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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记·晏然传》荔箫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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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8 12:21:11
正文 158

    在霍府养胎的日子是平静的,除却兄长偶尔因为要一直闷在这一方天地出不得门颇为怨念之外没有什么遗憾。这样安心的养胎在宫里大约永远不会有,我不用担心任何人害我,霍宁与朵颀吩咐霍府上下小心着照顾我,我尽量不给他们多添麻烦,这一份平淡实在让我很是享受。

    有关宏晅的一切逐渐从我心中淡去,我想再过上最多三五年我就能彻底忘了他吧。偶尔想起来即便心中还有瞬间的剧痛也无妨,那已然碍不到我。

    朵颀说因为曾经爱过才会那样去恨,那么现在连恨意也淡了,我该是再也不会爱他了。

    终于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甚至还能无所谓地去调侃:“枉我在宫里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到头来半点也没能带出来,出了宫还要靠着别人养活。”

    霍宁与兄长持着酒杯朗朗笑着,霍宁说:“怎么?你是怕我这个骠骑将军养不起你还是你哥哥这个燕东第一侠养不起你?”

    朵颀也笑道:“就是的,顶不济了我还是靳倾的公主呢……我先前就想着,如若陛下当真查下来、容不得你们再留在大燕的时候,我就想办法把你们弄到靳倾去,反正有我父王兄长照顾着,也断然不会委屈了你们。”

    虽是说笑,她却有几分认真,该是实实在在地为我们谋划过这些。

    如此想来也不算亏吧……那一遭事,我虽是对宏晅心冷了,却得以与兄长重逢,又与霍宁、朵颀成了挚交。很快又要有一个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他总可以陪伴我很长一段时间,等他长大了再去做自己的事情,我也不必因为宫中的波诡云谲而为他伤神。

    这样想来可以说是很好。

    最初的时候,连兄长也问过我:“当真不回宫么?陛下毕竟是孩子的父亲。”

    我淡笑着很是笃定地告诉他:“不回,这辈子不想再见他。”

    他便不再劝。

    十三年,到底是喜怒哀乐都有过,就算是当初因为岳凌夏而伤心的时候,我也从没想过我会在未来的一天说“这辈子不想再见他”。

    只好叹一句世事难料。



    “你希望生个男孩还是女孩?”朵颀问我。

    我不假思索地告诉她:“女孩!”

    “哎呦不行……”她头摇得飞快,嬉笑着一本正经地说,“我会嫉妒的!当时可想生个女儿了……霍宁也说想要女儿,结果生生是个儿子,天不遂人愿!”

    我也笑出了声:“那你就盼着‘天不遂人愿’这话在我身上应验吧,让我生个儿子。”

    朵颀便面容谨肃地站起身就往外走,一壁走着一壁对我说:“我去送子观音去,非让你生个儿子。”

    “……当心‘天不遂人愿’这话再跟你应验一次。”我淡淡道。

    朵颀倒退两步颓然坐了回来。



    天很快暖和起来,又很快变得炎热。我的肚子也逐渐大了,正好懒在屋子里不出门。是以朵颀天天来我房里巴巴地笑眯眯问我:“想吃酸的还是想吃辣的?”

    我自然知道她什么意思,回回都板着脸回她:“辣的……”

    朵颀哭丧着脸躺倒在我腿上:“你是真要生个女儿来让我嫉妒……”

    我抬一抬腿拱开她,笑吟吟道:“是,‘酸儿辣女’这话一向很准呢!”

    她坐起来瞪我:“烦人!你生个女儿我非得收来做儿媳不可!”

    “……你休想因为嫉妒就找她撒气。”

    “才不是呢!我非让她管我叫娘亲!”

    一直不语的兄长抬眼瞧了瞧旁边同样没话说的霍宁:“走,为我外甥女和你儿子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喝一杯去……”

    我怎么觉得就这么把女儿卖了似的……

    于是朵颀再来看我时就改了话,时时凑在我小腹前低声细语道:“来,儿媳妇,叫婆婆。不……直接叫娘!”

    我挑眉:“亲家可否先让霍公子来见岳母?”

    朵颀摆手:“等你生了再说的……”



    其实我对于生产是有些怕的,因此而死的人太多,一尸两命的也不少。宫中纵有加害之事,可即便不加害……自己扛不住的也不在少数。自打大夫告诉我若不出意外大约会在七月生产,我便每天都忍不住数日子,“将为人母”和“大限已近”的心情交杂。

    我试探着问朵颀:“生孩子痛么?”

    本是想从她口中得到些安慰——哪怕是骗我也好。不想她浑身一颤,森然道:“痛……每一块骨头都痛……当时我痛得直求霍宁一剑刺死我……”

    我听得心惊,悲戚地叹了口气,又略有惊讶道:“你生孩子的时候……将军在身边?”

    “是啊……不然呢?”她理所当然道。若在宫里,这不可能。产房血气重,素来没有让帝王踏足的道理。

    她不知我的惊讶为何,摆手道:“当然了,他若真一剑刺死我我是不会答应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嘛。”

    我扑哧一笑。



    进入七月,我每天都交替着恐惧与激动的心情。时而唉声叹气,时而兴奋不已。在我半刻前还在紧张地担心自己难产而死怎么办、半刻后却又愉悦地为将出世的孩子缝襁褓时,兄长终于无可奈何地叹息劝道:“阿宸啊,你总这么一惊一乍的……我真怕你日后把我外甥女教成个疯丫头。”

    “怎会?”我轻笑,头也不抬地继续飞针走线,得意洋洋道,“我一直是这个样子,元沂也让我教得可好呐,人人喜欢……”

    胸口一滞,随即手上一痛,怔怔地看去,一个血珠凝在手指上,殷红得像一颗小小的红珊瑚珠。

    元沂……他还好么?芷寒自不会亏待他,会如我当初一样对他视如己出。但……宏晅会不会因为我的错而不再喜欢他?他和我现在腹中的孩子不一样,他在宫里,他需要宏晅的喜爱。何况他曾经那么得圣心,若一朝遭到厌恶,境遇会比从不得宠的孩子更惨。

    叹息悠长而无奈。何必去想这些自扰,这些到底已不是我有力左右的事了。虎毒还不食子吧,若真是那样,也只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对不起他了……

    “他不会有事。”兄长沉然道,显是看破了我的心思,“陛下子嗣不多,不会委屈了孩子。”

    我苦笑点头。但愿如此……



    已近月底,那一阵不同寻常的疼痛终于袭来,彼时我正和朵颀在院子里散着步,因为大夫说多走动走动生时会容易些。

    我在疼痛间倏然紧握住朵颀扶着我的手,她一愣,立即明白:“你是不是……”

    只觉疼痛在迅速加剧着,几息之间已到了寸步难移的地步,艰难点头,朵颀立刻唤了下人来:“快扶她回去……速叫产婆来,去告诉晏公子和将军一声,快!”

    “我害怕……”我犹自紧攥着朵颀的手低语道,朵颀一愣,附□子问我:“什么?”

    我提高嗓音道:“我说我害怕!”

    “怕什么怕!”朵颀瞪眼凶喊道,“快去把我儿媳生了!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就麻烦大了……”想了一想又补充说,“她若克死了我儿子的岳母她麻烦就大了!”

    她倒是说得全乎……



    我躺在榻上,气息逐渐变得急促而混乱,起初还忍着尽量安静,直至第一声喊出口后就再也忍无可忍,一声高过一声……我竟然也能发出撕心裂肺到如此恐怖的声音?

    右手的指甲死死掐着自己的左臂,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有足够的力量把他生下来。门声一响,门口传来一叠声的“晏公子”。

    兄长疾步走到榻边,瞥了一眼我掐着自己的手,狠然拽开搁到自己手里:“掐我!”

    “哥……”我痛得要哭出来,却又没有哭得力气,“哥……我怕……”

    门外传来高扬的女声:“晏芷宸!你不给我平安把儿媳生下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话语猛然滞住,尾声化作一声拖长的“呜”。看来是霍宁捂了她的嘴。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不对!你做了鬼我也不会放过你的……呜……”

    这个朵颀……我在剧痛间都忍不住想发笑,气息愈加不稳,产婆看着着急,慌忙叫来下人:“快去……快去让夫人闭嘴不许胡说……”

    那下人出去不久,外面就一点声响都没有了,不知是不是霍宁将她拉走了。

    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鬓发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剧痛却仍然无边无际地袭来,好像要生生把我痛死。痛得眼前一阵接一阵地发白,又一阵接一阵的发黑,但好像又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

    “我要把这个孩子平安生下来”——不知怎的这个念头就逐渐盖过了内心的恐惧。我要把他平安生下来,我自己也要平安的活下去,好好照顾他长大,因为他是我盼了这么久的孩子……

    也是宏晅盼了这么久的孩子……



    一声嘹亮的啼哭,我顿然松了口气继而脱力。虚弱得连呼吸的力气也没有,看向兄长。

    过了一会儿,兄长从产婆手里将孩子接过来,笑意绵绵。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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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8 12:21:24
正文 159

    兄长小心地将孩子放在我枕边,深深笑道:“朵颀有儿媳了。”

    我打起精神侧头看过去,襁褓中的女儿静静睡着,一张小脸皱巴巴的,一时尚看不出像谁。

    好可爱的孩子……

    我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柔意,几乎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的喜爱才好。端详了她好久,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兄长复又把她抱起来,温声道:“交给乳母哄着去,你先休息,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看她。”

    “不要乳母……”我拉住他说,“我自己喂她……”

    “那也要等一等,你先歇着,先叫乳母哄着她,可好?”兄长含笑询问着我的意思,我点点头,“我睡一会儿就好,兄长一会儿送她回来……”

    兄长哑然一笑:“好。”

    我已然离不开这个孩子了。

    睡得安安稳稳,几乎可以算是十三年来最安稳的一觉。家人团聚、女儿平安降生,于我,实在是幸事。

    也确实并没有睡太久,傍晚时自己转了醒,精神好了许多。乳母就在房里,把她抱在怀里哄着。见我醒来立刻将她交给我,笑着轻轻道:“晏公子说了让奴婢在这儿候着,免得娘子醒了着急要看孩子。”

    我接过女儿,小小的身子轻轻的、柔柔的睡在我的臂弯里,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元沂到我身边时已将近一岁,我从不知原来新生的孩子是这样可爱。

    “娘子给她起个名字吧。”乳母笑道,“女儿的名字,要父母亲自起来才好,是父母的寄托。”

    要父母亲自起来才好……若是她生在宫里,他会给她起个怎样的名字?

    我不知道,左不过又是个取“温良贤淑”或是“平安康健”之意的寻常名字吧。没准还是让礼部代拟的,与父母的祝福全然无关。

    “齐眉。”我思索着缓缓道,“晏齐眉。”

    齐眉,举案齐眉。我要她日后嫁个好丈夫,行同牢合卺之礼,举案齐眉安度一生。而不是如我这般,日日与其他妾室相斗着,受着无数的束缚,看尽无数的虚情假意,然后成为一个弃妇。

    “娘子……”乳母神色犹豫地说,“娘子恕奴婢多一句嘴,奴婢不知娘子与从前的丈夫出了怎样的事,不过这孩子……还是该跟父亲姓,如若不然,日后旁人看着她随娘姓,定然知道她父亲不在,要受欺负的。”

    “我不会让她受欺负的。”我笃定道,“兄长也不会。这孩子就跟我姓,晏齐眉,小字阿眉。”我看一看她,和气笑道,“还不知怎么称呼?”

    “叫奴婢梨娘就是。”她颌首应道。

    我笑了一笑,徐徐说:“你也不用自称奴婢,你是她的乳母,纵使我要自己照顾她,日后也少不得要麻烦你。你瞧着比我年长几岁,我叫你一声梨姐姐好了。”

    “这……”她踌躇了片刻,便爽利笑道,“随娘子的意就是。”

    倒也是个爽快的人。她见我始终抱着阿眉,笑着说:“娘子也不用时时抱着她,放下让她自己睡也是一样的。公子说娘子要自己喂她,我给娘子熬些骨头汤去……”

    我颌首浅笑:“多谢你。”

    我时常觉得阿眉在很多方面比我强得多了,比如她能吃能睡。不像我,每逢夏日必定胃口不好,至于睡么……有时能一连失眠好几日,然后睡到不分昼夜。

    “……小孩子基本都是能吃能睡的。”朵颀听了我的话之后这样说。

    兄长则对此不做置评,只说:“你自己也注意点,别累坏了,自己都不好好吃东西怎么喂她?”

    霍宁拍了拍朵颀的肩膀,轻轻一叹:“你儿媳妇要把你儿子的岳母累坏了,如何取舍你看着办吧。”

    然后他们三人扬长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里哄着女儿,自得其乐。

    到底带过元沂,如今带起阿眉来轻车熟路。不过当初刚带元沂时,我曾惊讶于他长得如此之快,现下免不了再惊讶一遍。

    几乎是眼瞧着长个子。

    她在少有的不睡的时候,经常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看我看个不停,有时还露点笑意出来,伸着手来够我的脸。她来够我我便去捏她的脸,粉嘟嘟的小脸蛋软软的嫩嫩的。

    “看什么看,你还是睡觉吧。”我柔声笑着伸手捂上她的眼睛,拿开,她还是看着我,咯咯地笑着,很是开心。

    她的眼神那么单纯,瞧不出半点忧虑或是心计,真盼她日后都能如此。

    她满月的时候,我们在霍府为她设了个小宴,四人齐坐碰杯道贺,各色菜肴摆了一桌,她却在梨娘怀里睡得无知无觉……

    其实这满月宴哪是为孩子设的,简直就是大人们借个由头摆个宴解馋嘛!

    霍宁与朵颀的儿子霍临桓也由乳母带着,吃了两口东西就走过去看阿眉。朵颀在旁笑着打趣道:“儿子,好好看看,你未婚妻。”

    我“噗”地笑出来,轻轻去摸了摸阿眉的脸:“阿眉,快睁眼看看,你未来的恶婆婆在这儿呢!”

    “怎么是‘恶婆婆’!”朵颀瞪眼,“我绝对把她当亲女儿似的,肯定不让阿桓欺负她!”

    阿眉在梨娘怀里打了个哈欠,睁了一睁眼睛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霍宁夹了块鱼扔在朵颀碗里:“吃菜……你看你吵着你儿媳睡觉了。”他说着又揽过霍临桓,“来,别看你未婚妻了……小小年纪看姑娘睡觉!过来吃菜。”

    可见这平日里也是欢快的一家子……

    有阿眉了之后,我只觉日子过得分外的快。明明满月刚过没多久,又设了百日宴,之后似乎只是过了十几日似的,兄长晃进我的房间,将一个小盒子递给我:“喏,阿眉快满岁了,这是生辰礼。”

    居然一年了……

    也是,她早就长了牙、断了奶,现在走路已经走得很好,也会说话了。和元沂当初一样,经常自己咿咿呀呀说个不停,我和梨娘却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离宫……也将近两年了啊。皇宫那个地方,终于在我心里只剩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它或好或坏,都与我没有关系了。

    阿眉脚步蹒跚地走过来,抬头望着兄长,亲昵地叫了一声:“舅舅。”

    “来,阿眉。”兄长抱起她,指了指我手里的盒子,“给阿眉的,阿眉看看喜不喜欢。”

    我打开盒子,是块平安扣,莹润的玉色,棉絮均匀。我给阿眉带上,笑赞一声:“嗯,好看,快谢谢舅舅。”

    阿眉的小手搂着兄长的脖子:“谢谢舅舅……”

    兄长则毫无隐瞒地笑道:“本想打块佩,又实在不知刻什么字好,就偷懒打成平安扣了。”

    我白了他一眼:“突然不想谢你了。”

    周岁当天还是设了个小小的家宴,阿桓早早地到了我屋里来找阿眉玩儿,告诉阿眉说:“娘给你准备了好多好多好吃的……她说要把你养得胖胖的。”

    我瞥了阿桓一眼,腹诽一句:你娘这是生怕别人跟你抢她啊……

    阿桓又说:“爹也给你准备了生辰礼物,我看到了,你肯定会喜欢。”

    这小子也不过两岁而已,简直就是个人精啊……

    到了晚膳的时候,我便抱着阿眉、带着阿桓往正厅去了。朵颀看看阿眉又看看阿桓,眉眼一弯道:“般配!”

    “……”我淡瞥了她一眼,往厅里看了看,“将军呢?”

    朵颀无奈耸肩:“他今天有些事被召进宫了,会晚些回来。先吃吧,若是等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兄长正好拎着酒走进来,闻言笑道:“呵,不巧,本还想着今天能跟他好好喝一杯不醉不休呢,人还偏不在,回头让他儿媳找他算账去。”

    朵颀笑向阿眉额上一点:“对!回头阿眉找他算账去!”

    因为少了一人,宴上较以往安静了些,但还是谈笑不止。朵颀将霍宁提前给她备好的生辰礼交给我,说:“算是个互补的意思。”

    礼物装在一只精巧的锦囊里,我在手上一捏,里头硬硬的。打开一看是个玉佩,便向兄长促狭笑道:“瞧瞧,就你这个当亲舅舅的懒得想字。将军都没偷这个懒。”

    兄长无所谓地吃着菜:“那不一样,他为了阿桓也得讨好你不是?”

    取出玉佩,上面就两个字:意平。

    好用心的贺礼。我为阿眉起名,取了“举案齐眉”之意,却不曾想过有道是“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一言。如此引申,“齐眉”实不是个好名字,以“意平”两字相补便无憾了。

    “多谢。”我笑容间有着无尽的感念,道出两个字后就再说不出话。他们照顾了我将近两年,如若没有这二人,我与兄长、与阿眉,现在都不知身在何方。

    “夫人。”有侍女在旁一揖,朵颀看向她,她颌首行至朵颀身畔,附耳低语了几句。

    “你说什么?!”朵颀忽地凛然惊问,我与兄长亦是一惊,望着她不明就里。

    “是……”那侍女怯怯地看着她,“夫人……您看这事怎么办才好……”

    朵颀怔然静坐良久,继而如同陡然回魂般起座:“我马上进宫去!”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8 12:21:36
正文 160

    “这都什么时辰了,等你到那儿,连宫门都关了。”我拉住她劝着,询问道,“出了什么事?且先坐下来说说,我们帮你想想办法便是。”

    “霍宁……霍宁……”她焦灼地要哭出来,朱唇微微颤抖着,“我一定要去见陛下!霍宁不能背上那样的罪名!”

    “到底怎么回事?”兄长神色一凛,站起身强按住她的肩膀,手上一使力让她坐了回去,沉喝道,“说清楚。”

    我看向两个孩子的乳母,淡然吩咐她们先带阿眉和阿桓回去歇着,循循向朵颀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宫门无故不能夜开,陛下能为你破这个例么?出了怎样的大事也不急在这一时,你且先跟我们说了。”

    朵颀眼圈泛着浅浅的红色,几乎要哭出来,缓了缓神才道:“霍宁……有人疑他谋反参了他一本,陛下把人扣下了……”

    “谋反?”兄长一愕,想想又说,“他是骠骑将军,陛下亲封的冠军侯,就为这么一句话就把人扣了?”

    “哥……”我叹息沉然,“你当这种状是随便告的么?敢说这话的人必是怀着置其于死地的心、罗织了各种罪名证据,让人辩驳不得。”

    如若不然,我当年又怎会陷入那样的境地、又怎会一朝被废?追根溯源,由头娆谨淑媛的死,她们安排好了人证物证,纵是假的也让我无话可言。

    “怎么办……”朵颀含着泪,很是无力,望着我央求道,“陛下会不会杀他?阿宸……我知道你不想提,但……现在只有你尚算了解陛下了,你告诉我会怎样,我该怎么办……”

    我扶住她的背,看了看兄长,思索着道:“我也说不好,若说是两年前……陛下是信任将军的,纵使武将素来要忌惮,也不会这么急着取他性命。再则……他到底是骠骑将军,有他在,靳倾才不敢妄动……”我话语顿住,垂下眼睫续道,“没有冒犯你父兄的意思。总之你想让我猜透陛下的心思不可能,我若能,今日也不会在这里;我只是觉得,与理于情,陛下一时动他不得,兴许还要暗中安排些什么为他脱开这个罪名。”

    “霍宁的命不能赌在这个‘兴许’上。”兄长狠然道,眸色凛冽,“做两手准备,静观其变,若陛下真要他的命,我劫人出来。”

    他提剑便往外走,我急忙唤住他:“兄长莫急!陛下待臣子一向宽和,不会随意治罪的,兄长莫要心急坏事……”

    “不会随意治罪?”他扭过头来,端详着我一声冷笑,“你自己也说你跟了他十三年,不也说废就废了?在此之前,簪缨百年的姜家都能一招轻覆,你还觉得有他做不出的狠事么?”

    我一噎。兄长微蹙着眉头,视线在我面上划着:“你为什么还会替他说话?”

    “我没有!兄长误会了!”我心中陡然腾起一阵怒意,“这个屋子里不会有人比我更恨他,你们谁替他说话我也不会。但兄长你不能去冒这样的险,不管你在江湖里有怎样的名声、有多少游侠会助你,那个地方到底是皇宫,你们胜算不高。就算事成了,将军原本没坐实的罪名也就成了事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让他躲到哪儿去?你们又躲到哪儿去!”

    “跟我回靳倾!我还不信陛下敢去靳倾抢人!”朵颀尖声反驳着我,被我厉然一横:“你想让两国再次兵戈相向么!”

    朵颀噤声。我缓然一喟,一字一顿地认真道:“你说得对,可以去靳倾,若是没有别的办法,这确实是个办法。但你知道那对将军来讲意味着什么么?他是在两国交好后带兵去帮靳倾弭平过叛乱、救过你的父兄,但他也曾率军与你们交过战……靳倾人当真容得下么?就算容得下,这于他而言也无异于投敌,只怕还不如杀了他。”

    “可是……”朵颀目光空洞而慌乱,极是无助地说,“我总不能看着他死……就如晏公子所说,姜家都能一朝倾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这事耽搁不得……也许过些时日他就……”

    也许过些时日他就会人头落地。她是对的,前朝后宫都是如此,很多事情一旦起个头,就会瞬息万变,说不上由谁做主,却可以牵涉无数。

    只得庆幸他好歹是战功赫赫的骠骑将军,这于他多少是一道保护。这般重要的人物,纵使真的要杀,也必须把罪名完全坐实了,总需要些时日。

    “我去找人。”兄长继续向外走去,“我们不会妄动,但这个准备……不能不做。”

    我没有再加阻拦,如若当真没有别的办法,这也是唯一救霍宁一命的法子了。

    我们都不能看着他就这么死了。



    我不知道兄长都去了哪些地方,从次日黎明开始,陆续有游侠来霍府拜访。起初我担心朵颀应接不暇,后来发现这些人根本不会给她添什么麻烦,不过来打个招呼,表示一定尽力而为,便拱手离去。

    我们问他们住在何处,有什么需要的皆可来霍府取,他们也都推辞得坚决。偶有几个不善言辞的说不过,便不多言地转身离开。

    三日里,我们大概见了有数十人。

    我与朵颀站在府门前望着夕阳下那几个静默离去、很快就混在人群中再辩不出的背影,略微放下心地欣慰而叹。朵颀道:“多亏了晏公子。”

    我凝眉不言,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那最坏的结果。可我又如何能不去想……那是我的兄长,我没有办法不担忧。

    “真是够义气,其实……他们若是要财要物,我又哪能不给呢?只要能保霍宁平安,拿什么换都值得。”朵颀短叹着浅笑慨然。

    我莞尔颌首:“是,若是托朝中之人说话,必定少不得钱财打点了。”但兄长的这些朋友,是我们都不曾接触过的,只这几日的相见,就为惊惧中的我们带来了无尽的温暖。

    我甚至突然开始羡慕兄长这些年来的生活环境……

    江湖。

    也许等阿眉长大了,我会很乐意跟兄长去江湖走走吧,必定有趣。



    “我们去救霍宁了。”兄长对我说。面上由是温和的笑意,我的目光却落在寒光涔涔的剑上,挪也挪不开。

    “兄长小心……”我恍惚地说了一句。

    然后便是一片混沌,分辨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刀光剑影间血肉横飞。那是……天牢么?有好多人,官兵的模样,同游侠们厮杀着,厮杀了好久……

    到处都是血,几乎在地上漫成了一片,分不清谁是谁的……

    还有一地的尸体。

    我听到有人高喊:“来看,是燕东第一侠……”

    我茫然地望过去,担架上躺着一个人,已毫无生气,是兄长……

    我疯一样的想要喊出来,却发不出声响,周围旁人的话语却不断。他们似乎看不见我,只是一边收拾着一片狼藉的天牢一边交谈着:“这些个游侠胆子忒大,竟来劫狱。还不是白搭么,霍宁秋后问斩。”

    “这是自寻死路,本来兴许也不会怎样。”

    不要……

    无数声音混成一片嘈杂,一齐涌入我的耳中,那么乱、那么吵,几乎要把我的头撕裂开似的。

    感觉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束缚住,难受极了,却半分不受自己控制,我竭力挣扎着,终于一声尖叫……

    周围一片漆黑,阿眉在我身边静静睡着,大概是察觉到动静,翻了个身。

    我轻拍着哄了哄她,她很快又睡得熟了,两臂抱住了我的手,不撒开。

    我就任由她这么抱着,靠在榻上,再难入睡。

    还好是个梦,是假的,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是我这几日忧心太多才会做这样的梦。但……会不会成真?如若朝中局势变动对霍宁不利,兄长就真的会带人去劫狱吧,然后……

    我陡然一冷。

    别的法子……哪有什么别的法子?那是谋反的罪名,宏晅肯不肯信他都一定会彻查。证据是可以作假的,那边敢走这一步就多半已有准备,他有多大可能逃开?

    除非能有其他方式来证明他无反心。

    太难。

    我知道宏晅是器重他、信任他的,但他本就对武将多有防备。譬如先前姜家执掌兵权的时候,他虽有心夺回虎符却并不着急,因为姜家老小几乎尽数在锦都、韵昭媛又在宫中,姜家的将领出征,他们的妻儿就是人质。

    但霍宁不一样,他的妻子是靳倾人,宏晅不敢轻易动她,她就算不上个人质……

    人质!

    我忽生了个念头,起初被我极力压制着。可在黑暗中,这个念头快速地成了型,每一步都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

    不行……我不能那样做,我可以死,但不能让阿眉去涉险。

    但……也许这是救兄长、救霍宁、救一众游侠的唯一法子?再者……阿眉到底是宏晅的女儿,他再厌恶我,也还会好好待她吧?

    对,用我一命打消宏晅的疑虑、洗脱霍宁的罪名,能换回几十条人命。不是个好法子,但到底比劫狱好得多了。



    阿眉睡得很熟了,我尝试着慢慢把手从她怀里抽出来她也没有半点反应。我走向霍宁与朵颀所住的院子,果然灯火通明,朵颀也未睡。

    我叩了叩门:“朵颀?我方便进去么?”

    朵颀打开门将我让进去:“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

    我沉稳地坐下,莞然颌首道:“本是睡了,但我突然想到个法子,能洗脱将军的罪名,也无需兄长冒险。”

    “什么法子?”朵颀惊喜不已。

    “你听我慢慢说给你……只是,头几步必定要在兄长回来前做完。”如若不然,兄长一定会拦我,只怕他宁可自己去冒那样大的险也不肯我就这样搭上性命。我抿了一口她刚递过来的茶,抬了抬眸,心下平静不已,“如若有一位皇裔一直在霍宁手里,但直到他被陛下彻查身陷囫囵都仍很平安,你觉得……陛下还会疑他有反心么?”

    “自然不会,若有半点反心,至少要拿皇裔要挟了。可,哪儿找这么个皇裔去?”朵颀蹙眉道,恍悟间猛地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是说……阿眉?”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8 12: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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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点头:“是,阿眉。”

    “可是……你不是说……”

    “是,我是说过不愿让阿眉回去,但……我不能看着将军死。”怅然一叹,一缕笑意尽是无奈,“何况,她到底是陛下的女儿,回宫去也没什么不对。”

    “但怎么回宫?”朵颀道,“你要知道,陛下若知你当初就离了宫,你也是抗旨的死罪。”

    “恩,我是一死,但我们不能让他知道我没去煜都旧宫。”我的微笑半丝不变,就如在宫里时总要维持着的微笑一样,毫无瑕疵地覆住万千心事,“你要记得,这两年我不曾见过你们、不曾离开过煜都旧宫。阿眉是我出宫时有孕生下的,迫不得已托人交给了你们。而我……”我浅颌了颌首,“在旧宫时出了些事,便没有被放出宫。”

    “你开什么玩笑?”朵颀惊疑不定地看着我,“没被放出宫?你现在不可能回到煜都旧宫去,那儿也不是随便进的地方。”

    “我能。”我淡淡笑着,对此笃信不已地道,“旁人要在典籍上造假许是不容易,但若是宫正呢?”

    怡然,她是宫里为数不多的能帮我做到此事的人之一。

    “可就算你进了宫……”朵颀犹豫不决地看着我,思索着说,“你又如何见到陛下、如何让他知道阿眉?你若直言告诉他阿眉在我们这里,未免目的太明显了。再者……毕竟……”

    毕竟我是个废妃。

    “我能安排自己进去,自然就能设计见到他。至于如何让他知道又不起疑,你就不用管了。”我笑容清浅地轻松道,“过几日,你如常进宫拜见皇后去,见了谁也不必提将军的事,就当无所谓。找个机会,帮我带封信给宫正。”

    朵颀咬了咬下唇,点点头:“好……”



    兄长仍没有回来,陆续而至的游侠们让我们意识到他动用了多少人脉。他也知道这是要一决生死的事,自然不敢马虎。

    我坐在院中的一池静水旁,望着水中清晰的倒影叹息怅然:什么叫世事无常?几日前我还想着兴许有一天能同兄长一道行走江湖呢,如今却突然改了主意,要一步步把自己谋划回那个死都不愿再回的地方、去见死都不愿再见的人,然后再一步步设计自己丢了命,去换他们的命。

    兄长如是知道,一定会怪我的,所以决不能让他知道。就让他在外面慢慢找人吧,待他回来,我应该已经回宫去了。

    可惜道不了一声别。



    朵颀入宫拜见皇后的第二日,怡然就到了霍府。见了我怔了又怔,才带着不信的试探轻唤了一声:“姐姐?”

    “来坐。”我一如平常地笑着拍了拍旁边的席子,她愣了一愣过来落座,回不过神来地仍看着我,我在她额上一拍,“看什么看,两年未见忘了我是谁了?”

    她眨着眼缓过神思来,仍有惊讶之意地笑道:“怎会忘……可姐姐怎么会在霍府?”

    “说来话长。”我苦笑一叹,“日后慢慢讲给你。但目下有一件事,关乎霍将军的性命、兄长的性命和一干江湖侠士的性命,唯有我能去解、唯有你能帮我,你肯不肯?”

    “能帮姐姐的忙我自然肯!”她毫不犹豫道,说着垂首一喟,“只恨我没用,当初不能求陛下留下姐姐,才让那些个贱|人嚣张这么久。”

    我知道她说得是谁,却没心思去多打听这些,淡泊道:“那些都过去了,当时我自己都没有办法,又如何怪你?今次的事才是大事,若不成,几十条人命;若成……”我瞒住了心中清楚的结果,含糊道,“他们都相安无事。”

    “姐姐说要我做什么便是。”她坐直身子肃然问我,我抿唇笑道,“前阵子放了宫女出宫,必定有新宫女入宫吧?”

    她点头:“这个自然,历来都是如此。”

    “今年可有从行宫或是旧宫补充人手么?”

    她想了一想:“旁的没有,尚食局和尚服局是有的,只是目下还没到锦都。”她疑惑地看着我,“姐姐到底想干什么?”

    “帮我回宫去。”我平稳而坚决地道,“这两年我都不在煜都旧宫,你帮我补一份在旧宫的典籍,然后……我是从旧宫调遣回宫的。”

    “这……”怡然惊诧不已地凝视我良久,见我没有改口的意思,凝神道,“倒不是做不得,只是……姐姐为何?如此必要受许多委屈,旧宫和行宫调进来的人……从来不得重用的。”

    我点头:“我知道。你把我安排进尚食局便可,用不着什么重用,我回去不是为了找静妃算账的。”

    我只要见到宏晅,然后牵起阿眉的事,一切就算了结了。

    怡然点头应下,虽是满面疑问但没有再追问我什么。我笑了一笑,静默一会儿,慢慢问她:“我们那个好姐妹……如何了?”

    “婉然么?”她登时一冷,阴恻恻地笑说,“还真是小看了她,那事之后,陛下虽对她不待见了但到底寻不着错处发落了她。目下在荷莳宫做事呢,和静妃狼狈为奸,多少人栽在她们手里,连我也动不得她。”

    我轻笑一声:“随她们去,这些事……跟我没关了,你也不用为此就记恨她,好好做你的事就是了。”

    怡然颌首,略作沉吟,又道:“还有……皇后娘娘自开春以来生了场病,身子就不济了,太医怎么调养也没大用。”她一呼一吸沉然缓慢,“我真怕皇后娘娘若有朝一日撒手人寰,让她坐了后位,太便宜她了。”

    “得了,担心这些干什么,还有琳仪夫人呢。”我不在意地笑着,觑着她道,“别话里话外地想让我再争宠争位去,没那个心思了。就为了那么个人,不值得。”

    “姐姐……”她望着我,敛去笑意,叹息缓缓,“有些事情……姐姐不知道。”她顿了一顿,恳切道,“姐姐总是还想着芷寒和皇次子的吧?他们也还念着姐姐……”

    “念不念着也都这样了,他们过得好便是。”我说得随意,心下却是一沉,忍不住问她,“陛下待他们……还好么?”

    怡然点点头:“待皇次子自是没得讲,瑞贵嫔……就是景氏,新生了一双儿女也比不过他得陛下喜欢;芷寒在姐姐离宫那会儿晋了容华,现在已是宜贵姬了,宫里说得上得宠的嫔妃没有几人,她算一个。”

    如此便好。离宫之前我特地嘱咐芷寒,待我离开以后她便是个普通的宫嫔。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元沂,她一定要去争。她万分的不愿,但到底还是答应了。

    我走了,她再不得宠,还有谁能护得了元沂呢?

    我又问:“那其他人呢?林晋、云溪、诗染……他们可有受牵连?”

    怡然摇头:“没有。林晋、云溪和诗染都调回御前了,只是红药……”她抬了抬眼,“在静妃那儿。”

    我胸中一滞。

    都默然片刻,她站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姐姐嘱咐的事我会尽快办好,之后再来找姐姐。”

    我颌首,感激道:“多谢你。”



    两年,宫里必定变化不小吧,不久前又有新宫嫔入了宫,一定又很热闹。但……终是和我没关系了。我不可能再去争那些,被他厌恶的我也没资本再去争了。眼下值得我奋力一搏的,只有身边这些人,他们的安康、他们的性命……

    因为如今的我,是晏芷宸,不是宫里的晏然。



    怡然办事很快,不过四五日后就又来到了霍府,向我道:“该做的都做好了,姐姐这两年都没离开过煜都旧宫,这次是调到宫里填补尚食局的空缺。不仅典籍齐全,就算有人查下来,人证也是有的。”

    我浅一点头,问她:“那我什么时候进宫?”

    “煜都旧宫过来的人明晚会到,姐姐提前准备着,到时会有人来接姐姐。”她说。抬起头,明眸静静地端详我须臾,“姐姐不会后悔么?这次再去,可就没有退路了。我可以护着姐姐,但宫里毕竟……”

    “我知道。”我笑着制止了她的话,“本就没想再求退路,也不需你有意护着我。这是我自己要做的事情,我必会办到。”

    我知她所指的“没有退路”是什么,她觉得我这一去必然再也走不了了。可我所说的“没有退路”却是结果更加分明,这一去,必是一死。

    朵颀为我收拾了些简单的衣服,挑了妆奁中最小却最珍贵的首饰塞给我:“宫里要打点的地方多……你兴许用得上。”

    我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下。她咬了咬唇,泪意盈盈地道:“阿宸,多谢你……”

    我摇头:“这次的事,我是为了救兄长罢了,你不欠我的,也不必谢我;先前的种种,更该是我谢你才是。”

    那天,我陪着阿眉在榻上玩了一天,细细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色,什么也不愿错过。多希望能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嫁人,没有机会了……我竟是要在她这么小的时候就离开她。

    门被“笃笃”地叩响,声音轻轻的还带着犹豫,朵颀的声音传进来:“阿宸……宫里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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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轮辘辘地作着响,车里的几个宫女各自静默地坐着,就如我离宫那时所见的一样。不同的是,那时人人都是满脸的颓丧,今日所见的几人却都有隐隐的兴奋。

    因为从锦都到煜都是遭贬,而从煜都到锦都却算得晋位了。再则这里能见到在煜都永远见不到的人,帝太后、皇帝、皇后、嫔妃……她们会以为来了这里就前途无量。

    反倒是不似那时还有谈笑,这一次谁也没同谁说话。直到马车停住,各人依次下了车,还是一字不说。

    我们一起往尚食局去了,现任的尚食迎出来,我并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这样很好。

    “这儿不是煜都旧宫,规矩要多得多、严得多,出不得错。你们日后做事都要小心着,免得一不当心连命也没了。”她肃然告诫着,众人齐应了一声“诺”,行礼告退,先去各自房里安顿。

    这该是我自小到大做过的最低的位子,从九品,少使,宫女里的末等。五六个人同住着一间,我将东西收拾好时,正巧有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走进来,看见我一愣,笑问说:“你是刚从煜都旧宫来的么?”

    我点点头:“是。”

    她指了指房间:“你住这里?”

    我又点头:“是。”

    “我也是。”她笑容更加明媚了,握住我的手说,“我叫璃蕊,怎么称呼姐姐?”

    我笑了一笑:“阿宸……”

    她又说:“我帮姐姐收拾床榻吧,空下来的那张床许久没有人用过了,要好好擦一擦才行。”

    她干活很是麻利,长得俊俏,声音也好听,我直觉得她在尚食局做这样一份差使是埋没了。但转念想想,有什么埋不埋没的?到底是一份平安。

    她一壁帮我擦着床板一壁道:“姐姐别怕,许尚食就是说话狠些,待人很好的。我几个月前刚进的宫,也没觉得规矩严到哪里去,哪有外头说得那么可怕?”

    我擦完了床栏,伸手去掸幔帐上的灰,被灰尘呛得打了个喷嚏,她回过头看看我,说:“摘下来洗洗吧,这个样子用不得了。”

    便一同将那幔帐摘了下来,沾了一手的灰尘,各自掸了掸手,我呼了口气道:“晚些再洗吧,先歇一歇。”

    璃蕊的热情让我觉得有些奇怪,相处了几日后却觉她确是心无城府。她也算是我重入宫后头一个交好的人了,愈发亲密起来。

    尚食局有尚食局的好处,虽比不得在人跟前做事得脸,但因此也不会有太多劳累,更不必留人值夜。

    璃蕊说得对,许尚食并不是什么严苛的人,歇下来之后,她也允许我们随意使用厨房,做些宵夜解解馋都可。

    怡然来找我的时候,一锅鹌鹑莴笋汤都放得半凉了,我重新点了火来热,问她为何来得这样晚。她打了个哈欠:“刚得空。近两年陛下睡得也晚,很多时候也不召宫嫔侍寝,就在成舒殿看折子。”

    我淡淡“哦”了一声,将盛好的汤装进食盒,又盛出一碗来给她:“你喝一碗再走?”

    她笑吟吟地接过:“甚好,可是有两年没尝过姐姐的手艺了。”说着抿了一口,我问说:“味道如何?”

    她笑道:“一样。”

    味道没变就好,不然又要多一道麻烦。



    是以一连数日,我都在歇下来后熬上一份汤或是粥,由怡然将御膳房原本给宏晅备好的宵夜换下来。半个月后,她终于对我道:“陛下今儿个问了一句,这些日子的宵夜是谁做的。”

    我衔笑:“哦,你怎么说的?”

    她耸肩:“就说是御膳房送去的呗,还能如何?陛下传了御厨去赏,这样的乐事,他们哪儿有不承认的?”

    我满意一笑:“聪明。”

    她作势一福:“姐姐谬赞。”

    做的这些汤,多下来的我也少不得给许尚食送上一份去,虽则她不计较,但该做的还是要做。万一其间出了什么岔子,也好有人帮衬着。



    许是因为心中有所求吧,回宫后的日子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熬。很快就过了一个月,其间朵颀托人捎信来说兄长回了霍府,听说了此事之后气得够呛又无计可施。

    这正合我意,就让他老老实实待着,静等。我并不怕他一怒之下带着阿眉离开,他若那样做便是功亏一篑,我出不去、霍宁也活不了,他晓得轻重。

    “姐姐到底想干什么?”怡然不止一次地这样问我,我每次都只是摇头,回她说:“你总会知道,现在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我不能让她知道我要去送死,她必定会拦我,或是干脆不再帮这个忙,整件事情就全然乱套了。

    我细细做着每一道菜,极尽细致,做出他多年来熟悉的味道。我知道,就算怡然说是御厨做的、就算御厨满口承认,他心里也必定有个疑问。有这个疑问就足够了,这是个引子。

    尚食局与成舒殿隔得很远,却不妨碍我去知悉这个疑问在他心中有多深。譬如在我“不小心”放多了盐后,怡然喝得直罐水,我仍面色不改地让她照常送去,她在次日告诉我:“陛下蹙了蹙眉头,没说什么,也没问。郑大人问他怎么了,他也只说没事。”

    点到即止,不能再拖了,霍宁那边耽搁不得。



    中秋宫宴来得正是时候,那日我与璃蕊调了值,本该歇上一天,我却用这一整天精心地熬了一锅汤,色、香、味俱全。

    然后我告诉怡然:“你想办法把它安排到陛下桌上去,但自己不要插手。”

    怡然挑眉:“又要我安排又不叫我插手,好大个难题。”

    “行了,知道你办得到。”我笑了笑,“若陛下再问,直接牵到我头上来。”

    她端着汤走了,我望着天边一轮模糊不清的圆盘轻轻一叹:好好的中秋却是个阴天,看样子今晚是少不得有一场大雨了。雨过之后,明天必定晴朗。



    我在尚食局的一方小院里静静坐着。月色太暗,几乎看不到什么光,脑海里想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我此生认识的每一个人……怡然、婉然、庄聆、顺贵嫔、琳仪夫人、帝太后……还有兄长、芷寒、元沂,还有我的阿眉……

    当然,还有他。

    对于每个人的记忆都那么多、那么清晰,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我想我就算在这里坐一夜也想不完。

    可我连一夜也没有了,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势必见不到明日的阳光。

    阿眉……她大概会在不几日后就被接进宫里吧,宏晅大约会给他改个名字、再赐个封号,给她找个新的母妃,抹去我在她生命中的全部印记。

    不过至少,天家帝姬是不会为人妾室的,也好。就这么结束了吧,霍宁会活下去、兄长会活下去,阿眉自会有人替我照顾着……我死了便死了吧,



    起了一阵微风,一片枝头传来的窸窣声过去之后,外面起了一阵嘈杂。数名宦官一道进了尚食局,叫出了许尚食:“你们尚食局有人往陛下的汤里下毒。”

    许尚食愕住:“怎会?晚宴的汤并非尚食局所做,大人必是弄错了……”

    那声音听得熟悉,我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在黑暗中又看不清他是谁。不过他是谁也不重要,是谁都一样。

    我信步走上前去,带着三分笑意徐徐道:“那道汤是我做的,毒也是我下的。莫要为难尚食。”

    走得近了,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我有一怔,他更是大惊:“宁……”

    我缓然微笑:“林大人,多日不见。”

    是林晋。

    “您怎么……”他错愕不已地滞在那里。我淡然颌首:“今时今日,何敢再当林大人一声‘您’啊?我就是要杀他,未成,是我命不好,大人不带我回去复命么?”

    他陡然回神,看了看跟在身后的数位宦官,自知毫无退路,亦帮不到我,狠一咬牙:“带她走。”



    时隔近两年,我再度踏入灯火辉煌的辉晟殿、踏上九阶。我清晰地听到两侧有些资历的宫嫔倒抽冷气的声音以及新宫嫔见状后面上的狐疑。

    我在离御座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目光瞟过他时不禁冷意无限,垂眸、下拜,却是连一个字都懒得讲。

    气氛凝滞须臾,我听到有小孩子的声音,犹豫着唤了一声:“母妃?”

    是元沂……他还记得我!

    我忽然觉得我不该这样出现在这里,不该让元沂见到。连头也不敢回,便听芷寒的声音从同一处传来:“长……长姐?”

    我以为我能平静地面对这一切,说自己该说的话、完成自己此生最后的一搏,可他们到底还是让我无法平静了。

    只觉得自己自私得很,以这样狼狈的方式出现在这里,为了救兄长和霍宁……却没有顾及芷寒和元沂。

    他们总要为此徒增烦扰了,元沂甚至会一辈子都记得是他的父皇杀了他的母妃……

    我心中一阵颤抖,几乎有了退却,犹豫这件事是否还要继续做下去。他……却忽然开了口:“真的是你。”

    毫无波澜的平静口吻,甚至听不出恼怒,我低着头,轻道了一声:“是。”

    “芷寒。”他略微抬高了声音,缓缓道,“你先带元沂回去休息。”

    “陛下……”芷寒踌躇着,艰难地恳求道,“长姐纵使有过,也求陛下……”

    他抬了抬眼:“退下。”

    芷寒话语滞住,应了一声“诺”,悄无声息的告退。犹听得元沂又唤了一声“母妃……”,我却连回头的勇气也没有。

    又是长久的安静,他似是在思索如何处置我才好。曾经无比熟悉的曼曼语声传入耳中,清凌凌地带着讥讽:“两年不见,宁婕妤胆子愈发大了,弑君的事也敢做。”

    是庄聆,静妃。

    周遭的新嫔妃们在听到她的话后一片恍悟的讶然,我冷然一笑,无话。

    她们要怎样的讥刺都无所谓了,我现在都不关心。我唯一迫切等待的,是他的发落。

    “旁人也都退下,先给母后问安去。”他轻轻道,“这事……朕来处理。”

    不由分说的口气,我一愣,一众宫嫔也是一愣。我自己都毫无辩驳地认了罪,当众发落不就是了?何必再兜个圈子。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8 12:2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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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皆尽退去,本就安静的辉晟殿里冷寂到空洞。宫人们也都识趣的退下,只剩下我和他在殿里,一坐一跪。

    我始终等着他发话,他却长久无话。不该是这样,我要弑君,当着众人的面要弑君,他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我全然不知他现在在想些什么。

    只觉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双膝都发了麻,忽见他起身走了过来。静静地等着,他却径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半步也未停的出了辉晟殿。

    究竟怎么回事?

    我原本的想法简单明了,弑君是死罪也是重罪,试菜的宦官出了事便会知道汤中有毒,他必定会查,然后传我来问话;我认了罪,就是一死,便可在死前“逼不得已”道出阿眉的存在,告诉他我在旧宫生下了她,托人交给了霍宁夫妇。如此,他最多是不信阿眉的身份,可以验亲,却不能怀疑我搭上性命做的事是为了救霍宁而演的一场戏。

    简单,却准、狠。

    我想过这些事会在哪些地方出岔子,比如那汤兴许呈不到他的桌上,或是他赐给旁人而毒死了别人。再不然,也许怡然会为了护我想办法找个人顶罪……

    这都有可能,如若发生了,顶不济就是再寻机会。这本就是个下策,我咬牙去做为的是能尽快有成效。

    可目下……大概会出岔子的地方半点岔子也没有出,一路顺风地走到了最后一步,却卡在了这最不该卡住的地方。

    他不是该杀了我么?留我一个人在辉晟殿是怎么一回事?

    殿外响起了轰鸣的雷声,沉重地不绝于耳,听着仿若整个天空都要砸下来似的。我犹自跪着,思索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猜测着他的心思。

    一声如同炸裂夜幕的巨响,继而大雨倾盆而下,在我身后不远的殿外下得酣畅淋漓。今晚果然是有这样一场大雨啊……我却不再确信明日是否是晴天。

    这才是绝望,我不知他的心思、不知他会怎样做、不知此计是否还能成,也不知接下来还能做什么。

    最可怕的便是他晚些时候差人来赐我一死,我一命呜呼,却再见不到他,说不了那些至关重要的话。

    心中一阵恐惧。

    身后响起脚步声,细细碎碎,不像他的脚步声,应该是宦官。难不成真是那样,这是来赐死我的?

    我没有勇气回头,只觉无力得不堪承受。

    “这个……”来人在我身后站定,犹豫着些什么,俄而道,“嗯……晏娘子……您回去吧。”

    什么?我讶然回头看向他,他手里执着的油纸伞仍滴着谁,一滴一滴流在地毯上晕开。见我回头,他重复了一遍道,“您回去吧……”他又一番犹豫,继道,“我回去复命了。”

    原是犹豫称呼与自称。

    他不再多耽搁的浅浅一揖,转身走了。我怔了一怔,猛地站起来,耐不住膝上一软,一边伸手去揉着一边急唤道:“大人慢着!”

    他转过身,规规矩矩地躬身道:“娘子有事?”

    “陛下到底什么意思?”我颤颤巍巍地走向他,“回去?”

    他低应道:“是,陛下是这么说的。至于到底什么意思……我就不知了,娘子别抗旨就是。”他说着抬了抬眼皮,“再者,您也不能总在这辉晟殿里待着……”

    他言罢再度一揖,一边撑伞一边走了出去。



    回去?尚食局么?

    我望着在乌云遮蔽下一片黑暗的天幕,站在殿门口的长阶之下无比踌躇。雨越下越大,全然没有停的意思。不由得站在屋檐下不敢往外迈,细细一想又不禁笑自己矫情:死都不怕了,还怕淋雨么?

    一步步走下去,还未走完长阶,身上就已经淋透了。雨水带来的寒意往骨子里浸着,又湿又冷。手里没有宫灯,天上也没有月光,道路一片漆黑,若不是对宫道走向早已烂熟于心,我大约会迷路在这九重宫阙之中。

    雨水不断地淋下来,狠狠砸在脸上、身上,心中说不清的烦乱让我连挡也懒得挡。他到底想干什么?弑君的大罪,没听说过特赦的。何况我还本就是他不喜的人。

    辉晟殿前的广场真大,走了这许久才走到尽头。走出一道大门,拐了个弯继续往尚食局走。身后有急促地靴子踩在雨水中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叫我。转过头,依稀看见两名宦官撑着伞追过来,我停下脚,在雨中站定看着他们。

    “晏娘子。”他们赶上来,在我面前停住脚步,跑得气息有些不稳,喘着气缓着,俄而向我道,“陛下传。”

    陛下传。我心中一喜,低低福道:“有劳了。”

    他们举伞遮住我,一路不作声地往回走,绕过辉晟殿又走过广盛殿,成舒殿终于呈现在我眼前。我的心速不觉间快了起来,他们却没有带我进去,而是从侧旁绕了过去,到了成舒殿后。

    成舒殿后有一大片宫室住着御前的宫人们,他们带着我在一间房门前站定,推开门躬身道:“陛下说今日雨大,娘子先不必冒雨回去了,且先住下。”

    我抬头瞧了一瞧,这是我做尚仪时的住处。

    心中再度起了同样的疑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却知问他们也没用,必是和方才那宦官同样的答案。只得颌首道:“多谢大人。”

    他又道:“娘子客气。若有什么需要的,知会一声便是,我们在这儿候着。”

    “这么大的雨……”我打量着他们因为追我而有些湿了的衣袍,含歉笑道,“这屋子是有间书房的,两位大人不妨进来坐坐。为我一个将死之人淋雨,多不值得?”

    他们互相看了一看,又望了一望这丝毫不见小的大雨,笑应道:“多谢娘子。”

    他们在书房坐着,我在卧房内坐着,寂静无声。心里仍在不停的想着今日之事,思绪飞转间连身上被淋透都忘了。回过神时,衣服都好像干了一半了,只觉困顿不已,既顾不上更衣也不愿劳他们再去给我取衣服,便在榻上躺下,望着床栏上的雕镂发愣。

    不知不觉地睡过去,觉得头重脚轻。明明心里装着万千心事,却意外地什么梦也没有做,一直到次日天明。

    嗓子有些沙沙发哑,头也有些痛,大约是因为受了凉。我抬手抚了抚额头,还好,并不热。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送了茶水进来,我下榻倒了一杯来喝。温热的茶水流过喉咙时带过一阵发硌的痛感,蹙了蹙眉强咽下去,又灌了一杯。

    身体舒服了几分,打开门,穿过前厅往书房瞧了一瞧,昨日那两个宦官已不在了。再推开大门,两个宫女在外一福,嚇了我一跳。

    “娘子安。”其中一人道,抬眸打量我一眼便蹙起了眉头,“娘子气色不好……可要请医女来么?”

    我摇头:“不用……”嗓子哑极了,就像是枯树枝刮在地上的声音,我轻咳了一声,续道,“受凉罢了,我多喝些水就是了。”

    她颌首,又道:“娘子可要沐浴更衣么?”

    这才想起昨夜淋了雨也不曾换过衣服,多半就是因此才受的凉,遂点一点头:“有劳了。”

    她又一福,转身去准备,留下另一人在门口不声不响。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离开不了这个房间了。

    我也听出她在言语间称我为“娘子”,却尽量避免着自称,她必是和我一样正拿不准宏晅的心思,如何称呼也不合适。

    回到房里坐下等着,她们在侧间备好水后过来叩了叩门。我独自进去,将她们都挡在了外面。

    热气氤氲,我觉得脑袋带着隐隐的疼痛一阵阵发着胀,心里太乱了,半点头绪也没有。过去一夜了,他态度不明,好像没有要杀我的意思,但现在是怎么回事?软禁么?

    长吁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尽快洗完了出来,换上她们提前备好的干净衣裙,独自又回了卧房。

    他总不能这样把我关一辈子……

    我思索着,只觉他大概会来,又实在想不通为何。弑君之人不赶紧赐死了等什么?难不成竟还觉得我背后有人指使要查个究竟么?

    那倒是找人来审啊!



    有宫人送了饭菜和驱寒的药来,我本没胃口去动,转念一想反正命不久矣,何必在最后几天再委屈自己?便毫不犹豫地大大方方去吃,胃口一开果然格外舒服。

    元沂有芷寒,阿眉有朵颀照顾着,霍宁的事不急于这几天——只要我还有机会见到宏晅,就总能找到机会激怒他然后跟他说。突然觉得一身轻,在生命的最后几日暂不用烦心实是一桩美事。

    晚上睡前,那宫女却端了碗药进来,搁在桌上,朝我欠身道:“陛下说娘子时常睡不好,这是安神的药,娘子喝了早些睡吧。”

    我蹙起眉头,“哦”了一声,她不多话地离开。我冷眼看了那药碗一眼,未动。

    这一夜果真是睡得不好,心里很静却清醒得很,几乎是睁着眼发愣到阳光映入窗棂。

    起身开门,门外的宫女换了两个,同样是朝我一福然后打量我一番,其中一人说:“娘子睡得不好?”

    我笑了笑:“睡不着。”

    “昨晚……她们不是送了药来。”她犹豫着我,我答得却爽利:“是药三分毒,懒得喝。”

    二人诧异地相互一望,交换了个眼神,想了一想问我:“娘子现在用早膳么?”

    我点头浅笑:“好,多谢。”

    她们很快端了早膳来,菜式不多,却样样都是我爱吃的,我看了一看,笑问她们:“宫正吩咐的么?”

    其中一人福身答说:“不是,是陛下。”

    我挑了挑眉头,由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是以早餐未动,她们端出去时犯了嘀咕。午膳晚膳便正常了,没什么我不爱吃的,也没有我很爱吃的,安心用。

    一连几天,我半点也没委屈了自己,但送进来的吃穿物什只要与他有半分关系我便连碰也不碰。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不是谋划也不是算计,更不是怕他下毒,只是不愿接受。

    又过一日,我照常未动那安神的汤药,照常睡得不好。到了清晨才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却觉没过多久就被人吵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门由“笃笃”地响着。

    “是谁?”我紧皱的眉头问了一声。没有答话,敲门的响声也停了下来。疲惫地翻了个身想继续睡,那门声却又响了起来。

    不耐地坐起身,揉着眼去开门,无比烦躁地想要同外头的人争吵两句,开门的瞬间却把所有的话狠狠噎住。

    一时愣没能回过神。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负手看着我,看了一会儿,我倏然回过神来,面上一冷间俯身要见礼。他拦住我,抬眼看了看床榻问:“还在睡?”

    我点头:“是。”

    他沉默一阵,又说:“那你……接着睡。”

    “陛下有事?”我淡淡道,语调毫无起落,已是习惯地冷然。

    他一时无声。我侧过身往门边退开一步:“陛下请。”

    他似有一瞬迟疑,还是走进房中,四下看了看,问我:“这几日……还好?”

    我不答。我忽然发现我竟已如此抵触同他相处了,连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他转过头来,睇视我良久,短短一叹:“算了,不扰你了。”

    “陛下要我的命就请趁早吧。”他提步离开间我脱口而出,话语生硬不已,顿了一顿,一笑又说,“何必这么拖着?我累,陛下心里也不舒坦吧?”

    他止步须臾,道:“想太多了。”

    “是陛下想太多了。”我轻曼地笑着,“陛下不必担心我背后还有人指使,晏家从前因为朝中之事落的罪,我此生不会和人勾结参与这些个事。”

    “朕知道。”他一叹,又说,“你恨朕到这个地步么?”

    我不禁沁出轻笑,反问他:“不该么?陛下不是同样也恨我到这个地步?”

    他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退了不少东西回成舒殿。”

    我冷笑:“是,我用不上。”

    “以后不来碍你的眼。但你若需要什么,开口就是。”

    我要阿眉……这个念头在听了他这句话后猛地腾起。阿眉,我和她分别有一个多月了,我压制着不许自己去想她。

    怎么能不想。每次想到,心里都是一阵如针刺般的疼痛。

    不该是这样,阿眉不该离开我,她本该是宫里的帝姬;即便是我出宫后生下,她也该一直和我在一起,更有兄长、霍宁、朵颀一起疼她……

    今日这般,都因他而起。若他没有废了我,今日不会如此;若他没有动霍宁,今日亦不会如此。我已离开过儿子一次,这次又离开了女儿。

    都是因为他……



    我琢磨着要不要此时告诉他阿眉的事,也算顺水推舟。思虑再三却觉还是牵强,并不保险。强自忍下这份心思,只平淡地告诉他,“没什么需要的,心都死了,陛下觉得我还会有所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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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他的这一次相见让我的心思愈加烦乱,愈加不知该如何是好。当晚又是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才勉强入睡,晨起时头昏脑涨、浑身酸痛不已。

    还是病了,医女说是之前有寒气积郁在体内,故而这一病当真如山倒。在这么个节骨眼上,偏偏遇上这种事,发烧发到神志不清,什么也琢磨不了。

    迷迷糊糊地喝下药去,昏昏沉沉地入睡,不知道睡了多久,好似听到婴孩啼哭,是阿眉么?她睡得不好?还是饿了?我伸手摸索着,有又一瞬的清醒,让我告诉自己这里并不是霍府。

    额上一凉,应是用凉水浸过的帕子敷了上去,有人在我耳边说着什么,却夹杂在一阵阵耳鸣中听不清楚。

    我真怕就这么病死了。我若这么死了,兄长还是要带人劫狱,我曾梦到的那一切也许还会成真……我们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

    兄长……莫要妄动,将军不会有事,你且和朵颀一起照顾着阿眉……

    保证阿眉无事,让我做什么我都做得出,一定要保证阿眉无事……

    阿眉,阿眉……我在她的咯咯笑声中沉睡过去,一个又一个梦连贯着涌出,每一个梦里都是她。

    我不该离开她。是我咎由自取,才致如今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再醒来时,是深夜了。睁眼觉出身上压着厚厚的被子,身上湿腻腻地逼出了一身汗,几乎连衣服都浸透了。神思却是清晰了过来,该是烧退了。

    屋里很黑,一支蜡烛也没有留。我坐起来缓了一缓,不知她们把蜡烛收在了哪里也没法去点。披了件衣服推门出去,抬头望了一望,天还是阴的。

    都说“守得云开见月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云开。

    在廊下的台阶上坐下,希望能在这宁静的夜色中理清思绪寻个出路。过了一会儿,有人温声说:“这么坐着……小心再受凉了。”

    我浑身霎觉一悚。

    起身要下拜,他却握住了我的胳膊:“进去坐着吧。”

    怡然点了灯,并不很亮,幽幽暗暗的光线照着屋子。他凝睇着我笑了一笑:“还是老样子,动不动就生病。”

    “嗯。”我垂着首应了一声。

    他不再说话,垂眸微蹙着眉头,仿佛在思量着什么。过了须臾,他缓缓问我:“阿眉是谁?”

    什么?!

    我猛抽了一口冷气,惊讶不已地看向他,他不该知道她。

    “你烧得说胡话,一直在叫这个名字,是谁?”

    我的思绪反倒平复了。原来他并未暗中去打听什么,只是从我口中听到的。我嘴角牵起一弧笑意,虽知自己现在面色大概苍白着,仍竭力让这笑意显得鬼魅:“阿眉么?那是我的女儿。”

    他的身形狠狠一震,怔然凝视着我满是不可置信,我欣赏了他震惊的神色良久,才听到他说:“你说什么?”

    “我说阿眉是我的女儿。”我笑意更添了几分,与他对视着一字字道,“是我在煜都旧宫生下的,现在一岁多了,陛下以为如何呢?”

    “她在哪儿!”他的神色陡然乱了,厉声喝问。我犹是一声轻笑,带着发自内心地快意冷冷道:“我把她交给别人照顾了,陛下不配知道。不仅如此,陛下您还在亲手毁她的一辈子。”

    他一阵错愕,茫然地看着我,我徐徐地笑着,似乎对阿眉毫不在乎,在乎的只是对他的报复一般:“我给她找了个好人家,家境殷实重义气,又是数得上的朝中大员……我心说我没本事照顾好她,让她这样过一辈子也好,不过陛下您……显是没给她这个机会。你正亲手毁了这一户人家,还是足以诛九族的罪名。”

    “你……”他的声音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激动愤怒还是慌张,“他们知道她是朕的女儿吗?”

    “自然。”我抿唇而笑,“陛下放心,他们不会拿她做要挟的。不过等陛下除掉他们之后,阿眉的处境会如何我就左右不了了。”我笑睇着他,玩味着轻缓道,“陛下您把我贬为宫婢,没准儿也会对您的女儿做同样的事?”

    “晏然!”他蓦然击案,惊怒交加地质问我,“你怎么能……她是你的女儿!”

    “是,她是我的女儿。”我敛去笑意,口气寒如薄冰,“我当然爱她,我也想疼她,但陛下您不给我这个机会。再者……我又多爱她就有多恨陛下,让陛下您悔恨,我也算不枉此生。”

    他呼吸窒住,狠狠瞪视我半晌,终是拂袖离去。

    我就不信他不去查阿眉的下落,也不难查到。但凡查到了,霍宁是忠是奸自有论断。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应是不会将阿眉交给我了。宫里的嫔妃那么多,给她找个养母何其容易。那么她回宫之日,就是我自尽之时。



    他一连半个月没有来见我,我的心却格外地平静下来。因为从御前宫人口中打听些朝中之事并不算难。

    他们说,骠骑将军官复原职,已然无事了。

    又过几日,我听怡然说他遣了太医、医女去霍府,该是去验明阿眉的身份的。怡然侧倚在我的榻上,笑盈盈说:“接个帝姬回来,姐姐的日子要好过了。皇次子说不准也要还回来。”

    我无声摇头。她想得太容易了,我和宏晅之间的隔阂早就消不开了,她也不知我在十数日前对他表露过怎样的恨意。

    “等他们回来,你帮我求陛下让我见阿眉一面吧。”我淡淡道。就算横竖是一死了,我也总要再看看她。



    是以傍晚时分,宫娥抱着阿眉来了,同来的还有梨娘。我紧张了这么久,乍然见了还是说不出的心情。阿眉明显又长大了许多,嫩嫩的小脸面色红润,一见我就伸出小手,要从梨娘怀里挣出来:“娘抱。”

    我的泪水几乎要涌出来,忙伸手接过她紧紧搂在怀里,她也搂着我,下巴搁在我肩上,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动静。我一看,居然是睡着了。

    “娘子走后,她一直哭闹不止,哄了好多天才哄好。”梨娘叹息着说,“昨日接了圣旨,告诉她今天能见到娘子了,她竟是一夜没睡。难为她年纪这样小就这么懂事。”

    我抱着她倚到榻上,不愿将她放下,就让她在我怀里睡着。她睡得很甜也很沉,小脸靠在我的怀里,羽睫轻轻覆着。

    “她长大一定很漂亮。”我衔笑说。梨娘应道:“自然,定是如娘子一般。又是皇家帝姬,日后好日子长着呢。都说宫闱深深,娘子有她陪着也不会寂寞。”

    我拍了拍她,轻轻对梨娘说:“梨姐姐,这孩子日后……恐怕还是要劳烦你。”她略有讶意,我苦声一笑,“有些事,说不清楚。但这孩子陛下只怕是容不得我带,可能不几日就要交给旁的嫔妃去。梨姐姐日后多操心,等她长大了,也就该忘了我了,梨姐姐也不必告诉她。”

    梨娘越听越诧异,愕然问道:“生母还在,怎的好把还自己交给别人去?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什么道理不道理的,也不是我说了算。”我颌了颌首,疲惫道,“我陪一陪她,梨姐姐也先去休息吧……”

    梨娘带着疑惑和悲戚朝我福了一福,阖上房门走了。屋里只剩下我和阿眉。我把她放在榻上,自己也侧躺下来揽着她,她好像察觉得到我的方位,本是平躺着,忽地翻了个身面朝着我。我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浅浅笑着:“阿眉……过几天,你可能就要有个母妃了。不是娘,是母妃。你是帝姬,她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乖乖听话,好好的长大……”说着说着,泪水就弥漫开来。她还这么小,离开我月余就会哭闹不止,如何受得了永别……

    天家,一直是这个样子吧。由不得我也由不得她。

    “阿眉,别怪娘,娘是为了救你霍叔叔……就是阿桓的爹。他是位将军,他和他的妻子都对娘有恩,娘不能看着他死……日后还会有人疼你的,霍夫人也会时常进宫来看你,不过她日后能不能做你的婆婆……也不是娘能说了算的了。”

    只觉得有无数地话想对她说,明知她睡得沉沉听不到什么,还是想把这些都说给她听。因为这大概是我能对她说的最后的话了。和想说的话一样,眼泪也停都停不住,直到哭得哭不动了、也说不动了,扯了被子过来盖上,与她一同睡着。

    真是心安,这是月余来都不曾体会过的心安,大概是今生的最后一次了。

    感觉阿眉在我怀里动了一动,我睁开眼,她已经自己坐了起来,小手揉着眼睛。我一板脸,拿开她的手:“说了不许揉眼睛。”

    她乖乖放下手,看一看我:“娘哭了……”

    我心里微颤,一壁去擦着泪痕一壁道:“没有,这两天眼睛不太舒服……所以叫你不许揉眼睛!”

    “阿眉知道了……”她撅了撅嘴,细声细气道,又说,“那是谁?”

    我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身子一紧。

    他倒未有察觉,信步走过来逗着阿眉:“阿眉,叫父皇。”



    阿眉大睁着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我,有些怯意地缩到了我的怀里。

    他蹙了蹙眉,伸手要抱她,阿眉躲得更厉害了,就是不肯让他碰,我搂着阿眉不言不语,他在榻边坐下,笑睇我半晌,俄而道:“兜这么个大圈子,原来是为了霍宁?”

    我一窒。

    他想了想,点头道:“嗯,俗话说一孕傻三年,你这是第二年?”

    我皱眉看向他:“陛下什么意思?”

    “想这样的法子救霍宁,你信不信朕杀了他?”他淡看着我,带着三分笑意轻然道,“拿阿眉做棋子以证他没反心?晏然,你是比朕想得傻多了还是当真有心让朕杀了他让阿眉日后没好日子过来报复朕?”

    他一声嗤笑:“你没这本事就别淌朝堂这滩浑水,淹死了自己还害了别人。”

    我回看着他,强自生硬顶道:“我不明白陛下在说什么,也从来对朝堂上的事没兴趣。”

    “是么?”他抬了抬眸,“那朕能不能因为霍宁扣着帝姬而不报治他死罪?”

    “你……”我愕住,竟是忘了这最重要的一道。身陷囫囵不已皇裔为要挟是可证明他无反心,而明知阿眉是皇裔却不报本就是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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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瞎想。”他一抬手,“要杀霍宁早杀了,不用放他回去再多道麻烦。”他蹙着眉头看着我,“朝中互相弹劾是常事,无风起浪的闹得不厉害压一压了事,闹得厉害了查一查堵堵那帮文官的事也就了了,你添什么乱?朕没那么昏庸……也没你这么笨。”

    “……”

    “你当朕是听他们说办谁就办谁的么?朕自有自己的法子去了解谁是怎样的人。”言外之意,他自有办法知道这些个武将的动向,旁人的弹劾不过是一听。他说着睇了阿眉一眼:“倒也不错,不然朕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阿眉?”

    我紧搂着阿眉不愿松开,漠然道:“我是为了我兄长的命。事以至此,陛下想如何?”

    他觑了觑我,反问:“你想如何?”

    我不吭声。

    “你若没想法,朕就下旨册封了。让礼部给阿眉拟个封号,你么……”他想了一想,“九嫔的位子现在倒是都还空着。”

    我诧然,在知悉我对他有那样的恨意之后,他竟还能容得下我?还让我自己带阿眉?我还以为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赐个速死然后挑我荐的人给阿眉做养母。这到底是个惊喜……思量片刻,点头应下:“好。”

    他又说:“还住簌渊宫?”

    “随意。”

    “协理六宫之权你要不要?”

    我抬了抬眼:“听陛下的。”

    他一声轻笑:“答应得这么爽快,是为了阿眉?”

    我淡看着他:“是,全是为了阿眉。陛下想留我我走不了,但……这一出戏是假的,我对陛下的恨却全是真的。”

    这都是实话。我对他的恨都是真的,两年来被我压制下来却到底不曾淡去。我以为我可以释怀,再见到他时才知根本不能。我瞥了他一眼:“陛下肯容下我,不是也因为阿眉?”

    他不说话了,我也不再开口。阿眉犹缩在我怀里,不安地轻唤了一声:“娘……”

    半晌,他轻轻说:“不是因为阿眉。”

    我看向他,许是因为屋内光线昏暗的关系,他的面色也显得格外黯沉:“不是因为阿眉。不知道有阿眉时……朕就想让你留下。”

    我不觉冷笑出了声:“陛下觉得我会信这样的话么?”

    他静静注视着我,看得我只觉心头被什么东西一压,他苦笑说:“是,前些日子朕没说,因为不知道怎么同你开口。所以现在……朕也不知该怎么让你信了。”

    就当是真的,至少他没赐死我,且把我一直扣在这儿。

    “朕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你出现在辉晟殿那天,朕觉得是天赐的机会。”他哑笑了一声,“朕当时心里就在盘算,怎么把下毒这事压下去。可你那么傻,当众就承认了,堵得朕没话说。”

    “好一阵子,朕都在想你得是傻到了什么地步——御前试菜的规矩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为什么会用这样的法子下毒。”他顿了一顿,“直到朕知道了这两年的过往。”

    我长长一叹,叫了宫人进来,让她们去请梨娘来。我哄着阿眉,让她先随梨娘去。有些话,我要同宏晅说清楚,但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这孩子太懂事,我不愿让她明白这些。

    “是陛下您亲自废了我。”我直视着他说,他点头:“是,但朕有朕的苦衷。”

    “您大可以赐我一死,您答应过不让我进冷宫!”我有些激动起来,忿然道,“您以为为奴的日子会比在冷宫好过么!”

    “所以朕让霍宁去找你兄长!”

    “那是后来的事!”我怒驳道,“我知道您下了密旨找兄长的下落,但那是后来的事!您不还是要我在煜都旧宫熬完一年半再走么!”

    他定定地看着我,少顷淡泊道:“那不是后来的事。”

    我微怔,等着他继续说。

    “那是之前的事。在你离宫之前,霍宁就找到了你兄长,让他劫走了你。”他勉强笑了笑,“后来再差人找他,是朕想知道他把你带去哪儿了——朕怕直接下旨找你会让你遭不测。”

    合着他早就知道我不在旧宫……

    “晏然……”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的手却仍旧冰冷不已,他说,“你可以不信,你可以接着恨,但是……就当是为了阿眉,你好好留下。”

    “好好”留下,他是指像先前一样?我默然以对。

    “若不然……”他淡淡笑起来,“霍宁奉旨找你兄长,却把你们藏在自己府里,这个罪朕问定了。”

    “两年未见,陛下真是愈发小人了。”我讽刺地笑着,“陛下,有了这两年在,您以为能留得住我的人、还能留得住我的心么?我对陛下的心早就死了,根本回不去了。我自会好好照顾阿眉,但陛下若觉得我还能如当年那般和陛下相处,陛下未免把事情想得太好了。”

    他一阵安静,而后是一声叹息。我冷然又道:“所以,九嫔的位子陛下能省则省了吧——所谓树大招风,我即便留下,也只想带着阿眉过安生日子,就和顺姐姐一样。旁的那些斗争,我无心也无力再去理会了。”

    “听这意思……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朕了?”他睇视着我,眼中有隐隐的不舍与期待。我涔涔一笑:“何谈原谅与否?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不巧,我心死了。”



    他在一声沉重的叹息后离去,我一个人在屋里子静坐良久。我知道这一番话是自私的,我拿准了即便我对他处处拒绝他也不会薄待了阿眉——他从来不会亏了子女,所以我才敢说出这样的话。

    确是没有办法原谅他的。婉转承欢,我做不来。

    过了许久,门被敲响了,怡然在外试着问道:“姐姐……我能进来么?”

    我走过去开门。怡然打量着我:“姐姐和陛下……吵架了?”

    “没什么可吵的,我只是说清了我该说的。”我答了她这一句话,又狠狠地关上了门。我不希望有人在这个时候来劝我,从前我与他也出现过类似的隔阂,总会在他或是旁人的劝解中心软。这次,不能了……

    “姐姐……”怡然在外低低道,“姐姐何必……这样对姐姐无益,对小帝姬也不好。”

    “我知道他不会让阿眉吃亏。”我隔着门回道,“至于我,早对他没心思了,在宫里怎么过不是一样?有益无益有什么可在乎的?”

    “姐姐!”怡然的声音听着有些急,在外说,“姐姐不知道……这两年,陛下一直很想姐姐,根本没有怪姐姐的意思。”

    “想又如何?不也过得好好的,还添了一双儿女。”我说着忍不住冷笑出声,淡问她,“他可知这两年我是怎么过的?我心里有多苦?”

    “姐姐……”怡然有些败阵的意思,唤了一声之后半晌再说不出话。我便问她:“是陛下让你来做说客的对不对?”

    她呢喃着应道:“是……”

    “那你也不必为难。”我微微一笑,口气缓和几分,对她说,“你只回去告诉他,我曾说过他对我的好我承受不起,这两年来更觉如此,今日听闻真相此想法更笃……告诉他,要册封便册封,但求他拿我当个寻常嫔妃就是了,让我在宫里平平静静地过下去,不用为了这独一份的待遇遭受这独一份的心惊与耻辱——这些话我昔年都同他说过,他会明白。”

    当时是怎样的事?是岳凌夏屡屡算计我,他终于同我表明了心迹。我却是半分轻松也没有,只觉得自己也是他棋盘上的一颗子,和他的朝堂、他的势力权衡着,不知不觉完成他的大事,却无人顾及我是否心累。

    如今更觉如此。原来连兄长劫我那一步都在他的算计里,我半分不知情,带着对他的恨煎熬了两年有余,真是可怕……

    我不敢去想,如果有一天,我这颗棋子与他的大棋起了冲突,他会弃谁。呵……必定不会废那样的心力保我。既然如此,倒不如离他远一点,反倒图得自己安宁。宫里纵使跟红踩白,纵使无宠的日子不好过,也比那样的心惊舒服多了。



    他在片刻后再次来到我的房中,推门而入,衣袍夹风:“你到底要朕怎么做?”

    我平静地说:“我已经和怡然说得很清楚了。”

    “朕是说,你要朕怎么说你才能不再怨朕!”他薄怒道,显是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陛下……”我叹息疲惫,“您何必为我废这个神?您其实从来没有真的在意过我吧……”

    他怔然看着我。我幽幽道:“我也是刚刚才意识到这些……陛下,您是在一直试着护我、或者用您自己的方式护我。但……您从来没有在意过我到底想要什么、在乎什么。您觉得您护了我,丝毫没有在意过我到底心事如何。这份好我不仅承受不起,也觉得可笑。我知道您当年受了赵大人的嘱托照顾我,这曾是您的一份责任……但这份责任可以过去了,如今的我自己可以活得下去,您大可不必再为此上心了。”

    从我七岁、他十二岁开始,这种保护就时时都在,于他于我,大概都已是一种习惯。他听得失神,我浅笑续言说:“陛下,您从来不知道,您的这种所谓保护已经伤了我一次又一次。我受不起了,我怕再有一次,我会忍不住了结了自己的命,连阿眉也照顾不了。”我走近他,这是这些天来我们离得最近的一次,我缓缓告诉他,“所以,求您放我一马,也放您自己一马。”我凝视着他,郑重地拜了下去,“臣妾多谢陛下。”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8 12:23:35
正文 166

    他没有给我明确的答复,许是默认了。两日后,我受封正三品充容,仍居簌渊宫。正三品,也是不低的位子,比起九嫔却要低调得多了。虽是半品之差,但正三品尤在二十七世妇之列,要晋到九嫔上总不那么容易。

    离开了这些日子所住的这一方小屋,我才知道许多宫中的事。原来簌渊宫早在我离宫当日就封了宫,两日前才又开宫打扫,又命从前随居的宫嫔迁回来——其实只有冯云安和沈语歆了,芷寒晋了贵姬,自己也是一宫之主了。

    怡然一再劝我还是不要同宏晅闹僵了好,毕竟……这是他的后宫。

    我则告诉他:“我心里的恨只是一方面罢了,我看得出他对我有愧,他有这份愧在,才更加不会亏待阿眉,这可比时有时无的圣宠要安稳多了。”



    冯云安和沈语歆这两年都未再晋位,犹是一个宣仪一个才人。我着人去知会了她们今日不必来见,来日方长。

    宫人基本都是新来的,不过宏晅将云溪、诗染还有林晋赐了回来。林晋见了我直擦冷汗,笑道:“娘娘这是哪出?那日在尚食局乍然见到娘娘,吓得臣恨不能替娘娘顶罪。”

    “那是我失策。”我颌首笑了一笑,“不过那事……究竟怎么了的?”

    林晋欠身道:“陛下赐死了许尚食和陆才人。”

    我一愣:“怎么回事?”

    “这二人是沾亲的。”他叹息道,“总之……现在六宫上下都知陆才人为了除您,差人往陛下的汤里下了毒,又让许尚食推您去顶罪。”

    竟是这么个收场?我错愕不已:“这么一套说辞,如何叫人信服?”

    “服不服的……陛下这么说了,旁人也只能信。”他躬身低眉道,“重要的是现下人人都知道陛下对您的那份儿心思,还有……您是皇次子和齐眉帝姬的母亲。”

    阿眉,我以为宏晅会让礼部给她重新拟个封号,没想到他摆手说:“不碍的,齐眉这名字挺好,拿来当封号就是了,皇后不会多心。”

    举案齐眉,拿这样两个字当封号,他是摆明了要做给六宫看么?我懒得争执地不加理睬。

    诗染撇嘴道:“陛下对娘娘的那份儿心思?能是什么心思!婉然当年把娘娘害成那样还不是在宫里过得顺风顺水,谁也动她不得。”

    这也是我与宏晅的一个隔阂所在,当年如不是她,我不至于被废黜,可她却在宫里过得这样风光,我又如何相信他还是在意我的?

    当下嗔了诗染一眼,淡淡道:“林晋学得稳重,你倒是胆子愈发大了,陛下的心思也敢议论,再胡说回御前去!”

    诗染连忙福身认错:“娘娘恕罪,奴婢再不多嘴了。不过是瞧着她那个样子心里憋屈,想挑她的错处又挑不出。”

    听她这么说,可见婉然这两年虽则看着风光,实际上也没少被御前这几位找麻烦。但数算起来,最大的麻烦应该也大不过我如今回来了。不论我与宏晅如何,都势必是要除她的。

    云溪在旁稳稳一福,静静道:“娘娘,陛下有吩咐……您这次受封是他强要封的,诸多杂事尚未处理。但不论谁问起来,您都不必理会,只差人禀去成舒殿便是……”

    我淡睨着她:“这话陛下跟六宫也说了吧?就不必跟本宫说了,本宫没心思去体谅他那份心,早已说清楚了。”

    三人无话一瞬,相互一望,各自行礼告退。梨娘抱着阿眉进来,苦笑一叹:“从前看不出她有这样的倔脾气,无论如何就是不跟陛下亲近。刚从成舒殿回来,陛下正气着呢,又不能怎么样。”

    我抱过阿眉,清冷笑着:“不亲近就不亲近呗,我还不是跟元沂分开了两年?这份苦我怎么忍下来的,他也该尝尝。”

    这话说得毫不恭敬,梨娘讪讪地不敢接口,我又道:“日后若是阿眉不肯去,就直接回了成舒殿去,免得弄得阿眉天天不高兴,连饭也不好好吃。”

    梨娘犹豫着应了一声“诺”,我睨了她一眼,解释道:“别觉得我自私,阿眉是他女儿,总与他生分着他会不高兴,但若根本不肯见他,他只会内疚更深,更不会委屈了阿眉。”

    梨娘这才有了点笑意,又一福道:“知道了,按娘娘说的办。”

    是以接下来两天成舒殿的宫女来说要阿眉去,阿眉都倔强地小脑袋一扭,看着我坚定道:“我不去!”

    我便看向来人,淡淡地让她们回去。

    她们也不好硬抢,阴着脸回去复命。

    当晚宏晅在我册封后第一次踏足了簌渊宫,我依礼规规矩矩拜见:“陛下大安。”

    “免了。”他静静看着我,俄而问道,“充容,朕的帝姬呢?”

    我侧过头去,阿眉正在案前跟笔墨纸砚玩得开心,他走过去坐在她身旁,笑道:“阿眉……”

    阿眉抬眼看了看他,安静地不理不睬,继续摆弄手里的一支狼毫。

    其实我也很奇怪阿眉为何会对他如此生分。这孩子自小到大都是爱与人相处的,莫说与兄长、霍宁、朵颀处得不错,和霍府的下人们也从不认生。独独是他——她的亲生父亲,她抵触到一种连我也觉得诧异的地步。

    “阿眉。”他又唤了一声,伸手要抱她,双手刚伸到她腋下,就被她极不留情地甩着胳膊打开,“走开!不要你抱!”

    他蹙起眉头,不再多烦她,走过来坐到我面前,我低头绣着一块帕子不看他:“陛下有事?”

    “晏然……”他口气无奈,思忖着语重心长道,“你可以恨朕,但你不能让阿眉也……”

    “臣妾什么也没说。”我断然道。抬起头与他对视着,毫无隐瞒地说,“真的。臣妾晓得轻重,纵使臣妾和陛下之间的心结解不开,也不会教女儿去和做父亲的生分。”

    “……”他话语停住,神色间有几分不信,“那为何……”

    “不知道。”我复又低下头,一针一针继续绣着。他干坐了一会儿,伸过手来要把我手里的针线拿走。

    我不给他,他就不作声地生抢。我松开手,眉眼低垂道:“臣妾明日该去向皇后娘娘晨省了,陛下若没别的事,臣妾先休息了。”

    阿眉一听,很机灵地放下手中的玩弄着的文房四宝,快步跑过来爬到榻上:“阿眉跟娘睡!”

    仍视宏晅为无物。

    宏晅瞅了瞅她,很不甘心地含笑又问一句:“跟父皇回成舒殿好不好?”

    阿眉鼓着嘴瞪他一眼,拽着我的手奶声奶气道:“娘睡觉。”

    宏晅沉一叹,起身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将阿眉搂在怀里哄着轻问她为什么不喜欢宏晅。她明眸大睁地望一望我,然后认真说:“因为娘不喜欢……”

    我愕住。我从未跟她说过我不喜欢他,也没有提过我们之间的任何事,但小孩子的感觉总是很准……当初元沂也总能察觉出我是否与宏晅有了矛盾。

    “娘没不喜欢他。”我笑笑说,“再说,他是你父皇……就是你爹,你怎么能不理他?”

    阿眉撅一撅嘴:“娘就是不喜欢他。”

    这小人精……

    我手指在她鼻子上一点:“快睡了,明天跟娘去见皇后去。”



    这是心情最复杂的一次晨省,即便是当年初封琼章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复杂。因为当年,宫中嫔妃我都是认识的,如今却有近半嫔妃是今年刚入宫的,连见也不曾见过。于她们而言,我大抵就像个惑主的妖妃,一朝得幸占尽宠爱,遭了废黜后又回宫复位,还带了个女儿。

    如果能不见她们,我是不想见的。早听闻皇后娘娘近几个月都身子不爽,一众嫔妃都是每日早上到长秋宫门口叩个头就各自告退,到了宫门口却见几个宫人正往里迎着人,为首的正是蓝菊。

    我朝她一福,衔笑道:“两载不见,女官还是老样子。”

    蓝菊转过头,连忙回以一福,笑说:“娘娘谬赞,娘娘才是容颜未改、一如当年。”她伸手向殿内一引,“皇后娘娘知道娘娘今日要来拜见,这才请了宫嫔们进去一起见见娘娘。不过皇后娘娘近日身子弱,许是会晚些来,娘娘不妨先去叙叙旧。”

    我浅浅颌首:“多谢女官。”



    踏入殿中,果真是泰半嫔妃都不认得。皇后不在,琳仪夫人与静妃也都尚未到。芷寒一见我来,便疾步过来拉住我,红着眼眶说:“都受封三日了,长姐干什么不见我……”

    这三天里,我谁也没见,吩咐了宫人将所有来拜访的、道喜的皆尽挡在外头。我歉然握住她的手,微笑道:“长姐心里头乱,这几日事情也多些,日后便好了。”

    正说着,元沂稳步向我走过来,端端一揖:“母妃大安。”

    “元沂。”我蹲□,细细看着他,他比两年前长高了太多。五岁多的年纪,已显得很沉稳,看一看我又看向梨娘怀里的阿眉,“那是妹妹?”

    我点头:“是。”遂从梨娘手里接过阿眉,搂在怀里指了指元沂,“来,阿眉,叫哥哥。”

    “哥哥……”阿眉甜甜唤道,对他倒是毫不认生。

    元沂很有个哥哥样子地牵起她的手说:“阿眉,一会儿哥哥带你找长姐玩去好不好?”

    “殿下先别急着认妹妹,她是不是你妹妹还不知道呢。”我一凛,抬眼望向来人。两个年轻的宫嫔并肩进来,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其中一人冷涔涔地笑着,轻曼道,“到底还是充容娘娘有面子,我等有半年多没见到皇后娘娘了,充容娘娘一受封便能见到。”

    另一人亦是冷笑,居高临下地睇着我,缓缓说:“程姐姐这话说的,哪是充容面子大,不过是看在帝姬的面子上罢了……嗤,听说是在旧宫生下的,谁知是不是个野种。”

    我站起身,淡看着她们平静笑着:“她是不是帝姬,两位妹妹问太医、问陛下去,别在本宫跟前信口胡言。”

    “嘁……充容娘娘,您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么?若不是有这么小丫头傍着身,您拿什么复位啊?”被称为“程姐姐”的这一位踱着步子笑看着我,好像在审视一件从未见过的饰品,“谁不知您当年因为戕害娆谨淑媛被废出宫,就是在我们这一干新人里,娘娘您的大名也如雷贯耳。”她在我面前驻了足,笑吟吟又道,“能毒害别人母亲的人,若说与人通|奸,好像也不是做不出来。”

    “轮得到你来议论天家帝姬!”言带怒意的呵斥犹带着稚气,我抬眸看去,永定帝姬正随着周娴庭进来。我离宫时,周娴庭是顺贵嫔,这两年也晋了一品,如今是与我同位的正三品充华。我们相互福了一福,永定帝姬亦向我施了一礼:“晏母妃安。”

    元沂笑向阿眉道:“这就是长姐。”

    阿眉扭头问我:“娘,什么是长姐?”

    “嗯……”我思索着如何跟她解释,永定帝姬已然道:“就是大姐姐!”

    阿眉便脆生生唤了一句:“大姐姐!”

    永定帝姬笑应了,眼睛一扫那二人顿时没了笑意:“你们一个闲华、一个穆华,还没晏母妃初封时的位份高呢!也配对她指手画脚!”

    二人面色一滞,要出言驳她,顺充华淡淡看了过去,她们也只好闭了口。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8 12:23:48
正文 167

    我淡瞧着,两年不见,永定已经八岁,实在颇有气势。斥完了两个低位宫嫔又转向我,甜甜笑问:“晏母妃还住在簌渊宫吗?”

    我笑点头道:“是,还在从前的明玉殿。”

    “那永定晚些时候看阿眉去。”她道。说着望了一望元沂,“那元沂呢?他也同晏母妃住么?”

    我摇一摇头:“不是,他还是跟你宜母妃在一起,不过你若想见他们两个,我们聚到一起就是了。”

    余光瞥见正迤逦而至的那人,不禁眸光一冷,旁人见状也回过头去,与我一并见礼,恭敬道:“静妃娘娘安。”

    她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免礼,目光遂落在我身上:“充容妹妹,两年不见,本宫是该叫你一声宁充容还是晏充容?”

    册封得仓促,没有新拟封号;从前的宁婕妤又是被废黜的,封号不宜再用——即便可再用我也是不会接受的,他给我这个封号时说要许我一世安宁,如今我已太清楚,他给不起。

    “陛下未赐臣妾封号,何来宁充容一说?”我淡然,凛凛看着她又道,“臣妾亦不是昔年的宁婕妤了。”

    “怎么充容妹妹很不愿提起从前做宁婕妤的日子么?”她含笑端详着我,“妹妹当年也是风光无限,让陛下独一份的上心,后来是因为自己犯了错才被贬出去。怎么如今听着这么大怨气,倒像是怨陛下似的?”

    我轻缓地吸了口气,笑意不减半分地回视于她,和颜道:“岂敢。不管臣妾是对是错,陛下不过是一道旨意发落了罢了,臣妾恨的,是那搬弄是非加害臣妾的人。”

    其实时至今日,我虽对宏晅怨恨不已,也从来不是恨他当日废了我。我自知除却娆谨淑媛一事,其他的一桩桩一件件他都没有冤枉我。我最咽不下气的,还是庄聆和婉然。婉然做了什么自不必多言,而庄聆……之前的种种,多少有她的相助或是怂恿。最后娆谨淑媛那一事的整场算计,她也“功不可没”。

    她静静凝视我半晌,面上端庄的微笑好像一副面具一样:“是不是加害,充容妹妹说了不算。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充容应该心里有数,后宫的事,你说了从来不算。”

    她说得对,即便我斗倒了瑶妃、斗倒了馨贵嫔、斗倒了韵昭媛,甚至抛砖引玉地让宏晅除掉了整个姜家。但后宫的事,从来都不是我说了算的,所以到了最后,我还是任人宰割的那一个。

    不愿再同她多费口舌,我施施然一福:“是,后宫上有皇后娘娘,下还有琳仪夫人,自然不是臣妾说了算的。站的久了阿眉恐觉得累,臣妾先去就坐了。”

    我知道她的位份比我高出两品,又掌着协理六宫之权。但就如她说这后宫从不是由我说了算的一般,我的荣辱生死也不是她说了算的了。上次那一出,她没能置我于死地,今后我也不会再在同样的事上栽跟头。所以后宫素来忌讳斩草不除根,她没能彻底除了我以绝后患,我必让此事成为她今生最后悔的事。

    皇后在将近三刻之后才到,明显的憔悴,上好的胭脂也遮不住她的病容。不过过了两载,在座数位嫔妃与先前相较变化都说不上大,唯她看着老了许多。许是病得久了,瘦得弱不禁风,已全然不是两年前那位仪态万千的皇后娘娘了。

    她在主位上坐定了,看了看一众仍行着礼的嫔妃,轻道了一声“可”。我们起身落座,她看向我,咳了一咳,虚弱道:“充容回来了,很好,元沂和宜贵姬没少念着充容。既然回来了,从前的事便不提了,本宫希望充容你日后能安分守己,莫再做了错事让陛下为难。”

    “诺,臣妾谨记。”我深深福下去。不管怎么说,我都还是敬重这位皇后的。她的叮嘱亦是无错,我自当听着。

    她慢慢点了点头,看向我身边的阿眉,笑意温和:“这是齐眉?”

    我颌首应道:“是。”

    “抱来给本宫看看。”她说。梨娘抱起阿眉到她身旁,她细心地先脱了护甲,才小心地接过放在膝上。阿眉也不怕她,睁着大眼睛望着她,她笑起来,“这孩子长得真像充容。”

    “充容娘娘的女儿,自是和充容娘娘长得像。”方才被永定帝姬训斥的程氏笑盈盈道,“只是……臣妾却瞧不出这孩子哪一点像陛下,娘娘看看?”

    皇后淡瞟了她一眼,又看向阿眉:“是看不出像陛下。”我心里“咯噔”一声,却听得她悠悠又道,“大抵是年纪还小些,倒是和永定小时候挺像。”

    一句话把程氏噎了回去。我离过宫,她自可以疑阿眉,却疑不得顺充华的永定。



    从长秋宫退出来,我心里不悦,不愿去乘步辇,只想走一走顺一顺心。云溪睨着我的神色在侧旁低低道:“娘娘别气,皇后娘娘从年初就病着管不了事,这起子新宫嫔才敢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没规矩就罢了,敢欺到帝姬头上来。”我狠然咬牙,问她,“总这个样子,陛下平日里也不管么?”

    “陛下……陛下不怎么见她们。”云溪为难道,“今次采选的时候赶上朝中有不少事,陛下没心思……方才那个是程闲华,另一个是高穆华,两个都是帝太后做主留下的。进宫这么久,也不过见过陛下两三面。”

    “怨不得一味的尖酸刻薄,敢情是在自己宫里憋坏了。”我清冷一笑,“哪个宫的?”

    云溪回禀道:“二人都随居在韵宜宫。”

    我想了一想:“主位可还是从前的卫氏?”

    云溪点头:“是,良贵嫔卫氏。”她顿了一顿,续说,“这两日身体不适,皇后娘娘免了她晨省昏定。”

    卫凌秋,从簌渊宫出去的人,也曾是与我交好的。我出宫的时候她刚做一宫主位不久,是从五品容华,如今也是贵嫔了。

    “林晋。”我淡然唤了一声,林晋走前了两步,我道,“去把程氏、高氏方才所言禀了良贵嫔去,让她看着办吧。”

    宏晅放在后宫的心思从来不怎么多,这些年来皇后打理得又好他就愈发不怎么管。如今皇后久病不愈,宫里难免规矩松了许多。虽是有琳仪夫人和静妃协理六宫,但到底是“协理”,不好越过皇后去做什么。是以这帮新嫔妃难免不知宫中规矩,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若是在从前忍就忍了,可如今,有阿眉……

    我不能让她受这种质疑,半句也不行。忍了一次,便少不得第二次。



    午睡起来,云溪告诉我说:“良贵嫔罚了程闲华和高穆华身边的宫人,又扣了她二人半年的俸禄,禀给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准了。”

    我点了点头:“嗯。如此也差不多了。”

    她又说:“良贵嫔正在外面候着,有两刻了。”

    我闻言蹙起眉头:“请她先回去,若有什么事我晚些去见她一面也不是不可,何必这么候着,好歹也是一宫主位。”

    云溪垂首道:“劝了,她只说与娘娘两年未见,等一等无妨。”

    我便明了了她的心思,笑了一笑,起来梳妆更衣,往正殿去了。



    “充容娘娘万安。”良贵嫔规规矩矩行了大礼。我伸手一扶她,笑言道:“自己都位居贵嫔了,还行这么大礼干什么?坐就是了。”

    一并落座,她有些唏嘘道:“时隔两载,没想到还能见到娘娘。晨省之事实是臣妾疏于管理,已罚了二人。本想着让她们来谢罪,又觉娘娘大抵是不愿见她们。”

    “是。”我淡泊笑道,“你是知道本宫心思的,本宫懒得见她们。若不是事关帝姬,本宫也懒得劳妹妹罚她们。听说妹妹进来身子不适,添麻烦了。”

    “娘娘别这么说……”她忙笑道,“关乎帝姬清誉的事,臣妾知道了必不能不管。若不然传到陛下那儿去,陛下也不会高兴的。”

    我点头赞许,又道:“妹妹最是心思通透,本宫回宫不久,妹妹也应该猜得到本宫现在最想知道什么。”

    她只是沉吟片刻,即道:“是。这两年,宫里头没什么得宠的新人,瑞贵嫔生了龙凤胎算得不错,臣妾与娘娘的妹妹宜贵姬也算得圣心的。旁的么……从前的苏氏在帝太后面前得脸,如今晋到了婕妤的位子。其他……也就没什么了。”

    我“哦”了一声,又似无意地问她:“那静妃和顺充华呢?”

    “顺充华有永定帝姬在,帝姬得圣心,充华娘娘自也不会有委屈受。”她说。我点点头,她续道,“静妃娘娘这两年也风光无尽。娘娘离宫不久就掌了协理六宫之权。”她说着面显疑惑,试探着又说,“不过臣妾觉得奇怪,静妃娘娘与娘娘素来是交好的。当日之事与婉然脱不了干系,静妃娘娘却留了她……”

    我笑睨她片刻,垂下眼帘缓缓道:“静妃自有静妃的道理。”

    这自是敷衍,她不知我已与静妃为敌,我自己却是清楚的。然则对于婉然……我更加不解的是宏晅为何会留她到今日。往日的种种,我脱不了干系,她也多有参与,纵使她话里话外会把罪责都推卸给我、让宏晅在明面上动不了她,可暗地里,他想除掉一个宫女还不容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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