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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女有毒》秦简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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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7-22 18:30:11
167 烈火烹油

    一切发生的这样突然,简直可以说是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怔住了,任由着董姑姑飞奔着跑出去,大声地呼喊着。很快,护卫冲了进来,董姑姑指着殿内的莲妃和李未央,道:“是……是他们,一定是他们!”她大声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们拿下!”
    护卫们手中的长剑全部出鞘,寒光闪闪地包围起他们。
    九公主完全愣在那里,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太后怎么会突然死去,而她一向敬重的董姑姑又怎么会指证莲妃娘娘和李未央是凶手:“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我不明白——”
    莲妃脸色苍白,心底涌起阵寒意,踉跄后退,脚下不知是被何物一绊,险些坐倒在地,狼狈之至:“你……你们……”她一时被这样的惊变吓到,突然失去了原本的冷静。
    李未央心头掠过一阵明悟,原来如此。
    脑中浮起的依旧是那双阴冷的眼神,拓跋真……原来,你的第一步棋是针对我的,在宫中你早已避人耳目,收买了董女官,令她暗中毒死太后,再让她指证凶手,明里暗里布下杀招,逼迫李未央落进陷阱之中。其实,不是太后薨逝,也会是别的事,拓跋真既然想要针对自己,绝对不只准备了这样一件事而已!
    李未央冷笑了一声,莲妃猛地站起身来,死盯住那群护卫:“我是陛下的莲妃,我要见到陛下!你们不能这样定我的罪过!”
    董女官居高临下地看着莲妃,目光冰冷地道:“娘娘,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你以为陛下知道以后会饶恕你吗?”
    看着那些手持利刃的护卫们,莲妃的声音已经支离破碎:“你们敢!”
    “莲妃娘娘,你和安宁郡主暗中筹谋,毒死太后娘娘,究竟意欲何为?!”董女官的笑意面孔之下满是扭曲狰狞,再不见往日平静:“我劝你还是早点说出幕后指使,也免得我费事!”
    李未央突然冷笑一声,董女官吃惊地望着她,却见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还没反应过来,却见到李未央从自己的发间拔下发簪,反手过来,尖利的发簪已经向董女官的喉咙直接插下,董女官根本想不到李未央这样狠辣,还没来得及开口喊出救命,就已经轰然倒地。
    所有人都被外表柔弱的安宁郡主出人意料的行动所震慑,那群护卫刚要冲过来就地杀了她,却听到李未央厉声向殿外喊道:“董女官毒鸩太后!已经就地阵法!至于其他人,还不赶紧拿下!”
    护卫们只听到风声阵阵,不及反应过来,已经被从殿外冲进来的一批铁甲士兵包围了起来,这群人个个身披铁甲,手提宝剑,面无表情,像是一早就已经埋伏在这里的,护卫们的面上不由自主地带了惊恐。其中一人刚要反抗,就活生生被削去了脑袋,头颅滚得老远,鲜血一下子溅出来,众人再也不敢轻易动弹!只听到李未央冷冷地道:“董女官已然毙命,这些人都是同党,全部扣押起来!”
    那群铁甲护卫齐声应是,莲妃和九公主则面面相觑,李未央丢了手中簪子,回头望向她们:“那些人马上就要来了,你们是跟我一起走,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莲妃吃惊地望着她:“跟你走?去哪里?”
    李未央淡淡一笑,目光凌然:“重华殿!”
    莲妃见李未央笑得温婉,眼里却是冰寒无比。她的心头仿佛也在这一瞬间渗出了锋锐冰凉,蓦然刺痛,不由脱口而出:“李未央,你究竟在说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去重华殿,我要去见陛下!”
    李未央与她对视,笑意自唇际、眼角、眉梢一路蔓延开,如同在清冷的月夜盛开的昙花,高傲冰冷却又坚不可摧:“莲妃,陛下此刻已经被软禁在宫中了,恐怕你便是去,也见不到他!”
    莲妃完全愣住了,几乎是惊恐地看着李未央,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你……你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今天的一切都是拓跋真策划的,你觉得,他只是针对你我这样的小角色吗?你不跟我一起去也没有关系,我劝你尽快带着小皇子找地方躲藏起来,免得遭受鱼池之殃。”
    莲妃吃惊地看着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然而这时候,李未央却已经快步向外走去,九公主突然大声道:“未央姐姐,我和你一起去!”
    李未央看了九公主一眼,扬手从一旁的铁甲护卫手中夺过一把长剑,丢给九公主。九公主接过,却觉得双手才能拿得动那把剑,一直颤抖个不停的身体也没办法镇定下来:“我母妃他们——”
    “他们不会有事的,放心吧。”李未央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微笑,道,“来,走吧。”
    九公主困惑地跟着李未央,一路到了重华殿。然而刚刚到了重华殿门口,却听见一阵阵仓促的马蹄之声,见到为首之人一身戎装,面如寒霜地骑在马上,手上高高举着一柄长剑,九公主惊喜地叫出声音来:“孙将军!”
    她快步就要走下台阶,向孙重耀奔去,可就在此时,李未央突然攥住了她的手,九公主愕然地回头望着李未央,李未央的目光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九公主顺着她的眼神望向孙重耀的身后,见到那乌压压的一片人,她突然醒悟过来:“孙将军,你——不是来救驾的?”
    孙重耀面色凝重,盯着九公主和李未央,同样露出惊疑之色,他一路带着三千禁军直奔皇宫,宫门口竟然只守着十来个护卫,他甚至没有遇到有分量的阻碍,一路就到了重华殿门前,只要过了这个殿,就是后宫。可是现在他看见了什么?李未央站在台阶之上,面无表情地拉住正要向他奔过来的九公主,那一双古井一般的眼眸,冷冷地盯着自己。
    她就那样站着,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却自有一股力量,让人不敢轻犯。
    九公主仔细一看,孙重耀的长剑之上,竟然有鲜血在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李未央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远距离地看着孙重耀,眼睛里满是轻蔑,道:“孙将军,造反逼宫的下场,你可想好了吗?”
    孙重耀吃惊地盯着李未央,一时之间呆住了,等他反应过来,却扬起长剑,就要不顾一切地先除掉她再说。然而就在此刻,李未央的面容之上突然浮现起一丝神秘的微笑,却见到孙重耀身边的四名副官,一个接一个地惨叫着倒毙在地,咽喉之上都插着一支羽箭,孙重耀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环视了一圈,却见到高高的殿门、宫墙的四周,不知何时竟然涌现出无数铁甲士兵,手持弓箭,高高站在宫墙之上,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包围圈,把自己和所有士兵全部包围在其中。
    糟了,这是个圈套!孙重耀在瞬间醒悟过来,然而却已经迟了。宫墙之上的拓跋玉猛地一挥手,万箭齐发。箭矢如蝗群向禁军中心落去。这些人料不到突然受敌,一时相互拥塞践踏,却又被前后夹住动弹不得,孙重耀厉声呼喝,重整了队型,意图从宫中突围。
    “轮番三连射,我不喊停,谁也不准停。”拓跋玉低缓地说着,“放!”
    惨叫声中,只听到无数弓弦铮铮之声,如疾雨破空,与外界唯一相通的宫门被切断,而那箭矢的雨幕犹不肯停息。被困的禁军拼命地向宫门口突围,可此时那道门却已经被拓跋玉的人牢牢封锁住,他们来不及冲出去,旋即如同潮水一般倒下去。
    孙重耀向后看去,出宫的道路早被乱箭与尸体覆盖,无数弓手正向他们乱箭射来,而自己所带的全部禁军此次是为近战袭宫而来,并无盾牌装备,眼见得要损失惨重。只听得哒哒几声响,箭接二连三落下。孙重耀扭头看去,却被最后一个副官喷了满脸的血。
    孙重耀的三千兵马,不到瞬间就已经哀鸿遍野,惨叫连连,乱成一团。孙重耀一眼瞧见九公主,狠下心肠,意图挟持她做人质,却不料李未央一挥手,殿内已经推出两个人来。
    孙重耀一看,眼睛几乎瞪得要掉出来,李未央推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两个美貌妾侍,怀中都还抱着啼哭的婴儿,手中持着利剑架在他们脖子上的刽子手不是别人,是他的结发妻子孙夫人。
    这种诡异的场景,让孙重耀看的目眦欲裂,他厉声道:“夫人,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孙夫人冷笑一声,道:“放下你手中的剑,我就告诉你。”
    孙将军目瞪口呆地看着妻子举着长剑架在自己一双儿子的头颅之上,她的身后还有数名铁甲士兵,显然不是在说笑话。他手中的长剑,莫名地就开始颤抖,随后,他转向李未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未央只是淡淡一笑,道:“从你审问那四个人开始,我就已经对你产生了怀疑。”那四个暗卫,的确是安国公主所派,只不过,是在拓跋真的默许之下被送过来的祭品而已。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让李未央相信,孙重耀因为孙沿君之事对拓跋真一党充满了怨恨,放心大胆地把他引荐给七皇子拓跋玉。
    从一开始,孙重耀就是拓跋真的人。那四个人,不过是鱼饵,要钓的大鱼,是拓跋玉。不,或者说,是皇帝。只有让拓跋玉信任孙将军,才能让孙重耀成功打入敌人的内部,当然,若非李未央留下灰奴一条命,并命令他暗中监视三皇子府的一举一动,她要发现孙将军秘密和拓跋真联系,只怕还要好好费一番功夫不可。
    “你为了你的大业,为了襄助你的三皇子,竟然眼睁睁看着你的亲生女儿死去?孙重耀,你真是对得起我们母女!”孙夫人的脸上,此刻已经没有一丝的感情,眼睛里盈满的都是泪水,还有不可阻挡的恨意。
    “夫人!你不要听信李未央挑拨,我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来呢?沿君是我的亲生女儿啊!”孙重耀生怕孙夫人会一剑杀了自己的那一双幼子,赶忙解释道,此刻他已经顾不得身后鲜血横流的的属下和士兵,他只关心自己儿子的安慰,但见到孙夫人神情无比激动,他只能站在台阶最下面,惊恐地看着。
    “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是那样的疼爱沿君的,从小到大,你从来舍不得她受一点点伤害,可是你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死的那样惨——为什么你不肯救她,为什么你要帮着杀人凶手,为什么!为什么!为了权势吗?为了这种没用的东西,你竟然能够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孙夫人的眼睛里,开始涌现出癫狂之色,她像是发狂一般地瞪着孙重耀,仿佛恨不得一口把他咬死。
    孙重耀如今已经听不见身后凄厉的喊叫之声,他满眼哀求地看着孙夫人:“夫人,我也是没有办法——君儿的死,我原先也不想的,我本来是想故意营造一个假象让你们看到,谁知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夫人,你原谅我吧!我也心痛啊!我是多么疼爱这个女儿你知道的!之前三殿下保证过,会封我异姓王侯之位——等我做了异姓王,你就是王妃了,君儿不过是个女儿,以后我的儿子们也会孝顺你的啊!”
    异姓王?这个男人仅仅是为了荣华富贵就可以出卖自己的女儿——李未央嗤笑一声,道:“孙将军,一开始我是真的相信你是对拓跋真恨之入骨的……可是后来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沿君是个天真单纯的姑娘,她一定想不到自己的父亲为了一个异姓王的位置就轻易把她卖了,甚至不惜把她送给安国公主去屠戮。这世上竟然有你这样的父亲,我真是怀疑你的心肠被狗吃掉了吗?”
    安国公主在整个事件之中,根本是拓跋真的一个棋子,她甚至不知道拓跋真故意营造了那个“巧遇”,不,应该说,拓跋真开始并不知道安国公主的秘密,他可能原本打算故意制造孙沿君和安国之间的矛盾,预备杀了孙沿君嫁祸到安国身上,故意营造拓跋真因安国公主所累,和孙重耀决裂的假象。谁知安国公主在不知拓跋真暗中策划的情况下,生怕孙沿君泄露她的秘密,便真的下手杀害了对方,无意之中帮了拓跋真一个大忙——后来李未央把整件事情串起来想,她才知道,所有人都被拓跋真玩弄于掌心。
    这样深沉的心思,他不做皇帝,实在是太可惜了。李未央的笑容,不知不觉带了说不尽的冷酷。
    孙夫人突然笑了起来,但这笑声却带着说不尽的凄厉,孙将军恐惧地看着她的笑,猜测不出她的下一步举动。最后,她平静了下来,回过身去,温柔地抚摸着其中一个妾侍手中的孩子:“是啊,我一直把你的孩子当成是自己的孩子,尽心尽力做你孙家的媳妇,哪怕婆婆如何刁难,妾侍如何嚣张,我都一直隐忍着,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君儿能够幸福。现在你却说,君儿不过是个女儿,哈哈,我的女儿啊——”她说着,竟然诡谲地一笑,强行夺过那襁褓,恶狠狠地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李未央也没有想到孙夫人竟然会作出这样可怕的举动,一时之间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那个孩子滚落下去,孙重耀发出野兽一般的哀嚎,向台阶之下孩子坠落之处扑了过去,然而还没等他到那孩子跟前,却听见李未央大声道:“拦着孙夫人!”可这一句终究是迟了,孙夫人毫不留情地,将另外一个孩子也恶狠狠地丢了下去。
    高高的台阶之下,两个孩子瞬间死于非命,这一种惨烈的状况,让孙重耀瞬间崩溃,他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孙夫人,像是要跟她同归于尽。就在此时,铁甲士兵已经涌了上来,将他按倒在台阶之前。他大声地嘶吼着,拼命地挣扎:“毒妇,你这个毒妇!你这个毒妇啊!”
    孙夫人大笑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却是笑出了眼泪,几乎笑弯了腰:“是啊,毒妇,我是个毒妇,可这一切不是你逼出来的吗?我的君儿,死的有多么惨,你这个做父亲的,不肯替她报仇,我便替你做了!”随后,她突然回转过身,冷眼瞧着那两个哀嚎着抱在一起的妾侍,眼中似乎有一丝杀意,李未央心如轮转,一刹那便想好了对策。但面上含笑,上前一步,及时挡住了她:“孙夫人,真正的凶手是拓跋真和安国公主,你的仇还没有报!无谓在这里耽误时间!”
    孙夫人看着李未央,原本狰狞的表情慢慢变得平静:“郡主,我知道你是不想我滥杀无辜——也罢,我不杀这两个贱人!但是那些害死我女儿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李未央看着面色发白、眼中却露出坚定之色的孙夫人,心头叹了一口气。孙将军啊孙将军,你一步一步把贤良淑德的夫人逼迫到了这个地步,不知你现在可曾后悔?有端庄的妻子,美丽天真的女儿,你却还是不肯放弃异姓王的位置,这样的荣华富贵,可以换你最宠爱的女儿的性命,这简直是——令人难以接受。
    三千禁军最后只剩下一千余人,这些人看到孙将军被押着,顿时慌了神,不知道该继续突围出去,还是立刻投降,孙重耀双手被缚,犹自冷笑不已,看着台阶之下、广场之上厮杀成一片。
    这时候,拓跋玉从小道快步下了城墙,由一队精兵护送着,终于走到了李未央的身侧。他高声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受孙贼蛊惑,陛下有恩旨,立刻放下刀剑,便恕你们无罪。”
    然而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过太大,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听从。
    李未央走到孙重耀的面前,他已经满面鲜血,目眦欲裂地陷入了疯狂之中,李未央望着他,淡淡道:“孙将军,让你的士兵放弃挣扎吧。”
    孙重耀沉默不语,仿佛没听见李未央在说什么。他谋反未成,自然没什么好下场,恐怕不只是他,连同孙家上下几百口人,谁也逃不脱这罪责,既然如此,多拉一些垫背的人又有什么不好呢?
    李未央又道:“陛下宽大仁慈,孙将军又是于国家社稷有功的将领,如今你及时悔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说着,她看向拓跋玉。拓跋玉微微一笑,走上来,身上染的煞气在顷刻之间褪去:“将军一直是陛下和我心目中的良将,陛下早已传下旨意,此事只在首犯三皇子,降者不问。”
    这话的意思是,如果孙重耀肯放下屠刀,皇帝就会饶恕他的罪过。但孙重耀仔细思量着,负隅顽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再说了,他犯下的乃是谋反大罪,皇帝真会有那么好心,能放过他吗?
    李未央慢慢道:“孙将军,我知道在三日前,你以孙老夫人回乡省亲为理由,已经送走了孙家的主支,可你应当好好想一想,这一路上山高水远,他们能平安到达吗?”
    孙重耀面色一变:“李未央,你已经把他们——”难道说,李未央已经杀了他的亲人?不,怎么会,他以为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那样光明正大的理由,竟然会被轻易戳穿!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将军多虑了,不过是请他们做客而已,但是若将军执意不肯放下屠刀,恐怕这阎王爷也要请他们去坐一坐了,到时候怕是将军无颜去面对孙家的列代祖先。”
    孙重耀叹息,自知无可抗拒,大喝一声,道:“你们都听见七殿下的话了吗?全部放下刀剑。”
    孙重耀在十年前也曾经统帅过禁军,但禁军统领职务比较特殊,通常三年便会轮换一次,孙重耀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狠心栽培了四五名副将,并且将他们一力提拔了上来,此次行动,便是从五万禁军之中挑选了他能够掌控的三千精兵,并着其他副将看守着剩余的四万五千人,只等他拿下宫门,便放出信号,让那剩下的四万五千人以勤王保驾为名,用最快的速度控制京都。拓跋真手上的那二十万,自然在距离京都不远处,随时调转马头——到时候,只用说七皇子拓跋玉趁着大军不在京都,毒杀皇帝与太后,意图谋朝篡位,三皇子拓跋真立刻率军回来勤王保驾便好。
    “陛下那里——”李未央看着拓跋玉,出声问道。
    “已经抓住了意图行刺的宫女和太监,拓跋真还真是厉害,明明之前早已对宫中进行了清理,却还能埋下这么多的暗桩,偏偏这些人还一口咬定,主谋者是我,若非我抢先一步阻止,怕是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罪名了。父皇那里也是十分震怒……”拓跋玉沉思片刻,将这些一一道来。
    李未央点了点头,道:“现在,就剩下等待了。”
    拓跋玉咬牙:“等我捉到了拓跋真,非要剥下他的一层皮不可!”
    说得真是好听,既然已经提前洞悉了对方的阴谋,本可以阻止刺杀和下毒的行动,可拓跋玉却一直不曾有所动作……分明是要坐实了拓跋真的罪名!这个七皇子啊,如今也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李未央看了他一眼,却是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随后她回过头,看向一直在旁边看着,几乎已经是浑身发抖的九公主,道:“公主,你还好吗?”刚才宫中到处都不安全,所以她才将九公主带在身边,现在看她吓成这个样子,心中也有几分抱歉,“是不是先送你回去休息?”
    拓跋玉点头,道:“九妹,刚才我已经通知了柔妃娘娘他们先行躲避,现在应该没事了,你快去安抚一下柔妃娘娘,免得她受惊了。”
    李未央冷冷一笑,柔妃娘娘会受惊?真是天方夜谭,但她不预备说出自己的看法,只是转身向外走去,赵月一直伪装成宫女的模样跟在她的身侧,此刻急忙跟上。拓跋玉连忙叫住她:“你这是要去哪里?”
    李未央看了一眼孙夫人离去的背影,道:“回府。”
    拓跋玉递出了自己的令牌:“如今全城都已经禁严,拓跋真还在虎视眈眈,你不可随意乱走,但凭着这块令牌,你能够在宫中自由出入。”
    李未央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收下了令牌,转身快步离去,拓跋玉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微微一笑,李未央,你很快会变成我的。这一天,不会很远了。
    刚刚出了宫门,却见到百姓们惶惶不安,他们还不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城门被人关闭,城内一队队的兵马在巡视。孙重耀一直等待那四万五千人的禁军响应,却不知道禁军中的那五名副将全部被拓跋玉诛杀,如今拓跋玉凭着皇帝的手令,已经牢牢控制了这四万五千人。现在——剩下的就是拓跋真手上的那二十万和蒋国公的五十万军队,但不管是哪一方,现在都不可能轻举妄动……李未央的马车驶入一条长巷,马车却突然停了,赵月掀开了车帘,却听见一声极度刺耳的声音:“李未央,你给我滚出来!”
    安国公主!
    李未央皱起眉头,孙夫人已经带人赶赴三皇子府,安国公主却到了这里,看来孙夫人是扑了个空了。她冷冷一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好,我倒是要看看,你究竟要做什么。她吩咐赵月掀开了车帘,随后下了马车,却见到安国公主身后带着数名皇子府的护卫,面带煞气地看着李未央。
    皇子府的护卫都很紧张,安国公主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召集人手到处寻找安宁郡主,先是找到了李府,然而李府却是闭门不出,只说郡主入宫了。安国公主却依旧不依不饶,一路要找进皇宫之中,如今却在这里恰好遇见,叫人如何不担忧,若是她们起了冲突,又该如何是好。
    安国公主眼睛里充满了恨意,瞪着李未央道:“贱人!”
    “这是哪里来的疯婆子。”李未央冷笑道,她眉梢眼角俱是平静,面对安国公主的辱骂,她反而笑得惬意起来。
    安国公主越是疯癫,越是发狂,李未央越是觉得开心。
    安国公主被李未央的笑容刺激的双目通红,唇哆嗦了两下,一股血液慢慢冲上头顶,心头压不住的狂躁越来越盛,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愤恨:“李未央,你居然串通沈太医来害我!你这个毒妇!”随后她厉声道:“灰奴,还不把她拿下!”
    没有人应声,灰奴只是静静站着,一动不动。
    “灰奴,你聋了吗?听不见我说什么?!”安国公主猛地回头,声音仿佛破掉的铜锣,因为过度愤怒和憎恶变得异常难听。
    灰奴依旧是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灰奴,你做的很好。”灰奴一怔,随即点头,道:“多谢郡主夸奖。”
    安国公主先是震惊,在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的表情变得异常扭曲:“李未央,你设了个局害我还不够,还收买了我的暗卫?你果然好毒辣的心思!”随即,她猛的想要朝李未央扑过去,却被赵月一把拦住。李未央冷若冰霜地看着安国公主在赵月的掣肘下疯狂大叫,口中还在不断地吐出不堪言辞,她冷冷道:“满口污言秽语,掌嘴!”
    赵月冷笑一声,扬手便是十数个巴掌,把安国公主的半边脸打得肿了起来,安国完全没想到李未央居然敢这样嚣张,顿时恼怒的发狂,恨不得砍掉赵月那钳制她的双手,这样的下人竟然敢打她的耳光!李未央,她怎么敢!
    一旁三皇子府的护卫连忙要上来阻止,李未央冷冷地道:“三皇子串通孙重耀聚众谋反,孙重耀如今已然投降,你们现在还护着这个泼妇,是要一起犯上作乱吗?”
    众人一听,全部都愣住了。
    李未央的笑容变得冷冽:“若是不信,大可以问问你们身后的禁军,看看你家主子到底在哪里?”
    三皇子府的护卫们回头一看,整条巷子已经被禁军包围了,脸色顿时都变得异常难看。李未央挥了挥手,赵月向禁军一点头,他们立刻就手脚利落地将安国公主束缚起来。
    安国公主没想到事情的变化会这样快,她拼命地挣扎,怒视着身边那些在她看来无比卑贱的奴才,李未央,难道这个贱人疯了不成,竟然敢如此对她!
    李未央看着安国公主充满了怨恨的目光,脸上的笑容却更是清冽:“安国公主,你可知道沈太医对你所做的事情,并非是我吩咐的,他真正的主子,就是你亲爱的夫君,拓跋真。”
    安国公主一愣,随即怒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李未央微笑,道:“难道你不知道?当年沈太医在宫中的时候就与三皇子交情甚笃吗?”
    安国公主的眼神开始变得恐惧,道:“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李未央的笑容带着一丝嘲讽,道:“三殿下对你根本就没有几分夫妻之情,否则他为何不告诉你沈大夫与他的交情,又为什么明知道你不能与他同房还在你面前说要纳妾,为什么你疯狂寻找,沈大夫却销声匿迹了,因为拓跋真在等你死,明白了吗?”
    “你胡说!你全部都是胡说的!他不会!他不会这样做,他是真心爱我的!”安国公主满眼的怨恨,若是可能,她几乎恨不能将李未央一口咬死。
    李未央却满不在意,继续说道:“在我提醒你之后,沈大夫给你的药,你便都停了吧。他见没办法让你自动自发地消失,便又想了个法子将你置诸死地。你可知道,为什么他离开京都却把你丢下?”
    “他——他是出征。”安国公主硬生生挤出这几个字,却发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
    李未央笑了,她的笑容此刻纯净得像是个孩子:“不,他是要篡夺皇位,而且故意把你留在这里,期待你被所谓的‘乱军’诛杀。我想,这乱军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到时候他会给越西去信,将你的死安在拓跋玉的身上。到时候越西皇室自然会向七皇子和罗国公府算账——当然裴皇后不是傻子,他想要这样做,自然会有很多的布置,让人相信一切的确是拓跋玉所为。哎呀,到时候我想他还要演出一番好戏,让别人以为他替你多么的伤感。安国啊安国,你真是可怜,却又可悲。”
    拓跋真对安国公主没有丝毫的夫妻之情,他将安国公主丢在京都,一方面是获得皇帝的信任,另外一方面就是要将她置诸死地。毕竟她是越西的公主,拓跋真若是真的登基,想要舍弃这个皇后,一定要顾忌到越西是否会因此而震怒。
    “李未央,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的!”安国公主怒睁着双目,仿佛一匹被激怒的野兽一般,拼命地挣扎着,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发出森寒的笑声,令人头皮发麻,赵月厌恶地看着这个疯狂的皇室公主,用力钳制着她,不让她动弹分毫。“哼,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要挑拨我们夫妻感情,达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
    安国公主到如今都还是执迷不悟,李未央轻轻地摇了摇头,笑盈盈地道:“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不过是好心好意地提醒你,你又何必这么激动呢?”
    安国公主怒声道:“李未央,不管拓跋真是不是谋反,我都是越西公主,你能奈我何?!你敢杀我吗?不,你不敢,若是你杀了我,我母后绝对不会饶恕你的,她会找到你,把你抽筋薄皮、油滚火烹!”
    李未央闻言,突然笑了起来:“安国公主,你是搞错了吧,怎么会是我杀你呢?明明是你在混乱之中被乱军所获,是不是?”她看向四周,周围的禁军全部低下头去:“是。”
    安国公主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惊恐的神情,她原本那样嚣张就是仗着李未央不敢将她如何,可若是李未央执意要为孙沿君复仇呢?她要怎么办?“李未央,你不要乱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若是杀了我,我母后总有一天会查到的,她一定会帮我报仇!”看李未央的神情不为所动,她立刻换了语气,“李未央,我们又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你为什么非要和我过不去呢?放了我吧,我保证既往不咎!”
    李未央被她说的笑了起来,既往不咎?她挑高了眉头看着眼前的人,慢慢道:“二嫂死的时候,也这样哀求过你吧。她跟你并没有什么仇恨,不过是无意中瞧见了你去看病,你为了阻止秘密泄露,不惜杀了她,而且还是用那样残忍的手段。你这样丧心病狂的人,我还需要和你讲道理吗?”是的,其实李未央不必要沾染安国公主的血,可她答应过孙沿君,要为她报仇雪恨,就绝不能食言。
    李未央面上的笑意盈盈中带着无限杀机:“将安国公主带走,好生照顾,千万别再让她到处疯跑了。”
    “是。”禁军弓身行礼,随后便立刻有人来抓安国公主。安国公主怒声道:“别用你们的脏手碰我,我是越西的公主!我是越西的公主!放手!全都放手!李未央,你这个贱人,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贱人!放开我!”她一边大声叫着,一边拼命挣扎、踢打着禁卫。
    李未央慢慢注视着她,微笑了一下:“灰奴,我不想再听见她的声音。”
    灰奴头皮一紧,快步上去,铁钳一样的手捏住了安国公主的下颚,随后强迫她伸出舌头,一刀削下去,顿时血流如注,半截舌头落在泥土之中,安国公主惨叫了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李未央道:“我记得,安国公主写了一首漂亮的簪花小楷,可惜,我以后再也不想看了。”
    灰奴头也不抬,狠下心肠,一把匕首挑断了安国的手筋,安国公主又活生生痛地醒了过来,只是此刻再也没有反抗的力气,在尘土之中翻滚着,美丽华贵的衣裳破损不堪,狼狈至极。李未央走上去,绣鞋踩住了她断了的手腕,柔声道:“二嫂死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样做了?”丫头说孙沿君被送回来的时候,手腕上还有被鞋子碾踏过的青痕。
    安国公主想要咒骂,张开嘴却只是血洞,根本咒骂不成,又痛到了极点,只能用怨恨到了极点的眼神瞪着李未央。
    李未央微笑起来,道:“好了,你该上路了。”禁卫们立刻押着安国公主离去了。
    赵月小心翼翼地道:“小姐,他们要把安国公主带到哪里去?”
    李未央微笑道:“去她该去的地方。”
    赵月不明所以,就在此时,却看见孙夫人怒色匆匆地从不远处骑马过来,看见李未央在此处,立刻下了马,李未央微笑着望她:“孙夫人,你来晚了一步。”
    孙夫人脸上露出愤恨:“我去晚了一步,那个贱人已经逃走了。”
    “不,她没有逃走。”
    “去了哪里?”孙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她只希望可以手刃仇人,一剑杀死安国公主。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她这样高贵的人,总该去体验一下真正‘贱人’的生活,才不枉费她整日里贱人贱人的叫着。”
    阳光之下,李未央的肌肤是透了明的白,身上的味道也是清雅的莲花香气,看起来清清秀秀的,旁人绝对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冷漠的话。
    孙夫人恨恨地道:“郡主,你一片好意我是知道的,可何必这样麻烦,还不如一剑杀了,省的闹出什么事情来——”
    李未央微笑道:“放心吧,待会儿我带你去瞧一瞧就是。”
    孙夫人惊讶地看着李未央,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然而不论她如何问,李未央却是神秘地笑了笑,不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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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7-22 18:30:25
168 安国之死

    往常繁华的街道上本应该满满都是人,可是如今却是冷冷清清,到处都在宵禁,没有手令根本没有办法通行。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却有一辆华丽的马车,在道上不紧不慢地行驶着。最终,马车驶过繁华的街道,停在了一间院落之前。
    赵月上前敲了门,院里头的人便出来开门,一边还骂骂咧咧地:“这么晚了,说了今儿不接客不接客,哪个半夜三更来敲门!真个等不及了吗?”
    开了门,浓妆艳抹的老妇人却见到赵月站在门口,先是一愣,随后看了一眼后头的马车,顿时吓得筋骨酥软,魂飞魄散,赶紧跪下,一个劲地磕头,一个劲地打自己的嘴巴:“我打你这老不死,竟敢冲撞了贵人啊……”
    赵月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喝道:“下午送过来的人呢?可安顿好了吗?”
    “哎哟,您说的哪里话,贵人吩咐的话,我敢不照办吗?您请进,快请进来……”
    孙夫人下了马车,疑惑地看着这一幕。
    李未央微笑着道:“若是你进去看了之后觉得这惩罚不够,大可以一剑杀了她。”
    孙夫人点了点头,大踏步地走了进去,她的人生如今没有别的目标,只有看到杀害亲生女儿的凶手受到报应,才能真正觉得痛快。进了院子,孙夫人冷声道:“人呢?”
    那老妇人赶紧道:“在后院,牲口棚子里——”
    孙夫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李未央,然而对方只是微微一笑,道:“走吧。”
    到了牲口棚子里,却听见极度古怪的声音,孙夫人探头瞧了一眼,顿时目瞪口呆,吓得倒退了三步,几乎说不出话来。
    老妇人舔着脸笑道:“夫人别吃惊,我开行院几十年,琢磨姑娘们的心思也琢磨出门道来了,进了这院子里刚开始多的是叫着卖艺不卖身的,可又有哪一个能保得了身子干净?我不过是按照老规矩喂了点药,给她找了两个男人,可谁知道这女人竟然像是疯了一样,两个不够,连舌头都没了,还一边嚎叫一边拉着男人不放,真个是没见过这种不要脸的!话说回来,咱们在行院里头混日子,就是冰清玉洁,也没人给你立贞节牌坊不是,也算有见识了,但还真没见过这等没脸没皮的——这边男人刚走,她自己到处找东西,铁锨都敢往里捅……哎呀,那叫一个吓人,现在更是钻到畜生栏里头去了,怎么拦都拦不住啊!”
    “你们,还不快把人拉出来!”老妇人,不,应该说是老鸨一边喊着,一边招呼旁边的几个穿着短衫的男人进去拖人。很快,几个人把人拧胳膊、撕衣服地拉了出来。女人大声嚎哭,死活都抱着那只野狗不放,手都被挑断了,只用身体去够,却又够不着——发现拖住自己的是个男人,便不管不顾地缠上去,仿佛半点脸面都没了,在泥巴里面滚个不停,只要靠着男人不放——那人被缠得烦了,狠狠地给了她一脚。
    老鸨便大声咒骂起来:“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快松开!”然而那女人却还是死死咬住男人的裤腿,毫无廉耻地缠上去,恨不得整个人都黏在对方的身上。
    “呸,真是恶心!”男人低声咒骂着,又是连续几脚踢在她的身上。
    孙夫人没想到自己会见到这样一个安国公主,她那张美丽的面孔现在满是猪狗的粪便,原本那样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模样,现在简直低贱到了泥土里,那老鸨不知道给她吃了什么药,拼了命地到处找男人,没有男人甚至去找野狗野猪……这种事情,简直是亘古未见。
    李未央身上披着雪白的狐裘大氅,里面是一件紫色的缎裙,越发衬得容颜清秀,她看着这一幕,面上却没有过多的表情,口中慢慢道:“用刑实在过于粗蛮,我也见不得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所以这下场对安国来说,才是最恰当的。”
    老鸨为了让她清醒,一盆冰冷的水浇了下去,安国公主一个激灵,仿佛有了片刻的清醒,然而她此刻已经不见往日里高贵逼人的模样,面色惨灰,蓬头乱发,浑身衣裳早已碎裂,满身脏污的痕迹,李未央微笑道:“咦,清醒些了么?”
    安国公主猛地望向李未央,却口不能言,充满恨意的眼神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李未央却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杀人不过头点地,若是你当初没有那么残忍地折磨二嫂,我今日也不会这样对待你。”
    说着,她拍了拍手,一旁的护卫走了上来,三两下将安国公主剥了个精光,随后在她身上撒了些黄色的粉末,那粉末粘在皮肉之上便带着一种诡异的香气,安国公主惊恐地支吾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就被丢进了那箱子里。
    无数条蛇立刻将她缠住,她惊骇欲绝,拼命地翻滚着想要从箱子里爬出来,然而那蛇却像是喜欢她身上的某种气味,越来越紧地缠住了她,生生钻入了她的耳朵鼻子之中,她手上筋脉已断,只能扭动着抽动着,拼命想要躲开,然而那蛇却是无孔不入,将她身上每一个孔洞都全部塞满,不多时竟然又从她的肚腹之中啃咬而出,翻搅出肚肠,直到她睁大了眼睛,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停止呼吸……那场景骇人之极,就连赵月都低下了头去,老鸨等人更是吓得完全都呆住,战战兢兢地不敢看,最终,箱子的盖子突然被阖上了,李未央慢慢道:“到此为止吧。”
    孙夫人看完了整个过程,先是愣住,随后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是笑出了眼泪,然后弯下了腰,笑的仿佛都站不住了。
    李未央看着孙夫人,眼睛里却是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怜悯。她知道孙夫人并不是觉得心理痛快,而是内心一直压抑着的痛苦被勾了出来,果然听见孙夫人大声道:“好,这样才好,这样才最痛快!她是天底下最高贵的人,我女儿只是蝼蚁,任由她践踏,如今她这下场,我才有脸见沿君,说一句,娘亲眼看着你的仇人得到了报应!”
    从院子里出来,孙夫人又回头望了一眼,才慢慢道:“郡主,多谢你了。”
    李未央点头,道:“夫人不必言谢,若非是你,我也不会知道孙将军什么时候行动。”
    孙夫人冷笑一声,道:“他这种狗东西,也不会有好下场!”当初那个温柔克制的孙夫人已经不见了,她曾跟随丈夫从军多年,身上的行伍之气原本被京都锦衣玉食的生活硬生生磨掉,此刻却又重新出现在她的身上,让她的眉眼多了几分刚毅。
    李未央笑了笑,道:“只怕夫人现在想要救他,也太晚了。”拓跋玉如今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他是不会放过谋逆者的……
    孙夫人面色清冷,眼中闪过一丝深恶痛绝:“他的事情已经与我彻底无关了!从今往后,我会带着沿君的骨灰离开京都,回到我的故乡去,这件事情,还要请你帮忙。”
    孙沿君已经嫁入李家,棺椁自然是葬在李家的祖坟,所以孙夫人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李未央沉思片刻,转身对一旁的护卫道:“带孙夫人去。”
    这实在是无礼的要求,孙夫人原本没想到李未央真会答应,此刻见她如此,不由眼中含了一点眼泪,道:“多谢你了。”
    李未央叹了口气,道:“孙夫人,此去恐怕再见无期,请多保重吧。”
    孙夫人走出两步,突然回头,面上带了三分忧虑:“我怕——万一……”
    李未央音色清冷,不带半分尘俗之气的娓娓说道:“不用担心,你今天没有来过这里,这里的人也不过是个发疯的妇人而已。”
    既然敢做,便要敢当,安国公主是我动的手,与孙夫人你没有半分关系,李未央就是这个意思。她本来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倾尽所有,孤注一掷,又怎么会惧怕别人的报复呢……更何况,该送走的人,已经送走了。
    孙夫人离去了,赵月看了一眼那箱子,打了个寒战,道:“小姐,现在该如何处理?”
    “挫骨扬灰。”李未央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挫骨扬灰,哪怕做鬼,也一辈子只能做孤魂野鬼,永远也在找不到轮回的路。
    赵月又看了一眼身后,轻声道:“那他们——”李未央垂了眼帘道:“赵妈妈,你这一年里,收下了多少姑娘?”
    那叫赵妈妈的老鸨陪笑道:“不多不少,整整三十个。”
    李未央仿佛闲话家常,道:“哦,三十个,还有几个活下来?”
    赵妈妈察觉到了话头不对,笑道:“瞧您说的,我这里又不是那等下作地方,不过是有几个染病的被送出去了,其他的大多都还在呢!”
    “是啊,都还活着,大多数被你捧红了,卖进了当红的青楼里,两个被你整治得服服帖帖,送给了张御史大人,可惜张御史素来喜欢玩弄十二三岁的少女,这两个孩子都没活过今年春天。还有四个因为不听话,被你打得皮开肉绽,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最后的五个是染了病却被你丢在了乱葬岗上——你的手段最为毒辣,所以也这行当里头人见人怕,哪怕是街上无辜的小姑娘,无权无势的,被你看中了你也不惜一切代价弄到手回来做摇钱树。我说的,可对吗?”
    赵妈妈心头有点害怕,壮胆道:“这位贵人,这可都是咱们的行规,我拿了你的钱替你办了事,你反倒怪起我来了——这可不好吧!”
    李未央叹了口气,语气越发温和:“你可知道,外头那么多教导姑娘们的地方,我为何将我的仇人送到你这里吗?”
    赵妈妈向旁边的打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出去找人手,可是护卫却抽出了长剑,将他们包围在中间。赵妈妈心中更加害怕,面上强作镇定道:“这……这我哪儿知道!”
    李未央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慢,像是和情人之家的絮语:“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被你毒打,因为她坚决不肯和你回去,你当着人面打断了她的双腿,是不是?”
    赵妈妈的声音在颤抖:“这……我教训我的姑娘,那都是我买回来的!不听话自然要教训!关你什么事!”
    李未央笑了笑,神态平静地道:“赵妈妈的手段这么好,我才找上了你。怎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赵妈妈立刻明白过来,跪在她面前道:“贵人看得起我,我又怎么敢让你为难,便是天打雷劈,今天的事情也绝不会吐露一个字。”
    李未央轻轻地掸了掸纤尘不染的衣裙,柔声说道“我并不怕你往外说,我只是,不喜欢看见你这张脸而已。”说着,一扬手,做了个格杀勿论的手势。在她看来,这世上没有对与错,这赵妈妈和这屋子里头的几个男人不知道祸害了多少无辜的少女,这么死都算是便宜他们。与其说她找上他们,不如说,从一开始她就预备送这些人上路。
    不要怪她狠心,要怪就怪赵妈妈从未积过阴德,李未央把惨叫声丢在身后,缓缓走了出去,现在,她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做。
    此刻,距离京都六十公里处,拓跋真军帐大营。原本他得到兵符,足以号令二十万军队,为了解除拓跋玉的疑心,他准备继续前进,但却因为意外的突降大雪,他的队伍不能前行,正好以此为借口,就地安营扎寨。
    营帐之中,正是一片寂静。突然听见一道断断续续的笛音,听起来仿佛是初学者,技艺不精,在反复地练习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垂着头,认真地练习着。拓跋真走过去,却见到她拿着一个竹笛反复地摆弄。
    皇帝虽然自己喜欢欣赏音乐,却很不喜欢皇族子弟沉溺丝竹乐器,因为这些东西最易让人玩物丧志,所以拓跋真虽然极为喜爱笛子,却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来。不光如此,他在府中也从来都不碰这笛子,所以大家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不会。
    其实他很擅长笛子,也喜欢听那动听的声音,那婉转的曲调,只是,他喜爱的东西,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误以为他听见她吹笛子会感到不快,才要藏到寝室里。她的笛子吹起来很单薄,十分生涩,完全是个初学者,她似乎气馁,放下了笛子,却又拿起来反复练习。
    他突然就笑了,主动走过去,道:“怎么了?”
    “这……这……”她突然吓了一跳似的,抬起一张脸,是清秀温和的,却又让他异常熟悉。“我……我是看你放在一边……以为……以为……我只是试试看……”
    他瞬间洞悉她的心思,她以为他是喜欢,却不擅长,所以才从来不碰。“你学这个,是为了让我开心?”他听见自己这样问道,那女子却是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
    他微微一笑,拿起笛子吹了一曲,见到她惊讶且欣喜的神情,不由微笑道:“喜欢吗?那就给你一个人欣赏吧。父皇不喜欢皇子玩物丧志,所以不要告诉任何人。”
    她呆住了,眼睛水波微微晃动着,仿佛很是不解。
    场景一晃,他温柔地从镜子里替她戴上华丽的水晶簪花。她的脸上慢慢涌上红晕,配上雪白的皮肤,他心中便想,眼前这女子虽然美丽,但也只是有些特别的风韵,到底比不上那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然而李长乐毕竟是李家嫡女,自己若想得到,也必在日后,现在是万万动不得的,否则肯定会影响到自己的夺嫡大业,既然如此,就先把想她的心思收起来,好好拉拢眼前的人吧……所以,他轻轻拉她入怀,把嘴唇凑到她的耳边,用嬉笑,但是包含着认真的语气轻轻地说:“真是漂亮,果然是我最心爱的美人。”
    她自然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她总是这样好骗,哪怕在外面多么端庄大度,聪明果敢,到了他的面前,她永远是最温柔,最柔顺的女子,所以,他还可以好好利用。他轻轻一笑,抚摩着她的头发,这样正好可以不看她的脸,避开那双纯净如同黑色水晶一般的眸子,斟酌着措辞说:“太后和母后那里,一切都靠你打点了……”
    那时候,她刚刚嫁过来一年。
    场景仿佛很纷乱,一场宴会之上,当刺客向他袭来,所有人都四散奔逃,他无意之中被背叛者刺中,摔倒在地,关键时刻,她扑过来,那一把长剑穿透了她的心口……
    “夫君,为你死,未央不会后悔。”
    接下来,一杯琥珀色的酒递到了他的面前,她却巧笑倩兮地接了过去:“太子殿下,这一杯酒,应该弟媳先敬你。”
    之后,虽然有太医及时救治,她依然苦苦挣扎了三天三夜,才勉强活了下来。
    很快,又换了场景,却见到不尽的荒漠之中,他在帐中查看军情,满身风尘的她突然出现,将一封密报送到他手里,未及说话,她却已经因为连夜奔波过度劳累,气息奄奄地倒在他怀中……
    后来,是他感染了瘟疫,她驱散了所有宫人,片刻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
    最后的一幕,则是她满脸泪水,眼神疯狂,声声都是质问:拓跋真,你对得起我!
    拓跋真,你对得起我!那声音,仿佛在耳边回响。
    不是不愧疚的,后来的许多年里,每次想到那张脸,那声音,他就会被可怕的噩梦纠缠。哪怕他的心早已在争权夺位之中变得冷酷、变得残忍,可他依旧无法面对那双疯狂的眼睛,那泣血的质问。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待一个深爱自己的人,后来他一直这样问自己,可他发现,找不到答案。每次看到那张脸,他就不能忍受,她的存在仿佛提醒他那些可怕的过去,那些抛弃了人性去争夺皇位的残酷日子……彻底地摆脱掉这个女人,他就能够洗脱过去的一切。这想法是如此的矛盾,连他自己都不能解释。可不管他如何做,那声音是如此的凄厉,叫人难以忘怀,剜心一般地可怕。
    拓跋真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坐在帐内,面前是一张行军图,桌子上只有一盏油灯。
    怎么会,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拓跋真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自己为什么会梦到李未央,而且还是这样诡异的梦境……
    “三殿下,前世因,今世果,现在你什么都明白了吧。”就在此时,一道冰冷的声音从帐外想起,拓跋真猛地站了起来,厉声道:“谁!”
    一个黑色袍子的人影从帐外走了进来,他面带微笑,眉心一点红痣美得惊心动魄,带了一种妖艳的色彩:“三殿下,除了我,还会有谁呢?”
    见到是他,拓跋真才松了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为什么不通报?”
    “殿下,咱们是合作的关系,外面的人自然不会拦着我的。”蒋华微笑,抖落了黑色斗篷,脸上看不出丝毫曾经疯癫的神情。
    “你刚才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应该明白什么?”拓跋真突然想起这件事,浓眉一下子皱了起来。
    蒋华微笑,道:“刚才不过略施小计而已,让你看到一些我们一直弄不明白的事。”
    拓跋真更加困惑,心头却突然一震,他隐约觉得,蒋华不是信口开河:“你到底要说什么?”
    “如果我说,刚才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你相信吗?李未央之所以一直讨厌你,不肯接受你的感情,甚至将你视同洪水猛兽,也是因为此——”
    “不!你是疯了不成吗?!竟然满口的胡言乱语!”拓跋真心头涌上一阵滔天的怒火,他最恨被别人捉弄,此刻不由大声怒斥,快步上前一把抽出长剑,横在蒋华的脖子上,冷冷道,“你到底用了什么邪术!”
    蒋华却是微笑,轻轻推开了他的长剑,啧啧两声,道:“三殿下怎么这样心急呢?好,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这一次我去了越西,告知裴皇后安国公主与李未央争斗之事,碰巧裴后的身边有一位鬼巫,有通灵之术,那个人告诉我,你拓跋真的生辰八字生来便是要做大历的皇帝,而李未央同样该有皇后之分,可惜,你们二人前世便有宿怨,命格互相冲撞,现在谁也看不出你们的前程了——”
    拓跋真的脸上涌出了豆大的汗珠,一双鹰般的眸子冰冷地盯着蒋华,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到撒谎的痕迹,可是,蒋华的面容十分平静,甚至带了一丝试探:“他说他只能看出你们有宿怨,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宿怨,他还说人死后一般是没有灵魂的,可若是真的有,那一定是生前执念太深或者有太多的怨怒和不甘,最终化成厉鬼,徘徊于世间,或投生于人世,而李未央便是如此——你在梦中,到底看到了什么?”
    拓跋真突然后退了一步,口中喃喃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他向来是最冷酷无情而且镇定的人,刚才那梦中场景已经让他惊骇之极,此刻蒋华所说的更是让他不能相信。
    “这枚血玉,可以让你看到过去的幻像,但是——”蒋华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意图从中找到蛛丝马迹,随后,他突然取出一枚玉佩,却是仿佛有血液在玉佩之中流动,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谲。
    拓跋真却已经在最快的时间内镇定下来,劈手过来,一把夺走,口中冷声道:“你满口胡言乱语,我已经听够了!我请你来,是让你履行自己的承诺,不是让你在这里发疯的!”
    蒋华真的十分好奇拓跋真在梦中看到了什么,为何会让他这样失控,然而他只是微微一笑,道:“我答应你的事情,我自然会做到。这一次在边境,我已经向祖父说清楚,以十日为限,他的五十万大军会支持你成功夺位。但我的话说在前头,不管你和李未央究竟有什么恩怨也好,纠葛也罢,我要她的性命!”
    拓跋真冷笑了一声,道:“我答应你的事,也不会食言。”
    蒋华微笑,却见他将那块血玉收进了怀中,若有似无地提醒道:“鬼巫说过,这血玉只能使用一次,我刚才已经用过,你便是戴在身上也是无用了。”
    拓跋真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声音中仿佛连最后一丝的情绪波动也被摒弃:“其中玄机,我总有一日是要搞清楚的,但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蒋华勾起了唇畔,那春水一般的眼睛里闪现一丝冰冷诡谲的光芒,无所谓道:“那么,希望我们合作顺利。”随后,他向帐外看了一眼,道,“如今时辰已经差不多了,孙将军应该有消息回来。”
    拓跋真走出了帐外,看着远方的天空,他的心中在激烈地猜测着,那京都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孙重耀到现在没有任何的信号来,难道他没能成功进入皇宫?还是中途被人发现?不,除非有人能洞悉孙重耀是他的人……但怎么可能呢?孙重耀为了安国公主的事情,可是和自己表面彻底决裂了,并且投入拓跋玉的阵营。
    李未央这个人虽然阴险狠毒,但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对于她喜欢,看重的人,总是豁出性命去保护,所以,她表面上做的若无其事,骨子里却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而且她十分聪明,聪明人有个特点,就是喜欢以己度人,她自己为了孙沿君不惜一切报仇,当然会以为孙重耀也和她一样,会为了女儿报仇而投奔拓跋玉。但,她不能够理解男人建功立业的决心和野心。孙重耀帮助拓跋玉,最多不过是个小小的将军,可他帮助拓跋真,他却许了对方异姓王的位置,这是何等的荣耀,试想孙重耀会拒绝吗?
    他不会,哪怕是死,哪怕是背叛自己的女儿和妻子,他也会答应。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拓跋真冷笑。所以,李未央不会发现孙重耀的背叛,更加不会知道他们的计划,一切都应该进行得很顺利。
    然而,他一直等到了天际发亮,却没有预先约定好的信号燃起——拓跋真阴沉着脸回到大帐之中,蒋华冷笑一声,道:“所谓行军布阵,最讲究有利时机,依照我看,现在孙重耀应当已经被人拿下,但这并没什么要紧,你手上还有二十万兵马,只要你下定决心,没有他的帮助,你也可以拿下皇位。”
    拓跋真冷冷望着他,道:“你是要我背上谋反的罪名?”
    如果孙重耀成功控制了皇宫,禁军控制了京都,那一切的舆论就掌握在拓跋真的手中,他完全可以说拓跋玉毒死太后,并且意图谋杀皇帝,孙重耀率兵保驾,而他的二十万军队正是回去清君侧——实际的目的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当然,这种事情骗不过真正心中有数的人,但对于他来说,这种粉饰太平十分重要。谋反得来的皇位,怎么都不会坐得太稳当,所以,他一直在等待孙重耀的消息。名正言顺控制京都,就能把一切都牢牢握在手心里,到时候哪怕是罗国公突然发难,他也有法子对付他。
    但现在,若是他贸然举兵,全天下都会知道,拓跋真图谋造反,篡夺皇位,而这个罪名,必定跟随他一生一世,哪怕他做了皇帝也是一样。
    蒋华嗤笑一声:“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三殿下!”
    拓跋真重又坐下,握着茶碗的右手生生箍住一刻之久,等到他的手渐渐展开,茶碗亦随之分裂为六七片,清茶薄瓷,上面染着点点血丝。他突然长身而起,冷声道:“号令三军,即刻返回京都!”
    拓跋真一身戎装,站在大帐之前的高台之上,他的面前是整装待发、训练有素的二十万军队,他们聚拢在他的面前,依照队列站立,没有丝毫乱象,且鸦雀无声。拓跋真扬声道:“各位,刚才我接到急报,京都之中拓跋玉已然发动叛乱,他挟持陛下、毒死太后,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实在罪大恶极!”
    台下的所有人都屏息听他说话,场面异常寂静。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们可愿与我一同返回京都!”拓跋真一双鹰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台下,气氛一时无比紧张,他安排了数名心腹就藏在人群之中,随时都可以响应他。更何况,他手中有圣旨和虎符,可以调动这二十万人。
    然而,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他又问了一遍,依旧没有人回答。此刻,拓跋真的面色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难道他安排的那些人出现了什么变化?他的目光逡巡着人群,可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怎么会?!他明明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蒋华看到这种情况,不由皱起了眉头。
    此刻,突然有人在人群中大声道:“三殿下,你是在找这些人吗?”
    拓跋真目光突然凝起,却见到人群之中,接连滚出十余名人头,纵然血迹斑斑,可他还是一眼认出,这些人头的主人,赫然便是他的心腹,他心头巨震,怒声道:“是谁!究竟是谁!”
    便有数名将领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其中一人大笑道:“三殿下,陛下手谕在此,请接旨。”
    拓跋真面色在一瞬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的眉毛控制不住地抖动,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你说什么?!陛下哪里来的手谕!你又是什么人!”
    那人冷冷一笑,道:“我是陛下派来的监军!陛下担心三殿下初次出征,惟恐有所闪失,故而命我们遥相接应,一路护送殿下,直到西南边境。”
    拓跋真终于明白,原来皇帝从来没有信任过自己,他派来的监军,并不是真的护送,而是来监视他的。对方的手中只是一道圣旨,那样轻飘飘的,可却是那样的沉重,这看在拓跋真眼中,意味着他的死期将至。
    他的眼前立即浮现出李未央那张带着清淡笑容的脸,这张脸在他的眼里正慢慢地与梦境中的那个人重合。
    他现在终于明白那个梦境的含义——若非前世有仇,今生有怨,何至于要破坏他的大计!此刻他已经忘记了他对李未央的苦苦相逼,只想到对方是如何对不起他的!他紧紧地咬着牙,牙根已经渗出了鲜血。原来所谓的报应不爽就是这样!对李未央的恨意固然炽烈,却也只在他的心里停留了一瞬。因为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想,眼前的局面,该如何解决!
    蒋华瞧在眼中,已经知道大事必不能成,悄悄地向后退了几步,一直快步奔到大帐之后,刚要找一早备好的马离开,却突然有几名黑衣护卫出现在他的身后,只听到有人轻声笑道:“蒋三公子,多日不见,身体安康否?”
    这个声音在蒋华听来,一瞬间如坠地狱。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他慢慢转过身来,目光阴冷:“李未央,你居然会在这里。”
    李未央只是微笑,道:“这一段路,足足跑断了四匹马的腿,我要在天明之前赶到这里,还真是不容易呢。”
    蒋华冷笑一声,道:“原来,这二十万人马,不过是葬送我的陷阱。”他的声音曾经如同金声玉振,丝毫不染烟尘,如今却已经满含着疲惫与紧张,如同马上就要崩断的琴弦。
    李未央难得一身男装青衫,却显得那张如玉一般的容颜染上了几分属于男子的英气。她的声音却是很温和:“我原来以为你是真的疯了,还想着就此罢手,却没想到你表面装疯卖傻,甚至对蒋庶妃的死视而不见,暗地里却和拓跋真合演了一场好戏啊!”
    就此罢手?不过是要让他一辈子活在痛苦之中而已,李未央的心思,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蒋华大笑起来,只是他的笑声仿佛在感叹,又仿佛是悲哀:“是啊,我一直想着怎么打败你,不惜装疯卖傻,还以为自己成功躲开了你的监视,现在才知道,你从来不曾预备放过我。”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三公子,你我之间,不死不休,这句话是你所说,我可一直都记着。”
    此刻,不知为何天空卷起狂风,压得人双目难开,雪片越来越大。蒋华扬起脸来,冷冷一笑:“你以为这样就赢定了吗?你可知道,我祖父的五十万大军即将攻入京都,到时候,你和拓跋玉,谁能逃得过一死?!”
    李未央突然掩住了唇畔,轻轻笑了两声,看蒋华露出惊讶的神情,她才语带讽刺道:“原来你的消息这样不灵通,怎么你不知道吗,就在两个时辰之前,蒋国公阵前遇刺,他的十八名心腹将领一夜之间全部被人诛杀,如今这五十万大军,已经由陛下派去的亲信接手了呢!可惜啊,棋差一招而已。”
    蒋华的瞳孔在这一瞬间紧缩:“你在骗我?”
    李未央叹了口气:“我也希望我说的是假话啊,不过,你知道,我没有说假话的必要。你们调不动这里的二十万大军,同样拿那五十万人没办法,现在,你该怎么办呢?”
    蒋华没想到精心策划的一切这样就完了,但他是心性何等坚韧之人,脑海中快速地闪过一连串的念头,想也不想,他双膝跪地:“郡主,请你放我一命!我可以像五弟一样,此生再也不回京都!”
    眼前的蒋华,根本与以前那个惊采绝艳的蒋家三公子判若两人。
    李未央还没有说话,却见到蒋华已经膝行到了她的面前,满面愧疚地想要抓住她的裙摆,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流丽的亮眼光芒从李未央身侧急划而来,自蒋华张开的嘴巴穿入上颚,蒋华整个人向后仰倒,痛苦异常,却不能立死,双眼瞪得睚眦欲裂。李未央像是早已料到,不过蹲下身子,俯视着他的眼睛。
    蒋华看着她,眼里转过最后一线神光,挣扎着,低声断续吐息,依稀组成了一个句子:“我没有输……”
    最后的四个字,他还是在意自己的输赢。
    李未央没有注意到蒋华唇畔之间那一丝诡谲的微笑,只是轻声道:“不,你还是输了。”赵月一把抽出长剑,蒋华的瞳孔立时散开,血水从口中流淌下来,冷笑却还留在脸上,那场景,实在让人惊骇之极。
    李未央看着蒋华倒在了她的面前,却从他袖中滚出了一点寒光,正是一把仅有手指长短的刀锋。她的面上露出一丝惋惜,道:“你不是要向我求饶,是想要借机杀我。”蒋华此人,不但聪明,而且心性坚韧,李未央笑了笑,是个不错的对手,可惜,他过于骄傲,始终都不肯认输。有时候,输赢并不重要,只有活下来,才有赢的机会。
    赵月冷哼一声,道:“此人图谋不轨,实在是死有余辜。”
    李未央没有回答她,目光却遥遥投向不远处的广场,真正该死的人,是拓跋真。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7-22 18:30:38
169 万劫不复

    就在监军与拓跋真僵持之际,突然有一人快马加鞭地冲进了军营:“陛下有旨,宣三皇子即刻回京奔丧!”
    奔丧?拓跋真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而那刘监军面色却变得难看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按照事先的约定,应当是三皇子聚众谋反,他们负责将他拿下,就地正法才对。为什么,皇帝会突然下了圣旨?!
    拓跋真微微一笑,向着宣旨太监道:“这里的军务——”
    宣旨太监道:“陛下已经另派合适人选担任此次的统帅,三殿下不必担心。”
    拓跋真跪下,向京都方向遥遥叩头,一脸诚恳道:“父皇英明。”他的神情是那么认真,让刘将军见了恨不能一剑砍下他的头颅才能解恨。
    李未央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幕看在眼睛里,轻轻一笑若淡淡的云影,道:“短短一夜之间,陛下却改变了主意,我真是太小看拓跋真了。”
    赵月不敢置信:“都到了这种地步,拓跋真还能有什么法子脱罪?”
    李未央冷笑一声:“那就只有先回京都才能知道了。”她转身,却又回头望了拓跋真的方向一眼,面上的笑容变得冷酷,拓跋真,你果真不可小觑,每一次把你逼到了死局,你却能绝境逢生,可是这一回,你要如何才能摆脱谋逆的罪名呢?
    李未央回到京都,才发现情况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变化。原本十六名大臣上书参了拓跋真一本,说他假借出兵为名,私下里却是意图谋朝篡位。然而不知怎么回事,一向德高望重的梁御史却突然上书,为拓跋真鸣冤,并连夜跪在皇帝宫门前头,说拓跋真是受到了奸人的陷害,同时列举了拓跋玉的十大过失,另外附上这一年来拓跋玉送给不少朝中重臣在各地购置田产的契约,以及他用钱财收买的封疆大吏名单,那一本账簿上写满了名字,足足有上百人,详细到了每个人贿赂多少,何时何地何人经手等等……这本奏章交上去,皇帝震怒,满朝哗然。
    “未央,三皇子为他自己留下了后手。”李家书房内,李萧然一边感叹,一边道。
    李未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拓跋真当年收买朝臣足足用了十年,而拓跋玉想要一蹴而就,纵然做的再干净,也会留下一些把柄。只是她没有想到,拓跋真竟然能将这些把柄一一搜集起来,并且隐瞒到了今天,只等着在关键时刻拿出来,给拓跋玉致命一击。
    先是太后被人毒死,接着皇帝遇刺,然后孙重耀率禁军袭击宫门,偏偏拓跋玉就那么巧合地出现了,如同救世主一般,拯救了皇帝和皇宫中所有人,一下子在赢得了朝中绝大多数大臣的支持和百姓的民心,这不是太巧合了吗?这个道理,原本皇帝在震怒之下需要过一些时日才能想起来,那时候拓跋真已经被处决了,可是梁御史的这一道奏章连夜奏上来,却是一下子提醒了皇帝,救了拓跋真的性命。
    李未央不由摇了摇头,都说圣心难测,可谁也没有拓跋真这么明白皇帝的心思,连谋反都能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还真是很难不让人佩服。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狡猾的人了,他不求立刻给自己脱罪,而是要把拓跋玉一起拉下水,想也知道,对于他来说,时间拖得越久,皇帝的疑心会越大,他越有机会真正摆脱谋反的罪名。
    “孙重耀不是下了刑部大牢,难道他什么也没有说吗?”李未央突然想起了这个人。
    李萧然喝了一口茶,眉头皱得死紧,道:“他已经死了。”
    李未央愣了一下,随即道:“死了?”在这种时候?在刑部大牢?
    “听说他是故意求死,用一根筷子穿透了咽喉,死状极为痛苦。说是畏罪自杀,可你听说过下了刑部大牢,到了酷吏手中也有机会自杀的人吗?”李萧然冷笑了一声,慢慢道,“虽然咱们心里都清楚幕后主使究竟是谁,但孙重耀的证词才是最重要的。只有他肯指认拓跋真,才能落定他的罪名。毕竟当初他们何时商议谋反、如何谋反,全部都是私底下进行,拓跋真行事又万分隐秘,孙重耀一死,咱们根本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不错,从头到尾拓跋真利用孙重耀谋反一事,都是李未央根据灰奴的消息和她对拓跋真和孙重耀的了解,再加上很多零散的现象推断出来的,而这些都不能作为直接的证供。抓住孙重耀以后,他便是最好的人证,足够证明拓跋真和他之间的阴谋。然而,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竟然在刑部大牢里畏罪自杀——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原本拓跋真在那二十万将士面前所说的话,也可以作为证据,毕竟他煽动军队进入京都——然而,现在三皇子却反咬一口,说是听信了错误的消息,误以为七皇子谋反作乱,这才想要带着士兵们掉转头来攻击京都。”李萧然看李未央若有所思,便这样告诉她。
    原来拓跋真是早有准备,李未央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却是不急不忙地问道:“那陛下呢,如今是什么反应?”
    李萧然见她面上不见慌张,不由几分惊诧,沉吟片刻,回答道:“陛下连夜召了几名心腹重臣进宫,然后下令禁闭宫门,不再招见大臣嫔妃。禁军也已经新换上了统领,调防频频一改往日气氛,宫门侍卫全是生人。所以,现在到底他的心意如何,我也猜不出来了。”
    李未央笑了笑,道:“父亲,你是真的猜不出来吗?”
    李萧然看了一眼李未央,不由感叹这个女儿像是狡猾的狐狸,非要榨干自己最后一点心思才满足。他微笑着说道:“原本看来,这场赌注最大的赢家该是七皇子,可是我现在觉得,最大的赢家是陛下才对。”
    “哦?何以见得?”
    “陛下先是收回了原本交给七殿下的二十万大军,经拓拔真的手过了一遍,就交给了周国有,再是替换禁军首领为伯进,接着还有那五十万统帅,启用的是久已不问世事的长平侯……周国有曾为了陛下挡剑,伯进是陛下一手提拔,长平侯原本也是战功赫赫却因为年纪渐大不问朝事,非到万不得已,陛下不会启用。这些人虽然能力未必多强,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陛下的忠心是无人可以超越,现在这七十五万人全都牢牢控制在他手上,难道他还不是最大的赢家吗?”李萧然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李未央的神情,仿佛要从她的面上窥探出什么一样。
    李未央只是叹息一声,道:“父亲,你不必如此,我哪里能神通广大到预料到一切后果呢?我是真心要帮助七皇子的呀,再者说,如今陛下将拓跋真暂且押回府中看管,并未说就此放过拓跋真,你又何必这么心急呢?”
    李萧然淡淡一笑,他觉得这件事情没有李未央说的这样简单,可一时之间却也参透不了究竟是什么缘故,便只是道:“希望陛下能够早点决定吧。”
    三皇子府,总管亲自捧着午膳到了拓跋真的书房,从回到京都开始,拓跋真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外面的一切视而不见。为了京都风声鹤唳,拓跋真已有三天没有合眼了。可是,陛下那里一直没有消息,谁也猜不透这个皇帝的心思,谁也不知道他最后会如何定罪。拓跋真是要谋反,可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能作证的人都已经死了,若是皇帝愿意放过拓跋真,这件事情可以揭过去,但若是他不愿意,那拓跋真也必须引颈赴死。总管不知道拓跋真为何还能如此镇定,心中这样想着,不免万分同情三皇子。
    “殿下,您的午膳。”总管小心翼翼地道。
    “放下吧。”拓跋真淡淡地道,突然将手中一枚血玉收起。
    总管看着,不由有几分好奇,却不敢多问,只是看拓跋真吃两口饭又放下,似乎并没有胃口的样子,低声劝说道:“殿下,您多少用一点饭吧,事情都还很难说,您总是要撑着的。”
    总管是当年拓跋真亲生母亲留下的旧人,当年他的母亲因为被诬陷而赐死,不少人被杀,连带着全族都遭到流放。虽然她的家族门第很低,可也有数百人受到牵连。拓跋真单独建府后,秘密找到当年存活下来的部分人,将他们召回府中,并且想方设法避过武贤妃的耳目,在他看来,只有这批人,对他才是真正忠心耿耿的,永远也不会背叛他的人。
    总管对拓跋真充满了感激,遭逢大难能够存活下来的不过二十多人,大部分人已经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包括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若非拓跋真及时搭救,他恐怕已经因为忍受不了那种痛苦绝望的生活而自尽了。
    拓跋真只是微微一笑:“我吩咐你办的事情,都办妥了吗?”
    “是,刑部已经打点好了,绝对不会有人查到孙重耀的死因。这个蠢东西,居然敢背叛殿下,他落到这个下场实在是罪有应得。好在咱们早有准备,若是让他签字画了押,殿下想要脱罪,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拓跋真冷笑一声,道:“你以为孙重耀一死,拓跋玉就会死心吗?若非我早有准备,早已说定若是天明后还无成功讯息,便请梁御史连夜参奏他一本,我连这喘息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可咱们在梁御史身上花的功夫也实在不少——”总管想到这几年拓跋真在梁御史身上花费的心思,不由感叹道。
    梁御史这个人十分顽固,从来不肯为任何人美言,可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心爱之处,梁御史的宝贝便是唯一的儿子梁战,偏偏这梁战是个败家子,这些年来不知道输了多少钱财在赌坊,梁御史为官清廉,受人尊重,骨子里更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要维持着全家的光鲜,不得不咬牙给儿子还了所有的债务,为此不惜卖掉了在乡下的祖宅。拓跋真知道了,第一件事便是高价买回这座宅子,悄悄还给了梁御史,而且不曾索取分毫回报,梁御史当然感激在心,千方百计才打听到背后帮助他的人是拓跋真,便深觉拓跋真是个十分有心的人。可他却不知道,诱使梁战赌博的人,同样是拓拔真——当然,这个秘密只有拓跋真自己知道而已。他明白梁御史是个十分聪明的人,所以送了人情给他却不自己出面,反而要对方按图索骥找到他身上,跪着求着来报答他。
    拓拔真的笑容含着一丝冷冽:“只要关键的时刻能发挥作用,那我们所付出的代价便是值得的。”
    “可惜皇子妃也不在,不然还能帮帮您。”总管叹息着道。
    拓跋真突然嗤笑了一声,道:“她?哦,我倒是忘记了,这两日都没有见到她,她究竟去了何处?”
    总管的面上也显出疑惑之色:“宫中发生动乱的那一天,三皇子妃不知道怎么回事,带着人怒气冲冲地出去了,却再也没有回来。奴才悄悄去打听了,后来有人说——有人说皇子妃在某处遇到了乱军,那些人……”
    拓跋真面上掠过一丝寒光:“乱军?乱军只在宫内,什么时候乱到大街上来了?哼!”
    总管心中也是这样想,但却不敢开口,想了想,他犹豫道:“奴才这就派人去找,兴许——”
    “不必了,现在这种风尖浪口,我没心思去管她,既然她不回来,就再也不要回来了!”拓跋真冷酷无比地道,半点没有夫妻之情。
    总管还要说什么,拓跋真说了句,我累了,总管赶紧躬身告退。拓跋真取出怀中的血玉,面上的冷笑变得更甚。前世冤仇?他从来不相信这种鬼东西。李未央之所以跟他为敌,不过是为了帮助拓跋玉而已,在她的心里,从来都把自己当成是敌人,不管他如何讨好她,她都不愿意走到他身边来。
    拓跋真从来不会给任何人机会,但对李未央,他却已经破例无数次。可惜,每一次都是让他失望。尽管如此,他却不认为自己已经输了。
    走到窗边,他打开了窗户。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却都是雪珠子,一点点击打着屋檐上的明瓦,一阵阵冷风吹进来,拓跋真身上感到寒冷,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心里的血玉。这玉十分古怪,一直带在身上,竟然像是带了几分人的体温,触手生温,想到梦中的那些场景,拓跋真心里顿时焦躁起来,他一向心硬如铁,狠毒自私,行事只问是否对自己有好处,从来不管他人死活。如今却被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梦境扰乱了心情,梦中那人绝望和怨恨的表情一直侵扰着他,令他懊恼不已。
    他越想越是恼怒,将那血玉啪一声摔在地上,血玉竟然从中间摔碎,生生流出一股奇怪的液体,竟然有几丝血腥味道。拓跋真眼睁睁看着,面上诡异一笑,李未央,你以为自己可以轻易赢过我吗?真是太天真了。
    三天后,皇帝下了圣旨,孙重耀被定为此次事件的主谋,京都之中的不少官员都因为孙重耀谋反而被株连,其中一批是往日里孙重耀的同袍,与他相处融洽,来往较为频繁,被怀疑参加了谋反,足足有五十余人,所有人都被判斩首,连同他们的亲眷足足有上千人,全部流放到最荒凉的地方,一辈子贬为罪民。另外一批,则是拓跋真的亲信,不少人都是高官厚禄,于是一队队禁军冲进了往日煊赫无比的府邸,抓住人就走,这些人大多数是被皇帝关入天牢或是秘密处决,于是京都到处人心惶惶起来。
    坐在马车中隔了帘子,李未央仍能听见雪落之声,沙沙的,风吹入车内,伴着寒冷的气息。马车绕过午门,远远便听见窗外有哭喊的声音传来,不用看,李未央便知道那是刑场在处决犯人。孙重耀谋逆案牵涉太大,皇帝下令集中处刑。午门外几乎被血洗成遍地红艳,哭声、骂声、求饶声和凄厉的叫声混成一片。李未央没有掀开车帘,只是在马车里安静地坐着,赵月在一旁看她的神情,道:“小姐,陛下这回的圣旨,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李未央微微一笑:“自然是要整顿朝纲,革除旧弊。”
    赵月很不理解:“此次的主谋被认定为孙重耀,与他有私的一律严办,这样一来,陛下不就是摆明放过三皇子了吗,可是为什么还要秘密处决一批三皇子的支持者呢?”
    李未央听着外面可怕的声音,口中淡淡道:“这是为免以后其他皇子造反生出事端,也是为下一个继位的皇帝扫清障碍。”
    皇帝不仅仅处决了拓跋真的那些支持者,还将拓跋玉狠狠斥责了一顿,说他戾气太重,命他回府思过,这就是说明,皇帝见自己儿子们一个个不得善终,到底还是心软了,没有处决拓跋真,可却对他和拓跋玉都起了防范。
    “小姐,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呢?”赵月明显有几分忐忑,留着拓跋真,早晚有一天会有祸患。
    李未央端着茶盏,拿茶盖徐徐撇着浮沫,淡淡道:“是啊,斩草需要除根,更何况拓跋真这把草,早晚要一把火烧掉的。”她一边说,一边闭目片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唇际笑意渐渐加深,眸中光色潋滟道:“处决了那些人,马上就是太后的丧礼吧。”
    亮如白昼的雪光,将她的瞳燃得异常明亮,但只是瞬息之间,那光芒就消失了。
    初六,太后丧礼。从早上开始,便有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降落,风搅雪,雪裹风,仿佛在预示着此时不平静的朝局。整个宫中放眼望去,满目都是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风,白色的几案,白色的孝服。冷风吹过,一片呜咽之声响在耳边。
    李未央进入大殿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番场景,这里既有皇帝的儿女们,也有宫中的柔妃、莲妃和其他的嫔妃们,他们的眼泪就像是流不尽一样。前些日子皇后死的时候哭了三天三夜,现在还得哭,不但要哭,还得哭的惊天动地不可。不过,这些人也许是哭得太久了、太多了,已经挤不出眼泪来了。所以,现在与其说他们是在哭,不如说是在干嚎更准确。但不管是真哭还是假哭,从外表上还是看不出破绽来的。
    李未央站在众人之中,用帕子掩住了面上的表情,其实太后对她不算好,毕竟曾经算计过她几次,可也不算太坏,在永宁公主出嫁之后,太后几次三番想要找她重新修好,显然这个老妇人,并不是那样的残酷无情。也许是人的年纪越大,越会觉得杀戮没有止尽,希望能够平息事态。然而太后绝对想不到,拓跋真会为了皇位毒杀她,拓跋玉为了坐实兄弟的罪名而漠视。当时李未央本可以留下那毒杀太后的女官,可清况过于混乱,她实在没办法预测留下此人的后果,万一让她逃跑了,出去大肆宣扬太后的死,自己也要遭受无妄之灾,所以干脆一刀了结,但这样也留下了一个隐患,如今没人能够证明毒杀太后的究竟是谁了。
    拓跋玉一直在远处看着李未央,目光幽深。从那次在宫中分开,他一直都没有机会见到她,不过他知道,她很平安,这便已经很好了。
    李未央突然抬起眼睛,无意之中眼神与拓跋玉目光相撞,拓跋玉只觉得似乎有什么熠熠的光芒在昏昏的大殿内一瞬间亮了起来。不由就有些动容,甚至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把她揽在怀中。
    “七殿下?”旁边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拓跋玉一下子从自己的想念之中惊醒,回头看了一眼,却是一张美丽的面孔。“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娉婷郡主的脸上写满担心,拓跋玉却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我没事。”
    娉婷郡主看了一眼李未央的方向,心头微微酸楚,却不得不压下这种情绪,轻声道:“那就好。”
    七殿下喜欢安宁郡主,这件事情早已人尽皆知,娉婷曾经阻止过这门婚事,可惜,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人的。若是可以,娉婷也不想夹到两人之中,可是——未央说过她从来不曾喜欢过拓跋玉,那么,她是不是可以期待,等拓跋玉对未央死心的时候,能够留心到一直站在他身侧的自己呢?娉婷郡主没发觉自己的想法这样天真,她一向被朝阳王捧着长大,对一切都是充满希望的,却不知道人的心从来都不是光努力便可以。
    就在这时候,前头微微有些骚动起来,只听见有人惊呼一声:“娘娘,您没事吧?”
    李未央抬起眼睛一看,却是一直跪在前面的莲妃倒了下去,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搀扶着她到了侧殿,莲妃悠悠转醒,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众人,道:“我没事,只是伤心过度罢了。”
    伤心过度,李未央听着这句话,还真是颇有几分嘲讽,她慢慢走上来,对众人道:“你们都先下去吧,有我在这里就好。”
    女官们面面相觑,可是看莲妃和李未央神情仿佛不同寻常,便都知情识趣地退了下去。
    莲妃眼眸如波,朝着李未央瞧了一眼,柔声细语:“未央,你果然知道我的心意。”她顿一顿,“我不过是晕倒,你便知道我是想要单独见你。”
    李未央笑而不语,望着她淡然道:“莲妃娘娘的心思,未央当然明白的。”
    莲妃端起了茶杯,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喉咙,刚才哭得太久,她都几乎跪不动了,此刻当然要抓住机会歇口气,随后,她放下茶杯,道:“我一直没机会见你,也就没办法问你一句,之前在宫中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不早点告知我知道,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呢?”
    说的是孙重耀逼宫的事——李未央笑笑:“莲妃娘娘心中有数,又何必来问我呢?”
    莲妃面色微微一变,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心中有数?!”
    李未央不卑不亢道:“莲妃娘娘自从蒋家倒后就变了,你已经不需要复仇,所以一门心思都想着要钻营自己的泼天富贵。可是这富贵,却也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我以为你至少还会讲究道义,却没想到,你半途投奔了拓跋真。”
    莲妃勃然变色,道:“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莲妃娘娘心中最清楚。陛下还没有做出决定,拓跋真又曾经找过你的麻烦,你却还是义无返顾地投靠了他,真是叫我吃惊啊。”李未央微笑着道。
    莲妃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足足有半刻说不出话来:“原来你早就怀疑我了。”
    李未央嗤笑一声,道:“莲妃娘娘太聪明,可是最近做事却心急了些,你总是追问我很多事情,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若非你这样做,我也不会心中生出怀疑。”
    莲妃的面色慢慢平静,只是悠悠叹息了一声:“这样说来,还是我自己露出马脚,但你也不应怪我,即使我的容貌多么美丽,都有容颜消退的一天,小心翼翼就可以留得住风华正茂吗,帮助拓跋玉,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太妃,一辈子守在宫里,光有富贵有什么用呢?可是拓跋真却许诺我,封我的儿子为江夏王,封地兰州,我可以风风光光地离开京都,去过更自由的日子。”
    拓跋真比拓跋玉厉害的一点,正在于对人心的把握。他很了解莲妃的不甘寂寞,也明白她的权力欲望,只是,他这么刚愎自用的人,真的能够容许自己的国家有一个自成一国的太妃和小王爷吗?李未央淡淡一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娘娘虽然是我送进宫的,可为自己打算并没有错。只不过,狡兔死走狗烹,拓跋真并不是好相与的人,娘娘,怕是你还没有走出京都,就会变成第一个香消玉殒的妃子。”
    莲妃不笑了,神情变得越发冷漠,她轻轻拍了拍裙子上的褶皱,站起了身子,刚才的疲惫和劳累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慢慢道:“李未央,这世上不会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我劝你,还是给你自己留下一条后路吧。”
    李未央的眼睛如同一口古井,看着清透乌黑,却有让人浑身一凛的彻骨寒意,她步步紧逼道:“莲妃,你曾经帮着我们做了那么多,你以为拓跋真还会放过你吗?你想一脚两船,左右逢源,但我告诉你,只有立场坚定的人,才能活得长久一点。”
    莲妃面色不善道:“李未央,我也已经帮你这么多了,你还有没有良心?”
    李未央唇角含了一缕恰如其分的笑意,意味深长道:“良心?我早就没有了。怎么,莲妃还有吗?”
    莲妃神色遽变,如蒙了一层白蒙蒙的寒霜一般,随即更加恼怒。聪明人有个通病,就是太过于相信自己,莲妃当然也是个聪明人,同样犯了这个毛病,她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是个例外,可李未央很清楚,没有例外。在拓跋真的手上,从来不会有一条没用的走狗,他总是喜欢去旧迎新的……
    莲妃足足有半响都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她看着李未央冰冷的神情,口气软了下来,轻声道:“未央,我只是一时糊涂,更何况我也只是和拓跋真私底下见了几次面,并没有透露给他什么重要的讯息啊。”
    那是因为我一直防范着你,你根本没有机会告诉他什么事!李未央心头冷笑,面上却是一副为难的神情:“你都已经投靠了他,我还能相信你吗?”
    莲妃美丽的眼睛里开始涌现出泪水,道:“未央,你一直是我的朋友,我向来耳根子软,被人一说就动容了,现在我已经知道错了,未央,你就饶过我吧,我再也不会帮助他了!只求你看在我帮助过你那么多次的份上,再给我一个机会!”说着,她竟然不顾自己的身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盈盈地抓住李未央的裙角。
    那眼神,那表情,简直是可怜到了极点,任何人见了都要心动,都要以为她已经诚心悔悟了。李未央心头叹息一声,轻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莲妃充满希望地抬头看着她:“未央,我自己死不足惜,但小皇子是无辜的啊,你若是将此事告诉七皇子,他绝对不会放过我的!也不会饶了小皇子!”
    这样声泪俱下,甚至不惜拿自己的孩子来说项,就是希望打动她——李未央看着她,心头掠过一丝嘲讽,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道:“莲妃娘娘,你还是快起来吧,我受不起这么大的礼。”
    莲妃一咬牙,道:“你若是不肯原谅我,我便长跪不起。”
    李未央脸上露出一丝波动,就像是被莲妃打动了一般,道:“我就当这件事情没发生过吧。”
    莲妃立刻露出了破涕为笑,道:“好,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辜负你,若违此誓,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李未央别有深意地笑了笑,道:“娘娘何必发这样的誓言,未央相信你就是。”
    莲妃得到李未央的再三保证,心满意足地离去。她离去后不久,拓跋玉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的面上笼罩着一层寒霜,显然已经听到了莲妃所说的话。李未央看着他,微微一笑,道:“都听见了?”
    拓跋玉冷笑一声,道:“原来咱们的盟友早就已经背叛了,你若是早说,我就不会让她有机会活到现在。”
    李未央笑了笑,道:“她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若你趁着乱军杀了她,反倒是会引来陛下的怀疑,无谓因为她影响了大局。”
    拓跋玉的面上却还是憎恶的神情不减,李未央却转了话题,道:“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拓跋玉轻轻勾起了唇畔,漆黑的眸子流光溢彩,深深地望了李未央一眼道:“我已经在苍岭伏下一队弓箭手,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三百射箭好手,外围还准备下五百黄金卫封死每一条退路,任他武功盖世也不可能逃脱性命。”随后,他停顿片刻,道,“只是,他已经被逼入绝境,还需不需要咱们这般冒险。”
    李未央一笑,道:“七殿下,如果每件事都要掂量一下值得不值得去做,那么这件事情根本不用去做。若是想要赢,就不要瞻前顾后,停驻不前,你只能往前看,往前冲。一个回头,就是万劫不复。”
    拓跋玉神色微变,似是自言自语:“未央,你总是比我狠心。”
    李未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哦,是吗?”
    拓跋玉只觉得她那一眼仿佛要看穿他全部的心思,当即心头一凛,笑了开来:“这是自然,我心肠太软,做事瞻前顾后,多亏了你从旁提点,若是我有朝一日去了心腹大患,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他这句话说出来,仿佛情意无限,可听在耳中,却让人有一种奇怪的毛骨悚然之感,李未央明明听出来了,却仿佛没有感觉到,只是微笑道:“那就先行多谢了。”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无限,却是各怀心思、步步杀机。此时,窗前闪过一道人影,一闪即逝,李未央抬起眼皮,掠过一眼,唇畔掀起一丝冷笑。
    太后娘娘的棺椁出宫那一日,全部人都要一直送行到苍岭。苍岭是距离京都最近的一座高山,高三百六十丈,与皇帝未来安葬的陵园相距不远,且苍岭南为峭壁,北为陡岩,形状如同一条苍龙昂首向天,含有皇家尊严之意。皇帝早已命人在苍岭山南面搭建了栈道,在山腰处建宫门,建设墓道,然后深入五十丈建造宫殿。经历两年时间,宫殿才完工,皇帝命人用铁浆灌注在石条之间,只等太后百年之后,将棺木放置其中,随后封闭墓道,再拆除栈道。这样一来,这宫殿下面是悬崖,上面飞鸟难落,真正与山川结为一体。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防止贼人偷盗,更重要的是,不管多少年过去,换多少朝代,都没有人能够打扰太后的安宁。
    李未央这样向赵月解释的时候,赵月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道:“陛下这等心思,真是世所罕见了。”
    李未央轻轻一笑,道:“是啊,陛下是天底下难得的聪明人。”可如果换做是她,根本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只用因山而葬,不用起坟,不用棺椁,凿开一个洞穴放入棺木,不陪葬金石玉器自然无人来偷,临着悬崖峭壁自然安全无比。再简单一点,索性一把火烧了,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不管后世谁做皇帝,都可获得万世安宁。
    说到底,不管是太后还是皇帝,全都是看不开的聪明人。千方百计守着,就能守得住吗?
    太后出殡,百官随行,禁军护驾,有上万人出动。一路前行,终于到达苍岭山下,祭祀开始,皇帝行三跪九拜礼,王公百官命妇均随行礼,皇帝履行职责完毕,看着棺椁被送进去,墓道封闭,士兵们砍断了栈道,众人便可以回去了。就在这时候,有人向皇帝禀报道:“陛下,苍岭右侧发现了孙重耀党羽的踪迹——”
    孙重耀谋反一事后,有人闻风而逃。苍岭地处偏僻,多是崇山峻岭,孙重耀的旧部会挑选上这里并不奇怪,只是在太后下葬的时候这批人居然还敢出现,这就实在是太过大胆了,不,甚至可能是另有图谋。皇帝目光冰冷地看了拓跋真一眼,拓跋真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低声道:“父皇,请容许儿臣将他们捉拿回来。”
    拓跋真去抓这批人,一方面和这些人划清界限,另一方面可以向皇帝剖白忠心,再合适不过。皇帝点了点头,挥手道:“去吧。”
    拓跋真目送皇帝御驾离去,转身刚要上马,却突然有一个护卫悄悄靠近了他,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张纸条。不远处,有一名女子向他瞩目,他分明认出这女子正是莲妃的亲信德女官,他微微一笑,用袖子挡住旁人的视线,打开,一目十行地看完,随后整个人怔住,片刻后,他将纸条攥紧了,冷笑一声,李未央,你想让我死,哪儿有那么容易!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7-22 18:30:52
170 永世折磨

    莲妃告知拓跋真,拓跋玉在狮子岭设下伏兵,要他有去无回。拓跋真冷笑一声,狮子岭?刚才军士已经探过,那批叛军就在苍岭右侧的藏画峰,要上藏画峰只有两条路,一条便是较为险峻却路途最短的狮子岭,另外一条则是十分平坦但需要绕路的成天岭。莲妃的消息来的是那样理所当然,拓跋真冷笑一声,却道:“从狮子岭走。”
    总管李平吃了一惊,拓跋真已经不肯信任任何人,每日出行只肯带着当初他母妃留下的那些老人,此次李平不放心普通护卫,亲自跟来。拓跋真虽然表面不为所动,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感动。此刻李平关切道:“殿下,您不是说莲妃她——”
    “莲妃那点小伎俩,早已被李未央看穿了,刚开始我还想从她身上挖出点有用的东西,结果发现李未央从来不肯将重要消息透露给她。这几个月来都是如此,怎么会突然传来这么重要的消息呢?只有一个可能,莲妃的身份暴露了,李未央这是通过她,故意放了假消息给我,想要诱导我走成天岭,哼,这个女人真是狡猾多端。”实际上,皇帝的命令已下,他是非去不可,再加上他也提前有所准备,身边带的都是精英的一流高手,根本不必担心对方的埋伏。他就不信,此次拓跋玉和李未央能够奈他何。
    拓跋真离去后,众人的马车纷纷向山下驶去,拓跋玉留在后头,若无其事地策马在李未央的马车边上,轻声道:“他果然往狮子岭去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他的个性就是多疑,很少相信别人。莲妃从来没给过他有用的消息,现在这一条,他自然也会好好想想了。他会觉得是我在借莲妃的手故意透露给他,所以必定会逆道而行。”
    拓跋玉的笑容之中含着一丝冷冽,道:“不知郡主可愿意看一看拓跋真的下场吗?”
    李未央若有所思地道:“是啊,不亲眼看着他,我又如何放心呢?”
    拓跋真此刻已经带着自己的数百骑护卫走了十数里山路,眼看一片片的青松包围,隐约几点红梅点缀,前几日的雪并不厚,阳光一照便化为了雪珠,穿过这松林再行数百米便是狮子岭。
    拓跋真一马当先,走在了最前面,他领着众人向山上跑去,逐渐走上一条山路,越往上山路渐见崎岖,所有人都必须小心拉着马缰绳,让马儿奔跑的速度放慢。艰难地向上走了七八里路,才发现这一路他们走过的山路宛如高高的圆杯倒扣于山峰之上,自颈至巅,峭壁如削,山石裂缝纵横,古柏倒挂。山路十分陡峭,最多只容两骑并行,旁边就是十分陡峭的绝壁,右前方与另一条山脉相连,中间却是一条深涧,宽约数丈,黑黝黝深不见底。
    看到这种景象,拓跋真明明已经对狮子岭陡峭的形势有了了解,却还是觉得心头有了点不安,这仿佛是野兽对于危险的天生直觉,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到所有人面上都隐约出现忐忑不安的情形。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想到,若是李未央是在耍诈呢,他会不会自作聪明,反而上了对方的当!
    就在此刻,前面忽然砰地一声,天崩地裂一般!紧接着,地下发出隆隆的巨响,顿时平静的地面好像一条小船在风浪中颠簸,马在地上站立不稳了,嘶鸣着向后退去,山壁也摇晃起来,顷刻不断有巨大的石块向下砸过来。勉强睁开眼睛,却只见沙石崩落,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拓跋真大喊一声,道:“快,向后撤退!”
    然而却是晚了,就在上方的绝壁之侧,已经埋伏了上百弓箭手,趁着这阵混乱,数不清的箭矢从上往下向山路上的人们射去。拓拔真原本认为李未央不会在这里设下埋伏,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这狮子岭地势险峻,人和马上去已经是很难,要想设下埋伏,更是难如登天。所以李未央才故意诱导他走另一条道。然而拓跋真却忽略了一点,在狮子岭的西北角,有一处悬崖豁裂,西侧一座山峰形状颇似人的一根大拇指,故名“一指峰”。
    李未央就是以此为突破口,借着拓跋玉巡视太后灵柩埋葬之地的机会,寻来能工巧匠,沿着“一指峰”上那道天然的裂隙,在悬崖峭壁上面凿一些窄窄的脚窝。与普通的山路相比,这种仅容一人一脚踩踏上去的天梯,共高二十多米,攀登时一步比一步紧张,每登一步都要瞪大眼睛,从下面爬上来,需要付出很大的勇气。所有的士兵,便是手足并用,攀援而上,埋伏在这条看起来绝对不可能成功的绝路之上。
    在一片混乱之中,拓跋真突然感觉手臂上中了一箭,他忍住剧痛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到无数人没了章法,四散奔逃,却纷纷掉下悬崖,发出凄厉的叫喊。山下隐约传来强硬清脆的马蹄声,似有无数铁骑滚滚涌来。
    “众位将士听令,拓跋真勾结孙重耀余孽,意图伏击陛下,莲妃娘娘遇刺身亡,陛下已经下了圣旨,捉拿拓跋真,生死不论!若有反抗,就地处决!”
    山石碎裂之间,拓跋真听到山风之中传来拓跋玉的声音,他心头一惊,终于明白,李未央是下了狠心要将自己置诸死地!什么孙重耀的叛将,根本是故意引他上死路!
    李未央太过了解拓跋真,今天为求一次成功,事事都留下了后手暗招。哪怕伏击不成,拓跋真也再也没命回京都!
    拓跋真一方恶斗许久,山下传来的马蹄声,已越来越近。方才一番拼杀,他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他咬牙撕下两片袖子,在自己手臂上紧紧扎好,低声呵斥李平:“找机会逃走,在老地方见!”说着,他骑着马丢下全部的人,向深涧方向奔去。
    他一路向前,身后无数人的惊呼,还有铁蹄追上来的声音,好几次那寒光闪闪的长剑几乎要靠近他的身体,却都被他甩在身后。他再一次扭头望去,只见到自己的那些精锐已经七零八落,四散奔逃,到处是尸体和鲜血,追兵身上的甲胄在阳光下放出亮眼的光芒,几乎要刺瞎人的眼睛。他心中恨毒了李未央,再不回头,狠狠地抽打着胯下的马。他的这匹马,是从越西过来的名驹,日行千里,悍勇非常,一般马匹很难追的上,此刻这马儿在马鞭之下,放开四蹄,飞奔向前,果真将所有的追兵都甩在了后面。
    身后的追击声更加猛烈,眼看着就要被流箭射到,然而拓跋真却半点都不犹豫,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身上,那马一下子痛到了极限,长嘶一声,放开四蹄,从深涧上空一跃而过!身后无数马匹追到此处,却都没办法追上,更无一匹马敢跃过,士兵不得不硬生生勒住了马缰绳,眼睁睁看着拓跋真已经到了另外一边的山路上。
    拓跋玉很快追到了深涧边上,却看着拓跋真已经跃入对面,流箭不过伤了他的一条手臂,那匹凶悍的马在生死关头救下了拓跋真一命!他心中往下一沉,厉声道:“拓跋真,你这一走就是钦命要犯!还不如乖乖和我回去向父皇认错!”
    认错?莲妃遇刺身亡,皇帝突然失去爱妃,怎么样都不可能原谅拓跋真,再者拓跋玉后头还罗列了无数罪名等着他,他若是回去,必定再无生还可能!拓跋真心头怒到了极点,就在刚才那个片刻,那个梦境一下子涌上心头,当初那个人被他逼到了走投无路……今日他同样陷入绝境,才体会到那种一下子丧失一切,走投无路的绝望!刹那间,翻滚沸涌,不知道是被逼入绝境的愤恨,还是对过去一切的悔恨。心里只清清楚楚晓得一件事,他的梦想,那眼看就要到手的皇位,就此离去了,再也不可能得到。这种眼睁睁看着最心爱的东西在自己的眼前消失,绝非一般人可以承受的痛苦!
    拓跋真一路骑着马飞奔向前,连头都不敢回,只敢在小道上走,生怕被人发现他的踪迹,不知狂奔了多久,最后终于找到一条隐秘的小道下了山。他带伤苦战,其实早已力竭,不过是凭着一口不肯低头的怨气苦撑罢了,走到山下,突然间一阵眩晕,只觉天旋地转,他心中更加愤恨,一把抽出匕首狠狠扎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这才勉强在马上坐稳。
    皇宫,他这是一辈子都不要想回去了。拓跋玉一定设下了无数的陷阱在等着他,这个七弟,到底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心狠手辣!是了,李未央,一切都是她在背后捣鬼!拓跋真愤怒地看着山上,目中流露出无比的怨恨。
    狮子岭上,李未央远远看见了拓跋真逃走,不过淡淡一笑。拓跋玉皱眉道:“你还笑得出来,现在该怎么办?”
    李未央叹了口气,道:“他如今已经成了通缉要犯,自然是全力抓捕了。”
    拓跋玉眉头越皱越紧,他觉得李未央的心不在焉仿佛很不寻常,可有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寻常:“万一抓不到呢?”
    李未央的笑容更深,道:“七殿下,我能做的都已经为你做了,剩下的全都看你自己了。”意思是,我已经帮你到了这一步,能不能抓到并且彻底解决这个隐患,全在于你自己。
    这是李未央第一次明确地拒绝拓跋玉,他微微吃了一惊,心头也是一震,随后迅速地露出笑容来:“是,你这些日子也太辛苦了,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吧。”
    他的笑容之中,已经透露出了一丝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气息,显然是不再将落魄的拓跋真放在心上了。想来也是,现在的拓跋玉或许认为,皇位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了吧。是啊,没有拓跋真,谁还能与他一争呢?李未央清明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嘲讽,口中却只是道:“那就多谢了。”
    拓跋真躲过了追兵的踪迹,悄悄隐藏了自己的模样,他想要进入京都,寻找机会东山再起,可是他发现,京都的守卫比往日里多了数倍,士兵们拿着画像逐个盘查。他这才知道,他的画像已经张贴在京都的每一道城门上,人们一边看着一边窃窃私语,三皇子与孙重耀余孽勾结,意图谋害皇帝,结果被七皇子识破诡计,现全国通缉,若有成功捉拿者,赏金千两。
    千两黄金,这必定是拓跋玉的诡计。因为历朝历代,从未有一个人的追拿赏金会这样高,拓跋玉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拓跋真无路可走。果真可恶至极!拓跋真转念一想,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根本没办法进入京都,纵然真的进去,是否能联络上旧部不说,想要翻身却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与其这样冒险,不如按照原计划先去别院停留。
    他这样一想,便调转马头向郊外而去。在京都的城郊,他有三座别院,个个精美绝伦、富贵逼人,可现在,这三个地方他一个都不能去,他所谓的藏身之处,恰恰是当年他借别人之手购买下的一处秘密的庄子,内里设了无数地道暗门,地图只有他一人知道,所有建造的工匠都已经被他杀死。一旦他进入地道,便可直通港口,那里早已有人守着,可乘船离开,天底下就再也没有人能捉住他。在那船上,他提前布置好了一切,人手、金银,在其他地方他也已经购置了田产农庄,足够他精心准备招兵买马,再过五年,他便可以东山再起,重新回来将拓跋玉赶下来。
    人说狡兔三窟,拓跋真比狡兔还要狡猾,他何止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他还有上百条路可以走!为了皇位,他苦苦谋划这么多年,这次不过是一个小小失败,他怎么就能因为一时沮丧以为穷途末路了呢?拓跋真想到这里,遥望着京都方向,冷笑一声,李未央,咱们还会再见的,希望到时候,你不要太惊讶才是!
    可是这一路前往庄园,他同样要小心翼翼,躲过追兵。一路思虑着,担忧着,惊慌着,直到天色发白,他这才找到隐蔽的地方,稍微睡了会。醒来之后,他特意找了条小溪,往水中照了照,竟然见到两鬓出现了一丝白发,心中不由恨到了极点,人都说一夜白发,他只觉得是谣传,如今真的轮到自己身上,才知道这种东躲西藏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没命的日子,会把人生生逼得发疯的!
    就在此时,他突然听见一阵马嘶之声,心中一惊,迅速避入树林之中,忽然听到身后喊了一声:“殿下!”他大为惊骇,回剑便砍。来人动作也不慢,一下子闪避过去,大声道:“殿下,是我!”
    这一声,拓跋真完全惊呆。这才突然发现,来人正是他的谋士,一直被安排在庄园接应的何靖。何靖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他连忙道:“殿下,属下听闻在苍岭发生的事情,立刻便赶来了!到处寻找,想要抢在追兵之前找到你!”
    拓跋真刚要说话,却觉得身体一软,整个人从马上栽倒下来,何靖连忙下马,冲过去一把扶住,道:“殿下,先换了衣裳,千万不要被追兵发现了!”拓跋真此刻已经可以说是穷途末路,他疲惫地点了点头,走到一边去换衣裳,同时一双眼睛还警惕地盯着何靖,在他眼里,实在是无法随便相信任何人的,哪怕是他最忠实的谋士也一样。
    何靖告罪一声,抽出长剑,向拓跋真那匹马儿砍去,那马儿连嘶声都未发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拓跋真皱了皱眉,他知道此刻不能留下任何线索和把柄给人,所以并未阻止,就看到何靖将那马儿勉强推入一旁的山谷,掩盖了留下的血迹,然后将拓跋真换下来的衣物挖了个坑埋掉,一切做的小心翼翼,谨慎万分。
    拓跋真一直盯着何靖,其实却握紧了手中的长剑,预备他若是有半点不轨之心,便将他除掉,可是就在他想说什么的时候,却突然见到一道寒光一闪,直直射入何靖胸膛之中,何靖闷声倒下,鲜血流了一地,眼睛却还大睁着,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拓跋真警惕地呵道:“谁!”
    却见到满面沧桑的李平从不远处出现,走路一瘸一拐,跪倒在地,泪如雨下道:“殿下,奴才总算找到您了!”拓跋真吃了一惊,随即便是大为惊喜,在他眼睛里,李平当然要比何靖值得信赖的多:“你为何杀了他?”
    李平擦掉眼泪,愤恨道:“当时场面极为混乱,奴才被箭射中了腿,被他们误以为已经断气,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到了这山庄上,却发现何靖行踪鬼祟,与七皇子派来的人勾结,所以奴才一路跟着他,想要借机为殿下除掉他!”
    这样忠心耿耿的奴才,就连拓跋真这么狠毒的人也不能不感动,他收起了长剑,去了三分戒心,主动走过来搀扶李平,长叹一声道:“我这一辈子,相信的人也仅有母妃的旧人,果真你们才是最忠——”这一个诚字还没有说完,却只觉得瞬间剑尖抵达胸腹,“噗嗤”一声,匕首将他整个人贯穿,刺破肚子而出。事发突然,拓跋真虽然已经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可却终究没有避过寒芒,此刻他甚至没有觉得疼,只感到肚腹一凉,然后自己整个身体渐渐都麻了。
    李平冷笑一声,一使劲将匕首拔出,但见那雪亮的匕首上,殷红一片,鲜血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
    拓跋真一下子倒退了三步,身子摇晃,伤口热血有如泉涌,他怒声道:“李平,连你也背叛我!”这一句话说出来,因为受伤太重而弯腰剧烈咳嗽。
    李平一挥手,十数名黑衣人突然出现,手中皆持着利刃,拓跋真愤怒到了极点,抽出腰间长剑,与这些人战在一起。他毕竟是出自名师指点,从小学武又十分用心,寻常武士根本没办法奈何他,可是这批人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杀手,个个出手狠辣,李平又从旁指点,专挑拓跋真的软肋下手,短短的片刻之间,拓跋真身上受伤极重,鲜血喷溅,继而在袍子上急速扩散成一片污黑,只听到噗地一声,他捂住了右眼,发出了惨叫,那凄厉的声音在此刻听来就像是绝望的嚎叫,随后那些黑衣护卫毫不留情,一把长剑过来,砍断了他的双腿。
    拓跋真蜷缩在地上,脸上的神情痛苦至极。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一个清亮的声音,十分温柔,十分可爱:“三殿下,你真是让我好找啊。”仿佛是感叹,又仿佛是笑意,听起来却是异常熟悉,李未央!
    是李未央!拓跋真失去双腿,面上也被划了数刀,一张俊美的容颜早已被彻底毁掉,血糊了眼睛,仅剩下的一只左眼视物模糊。但他还是勉强听出了这声音,厉声道:“李未央,你这个贱人!”
    李未央微笑,从一边慢慢地走了出来,她一出现,李平和黑衣人全部停了手,乖乖地跪倒在地。李未央的双眼似是深不见底,流转动人:“这是怎么了,伤得如此严重。”
    “别再假惺惺了,一切根本都是你安排的。你还真是毒辣。”拓跋真伸手擦拭右眼血痕,恨声道。
    李未央轻轻一笑,发间缀饰的璎珞犹在珊珊作响,声音清丽:“哦,是么?论起狠毒,我又怎么及得上三殿下你呢?一次次你都想要将我置诸死地,如今我不过向你学了三分而已啊!”
    拓跋真跌坐在地,面带伤痕,身上血如泉涌,却仍保持着皇室的尊贵,他绝对不会在李未央面前示弱,更加不会求饶!他扶胸喘息着说话:“你老早就在我最亲近的人身上打主意,定下如此歹毒恶计,当真比我还要卑鄙!”
    李未央轻声道:“是啊,我的确很卑鄙。但这高尚两个字,对你我而言,不过是绿水鱼痕、碧空虹影,我不过是个寻常人,既然狠就要狠到底,何必假惺惺地手下留情呢?”
    拓跋真血肉模糊的眼睛看向了李平的方向,吃力地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他?
    李平没有开口,深深地垂着头。
    李未央笑了笑,道:“难道你没有发现吗?他一直都很怨恨你,若不是你的母妃,他的家人何至于受到牵连全部死于非命呢?可笑你以为自己给了别人一点恩德,别人便要感恩,一辈子对你死心塌地。他在你府上这么多年,只能隐形埋名做一个总管,可是我却答应将他推荐到更能发挥他才干的官位之上,你说,他会不答应吗?”
    李平没有否认,只是更深地垂下了头,脸上的神情变得不安。也许那其中有愧疚,可那又如何,郡主说的,没有错。他的家人因为当年拓跋真的亲生母亲而丧命,他为什么不能仇恨?拓跋真虽然救了他,却一直让他做奴才,又有什么好感激?如果不是郡主,他恐怕一辈子都要做人家的奴才!他不愿意!
    果然是李未央!真正致命的一击,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拓跋真最信赖的人就是李平,可最后背叛他的,正是这个他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人。他以为母妃的亲人不会背叛他,可现在他才发现,刚才的何靖才是他最后一个可以信任的人。然而,却死在了李平的手上。可笑他拓跋真,还把李平看成忠心耿耿的属下。可笑,真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被你不信任的背叛,根本无关紧要,可是被你真正相信的人背叛,才是天底下最痛的事!李未央太了解拓跋真,她之所以在悬崖上放过他,根本不是要让他逃出生天,而是要让他尝到什么叫无路可走,什么叫被人背叛,什么叫痛到发狂!
    李未央淡淡道:“这种事我是跟你学的,你可以让莲妃出卖我,我为什么不能令你的忠仆出卖你?”
    拓跋真愤怒地快要发狂,满腔怒火阴沉凄烈地跳动着,如果可能,他已经扑过去,狠狠扼住李未央的脖子!然而他自己已先倒下了,满嘴都是苦水。只要说一句话,都会觉得眼前金星直冒,一阵一阵发黑。
    一个人只有在穷途末路时才会忏悔自己的错误。此刻的拓跋真,终于尝到了被信任的人背叛的滋味,也尝到了死亡的绝望。他第一次感到痛苦,这种绝望甚至于让他没办法承受,比身上的刀伤还要痛苦!
    他抬起头,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望着他,那目光像是在看一具尸体,是啊,李未央不会放过他,他今天要死在这里。他眼前却渐渐模糊,此刻已陷入了回忆之中、他仿佛看见了梦境中的那个笑容满面的女子一步一步的向他走来……然而片刻之间,却又变成了一张清冷无比的面孔。
    他本是高贵的三皇子,在他心中,太子是愚昧的,拓跋玉是幸运的,因为他们一个拥有高贵的血统,一个拥有皇帝的偏爱,他不甘心,多年的隐忍和打拼,就这样被忽略与葬送,他也是皇子,他不甘心一辈子甘居人后。所以他雄心万丈地预备着登上皇位。
    然而在别人面前,他永远不能流露出自己的野心,永远不能暴露自己的才华,他要把自己的野心牢牢控制住,然后保持着最完美的微笑,忠心耿耿地跟着太子,谦卑、坚强、虚伪。为了皇位,他渐渐变得心如铁石,不管是谁,只要挡了他的路,只有死路一条。哪怕是孤独一人,他也不怕,因为他不需要任何人。如今,皇位也越来越近,一步、一步、一步,就差一步,眼看就要到手。
    突然,这一切都离他而去,他变成了一个只能东躲西藏的逃犯,变得一无所有,甚至连最后一个忠心耿耿的属下都背叛了他。他以为自己已经够狠,却发现,原来世界上最狠的,不是背叛,而是被唯一可以信赖的人辜负,这比任何一个背叛都要痛苦。即便他狡诡如狐,也逃不脱这样的噩梦。他心头,除了愤恨,更多的却是说不清的悲凉。李未央比他好多少呢?可是她却利用了所有能利用的一切来为她自己效命,而他呢?他只有一个见利忘义的李平。走到这一步,他早已看清了人性和这个世界,却因为一时疏忽而忘记了。
    如今,他的双腿断了,面上也是一片血肉模糊,右眼瞎了,身边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堂堂的三皇子,居然沦落到了今天这么一副模样,可笑,太可笑了。他想要笑出来,可是李未央却轻轻挥了挥手,一个黑衣杀手走上来,银光一闪,在他的喉咙上轻轻划了一道,在那个瞬间,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会死,然而,那长剑只是带来一道极小的血痕,张开口,他想要说话,却再也不能说话了,接下来那人划断了他的四肢经脉,还在他脸上又连续划了数刀,剧痛让拓跋真想要摆出愤怒的表情,却发现自己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
    “你的山庄,你的护卫,全都不复存在了。我知道,那个山庄里一定有逃生的密道,所以我把它送给了陛下,我想他会好好利用这个地方,所以,今后你也用不着了。”李未央轻飘飘地道,脸上的笑容越发温柔,每当她这样笑,便会带给别人巨大的痛苦。
    拓跋真勉强抬起头,却看不清她的面孔。
    刚才,他已经不知道对这个女子到底有多恨,恨不得将她吞吃殆尽,融入血液,然而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因为她,他成了败卒。
    尽管,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拓跋真,其实你不该落到这个下场的,你这样的聪明,怎么会在最脆弱的时候相信别人呢,你明明应该独自养伤,等风头过了再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可你太心急了,你太心高气傲了,你不能接受处于这样的处境,所以你选择了相信李平。这可能是你一生唯一一次的错误,但有的时候,一次就够了。”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欲望,拓跋真的欲望就是对皇位的争夺,这种欲望推动着他不断前进,然而,同样是这欲望最后摧毁了他。他根本是个矛盾的人,一边不断利用背叛别人,一边却不允许任何人背叛自己。李未央从他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个道理是:谁够狠,谁就可以活下去。
    拓跋真盯着李未央,他知道,她能听得懂,她知道,他要让她杀了自己!与其这样屈辱地活着,他情愿结束自己的性命!因为他是拓跋真,可以死却不可以没有尊严!
    李未央看懂了他的表情,然而她只是微微笑了起来,洁白的鞋子不染纤尘,一路踩过地上的枯叶,终于到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想让我杀了你?”
    拓跋真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的面容铭记在心,充满了恨意,却又带着一种复杂的哀求。
    然而,李未央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会杀你的。”
    拓跋真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光之中的愤恨变得更加扭曲,几乎变成燃烧的烈焰。而那一只已经瞎了的眼睛,此刻也变得更加骇人。
    李未央看着他这样,却只是道:“我不杀你,不仅如此,还会找个人好好照顾你……你饿了,会有人给你喂饭,你渴了,会有人喂你喝水,你冷了,会有人给你加衣,你病了,会有大夫给你看病。我会让你就这样活着,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活的越长越好。”
    拓跋真想要怒骂,却发不出声音,甚至于,他的脸上都没办法摆出愤怒的表情,因为脸上的经脉都断了,连嘴巴都张不开。李未央轻轻一笑,道:“不必为张不开嘴巴而担心,到时候自然有人掰开你的嘴巴,喂你喝水吃饭的。你说,我对你是不是很好?”
    对拓跋真这样的人,最好的折磨不是杀了他,而是让他日日夜夜承受这种痛苦,一直到死为止。他只会不断地追悔,不断地发狂,不断地自我折磨,可惜,他如今不能走,不能写,不能哭,不能怒,不能笑,甚至连最起码的吃饭都需要别人掰开他的嘴巴。不过,她还是会留着他的一只左眼,让他每天对着镜子,好好看自己的惨状,追忆自己的一生。而且,她还要将他安排在他一个秘密的宅子,让他坐在一扇每天可以看到皇宫的窗前,看着那漂亮的琉璃瓦,威武的禁军,奢华的宫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他的心成洞,骨成灰。
    李平低下了头去,所有的黑衣杀手都不敢看李未央,他们见过很多折磨人的手段,见过无数狠毒的法子,可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不杀你,留着你,永生永世的折磨,而且这折磨还是来自你自己内心的,这才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刑罚。
    李未央的笑容突然变得轻松起来:“好了,他该上路了。”
    黑衣人不言不语,抬起了拓跋真,李未央最后看见的,是他绝望的眼神,那种绝望,比死更惨。她知道,这不过是开始,这种绝望的痛苦将会伴随他一直到死为止。
    转过身来,李未央突然觉得,心情变得异常轻松。现在,她除掉了一个一直想要除掉的人,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那个人的归来。
    夜,渐渐地深了。
    七皇子府,红烛一点点变短,娉婷郡主一直盯着那红烛,目光摇曳不定。
    三更时分,一名婢女恭敬地传话:“殿下说今晚不过来了,请皇子妃先行歇息。”
    又是如此——娉婷郡主咬了咬下唇,轻声问道:“他还是在书房吗?”
    婢女愣了一下,随即再次回答:“请皇子妃先行歇息。”还是避重就轻的回答。
    娉婷郡主再也忍耐不了,一下子站起身来,快步走出去,美丽的裙子拂过了门槛,带起一阵香风,直奔书房而去。不顾门外护卫的阻拦,甚至顾不得自己的仪态,一下子冲了进去。
    里面的俊美男子一下子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着她。手中的画卷忘了收起,娉婷郡主一眼瞧见了那画上的人。
    清秀的容貌,说不上绝顶美丽,可那一双眼睛却是极尽传神,可见画画的人倾注了多少的心思,多少的爱慕。
    娉婷郡主终于忍不住,掩面失声痛哭。美丽的发髻之上,金钗上镶嵌着的耀目宝石似乎也黯然失色。
    “殿下……安宁郡主从来没有爱过你啊!”当她亲眼看到拓跋玉手里的画像,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声音里无比的绝望。
    成婚十日,拓跋玉从来没进过她的房门,他一直都在书房独自就寝。尽管她曾经反对过这门婚事,可骨子里,她是希望拓跋玉挽留她的,因为她从第一眼看见拓跋玉,就已经爱慕上了他。就是因为这样的心思被朝阳王看了出来,他才千方百计促成这门婚事,可他断然想不到,拓跋玉竟然会这样冷待他的掌上明珠。娉婷郡主一直在等待,等拓跋玉回心转意,发现她也同样美丽,同样聪明,同样值得他怜爱,可惜,不管她怎么努力,他却是连看都不肯看她一眼。
    从始至终,他爱慕的就只有安宁郡主,就只有李未央啊。
    他清冷的外表之下,隐藏着的全部热情都已经给了那个女人,她不敢怨恨李未央,可她实在没办法理解,拓跋玉为什么会这么执着。在娉婷郡主绝望的哭声中,拓跋玉神色淡淡的错身,走了出去。
    娉婷郡主追到门口,大声道:“拓跋玉,我求您,放过你自己吧!”
    拓跋玉没有回头,他只是冷笑了一声。放过自己?他何尝不想——可惜,他太想得到那个人,这种愿望已经超越了一切的渴望。现在,他就差一步了,哪怕用尽一切卑劣的手段,他也要得到她!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7-22 18:31:06
171 覆水难收

    拓跋真落败后,朝中的风向又开始倒向了拓跋玉,无数朝臣争先恐后向他送礼,生怕自己不能及时和未来的帝王搭上线。拓跋玉心中喜悦,面上却淡淡的,在他看来,他有今天,全部都是他自己的努力,实则跟这些趋炎附势的大臣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有一个人却是例外。所以,他特地在望江楼摆下一桌酒席,宴请李丞相父女。
    布置豪华的雅间之内,李萧然笑道:“七殿下,你不必如此客气,能够为你效劳,也是我的福气。”
    拓跋玉微微一笑,这个老狐狸,从头到尾都是坐山观虎斗,表面上向他示好,私底下却从来不肯沾染分毫争斗,就怕受到连累,若非看在李未央的面上,他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李丞相客气了,父皇的圣旨还没有下,我现在还不是未来的储君。”
    “哎,殿下说的哪里话,现在谁不知道,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对不对,未央?”李萧然说着,笑盈盈地望向李未央。
    李未央手中捧着酒杯,只是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
    拓跋玉看着李未央,满腔的情意偏要掩蔽在暗潭之下,而那隐隐显现的幽光,却仿佛别有深意。
    “你怎么这样心不在焉的,殿下亲自宴请,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李萧然不悦,口气中颇有责怪她不识抬举的意思。
    李未央乌色眸子一瞬不瞬望定拓跋玉,似笑非笑道:“殿下介意吗?”
    “当然不介意,我相信,不论什么时候,郡主都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拓跋玉微笑着,这样说道。
    李萧然看他们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情绪在流动,不由叹了口气,心道这可真是孽缘。若是当初李未央肯服软,听他的话嫁给拓跋玉,那如今,莫说是一个小小的郡主,已经是有皇后之份了。李未央若是做了皇后,李家也就跟着飞黄腾达。如今虽然已经是丞相之家,可与权势滔天的权臣还是有着很遥远的距离。他不甘心,若是能够更进一步,更进一步,那该有多好!
    还有机会的!李长乐毁了,李敏之还是个孩子,一切振兴家族的希望就在李未央的身上。她过去走错了一步,是太年轻不懂事,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如今拓跋玉对她的心思,谁都看得出来,若是李未央能够……皇后之位已经被娉婷郡主占了,但为李家争取更多的利益,这是极为简单的。李萧然今日来之前,已经明示暗示,李未央却故意装作不明白,完全将他的话抛诸脑后,他简直恨得咬碎了牙齿。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也不想拿女儿去换取富贵,但他既然是李氏家族的掌舵人,必须一切从家族利益出发。哪怕是李未央不愿意,他也非要逼得她愿意不可。女人么,只要成了人家的人,一切都会乖乖的了。再聪明,再厉害的女子,都是一样的。李萧然这样想着,主动敬了拓跋玉一杯:“来,再喝一杯吧。”
    拓跋玉看着李萧然眸中神色变幻,微微一笑,道:“李丞相先请。”
    两人推杯换盏,李未央却明显心不在焉,根本没有注意他们的动作。她的目光穿过庭院,看向外面院子里的一树梅花,雪如棉絮,一络一络,落在梅花之上,却是掩不住的殷红,看上去艳丽逼人。她不由自主便想起那个人笑得弯弯的眼睛,温柔而多情,莫名心头便软了下来。
    拓跋玉分明瞧见她若有所思,却是心头冷笑一声,就在这时候,突然听见杯盘发出一声脆响,李未央一瞧,却是李萧然不小心摔了杯子。他袖子湿了半边,淌下一长串水珠子,自己仿佛也是愕然,失笑道:“我这是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殿下不要见怪!”
    拓跋玉当然不会责怪,笑着道:“来人,替丞相换盏。”外面立刻便有婢女应声,进来替李萧然换了杯子。李未央看了他们一眼,心头冷笑一声,面上却是淡淡地笑着。
    李萧然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我怎么觉得头越来越沉了,唉,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才喝了三五杯便这样。”
    拓跋玉似乎有点吃惊地跟着站起来:“这……是否需要先行派人送您回去?”
    李未央的眼在李萧然的脸庞划过几圈,才一笑:“父亲不是千杯不倒吗?”
    李萧然身体陡然一晃,手不由自主地轻颤,难以遏制的垂首,不敢迎视她的目光:“今日实在是喝得太多,也罢,我去厢房歇息一会儿就是。”
    李未央眼睛稍稍一扫李萧然之后,轻笑出声,道:“父亲,您还真是操劳了。”
    李萧然不由愕然地看着她,几乎以为自己的心思被看透了。
    拓跋玉眼眸中暗流汹涌,含笑地望着李未央,开口道:“来人,送丞相去隔壁厢房歇息吧。”
    李萧然不敢再看李未央的眼神,眉头微皱,婢女忙上前帮他系上斗篷,挑了帘子,早有人张开了油纸伞,替他遮蔽好风雪,李萧然便走出了雅间。
    帘子一掀开,便有一阵冬日的寒气闯入,一不小心便钻入了心头,直接刺到骨子里。李未央抬眸向那人背影望去,李萧然步态微快,身姿有些踉跄,仿佛真是喝多了的模样,却走得那样快,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李未央冷笑一声,低头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声音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有一阵子,我很怨恨他。”
    李萧然总是喜欢牺牲别人,来成全他自己的富贵,可她为什么就要注定被他牺牲呢?凭什么?他作为一个父亲,为她贡献了什么吗?他总是口口声声为了家族,可是家族的荣耀总是由男人来享受,却要女人去奉献自己。如果她不答应,他便会说她不知感恩,忘恩负义。若非他是敏之的亲生父亲,是老夫人的儿子,她何至于容忍这么久?
    “现在呢?”拓跋玉若有所思地问道。此刻,他的面容俊美,眼如深潭,眸子里的感情仿佛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把一切都燃烧殆尽。
    李未央笑了笑,道:“不在意的人,何来怨恨呢?”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却是斩钉截铁的冷漠。的确,若是她根本都不曾把这个人放在心上,怎么会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而愤怒呢?李未央留着李萧然,不过看在李老夫人再三求情的份上,他若是还继续这样不知轻重,用父亲的名义来教训人,就别怪她对他不客气了。
    拓跋玉不再追问,看着李未央,眉眼带笑,那笑里,却似乎多了些未知的含义:“不说这些了,我能有今日,都是你的功劳,来,先敬你一杯。”
    李未央眉眼却很平静,并没有感染到丝毫的兴奋:“殿下言重了,未央并没有做什么,一切都是殿下自己的功劳。”
    从皇子被封为亲王,拓跋玉的地位已经十分稳固。再加上五皇子、太子、拓拔真一个接一个地倒台,现在能够有资格得到皇位的,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了,一切都是那样的顺利,难怪那么多人会争着抢着巴结讨好,连李萧然都坐不住了。
    拓跋玉看着李未央,道:“你刚才,一直都心不在焉,在看什么?”
    李未央笑了笑,道:“我在看外面的梅花,你看,开得多艳丽。”
    拓跋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微微一笑,道:“这么美丽的花,到了春天万物复苏反而凋谢了,真是可惜。若是你喜欢,我可以请人为你专门培养……”
    李未央望了他一眼,道:“殿下,有些东西,不是你想留,就能留得住的。这又是何必呢?”
    这话听起来不着边际,可拓跋玉心头却猛地一惊,几乎以为李未央看透了他的心思,勉强笑了笑,道:“未央,你说话有时候真的叫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真心,总是不让我看见呢?”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道:“哦?殿下想要看我的真心吗?只是,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怎么拿出来给你看呢?”
    拓跋玉的笑容慢慢变得冷漠:“不,你有,你当然有!只不过你的心思都给了他,所以不曾认真地看过我!未央,我有哪里不如他呢?论身份,论地位,论权势,论对你的用心,我敢说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超过我。我爱了你这么久,可为什么你情愿做一个空有虚名的郡主,也不肯做我的皇妃?我就这样让你厌烦吗?”
    李未央放下了杯子,口中语气添了三分冷凝:“殿下,这个问题我想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你再问多少次,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我不喜欢你,就这么简单。”
    不喜欢?呵,简单的一句不喜欢,就能抹杀他的心意吗?他是这样的爱着她,她却仅仅用这么一句话就打发了他!拓跋玉盯着她,面上慢慢笼罩上一层落寞:“你可知道,从母妃死后,我对一切就已经失去了兴趣,可为了得到你,我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为了得到我?”李未央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突然笑了起来。
    拓跋玉皱眉:“你笑什么?!”
    李未央慢慢地,叹了一口气,道:“不,殿下,你一直在欺骗自己。你一路杀了这么多人,做了这么多事,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你是想做皇帝的,纵然你一直不肯承认,一直表现的无关紧要,可你问自己一句,你争夺这个皇位,真的是为了我吗?”
    拓跋玉的面色变得难看起来,一双漆黑的眸子夹杂了怒意:“你可以不接受,却不能否定我的心意!”
    李未央轻轻一笑,道:“若我让你现在放弃皇位,和我在一起,永远离开京都,你愿意吗?”
    拓跋玉心中一震,迅速涌现出一丝奇异的痛感,他却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感觉,下意识地道:“为什么?”
    他不明白,现在一切都尽在掌握,皇位眼看就是他的,只要他登上皇位,自然不再需要朝阳王,不再需要娉婷郡主,到时候这个天下,他可以亲手送到李未央的面前,哪个女子不喜欢这样的荣耀,她再冷情,也该知道离开了京都,等于放弃了辛辛苦苦得到的一切!
    李未央看着他,笑容中带了一丝嘲讽:“不要问我为什么,只要回答,你是否会答应。”
    拓跋玉心头一沉,身子一颤,背后微微沁出凉意,立刻道:“未央,这根本没有必要——”
    李未央收起笑意,一句一句语气稳妥道:“所以你看,在皇位和我之间,你更爱的是江山,所以不要再动不动说,你这个皇位是为了我而夺,我担不起。”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拓跋玉外表十分强悍,内里却是一个害怕负责的人。他不愿意承担杀戮,所以一直装作对皇位不感兴趣。他不愿意担负恶名,所以一直做他的逍遥皇子,下意识地却对德妃所做的一切视而不见。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他却拿为了她做挡箭牌,实际上却是在欺骗他自己,麻痹他自己的所有感觉,包括愧疚、怨恨、复仇之心。仿佛只要是为了她李未央,他所做的一切就变得理所当然。
    这个人,实在是太复杂,一开始连她都没有真的看透他,以为他是真的爱她到了极点,可刚才问出那一句,她却已经可以肯定,在他心中,皇位根本就是极端重要的,他汲汲营营,付出一切,表面是为了她,真正的潜意识里,还是为了权位。
    拓跋玉听了这些话,仿佛是一阵冷风逼近了骨子里,透心彻凉,他慢慢地走近了她,道:“李未央,你说这些话,不过是因为你不爱我,所以你想要伤害我,打击我,甚至用放弃皇位来逼迫我!你明明知道,我付出了这么多,终于距离它这么近,根本没有必要放弃。若是你觉得这皇位阻碍了你我,等我登基,我会想方设法废掉娉婷,给你想要的名分!”
    废掉娉婷郡主,给她名分?!李未央突然想笑,看,男人们竟然抱着同样的想法。朝阳王对拓跋玉争夺皇位大有帮助,所以他娶了娉婷郡主,可却从未好好对待过她,甚至还想着将来废掉她,然后另外娶自己喜爱的女人。利用完了就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这种举动,和拓跋真又有什么区别呢?简直是如出一辙!可惜,她李未央不屑做李长乐,也绝对不会干涉别人的婚姻,他娶了娉婷郡主,却得陇望蜀,再在她的面前做出一副深情的模样,只会让她极度反感!
    “拓跋玉,你口口声声说是爱我。可若是你真的爱我,当你母妃那样羞辱我的时候,你在哪里?若是你真的爱我,当我被人设计陷害和亲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若你真的爱我,何至于会为了区区的一个皇位,就娶了娉婷郡主呢?拓跋玉,你应该对自己诚实一点,你争夺皇位,不是为了我,而是因为你骨子里就是想要皇位。”李未央目光渐渐变得冰冷,面上连最后一点笑容都消失了。
    拓跋玉冷笑了一声,道:“未央,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我是真的爱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你。”
    李未央看他执迷不悟,轻轻摇了摇头,道:“拓跋玉,娉婷郡主是真心爱你,为何你看不到她的好,总是执迷于我呢?我容貌不及她,出身不及她,甚至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还有一颗你永远也捂不热的心肠,你对我的喜欢,能够持续多久呢?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做了皇帝。你的后宫里会有各种各样的美人,你为了笼络臣子们,每一个你都不能晾着,到时候你又能分出多少心思给我?我和她们不同,我什么都可以跟别人分享,只有我的夫君,我不会和任何人分。如今,我好不容易才放下过去的包袱,可以真正地走出来,可是你非要让我回到那种无望的生活里去!我不会成为你的金丝雀,既然你说你是爱我的,那么,你能放我自由吗?”
    每一个人都是自私的,美好的、想要的东西总是千方百计地握在手心里。哪怕是死也不肯放手。但是真正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让他幸福吗?就像孙沿君,不管做了什么,都是为了让她爱的人高兴,为了他的一个笑容,她什么都能够做。拓跋玉若是真的爱她,为什么不能放了她呢?
    拓跋玉望着她,眼睛里慢慢流露出悲哀的神情:“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你知不知道,从母妃死了之后,我一下子变成众矢之的,多少人盯着我,在找我的错处。可我都熬下来了,每当我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告诉我自己,只要撑过去,总有一天你会来到我的身边。”
    李未央望着他,叹了口气,尽管拓跋玉舍不得皇位,但他对她的感情,一直是真的,她可以不接受,却没必要践踏这份感情。这就是她一直退让的原因,因为她知道,他从来不曾欺骗过她,想到这里,她缓下了口气,道:“你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德妃一直反对你和我在一起,甚至千方百计阻挠,你问自己一句,是不是她越阻挠,你的反抗之心就越强呢?你对我的爱,并不纯粹,掺杂了太多太多连你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你让我如何能够接受呢?”
    拓跋玉的表情变得茫然,蒙上尘的心吊了起来,一下一下,摇摆不定。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他什么都不知道,她所说的那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看着她,清冷的眸子,洁白的面孔,无一不是他梦中心心念念,他爱着她,他一直告诉自己是为了她而努力,现在他的一切却被她全盘否定了,不可思议,仿佛梦在瞬间崩塌了。为什么,他一直是那么那么的爱她啊!他向前走了一步,李未央突然闻到他的身上,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香味。
    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他却继续踏前一步,几乎半拥着她,用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将她轻压在桌子之上,他身上那股浓烈的香气随着他身体的靠近,变得越发浓郁,李未央蹙眉:“拓跋玉,你这是做什么?”
    拓跋玉的语气很清淡:“你说的那些话,无非是让我放手。让你去和那人双宿双栖,对不对?”
    李未央张了张口,想要否认,可是那沁人心脾的味道,却让她觉得莫名的不舒服,她向外看了一眼,下意识地要张口。拓跋玉却笑了笑,道:“你在找你那个婢女吗?刚才我想法子,调开了她——”
    李未央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冰冷:“拓跋玉,我一直觉得你是正人君子,虽然你和拓跋真一样争夺皇位,可你一直是有底线的,不是吗?这种龌龊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吗?”
    拓跋玉慢慢地笑了,眼睛里却有一点泪光,那样的悲伤,力气却很大,不容她挣脱:“未央,我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呢?从前,我不肯争夺皇位,拓跋真却视我为劲敌;我手下留情,太子和皇后迫死我的母妃;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是你告诉我,要狠心,要争夺,要不顾一切,现在我抛弃了自己的良心,抛弃了自己的本性,你却不要我了,为什么?因为你刚才所说的,我不肯放弃皇位?还是你觉得我是为了跟母妃赌气才更加爱你?不,或许这些都是真的,但我对你的感情,却也是真的。可你不接受我,原因却是你喜欢上了别人,你喜欢那个人——”
    他万千努力换来的不过是她的无情无义——在此之前,他觉得李未央多少是对他有感情的,可后来才知道,她不过是利用他,利用他的身份、他的野心成为她的工具!
    李未央,你太聪明,聪明到连我的心都要算计,可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痛!
    你利用我对付蒋家,对付拓跋真,我都知道,但我一直故作不知,甘心情愿被你利用,只求你对我能有一丝一毫的回应,可你没有!既然如此,我也不会放你离开,哪怕得到你、占有你只能得到你的憎恨也无所谓,换不到浓烈的爱,不如变成永不磨灭的恨!我要在你的心中永远最重,超越李敏德!
    李未央想要推开他,他却加大了力,原本一直温柔无波的双眼瞬间变地凌厉,“我知道你谨慎小心,如果药下在酒水食物之中,你一定会发现,可若是带在我自己身上呢?你一直防备的人是你父亲,你生怕他会卖了你,却没想到我会卑劣到对你下药,是不是?在你心里,我一直不是这种人,对不对?可,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做的卑劣的事。”他的嗓音略显嘶哑,却带着一丝低迷的暧昧,在她耳边轻声回旋。
    李未央冷冷地望着他,是,她利用他,可她说得明明白白,各取所需而已,现在他却用这样的受害者面孔来责怪她?岂不是太可笑了吗?他难道不曾得到好处,难道不曾暗自窃喜——
    他的手,已经伸向了她的衣结,李未央倒也并不挣扎,只那么定定立着,黑眸如冰似雪,明明映出了他的倒影,却又好似什么也没有瞧见,轻声道:“住手吧,我不想你太难看。”
    拓跋玉不理解她所说话的意思,然而,李未央却突然推开了他,他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倒坐在地上,身体不小心勾到旁边的美酒佳肴,哗啦啦地洒了一地,甚至沾染了他的衣袖。
    李未央慢慢地道:“娉婷郡主,你应该将你家的殿下好好扶回去,他喝醉了。”
    帘子掀开,娉婷郡主站在门外,她的目光和拓跋玉对视,莫名就带了一丝颤抖。随后,她快步走过来想要搀扶拓跋玉,却被他一把挥开:“滚!”
    拓跋玉来之前,已经事先服下了解药,所以才能抵御麻骨散的香气,可偏偏娉婷郡主换了药,还偷偷送去了给李未央,这显然变成了一出闹剧。拓跋玉实在难以想象,娉婷郡主哪里来这样大的胆子,居然敢和李未央联手对付他!
    娉婷郡主美丽的脸上,流满了泪水:“殿下,你喝醉了,我扶你回去。”拓跋玉刚才挥开她的时候,手不小心落到了碎瓷片之上,被割得鲜血淋漓。可他却死死地盯着她,那一双眼睛原本如同月光清辉一般皎洁又幽静,可是此刻却充满了恨意,而那恨意,全都是冲着娉婷郡主而去的。
    娉婷这样做,完全是担心拓跋玉会受到伤害,若是他真的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李未央是不会原谅他的,若是事情闹大了,只会危害拓跋玉的声名,明明,他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的一切毁于一旦吗?所以,她才会买通婢女,偷偷换了他的药——她真的没有一丝的私心,若是拓跋玉喜欢这世上任何一个其他的女子,她都可以忍痛让他娶回来,甚至可以让出这个位置。可李未央根本不曾喜欢过他,这样的勉强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做可能会引来他的怨恨,可真的面对这样的眼神,她还是心痛得抬不起头来。
    李未央看了这两人一眼,不由摇了摇头,向门外走去,帘子掀起的瞬间,拓跋玉看着李未央的背影,突然大笑出声:“未央,你终究有一天,会是我的!纵然你可以拒绝我,想一想你的母亲,你的弟弟,他们可以拒绝吗?”
    这是威胁,毫不掩饰。
    李未央勾起唇畔,说什么爱难自拔,不一样是仗势欺人、为所欲为?!
    若她不够强,只有被人欺凌,被人胁迫的份儿。
    李未央回过头望着拓跋玉,那是一种全然陌生,冷到决绝的眼神:“殿下,咱们的盟约,到此已经一刀两断,我也不会再是你的朋友!”
    拓跋玉愣住——她要彻底与他决裂,与他分道扬镳?!他忍不住要站起来,然而却一下子又摔倒在地上,娉婷含着眼泪要来搀扶,却是不敢。
    “拓跋玉,你最好记住——”李未央冷冷地望进了他的眼睛,“我不喜欢威胁。还有,那个位置看起来离你很近,可你一辈子也坐不上去。要是不信,咱们打个赌?”
    说着,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拓跋玉握紧了拳头,李未央,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屈服!总有一天,我会坐上那个位置!
    李未央出了门,才看见赵月满面焦急的模样急匆匆赶来,她笑了笑,道:“不必说了,我都知道。”
    赵月上上下下看着李未央,关切道:“小姐,那你没事吧。”
    李未央摇了摇头,道:“没事,我们走吧。”
    “不等老爷了吗?”赵月有一些吃惊。
    “他?现在应该是醉得厉害,不过,明天早上,他就会醒了。”李未央冷笑了一声,上了马车。
    第二日一早,李萧然在御殿前看见拓跋玉,想要上前打招呼,然而拓跋玉却被一群大臣亲亲热热地围着,他根本插不上嘴,想到昨天的失败,他心头一阵焦虑。此次上朝,皇帝召集在京官员一个不落的到场,这必定是要宣布太子人选了!
    若是拓跋玉今天就做了太子,将来怕是更难讨好!未央这个死丫头,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这样想着,看着拓跋玉面上胸有成竹的笑容,不禁对李未央更加恼怒。若非一个月前老夫人已经带着谈氏敏之回乡省亲,他一定会逼着老夫人好好管管那丫头!
    龙椅之上,皇帝威严端坐。行过君臣大礼后,朝阳王微笑着上前,道:“陛下,如今储君之位一直空悬,恐怕会动摇国本,应当尽早确立太子人选才是!”他是拓跋玉的岳父,当然是希望皇帝尽快册封,及早昭告天下,这样,他的宝贝女儿也就变成太子妃了。
    皇帝看了一眼拓跋玉,他的面上十分恭敬,态度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可是却藏不住眼底的笃定,皇帝心头冷笑,慢慢开口说道:“朕也早有此意了,宣旨。”
    满朝文武全部跪下听旨,一时声势浩荡。司礼太监捧出一卷圣旨,拓跋玉看在眼里,露出一丝笑容,未央,看见了吗,我马上就是太子了,你可以拒绝我,可以抗拒皇命和天意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少时登基,至今已过数十春秋,可感上苍。惜年事渐高,于国事,有心无力,恐不多时。为防驾鹤之际,国之无主,亦念国中良嗣、俊才辈出,固特立储君,以固国本。皇八子拓跋聪,俊秀笃学,颖才具备,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今册封拓跋聪为太子,诸亲王、大臣佐之,以固朝纲。另封辅国公姬康,并加封太子少师一职,全力辅佐太子,钦此!”
    众人完全都呆住了,看着一向并不起眼的八皇子,还有那素来在朝中沉默寡言的柔妃的兄长姬康,两人越众而出,微笑着叩谢圣旨,人们还在巨大的震惊之中,大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朝阳王和李萧然听到皇八子三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呆住,等听到最后,甚至连嘴巴都合不上了。而拓跋玉,整个人都惊骇地跪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来不及收起,父皇竟然会把皇位传给一直并不出众的八皇子,他的皇弟!看着拓跋聪谢恩,看着皇帝的脸上露出慈父的笑容,拓跋玉整个人如遭雷击,根本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为什么?怎么会!这到底是——
    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一切。皇帝一直眼睁睁看着他们彼此争斗,他自己却不断从中收回权力,从那二十万兵权,到禁军直接调度的权力,甚至还包括蒋国公手中的五十万大军!一切都是在演戏!这些年来,皇帝一直宠爱自己,给自己希望,让自己以为深得隆恩,让太子和拓跋真充满妒恨,可事实上呢,皇帝是喜欢自己,可他更喜欢的人是八皇弟!所以,他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些人互相厮杀,甚至故意将那二十万军队送给自己,挑动一切的疯狂争斗,然而不管他们如何,八皇弟却从来都不参与,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伪装成一个弱小的皇子,安静地看着!
    他的脑海之中,突然闪过童年时候的一个情景,那时候,他曾经看见父皇抱着柔妃,坐在凉亭上,周围没有一个宫女,他们在说话,柔妃叫了父皇的名讳,这个记忆很模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清晰地浮现了出来。他终于明白,在柔妃娘娘被人迫害之后,父皇为什么突然冷落了她,他终于了解,为什么宫中风云变幻,柔妃娘娘却永远屹立不倒。因为陛下最心爱的女人,就是柔妃!而他最希望登上皇位的儿子,就是拓跋聪!可笑,他们这些人拼了命去争抢,不过是在为拓跋聪登基做好准备!之前父皇留着拓跋真不杀,是要用尽他最后的一点价值,若是真有意传位与他,又怎会让自己担下这迫害手足的骂名。
    他的手上,早已沾满了鲜血,而他的八皇弟,从头到尾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默默地学习着帝王之道,为君之道!皇帝自己是靠着杀出一条血路登上皇位,到了他的继承人,却是百般呵护,万般保护!一切种种早有预示,不过自己太过心急太过愚蠢,忽略了就在眼前的真相!哈,哈哈,太可笑了,简直是——太可笑了!拓跋玉身子一晃,几欲昏倒,嗓子里涌上一腔血腥味,咬牙死命忍住,才没有当场喷出来。
    原本混乱的头脑之中,突然想起了李未央昨日的话。
    她说,他虽然离那个位置很近了,可惜永远也坐不上!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他是一个棋子,只不过下棋的人,是皇帝!
    不,应该说,他以为她拉拢了柔妃,现在看来,李未央真正的盟友,是皇帝——
    众人上前去恭贺拓跋聪,不管是多么惊讶,他们都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因为,拓跋玉没有了圣眷,手上只有罗国公府的那二十万人,而八皇子的胞妹九公主马上就要下嫁罗国公府,罗国公会不会情愿谋逆也要支持拓跋玉呢?这绝对不可能——所以,这场夺嫡之战,胜负已分,拓跋玉顷刻之间从权力的巅峰跌落在地,而且输得彻彻底底,再无翻身的余地!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方才还在巴结讨好他的官员,全都一拥而上去讨好新任太子!而人群之中,拓跋聪面上带着温和的微笑,然而那锐利的眉眼,却与皇帝如出一辙。
    拓跋玉心头恨到了极点,他恨皇帝,也恨李未央,更恨的人是他自己,想要强自按捺,然而却眼前发黑,身体摇摇欲坠,李未央啊李未央,原来,你对我的报复在这里等着,不费一丝一毫的力气就让我品尝到了从云端跌落地狱的滋味,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啊!你真是,好狠的心肠!
    “殿下,你应该上去恭贺八皇子,不,是太子!”朝阳王毕竟老谋深算,八皇子刚刚登上太子的位置,将来还有机会,不必那么着急。然而他提醒拓跋玉的时候,却见他的面色极度青白,可怕至极,连忙道:“殿下?!”
    拓跋玉一口鲜血终于喷了出来,朝阳王惊愕到了极点,然而拓跋玉捂着胸口,突然狂笑起来——
    马车之上,李未央遥遥看着京都的方向,叹了一口气。她并不希望拓跋玉难堪,虽然她从来都知道皇帝的心思。从前,拓跋真在除掉了太子和拓跋玉之后,同样明白了皇帝的心思,但他却选择连八皇子一同除掉,这是因为他的心足够冷酷,从来没有受到来自于皇帝的父爱,所以他毫不在意,可以在皇帝册立太子之前,谋划着除去了羽翼未丰的八皇子。可是拓跋玉不会,他太清高,太骄傲,这样的个性,和皇帝的刻意培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跟拓跋真最大的不同在于,他经不起那么多的失败,也禁不起那么多的欺骗,尤其是来自于皇帝——他最敬重的父亲,他以为真心疼爱他的人。
    就像万千宠爱在一身的莲妃也一定想不到,她不过是皇帝用来保护柔妃的靶子而已,和从前那些消失的宠妃一样。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在拼命保护自己心爱的人,只不过,拓跋玉想不到,他并不是那个被保护、被心爱的。
    “小姐,咱们一定要离开京都吗?”赵月不解地问道,“咱们可以把老夫人和少爷他们接回来了啊!”
    李未央轻轻笑了笑,道:“狡兔死,走狗烹,难道这道理只是针对别人的吗?父亲的举动,陛下早已看在眼中,他不会喜欢这种三心二意的墙头草,所以他的丞相,已经做到头了。我们为什么要和他绑着一起遭殃呢?”
    赵月吃惊,道:“难道小姐你让老夫人回乡省亲是为了——”
    李未央慢慢地看着窗外的景色,道:“我是希望他们平安。”老夫人,谈氏,敏之,那些都是她的亲人,可她却一直要和他们保持距离,生怕因为自己,会有人伤害她们。但是从今以后,她可以好好地关心他们,照顾他们,不用再顾忌那么多,李未央想着,不由笑了起来。她已经给敏德留下了暗号,让他处理完事情就来找她,她会等着。是啊,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再也不会有纠缠悲伤和绝望,眼前就是平凡美好的时光,是不是?
    马车行驶了整整两天,才到了李未央一早准备好的别院。赵楠在外面道:“小姐,到了。”
    李未央下了马车,快步向别院里走去,可是等她走到门口,却突然顿住了。赵月快步跟上去,看见了院子里的场景,随后,她整个人都呆住,然后她大声叫道:“大哥,大哥!”
    赵楠察觉到不对,飞奔而来,瞧了那门内的场景,却是白芷的尸体,满地的鲜血。李未央握紧了拳头,向院内走去,白芷,墨竹,罗妈妈,一个一个,全都是她最熟悉的人。屋子里,老夫人在座位上僵直地坐着,胸口已经被利刃穿透,而谈氏和敏之却不见踪影。李未央以手覆眼,一点一点的热泪从她的指缝中无声地流淌而出,她从来不曾哭泣过,哪怕再痛苦,路再难走,她都无惧无畏,可是现在——她猛地转身,快步冲了出去,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打开,却都见不到谈氏和敏之,那些记忆一下子回来。
    “姐姐——”送走他们之前,敏之亲热地叫她。
    她却只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对谈氏道:“娘,好好照顾自己。”
    谈氏依依不舍地望着女儿,道:“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
    她摇头,可却突然发现裙子被人拉住,低下头,胖乎乎的敏之抱住她的腿,谈氏怕她生气,连忙来拉他,可是小敏之只是拉着她的裙子不放,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自己当时明明心软了,却不肯哄哄他,轻轻推开了他,可他却一不小心就跌在了地上,摔得哇哇大哭。她弯腰去抱他,他突然止了哭,用力地圈住她的脖子,身体还是一抽一抽,眼泪一闪一闪的,可也没有大哭大闹,她擦了他的眼泪,终究狠心道:“若是再哭,姐姐就再也不去看你了。”
    敏之却还是死赖着,不愿松手,谈氏不忍心再看李未央为难,终究抱走了他,回头望着未央,眼睛却是红的:“我们等你来——”
    李未央点点头,望向不远处马车上的老夫人。老夫人只是对她淡淡笑了笑,她已经过了这种能肆意流泪的年纪,但却依旧聪明睿智,听到李未央请求她们离开京都,她便知道,要变天了。李萧然太过执迷不悟,为了保全李家最后一点血脉,老夫人不得不作出决定。
    帘子落下,再也看不见亲人的面孔……李未央却以为,她们很快会再见。
    她想不到,老天爷却在她最开心的时候,给了她致命一击。
    终于找到了那间屋子,李未央一把推开,谈氏躺在地上,已经停止了呼吸,屋内榻间,依旧是一股挥散不去的血腥味。桌上半躺着一个披肩,簇新的,绣着丝竹,谈氏说过,要给她做一个披肩,冬天用,很暖和。
    李未央一怔,不自觉地踉跄了一下,那门槛,那么低那么低,却绊倒了她。再一点点,就到了……她向前伸手,指尖几乎就要触及谈氏面孔的刹那,四肢却如灌满了铅水动弹不得,下一刻便软倒在地——如此狼狈,如此不堪——怎样都站不起来。
    赵月同样泪流满面,拼了命来搀扶她,可却不知为什么,李未央整个人仿佛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力气,根本都搀不起来。赵月惊恐,她从未见过小姐这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是那样的镇定,那样的冷静,可现在,她仿佛就要崩溃了——
    “小姐——”赵月害怕地叫了她一声。
    李未央一动不动,仿佛连流泪都忘记了。
    赵月一叠声地叫着李未央,可她始终没有说话。赵月的心一下子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小姐是不是——
    就在此时,突然有一个声音,让李未央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是哭声!是敏之的哭声!是不是!赵月你听到了吗?!是敏之!”李未央突然站了起来,像是一下子重新活了过来,她死死抓住赵月的胳膊,迫问道。
    赵月吃了一惊,她四顾,可是却根本没有看到四少爷的影子:“小姐……或许……”或许是你听错了,但这话她不敢说。
    李未央却松开了她,开始到处寻找,像是疯了一样,赵月担心地看着,以为李未央是承受不了打击才会这样,然而最终,李未央却终于找到了假山的角落,她扑了过去,一把抱住那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敏之!敏之!”
    赵月惊讶地看着,她看了赵楠一眼,彼此的眼中都是不可思议。四少爷竟然藏进了假山之中,怎么会这样?从尸体看来,那些杀手已经走了一天一夜,难道敏之一直躲在这里,一点都没有动弹?
    李敏之小小的身体上沾染了好多污渍,漆黑的大眼睛满是泪水,看见李未央的瞬间,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的波动,依旧小心的,轻声地哭泣着,将自己抱成一团。李未央却死死地抱住了他,像是抱着最珍贵的宝贝,敏之,敏之,还好你活着,谢谢你还活着——
    一滴眼泪从紧闭的双目中淌下,直至最终的泪流满面,她只留下赵月赵楠,其他的护卫全部派到了这里来保护,可还是保护不了他们,为什么,究竟是谁!究竟是谁,杀了老夫人和她的亲生母亲!
    十三骑快马一路冲进了庄园,元烈风一般的赶回来,那样的匆忙,甚至顾不得身上的伤势。为了刺杀蒋国公,他费尽了心思,身上又添了无数的伤口,可是那又怎样,只要让未央开心,受再多的伤,留着这条性命回来见她就好!原本是一路往京都而去,可他得到消息之后,立刻调转马头,一路向这座秘密的别院而来。然而他下马的瞬间,却看到赵楠跪倒在地上,立刻,他的心头涌上一阵不好的预感,从未有过的惊惧,甚至都顾不上诧异:“出了什么事!”
    “小姐……小姐带着四少爷走了……奴才已经找遍了这附近的所有地方,甚至连京都都回去打听了,可是……一无所获……谁也不知道小姐究竟去了哪里——”赵楠面上是无比的愧疚悔恨,出事之后,小姐仿佛沉静了下来,一心一意照顾四少爷,他还以为小姐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所以放松了警惕,他早应该想到,李未央那么平静的外表之下,一定是已经决心去寻找杀害老夫人和夫人的仇人!而赵月,竟然也不知所踪,一定是尾随而去了!他真是没用,这样的大活人都看守不住!
    这一刻,赵楠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主子的脸。
    她走了。
    竟然没有等他回来——
    在那一瞬间,元烈冷得浑身发抖,明知道那人已经丢下了他远走,却还是舍不得放开手,慢慢地,他反而勾了勾嘴角,慢慢现出些笑意来。他牢牢地望向不知名的远处,黑眸里波澜起伏,声音中满是柔情:“未央,我会找到你的,不管你在哪里——”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7-22 18:31:22
第172章 天香楼上

    天香班是刚到越西的戏班子,在大都赁了一处园子,很快开始唱戏。大都的达官贵人们发现,这戏班子其他倒还寻常,却有几个极为出色的武生花旦,容貌唱腔无一不美,再加上班主出手阔绰,选了最豪华的地段,最优雅的环境布置了戏台,一时之间,这天香班在大都红火了起来。
    此时此刻,华丽异常的戏台下已经入座了大都的达官贵人、夫人小姐,后台的戏班也已经做好了登台准备。锣鼓丝竹嘈嘈切切响起,台上武生头戴绒冠,身披四爪龙袍,手持雪亮银枪,玉面含威,英姿勃发,一出场就赢来一片喝彩之声。
    这出戏讲的是前朝奸相刘常之子刘肖春,倚仗父势欺男霸女,为害一方。一日,刘肖春载酒出游,遇徐英一家至郊外扫墓,刘肖春见徐英之妻佩兰貌美,命人抢回府中,欲纳为妾,佩兰不从,被软禁在水月楼上。徐英召集几位好友,约定要救出妻子,除暴安良。是夜,他们悄悄潜入刘府,适刘肖春酒醉出屋,经过一场激战,终将他及其爪牙一举全歼,救出佩兰,逃出生天。这就是一出典型英雄救美、惩恶扬善的戏,偏偏流传已久,深受欢迎。
    只见到那台上的“徐英”不紧不慢,一招一式,攻防进退,工架稳健。直到与刘肖春大刀对双刀时,锣鼓突然改为急急风,节奏加快,却是气氛紧张,**陡起,获得满堂喝彩。
    不多时,见那被抢走的佩兰上台,一身翡翠的长缎水袖轻振,髻上插着的流苏步摇顿时摇曳生姿,流水一般地淌出无限情意,她微微侧头,就是婉转的曲词,一双美丽的眼睛流光溢彩,台下看着扮相,听着唱腔,已是不约而同的猛然爆发出阵阵喝彩之声。
    说是戏班子,当然是区分雅座和普通坐席,楼下的普通坐席没有那么讲究,男女老少一排排、一列列坐的满满当当。人们聚精会神地看戏,时不时地交头接耳议论两句,场面热闹之极。而雅间一共七间,设在二楼,一间间布置清雅,全部用薄薄的珠帘隔着,外面人瞧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却能看见外面戏台上的景象。今天这雅座里面,全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和小姐们,外头都站着护卫,生怕有个把不长眼的冲撞了。
    “小姐,今天还是没有消息。”一个年轻女子面上带了三分失望,对着坐在窗前的人道。
    那人轻轻笑了笑,道:“是么。”
    她生着一张瓷白的脸,唇色红如珊瑚,一双漆黑的眼睛动人心魄,实在可以说是个美人胚子,然而声音却与神情一样含笑无波,一字一字都咬得极清楚:“造出这样的声势,总有一日会引人注意的,我们不过需要等着。”
    “是。”赵月深深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如今的李未央,面容已经和半年前有了些许变化,当然,是变得更加美丽,只是,赵月还是喜欢原先的李未央,因为从前还能在她的脸上见到笑容,可这半年来,却再也见不到她发自真心的笑了。
    “永宁公主最喜爱的就是听戏,在京都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戏班子都被她请去了一回,人的习惯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但天香园来了这么久,却不见她有所行动,实在是很奇怪。”李未央的声音很淡,仿佛在沉思。
    赵月蹙起眉头,不解地看着李未央。
    李未央一月前到达大都,一直在暗中找机会见到永宁公主,对方还欠她一个承诺,哪怕永宁不想兑现,她也会让她兑现的。可是永宁如今是四王爷的正妃,想要见到她,就必须躲过元毓的眼睛,这实在是很不容易。李未央不觉得元毓是个笨蛋,自己和从前比起来虽然有了一些变化,可还是很容易被认出来,贸然行事只会让事情变得糟糕,所以她会选择从永宁公主的喜好入手。然而,永宁跟外头雅间那些寻常的贵人不同,这样的身份是绝对不会涉及这等三教九流的地方。那么,只能把这个戏班子的名声打出去,让整个大都的人都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有机会被邀请到燕王府,借着戏班子的掩护,见到永宁公主。
    李未央一边想着,一边微微闭目,仿若在想着自己的心思。
    而这时候,铜锣一响,却是一出戏已经结束了。后台,适才台上的戏子们忙前忙后地卸着妆,赶着下一场戏,人来人往,动作飞快,乱中有序。唯独一个僻静的小房间里,刚才演徐英的武生温小楼卸了妆,却和班主发生了争执。
    “今儿明明观众们点名要听的是方景台,你偏偏要唱这出戏,这是什么道理!”温小楼的面容,明眸如水,剑眉漆黑,白皙的脸上泛起怒意,却比原本满面油彩的扮相还要美上三分。
    他本是一个极其俊俏的男子,从小在戏班子里学戏,天生就有一把好嗓子,再加上后来又跟着一个武师学了几年武艺,比起寻常戏子来,要多了几分难得的英气,很快便成了这天香班的顶台柱子。
    班主年过五旬,体型富态,一支烟杆握在手里,闻言赶紧劝说道:“你这是干什么!这戏到底怎么唱你说了算,但唱什么戏,自然是我说了算,你只管唱就是!”
    “你就别骗我了,从前都是好好儿的,偏偏那女人来了,一切就都变了!这是你的戏班子,可现在连演什么曲目都要听她的,她算是把戏班子买下来了吗?!”温小楼显然愤愤不平,连带着微微上挑的的眼角,也散射出凌厉的寒意。
    班主赶紧四处张望一眼,连声道:“哎哟我的祖宗,小点声儿啊!你不是不知道,咱们戏班子怎么个境况,你忘了,从前在耀州的时候,咱们可是四处流浪,只能搭个草台班子,你一边唱着戏,头顶上连个遮阳挡雨的地方都没有,遇上那些个地痞流氓,咱们连打点的银两都给不出。现在呢?咱们住着最好的园子,登着最好的台子,连戏服都是最豪华的,你还想怎么的?人家出了钱,爱听什么你就唱什么,清高能当饭吃吗?”
    温小楼冷笑一声,道:“班主,我劝你好好想清楚,这女人来历不明,身份成谜,却莫名其妙找上咱们戏班子,说是要捧红了咱们,还出大价钱替你请了有名的角儿,你不觉得奇怪吗?她和咱们无亲无故,凭什么这么帮助咱们?这世上哪儿有这容易的事儿!”
    班主皱眉道:“你懂什么!人家不过是你的戏迷——”
    “我的戏迷?你看到刚才外头那些人没有,他们为我鼓掌,为我喝彩,让我再唱一曲,这才是我的戏迷!你说她是为了戏,她可曾认真听过我唱戏?可曾和我说过一句话?我实话说,从第一次看见她,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我总觉得她得给咱们招惹什么祸患!”
    班主为难地看着他,道:“你说的这些我早就考虑过了,也曾四处派人去打听这位小姐的来历——”
    温小楼急切地道:“你可打听出什么了吗?”
    班主摇了摇头,道:“我们这等人身份虽然低贱,可这么多年,四处漂泊下来,也算会看人了。她相貌生得美丽,举手投足又高贵大方,出手还这么阔绰,必定是出身豪门大家,可这样人家的小姐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到了这里?你上一回也看到了,有个不长眼的想找她麻烦,却被她那个丫头狠狠教训了一番,她那丫头——武功之高,绝非一般的护卫啊!”
    “既然你都知道她来历不简单,更不该接受她这么大手笔的馈赠!”温小楼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焦虑。
    “我……这不也是没法子吗?若是不肯收她的钱,咱们这班子能这么红?”班主讪讪地丢下烟杆,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小楼,咱们别管她什么目的,只管唱好自己的戏,横竖咱们这种贱命,还有什么好让人家利用的!”
    温小楼哑然。的确,班主说的没有错,他们这种人,不过是出身下贱的戏子,又有什么值得别人利用呢?若说那女子是别有所图,可从头到尾,她不曾要求他们做过任何事,反倒花了大价钱捧红了他们。可是,让他就这样不管,实在是不安心。他总是有一种直觉,这个女人很不简单,而且,她的目的也不会简单。她明明对戏不感兴趣,却每场戏都必定在雅间听着,好像在等什么人。
    他这样的戏子,别人喜欢的时候叫一声温老板,不高兴了,比泥巴还要下贱,根本什么人都惹不起,若是这女人带来什么麻烦,该怎么办——温小楼心中最担心的便是这一点。
    “哥哥,你不要这样说她!上次我病发作了,若不是她请大夫给我看病,我现在都没命在了!”这时候,突然幔帐微动,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少女。
    这少女是难得的美丽,桃花小脸,秋水明眸,穿着一条素净的裙子,面上却是开朗的笑容,暗淡的房间她的出现,仿佛带进来一阵清新的阳光,一下子整个屋子都被照亮了,连那老眼昏花的班主都露出惊艳的神情。温小楼不由恼怒,道:“你身子还没好,为什么跑出来了?”
    小蛮吐了吐舌头,道:“我总是在床上躺着,躺的都要发霉了。”
    温小楼看着她,原本无情的眼中现出一丝柔软,道:“傻丫头,大夫说了,你应当好好卧床歇息,才能——”
    班主的脸上就露出嫌恶的神情,他的戏班子里人人都要干活,这丫头一生病,就要耽误十天半个月,若非温小楼一直护着这个丫头,他早就把她赶出去了!
    小蛮看到了班主的神情,赶紧道:“班主,我的身体好的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登台,你放心吧。”
    温小楼刚要开口,小蛮却向他摇了摇头。温小楼心头一痛,再也不说话了。他可以护着她几天,却不能一直护着他——小蛮太懂事,懂事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班主点了点头,转头道:“小楼,这件事就说到这里吧,我先出去了!”说着,他便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小蛮看着温小楼,不赞同地道:“哥哥,那位李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该这样怀疑她的。”
    温小楼的笑容变得冰冷,道:“你这个傻丫头,别人对你好,未必是真心的,你就不怕她是别有所图?!你想想看——”
    “好啦哥哥,不管她为了什么,她明明是可以放任我不管的,连班主都说这些年已经为我看病花了好多钱,再也不肯管我了,她跟咱们非亲非故的,却肯拿出银子,这样的好心人,哥哥你遇到过吗?”小蛮眼睛忽闪忽闪的,说话的声音却是异常的坚定。
    温小楼几乎说不出话来,小蛮从小就是个孤儿,被一个戏班子收养后,开始学着唱戏,可是因为有一次冒雨出去搭台,不小心染了风寒,戏班班主又不肯给她延医问药,一拖便成了心疾,后来那狠心的班主竟然就这样把她丢在了街上,不管她的死活。要不是无意之中被温小楼捡回来,她恐怕早已没命在了。这些年来,她每次生病都忍着,生怕成为温小楼的拖累,他明明知道,却是无能为力。不管他怎么唱戏,得到的打赏再多,都要交给戏班子大头,剩下的不过是寥寥无几,别说给小蛮请名医,就算是去药房抓药都够呛,他没有足够的银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小蛮受苦。而小蛮又是那么懂事,不管自己的病情越来越重,还要登台唱戏,让他看了更加心痛。
    这一次,若非是那个神秘的李小姐,小蛮恐怕就再也没办法睁开眼睛了。不管自己如何怀疑她,小蛮说的都是事实。温小楼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不再说这种话了。”
    小蛮点点头,道:“我要去谢谢那位小姐。”
    温小楼眉头皱的更紧,小蛮连忙伸出手按住他的眉心,道:“哥哥,别这样,你会老的。”
    小蛮并不是他的亲妹妹,可这么多年来,他早已将她看成世上最亲最亲的人,这种感情,超越了一切,他只是怕啊,真的很怕,他今年已经十九岁了,恐怕再也唱不了多久,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是他不能唱了,小蛮该怎么办?他要怎么照顾她呢?正因为如此,他才对李未央的出现如此的排斥,他们的生活已经岌岌可危,这个神秘的小姐,又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变故呢?他真的很恐惧。
    但是,看着小蛮不带一丝杂质的笑容,他说不出半个不字。小蛮能够活多久呢,也许十年,也许一年,不,或许只有一个月,连他也不知道,可不管怎么样,为了小蛮现在的笑容,他什么都愿意做。
    温小楼最终叹了口气,道:“好吧,不过你等我一起去。”
    温小楼接下来还有一台戏,却是胭脂王。这出戏,是一个叫做胭脂的女子代父从军的故事,原本是由花旦来演这出戏,可是后来班主发现花旦身上少了英气,怎么演都觉得太绵软,于是便让温小楼反串。好在温小楼不管文戏武戏,武生花旦都不在话下。此刻,他的身上穿着紫衣,挥着金妆刀,执鞭而舞。随着交集的乐音,他的身体旋着,如同振翅欲翔的龙蛇,剧烈地旋转着,忽地一个纵身,半空翻七个筋斗,人人一齐喝得一声彩。
    李未央难得会看一出戏,可看着这个努力的温小楼,她突然嗤笑了一声。赵月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不由疑惑地看着她。
    李未央目光冷淡,声音之中也带了一丝叹息:“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温小楼的时候,他有多么狼狈吗?”身上没有足够的钱,就跪在药堂门口,听说跪了一整夜,只求那大夫能够去看一看他的小蛮。可惜,不管他跪多久,结局都是一样。最后那大夫是被李未央的银两打动了,却不是因为温小楼的痴心。
    “小姐,其实奴婢一直不明白,普天下的戏班子多得是,天香班这种不过是三流的,至于温小楼,若是没有人捧他,根本不会红,小姐为什么会挑选上他们呢?”
    李未央听着台下掌声雷动,像是自言自语地道:“是啊,为什么呢?”这一路走来,不知道看了多少悲剧的故事,她却从来没有动容过,她不是慈善家,不可能救每一个人,更何况,当她受苦的时候,又有谁来帮过她呢?可是,当她第一次看到温小楼跪在药堂门口,她就突然想,跟自己打个赌吧,若他跪满三个时辰,她就救人。可是,温小楼在冰天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远远超过她的预期,也许就在那个时候,她突然对温小楼要救的人起了一点好奇。
    原本,她也不会去选择那些出名的红班子,想也知道,那些戏班子背后多少都有靠山,不需要她的金钱支持,自然不会听命于她。在大都,她没有权势,只有金钱,一切都要从头再来,所以选择天香班,反而更保险。
    很快,台上换了一出戏,李未央站起身,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咱们该回去了。”
    赵月刚要说话,却见到帘子一掀,温小楼一身戏服地走了进来,赵月眉心微微皱起,却见到温小楼笑道:“对不住,打扰了小姐。只是小蛮非要来向你致谢——”
    李未央的目光落在了温小楼身后的小蛮身上,她就是笑,那样单纯的笑容,看了让人觉得刺心。“谢谢你,若不是因为你,我怕是没命了。”她真心地道谢。
    李未央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算作听见了。
    “李小姐,那些银子,我会好好挣钱还给你的。”温小楼这样说道。小蛮听着,就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她觉得李未央不会喜欢听到这句话的,因为这并不是感恩,听起来反倒是有几分不识抬举,她生怕李未央会生气,但对方不过冷淡地道:“随你吧。”说着她便向外走去,赵月连忙替她披上披风。
    当李未央走过小蛮的身边,小蛮的脸上还是笑容,那笑容比阳光还要耀眼,干净而温暖,李未央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掠过,突然淡淡一笑,却是如同月光一样,清冷,漠然。
    两个极端——温小楼一愣,就在李未央和小蛮站在一起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小蛮仿佛是一道阳光,光是看着她就会觉得心情很好,而李未央,却仿佛冰冷的月光,美则美矣,却没有丝毫的温度。
    温小楼突然明白了自己不喜欢李未央的原因。为什么,明明她有这么美丽的容貌,又有这么多的银子,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护卫,显然是出身大富大贵之家,要是换了自己,还不知开心到什么样子,因为有钱意味着一切的困境都解决了。可他却从来没有见过她露出真心的笑容。永远是那副冰冷的样子,连笑都没有丝毫的温度。
    就在这时候,小蛮却看着李未央的背影,道:“哥哥,她好像,有很多伤心的事。”
    温小楼一愣,突然嗤笑道:“咱们这么穷,又被别人看不起,什么都没有,你还操心别人——”他说的话,竟然带了三分尖刻。
    小蛮回过头,不解地看着他:“哥哥,你怎么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温小楼别过脸,道:“没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什么都有,却还要这样不开心——而他的小蛮,什么都没有啊,却还能笑得这么开心,温小楼觉得心痛。
    小蛮的脸却严肃起来,道:“她救了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哥哥再也不要说那些话了,我觉得,那个小姐是个好人。”
    好人?温小楼的目光投向院子外面,李未央已经下了台阶,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一个处处隐藏自己身份的女人,究竟要利用他们戏班做什么呢?他一定要弄清楚!他看了小蛮一眼,道:“你告诉班主,我有事情要出去!”说着,他匆匆去一边卸掉了脸上的油彩,换了衣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哥哥!你去哪儿!”小蛮在楼上,吃惊地追着他,可是温小楼跑得很快,一转眼就不见踪影了。
    小蛮等到夜里,终于见到温小楼回来,她连忙站起来,道:“哥哥,你究竟——”
    “嘘,什么也别说,我带你去看看那小姐的真面目。”那赵月武功很高,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温小楼只能远远跟着,好不容易才找到李未央的住处,他觉得,如果不带小蛮亲眼去看看,她根本不会相信自己。
    温小楼带着疑惑的小蛮一路出了戏园子,向大都的东门而去,温小楼凭借着记忆,找到了一户人家,当然不敢敲门,便要带小蛮翻过墙头。小蛮坚持不肯走了:“哥哥,你这样实在是太过分了,李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却这样怀疑她!”
    “这不是怀疑她!你不是说过,她总是心事重重,应该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吗?咱们若是不弄清楚她的底细,怎么才能知道她为什么忧虑呢?又怎么帮忙?小蛮,难道你不想报答她吗?”温小楼知道小蛮单纯,便这样哄骗道。
    小蛮想了想,还是迟疑:“可是——我还觉得这样很不好,李小姐不告诉我们,一定是有她的难处,为什么要去强人所难呢?”
    温小楼不以为然道:“你真是个傻子,将来被人卖了都要数钱。不管你是不是进去,我肯定要去的!”刚一转身,小蛮拉住了他的衣服,道:“我……我跟你进去——”
    两人好不容易进了院子,却见到月下一片红云悬浮。小蛮吃了一惊,这才发现这院子里桃花盛开,花朵之中,穿梭飞行着无数白色的蝴蝶,在月光之下隐隐发亮。院子不大,却十分齐整,不远处就是正屋,两人对视一眼,小蛮终究觉得这样做不磊落,不肯往前走了。温小楼生气,索性丢下她,自己悄悄向正屋走去。
    月下,只见到庭院雕窗,浓重的黑影投在青砖上,有一种荒凉而阴森的感觉,温小楼觉得自己仿佛在一个空寂的地方,探索一个非人非鬼的少女的秘密,心头不免恐惧了几分……
    正屋里有烛光,温小楼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他隐约觉得,会发现很多他不想知道的事。但是,如果不明白李未央到底想要让他们戏班子做什么,他实在没办法放下心来。就在这时候,帘子突然响了一下,“喵呜”一声,一团东西跳了出来,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不过是一只小猫而已,还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他一动不动,那猫儿就跑了。温小楼松了一口气,靠近那扇雕窗,弄破薄纸,细细往里看去。
    这屋子好像是内外两间,外间收拾的相当干净,衣柜,床,桌,椅,花几都是崭新的,上面浮花累累,很是古朴,李未央和她身边那个护卫都不在屋子里,只有一个小男孩,大概三四岁的模样,脸色粉粉的极是可爱,他正把玩着手里的一个拨浪鼓,像是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就在这时候,赵月从内屋出来,到了那小男孩的身边,轻声道:“小少爷,该吃饭了。”
    小男孩没有反应,依旧认真地摇着拨浪鼓。赵月就硬生生从他手上抢走了拨浪鼓,那小男孩却突然提起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睛惊恐地望着赵月,脸上流露出几分不属于孩子的凶狠。赵月试着和他沟通:“……小少爷,奴婢喂你吃东西,你别害怕。”然而那小男孩却突然扭过头去,死死抓住了一旁的桌角,赵月便去拉他,他恶狠狠地扑了上去,狠狠地咬住了赵月的手,虽然是孩子,却也让赵月的手上立刻多了一道血口子,可见他用了多大的力气。
    “小少爷,你不能每次都等小姐回来才吃东西——”赵月狠心,道:“小少爷,小姐说了,你一定得学会自己吃东西!”随后便又去抓小男孩的手,他却是一下子从她的手中窜了出来,飞快地向外跑去。然而赵月伸手很快,一把就抓住了他。他像是疯了一样,拼命地踢打着赵月,只是个子太矮,只能踢到她的小腿而已,这点小痛对赵月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只顾抓了他不放手,夹住他扭踢的双腿,牢牢地把他固定在了怀里……
    这场景,看起来像是普通的孩子不肯吃饭,可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为什么会对别人的靠近有这么大的反应?温小楼越看越是心惊胆寒,隐约觉得这个院子里的人都古怪的要命,刚想要退出去找小蛮,却突然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看够了吗?”
    温小楼的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立刻回过身来。
    斜对着他站着一个少女,身着一身纯白的衣裙,无任何艳色的镶滚,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恰恰站在月光和阴影的交界处,着实让温小楼吓了一跳。
    “我……我……”他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
    李未央笑了笑,道:“怎么,对我的身份觉得奇怪?”
    温小楼觉得喉咙发痒,面对着李未央,他下意识地觉得心虚,就在这时候,却是小蛮赶了来,羞愧得满脸通红:“李小姐,我们……我们不是故意的……”她站在那里半天,担心温小楼出了什么事,实在不放心才赶过来。
    人家好心好意救了她的性命,温小楼却对人家挑三拣四充满怀疑,这实在是太不厚道了,让小蛮都没办法为他辩解。
    “那里面的人,是我的弟弟。”李未央慢慢地说着,却不是解释,只是平铺直叙。
    里面的孩子发出尖叫声,那种小兽受伤一般的声音,让小蛮心头直跳,她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李小姐,都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呢?”李未央的笑容变得很淡漠,“我无缘无故对你们好,你们自然是要怀疑我的,况且我本来也没打算不收回报。我不过是希望借你们的戏班子,等一个人而已。不过你放心,这是我自己的事,不会连累你们的。”她要借戏班子的手,见到永宁郡主,之后,她就不会和他们有任何关系了。但——温小楼的直觉很准,她的确不是纯粹的发善心救下小蛮的。
    温小楼的脸上忽红忽白,被人看穿了心思,只觉得特别难堪,同时也觉得愧疚,如果她是坏人,随时都可以收回赠予他们的一切,让他们一无所有。他低声道:“对不起,李小姐,是我的错,不关小蛮的事。”
    那样卑微,那么诚恳,知道自己犯错了立刻就道歉啊……李未央笑了笑,只是笑容之中却没有那么冰冷了,她想,看着这两个人,虽然她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但,他们这样彼此关心,彼此依靠,不是很好吗……她语气平淡地道:“我不会向班主告状的,走吧,我就当今天没有看见过你们。”
    就在这时候,屋子里的动静越来越大,仿佛有什么碗碟被打碎了,发出清脆的响声。李未央眉眼之间十分平静,好像没有听见。
    温小楼听见了屋子里的动静,想到刚才自己见到的那个小男孩,他拥有那么漂亮的相貌,那样漆黑的眼睛,简直是出奇的可爱,没有人看到这样的他会不为之心疼怜惜,可是李未央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对待他呢?
    他下意识地道:“李小姐,令弟他——”
    “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劳你费心。”李未央没有往屋子看一眼,仿佛对那孩子毫不关心一样。
    “可他那么小,可以慢慢教导,你不必这样逼——”温小楼倒抽一口气,小蛮的脸上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李未央冷冷地说,“没有压力他不能自立。”
    “你疯了!”温小楼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当他看到李未央这样冷淡的表情,不由自主便这样说道,“这样对待一个小孩子。”
    李未央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什么事情都只能依靠自己,不要妄想别人会来帮你。他是个傻子,每天只有我喂他吃饭,他才肯吃下去,别人靠近他就会又踢又打,可是我能每时每刻陪着他吗?我不能,所以,他必须学会自己吃东西,哪怕是强迫的!我也只能那样教他,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其他教孩子的办法。”
    温小楼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未央,他突然意识到,小蛮说的对,李未央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根本看不清这个人。
    小蛮的眼睛却看着李未央,突然,她笑了起来,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忙的,我的戏不多,白天空的时候也没事做,我很会照顾小孩子,以前戏班子里的小孩子我都很有办法。”她就是想为李未央做点什么,报答她。
    李未央看了小蛮一眼,她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人,很明白人的本性,可现在,她突然有点读不懂这个少女了,都已经说了自己也是别有所图,根本不需要她的报答,她却傻乎乎地跑到她家里来,还说要帮助她,岂不是很奇怪吗?
    然而,小蛮的表情很诚恳,很认真,甚至……很坚持,就像是看不懂李未央皱眉的含义,很显然,是个固执的孩子。
    李未央看了小蛮一眼,道:“你要来?”
    小蛮点了点头,认真地道:“请让我尽一点力。”
    李未央冷笑了一下,她已经换了很多的丫头,每一个最后都会被敏之的固执逼得发狂,等小蛮知道敏之有多难照顾,她就会打退堂鼓了。
    这一次,李未央估计错了,小蛮果然天天往这里跑,锲而不舍地照顾敏之。当然,李敏之照旧不理她,她却跟其他人不一样,不管他怎么排斥她,她都能笑嘻嘻地陪他一起玩。当李未央看到小蛮拿走敏之的玩具,他不开口,也不咬人,只是低下头继续去玩别的时候,她开始发现小蛮的特别了。吃饭的时候,敏之不肯碰碟子,拼命去抓桌子另外一边的玩具,却又人小手短够不着,便半跪着爬上椅子,伸展着胳膊越过那一碗粥,却不想膝下一滑,整个人就摔了下来,带落了自己的饭碗,汤汁洒了小蛮一身,换了旁人早已变色,小蛮却笑嘻嘻地抹了油去捏敏之的脸……
    终于有一天,李未央开口道:“你跑到这里来,你们班主已经不是一次骂你了吧,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我都说过,不要你报答了。还是,你希望我再帮你什么?”
    她只能想到这个理由,然而小蛮赶紧摇头,道:“不,不,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是想帮点忙。”
    李未央心里一动,看着她道:“帮忙?帮我的忙?为什么?”
    小蛮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究竟在说什么。在她看来,受人恩惠就要报答,不是天经地义吗?
    李未央不再开口了,静静看了小蛮一会儿,道:“温老板说了不让你来,你还这样坚持?”
    “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气两天就算了啊!”小蛮做个鬼脸:“他总是担心我会生病,我又不是纸糊的,哪里那么容易死呢?”
    “……”
    “我是有病啦,可是如果因为怕死就一直不走不动不唱戏,那我跟死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小蛮理所当然地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屋子里,李敏之已经睡着了,他睡着的时候,就会变得又乖巧又可爱。
    “你有心疾,很多年了吗?”李未央突然有一点好奇,这半年来,她已经很难为什么人觉得好奇了。
    “我?是啊,很多年了,大概从七岁到现在?”小蛮自己也不是很确定。“我也不想死,若是可以,我希望一辈子陪在哥哥身边,他比我还要脆弱呢!”
    李未央笑了起来,那笑容在太阳底下像是融化的冰雪,转瞬即逝:“是啊,他比你要脆弱得多。”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我是个孤儿,从小就被人丢在路边上,收养我的戏班老板说可能我娘是某个青楼里的姑娘,偷偷生下我就丢掉了,以前我也很伤心,可是后来想想,孤儿有什么关系呢?我还可以呼吸,还可以唱戏,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未央看着小蛮开朗的笑容,突然有点沉默。孙沿君和娉婷郡主都很天真,但那种天真是建立在被保护的基础之上,可是小蛮……恐怕受过很多的苦难,但她却还是能保持这样开朗的笑容,这是为什么呢?
    小蛮偷偷看李未央的表情,“你笑起来真好看。”
    李未央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门口,道:“你哥哥来接你,你该走了。”
    温小楼一身青色的衫子,显得很俊秀,他的笑容充满了温暖,小蛮飞快地向他奔了过去,像是一只蝴蝶。李未央突然又笑了笑,这时候,赵月走到她的身边:“小姐,奴婢得到消息,说——”
    李未央的眉头,轻轻地皱了起来……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7-22 18:31:37
173 故人重逢

    李未央的马车在城郊停下,就见到一座庵堂映在茂盛的树丛中,红色的墙壁在绿叶的掩映下,显出几分庄重,又有几分神秘。抬头望去,庵堂的上方高悬着一块观匾,上书“清心庵”三字。庵前有数名女尼正在庵前打扫,其中一名老尼仿佛是管事的模样,原本正指挥着她们,见有车马过来,便主动走上来询问。
    那老尼眼神落在赵月的身上,点头道:“施主是——”
    赵月刚要说话,李未央却已经走了上来,道:“我们是来上香的。”
    老尼点头,道:“施主请稍候。”说着,她便走进庵里去了,不多时便请出来一个中年尼姑,那中年尼姑笑道:“这位施主,我们这清心庵有贵客常住,不方便接待外客,前面不远处便有其他庵堂,请稍加移步吧。”
    李未央笑了笑,道:“师太,我知道庵中贵客是哪位,正是来拜访她的。烦请你为我通报一二。”
    那中年尼姑犹豫了一下,道:“施主,这……实在是不妥当。这位贵客在我庵中已有小半年的时光,从来不肯接见外客的,你还是请回吧。”
    赵月皱起眉头,李未央的笑容却和煦:“师太请不要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实在是曾经与这位贵客有旧交,路过此处听说她在这里清修,才特意来拜访。请师太行个方便,替我通报一声。”
    中年女尼只是皱眉,似乎还是不太乐意。李未央上前一步,突然握了握她的手,将一块金锭子塞进了她的手里,那女尼吃了一惊,李未央只是轻声笑道:“替我问她一句,贵人来了越西,承诺可还算数么?不过举手之劳,你说是不是?”
    中年女尼失笑,说:“好,那就先请施主进去等吧。”
    李未央进了庵门,转过弥勒佛龛子背后,便走上了宽大的台阶,那佛殿十分华美,其上早已香烛齐明,还有数十名个尼姑,披着袈裟,撞钟擂鼓。中年女尼微笑道:“我去请示,施主请先拜一拜佛。”
    中年女尼径自去了,李未央打量了一眼这庵堂,旁边一位诵经的小尼过来招呼她,见她感兴趣,便好奇地道:“不知施主从哪里来?”
    李未央笑了笑,没有回答的意思,小尼便更加好奇。然而李未央却已经开始四处打量着庵堂了。越西沿袭前朝大兴皇室旧制,皇帝所有的儿子都要封为亲王,亲王长子长孙,年及十岁封世子、世孙,是亲王接班人,代代世袭。据说大兴王朝时候,越西一共建立了三十个亲王府,除“无子国除、因罪削爵”者,其他的王府一直世袭罔替到整个朝代灭亡,共册封亲王九十七位。九十七位亲王中,有四十五位建了亲王陵墓,均分布于各自的王府附近,留下了庞大完整的墓园。各亲王墓多建于大都城郊附近山岭地带,随山势而建,无一定之规,但全都十分的奢华壮观。大兴皇朝覆灭之后,这么多的陵墓却成了很大的问题。因为墓区的建筑都是绿瓦石壁,雕龙镌凤,为民间禁物,再加上陵墓晦气,不要说达官贵人,就连寻常的富户也很忌讳,根本没人愿意购买,只能这样放着。
    这种情况之下,在大历一朝的做法是,对前朝留下来的所有陵墓疯狂破坏,全部推倒重建,借以消除前朝王气。但是越西皇帝下令,将所有的陵墓改为佛殿和庵堂,并且他们必须向国家缴纳很重的赋税,这和大历对僧人尼姑的礼遇完全不同。就像李未央刚才经过的一座叫太平寺的寺院,方圆百里百姓都来烧香祈福,连石板路面上,都留下了深深的车辙印,可见香火实在盛极,国库也一定充实不少。而她所处的这座庵堂,也同样如此,外观十分的豪华不说,内部的陈设也很精美。
    片刻之后,女尼便来请李未央,面上还有几分惊讶道:“贵人请您进去。”等李未央在前面走去,女尼立刻将原本的金锭子送还给了赵月。赵月略微吃惊,女尼却笑道:“先前不知你家主人与公主是旧友,实在抱歉,请施主恕罪。”
    其实,并不怪妙境,实在是那人住进了庵堂之后,从不肯见任何人,哪怕是当朝几位公主到了都拒之门外……而这位访客容貌美丽,气质淡雅,看起来的确出身高贵,妙境以为她不过是慕名前来拜访或者攀附,然而永宁公主听了那句话,面色却是变了,立刻让她请人进去,这位访客身份想来十分特殊。可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才能让堂堂的大历公主露出那种神情呢……
    李未央一路走进庵堂后面的院子,景观比前面还要豪奢,院内甚至模拟蓬莱、瀛州、方丈三座仙山,修建了人工山水景致,俨然是一座世外桃源。李未央笑了笑,果真是一国的公主,出来清修也是这样的排场。
    很快,她见到了故人——永宁公主,只是这一回,她的身上不再是华丽的衣服,而是朴素的尼袍,仿佛已深入佛道,一脸的漠然。看到李未央,她自称“贫尼”,对她也只称“施主”。
    李未央却笑了起来,那笑容之中却有几分说不出的意味。
    “公主气色不错,近来可好么?”李未央温和地道。
    永宁公主看着她,笑了笑,道:“贫尼在这里修身养性,又有什么不好,倒是施主,好好的郡主不做,跑到越西来做什么?”
    一旁的婢女给李未央倒茶,李未央低头瞧了一眼,碧青色的极品茶叶,可见公主在这里的日子过得还是十分舒适的,她淡淡道:“我么,自然是有我的用意。”
    永宁公主眉头微微皱起,道:“贫尼不明白。”
    她堂堂一个公主,动不动就说贫尼二字,让李未央摇了摇头,道:“陛下已经立了八皇子为太子了。”
    永宁公主闻言,足足有半刻都没有开口,良久,道:“我早该料到了,父皇一直那么喜欢柔妃,却突然冷落了她,所以不管是三弟还是七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吧。”她此刻,已经换了一副口气,不再自称贫尼,俨然是皇室中人的口吻,可见心绪十分复杂。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这消息其实越西上层应当早已知道,怎么都过了这么久,公主还茫然不知呢?”
    永宁公主叹了口气,道:“我现在不过是个活死人,谁会特意来告诉我这个消息呢?”
    李未央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公主为何要来此处?”
    永宁公主淡淡道:“我是来斋戒,以赎今生的罪,希望来生过得好一点。”
    李未央闻言,惊讶道:“公主从前捐款做了很多善事,又何罪之有呢?”
    永宁公主冷笑了一声:“世上每一个人都是有罪过的,若想修得一个美好的来世,就要不停地赎罪——安宁,你也是个命途多舛的人,我劝你也多修修佛心,不要想太多,若是无事,也可以留下来陪我一起修行,算是为来世祈福吧。”
    李未央突然笑了起来。
    永宁奇怪地看着她:“你笑什么?”
    李未央语气清淡地道:“来世?我乃心盲之辈,只认今生不看来世,这一世若是不能活的痛痛快快,还求什么来世!”
    永宁公主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话,我是真心——”
    “真心?若是公主果真修佛,就该驱散仆从,散尽千金,剃掉三千烦恼丝。你看看你现在,吃穿用度全是公主做派,这叫什么修佛呢?只怕公主是身在佛门,心在外面!”李未央淡漠地道。
    她的眼眸明明宁和如水,永宁却觉得那眼神犹如一束强光,彻头彻尾地照进了自己心里。她咬了咬牙,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能劝服你,你也不能劝服我罢了。”
    李未央笑着道:“公主,你来这里,不是为了修佛,而是为了躲清静,不是吗?”
    永宁公主面色大变,重重将茶杯掷于地下,青玉杯一下子裂得粉碎,吓坏了满室的婢女,她们全都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永宁公主怒声道:“安宁,你太无礼了!”
    李未央冷笑道:“敢问这一句话,你是以公主身份问的呢,还是以尼姑的身份问?若你还是公主,那我自然要向你认错,因为我不敬在先,但你若是出家人,就该容纳我一个凡俗之人的一切罪过,请免开尊口吧!”
    永宁公主气得面色发白,窘迫了半天都没有说出一个字。的确,若是她说自己是永宁公主,李未央自然应当向她认错,但若她说自己是尼姑,李未央凭什么认错呢?她瞪视李未央良久,然而对方却是一派不在意的模样,不由气得半死,良久,她慢慢地冷静了下来,挥了挥手对那些婢女道:“算了,你们先出去吧。”
    婢女们面面相觑,闹到这个份上,这位客人都没有被赶出去,公主反而像是要与她单独谈话,这是为什么?然而,她们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开口,悄悄退了出去。
    永宁看着李未央,叹了一口气,像是斗败的公鸡,失去了刚才故作的清高与冷淡:“安宁,何必这样讥笑我呢?你可知道,我到了越西,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李未央看着她,慢慢道:“愿闻其详。”
    永宁公主深吸一口气,道:“我到了越西才知道,他早已迎娶了四位美貌的侧王妃,皆是出身越西名门,个个年轻美貌,手段厉害,我到这里头两个月,还想着要收拾整顿,重肃风气,可后来才发现,这些人不过每天点卯似的来请个安,我在她们眼里,根本是个无人理会的老废物了。其中有一位侧妃更是个厉害人物,仗着那混蛋的宠爱,处处与我为难,再加上我是大历公主,与其他的王妃素无来往,渐渐被整个皇室排斥……我不是不想留在那里,实在是没办法留下去了。”
    李未央笑了,道:“公主,仅止于此吗?”
    永宁公主咬牙切齿道:“若是仅仅这些也就罢了,那个混蛋从大历回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有一段时间碰都不碰女子,我还以为他终于修身养性了。谁知后来才知道他是不行……随后他四处寻医问药,终于找到一种秘方,医治了他的毛病,自此开始变本加厉,越发不要脸。他在外面如何我都可以容忍,只要他不侵到我的头上,谁知他竟看中了我最亲近的一个女官,非要纳她为妾,她来找我哭诉,我狠狠闹了一场,他表面答应,背着我却恨上了那女官,竟然趁我不在,将她送出去待客,她从十一岁跟着我,足足有八年,怎么可能忍受这种屈辱,当天晚上就投井自尽了。”
    永宁公主所谓的待客,并非是简单的招呼客人。李未央早已听说越西皇族奢侈享乐之风更胜过大历,皇族之间互相玩乐的手段十分惊人。其中有一项,便是将府中美貌的婢女呈给客人,借以拉拢玩乐。有些运气好的女子会被贵人看中,带回去变成姬妾,但是大多数的却会成为家妓,一次又一次地去接待新的客人。但这种女子,通常是出身低贱的婢女或者是从外面买回来的艺妓,可是将正妃的女官送出去宴客,就实在是很荒唐了,简直是蓄意的报复,可见这元毓是个何等狭隘的人物。
    李未央的眼神,清澈的没有一丝阴影,孩童似的天真无邪,却也清澈的有一种吞噬人心的力量:“公主不会仅仅是为了那个女官与燕王决裂吧。”
    永宁停顿了很久,才继续道:“第二天我闻知此事,非常生气,去找他论理,无意之中发生争执——”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不可听闻,“我从台阶上摔了下来,当时就见红了……那个男胎已经成型,竟生生从我的骨肉之中分离……如果出生,现在已经会叫娘了……”
    永宁的声音放得十分轻缓,语调中甚至没有一点起伏,淡的轻描淡写的说着,仿佛这是一件很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那其中仿佛有滔天的恨意,好似在滔天巨浪来之前的静谧。
    李未央感叹道:“公主真是善心,发生这样的事情也能原谅燕王殿下。”
    永宁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原谅他?我恨不得吞吃他的血肉,替我的孩儿偿命!”
    李未央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公主又在这里做什么呢?”
    永宁狠力的将手中的佛珠扯下来,李未央只听见那佛珠哗啦啦的洒满了一地,永宁公主的眼神之中带了一丝凶狠:“你以为我在这里做什么!我若是能为我的孩子报仇,还用得着在这里当活死人吗?!”
    李未央看着一旁珠瓶里的一枝梅花:“所以,公主不是来清修的,而是来躲避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仇人花天酒地,风流无度,公主心中自然难受。”
    永宁心中痛苦到极点,嘴上却笑道:“当然难受,若我还是在大历,早已请父皇赐死他了,我情愿再做一回寡妇,也不要看到那张荒淫无耻的面孔!”
    李未央淡淡一笑:“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公主既然在这里清修,未央就不打扰了,就此告辞了。”说着,她起身站了起来。
    永宁公主没想到她突然要走,不由惊诧地看着她,李未央笑容如常,道:“有缘再见吧。”
    永宁看着李未央真的毫不留恋地向外走,方回过神从椅子上起身,大声道:“你站住!”然而李未央头也不回继续往外走,永宁公主急忙去追,一不小心碰倒了一边的桌子,误将佛龛上供着尺余高的白玉观音惯在地上,羊脂白玉断成几截。发出哗啦一声巨响。然而永宁却看也不看那白玉观音,飞快地拦住了李未央:“安宁,你来这里是为了求我帮忙,是不是?那你为什么不求我?”
    李未央笑了笑,道:“不,我没什么要求公主的。”
    永宁眼神突然凶猛的仿佛被夺走了食物的野兽,咬牙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好,不管你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帮你,但是,我要元毓的性命!你能帮我做到吗?”
    谁先开口,谁就会在这场交易之中处于下风,而李未央要的,是绝对的主导权。之所以和永宁公主说这么多话,同样是为了这一点。李未央失笑,道:“但愿公主将来不要心疼。”
    永宁冷笑,道:“你若是尝过我的痛苦,你就知道我会不会心疼了!”
    李未央叹了一口气,道:“公主,请你相信我,我会帮助你,但是,你必须听我的话。”
    望进那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里,永宁公主哆嗦了一下,在这一刻,她突然有一种将灵魂出卖的错觉,然而,想到自己的孩子,想到那种日夜煎熬的痛,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李未央笑了,道:“那就请公主收拾行装,尽快回燕王府去,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会来找你的。”
    在越西,永宁公主自然不能像大历一样如鱼得水,但越西皇室一样要顾忌她的身份,只要大历皇帝在位一天,他就会保证他女儿的燕王妃宝座。所以元毓并不敢直接和永宁翻脸,只敢用各种龌龊的手段来折磨她,以泄被迫娶了她的怨恨。有仇恨不敢对皇帝报复,只敢拿女人出气,这种男人,简直是龌龊到了极点。
    永宁公主有点不安:“你……你真的会帮我报仇吗?”
    李未央含笑,轻轻握住她的手道:“公主,我比你更希望元毓死,请你相信我。”
    那双手冰凉,却十分有力,永宁公主见识过李未央的狠辣,此刻松了一口气,道:“好,我等你。”
    尼姑听说公主要走,顿时吃了一惊,担心这位金主一去不回,自己庵堂失去了最大的经济支柱,立刻跑来劝阻,可永宁公主却已经换回了一身华丽的衣裳,冷面道:“好了,不必多言,我心意已决。”
    “可是公主您明明说过要在此处为……为他念经祈福,让他投个好人家……”
    永宁公主的目光落在了那尊破碎的白玉观音之上,突然走过去,举起一旁的香鼎,疯了一般地向白玉观音砸去,直到将那观音完全砸碎为止,仿佛砸碎的是她的信念,看得旁边的尼姑惊骇莫名,永宁冷笑一声,丢了手中香鼎,道:“我在这里念一百年,他也不会活过来,那人还是活得快活逍遥,你说,我如何能甘心呢……”
    她的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恨意,令那尼姑越发害怕……
    人声鼎沸的闹市之间,数顶豪华的轿子停在了天香院门口,一群鲜衣怒马的贵公子进了戏院,领头那一个极为年轻,一袭华美的绯色长袍,凤眉修目,朱唇瑶鼻,精致的五官完美得找不出一丝瑕疵,不是元毓又是谁呢?
    元毓刚跨进正厅,班主就忙闻讯赶来,声音还带着不敢相信的狂喜:“燕王肯赏光,实在令草民不甚欣喜!”这样毕恭毕敬的态度却换不来元毓一眼,他冷眼瞧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旁边早已有仆从呵斥道:“还不快给殿下准备最上等的雅间!”
    “是!是!是!”班主咧着嘴直笑,“请王爷移步上楼,小人马上去准备。”实际上他心中十分不安,今日三品大员请了温小楼去为其母做寿,顶梁柱不在戏班子里,旁人还好糊弄,这燕王殿下来了可怎么办呢?思来想去,一拍大腿,计上心来。
    燕王元毓的身边,除了向来喜欢逛戏园子的户部尚书之子薛贵,还有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一双眼睛只是扫人一眼,便散发出锐利的寒光,叫人胆战心惊,他站在这群人之中,虽然同样锦衣华服,身上却配着长剑,仿佛格格不入的模样。
    元毓刚刚坐定,就听锣响戏开,这出戏唱的是前朝最闻名的一个舞姬仰慕一位将军,夜奔投靠,最后做了一品夫人的故事。元毓今日本是为了裴皇后寿宴特地来寻觅戏班子,走了十来个戏场早就已经看够了,此刻不过强自撑着精神,堪堪压住怒火。就见到一个漂亮的花旦上了台,轻移莲步,后面胡笳响起,那花旦才唱了几句,元毓却突然从雅间丢了一锭银子下去,正巧砸在她的身上:“别总是咿咿呀呀地,再没有新鲜玩意儿,爷直接砸了你的场子!”
    那花旦愣了一下,随即低头看了一眼银子,想了想,向班主说了几句话,过了一会儿,便听后头换了曲子,原本这一场是文戏,全是唱词,她知道贵人不喜欢,就将后头一场**的醉酒舞戏放到了牵头,伴着曲子,轻甩水袖,舞动起来。刚开始调子很慢,她便舞姿轻柔,没有大的身体动作,只轻轻舞动着水袖,再夹以碎步,望去犹如风中弱柳,水中芙蓉,一阵如泣如诉的锣鼓轻敲过后,鼓声开始变得咚咚,直撞人心。台上的花旦举手投足立刻变了速度,用出水袖的绝技,不停地旋转,展开的裙裾像彩云飘浮在场中,忽高忽低,忽上忽下,使人目眩。
    台上戏演得热闹非凡,坐在元毓身边的户部尚书之子薛贵附耳一笑:“此女如何?刚才我已经特意问过,她是个小花旦,在大都初来乍到,殿下若有这个意思,嘿嘿嘿……”
    元毓笑了笑,这个小旦唱做俱佳,嗓音曼妙不说,身姿又非常旖旎。
    “把她叫上来!”元毓执扇轻敲着自己手心。
    一旁的雅间之内,李未央皱起了眉头:“温小楼去了何处?怎么会是小蛮?其他的花旦呢?”
    赵月低声道:“温老板今日出去了,那些人点名要听醉酒,班主说,这出戏只有小蛮能唱的惟妙惟肖……”
    “胡闹!”李未央手中的茶杯重重掷在了桌上。
    赵月没想到她突然发怒,吃了一惊,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李未央面色沉沉,道:“元毓本就是个**熏心之辈,小蛮若是被他瞧见——”她的头脑之中迅速地转动起来,其实若是借着小蛮,她可以更快地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小蛮——根本不是那种人。想到小蛮和敏之玩闹时候的笑脸,李未央突然站了起来,道:“赵月,你替我去办一件事。”
    赵月看着李未央,越发的疑惑了。
    班主强行推着小蛮去见客,小蛮从前上台机会少,也很少见人,此刻听说贵人要见她,一时没有多想,她没来得及卸妆,梳着贴片额妆,敷朱施粉,更显得美人如玉,那份精雕细刻的美就立刻夺走了所有人的注目。
    班主把酒杯递给了小蛮,道:“去,给燕王殿下敬一杯酒。”小蛮皱眉,可她想到那锭银子,人家给了那样重的赏赐,她不能转身就走,所以,她低下头,认真地上去斟酒,可是元毓没有马上伸手去接小蛮手里的酒杯,只是眼光直直地盯在她的脸上,眼神闪烁不定。
    小蛮素来天真,却不是傻瓜,看到这种眼神,顿时觉得不太好,悄悄向后退了一步,谁知元毓立刻站起来,向她走了一步,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一步跨得大了,竟一脚踏在了她的鞋子上,把那缀珠给踩了下来,一众人全都哈哈大笑,班主的额头上冒出冷汗。出来唱戏的,这种逢场作戏在所难免,但小蛮这丫头太单纯,只怕是禁不起。
    所有人都笑,只有刚才那俊美的冷漠男子看着这一幕,眼中流露出一丝嘲讽,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似笑非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小蛮向后连续退了两步,元毓大笑了一声,刚要强行伸手去抱,却看见一个护卫急急忙忙上来道:“殿下,戏园子后头着火了!”
    元毓一听,顿时变色,回头看了一眼,果真见到雅间后面似乎有火光,他的鼻子里哼了一声“真是扫兴”,随后拂袖离去。其他人看到这种情形,便也都跟着离去了。
    小蛮这才松了一口气。
    旁边的雅间里,李未央看着元毓快步离去,冷笑了一声。可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在那群华服公子之中见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背影,她向前走了几步,站在窗边,目光微微眯起:“你果然在这里——”
    赵月闻言,很是奇怪地看着李未央:“小姐说是谁?”
    李未央冷笑了一声,道:“蒋南。”
    “蒋南?”赵月更加吃惊,“他不是——”随后,她突然明白了过来。
    “明白了?”李未央望了她一眼,目中透出冷凝。在老夫人和谈氏死后,她一直到处寻找名医给敏之治病,但是半年过去都没有起色,同时,她也在想,凶手到底是什么人。刚开始没有头绪,可是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想起了蒋华死之前的那一幕。他当时笑得很奇怪,仿佛在说,李未央你以为自己赢了,可是你并没有真的赢。她太了解蒋华了,立刻就想到蒋华或许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场屠杀。但如果蒋华是主谋,那在他死后,不会再发生那样的惨剧,唯一的可能是,蒋华借了其他人的手,杀了她的亲人。她留在他们身边的,本就是一流的高手,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杀死所有人,甚至连打斗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只有一种可能,越西的暗卫。
    可安国公主的那些暗卫已经死了,而唯一活下来的灰奴,李未央遵照原先的约定将他送走,这么一来,只有一个可能,凶手来自于越西。跟自己有这种仇恨的,除了元毓还有谁呢?可他若是有这种本事能驱动为数众多的暗卫,在大历就不会被她耍的团团转,那么——矛头只有一个人,裴皇后。她身处越西,按照道理说,不可能这么快知道安国公主的事,更加不会立刻行动,所以,必定有人告诉了她。而蒋华就是那个人。可他一直独居蒋府,装疯卖傻,到底谁替他穿针引线呢。这一点,李未央一直在想,可是看到今天看到这个背影,她突然明白了。
    蒋南被她逼得一无所有,诈死逃脱,却永远不可能再出头,但若是换个地方,换个身份呢?只是她没有想到,堂堂的少年将军居然会和一个花天酒地的燕王元毓搅合在一起。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越是三教九流的地方,越容易收集到最有用的讯息!
    晚上,小蛮又来到别院照顾敏之,李未央看着她笑嘻嘻的模样,却道:“你明天一早就离开大都,再也不要回来了。”
    小蛮吃了一惊,就看到赵月将一个包裹递给她,她皱眉,道:“怎么了?”
    李未央看她依旧茫然无知,便道:“这里面的银子足够你看病,跟你哥哥一起走,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大都了。”
    小蛮更加的不解,可是看李未央神情郑重,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便道:“哥哥刚在大都站稳了脚跟,他不会轻易离开的。”
    李未央冷笑一声,道:“今天若是温小楼上台便罢了,偏偏是你,燕王元毓看中的东西,从来都要弄到手。虽然侥幸被你逃过去了,下一回呢,你还能这么好运气吗?”
    小蛮不傻,一下子猜到了关键,惊讶道:“那场火是你放的?”
    李未央点了点头,道:“是,是我放的。”
    小蛮知道李未央是为了替自己解围,可却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她犹豫道:“好,那我等哥哥回来跟他商议一下。”
    李未央看着她,眼睛里慢慢出现一丝波动:“你不想变成燕王府里的金丝雀吧?”
    小蛮吓了一跳,连忙道:“不,不,我不要!”
    “那就尽快离开这里。”李未央提醒道,“不要犹豫不决。”
    小蛮想了半天,回头不舍地看了敏之一眼,她还欠李未央一条命,来不及报答就要走了,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该怎么办呢?李未央却已经将那个包袱塞进了她的怀里:“好了,你该走了。”
    小蛮把包袱推回去,李未央却摇头,道:“没有银子,你大哥是不肯走的。”
    小蛮想了想,这的确是事实,大哥拼命赚钱就是为了给自己治病,若是没有这笔钱,他是不可能同意放弃如今这么红火的戏班子……可是,自己已经欠了李未央这么多,戏班子又是她出钱捧红的,如今若是再接受馈赠,怕自己一辈子都要良心不安。
    大哥不肯走,还不如自己走!小蛮打定了主意,捧着包袱走到门口,却又突然站住,将包袱放在了桌子上,站在原地犹豫了半天,却是眼圈红了,李未央奇怪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就见到小蛮从脖子里取出一串佛珠,在嘴上吻了吻,才递给李未央,道:“我从小就是走江湖卖艺的,不知道什么大道理,说话也粗鄙,身上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串佛珠当初我被人丢了的时候就挂在身上,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送给小姐留个纪念吧。”
    李未央一怔,看了一眼那佛珠,的确是很寻常的紫檀木珠子。她摇了摇头,道:“这珠子放在我这里毫无用处,你还是带走吧。”
    小蛮却笑了笑,道:“若是我就这么走了,会一辈子不安心,这佛珠……万望小姐收下,希望它能保佑小姐得偿心愿,一生平安。”
    李未央见她神情不舍,却是真心实意,想了想,便道:“那就多谢你了。”
    小蛮的眼睛里含着眼泪,却笑得很开心。随后,她走到敏之的身边,摸了摸他的脸,敏之依旧低着头,却不看她一眼,小蛮也不失望,再向李未央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赵月看了一眼包袱,道:“真是个傻丫头,怕是不知道小姐送她多少银子吧。”
    李未央摸了摸那光滑的佛珠,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爱财的。”这佛珠摸起来十分光滑,显然是小蛮最宝贝的东西,她说这佛珠可以保佑自己得偿心愿,但愿如此吧,李未央心中这样想到,顺手将它绕成串子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烛光下,这佛珠十分奇异地闪着幽幽的光芒,仿佛那光彩从佛珠内部透了出来,只是此刻的李未央却没有注意到……
    第二天一早,敏之有些发烧,李未央便没有去戏院。原本她捧红了戏班子,是为了能够顺利见到永宁公主,现在人已经见到了,便没有必要再与他们过多牵扯。可那天发现元毓和蒋南都在戏班子出现,李未央立刻有了兴趣,温小楼虽然走了,并不妨碍她再捧红几个角儿,利用这戏班子多得到一些有用的情报。然而傍晚等她到了戏院,却看见一群人围拢着,探头探脑地不知道在看什么。
    “从后门走。”李未央吩咐道。
    马车进入戏院的后门,却见到台子没有搭,里头一个客人都没有,空荡荡的。李未央的面上平时都带着面纱,根本不叫那些戏子和客人瞧见她,见过她面容的,不过温小楼、小蛮和班主寥寥数人而已。此刻班主一见到她来了,立刻哭丧着脸迎上来,道:“小姐,这天底下的倒霉事儿怎么都叫咱们碰上了呢!人家都说琉璃易碎,好梦难圆,老天爷怎么这么糊涂,把那些妙人儿都给折腾没了!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去唱个堂会,竟然就这么没了!”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李未央心头一沉,道:“你说谁?”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快步向厢房走去,等她见到那里面的场景,却是怔住了,温小楼抱着小蛮,已然像是个木头人,小蛮浑身是血,一条露出来的苍白手臂之上,却满满都是淤青和血痕……
    李未央猛地回头,厉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班主被李未央那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瞧,只觉得寒气逼人,有点瑟缩道:“之前小蛮悄悄来向我告辞,说不愿意连累温小楼,要一个人离开戏班子,我……我是跟小蛮说,给她治病花了不少钱,让她唱完最后一场堂会,从此就跟戏班子再无干系,谁知她好好去唱戏,不知怎么被燕王夺去了,她却坚持不肯听从,那王爷也是造孽,居然把她丢给王府的侍卫们往死里折腾,抬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成个人样子了……我生怕她想不开,把那些个尖利的东西都给收了起来,谁知这个丫头竟然将那茶杯摔裂,割了喉咙不成,又拿手去捶,捶得满手鲜血,然后什么也不顾,捧着瓷片往嘴里咽……”
    李未央扬手给了那班主狠狠的一巴掌,竟然将他打得满嘴巴是血,班主吃惊地望着李未央,几乎说不出话来。
    李未央的声音无限阴冷,跟往日里那个和颜悦色的富家千金判若两人:“谁家的堂会!”
    “临安……临安公主府……”班主目瞪口呆,惊恐莫名。
    临安公主,那是裴皇后的长女,她的宴会,燕王元毓怎么可能不出席!真是混账!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7-22 18:31:51
174 佛珠奥秘

    一座华丽的大宅子前,三扇黑漆大门油光闪亮,十来个龟奴油头鲜衣、低头哈腰,招呼着来往的客人。外面只见到低矮的粉墙里面杨柳依依、山石累累,一间间门楣装饰得流光溢彩的小屋子里,传来阵阵丝竹之声。这样的彩楼绣阁,便是越西最高级的青楼——清吟小班。刚开始那些被鸨母买来的女子,养到十一二岁,便请琴师教唱戏,一直教导到能够单独唱为止。后来,不只是唱戏,渐渐发展到琴棋书画样样在行,有的女子甚至成为风靡一时的名妓,风头远远赛过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若说起青楼的豪华程度和女子的才艺素质,清吟小班在越西的青楼之中可以说得上是首位,当然,这些被精心培养过的女孩子们,自然价格也是高昂的。
    深夜,薛贵哼哼唧唧地从清吟小班里头出来,他喝了酒,喝得醉醺醺的,身边带着四个护卫,其中一人提着一盏灯笼。他一边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唱着荒诞不经的戏曲儿。就在此刻,他眼前有个黑影子一晃,薛贵吓了一跳道:“有人!快!去看看!”
    立刻便有两个护卫飞奔一样地去了前面巷子里头巡视,薛贵四处东张西望,却久久不见那两人回来,四周又阴森森的,他顿时有点害怕,呵斥另外两个人道:“别等了,快把我的轿子喊过来!”轿子是停在前面不远处的巷口,提着灯笼的护卫连忙道:“奴才这就去!”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阵风吹过来,那灯笼一下子灭了,薛贵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护卫惨叫了一声,紧接着,另外一个护卫也突然倒在了地上。他尖叫了一声,扭头就往后跑,谁知还没跑两步,就被人从后面拎住了领子,他拼命挣扎,突然一把雪亮的匕首,一把插进了他的心口,他惨叫一声,那人却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接连又是数刀下去,直到他彻底咽气为止。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人声,仿佛那清吟小班里头的人听见了动静出来查看,烛火一下子亮了起来,持刀者冷笑,扭头就跑,原本就差两步可以藏身于小巷,却意外被打更的人发现,他顿时变了颜色,还没来得及抓住打更者,对方已经一路狂奔地喊起来:“杀人啦!杀人啦!”他的心头一慌,立刻听见到处都有响动,仿佛有人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突然有人在耳边低声喝道:“还不快走!”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提了起来,飞檐走壁一般,被人掳走了。
    那人一直到了一个陌生的巷子口,才将他丢在了地上。他呛了风,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却听见一个淡漠的声音道:“温小楼,敢去刺杀户部尚书之子,你真是长本事了啊!”
    这声音,异常的熟悉,他猛的抬起头,就见到前面一辆马车的帘子掀起,李未央正瞧着他,面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竟然是她派人救了自己!温小楼咬牙,道:“小蛮那场戏,是他想法子哄骗了她出去……送给元毓糟蹋!所以,他是该死!”
    李未央笑了笑,道:“是啊,他是该死,可他是户部尚书的儿子,你杀了他,想过后果吗?”
    温小楼冷笑一声,道:“我既然敢做,当然知道有什么后果。”
    “薛贵为了讨好元毓,经常从中穿针引线,做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的确该死。但是,薛贵是户部尚书最宠爱的小儿子,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刚才我若是不帮你,任由你被捉住,恐怕明天这世上就没有温小楼这个人了吧。”李未央轻轻巧巧地说着,不含一丝情绪。
    温小楼轻轻闭上了眼睛,不再开口。
    当今天李未央发现温小楼不哭不动,甚至连一句责备都没有的时候,她就已经怀疑他会有所行动。再然后,被她发现了班主的尸体,只不过,那班主是自己投缳自尽的,没有任何人证明他的死和温小楼有关,但李未央还是确定,班主一定是死在温小楼的手上。
    李未央立刻就决定,仔细的观察他。如果温小楼没有任何脑子地冲出去杀了薛贵,那她就任由他自生自灭,但他精心地安排了时间、地点,甚至已经策划好了逃跑路线,若非那个打更者突然出现,他可能会全身而退。正常人在杀人的时候也许会策划得如此细致,可温小楼是在刚刚失去小蛮,神智和精神都处在崩溃边缘的情况下这样做,那就十分令人惊讶了。
    “我想知道,班主是怎么死的——”
    温小楼静静望着李未央,道:“不错,班主是我杀的,我故意诱他喝酒,然后将他挂在了绳子上吊起来,再伪造了自己不在的证据。我杀他,是因为他明知道小蛮去会发生什么事情,却故意装作不知道,这是助纣为虐。随后,我到处打听了薛贵的出行路线,平时他见什么人,去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身边带的人最少。平日他身边都会有七八个护卫,但因为刚刚娶了新妇,薛尚书管教的很严,所以他只有偷偷摸摸从薛家溜出来逛青楼的时候带的人才最少,这四个人都是他的心腹,平日里不知道帮他做了多少恶事,所以我算准了时间,找机会杀了他。不光是他,我还预备杀了元毓——”
    “杀了元毓?”李未央嗤笑了一声,道:“你以为元毓和薛贵一样吗?他身边有多少护卫,你还没靠近他,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温小楼看着她,道:“是的,我不能,所以我选择先杀了薛贵,再图谋后事。”
    还真准备刺杀元毓啊——李未央摇了摇头,像是断言道:“你杀不了元毓。”
    温小楼轻轻一震,低下头,想了想,突然道:“你说得对,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可我却没有能力杀了他。”随后,他突然走了几步,跪在了李未央的面前,“我求你,替我报仇。”
    “替你报仇?”李未央突然笑起来,道:“我为什么要替你报仇?”
    温小楼盯着李未央,月光之下,她的面容清秀、温柔,却十分的淡漠,像是没有正常人会有的感情,良久,他突然笑了起来,道:“因为,你也想让元毓死。”若非李未央跟元毓有仇,为什么冒这么大危险帮助自己呢?这是说不通的。
    是肯定句,而不是问句。果然是个聪明人。李未央点了点头,很认真地道:“是啊,我想让他死,不过,不光是他一个人。”
    温小楼震惊地看着李未央,道:“你的仇人究竟是谁?”
    李未央语气很平和,道:“这一点,你并不需要知道,你要知道的是,我的目标和你一致,这就足够了。”
    温小楼看着李未央,目光之中阴晴不定,李未央失笑:“你一无所有,我没有什么好图谋的,不是吗?”
    温小楼想了想,深深低下头去,道:“只要你替我报仇,我什么都愿意听你的。”
    李未央叹了一口气,赵月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却轻轻摇了摇头。小姐并不需要温小楼,她不过是想要救他而已。对于温小楼,小姐好像格外宽容,不,不是对温小楼,而是对死去的小蛮。从一开始,小姐本可以利用小蛮接近元毓,她却故意纵火替她解围,接着还给她银两让她离开,甚至现在救下温小楼,这一切都是因为小蛮。赵月想了想,若有所悟,小姐是被小蛮的笑容打动了吗?
    的确,那孩子受过那么多的苦难,却有那么灿烂的笑容,连她也是第一次见到,
    李未央瞧见温小楼踉踉跄跄往回走,她突然叫住了他:“我送你一程吧。”
    温小楼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那就多谢了。”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只是和赵月坐在马车的外面,却不进入车厢之内。等马车行驶了大概半个时辰,他突然道:“就到这里吧。”
    李未央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这朴素的宅子,青墙灰瓦,门楼破旧,上面只有一块木头的匾额,写着慈幼局三个字,她看了温小楼一眼,道:“这是何处?”
    温小楼跳下了马车,道:“这是越西的慈幼局,专门收养遗弃的孩子。”
    李未央皱眉:“这我当然看见了,我是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温小楼俊美的面上露出一丝苦笑,道:“是啊,我也想知道她来这里干什么,明明我们都已经那么穷了。”
    李未央微微愕然,几乎有一瞬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然后,她看见他上去敲门,一个年老的妇人来开门,身上穿着布衣,脸上的皱纹很深很深,她看见温小楼,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小蛮那丫头今天没有来吗?”
    听见小蛮的名字,李未央觉得吃惊。温小楼和小蛮到大都不过一个月,平日里都在专心唱戏,怎么会认识这里的人呢?而且看这个老妇人,似乎还不知道小蛮已经死了,还巴望着她来看望。温小楼笑了笑,脸上看不出一丝悲伤的痕迹:“她啊,出远门了,我来替她看看你们。”
    老妇人便理所当然地开了门,道:“快进来吧,外面冷。”随后,她看见了一身华服、面色清冷的李未央,顿时惊讶,道:“小姐,若是要布施或者领养孩子,现在可不是时辰啊!”
    李未央皱眉,温小楼解释道:“她是小蛮的朋友。”
    老妇人狐疑地看了一眼李未央,像是不明白小蛮怎么会认识这样有钱的朋友,但她没有多想,把门开得更大了一些:“先进来再说吧。”
    李未央走进了院子,这院子里一共七八间屋子,每一面墙壁都裂着缝隙,恐怕到了冬天冷风一定拼命往屋子里灌,沿北墙放着两口缸,缸盖上老瓷碗扣着剩饭,从缸里散发的酸味里还微带着一股霉味。李未央还没站稳,便被一团黑色的东西撞了一下,赵月一把提起了那团东西,在光亮处一照,却是一个满脸黑泥的小女孩,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李未央。老妇人连忙上来斥责:“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莽撞,还不快跟客人说对不起!”
    小女孩被赵月放下来,乖乖说了句对不起,就快步跑到了一边的水缸后面躲了起来,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李未央。
    “这是越西专门收养孤儿的地方,有好多孩子都是因为天生有缺陷被遗弃了,小蛮从一个月前到大都开始,就总是偷偷给他们送钱来。”温小楼这样说着,表情很淡漠,可李未央却觉得,他好像马上就要失声痛哭了。
    李未央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屋子,里面传来孩子们喧闹的声音。她觉得很荒谬,小蛮一直在生病,连自己都养不活,居然还跑来看这些被人遗弃的孩子,甚至给他们送钱?简直是一个疯子。
    李未央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她不能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小蛮这样的人,明明那么穷、那么卑微,却还要去帮助别人。是,她见过很多有钱的夫人小姐们做善事,但那些人大多数是为了赚个好名声,真心做善事的也不过是为了自己修什么来世,世上居然有这种自己都活不下去,还要帮助别人的人,不是傻瓜就是蠢蛋!那边的小女孩还在悄悄看着李未央,好纯净的眼睛啊。李未央凝视着她,看着这样的眼睛,小蛮才会这样干净吗?
    这时候,屋子里涌出了七八个孩子,他们明显是听到声音才跑了出来,害怕地看着他们这些外人。
    李未央一个一个仔细打量,有个孩子眼睛看不见,一直被其他孩子拉着;有个孩子没有手臂;有个孩子坐在木头的简陋轮椅上;也有身上不带残缺的女孩子,显然是被重男轻女的父母丢弃的。有的长的很漂亮,有的很寻常,却个个都很瘦弱。
    这时候,一个胆大的小男孩崇拜地看着赵月腰际的长剑,“姐姐带着剑……一定很厉害吧?”
    赵月窘迫地看着那小男孩,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另外一个批评道:“才不会,小蛮姐姐会唱戏,她才很厉害!”
    另外一个孩子仰起头看了一眼温小楼,显然对他是有印象的,说,“小蛮姐姐说下次来的时候就带热乎乎的包子给我们,她什么时候才来呢?”
    老妇人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每年朝廷都拨下银子,可是需要银子的地方太多,到了我们手里已经很少了,孩子们要吃饭,有的还经常生病,所以就没什么钱了。好在经常有好心的贵夫人给一些施舍,小蛮姑娘也经常送吃的过来。”
    李未央看着这一个个眼巴巴的孩子,突然抿紧了嘴巴,不说话了。
    温小楼淡淡地一笑,“不理解对不对?我也不理解,我和你一样,都是自私的人,我想要利用你的钱来救小蛮,你想要利用我们来达到目的,但这世上并不都是你我这种人的。”
    李未央冷笑了一声,道:“不是不理解,是觉得她有病,还病的不轻。”
    温小楼只是叹了口气,蹲下来摸了摸一个小孩子的头,道:“是啊,她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李未央的神情慢慢平静了下来,她看了看这些孩子,不知为什么眼圈有点发热,语气却还是硬邦邦的:“小蛮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你和她不是非亲非故吗?听说当年你是从街上捡了她回来的。”
    温小楼愣了愣,低下头道:“我原本……我原本是……”他原本是学唱戏的时候被师傅打了,所以想着再给师傅找个徒弟回去,陪他一起受苦才好,谁曾想看到小蛮那双天真得不染一丝杂质的眼睛,竟然会认下她做自己的亲人,甚至照顾了她这么多年。
    突然有个孩子,怯生生地拉住了李未央的裙摆,她弯下腰,看着这孩子,却是刚才那个躲在水缸后面的女孩,她很认真地问道:“小蛮姐姐什么时候会来?我等着她教我唱曲。”
    李未央心头略微刺痛,下意识地挣脱开,取出一张银票塞进了那老妇人的手中,低声道:“赵月,咱们走吧。”说着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谁知走到门口,却迎头撞上了一个人。那人哎哟一声,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李未央连忙扶了那人一把。那人身后的婢女慌了,提着灯笼上来:“宋妈妈,您没事吧!”
    宋妈妈年纪四十左右,一身青衣罗裙,狐皮背心,头发梳理得丝毫不乱,看起来干净利落。刚才她似嫌后面婢女走得慢,先行上了台阶,不小心撞到了李未央身上,好在李未央动作快,她才没有整个人跌下台阶。刚要道谢,下意识地低头瞧了一眼,恰好见到月光下那一只雪白的手腕上戴着佛珠,顿时愣住了,猛地抬起头来,盯着李未央看。
    李未央见她无事,便收回手,淡淡道:“抱歉。”其实双方都有过失,她心绪不好,而那人又过于着急,两人撞在一起了。
    赵月匆匆跟着李未央离去,那宋妈妈却愣在原地,半天都未开口。婢女奇怪地看着她:“宋妈妈,您不是说下午不小心落下了东西来取吗,怎么在门口站着不进去?!”
    宋妈妈整个人却像是如遭雷击,站在门口话都说不出来,婢女有点害怕:“宋妈妈,您这到底是怎么了?”
    宋妈妈猛地醒过神来,一把抓住那婢女道:“曼儿,刚才那位小姐呢?去了哪里?”
    曼儿惊讶,道:“啊?刚刚上了马车,往……往那边走了!”
    宋妈妈神色大变,扭头就下了台阶,飞快地上了一边的马车,吩咐车夫道:“快,追刚才那辆马车!”
    曼儿越发吃惊,赶紧追上去,口中连声喊道:“宋妈妈!宋妈妈!”然而宋妈妈向来稳重的人,今天却像是撞见鬼了,拎起裙子完全不顾形象地就跳上了车,曼儿在后面大声地喊着,那马车却绝尘而去,宋妈妈完全把她忘了。
    负责照看慈幼堂的老妇人吃惊地走了出来,提高了灯笼一照,道:“这不是曼儿姑娘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站着?”
    曼儿回过头,一张俏丽的脸孔完全垮了下来,道:“刘姑姑……这,我也不知道啊,平时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刚才看见那小姐就像是疯了一样,什么也不管就往车上跳,我还听见她吩咐车夫去追呢?奇了怪了!对了刘姑姑,刚才那位小姐是谁?”
    刘姑姑皱眉,道:“这……我也不知道,跟刚才的温老板一块儿来的——”她扭过头,到处寻找温小楼,可却已经不见踪影了。刘妈妈吃了一惊,道:“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这样?!”
    曼儿还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道:“是啊,这是怎么了?”
    宋妈妈坐在马车上,心里头却是紧张到了极点,她刚才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可那条佛珠串,绝对没有错,一定是的!当年是她亲手把佛珠串儿挂在了小姐的脖子上,那……刚才那个女孩子……她仔细地回忆着,对啊,那神态,那笑容,跟年轻时候的夫人还真是有三分相似,一样都是那么的漂亮,温和!宋妈妈越想越兴奋,对,她一定是丢失了多年的小姐!夫人这么多年来踏破铁鞋寻找的小姐!她想到这里,掀开车帘催促道:“快!快!再快一点!一定要追上前头那辆马车啊!”
    这时候,赵月发现了后面那一辆紧追不舍的马车,她担心被人发现了行踪,便吩咐车夫道:“往人多的地方走!”
    这个时候,人多的地方唯有越西南大门的夜市了,车夫一甩鞭子,便向南大门的方向而去。李未央轻声道:“怎么了?”
    赵月道:“刚才咱们瞧见的人追上来了?小姐,你认识那个人吗?”
    李未央回忆了一下刚才那位宋妈妈的相貌,不由摇了摇头,道:“不,我不认识。”她想了想,道,“待会儿在人多的地方停下马车。”
    赵月低声应了一声是,便吩咐车夫在人多的地方停了车。李未央和赵月下了车,走入了人群之中。宋妈妈看马车停下了,心跳激动得马上就要停止一般,赶紧地吩咐马车夫停下,自己跳下马车就去追李未央。这时候,两边的小贩都在拼命地推销东西,拉扯着来往的客人,宋妈妈被人扯了两回,几乎要发怒,一回头却不见了李未央,她急坏了,瞪大了眼睛四处寻找,终于透过密不透风的人群,找到了那一抹白色的影子,便赶紧追了过去,等她要到李未央身边的时候,一个晃眼,人却不见了。
    周围的人们熙熙攘攘,宋妈妈却孤零零地站在路中间,彷徨地到处张望着。
    她不知道,此刻李未央就在旁边二层的酒楼雅间内,看着人群中的宋妈妈。赵月道:“小姐,这人为什么一直追着你?”
    李未央看着宋妈妈,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两道阴影,轻声地道:“是啊,她为什么要跟着我呢?”
    这位宋妈妈,究竟是什么来历,李未央心想,这真是要好好打探清楚了。
    越西城内禁止设戏院,所以戏院全部设在东阳门外,方圆三四里地之间集中了几乎全越西的所有戏院。一大清早,便有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了这里,宋妈妈从马车里出来,开始一家家戏园子的寻找,因为慈幼局的刘姑姑只知道这温老板是唱戏的,却不知道是哪一家。
    遇到关门的,宋妈妈就取出钱袋里的银子给门房,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温老板的戏子。有的人家正在排场子,她就买一张票入内,先看前台,再找后台,却都没有找到。随后她就到处打听,看谁家有没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戏子,姓温的?所有问到的人都摇头,不是不帮忙,实在是姓温的人不少,一个个找过去,十来家戏园子都找遍了,问遍了,一直找到傍晚,却都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宋妈妈一次次颓丧地回到马车边上去,向马车里的人禀报情形,可是那人却似乎很坚持,非要找到不可。于是,他们便继续换了地方,终于,到了所有戏园子都燃起灯笼蜡烛的时候,她们找到了天香园门口。
    门房说戏班子的老板上吊死了,如今的新老板就是姓温,也是个名角儿,人们都叫他温老板,宋妈妈早已走累了,旁边的两个丫头曼儿曦儿一直搀扶着她一家家去问,这时候听到有了消息,顿时两眼放光,回到马车上将一切细细说了。那门房就见到马车的帘子动了一下,竟然出来一位贵夫人,雍容华贵,落落大方,明眸皓齿,眉目如画。来戏园子里看戏的达官贵人算是极多,却也从未看过如此气派的夫人,门房都是看呆了,然而那夫人却像是已经等不及一般,快步向内走去。走到台阶上却不知为什么突然腿脚发软,旁边的宋妈妈连忙扶着她:“夫人,您小心。”
    小姐都丢了十八年了,现在突然有了消息,夫人的心情可想而知,但不论如何,得先确定了再说啊!宋妈妈心中想着,口中劝说道。
    那贵夫人在台阶上站了片刻,定了定神,像是要将快要跳出来的心吞回去,这才走了进去。有人在前引路,院子里隐有胡琴悠扬,夫人随着乐声过去,绕过一株古树,才见庭院之中,有个年轻男子穿着一身戏服,正在练戏。
    这是一把金嗓子,若是换了任何时候,她都会好好欣赏,可现在——实在是没有忍耐的心思!她心中焦急,旁边的仆从已经上去通报道:“温老板,有一位夫人说是来找您!”
    温小楼止了唱词,回过神来,见到一位衣着华丽、气质高雅的贵夫人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吃了一惊,随后,他看到了一旁的宋妈妈,面上泛起狐疑的神情。
    宋妈妈赶紧上前一步,道:“温老板,昨儿个晚上,咱们在慈幼局门口见过,您还记得吗?”
    事实上,宋妈妈根本没瞧见温小楼的长相,只顾盯着李未央了,而且当时温小楼刚刚杀了人,正是紧张的时候,见有客人到了,赶紧就躲避了起来,却没想到这位宋妈妈居然会找到这里来,他略一犹豫,几乎想要否认,却听见那贵夫人道:“温老板,昨天和你一块儿去慈幼局的那位小姐,你可认识吗?你知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温小楼原本要否认的话,立刻收了回来,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来人,他有点疑惑,难道对方是冲着李未央来的?他想了想,道:“是,昨天我是带着一位小姐去了慈幼局,不知道夫人为什么要找她?”
    然而,他的话刚问出口,宋妈妈却郑重地递了一锭金子过去:“这是我家夫人的一点心意,若是你能告知那位小姐的来历,必定有厚礼送上。”
    温小楼更加吃惊了,他看了一眼手里的金子,有点不敢置信,出手竟然这样大方?这位贵夫人到底什么来历?他犹豫片刻,道:“不是我不想说,实在是那位小姐也只是个戏迷,经常会来戏园子里看戏的。因为我偶尔说起慈幼局的生活困苦,那小姐动了恻隐之心,便让我带着去看看——”
    事实上,这话有不少疑点,人家小姐要看慈幼局,自然可以想法子自己去,何必要一个下九流的戏子带路呢?虽然在场的人素日都是无比精明,可此刻,谁都不会去深究,那贵夫人竟然不顾身份,上前一步追问道:“你可知道她住在哪里?”
    温小楼当然知道,只不过他在没有问过李未央的意思之前,是不会随便透露她的行踪的,所以他的面上故意为难道:“这……我这样的身份,怎么好探究人家的住处呢?”
    那贵夫人却像是受了很大打击,整张面孔都白了,摇摇欲坠的模样,旁边的宋妈妈赶紧扶着她道:“夫人,这么多年都等得了,这一时半刻有什么等不得呢?咱们在戏园子里守着,还怕那小姐不来吗?”说着,她看了一眼温小楼,笑道,“这位温老板,烦请您陪我们夫人一块等着,直到那位小姐上门为止。”
    温小楼扬起眉头,一双眼睛带了精光,带了三分好奇五分试探道:“这……怕是不妥吧。”
    宋妈妈微微一笑,说话之间竟然有一份压人的气势:“这位是齐国公夫人,有什么不妥吗?”
    温小楼完全愣住,纵然他早已猜到眼前的贵夫人来历不凡,却没想到竟然是郭氏的人。说起郭家,在越西历史上乃是绵延了近三百年的显赫世家,第一代显赫人物郭成,拥立帝王有功,官拜大司马,自其之下郭家每一代必出豪杰人物,不管皇帝怎么换,朝代怎么换,朝堂之上永远都有郭氏的一席之地,其家族人物之众、影响之大、贡献之卓著、血统之高贵,皆有目共睹,令人钦羡。
    在前朝的时候,郭家声望一度到达顶点,曾有梁王向郭家求娶千金,然而却被郭氏婉言拒绝,梁王去向当时的皇帝成帝告了一状,成帝却笑言道,郭家的女儿我都娶不到,何况你呢?梁王当天回去就气得吐血,一时传到人尽皆知。到了如今,郭氏位列越西十大望族,声势丝毫不逊于裴氏,真正的煊赫世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先任齐国公郭祥,娶先帝之妹陈留长公主为妻,按照辈分他是此代皇帝的姑父,现任齐国公郭素掌管兵权四十万,妹妹郭惠妃深受皇帝敬重,而眼前的女子,竟然是齐国公郭素的夫人……
    温小楼一时之间,不由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种煊赫世家的贵夫人,怎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呢?而且还点名要见李未央——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温小楼派人传了讯,请李未央立刻来戏园子一次,李未央接到消息,不由十分奇怪。昨天晚上她已经派人替温小楼善了后,现在他应该老老实实在戏园子里唱戏,装作没有破绽才是,怎么突然要见她呢?虽然心中疑惑,但她还是按照约定去了戏院。可是刚走进了雅间,就见到一个贵夫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把抓住了她。
    李未央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而那贵夫人一双漂亮的眼睛,带着仿佛做梦一般的神情,却是对着李未央道:“我的嘉儿!”
    李未央更加吃惊,不知道对方到底在说什么。贵夫人却是浑身发抖,她在看到李未央上楼的时候,竭力遏制住自己心头的冲动,等李未央走到了门口,她已经控制不住地扑了过去,却觉得自己每迈一步,筋骨就好似一片片,一层层,渐次剥落,难以形容的激动和痛!
    “这位夫人,你是——”李未央看着对方,莫名地心头一震。
    郭夫人想要开口,却张开嘴巴说不出话来,望着李未央喃喃地说了几个字,却是一只手按在心口,觉得那里激动得要裂开了,她极力隐忍,极力克制,泪还是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
    李未央的面容清秀,一双眼睛如同水晶一般黑白分明,嘴唇小小的薄薄的,明明没有笑,却像是在笑一样。
    看到这张脸孔,郭夫人只觉得悲喜交集,神智整个撕裂,所有无法消融的委屈与激动奔涌而出。她终于找到自己亲生的女儿了,这么多年来,每一个夜晚,那积郁日久的丧女之痛都会化为无数毒蛇的牙,啃噬着她。所有人都告诉她,她的女儿在那场兵乱之中死了,可她却从来都不肯相信,她知道,她一定活着的,会活着等她找到她!此刻看到李未央,那种巨大的冲击带给郭夫人一种无可抑制的痛,撕扯着全身。她猛然掩面,刹那间嚎啕出声。
    李未央和赵月都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快,李未央突然想到了什么,心道这位夫人一定是将她错认了,可是……一个这么高贵的夫人,应当在任何时候都顾及到礼节和颜面的,怎么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毫无顾忌的失声痛哭呢?
    这样的哭声,仿佛要将多年来的痛苦宣泄得一干二净,宋妈妈心头焦虑,在没确认李未央的身份之前,她觉得不能让夫人这样失控,所以赶紧上去抱住她道:“夫人,夫人,咱们马上就要找到小姐了,奴婢知道您是高兴的,可请您无论如何要克制,别吓坏了这位小姐!”
    她说这话是很有艺术的,是在变相提醒郭夫人,眼前的这个女子未必是小姐,一定要好好确认清楚。然而郭夫人找了这许多年,早已绝望了,女儿却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她一时已经哭得目光涣散,眼前的李未央变得影影绰绰,剩下一点微薄的影子……
    李未央的睫毛很长,此刻轻轻闪动了一下,神情温和地道:“这位夫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你。”
    郭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不能开口说话,宋妈妈连忙上前一步,要捧起李未央的手腕,却听见赵月道:“你做什么!”却是已经拔出了长剑。
    这时候,原本守在外头的无数郭家护卫也蹭蹭蹭地拔出了长剑,一时寒光闪闪,震人心魄。李未央看了赵月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她隐约觉得,这位夫人无论如何不像是对她有什么恶意……也许是误会……
    宋妈妈飞快地抬起了李未央的左手腕,摘下了她手上的佛珠串儿,仔细打量了半天,突然热泪盈眶,道:“夫人,是!是这个!就是这个!当年是奴婢亲手给小姐挂上去的啊!”
    郭夫人睁大了眼睛,李未央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明白了什么,赵月道:“不过是一串佛珠……”
    宋妈妈满面喜色,道:“不是普通的佛珠!”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顶端尖尖的锥形铁器,轻轻地将其中一颗珠子一抹,那木片竟然一下子裂开了,露出里面的一颗玉珠子来,宋妈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动作也越来越快,不多会儿竟然将一小半儿的木头表层都磨碎了,随后,她将佛珠递给了李未央,喜滋滋道:“小姐,您瞧!”
    那佛珠,外表是一层木料,里面却是镂空的玉珠,令人惊奇的是,每一颗玉珠上竟然都雕刻着数朵花,制造者匠心独运,甚至还把金子丝条压进去,磨平,看起来精美绝伦,巧夺天工。
    “这一颗珠子就要用去几十道工序,整整一百零八颗珠子,用了半年的时间,这条绝世的佛珠链是国公亲自为小姐定制的,绝对不会认错的!”宋妈妈纵然平日里再精明,此刻看到了这佛珠,都泪如雨下。
    李未央顿时明悟,原来小蛮竟然是……她刚要开口说明,却听见一道响亮的声音道:“恭喜你了,你不是一直说要寻亲吗?亲人就在眼前,怎么不认得呢?”却是一边的温小楼,目光沉沉地道。
    李未央再如何镇定,此刻也不敢置信地看着温小楼,若是这佛珠小蛮一直带在身上,温小楼定然是知道的……可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样的话?此刻,温小楼的眼清澈的映着她,仿佛看着她,却又仿佛不是在看她,那眼睛里,分明有一丝带着绝望的祈求,令人震惊,却又让人哀怜……
    李未央还没反应过来,却整个人被那郭夫人抱住。那温柔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轻抚在她的后背,华丽的衣料贴在李未央的脸颊上,温暖的味道,母亲的味道,一时突然涌上来。郭夫人的声音都在颤抖:“嘉儿,娘终于找到你了!”
    赵月在一旁惊得目瞪口呆,而李未央,却莫名得浑身发冷,整个身体冷得像一块寒冰,甚至连她的心,也一片冰冷。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7-22 18:32:03
175 惊鸿一瞥

    “你这是什么意思?”转角处,李未央皱眉。
    “成为郭氏的女儿,你手上的筹码会变得更多,这样不好吗?”温小楼笑了。
    李未央眉头皱得更紧:“我是问你,明知道小蛮才是郭夫人的亲生女儿,为什么要撒谎?”
    温小楼淡淡道:“她已经死了。”
    李未央不悦,道:“那又如何?”小蛮的生死,影响到她和郭夫人之间的血缘吗?不会的。
    “我在想——其实我们挺有缘分的,不是吗?明明没有任何的关联,却能碰到一起。”温小楼面上露出一丝冰凉的自嘲之色。也许他并不希望有这种缘分,若是可能,他情愿没有碰到过李未央,情愿从来没有来过大都,只要守着小蛮,哪怕在荒凉的地方流浪卖艺,也比如今这种天人永隔的局面要好得多。
    李未央道:“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温小楼摇头,神色又黯了几分,“若是小蛮不死,郭夫人一定会努力认下她,可小蛮是什么身份,一个下贱的戏子。戏子是什么玩意儿?跟娼妓比又好多少?她登过台,无数人认识她,纵然清清白白,这卑贱的身份也是甩不脱的,会跟着她一辈子。郭家权势再大,也无法堵住天下人悠悠众口。小蛮喜欢唱戏,喜欢跟孩子们一起玩,喜欢在田野里奔跑,天生适合自由自在的生活,快快乐乐的日子,那种大宅门里头的拘束,会叫她比死更难受。所以,纵然她活着,我也不会让她跟着郭夫人走的。”
    李未央凝视着他,缓缓道:“我想听真话。”
    温小楼冷笑,道:“真话就是,若是我告诉郭夫人,小蛮已经死了,她会伤心会愤怒,却未必能替小蛮报仇。”
    “小蛮是她的亲生女儿,她定然会替小蛮报仇的。”李未央摇头。
    “哈!”温小楼的笑容更冷,“郭夫人或许会怨愤失落好一段日子,可小蛮毕竟不是在她身边长大,感情到底如何且不去说她,郭家会不会为了一个毫无感情的女儿去得罪燕王元毓呢?和燕王作对,就是和裴皇后作对,若我是齐国公,也不会为了一个已经死掉的女儿赔上整个家族的前途!”
    他说着这样冷漠的话,眼睛里的神情却是绝望的。李未央叹息,也许郭夫人对小蛮的爱女之情强烈到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可齐国公呢,他背负着整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他会同意这样做吗?李未央不了解齐国公,若他是一个李萧然一样的人,那他只会当做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也好过承认自己的亲生骨肉沦落为一个下九流的女戏子。正因如此,温小楼才不愿意冒险。
    “你也不能肯定是不是?”温小楼微微扬起眼角,看着李未央,“所以,该怎么办,不是很清楚了吗?”
    李未央应该毫不犹豫抓住这个机会,踩着小蛮的身份往上爬。是啊,过去的多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做的,现在又有什么好内疚的呢?李未央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再幽幽吐出去,然后望着温小楼,低声说:“这个风险太大了。”
    温小楼笑了,道:“风险?你会怕吗?哦,我忘记了,你会担心被仇人认出来吧。不过,那是你自己的事了。”
    李未央看着温小楼,叹了一口气,此人命运不幸,痛失所爱,从某方面来说,他确实可怜,但另一方面,他城府很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顾及任何后果。他让自己顶替小蛮进入郭家,真正的后果却不会为她考虑。他的意思很明白,你若是有本事,就在郭家站稳脚跟,利用郭家的权势,图谋复仇。你要是没本事,被人认出来了,就活该倒霉,生死无尤。这个人啊,真是无情无义……
    温小楼依然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未央。
    “你选择进入郭家,意味着你背负的风险更大,难度也更大。若是可以太太平平地让郭家人承认了你,那是万幸,一旦被人拆穿,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别说越西,郭家那些人第一个就不放过你。”温小楼说到这里,笑了笑,笑容很复杂,很难说清他究竟是带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看着李未央,仿佛是怨恨她取代了本该属于小蛮的地位,却又带了一点哀求,“但是,若你成功了,郭家一定能帮助你走得更高、更远,甚至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李未央冷笑了一声,道:“是啊,得失你都替我考虑的很清楚,我失败了,对你毫无害处,你一转身就可以离开越西,可我若是成功了,就能替你和小蛮复仇。果真是好算盘啊。”
    温小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说的哪里话,我们不是早有约定吗,你若是败了,我怎么会丢下你自己离开呢?”
    跟小蛮比起来,这个人真是既狡猾又自私啊,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小蛮……不,或许是,身在黑暗之中的人都会向往光明吧,就像是温小楼那样看重小蛮,就连她李未央,一样无法拒绝那么一双善良的眼睛。
    李未央看了一眼雅间,宋妈妈探出头来,焦急地看着这个方向,仿佛在等待她。李未央回过头,轻轻一笑,道:“温小楼。”
    温小楼不由望着她,露出些微吃惊的神情。
    “我要进入郭家。”李未央凝视着她,很认真很认真地说道,“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温小楼的面上,第一次露出了恐惧的神情。李未央还在继续说下去:“没有人知道小蛮的存在,除了你。我若是杀了你,别人再如何怀疑我,都没有证据了。因为佛珠在我的手上,我就是真正的郭嘉。”
    温小楼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找不见一丝属于人的感情。他心头掠过一阵惊恐,他怎么会一时大意忘记了,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人,他怎么会以为自己可以利用她、诱骗她为自己复仇呢!李未央想要杀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气氛一时之间,仿佛紧张无比,温小楼的后背,不由自主被汗水打湿了。
    李未央突然笑了起来,她这一笑,仿佛冰雪初融,立刻就带了几分温和,仿佛刚才所说的不过是玩笑话:“温小楼,有些话,我只说一次,你好好记着。”
    温小楼震撼地看着她。
    “你很聪明,比别人更懂得察言观色,也更明白怎么抓住人的弱点,利用他为你办事。这是你与生俱来的头脑,也是你的优势。可你要知道,很多事情过犹不及,若是你把握不好尺度,聪明过了头,还让别人知道,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李未央说到这里,凝眸一笑,“在这场游戏之中,我才是主人,你,记住自己的身份!再有僭越,我会让你去陪小蛮。想必,她一个人会很寂寞的。”
    温小楼的声音开始发颤:“你……”
    “别忘了,你当时是怎么杀死薛贵的,若是我将此事透露给户部尚书知晓,你温小楼能平安逃出大都吗?所以,我赢,你赢,我死,你也别想逃出生天,你的一切机会都掌握在我的手上,明白了吗?”李未央的眼睛那般明亮,却又深不见底,带着一种可怕的,足以撼动心扉的力量。
    温小楼突然明白了过来,李未央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他,任由他杀了薛贵才出手,这样的把柄在她的手上,自己若是有一丁半点的背叛之心,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而眼前的少女,还在微笑着,仿佛孩子一样的天真。
    跟小蛮一样的美丽温柔,可是一个像太阳般的温暖,一个却像月亮似的寒冷。温小楼的脑海之中,突然回忆起那一天见到的场景。是啊,小蛮什么都会听从他的吩咐,可是李未央,要的却是绝对的主宰。他原本以为她是一个女子,他可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方法轻易地操控她,操控这场复仇,现在看来,是自己太天真了。跟她合作,根本是在和魔鬼打交道,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
    难道现在要放弃吗?温小楼的心在颤抖。不,他不放弃,他对自己发过誓的……在元毓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折磨小蛮时,他对自己发过誓——要记住小蛮的屈辱、悲痛和绝望,他要报仇!他一定要报仇!温小楼吸了口气,斩钉截铁道,“我不会出卖你。”
    李未央温柔的看着他,道:“不,是不会出卖小蛮。”
    温小楼的眼底,仿佛有什么情绪破碎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是,哪怕是死,我也不会出卖小蛮。”
    微风吹拂着李未央的衣裙,她轻轻地笑了笑,道:“好,既然你已经有所保证,那我便实话告诉你,我不是郭嘉,你也不要期待我会冒名顶替,那是最下乘的法子,明白了吗?”
    说完这一句话,她再不看对方的表情,已经转身进了屋子。
    宋妈妈看着李未央,一脸地期盼:“小姐哪,夫人等着您呢!”李未央看了一眼郭夫人,轻轻皱起了眉头。郭夫人已经快步走了上来,全神贯注地、非常紧张地看着李未央:“嘉儿,都是娘不好,是娘不小心把你弄丢了,以后娘会好好照顾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郭夫人,我有些话要说,请你屏退左右。”郭夫人怔住,半天都没有反应,那一双与小蛮酷似的眼睛,让李未央心头涌现出一阵陌生的情绪。宋妈妈瞧见气氛不对,赶紧对旁边的丫头道:“你们都出去守着,不许人进来。”
    丫头们便都退了出去,还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李未央看着郭夫人,道:“郭夫人,很抱歉,但我不是你的女儿,这串佛珠也不属于我……”郭夫人一下子呆住,像是完全不能反应过来,宋妈妈也吃惊地看着李未央。
    李未央郑重地道:“这佛珠,是我从一个叫小蛮的姑娘手中得来的,而她,早已经不幸去世了……”宋妈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郭夫人深深地抽了口气,整个人情绪在瞬间更加绷紧了。她整个人,都被那一份强烈的期盼和回忆所攫获了,根本不能接受这一切,快步地冲上前,一把抓住了李未央的手腕:“不!不!不!你是我的嘉儿,娘一直到处在找你啊……”
    李未央用力想要挣脱,可是郭夫人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的贵夫人,手指却像是铁钳一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住李未央,生怕她逃跑一样,“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我的嘉儿,你怎么能不认我呢……”
    “夫人!夫人!您快松手!”宋妈妈被李未央所言震慑住,见李未央神情不对,赶紧扑过去,紧张地抓住郭夫人的手,哀求道:“夫人,您听见这位小姐说的话了吗?她不是咱们家的小姐啊!你是认错了,真的认错了,快松手……”
    然而郭夫人的神情却极为不正常,她死命地抓住李未央,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不,嘉儿,娘知道你怪我没有保护好你,害得你吃了这么多苦,可娘也不知道会突然发生兵祸,那时候整个府里都乱了,娘一直以为乳娘和护卫都在你身边,所以就去先去找你祖母,回来的时候才知道乳娘已经死于兵祸,你也不知所踪了啊……你怪我,怨我,都好,可你是我的女儿啊,你不能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认啊!”
    李未央觉得不对,郭夫人此刻情绪失控,像是根本没听见她所说的那一切。
    她向旁边的赵月看了一眼,赵月立刻走上来,用力地隔开了郭夫人的手,她毕竟是习武之人,郭夫人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赵月连忙道:“这位夫人,你就放过我家小姐吧,她不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已经死了啊!”
    郭夫人却突然瞪大眼睛,对赵月怒目而视:“你胡说什么!嘉儿明明还活着!”
    李未央被她惊骇地倒退半步,看着宋妈妈道:“你家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宋妈妈十分着急,道:“对不住这位小姐,我们夫人过于思念小姐,必定是老毛病又犯了,您千万别再说不是小姐的话了!”
    赵月吃惊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越来越纠缠不清了!”说着,她对李未央道:“小姐,咱们快走吧!”
    李未央皱眉看了郭夫人一眼,心头掠过一阵奇异的感觉,她点了点头,对宋妈妈道:“等郭夫人冷静一点,咱们再谈吧。”
    说完,李未央已经转身离去,郭夫人却跟在她后面,拼命要去抓住她的袖子,宋妈妈用力抓住郭夫人,李未央眼看已经出了门,郭夫人惊痛焦急,急忙去追,却栽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宋妈妈一看不好,连声叫道:“小姐!小姐!夫人晕过去了!”
    李未央站住了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面上现出一丝不可置信。
    宋妈妈冲出了门,对守候在外面的护卫道:“快!去把国公爷请来!”
    随后,宋妈妈一把抓住了李未央的袖子,竭力低声哀求道:“小姐,奴婢知道您不是,可求您看在夫人痴心一片的份上,等到国公爷来再计较,好不好?”宋妈妈心头快速地盘算着,这位小姐哪怕不是郭嘉,按照刚才的说法,她也一定知道真正的的去向,若是现在让她这样走了,茫茫人海,再向何处去寻?!
    李未央叹了一口气,看在小蛮照顾敏之的份上,她也应该把这件事情交代清楚的。她主动走回去,亲自搀扶起郭夫人,让她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吩咐赵月去倒了一杯茶,递给郭夫人,见她喝下去,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才柔声道:“我知道你心急找到女儿,可我真的不是郭嘉。”
    “嘉儿,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呢?我找了你这么久,日夜哭夜也哭,眼睛都要哭瞎了啊!”郭夫人却根本听不进去,痴痴地看着她。
    “我不是越西人,我来自大历,姓李,有自己的父母……”
    “好好好,你不是越西人,你有自己的姓氏、有自己的父母,可我才是你亲生的娘啊——”
    李未央看郭夫人神智仿佛很不正常,回头看了宋妈妈一眼,宋妈妈却是低头抹眼泪。
    因为这一串佛珠,自己到底卷入怎样一场难缠的事件之中。李未央几乎头痛,跟一个神志不清的人,无论如何都是解释不清的,只能等齐国公来再说吧。等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人快步上了楼。
    来人相貌儒雅、俊朗,穿着四团蟒袍,腰间一串缡文九龙玉牌系着如意穗,阳光之中只见二层顶冠上十颗东珠微微颤动,晶莹生光,富贵逼人中又带着清华文雅,举手投足一副大家风范,他似乎来得太急,额头上挂着汗珠,尽管如此,却也丝毫没有坠了那天生的贵气和仪态。他看到郭夫人满面都是泪水,刹那间,像被人用锥子猛扎了一下,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大跨步地走进来,一把扶住她道:“夫人,你这是怎么了?”一边说,一边带着怒意地盯着宋妈妈,“夫人身体不好,谁准你带她出来的?!”
    宋妈妈明显很畏惧来人,跪倒在地道:“国公爷,奴婢……奴婢是没法子……”
    “哼!一个一个都是没用的东西,连夫人都照顾不好!”齐国公郭素异常关心他的妻子,双臂竟紧紧地搂着她,一双眼睛只关切地看着她,然而郭夫人却像是没看见他一般,只盯着李未央不放。郭素这才注意到了夫人的对面还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容貌清秀,气质高雅,他的脑海之中乍然浮现出一个念头,道:“难道你是——”能让妻子这样失态的,莫非是……他几乎不敢想下去,一双眼睛里已经隐隐透露出激动。
    李未央生怕再出现一个误会的,立刻道:“抱歉,郭夫人仿佛误会我是她的女儿了,应该是这串佛珠的缘故……”她说着,正要解释清楚。谁知郭夫人却挣开郭素的怀抱,上前拉着李未央的袖子,哀求道:“嘉儿,跟娘回去吧,好不好?再不提那些胡话了——”
    究竟是谁在说胡话?李未央从未碰到过这种情况,若是往日,她早已甩开这疯疯癫癫的贵夫人,转身就走了,可对方却是齐国公夫人,她不想惹出更大的麻烦,就得把事情解释清楚。
    “夫人!你先松手!”郭素看到了李未央的为难,便低声道,“人家已经说过不是咱们的女儿,你这样苦苦纠缠又有什么用呢?你会吓到人家的,快放手,好不好?”声音里,竟然像是哀求一般。然而他转头却对着宋妈妈怒声喝道:“夫人今日吃药了没有?”
    宋妈妈战战兢兢地:“夫人一早出门的时候就服过药了……”
    郭素皱眉,他用力地扭过妻子的身体,大声道:“湘兰,这不是咱们的女儿啊!”郭夫人转头看着他,声音极度哀怨,极度悲痛:“我不管!她是嘉儿,她一定就是嘉儿!我亲眼看见了佛珠子,她是我的女儿!你欠我的,这是你欠我的,要不是你的疏忽,怎么会丢掉了嘉儿,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郭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瞳仁里闪着萤光,钉子似的站在地下,一声不言语,一动也不动……
    “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拆开我和嘉儿!”郭夫人甩开他,用力地抓住李未央,几乎要把她的手臂抓出伤痕来,那力气那么大,让李未央一下子皱起了眉头。郭素悲哀地看着这一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宋妈妈连忙上来哄她:“夫人,你先松开小姐吧,她不走了,是不是,小姐,你会一直陪着夫人!”宋妈妈使劲儿向李未央使眼色,李未央蹙眉,但看着郭夫人的眼神执着到可怕,她轻轻点了点头,道:“好,我不走。”郭夫人眉头一松,宋妈妈赶紧再接再厉道:“夫人,你听见了吗?她不走了,快松手,小姐的手臂都被你抓青了啊!”
    郭夫人茫然地看了一眼,突然被烫到一样松了手,紧张地喃喃地道:“嘉儿,对不起,娘不是故意的——痛不痛?”
    郭素一言不发,一直到郭夫人因为过度疲劳,晕倒在宋妈妈的怀里,他才颓然地道:“先扶着夫人去一边休息。”
    随后,他认真地看着李未央,道:“这位小姐,我们需要谈一谈了。”
    “郭夫人她刚刚还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李未央不解,郭夫人温柔美丽,大方高贵,无论如何不像是个疯子,可她的表现,却根本不能称之为正常。
    郭素叹了一口气,道:“对不起,吓到你了吧。这十八年来,她日日夜夜不得安宁,经常半夜里都说听见女儿在哭,我陪着她走遍了越西的每一个地方,到处去寻找,可却根本没有找到女儿的踪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她有些不正常了,平日里都好好儿的,一旦提起嘉儿就像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所以我一直不让她出门,只希望她能渐渐忘记这回事,却没有想到今天会出这样的事……”往日里,齐国公的言行举止都是从容不迫,一副天璜贵胄气派,然而他此刻的神情,孤独落寞到了极点。随后,他抬起头,郑重地看着李未央,道:“这位小姐,请你告诉我,你的佛珠究竟是从何而来。”
    李未央轻轻地将所有的事情大略地讲述了一遍,她不知道齐国公听到小蛮惨死会不会为她复仇,但她觉得身为小蛮的亲生父母,他们有权力知道这个事实。
    齐国公听着,眼中的泪走珠儿似地滚落下来。
    “小蛮之前并不知道这佛珠的秘密,她将这佛珠送给我,只是希望在远走高飞之前给我留一个念想,却没想到会遭遇不幸。”李未央说了最后一句话之后,郭素仿佛不胜其寒,浑身痉挛着缩成一团,再也禁不住,竟自失声恸哭。明知道女儿多年了无音信,他本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乍然听李未央说小蛮就在大都,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遇害,他们十八年寻找,却是晚了这一步,不由心中惨痛,几不欲生,号泣之声动于腑脏,犹如旷寥空夜中受伤了的狼嚎。
    宋妈妈心里猛地一悸,不免为主人难过,手足发抖、面色焦黄地重新跪了下去。
    李未央震惊地望着他,一个位高权重的国公爷在她这样一个外人的面前忍不住热泪,痛哭失声,这样的丧女之痛,像是一下子将他击垮了一般……良久,她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眼中发热,心头发酸。小蛮,你毕竟还是幸福的,你瞧,温小楼为了你不顾一切地要报仇,你的父母一直在到处寻找你,找了足足十八年也不肯放弃,他们知道你的死讯,竟然是这样的伤心。
    可能是一直看惯了李萧然这种随时随地预备出卖女儿的父亲,如今见到齐国公的悲痛,李未央有一种震惊和荒谬之感,随后便是默然,李长乐死了,李萧然不曾为她掉一滴眼泪,她李未央若是死了,只怕那人还要拍手称快……
    李未央慢慢地道:“国公爷,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为了小蛮报仇,但我相信,她若是知道郭夫人这样伤心,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的,请你好好照顾她。我该告辞了。”说着,她向外走去,然而郭素却突然大声道:“等一等!”
    李未央回过头来,道:“佛珠我已经完璧归赵了,还有什么事吗?”
    齐国公看着李未央,道:“你有父母吗?”
    李未央眉头一皱,摇了摇头。
    齐国公咬牙,道:“你家中可有其他亲人?”
    李未央还是摇头,她的心中,突然对郭素的奇怪问题有了一丝顿悟,但,真正听到郭素说下一句话,却是表现得非常震惊。
    “你可不可以留在齐国公府,就做她的嘉儿?”郭素没有回话,只睁了一下眼,旋又闭上,随后猛地再次睁开,“若是你无处可去,能不能留下来,做我们的女儿?!”
    李未央一愣,似乎没想到堂堂的齐国公,竟然会和温小楼作出同样的要求,她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郭夫人,淡淡道:“抱歉,我不能这样做,国公爷另请高明吧。”
    齐国公几步跨上来,挡在了李未央的面前,他以为李未央会迫不及待地答应他的请求,但没想到她想都不想就拒绝了。看了一眼妻子的脸,他不由觉得有人用鞭子一下又一下照着心在猛抽,疼得通身的汗把内衫都湿透了,紧紧粘贴在身上,他把心一横,郑重地道:“之前我们试过,我亲自去寻过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女来冒充,甚至那佛珠子我都找人仿照了一条一模一样的,可她却一眼识破,说她日日夜夜回忆着那珠子,第三十颗上内侧有个针眼大小的瑕疵……”
    看李未央露出吃惊的神情,齐国公苦笑,“你看,说她疯了,她还是有些明白的,但大夫说过,她心力交瘁,没有多少年可以过了,她如今既然认准了你,那就绝不会再更改的,你便当发发善心,帮帮我们吧!”
    最终,李未央向齐国公说明,自己还有一位幼小的弟弟需要照顾,齐国公当即向她保证,会请专人照顾敏之,并将他送到安全的地方,等她在国公府安顿好了,便可以接他一起来住,到时候只需要向众人说明,这是她养父母的孩子,一切便可以迎刃而解。李未央很明白,要假造一个郭嘉的身份,她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过去,这个过去若是由她自己来捏造,很容易被拆穿,但若是齐国公替她做,一切就很容易了。
    一切安顿好,已经是第二日清晨。李未央重新梳洗过,镜子里,却看见自己的面容,更加的苍白,她轻轻抹了胭脂,在镜子里,却看到了赵月欲言又止的脸:“怎么了?”
    “小姐,您若是真的不想进郭府,咱们现在就离开吧,何必被逼着……”
    李未央突然笑了起来,那笑意隐秘而轻微:“哦,谁告诉你我不愿意?”
    赵月身子一颤,鼻尖微微沁出汗意,不由得更加吃惊:“小姐,你这是……”
    李未央望着她的眼睛,几乎要望进她的心里去:“从一开始,我就打定了主意要进郭府。”
    “可你明明说……明明可以不告诉郭夫人的……”赵月不由得疑惑起来,若是李未央想进府,完全可以不告诉郭夫人真相啊!就按照温小楼所说的,冒充郭嘉进府,不就行了吗?
    李未央笑意笃定而沉稳,道:“齐国公府是何等地方,我冒充郭嘉,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但现在,齐国公知道一切,他必定会想方设法替我隐瞒一切,甚至,他会替我回答所有人的疑问。”
    “奴婢不明白……”
    “傻丫头,齐国公不是傻子,他当时或许是一时冲动,回过神来,便会去仔细地打听我的身份,看我究竟是不是别有所图。但是,我从到越西的第一天,便是一个无亲无故、无牵无挂的富家小姐,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来投亲不成,便暂住在这里,他能查到什么呢?为了安抚疯癫的郭夫人,他会替我安排好一切,让我毫无挂碍地进入国公府,这样不好吗?”
    “可是……可是,若是当时他们没有留你呢?”赵月不敢说,李未央并不能事先预知国公夫人是疯癫的啊——
    “傻丫头,我已经告诉过他们,我和小蛮情同姐妹,又是她的救命恩人,并且还要替她报仇,你说,若你是郭夫人,会如何对待我?必定是好好报答我的,不是吗?到时候,我自然可以进入郭家,不过是换个身份罢了。”李未央扶了扶发髻上的簪子,那碧玉的质地,硌在手心微微生凉,她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
    换句话说,不管郭夫人是否正常,她都已经决心要利用郭家了。赵月看着李未央的眼神,一时之间哑然,她今天已经被一连串的变故吓傻了,小姐却还能如此镇定,甚至谋划好了一切……
    “怎么,觉得我利用了小蛮,利用了郭家?”李未央看着赵月,像是猜透了她心中所想,收起笑意,一句一句语气稳妥道:“我是李未央,我来越西是为了复仇,不管是多么卑劣的手段,我都会用。”
    她不答应温小楼,固然有不愿意欺骗无辜的郭夫人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那样太危险,太笨,不如直接告知对方一切,想方设法挑起郭家的复仇之心,借机会结成同盟,当然,后来发现郭夫人神智并不清醒,她便又有了新的想法,不是冒充郭嘉,而是真正成为郭嘉!还必须是在齐国公的默许之下!今天哪怕齐国公没有留下她,她也会让郭夫人自己再找上门来的!
    是,她就是这样卑劣的人,可以踩着一切往上爬,她比温小楼还要心狠,还要冷酷。但,只有这样,她才能一步步地接近敌人,将他们彻底打倒。
    “好了,马车在外面等着,走吧。”李未央语气冰冷,声音却坚定。
    坐上齐国公府的马车,李未央掀开了车帘,看向外面。此刻天色已经大亮,外面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她看着自己居住了一个月的宅子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眼睛里却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
    马车颠颠簸簸地进了内城,整个大都最繁华的地带,这里,聚集着越西真正的高门贵族,与她原本居住的外城完全两样。整个齐国公府,坐北朝南,占地八十余亩,辟为正院、住宅,花园三大部分,宅子的东侧是住宅……宋妈妈看着快要到了,便轻声地为李未央讲解起来,神情却是十分的恭敬,在她看来,李未央虽然不是真正的小姐,可既然齐国公认下了她,那从今往后,就是正经的主子了。
    李未央侧耳倾听,仿佛很认真的模样,实际上心神早已不知飞到了何处。
    马车之外,已经渐渐看不到行人的走动,偶尔会有一辆华贵的马车驶过,显然这里已经不是一般平民居住的地方。就在这时,她见到一个年轻男子率众拍马而来,飞驰着经过她的马车身边,带起一地尘土飞扬。李未央心头一震,只能远远地模糊却又清晰地看见那俊美的面容上,是令人心悸的熟悉。是他,竟然在这里见到了他?!这怎么可能呢——李未央几乎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眼花,或者产生了幻觉。
    “小姐?你在想什么?”宋妈妈久久不见李未央开口,却发现她望着外面,似乎已然怔住,忙探头看了一眼,笑道,“小姐,可是认识的人么?”
    那张俊美的脸孔,乃是世所罕见,经常萦绕在心头,怎么会不认识呢?然而,李未央扯了扯嘴角,带着几分冷淡,“不,我不认识。”
    这样说着,她望向远处渐渐地已经跑地没影的一群人,暗道:元烈,你竟然也回到越西了么……
    而此刻的元烈,却不知道自己竟然和一直苦苦寻找的人擦肩而过……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7-22 18:32:20
176 郭家爱女

    整个齐国公府,一路进去,当先是一座挂着宝林堂匾额的建筑,这是历代齐国公的客厅,用来招待最尊贵的客人,通常是不打开的。李未央要进入内宅,便要从宝林堂前过去,透过重重叠叠的山石,她瞧见那客厅仿佛一座多宝阁,里面摆放着珍贵的青花瓶以及红、白珊瑚,玛瑙,田黄等珍贵的物件。宝林堂的四周规则地散落着一些院落,是给寻常的客人或者齐国公的幕僚居住的。穿过这一片院落,前面便是一扇大门,上面书写着毓秀所。
    宋妈妈笑着道:“小姐,穿过这毓秀所的大门,便是内外院子的交界之处,每天晚上,这道门都要锁起来的,等到第二天清晨才打开。”
    李未央点点头,从前李家的规矩便已经很多,可是齐国公府,内外院之间显得更加分明。宋妈妈特意提醒她的目的,便是告诉她一旦进入内院,轻易便不可以靠近这道门了。
    穿过毓秀所,便又经过无数院落,一路上见到许多婢女,却都是敛气屏息,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他们穿过一个花园,就见到院子里种满了牡丹和芍药。李未央站在曲桥之上,看着下面的小河流水、红锦彩石穿梭交织,听着不远处黄鹂的叫声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略微有点出神。却在这时候,她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人搂在了怀里。李未央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要挣脱,却听见那柔美的女声急切地道:“嘉儿!娘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眼前的人,正是面容无限惊喜的郭夫人,她紧紧搂着李未央,完全失态的模样,旁边的婢女看见夫人叫这位小姐嘉儿,都吃了一惊。宋妈妈连忙笑道:“夫人,小姐这不是回来了吗?您先松手,好不好?”
    “是!是!”郭夫人连忙擦掉了眼泪,开心得不得了,拉着李未央道:“来,嘉儿,娘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说着,一路拉着李未央就走。最终来到一座叫钟灵院的院落前,门前原本有三四个小丫头正在洒扫,一见夫人突然来了,立刻低下头行礼。郭夫人拉着李未央进去,只见到院内栽种着一池茂盛的牡丹花,正中央一颗极为珍贵的墨色牡丹,亭亭玉立。院子中央搭着一架藤萝,此刻正是开花的时节,散发出阵阵花香,隔开老远,便闻见那沁人的香气。院子朝东的一面墙上蔓生着常春藤,爬满了整片墙壁,重重叠叠地下垂着,一阵风吹过来,枝枝叶叶都随风摆动,看起来仿佛一片绿色的波浪,整个小院生机勃勃。
    “小姐,这都是夫人亲手为您布置的,这许多年来,一直每天打扫,夫人说,您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宋妈妈小心地看着郭夫人,对李未央道。
    李未央笑了笑,没有言语,郭夫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拉着她进了屋子。到了里面,李未央才发现,整个屋子里的陈设都是焕然一新的,玳瑁彩贝镶嵌的梳妆台,上面摆着一面用锦套套着的菱花铜镜和大红漆雕梅花的首饰盒。三间屋子之中只用一人高的牡丹花丝帛刺绣屏风隔断,明媚的阳光从菱形花窗洒下来,花梨大理石书案上的素绢熠熠发光,旁边叠放着各种名人书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和狼毫笔,一旁的琴架上放着一张古琴,青花瓷瓶里插着一支极为素雅的白色牡丹花。
    郭夫人晶莹的眼睛里有一丝忐忑:“娘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什么都准备了一点儿。”
    李未央看着她,心中微微发酸,她知道,这一切本该是为小蛮准备的,而她却已经没有机会看到了,甚至再也体会不到郭夫人的一片爱女之心:“我明白,多谢……娘。”郭夫人见她微笑,就像是孩子受到嘉奖一样开心起来,欢喜道:“嘉儿,你来看!”
    “这匣子里的首饰都是娘这些年来为你准备的。娘一直想,等你回来,戴着一定很好看!”
    “这是刘名苑的书法,他的书法最适合女子临摹了!”
    “这屋子每天娘都要让人打扫一遍的,是不是很干净?!”
    不管说什么,李未央只是点头微笑。郭夫人却很紧张,总是用手攥着她的衣袖,攥得那么紧,不肯稍稍松手。宋妈妈瞧着夫人这模样,心里发酸,偷偷别过脸去擦了眼泪,才道:“夫人,小姐已经回来了,您也该放心了。是不是先吃药?”
    郭夫人皱眉道:“嘉儿都回来了,我还吃什么药呢?我的病已经好了!你就别在这里打扰我们了!”
    李未央听到这句话,不觉满心震动,满怀恻然。
    门外的齐国公郭素还没走进来,便听见了妻子说的话,顿时心都碎了。妻子这样地想念女儿,日日夜夜期盼着,然而他们的嘉儿,却是再也回不来了。他转头去看李未央,这年轻的姑娘,美丽温柔,落落大方,气质又是如此的高贵,真的和妻子年轻的时候有几分相似,若是嘉儿没有死,也该是这样吧……他这样想,只觉得心头更加痛苦,却又感觉到一种安慰。想了想,他走进去,道:“湘兰,女儿都回来了,你也该放下心,不要再这样患得患失的,嘉儿该走了!”
    “走?!去哪里?嘉儿哪里也不去!”郭夫人顿时变色道。
    “不!你把话听清楚!母亲从早上等到现在,眼睛都望穿了,等着嘉儿去见她!你也该体谅母亲的一片心意!”郭素心中不忍,劝说道。
    齐国公的母亲,便是陈留大长公主,先帝的第六个妹妹,也是如今皇帝的姑母。在整个越西的历史上,她都是一位青史留名的人物,但这并不是因为她高贵的身份,而是她强势的个性和特立独行的作风。当初先帝那位嚣张跋扈的刘妃希望先帝把陈留公主嫁给自己的弟弟刘夙,先帝也同意了,可是公主看不上刘夙,拒绝婚姻不说,还当众斥责刘妃嚣张跋扈、迫害忠良,把刘妃气得半死,这也导致刘妃在登上皇后宝座之后,处处与陈留公主为难,甚至阻挠她的婚事。但尽管如此,陈留公主也从来不曾退让过,经常把刘妃气得跳脚。若换了其他人,早已被她处置掉了,但陈留公主深受宗室敬重,后来又嫁给了郭祥,让刘妃根本拿她莫可奈何。
    说起陈留公主和郭祥的婚姻,其实十分传奇。已故的齐国公郭祥其实曾经娶过一位妻子任氏,只是在郭祥外出打仗的时候,从前线误传他战死沙场的消息,当时政治斗争情况十分复杂,郭家因为丧失了主心骨,一时风雨飘摇,任氏担心刘氏迫害,情愿与郭家就此断绝关系,并且丢下了自己亲生的三个儿女,回到娘家任府去。谁知郭祥竟然平安归来了,不止如此,还被封为齐国公,陈留公主更是屈尊下嫁,一时之间郭家重新振奋、风头无两。任氏听闻这个消息,迫不及待地赶回来,斥责郭祥停妻再娶多么不该。郭祥恼怒,却毕竟与她是结发夫妻,不忍心赶走她。
    任氏得寸进尺,写诗一首“本为箔上蚕,今作机上丝。得路逐胜去,颇忆缠绵时。”恳请陈留公主让她留在郭府,共事一夫。陈留公主更绝,一首诗文回答:“针是贯线物,目中恒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衲故时。”意思是:针孔里总要穿线的,要缝新布时,自然要换一根新线,怎能老是用那根旧线呢?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的请求,把任氏气得半死。不过,三个儿女苦苦哀求父亲留下母亲,再加上任氏也是出身名门大族,因为一时糊涂才会抛下丈夫子女,事后她也十分后悔,郭祥便在家中造了一座庙,让任氏住在其中,算是正式出家了。
    陈留公主和郭祥后来又生下长子郭素,便是现任齐国公,次女郭乔,便是如今的郭惠妃,幺子郭英,被封南明侯。而那任氏留下的三个子女郭平、郭琴、郭腾,也是由陈留公主抚养长大,各自成家立室。
    李未央第一次听说郭家的环境,也是吃了一惊。她没想到,郭家竟然也是如此的复杂。
    “瞧我,都高兴的糊涂了!”郭夫人开心地笑起来,“对,应该先去拜见母亲!”说着,她拉起李未央的手,像是生怕她跑掉一样,“跟我来,我领你去!别慌,母亲是个很和气的人。”
    一路走过花园,来到陈留公主居住的思谦堂。见到陈留公主的时候,李未央有点吃惊。这位公主虽然年纪已经很大了,却依旧面容圆润,一双明亮的眼睛,满头银丝,精神矍铄,想也知道,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一位绝色的美人。因为从前那些传闻,李未央以为陈留公主定然是个很威严的老夫人,谁知她一看到李未央,眼泪便落了下来,叫道:“嘉儿,过来!”
    李未央瞧了郭夫人一眼,对方冲她点点头,李未央便走了过去,陈留公主那一双苍老的手紧紧握住她,似乎很激动,一个劲儿地点头:“回家就好!回家就好啊!”除却这个,却像是再也说不出其他的。
    李未央顿时明白,原来齐国公并没有告诉这位老夫人一切的真相,她已经将她当成了亲生的孙女儿——李未央有些惊讶地回头看了郭素一眼,然而他却向她轻轻点了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齐国公已经决定,将李未央的身份当成一个秘密,从此以后便将她当成真正的郭嘉了。
    陈留公主连忙对旁边的一个婢女道:“珊瑚,去把缕金香药、姜丝梅、松子穰、茯苓糕……全都拿来!”婢女还没来得及动手,一旁站着的两个穿着华贵的年轻女子已经行动起来,容长脸的那个温和地笑着动手去端姜丝梅,另外一个鹅蛋脸的已经把茯苓糕送到了陈留公主的手上。
    李未央吃惊,却看到陈留公主将一碟子的糕点全都塞在了她的怀里,笑得很温和:“嘉儿,吃!”李未央如今已经十九岁,纵然是真正的郭嘉,也已经十八岁了,可是陈留大长公主却完全将她当成孩子一样对待,让她无比吃惊。
    陈留公主呵呵笑道:“嘉儿啊,我和你爹商量着还愿来着,这么多年了,终于把你找到了,我纵然这时候走了,也有脸面去见你祖父!”
    “母亲!您说的这是什么话!”齐国公不自然地笑了笑。“您要长命百岁呢!”
    “傻孩子,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所有的大惊大险见了,所有的富贵也都享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陈留公主笑了笑,牙齿都已经稀疏了,眼睛里还含了一点泪光,“嘉儿啊,你别看你爹这样严肃,为了你,他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他向来是不信佛的,可是他却肯为了你连山门佛殿都修了,每年不知道捐钱修多少座庙、铺多少座桥,还有你娘,差点连眼睛都哭瞎了……”
    郭夫人忙道:“母亲,孩子刚刚回来,您别吓着她了!”
    从头到尾,李未央甚至没有能说上一句话。这一家人,实在是过于热情,叫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好!我不说了!”陈留公主又回过头,凑近看了看李未央,笑着道:“这孩子,长得可真好啊,又漂亮又乖巧——”事实上,不管是郭夫人还是陈留公主,年轻的时候都是一等一的美人,李未央与她们比起来,还是有所不及,但在家人的眼中,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家孩子是最好的。
    郭夫人显然很高兴,眉眼的神情都飞扬起来:“这是自然的,嘉儿一出生就眉清目秀,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娘,你又说这话,妹妹刚出生的时候我可是看过的,皱巴巴的,像是一只小猴子!”突然,一道男声插了进来,随后,帘子一动,一个年轻男子走进了屋子。这年轻男子一身月白色实地纱褂,脚下一双崭新的皂靴,俊朗的面孔上,配了两个黑宝石似的瞳仁,顾盼生辉,潇洒飘逸的姿态恰如临风玉树,令人一见忘俗。
    郭夫人看清来人,嗔道:“就是你爱作怪!那时候你才多大点,能记得什么!嘉儿,你瞧,这是你三哥,最喜欢开玩笑,你别理他,你小时候长得最漂亮了!”
    齐国公和郭夫人伉俪情深,多年来相依相守,从来不曾纳妾,一共生下了四个儿子:长子郭戎,任镇国将军,次子郭衍,任辅国将军,这两人都在任上,常年不在大都。三子郭澄,今朝探花郎。四子郭敦,指挥佥事。五子郭导,是大都十分有名的风流才子。足足生了五个儿子,才得了郭嘉一个女儿,怎么会不爱若珍宝呢?
    眼前的人,便是郭嘉的三哥郭澄,如今的探花郎。
    郭澄笑眯眯地看着李未央道:“我一听说小妹回来了,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谁知娘却这样不欢迎我,算了,我这就走了!”
    一旁的两名年轻女子便都跟着笑起来,郭夫人这时候才突然想起,惊呼道:“哎呀,瞧我,现在越发糊涂,嘉儿,这是你的两位嫂子,你还没有见过吧!”
    容长脸、俊眉秀目的是大哥的妻子江氏,鹅蛋脸、杏仁眼的是二嫂陈氏,两个人见婆婆终于想起了她们,却也不介意,相视一笑,陈氏开口道:“我嫁过来这样久,还是头一回见到娘这样开心呢!”
    江氏的个性明显更腼腆,只是悄悄打量着李未央,却微笑着不开口。
    李未央一一正式见过,动作行云流水,就像是在豪门大户里面养大的女儿,看得陈留公主和郭夫人笑得合不拢嘴,郭澄却悄悄注视着李未央的一举一动,随后,他看向了自己的父亲,齐国公的眼睛也落在李未央的身上,显然也没想到她的礼仪风度都是这么出众。
    在世家大族养大的女孩子,一举手一投足便能看出尊贵来,郭澄的眼睛十分毒辣,一眼就瞧出李未央这些年生活环境怕是不俗,但从父亲那里得不到任何的回应,他便也盯着李未央看。
    李未央一回头,便见到了郭澄探究的眼神。她只是微微一笑,这郭家的女人们,明显是又欢迎又激动,可男人们么,却一个比一个眼睛毒辣,眼前的郭澄,显然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郭夫人笑道:“你们妹妹回来了,我自然开心,往后咱们一家人在一处,还要更开心呢。”
    不知怎么,李未央听到一家人在一处的时候,心头却漫过阵阵的心酸。她今天是怎么回事,明明冷心冷肺不会被任何人打动,今天不过短短的几个时辰,已经莫名其妙心软了好几次……也许这种温馨的气氛,真的能够感染人吧,李未央突然有点了解,那小蛮的个性是从何而来的了。
    李萧然那么冷漠那么刻薄,所以他的子女们个个在算计之中长大,天生就是一副冷漠心肠,而这郭家,却是完全另外一个天地,是一副真正的其乐融融。
    李未央兀自出神,却突然听见屋子后面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她看了一眼,对面的窗子后就是一棵很大的枣树,树上仿佛有人在说话。
    “你看你看!哎呀,别挤我!”
    “看见了没有啊!长得什么样儿?”
    一个年轻人在轻呼:“你等会儿,别推我!快松手啊!”
    李未央正惊讶,却瞧见两个人从树上跌了下来。发出砰的两声,一下子惊动了屋子里的所有人。江氏向后看了一眼,顿时站了起来道:“哎呀,这是怎么了?”
    郭素却沉下脸,道:“你们两个成何体统!还不滚进来!”
    很快,两个年轻男子灰头土脸地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年纪略大些,生得剑眉凤眼,身材健壮高大,身上穿着便于行动的练武袍,另外一个却是玉面朱唇,身上有世家子弟的风雅,亦有风流少年的潇洒,嘴角微微向上,一抹懒散笑容挂在唇边,令人见之而生亲切之心,讨人欢喜之极。
    年级略大一些的男子漆黑的一双浓眉下,生着一双与郭夫人酷似的凤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未央,半响才道:“娘,妹妹的脸长得像你,嘴巴却像我呢!”
    陈留公主笑道:“这个老四,真是胡说,你妹妹那是像你父亲!哪里是像你呢!嘉儿,这就是你四哥郭敦,马上是要娶媳妇的人了,还总是没有个正形!”
    郭敦就是笑,满面的笑,却是憨厚十足,人如其名的敦厚,那笑容放在别人脸上叫傻气,在他脸上就是可爱,叫一屋子的婢女红了脸。
    郭夫人不甘落后,把另外一个年纪略微小一点的男子拉过来,道:“这是你五哥郭导,全家最顽皮的人!导儿,从前你总是仗着自己年纪最小胡作非为,现在你有一个妹妹了,可要好好照顾她啊!”
    老五郭导和老三郭澄一样笑眯眯的,却是完全两种味道,郭澄那种智慧的笑容,到了郭导脸上就有了点漫不经心和什么都不在意的味道,但正是这种懒洋洋的感觉,却多了一分神魂颠倒的魅力。
    郭家这五个儿子,各有特色,让人一见就很难忘记,李未央笑了笑,仿佛是腼腆,却不多言。
    “娘,妹妹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说过话呢,会不会是哑巴?!”郭敦吃惊地看着李未央,结果话刚说完就被郭夫人拍了一巴掌,“胡说八道什么?”
    李未央笑了笑,却听见郭敦不怕死地道:“那就叫一声四哥来听嘛!”说着,他取出一块凤凰玉佩在李未央面前晃来晃去:“叫一声四哥,这个玉佩就给你了!”
    李未央没想到郭敦看着很成熟,却做出这种哄骗小孩子的把戏,只是看旁边的郭夫人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便笑着道:“四哥。”声音很软,很轻,把郭敦这个盼了十多年妹妹的憨厚青年一下子就叫懵了,郭敦一时激动,得寸进尺,又晃了两下:“再叫两声!”
    还没得意完,玉佩已经被一旁的三哥郭澄抢走了,他笑着道:“好了,妹妹刚回来,以后多的是时间陪你,不要把她吓坏了!”话是这样说,他看不出一丝李未央被吓坏了的痕迹。
    这个少女,面容清秀,神情镇定,一双古井般的眸子没有波澜,举手投足却透露出高贵和修养,她到底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呢?郭澄心中思考着这个问题,将玉佩却递给了李未央。
    李未央接过,笑容轻轻绽放:“多谢三哥。”
    “不必客气。”郭澄刚说完,一旁已经挤过来另外一张脸,却是懒洋洋的笑容:“我呢?”
    老五郭导指着自己的脸,讨赏一般地说,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把芳香四溢的扇子,明显是给女孩子用的,在李未央面前展开道:“我呢?”哄骗小女孩的语气。
    郭敦已经勒住了他的脖子,一把拖住他道:“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我怎么会那么丢脸地爬到树上去!”
    “是母亲不让你来,怕你吓着妹妹的,你又非要看,我是好心指点你!”郭导一点都不饶人,“谁让你笨手笨脚的,还指挥千军万马呢,以后再这样莽撞,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家呆着吧!”
    两人毫不顾忌地闹来闹去,江氏用手掩着口,忍俊不禁。陈氏也紧抿着嘴唇,拚命忍住笑。李未央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了起来。郭夫人看在眼里,分明松了一口气,她还怕女儿不喜欢自己的儿子们,她这些年来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寻找郭嘉的身上,这几个孩子完全都是自生自灭,有时候规矩上是差了一点,个个都喜欢任性妄为,但全部都是好孩子,那些礼物,都是悄悄准备好的……这些,她都很明白。
    “你们这两个,还不快住手!”郭素自己刚刚呵斥完,见到乌眼鸡似的两人,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这样一说,陈留公主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公主一笑,其他人也笑了。一时之间,满屋子人都笑起来,好不热闹。
    郭澄看着这一幕,微笑,这齐国公府里,多少多少年来,都没有这样洋溢着笑声。从妹妹丢失开始,母亲就郁郁寡欢,整日以泪洗面,对他们五个儿子根本视而不见,父亲深爱母亲,她不开心,他便也陪着不开心,无心政务不说,连带着对儿子们的教养也都疏忽了。他们五个人,各自都是随着自己的脾性长大,身上多了几分自由散漫的气息,等父亲觉察到,便只好用严厉的方法来教导,从来不见一丝笑脸,在府里婢女们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脸上更是没有笑影子。而如今,郭嘉回来了,仿佛把笑声都带回来了。
    看着打打闹闹的两个弟弟,郭澄在瞬间明白了他们的心意。郭嘉刚刚回来,对这里的人和环境都不熟悉,面对这一群陌生的亲人,难免尴尬。他们故意扮小丑、闹笑话,就是为了逗她开心,也是为了哄母亲开心,这一番苦心,父亲显然看在眼里,所以才没有苛责。可怜他们彩衣娱亲……那个妹妹,似乎也是看穿了对方的把戏,笑容之中带着一丝洞若观火的冷静。
    陈留公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不容易止住笑,道:“等一等,我的礼物还没送呢!”说着,她从一旁捧起一个沉甸甸的小匣子,一股脑塞给了李未央。旁边的江氏和陈氏也连忙拿出自己的礼物,争相讨好小姑子。李未央刚要推辞,却见到齐国公望着她,眼睛里流露出恳求,李未央轻轻叹了口气,只能一一谢过。
    “公主,用膳的时辰到了。”一旁的婢女恭敬地道。
    陈留公主站了起来,郭夫人连忙扶着她,道:“咱们去用膳吧。”
    郭澄仿佛是故意地走在了最后,恰好和李未央并肩而行。
    跨出门槛,郭澄笑道:“妹妹一直在哪里生活?”
    李未央微笑道:“我被一个富商家庭收养,只不过我的养父母在半年前去世了,我无处可去,便来到大都寻找一位姑母,可惜她已经离开大都多年,杳无音讯了。所以我只能留在大都,四处打探她的消息。”这一切的身份,郭素都已经替她安排好了,外人绝对查不到什么端倪。
    郭澄侧首瞄了她一眼:“哦,是么?”
    李未央只是微笑,十分诚恳乖巧的模样。
    看她这样子,仿佛一只狐狸对着他微笑,郭澄本就是个极为聪明的人物,不由脊背上的寒毛竖了竖,即刻道:“你果真是我妹妹……”
    李未央恳切道:“我不是你妹妹,又会是什么人呢……”
    郭澄眯起眼,笑了一声:“寻常的富商,怎么把女儿教导得这样好?”
    李未央垂首道:“三哥这是谬赞了,嘉儿当不起。”
    郭澄微笑道:“这十八年来,上门冒名顶替的人实在不少,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每一次都被我拆穿了,除了那个被父亲亲自领进门的冒牌货,能得到母亲认可的,你还是第一个。”
    李未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开口。若是真正的郭嘉,此刻怕是要被他说哭了。她的声音无波无折,道:“三哥,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最清楚的。看到郭家如此显赫,谁都会起歪念,冒名顶替的人自然很多。但齐国公,乃是陛下的良臣,朝中的栋梁,怎么会任由外人来祸乱自己的家族和名声呢?你觉得,他会放任一个冒名顶替的女儿进入郭家吗?”
    若是为了母亲,父亲什么都干得出来!郭澄沉默片刻,再开口,声音已和缓:“我不过说些流言只当玩笑,你便当没有听过吧。”
    李未央随即微笑:“三哥。”
    “嗯?”
    “三哥在我面前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只不过这些话,千万别对娘去说,免得惹她伤心。”
    这个妹妹,很明确地知道他们家每一个人的软肋啊。郭澄瞧着她,嘴角微挑了挑道:“妹妹,你好像很聪明,怎么办呢,这个家里最聪明的人一向是我呢。”
    李未央笑道:“原来三哥是觉得被我夺走了爹娘的宠爱吗?这样,我的礼物分你一半,可好?”
    面前阳光明媚,照得她的面容洁白无瑕,眼睛漆黑,郭澄觉得眼前一晃,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不管你是真是假,只要你能让娘开心,我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开心的。”
    李未央微笑,心中却叹息,这一家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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