平静人影全无,掳人的人和追上去的铜面龙王都已经不见了。
    海天石的震动也已经停止,众人这才看见不知何时海天石的内部竟然已经被挖出了一个洞,以那个洞为起点,裂缝自下而上衍生,将一块完整的大石生生劈成了两半,相隔距离半臂长,可以看出来,是有人先在海天石下挖了洞,填塞了炸药,将石头炸开,海天石下有不为人知的天然漩涡和激流,当即将人冲散。
    做这事的人,对此地地形和水势十分了解,海天石屹立在此数百年,但很少有人知道海天石并不是浑然一体,其下有部分架空之处,另外石下还有漩涡。
    花寻欢看看四面海波浩渺,转瞬无人,急得顿足,大叫道:“这是怎么回事!人呢!”一边转手放出通讯烟花,又跳下海天石,大叫:“纪连城你这混账!一定是你干的!”然而转首四顾,纪连城早已快速通过了刀岩阵,和接应他的人汇合到了一起。
    太史阑为了计划的顺利实施,特意选了这里的地形,谁的人都过不来,自然自己的护卫队也还在远处,众人瞧着这头不对都已经飞速赶来,但刀岩阵要过去并非易事,哪里及得上水性精熟的人在水底的速度。
    远远的纪连城放声大笑,扬长而去,花寻欢怒得牙齿咯嘣咯嘣响,一挥手厉声下令,“拦住他!”苏亚一把拉住她,“你疯了!他是天纪少帅!无凭无据你拦他,你是给大人招敌!”
    花寻欢恨极跺脚,只得眼看着纪连城得意而去,苏亚盯着纪连城背阴,眼看他离开之前,伸手对海面方向招了招。
    其余人也看见了这个动作,都面色阴沉,萧大强道:“他在和谁打手势?”
    熊小佳瓮声瓮气地道:“谁知道!定然早早埋伏在那!”
    杨成眯着眼睛,“咱们在水下也有人,怎么没发现?”
    “位置不同。”史小翠问了问花寻欢刚才发生的事,道,“很可能我们这边的瞧不见对方,对方却能瞧见我们的人。对方也真是好耐性,为了掳走大人,竟然就那么眼睁睁瞧着咱们做手脚。”
    众人都不说话。今天太史阑有备而来,对方的所有反应都在计算中,知道他们不敢吃她的宴席,安排了这场现场活钓。她事先做了一场试验,抽出少量人间刺里的毒液,浸泡稀释后和鱼叉放在一起煮,煮足十二个时辰之后,将鱼叉在动物身上试验,再将被带毒鱼叉刺过的动物肉给人食用,发现依旧残留效果。
    人间刺效用凶猛,却只对人体有用,验证完这一点后,太史阑选择水性高超的人,携带带毒的鱼叉,潜伏在海天石下的水域,在众人的鱼钩浮动时,用鱼叉叉那些上钩的鱼,叉子造成的伤口和鱼钩也差不多。
    看样子对方也早有准备,埋伏了人在水下,这些人有备而来,耐性极好,看见这边太史阑安排的人做手脚也不动声色,愣是等到她大功告成后才出手。
    这种沉默隐忍的风格,不知怎的让人想起一直没有动静的海鲨,但这事儿很明显不是海鲨一个人能完成,首先那能够炸开千吨巨石的炸药就受到管制,只有军方能有。
    是一直和海鲨合作做生意的黄万两还是本就和太史阑有宿怨的纪连城?
    众人心里乱糟糟的,但此时也不是猜测或对这两人出手的时候,当下渔民出身的史小翠便入水寻找,其余人驱散百姓,安排兵丁搜索戒严附近海面,本想着这四面除了山就是海面,众人眼看着太史阑下水,应该很快就能找到,然而驱船下水找了半天,竟然一无所获,众人都四顾茫然——好好一个大活人,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失踪了?
    一个本地渔民出身的兵丁,忽然抬起头,看看晦暗的天空和静默汹涌的大海,忧心忡忡地道:“暴风雨就要来了。”
    ==
    太史阑此刻并没有在水里。
    海天石崩裂那一刻,忽然有两双手伸出来,各自抓住了她脚踝,将她拖了下去。
    太史阑原可以大力挣扎,正在那时她看见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飞溅崩裂,击向她的腹部,她若想挣脱那两双手,就顾不上护住自己的肚子。
    她只好顺势被拖了下去。她的手还能动,一入水就拍向腰部,不想对方游鱼般地窜上来,双臂一张,腋下张开一张大网将她网住,太史阑在对方的网罩住自己之前,只来得及双臂向前,护住了自己肚子。
    这种姿势也使她完全陷入了被动,像被紧紧捆住一般不能动弹,太史阑心中叹了口气,觉得肚子里多出的这个包子真是累赘,要在平时,这样的陷阱,虽然已经很精密很厉害,还是不能将她擒获的。
    身边唰唰地游过几条人影,黑色细滑的身躯真的像条小鲨鱼。这些人裹着她向下一沉,哗啦一声水响,飞旋的白色的水流扑面而来,她被瞬间冲得险些窒息,入水最后一刻只看见花寻欢惊惶的脸在水花后一闪,随即便被那几人拽着,一个猛子冲进激流水花,一霎那漩涡的冲力,撞得她险些鼻子蹿血。
    好在相撞漩涡只有一刻,随即她便感觉到身子上升,她水性一般,无法在水中睁开眼,忽然身子被人向上一提,脚底已经落了地。
    太史阑正要睁眼,对方手臂一扬,哗啦一声一个头罩当头罩下,挡住了她的眼。
    被挡住眼睛,她还有感觉在,太史阑站着,感受到身前有曲曲折折的风,却不是自由游荡的风,带着穿堂入室的隐约呼啸,四面的空气并不充足,脚下还汪着水,身边人的呼吸悠长,被细长的空间拉伸,似乎还有回声。
    这里似乎是一个洞,不过不长。
    太史阑心中惊诧,海天石附近似乎就是山壁,哪里还来的这样一个洞?还是这个洞的入口,原本就是在海天石下?
    论起对当地地形的熟悉,她知道自己确实不能和这些盘踞多年的老海客们比。事先她派人查探过海天石附近的地形,认为绝对安全才做了安排,没想到此地还是另有乾坤。
    身边的人开始推着她走,动作不算粗暴,身子离得远远的,似乎对她很有顾忌。
    这洞地面很不平,她走得也很慢,这些人并不催促,似乎很有把握别人不能追上来。
    洞很短,是个上行洞,太史阑感觉走不了多久,就又闻到了微腥的海风。
    身后似乎还是山崖,面前似乎还是大海,海鸟哑哑地叫着从海面上掠过,翅尖撩起水波声响唰唰,船锚的铁链撞击在礁石上,当当地响。
    船锚……
    太史阑转过脸,对着感觉中船的方向。
    她的敏锐似乎让身边的人紧张,立即有人向她身侧靠了靠。
    对面却有人嘎嘎地笑起来。
    声音粗犷而苍老,似生锈了的铁在摩擦,透着点森凉而疯狂的味道,却又恰到好处地收束着,只让人感觉到心惊不可小觑,还不至于觉得这是个疯子。
    “传闻你敏锐果敢,果敢我是早早见着了,今日当面一瞧,果然也够敏锐。”
    “夸奖。”太史阑淡淡地道,“海鲨老爷子和纪连城勾结,费尽心思设置了这个陷阱擒下我,就是为了来瞧瞧我的敏锐,陪我听听海风?”
    对面停了停,随即又嘎嘎地笑,“海鲨?谁是海鲨?”
    太史阑笑了笑——不愿承认?随便。
    “咱们这静海是个好地方。”对面的人,谈家常般又亲切又骄傲地和她说,“海都是好地方。神秘、宽广、充满未知。比如咱们这静海,总督大人您瞧着,只是一片海而已,但看在我们渔民的眼里,它有无数的漩涡,无数的礁石岩洞,无数的海底沟壑。它海岛上千,住人的小岛有四百二十一座,岛上生活的人,永远没有任何人能够完全摸清楚他们的能力习性。它还有最变幻无常的天气,最绮丽纷繁的鱼类族群,只有一辈子都浸淫其中的老海客,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暴风雨,什么时候会有最危险最具攻击性的鱼群经过。”
    太史阑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对面是个很有演讲欲望的老家伙,他明明满腔恨毒和愤怒,依然舌灿莲花,不急不忙,像一只见惯风浪的老鲨鱼,虽然饥饿,依旧要戏弄它的猎物,慢慢品尝属于胜利者的快感。
    “就比如现在,”对面的人低声窃笑,“只有我知道海天石下有中空的海底洞,知道马上就要有暴风雨,知道这个季节有一种最凶猛的鲨会产子,它们每年迁徙,寻找最适合生产哺育孩子的地方,今年,应该就在这附近西北水域。好巧,马上的暴风雨的风向,来自东南。”
    说完他呵呵笑了起来,“这样的巧合数年也遇不上一次,我想,这一定是静海为欢迎新任总督大人特意备下的厚礼,您怎么能辜负?”
    “海鲨。”太史阑终于有了一点不解,“我以为你会和我讨价还价。”
    “你算老几?”老人轻蔑地一笑,“我用得着和你讨价还价?你以为我会和你们中原人一样,抓了你做人质,好吃好喝供着,然后拿你去交换什么?哈哈,太史阑,你真以为你几个月的功夫就能站稳静海城?你真以为你杀了罢了一批人静海城就是你的?你信不信只要你一失踪,这静海城的主子,立刻就会换回来?”
    “所以你要这样处理我?”太史阑点点头,“看来我还是太善良了。海鲨,我差点忘记了,你的老婆孩子小妾,都还在我那,好吃好喝地供着呢,我一失踪,静海城会不会易主我不知道,但你的那群老婆孩子,你信不信一定也会和我一样去游大海喂鲨鱼?”
    “老婆孩子?”海鲨呵呵笑,“哪来的老婆孩子?老海客的女人,从来都是破了的渔网,连水都兜不住!至于孩子……我的女儿在黄湾岛呢!”
    太史阑皱皱眉,她查抄海鲨府的时候,留下了女人孩子,其中有海虎的家眷,自然也有海鲨的一大帮小妾,但听说都是妾,想必在这凶恶老海客心里没什么分量。至于孩子,难道这狡猾的老鲨鱼,真的只有那一个女儿,其余的孩子都是障眼法?难怪早早远嫁,难怪他能为这个女儿奔波千里去瞧她。
    “没有你太史阑,什么都好办。”海鲨淡淡地说一句,烟袋锅子磕在船帮上吭吭地响。
    这只老鲨鱼似乎已经不想再和太史阑说话,嘎嘎一笑道:“请吧,太史大人。”
    太史阑身边的人将她扛起,往下一扔,砰一声她的身子重重落在潮湿的木板上,身下一阵晃荡剧烈,显然是一只小船。
    太史阑身上一直都配有用天外铁打造的暗器,但却被那种特制的特别柔韧的渔网捆住了机关,很明显这只老鲨鱼事先也对她的情况做了详细的打听,根本不肯近她身,也不让属下搜她身。宁可不取她身上可能有的好东西,也不想给自己招来祸患。
    太史阑心中叹口气,心想人有时名气越大,被曝光的细节就越多,安全就越成问题。
    “咔嚓”一声微响,系船的缆绳被砍断,随即小船一荡,悠悠漂开去,太史阑感觉到身下板壁极薄,想来这船都不能称之为船,只能算个小舢板。
    “是不是很奇怪明明走了没多远,怎么你的人还没来找到你?”海鲨笑声得意,“海天石下有隐秘的穿山道,虽然是短短一截,外头却已经穿过了半座山,现在你的位置在山的另一面的海湾,他们就算要搜也是先搜面前的海域,等转过山到了这里,我们尊贵的总督大人,早就被暴风雨卷到南洋了哟。”
    他的笑声越来越远,小船在海波上滑荡开去,身下的水波此时还是平静的,静静簇拥着船在海面上越漂越远,水下似乎有点细微的声音,嘈嘈切切,却越发令人感觉静谧安详,海鲨说的那些风暴啊鱼群啊,似乎遥远得像个梦。
    但太史阑却知道这都是真的。
    费尽心思做了这么多,必然要一个最完美的效果。
    她没有叫喊,既然已经转过了半座山,那么叫也没用,白费力气。
    渔网捆得很紧,她尝试了好几次都无法坐起,也不敢强硬地坐起,怕勒到肚子。
    好在她有一双能毁灭一切非生命体物质的手,她等待了一下,确定海鲨等人已经迅速离开,便将手指慢慢挪动,指尖捏住了一根网线。
    网线在她指间迅速断开,她如法炮制,不一会儿手挣脱了出来。
    忽然一阵风过,带着浓烈的腥气,轻薄的船立即被吹出好远,一阵晃荡,她抬头一看,天上浓云翻滚,半边黑半边红,一层层地迅速压近,海面上波涛越来越急,翻翻滚滚,现出一条条起伏的沟壑。
    暴风雨果然来了!而且来得比想象中还快!
    太史阑加紧动作,刚刚挣脱出一只手臂,蓦然一阵狂风,吹的整个船头高高翘起,唰地一下顺着一道竖起的水墙滑上半空,如果不是太史阑迅速用刚挣脱的手抓住了船边,这一下就够将她整个人送到海里。
    天仿佛一瞬间就黑了下来,忽然竖起的浪将天和海都混淆在一起,一道巨大的闪电从天穹深处生,在深黑的天幕正中分裂出无数苍白的枝丫,那些尖锐的电的利枝,更像天魔伸下的鬼爪,毫不留情地重重劈进海中,一道几十丈高的浪墙被鬼爪抓中,竖起,再投掷向所有漂浮挣扎其中的生命。
    “哗”一声,一道浪过去,船重重地跌下来,又是一阵天翻地覆的震动,船头不断上冲、滑下、滑下、上冲……起伏颠簸不休。太史阑被晃得头晕眼花,胃里开始翻腾,她心知不好,这样在海上晃一阵,不淹死肚子里那个只怕也要出问题。
    此时她也没法子继续毁掉身上的网绳,只能双手紧紧抓住船舷,暴风雨此刻虽然只是前奏,但已经风势猛烈,她转目四顾,连所谓的山都已经瞧不见,只有一片色泽深浓的海,藏青色,泛着苍白的水沫子,被暴风横卷,如一片片倾毁的苍老的城墙,向人沉默地压过来,远处似乎有灯塔的微光,却照不亮遥远的海面,被掩在一层层浪墙背后,而她单人孤舟,在浪墙的围困之间。
    忽然船身重重一震,发出“嘎吱”一声响,与此同时狂风过,唰一下卷走了她的发带,她满头黑发忽地扬起,瞬间被溅起的海水打湿。
    太史阑一低头,便看见舢板已经出现裂缝。
    海鲨给她的船,自然质量要多差有多差,她并不惊异,只紧紧抱住了手边这一块船板,等下船散架,就靠这东西浮着漂流了。
    然而风浪大得难以想像,眼看着推过来的浪墙越来越高,她所面对的命运,更可能是被压到海底。
    忽然她心中似有感应,霍然转头,便看见远处似有什么东西被浪头托起,随即又消失在视野中,她眯着眼睛等了好一阵,终于在下一个浪峰起来的瞬间,看见那竟然是一艘船。
    那船比她的大些,正迎着风浪艰难向她行来,船上的桅杆也已经被吹断,隐约可见有人摇橹而行,不过让太史阑失望的是,摇橹的只有一人。
    如果是她的人来找她,肯定不会只有一个人。
    眼看那船接近,船上人操舵本领不错,在这种风浪如摇篮的时刻,还能坚持一个方向,太史阑刚刚有点安心,忽然又一道风浪袭来,猛烈的风扑在脸上,咸腥的海水灌了她一嘴,她想吐又想窒息,身子向后重重一仰,倒下去之前正看见一幕浪墙隔在她和那救命的船之间,随即那船在浪尖上闪了闪,忽然不见。
    船被大浪打没的那一刻,她在巨大的呼啸声中清晰地听见两声“嘎吱”断裂声,一道比较响亮,是那艘船的,一道比较薄脆,是属于自己的小舢板的。
    然后她就掉到了海里,重重的浪头压下来,她觉得自己好像瞬间沉入了深渊。
    被浪头压下的感觉很可怕,像忽然被压到了山底,遭遇完全静默黑暗的空间,五感失灵,天地隔绝,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孤独一人。
    太史阑想着自己一定五行缺水,穿越至今遭遇的灾难好多都是和水有关的。
    好在这感觉只是一霎,随即一双手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臂,哗啦一声她破水而出,顿觉天地明亮,沧海空阔。
    其实天还是黑沉沉的,暴风雨还没过,身边的人拉着她,把她推到一截船帮前。
    黑暗里只看见他半截面具下,下巴微尖,鼻子挺直,唇角抿成微带冷淡的弧度。
    竟然是铜面龙王。
    太史阑忽然有点恍惚,似乎又回到了沂河大水那一日,容楚把她和景泰蓝推在缸里,顺水飘流。
    她记得那时容楚也是这般湿漉漉的侧影,长而浓密的睫毛闪烁晶莹,记得他曾在桶边睡着,而她神奇地醒来捞住了他。记得就在那天清晨,醒来时第一眼看见微微苍白的他,她忽然心动。
    人生里第一次对他真正的心动,始于此刻。
    她唇边露出模糊的笑意,忍不住抬手紧紧护住了肚子,眼神逐渐清醒。
    此刻的风浪比沂河大水胜过百倍,此刻的人也不是他。
    身边的人紧紧抓着她,往一个方向游去,太史阑隐约记得那里原先是一片礁石,海上暴风雨,会改变大海的正常规律,以往危险的群礁石,此刻倒有可能成为短暂的避风港。
    狂风追着太史阑那条已经散架的船,孩子玩闹般将它兜头掀起,几个横挥乱扫,那船便裂成无数碎片,其中一片手臂宽的木条擦着身边人脸颊过,眼看着要砸到他的脸,他百忙中脸一偏,铿一声微响,脸上的铜面具落入海中。
    他似乎震了震,下意识偏转头去,却又明白这是徒劳的,转回头来,对她笑了笑。
    太史阑盯着那双大海星空般深沉美丽的大眼睛,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这是朋友,还是敌人?他曾试图杀她,却又一次次随她蹈身陷地。
    他应该和海鲨站在同一立场,进行破坏军事联盟的活动,却在此时出现在她身边。
    太史阑目光在他身上扫过,这个初见时如富贵竹一般的男子,短短时日不见,最初的骄纵之气已经荡然无存,此刻的他看来沉稳内敛,只有一双海上星空般的眸子,依旧闪耀着璀璨的光。
    司空昱依旧有点不习惯她的注视,有点别扭地转开了头,他觉得这次重逢,她看来也有变化,犀利依旧,但多了种温存的气质,有时候他会看见她出神,双手交握在腹前,神态竟然是温柔憧憬的,这样的神情姿态以前她从没有过,如今第一次瞧见,却也没觉得突兀,只忽然觉得欢喜,像看见战地染血的花,忽然开放。
    “别挣扎,别和风浪对抗。”他在她耳边低声道,“节约体力,等待救援或者等风浪过后寻找机会。很多人在风浪中是被累死的。”
    太史阑已经有了这方面的经验,放松身体随着巨浪起伏,身边司空昱让她十指锁紧,紧紧扣住那块船板,两人在海中随着巨浪起伏,一忽儿被抛上高空,一忽儿被丢下低谷,天地混沌,似乎只剩了此刻的风和海水,太史阑终究受不住这样过山车般的晕眩,下一个起落,她一偏头,哇地一声都吐在司空昱的肩上。
    呕吐物的腥味弥漫开来,盖过了海水的腥气,司空昱什么都没说,身子往下沉沉,让海水把肩头洗涤干净。眼看风浪渐小,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抓紧了她的手指,怕不断呕吐的她力尽松手,被海浪卷走。
    太史阑神智已经有点昏沉,她海天石上斗智用心,本就疲倦,又是在特殊时期,体力不支,一阵搜肝翻肠的呕吐之后,身子已经发软,迷迷糊糊靠在他肩上。
    司空昱似乎颤了颤,随即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些。
    满腹的热量呕出去,冰冷的海水灌进来,太史阑渐渐支持不住,只觉得浑身麻木,意识也在渐渐丧失,黑暗完全降临之前,她看见司空昱神情焦急的脸,正极度凑近自己,近到他长长的睫毛都快扫到她脸上,她低哼一声,想要伸手推他说声不,手指还没动弹,人已经晕了过去。
    ==
    太史阑再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骨架一定已经被风浪给摇散了。
    但她随即就觉得欢喜,因为她没有再听见凶猛的风声,似要劈裂天地般的闪电,和呼啸怒号着的大海,身下虽然依旧潮湿冰冷,却是平静的,她也是躺着的,这意味着暴风雨真的已经过去了。
    她慢慢爬起身,发现自己坐着的竟然是一艘完整的船,身边司空昱躺着,脸色苍白发青,那是一种疲倦到极点时会出现的气色,天知道他是怎么在海上风暴中保住昏迷的她,还能找到一艘被卷走的完整的船,并将她拖上船的。
    此时已经黄昏,海水黄澄澄的,一半被风浪搅黄,一半被日光照亮,烂漫晚霞再给金黄的海面打上一层赤紫酡红,像一匹斑斓的织锦缎。
    太史阑记得风浪是在昨夜,她可能是在黎明时分晕去,看来两人竟然已经整整漂流了一天。
    她感觉了下自己的身体,还好,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妥,她向来体质强健,且一直混得好吃得好,怀孕后更是被逼着食补和补药齐上,养得无比壮实,折腾成这样,居然也没事。
    她的手搁在肚子上,想着四个多月了,小家伙很安静,看样子是个省事的。
    或者他不爱闹,是因为被她心中默念威胁多了?别人家的胎教是音乐画片和母亲的柔声细语,她经常是“不许闹!”“安静些!”“今天你最好别闹腾!”
    太史阑默了一下,随即觉得这样也不是什么坏事,孩子只要健康,随意什么性格脾气都无所谓,这天下,还有他妈罩不住的事情?
    太史阑已经在想着假如这是个小子,假如真的出来后性子太软,该几岁把他扔到军营去?三岁?五岁?
    司空昱醒来时,就看见晚霞船头,一轮夕阳里,唇角弧度平和微翘的太史阑。她的手轻轻搁在腹上,微垂的脸上有种难以描述的从容和细微欢喜。
    司空昱有点茫然,他从未看过太史阑这样的表情,这一瞬间让他想起某些正在领会人生幸福的小女人。
    这个感受忽然让他心里有点空。
    太史阑听见动静抬起头,正迎上他的目光,她平静地点点头,道:“谢了。”
    司空昱瞬间就清醒过来了。
    她还是太史阑。冷静,强大,不说废话。再大的风浪,也不能让她失色惊惶,无奈哭泣。
    两人默默对望,都觉对方狼狈,两人脸上都是被各种海物划伤拉伤的痕迹,横七竖八像花脸似的,外裳也都不见了,好在两人都算准备充足,衣服里面都穿了特制的水靠,海上风暴会将所有人的衣物扯碎,只有贴身的水靠还能存留,好歹没来个裸裎相见。
    随即他听出她声音嘶哑,再看看,太史阑唇上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焦皮。
    一天一夜没喝水了,风浪前最后一顿,鱼汤又偏咸了点,太史阑现在渴得焦心,眼神忍不住在船舱里寻找,可是经过海上劫难,能有一艘还算完整的船已经是奇迹,食品和淡水那只能是一个梦。
    司空昱看她一眼,默默转身注视着海面,此时海面上漂浮着许多东西,破碎的船板,撕烂了的渔网,以及各种身首异处支离破碎的水母或海蟹,司空昱看了一会,捞出了一个已经空了的大海螺。
    他在怀中摸索一阵,居然摸出了一个火折子,十分精巧,外面一层亮光,司空昱舒了口气,对她笑了笑道:“防水的。”
    他将海螺注满海水,又捞了些杂物架住海螺,让螺口微微倾斜,剥了一只枪蟹的壳,盖住海螺,再用一只笔杆蛏的壳将蟹壳顶住,最后又捞了一只蟹壳,等在海螺的下方。
    太史阑看着,隐约猜到是蒸煮海水取水蒸气凝结的液体使用,只是她从未见过这娇贵的公子哥儿干这种活计,还干得十分熟悉,不禁有点惊讶,也有点好笑。
    海螺壳很厚,煮开这一海螺的水并不容易,太史阑盯着水上泛起的小泡泡,只觉得咽干舌燥越来越难以忍受,倒是对面的司空昱,依旧不急不躁,时不时将被海风吹开的蟹壳压住。
    太史阑瞧着他星光璀璨的眸子,以前这眸子光芒如星辉,直抵天地,如今多了几分深邃,是一片广阔而变幻的海。
    磨难挫折令人成熟,经历了天授大比失败,被迫前往敌国海疆潜伏的东堂世子,早已卸去当初骄娇之气,成为真正城府深沉的男子。
    白色的水汽慢慢上涌,在海蟹的壳上凝结成晶莹的水珠,再顺着那一个倾斜的弧度缓缓流淌,一滴滴落在底下等着的蟹壳里。
    好容易存了半蟹壳浅浅的水,司空昱换了一个蟹壳等着,把存了水的蟹壳递到她唇边。
    “有点腥。”他笑道,“将就些。”
    太史阑并没有客气,接过喝了一口,极度干渴的咽喉最初咽下水的时候那感觉并不愉快,那一咽有如刀割,咽喉还没感觉到水的滋润,只觉得痛。她面不改色,将蟹壳递了回去示意他喝,司空昱看她一眼,接着蟹壳,却将蟹壳又捧回她唇边喂她。
    太史阑不习惯地偏头让开,接过自己喝完。
    司空昱手指还搁在她唇边,有些出神,她喝水没有声音,显出良好的教养,一滴水珠从她唇角缓缓流下,在日光下闪烁光芒如珍珠,那一处被清水滋润过的肌肤,便显得更加晶莹透亮。
    他忽然心中一颤,脑海中那日暗室挣扎厮打里,在火光耀起那一刻,也曾见谁的肌肤明月般一闪。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想要轻轻拭去那点水痕,怀抱着一种歉意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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