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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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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2:20:45
第九十章 相救
  乾元六年三月初三,西梁郢都,静安王玉自熙挟惊天噩耗而来,一个雷霆霹雳般的消息震翻当朝,随即闯宫门,越大殿,直登御座,以巨鼎闭正殿宫门,将恰逢朝会的文武百官连同监国太子全部堵在大仪殿内,挟持太子,欲待以监国之印,号令九军,谋朝篡位。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焰城,正是秦长歌追逐白渊到了最紧要关头的时刻,屠鹰的一声大喝惊得秦长歌霍然回首,惊得属下齐齐看向秦长歌。
  此时退则白渊永久逃逸,此时继续——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母亲,在独子遭危险的时刻,会悍然不顾。
  秦长歌仰首,天边星月俱隐,层云密布。
  千里之外,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幼子,自己唯一剩下的亲人,正在遭逢受挟制,生死不知。
  对面,轻舟之上,白渊微微一笑,对她做了个告别的姿势。
  掌控全局,伏线千里,叱咤风云的东燕国师,继睿懿之后崛起六国名动天下的白渊,算准了她不得不回头。
  秦长歌目光缓缓下移,落在笑得容华无限的白渊身上。
  随即也对他一笑。
  道:“追!”
  屠鹰险些一个跟斗倒栽了出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主子说什么?主子是不是急昏了,说错了?主子知不知道自已在说什么?
  然而秦长歌已经淡淡道:“我不回去。”
  对上屠鹰不可置信的眼神,以及那种主子“你别和白渊逞一时意气”的暗示,秦长歌无奈的苦笑了下,道:“我不是逞意气,不是说白渊逼我放弃我就偏不放,而是此刻回去于事无补,消息传递到这里,已经过去了几天,等我再赶回去,结局如何想必已尘埃落定,如果溶儿脱险,我何必回去?如果溶儿死去——那么我的仇人,还是白渊。”
  屠鹰无言以对,忽觉心中苍凉,一个母亲,在爱子遭险的那一刻,决然选择背向而行,这需要多大的定力?
  这些立于权力顶峥的绝顶之人,因身处高处目光清醒而抉择利,非常人能及,然而那清醒背后的隐忍和苦痛又有几人能够理解?能够做到?
  是不是不如此,便不能成就绝巅之高?
  是不是不经历一番鲜血林漓的刻脱和辗转,便不能成就高于几俗之上的强大灵魂?
  屠鹰忽然庆幸自已是个很普通的人。
  前方,秦长歌已经命令放舟去追,突然淡淡道:“我还是愿意,最后相信他一回……”她转首,双眸在暗淡的夜色里光芒闪烁,“你回国,如果溶儿还没有脱险,想办法告诉他,找萧琛。”
  轻轻叹息,她道:“就怕来不及……但望他能自己想得到……”
  有没有带着十八个人,关起门来谋朝篡位的?
  把皇史宬的所有史书典藉都搬出来,发动一百个人,在烟灰腾腾的故纸堆里从古到今翻遍,大抵也是找不到的。
  不过无妨,静安王一向擅长剑走偏锋,首开先河。
  整整五日,号称“天下本一家,皇帝我来做。”的玉自熙玉王爷,用大仪殿内的巨鼎堵死了沉重的宫门,将恰逢朝会,几乎一个不漏的西梁上层文武百官连同萧太子以及萧太子偷偷带上金殿放在屏风后正在睡觉的宠物狗哈皮,一起留在了大仪殿搞“合家欢”。
  他的十八护卫,留了九人在门外看门,九人在殿内看人,赶来的上万侍卫愣是不敢对那区区看门的九人动手,因为玉王爷放话了,谁杀他一人,他就杀殿里的人,从太子殿下开始。
  外面的侍卫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一个个焦灼如热锅蚂蚁,只得拼命向远在焰城的皇后报信,期盼她赶紧回来主持大局。
  而对于被关在大殿里的百官们来说,这五天,是非常悲催的五天,悲催在吃喝拉撤睡的问题上,门上挖了个洞,专门传递御厨房做出来的食物,但那是供奉殿下和王爷的,其余人没份,就算送来,玉自熙也不给吃,喂哈皮,哈皮撑得肚子溜圆,不住的打饱嗝,于此同时此起彼伏的,是官儿们叫得山响的肚皮,那些平日里体尊肉贵的人们,一个个摸着瘪哈哈的肚皮,眼巴巴瞅着御案上玉脍佳肴,拼命偷偷擦着口水。
  太子殿下看他们可怜,也会叫油条儿把吃剩的食物分给大家,玉自熙媚笑着也不阻拦,但是那么多人,那点食物哪里够?不过有总比没有好,便见平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官儿们,巴巴的排队领食物,分到手里的一小块肉或一小块鱼,捧着小心翼翼,如同那是离海万年极品珍珠。
  太子殿下每逢这个时刻,便笑眯眯托着腮观赏众生相,顺便和以一模一样姿势观赏的玉王爷评论一下诸官们的吃相——有人饕餮,食物到手立即一口吞下,还没反应过来,那块肉已经鸿飞冥冥。
  太子评价:猪八戒。
  玉王爷:?猪八戒何许人也?
  太子答:猪头人身,磨砖砌的喉咙。
  玉王爷肃然凝视该官半晌,颔首同意,并诚挚的向太子殿下建议:此官将来不宜放难缺,城府不佳。
  太子深以为然,拖过官员名册,在上面画个大大的猪头。
  有人细嚼慢咽,吃得温存无比,一块肉足可吃上半个时辰,吃完还要仔仔细细将指缝里的那点可恰的油一一舔过,顺便把指甲挤一挤,挤出一滴滴肉屑,吃掉。
  上座两人啧啧有声目光熠熠的看着这一幕,不住惊叹摇头。
  太子评价:邦斯舅舅。
  玉王爷:?邦斯舅舅何许人也。
  太子答:一老头,对吃很痴迷。
  玉王爷再次赞同,并诚挚的向太子殿下建议:此官将来不宜放肥缺,必贪。
  太子深以为然,拖过官员名册,在上面画了个抱着烤鹅的老头。
  吃完了,就得消化,消化完了,就得拉撒,虽说吃得少,但是肚子里还是有废料要清理的,可是这不是自家茅房,这是堂皇大殿,触目所及不是金砖就是玉阶,不是翠鼎便是宝盒,到哪里去撒?
  太子爷是不用操心这个问题的,玉王爷将殿前空心的铜鹤扭断了脖子,那个断口很适合太子宝贝的尺寸,铜鹤肚子很大,装什么都够了,满了就由玉王爷用掌力将断口再次合拢,然后扔进内殿,玉王爷自己也是这样处理的
  可是官儿们就可怜了,第一天下来,夹腿颤抖面无人色的,抱肚子满地乱转欲哭无泪的,一时控制不住撒了满裤子的,满殿里哀声不绝。
  老贾端是圣人,圣人也要排泄的,然而对于爱面子的老贾端来说,士可杀不可辱,屎可忍尿不可忍,当众撒尿更不可忍,老贾端发颤手摇,老泪纵横,指着玉自熙大骂,“奸贼!老夫做鬼也不饶你!”便抱着脑袋要撞墙。
  结果玉自熙一拂袖,老贾端立即转向,撞到了油条儿的肚子上,两人哎哟哎哟撞成一团,玉自熙笑吟吟道:“自古艰难唯一死耳,你怎么寻死寻得这么轻易?你这被陛下托孤的顾命重臣,忘记你的主子还在我手中了吗?”
  老贾端阒然而醒,决定不再寻死,怎么可以抛下太子置他不顾?玉自熙斜眼瞟过来,扔给他一个扭断脖子的铜鹤,“您老屏风后解决吧。”
  可怜老贾端,端着铜鹤去屏风后含羞忍辱,下面一群官儿伸长脖子,无限羡慕他的顶级待遇。
  没有那么多的铜鹤,问题还是得解决的,最终有了聪明的官儿,看上了那个堵门的巨鼎,吭哧吭哧爬上去,在巨鼎里幸福的大声呻吟。
  立刻便有无数憋绿了眼睛的官儿,也顾不得大仪殿上诸物神圣,自己小命要紧,纷纷攀鼎而上,痛快排泄,人多,自然排泄得也多,很快没处下脚,官儿们便开始练劈叉,在这方面,武官要比文官占优,有几位实在劈不开的官儿,只好扒着鼎边悬空解决,于是大殿那头太子殿下和王爷再次托腮观赏,根据露在鼎外的那位官儿的神态表情,来揣测他们有没有长尊贵的痔疮。
  虽说大殿很大,臭气不至于传到太子和王爷娇贵的鼻子,但是心里总觉得不甚舒服,包子和玉自熙商量,那个,“给盖个马桶盖吧?”
  玉自熙非常好说话的一挥袖,御座屏风横飞而起,牢牢盖在巨鼎之上。
  于是官儿们又多了件体力活——需要排泄的时候,必须三人以上同时进行推盖活动。
  吃完了拉完了是睡,这个不是个大问题,三月份虽然不太暖和,但是裹着自己袍子也能将就,就是磨牙的放屁的臭脚的太多,严重影响睡眠质量。
  太子爷就睡在宝座上,反正明黄袱面宝座宽宽大大,他原可以睡自己的小宝座,偏要去和玉自熙挤,也不管面前这人是要篡他位杀他脑袋的大坏蛋,拼命往他怀里蹭,还不住想去拉他的手,玉自熙一次次推开,人质一次次锲而不舍的奔向他怀,两人推啊奔啊奔啊推啊闹到很久,王自熙终于对悍勇绝伦、不入敌怀誓不罢休的包子太子弃械投降。
  于是御座之上出现极其诡异的一幕,玉王爷海棠春睡媚眼如丝,被篡位者太子爷趴在篡位者身上状如无尾熊,小小的手指无限依恋的扣紧篡位者的手,晶莹透亮的口水愣是滴湿了人家胸前红衣。
  到得早上一觉醒来,某人的下巴顿在某人的胸膛,下巴下的衣服湿漉漉一片。
  包子眨眨眼,乌溜溜的清亮大眼缓缓对上长睫下垂的狐狸眼,两人目光相交,都有光芒瞬间闪了闪,然后都各自避开。
  玉自熙的目光落在了殿角……那小子眼神怎么怪怪的。
  包子的目光落在了穹顶……我不哭……娘说过,不是哭的时辰便不要哭……
  到得晚上,无尾熊再次腻上了篡位大奸贼。
  大奸贼很习惯的躺着,甚至在无尾熊快滑下去的时候,还伸手拽了拽。
  大殿沉寂,烛火灰暗,殿口处磨牙放屁的声音还在继续,宝座上相拥而睡的一对诡异的篡位者和被篡位者还在好梦沉酣。
  黑暗里某个无尾熊搭在宝座下的手指突然翘了翘。
  揪了揪睡在宝座下的哈皮的头顶毛。
  哈皮立刻颠颠的奔到油条儿——那里以前这是吃饭的暗号,包子负责揪毛,油条儿负责喂饭。
  缩成一团打瞌睡的油条儿立即惊醒,转头向太子看过来,看见那小小的脚丫,曲起大脚趾,做了个勾引的姿势。
  油条儿脱下鞋子,赤足慢慢挪过去,趴在御座下,拉过包子的手。
  包子闭着眼睛打呼,在他手心慢慢写,“去找我皇叔。”
  油条儿写,“然后?”
  “九门京军和善督营,没有手谕不能调动,现在官都困在里面,外面人缺少主事的人,不晓得怎么办,得放出我皇叔,我皇叔应该会有办法。”
  油条儿写,“他肯么?他会相信我?”
  包子的手顿了顿。
  油条儿突然觉得太子的手指变得冰凉。
  半晌后,那冰凉的小手才继续写下去,“你告诉他,陛下驾崩,他要不想陛下唯一的儿子死掉,他就出来帮忙。”
  油条儿眨眨眼睛,写,“玉王不是和您说陛下没驾崩么,您在骗赵王?”
  那小手又顿了顿,写,“对,骗他!”
  油条儿撤回手,对着包子点点头,包子眼睛斜斜瞟着,看着大殿后墙上方开着的一排天窗口。
  那窗子是顶窗,比寻常窗子小,成人是无法爬过去的,也比普通窗子高,平日里都用长竿顶开。
  油条儿跟着包子练武这么久,不说小有所成,爬窗子是没问题的。
  当下过去拉了拉老贾端,两人潜到窗子边,老贾端顶起油条儿,那小子踩着贾端的肩,却发现离窗边还有点距离。
  油条儿揪着头发,暗恨自已怎么就不会太子常说的那个武侠小说上的什么“壁虎游墙功”?
  正在着急,忽有人赤足猫腰过来,一溜小快步,到了两人身侧,默不作声往下一蹲,示意老贾端先爬上他的背。
  窗缝里透出光线,照见那个人的脸,是新近荣升为文昌公主驸马的文正廷。
  老贾端大喜,颤颤巍巍的爬上文正廷的背,不防御座上忽然传来翻身的声音,老头吃了一吓,人老体衰反应迟钝,脚一歪滑了下来,自己滚到地上,还把文正廷背上蹭掉一块皮。
  两人都直觉的想要咝声抽气,却都在看见对方脸上神情时拼命咬牙忍住
  文正廷咬着嘴唇,再次不做声往前一凑,老贾端用力憋住一口气,拐着脚爬上去,然后是油条儿。
  压在最下面的文正廷脸涨得紫红,一腿跪地,拼命慢慢直起腰,油条儿努力踮脚够那窗框,这回够了。
  眼见着油条儿慢慢顶开天窗,从那缝里灵活的溜出去,文正廷和贾端齐齐无声舒一口气,一起瘫倒在地。
  一直盯着地下他们三个人影子的包子,也舒了口气,斜挑着眉毛,瞅了瞅刚才翻了个身,翻得背向那三人的玉自熙。
  玉王爷,你睡得真熟哪……
  脸上的笑意方自才起,随即散去,包子突然仰起头,在黑暗中拼命瞪大眼睛,他瞪得那么用力,几乎要把自己眼眶给瞪裂了。
  玉自熙突然闭着眼睛推包子。
  喂,要撒尿了不是?下去撒,湿了我衣服我杀了你。
  包子偏头对他看看,慢吞吞的爬下来,慢吞吞的行到内殿,却没有去那个铜鹤那里,而是突然跪倒在地,紧紧抓住了内殿垂下的厚重帐幔。
  他抓得那么用力,将小小的身体全部系了上去,拼了死命一般拽啊拽。远处一点烛光昏黄的照过来,照着小小的太子,照着五日里一直喜笑颜开浑若无事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看起来完全没心没肺的那个孩子。
  照见他泪流满面,一串串泪珠无声自眼眶滚落,瞬间将自已的小袍子打湿一大片。
  看见了……看见了……抱着他睡了几夜,他都看清楚了,除了那个不太懂的故事,除了玉王心底的打算和思量,还有那个小小的纸团,那上面写着,萧玦在禹城中箭……驾崩……驾崩……
  是真的……是真的……
  父皇……驾崩……
  包子咬着嘴唇,继续和帐幔拼命,他只觉得不能哭出声音,然而那满心的疼痛和悲伤巨石般的堵在了胸口,死死堵住了血脉的渠道,没有方法可以疏浚发泄,他只能在黑暗里,一个人,将自己吊在帐幔上,拼命的扒、拽、扯、用那些无声却疯狂的动作,一点点的将灭顶而来的苦痛推开。
  “嘶——”
  一声轻微的扯裂声响,帐慢终于不堪包子全身压上的重量,不堪这般沉默无声的疯狂椎残,哗啦啦齐齐坠下,大幅的明黄镶飞金龙帐幔如苍天将倾般向那小小身子当头罩落,如烟似梦,悠悠将不挥不挡也不躲的包子裹在当中。
  很久很久以后。
  月光移过当窗。
  照见大仪殿内殿。金砖地上,满地铺开明黄帐慢,帐幔正中,隆起一个圆圆的肉球。
  月光沉静,照着内殿,那小小的一团,看来极为安静,然而只有仔细看得久了,才会发现,仿佛,一直在微微颤抖。
  千里之外的大仪殿,月光下小小太子将自己埋进帐慢堆无声哭泣。
  干里之外的焰城,秦长歌于快舟之上霍然回首,仿佛听见了爱子压抑的哭声。
  这里是通海近支的河流,河水其实也就是海水,河道宽闹一望无际,风从水面掠过,带着海岸边贝壳和海藻的腥气,再在半空远处蒸腾出一片迷茫的雾气,遮蔽了那半天明月。
  明月下,前方轻舟穿行极速,秦长歌紧追不舍,白渊遥遥立在船头,海风掠起他的衣袂,依旧神情闲淡如神仙中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隔这么远,秦长歌仍然能感觉到他似乎情绪低沉,几乎不比自己心绪好哪里去
  自已是担心溶儿,他呢?
  前方船头,并没有看见女王,这个名闻天下、却很少有人看见过她真容,而又命运离奇、在短短时日间突然由一国之主转变为天涯飘零的女子,此刻,她在做什么?她心中在想什么?
  秦长歌紧紧盯着那一方紧闭的船舱,柳挽岚大概便在那里,白渊竟然没有将她带在船头身边,显见她的病真的很重了。
  白渊一生的梦想大约就是能让她抛却国家全心的爱上他,并和他过一段逍遥天涯的,只有他和她两人的日子?
  如今,这个梦想,实现了么?这段时间的行走,她爱上他了么?
  爱是如此平易而又奢侈的东西,有些人一枚荆钗便可换来一生期许,有的人倾尽一国未必能得佳人回眸。
  轻舟上秦长歌站在船头,突然看见前方白渊从腰间取出一件东西。
  他慢慢的将那东西拼接在一起,是个弓弩的形状,随即仿佛有意一般,从袖子里取出几个黑色的东西,放在掌心,对秦长歌晃了晃。
  隔着那么远,不可能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秦长歌却能猜到,大抵是霹雳子之类的玩意。
  目测了下两舟的距离,秦长歌皱起眉,白渊这是在逼自己不得靠近了,否则必以霹雳弹侍候之,但是如果放慢速度,这么不死不活的吊着,白渊安然上岸没入人海,再买丹出海,自己就更难抓住他了。
  身侧凰盟护卫等待着她的指示,秦长歌毫不犹豫答“继续!”
  两舟在一点一点接近,到了一个秦长歌臂力无法到达白渊却可以的距离时,船头上一直持弓而立面对秦长歌的白渊,一笑拉弓。
  “啪!”
  秦长歌仰首,静静看着那道黑色弧线电射而来,向着自已的船帆。
  黑色弧线将至,秦长歌霍然飞身而起,半空中衣袍飞卷,哗啦一下铺开一条白色的匹练,秦长歌姿势流转的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圆,将那黑色的威力无伦的小东西一兜,立即飞快的送了出去。
  “轰!”
  水面上炸起高达丈许的水墙,水墙哗啦啦落下时,泛出许多翻着白肚皮的死鱼,水面上有鲜艳的鱼血,一丝一缕的漾开来。
  却又有一道黑光,在水墙还没完全落下那一霎,穿越水墙,射向人在半空无处着力的秦长歌。
  秦长歌半空一个筋斗,于海天之上腾然翻跃,伸足一跨已经跨上船帆,手中寒光一闪,一截船帆被她刹那砍下,扇子般抓在手里,大力一抡。
  “轰!”又是一声,这回霹雳子被扇开,炸着了一块礁石溅开的石块砸上船体,船身一阵晃动。
  此时秦长歌和白渊又近了一些,秦长歌已经能够射箭至对方船头,一步跨上船首,秦长歌一把抓起护卫递上的弩箭,也装上霹雳子,示威的对白渊晃了晃。
  你有火器,我也有,咱们不妨对射,我不怕落水打架,你的女王可吃不消这三月冷水。
  白渊在对面隐约一笑,做了个你尽可试试的手势。
  秦长歌嘿嘿一笑,平抬弩箭,身侧的司空痕却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声道:不能!”
  斜睨着他,秦长歌道为什么不能?那是你老婆,又不是我老婆。”
  司空痕窒了窒,半晌皱眉道:“你真的是睿懿?一代开国皇后,怎么这么个性子?”
  “谁规定皇后必须威严尊贵,必须一板一眼?”秦长歌讥讽一笑,偏头看前方轻舟,目光忽然一闪。前方,白渊背后,掩得紧密的船舱门帘,忽然探出一只手。
  或者说只是手指,纤细精致,根根如玉,指上一枚鸽血宝石,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那般硕大的宝石,非常人可以使用。
  身侧的司空痕,却突然身子一颤,惊喜道:“挽岚!”
  秦长歌斜眼膘他,“是么?你确定?”
  “我绝不可能将自己妻子的手认错!”司空痕怫然不悦。
  她伸手出来,是在说什么?”秦长歌看着那个手势,雪白的指尖在深蓝帘布映衬下颜色鲜明,指尖如兰叶微微上翘,轻轻三点。
  司空痕痴痴的盯着那手指,仿佛突然凝噎住了,半晌才道:“……她问我,你好吗?”
  “她怎么认出你的?”秦长歌回身看他,你已经改装了。”
  司空痕竖起手指,他指上一枚戒指是青金石的,难得的色译饨净,和他的眼睛一般深如这海风之上的夜空。
  秦长歌突然轻轻笑起来。
  “你说,她信任他,甚至,她爱他。”秦长歌宛然微笑,微笑底深深嘲弄,“你真是当局者迷,柳挽岚爱的人,绝对不是白渊。”
  “你怎么知道?”司空痕看着她,“她那么信重白渊”
  “那是两回事,你不懂女人的心。”秦长歌微笑着,附耳对司空痕轻轻道:“喂,我想到杀白渊的办法了。”
  “嗯?”
  “借你小命一用。”
    =============================
    油条儿在策马前奔。
  这个春光美好的夜,道路迤逦辅开,平静延伸向远方,两侧花木都被月光洗得干净,村梢上枝芽肥嫩,映着天色闪着翠绿的色译,风温暖而带着馥郁的香气,拂过人面,如丝如缎。
  油条儿却无心欣赏。
  要一个身负重任、汗流满面、脚底被砂石戳破、一步一个血脚印的少年去欣赏这一副夜色里的春,等于要他去自杀。
  主子还身陷险境哪。
  从大仪殿翻出来,油条儿绕过那九人把守的正门,找到不敢强攻大仪殿,却一直守着不肯走的侍卫们,侍卫正副统领当时都在殿内护卫,外面只有队长在,立即拨了人马陪油条儿去找赵王。
  来不及找到合适的鞋子,油条儿赤脚上路。
  前方,安平宫门在望。油条儿舒了口气,大力扑上去扣门,他将铜门环敲得梆梆直响,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好远。
  半晌才有个太监乌眉黑眼的来开门,一边骂骂喇咧嫌被吵醒,油条儿在宫里被奉承久了,又满心焦躁,一个巴掌便煽了过去。
  “咱家有大事,你这混蛋敢耽搁!”
  一边推开太监就直奔入内,侍卫们急急跟进,空寂的安平宫被惊醒,宫人太监们惶然冲出来,油条儿直奔内殿,大声喊:“赵王殿下,赵王殿下!”
  “王爷他病了“有人怯怯的答。油茶儿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追同,屋门突然被人打开。
  萧琛当门而立,未系腰带的长袍在风中摇摇荡荡,整个人又白又轻,似是一朵随时都将被风吹去的云。
  他面色苍白目光却极亮,那般淡淡扫过来,油条儿立时觉得心中一窒。
  萧琛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太监,眼底掠过一丝不安,淡淡道:“这么晚过来,是传旨赐鸩吗?”
  “殿下,殿下,“油条儿扑的一跪,膝行着上干抱住萧琛的腿,“求您救救太子,救救太子”,”
  萧琛眉峰一挑,“怎么了?”
  油条儿抽泣的说了,萧琛静静听完,淡淡一笑,道:“与我何干?”转身进屋,将门关上。
  油条儿大急,赶紧扑上去拼命敲门,可是怎么敲怎么求,萧琛都不理会,油条儿无奈,一回身恶狠狠甩了把鼻涕,命令其他人,“都离开都离开,我有机密要和赵王禀告。”
  直到院子里没有人,油条儿才趴在门链上,轻轻道:“殿下,奴才不敢吵扰您,奴才再说一句话就走。”
  “你已经吵扰了我很久,你现在就可以走了。”屋内萧琛的回答毫无烟火气,也毫无任何情绪。
  油条儿当没听见只是低低道:“太子要我告诉您,陛下驾崩于禹城,如果您不想他唯一的儿子也死掉,请您务必出手。”
  “吱呀”几乎是瞬间,屋内再次开启,萧琛摇摇晃晃出现在门口,脸色已经不能用刚才的苍白来形容,竟微微露出青灰的死色,他开口,连声音都在微微颤抖,“你说什么?”
  油茶儿仰头看着他,眼泪涟涟,一个头磕在尘埃,“陛下驾崩了……”
  晃了晃,萧琛一把扶住门框,他头拼命的向后仰,用手捂住了鼻子。
  跪在地下的油条儿没有看见,那一霎赵王。鼻同时出血,一滴滴的尽数流到他手上,再被他无声抹去。
  这一瞬天旋地转,这一瞬黑暗降临,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的萧琛,伸出瘦得皮肤紧绷的手,在门框上一阵慌乱的摸索,将满手的血涂得门框上出现艳红的一条。
  苍白的手指,紧紧掐住门边,不这般用力,他害怕自已立刻就会侧下,再也不能醒来。
  玦……
  ……你……竟先我而去?
  你……不等我了?
  自己明知大限将至,却拼命支撑着,想在你班师后再见一面……
  真的只想再见一面……而已……
  天意当真悭吝如此,连这最后微薄的愿望,都不愿成全我么?
  去年安平宫匆匆一面,你黯然而去的背影,真的成为我一生里最后的记忆了么?
  萧琛仰着头,将逆流而出的鲜血,再一口口咽进腹中,每咽一口,苦涩腥甜,便如咽下这凄然悲戚的人生。
  我一生近在你身侧,然而永远在追逐你的背影,你于我,从来只是楼阁里的剑光,板桥上的霜,梅树上最高的那一朵梅上的雪,我仰望欣羡,然后看着它们从我生命里一丝一缕的淡去。
  那些写在宣纸上的密密麻麻的心思,从无出口之机,最终在夜深人静里化为火盆里的纸蝴蝶,翩翩飞去。
  宛如一场人生中注定无人观看的舞蹈,在凄清的听见回声的寥落掌声中落幕。
  这些年……这些年……也努力想着放开你,放开我自已,努力想着从另外的路里,走出我自已的新鲜的喜欢来,然而不知什么时候,那罪孽的藤蔓早已缠紧了我,越挣扎越不得脱。
  蕴华选了那些好的男子,趁夜里一次次送来……他们都很好,很可爱,有近在咫尺的温度和香气,可是……我等待的,永远都只是你,而我等不到的,也永远只有你。
  长乐火起之夜,我看着你那般茫然的走进去,心里有隐隐的欢喜……那年枫叶之下那双清冷冷看过来的眼睛,从来都是我的噩梦,那样的女子,太过通透,她会看透我的心思,会渐渐疏离你我,会用最巧妙的手段剥脱你对我的信重和关爱,会让我连一个菲薄的,只想陪伴你看着你的愿望,都无法长久的持续下去。
  我怎么能忍受?我怎么能放任?她和我,注定不能共存,我曾因此想了无数办法,想要杀她。
  但是我不能……我怕你伤心。
  可是她不怕你伤心啊……那个狠心的女人,她居然用那样的方式,了结了你我最后的兄弟情分,于不动声色中暗斩一刀,彻底斩去了你对我的希冀和信任。
  我多么想、多么想、告诉她那日的真相,然后看着她被狠狠击倒,如同她击倒我一般。
  然而我还是不能。
  这一生,你是我的兄长,你是我的劫数,你是我牵着心脏的那一点血肉,一旦剥脱,我必不能存活。
  而我……注定以一场水月镜花,为自己的人生做了最后的注解。
  ……
  血已不再流,至于那些不为人见的伤口,只有自己去慢慢感受。
  萧琛缓缓低下头来,凝视着油务儿,只是这么一刹那间,他脸色又差了几分。
  “你跟我来。”
  他慢慢移到案前,取了几张御用玉版纸,蘸墨濡笔,提笔慢慢写上谕。
  唇间露出一丝苦笑……当年,为你抄那没完没了的书儿,居然练会了你的字,便是你自已也辨认不出来,这么多年从没使用过,却不曾想……在你去后……我却要最后再写一回。
  是冥冥中天意注定,要让我用这样的方式最后纪念你一次么。也好……
  几份上谕一字排开,萧琛轻轻从怀中取出晤得微热的白玉小章,精巧的蜡虎纽私章,上面刻着:锦堂主人。
  这是萧玦的号,以当年他在准南王府所居住的院子“锦堂”为名,萧玦是个不对这些闲事上心的人,这个号,还是他帮他取的。
  私心里,只是为了纪念当年锦堂里那翻惊摇落纵横飞舞的剑光。
  这个私章,是他亲自刻给萧琛的,萧琛曾经在发布诏令时用过,上次萧玦来看他,他向萧玦索要,他居然也就还给他了。
  萧琛苦哭……哥哥,你是太爱护我,还是太不在乎我?
  天意……还是天意,天意要我为你做这件事,别人都不成,天意要我随你而去,多一刻也不必耽误。
  微笑着,萧琛将仿造得天衣无缝的上谕交给油条儿,轻轻道:“去吧。”
  油条儿惊异的瞪着上谕,他是认得陛下的字体的,不想王爷的字,居然和陛下一模一样,这下调动善督营和京军,绝无问题了。
  他喜滋滋的一磕头,大声道:“奴才代太子谢王爷慨然相助”
  萧琛一挥手,想起那日安平宫她手中牵著的那个对他轻轻鞠躬的孩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惨淡的笑意。
  “我不是为他……”
  油条儿却已经迫不及待的抱着上谕匆匆而去,行走带起的风将门咣当一声带上。
  萧琛连头也不回,只是恍惚的,慢慢收拾着桌上的纸笔。
  一低头,“啪”,一声,一滴鲜血坠落纸上。
  萧琛出神的看着那点鲜血,突然提笔,就着那点艳红,侧锋逆行勾老干,浓墨中锋勾道枝,一株雪地劲梅,渐现轮廓。
  “啪!啪!”鲜血越滴越多,在纸上遍洒开来,萧琛微微一笑,就势点染成满枝红梅,枝千道劲,繁花满枝,宛似当年准南王府四少爷的院子里那一株老梅,少年的萧玦,常于其下舞剑,幼年的萧琛,常躲在楼阁转角偷看。
  那一树荡漾着梅花和剑光的雪啊……
  从此落在了谁的肩?
  ……
  宣纸洁净,梅花娇艳。
  一生里,最后一幅梅图,以血作成,却已无人鉴赏,但也无须鉴赏。
  “啪!”
  墨笔落地,在水磨砖地减开黑色的星光万点天地落幕,四海静寂,月光在开满曼珠沙华的彼岸遥遥相望,等待着牵引飞起的灵魂渡过这苦短人生的最后一段道路。
  长风悠悠,沉默聆听那个一生尊荣也一生悲苦的男子,黑暗中淡若飞雪的呢喃。
  ……哥哥。
  ……我真恨……你是我哥哥。
  乾元六年三月初八夜,安平宫中,赵王萧琛,西梁大帝唯一的幼弟,薨。
    乾元六年三月初九,一纸上谕,急调善督营和京军大军勤王,十万大军包围大仪殿,并按上谕所示,悍然调动擂木战车,将至高无上的金銮殿宫门狠狼撞开。
  门开的那一霎,巨鼎翻倒,满地屎尿,屎尿中百官臭不可闻。
  门开的那一霎,静安王回眸轻笑,低低道:“这几天下来,消息应当也到了焰城了,白渊,我‘篡’了,至于她会不会回来,我可不管。”
  随即踩上御座,一扬手扔掉自己戴了几天玩的九龙冠,几下撕掉披着当被子的黄金袍,斜睨着那些狼狈的官儿,大笑道:“一生里最痛快的事,干完了!”接着一把拖过太子的手,踏着满地散落的冠上珠宝,飘然出殿。殿外围得铁桶似的大军齐齐后退。
  包子却轻轻按着他的掌心,低低道:“我送你走。”
  玉自熙愕然侧首。
  “你关了我几天,只是怕那坏蛋还在朝中埋伏有人对我不利,因此把所有人构住,并守护好我而已,”包子抿嘴,用手指慢慢读着那目光翻涌的男子的心,“你很为难……你不愿意,你只是做个样子而已……你放油条儿走……你等的就是这一刻……”
  玉自熙震惊的看着他,包子却垂着眼睫,他小小的心里,一直盘旋着那副美丽的画面……那个翩然起舞的女子……遍地闪亮的冰雪……一盏飞落的红灯……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的人……
  他有句话一直没有出口。
  王爷……你很可怜……
  三月的春风,和缓的吹过洁白的天阶,阶上红衣的男子和黄衣的孩子,携手齐齐仰首,看着云天之外的某个方向。
  红衣男子看向东方,那里,千年不化的冰川下,有个人在等他做最后的告别。
  黄衣孩子则出神的望着南方的方向,那里,娘是否正在向他的方向回首?
  他的手指,始终轻轻勾着玉自熙掌心。
  慢慢的,一字字在心里重复着玉自熙心里最深处的怆然呼唤。
  “一生里颠倒翻覆,不惜两次叛逆,终换不来,你回眸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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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2:21:07
第九十一章 情孽
  借你小命一用。
  焰城近海,轻舟之上,秦长歌低声如呢喃,却如惊雷响在司空痕耳侧。
  司空痕霍然回首,秦长歌已经在他耳侧低低说了几句话。
  目光一闪,司空痕眨了眨眼,秦长歌微笑的看着他,对他的谨慎小心十分满意。
  然后转头,向着白渊,冷笑着举起装上霹雳子的弓弩。
  水镜尘划船加快,白渊一返身,进了船舱,大约是想好好护在女王身边
  司空痕突然向秦长歌扑了过去,一把推开她手中弓弩,霹雳子铮的一声弹射上天,划出一道笔直的黑线落入水中,再次炸翻了一堆鱼。
  秦长歌大怒,拂袖挥开司空痕再次举弩,司空痕一跤栽倒甲板上,骨碌碌滚出好远,却立即悍不畏死的再次爬起,跟踉跄跄的扑向秦长歌手臂。
  秦长歌一脚将他踢开,重重撞在船舷上,司空痕一仰首,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软瘫在地,被晃荡的船身一摇,滚到了秦长歌脚下。
  “铮!”
  琴音突起。
  从前方船舱内传出。
  轻盈绵邈的琴音,低徊宛转,柔而不弱,在波浪迭起四散殷红的水面飘散开来,再缓缓传入静默聆听的人耳中。
  那些牵念…不舍……信任……悲伤……无奈……告别……一丝缕一丝缕都化在了空谷幽兰似的高远琴音里,恍惚间足踏空山,满山桂子正落,而明月下一朵香兰,正静谧着收敛蕊心。
  一阵静默,随即,一曲箫音突然生自海上,扶摇而起,直上九霄,在苍穹星光之间游戈,箫声中亦满满不舍悲伤,却比琴音多了几分郁愤悲凉。
  海风突然静了静,层云突然低了低,鸥鸟无声自水面掠过,激起月华般粼粼的波光,波涛尽头,绵延无际的水岸在即。
  这一刻万灵沉寂,聆听琴箫相合而心事尽诉。
  滚倒地下的司空痕霍然回首,颤声道:“挽岚在告别……她在向谁告别……啊不不是我……她不成了……不,不!”
  他全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地、打算做什么,挣扎着便要爬起,秦长歌立即一脚将他踩住,传音怒喝:“她马上死不死我不知道,但是你敢乱来,我立刻就叫她死!”不待司空痕回答,冷笑一声,秦长歌第三次举起弩箭,平端向着白渊的船舱。
  司空痕大喝一声,一把拽住秦长歌的靴子,用脑袋向她腿上一撞。
  秦长歌猝不及防被撞得身子一歪,随即定住,手中弩箭一颤,霹雳手电射而出,角度微微歪斜,射向了白渊坐船的船首。
  水镜尘突然飘身而起,掌中“气桨”忽然化成一道柔软的白布,和先前秦长歌一般,四面不靠的包裹住了霹雳子,然后反掷回来。
  秦长歌突然抡起司空痕的身子,半空里迎上霹雳子!
  “轰!”
  两船之间,半空里炸开人体,一刹间爆开艳红淋漓的血色之花,黑烟滚滚里,碎肉和白骨如千万瓣绽开的花丝般四散激飞,掠出深红的轨迹,随即纷纷坠落深蓝海水,漫天里下了场血肉雨。
  琴音突裂,戛然而止。
  极度巨响后一阵极度寂静。
  “啊!”
  前方船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喝,竟是白渊的声气,声音里不仅有痛苦,还充满悲伤愤怒,只听那声音,便觉巨大的疼痛扑面而来。
  一直在亲自掌舵的水镜尘霍然而起,回身匆忙一瞥间面色大变,然而竟不再过去,而是横剑一甩飘身而起,直直向前方水面掠去。
  他掌中白光一闪,划气成舟,在脚下铺延成了薄薄的一片,分水破浪,直向不远处水岸边一艘船奔去。
  秦长歌厉叱:“给我拦!”
  哗啦水声连响,水岸之边,秦长歌早先埋伏待用的精通水性的凰盟护卫分浪而出,黑色水靠的身体游鱼般在水中一转,已经齐齐包围了水镜尘。
  而秦长歌那边早已在爆炸的那一刻已经放下小舟,秦长歌飞燕般点过小舟,直扑已经停下来的白渊座船。
  将至而未至时,座船之上突然门帘一掀。
  出现的是捂着胸口摇摇晃晃的白渊,他指间鲜血奔流,将一身淡金衣袍尽染。
  他手中拖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垂着螓首,一头青丝月光般倾泻下来,她一直在咳嗽,拼命咳嗽,捂在嘴上的手指,又长又尖,闪着青紫斑斓的光隐约还有殷红的颜色,仔细一看却是打磨得极为尖利的弹琴的珐琅甲套。
  白渊不看即将到达的死敌秦长歌,不看弃他而去的战友水镜尘,只是死死盯着那女子,一遍遍轻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女子低低咳嗽,始终不曾抬头,伏身的甲板之上,有淡淡的粉红的血水洇开去。她指甲紧紧扣着甲板,慢慢道:“……你灭我国、杀我军、现在、又害死了痕……我……报仇……”
  白渊踉跄一步,如同再次被重击,撞上船舷,束发的发带被勾住,白渊霍然一甩头,淡金发带悠然飘开,满头黑发飞扬而起,遮住了这一刻他痛极崩溃的眼神。
  “原来……你都知道,原来,你恨我。”
  “不……”女子低低喘气,埋首血迹之间,似乎再也无法挣扎得起“……最近……才想明白。”
  幽黑狂乱,宛如烈火深渊的眼神突然一凝,白渊目光里的火刹那聚拢了来,化为两盏幽碧的灯,灼灼的盯着柳挽岚,“那你……以前……有没有爱过我?”
  他吃力的一字字道:“你……刚才以琴音诉心曲……我不会听错,不会听错……”
  他突然大声狂笑起来,笑声比那被海风吹得四散的长发还要纷乱,在水面之上遥遥传开去,震得明月黯淡,震得波浪惊起,震得更远处的群山都在不断颤抖,发出空洞悠远的回声。
  然而那笑声,笑到最后,竟至完全没有了声息。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
  ……原本可以永永远远的守下去,却因为他贪心的想要得到更多,最终全部失去,如同此刻胸膛中流出的鲜血,一旦奔逝,永不可追。
  ……这一生癫狂半世守护,都化作这离海支流万千滔滔逝水,一生里最后一次琴萧相合,到头来却成了你暗含杀机的告别谶言。
  那朵珍重开在掌心多年的花,末了,却在蕊心里酿出了带毒的汁,结出色彩斑斓气味芳香引人采撷的果,等待他一往无回的咽下。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终至烧手。
  假使百千劫,所作孽不亡,因缘会聚时,果报还自受……
  白渊笑至无声,胸膛上的鲜血却已渐渐凝结,其实柳挽岚攻击极准,正中前心,这个纤纤娇弱的女子,之所以认的人身要害,还是他为了她的安全,手把手教她的。
  只是她毕竟临近弥留,气力不济,杀手也未能彻底。
  然而那仍旧是永生难愈的重伤。
  伏倒血迹之上的女王,却突然对白渊招手,她颤颤伸出的手指,在风中勾勒成一个无限娇弱的姿势,宛如月下最后一朵幽兰花,即将萎谢。她低低道:“我……告诉你……”
  白渊疼痛的看着她,慢慢俯下身去。她一生的最后一句话,会是什么?
  白渊满心里烧着带血的火,一寸寸辗转过那些无辜的血肉,所经之处遍野燎原,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狠毒的折磨,每一个动作都是拆骨裂肤的酷刑。
  然而他还是慢慢凑近那女子,那般凄凉的希冀……她的最后一句话,他想听……再不听,此生也将再无机会……
  柳挽岚突然跃身而起。
  以一个垂死之人积蓄良久最后能拿出的全部力气,死死抱住了白渊的身子,随即往船下一跃!
  “夫死,我共亡!”
  刹那间白渊的手已经按在了她的后心口
  刹那间白渊的衣袖振了振,已经搭上了身侧船身。
  然而他突然放开了手。
  海风流荡,柳挽岚抱着白渊,翻翻滚滚着落下去。
  那一刻快如闪电亦慢如缓行。
  白渊和柳挽岚在下落。
  小舟上秦长歌突然抬首,立刻身化流光,掌中长剑白练飞卷,自下而上直直袭向半空中白渊前心。
  剑出,剑没!
  长剑没入抱着柳挽岚的白渊前胸,穿出一个血雨纷飞的洞,秦长歌并不撤剑,连人带剑直撞过去,巨大的充满仇恨的撞击力,将白渊身子穿在剑上带得向后飞起,离开柳挽岚下落的身子,咚的一声撞到船身。
  嚓!
  剑抵白渊,飞越长空,再没入船身一半,生生将白渊钉在船帮上。
  秦长歌悬于半空,挂在自已的剑柄之上。
  鲜血奔流,顺着剑上沟槽,倒流进了秦长歌衣柚之中,瞬间将她素衣染红,秦长歌却只在笑,悲凉痛快的笑,她一仰头长发飞散,声音在海面上远远传开去,“你以为她会说,她爱过你?你以为她最后那曲,是在向你诉说离别?白渊,你这样的人,怎么配?”
  海风呼啸,吹起被钉住的那人的黑发,那遮面的带着鲜血的发,锦缎般缓缓展开在船舷上,四散飞舞,犹如一面迎风猎猎的旗帜。
  然而谁生命的大旗,即将永久降落,再无升起之日?
  远处的晨曦隐现微白,刹那间明光渡海,耀亮那人最后的容颜。
  第一抹阳光自天奔下,射上以殉道者姿势钉在船身还未死去的白渊,那天神般的眉目明灭在万丈朝阳里,依旧十万里江山郁郁青青。
  他俯视秦长歌,最后淡淡展开一抹笑容。
  “秦长歌,你很开心么?”
  他笑得睥睨而又恰悯。
  “其实,我们都是被自己信仰并追随的人所毁灭。”
  他轻笑,绮丽染血的十万里江山,瞬间被那男子流转氤氲的华光笼罩。
  “……大家都一样。”
  舟船开始缓缓下沉,水镜尘临去前那一剑,将船捣穿,水渐渐漫了进来,整座船即将沉入这异国海水之中。
  连同那些永生纠缠的爱恨,一世追随的疯狂,倾灭繁华的痴心,孤注一掷的毁灭。
  以及那些也许永远没有答案的疑问。
  她爱过他否?他得到她否?她是以怎样的心情去与敌共死,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在最后那刹放开了手。
  秦长歌立于舟上,看着白渊渐渐随船沉没,犹如神祗最终献身于其信仰,随自己守护过的城池共同倾覆。
  黑发金衣,消失不见。
  碧水茫茫,司空痕扑到水中,他并没有死,被抡起砸上霹雳子的,只是先前秦长歌抓获的一个俘虏而已。
  他滚倒的那一刻已经被偷梁换柱,而白渊隔着船舷,是不可能看见秦长歌脚下的动作的。
  秦长歌要的,就是在女王面前,“杀”了她最爱的人。
  当女王以为王夫已死,失国失家再失爱的她终于爆发,挣扎着操琴而起,伪作向白渊诉情,引他举箫相合,再以力不能支的一个裂音,使对她心心念念的白渊俯身相护,流光一瞬利锋乍起,珐琅指甲尖利如十柄匕首,深深扎入了自己一生倚为长城的重臣的胸膛。
  那一刻抓裂的,不仅是血肉,更是白渊多年深情的守护,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情分缘系。
  柳挽岚,到得最后,必已心境森凉如死。
  他爱她,所以毁了她,这段时日的千里辗转,纵使重病缠身,她却并没有失去思考之能,当那么一个深冷的彻悟逼近来,她亦情何以堪?
  就这么,一起结束了吧。
  她抱着白渊落船那一霎,司空痕已经扑了出去,然而他水性却不甚好,在水里扑腾来去几欲淹死,秦长歌命人将他拎出来,并在四周寻觅女王的尸首,却遍寻不着,这里是通海之水,今日尤其风急浪高,流动翻腾,人落下去,再找到的可能性很小。
  最终凰盟护卫只在水下捞到了一件披风,那浅紫披风在深蓝的海水中悠悠飘荡,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人,然而也只是一件她的衣服而已。
  染过佳人香泽,遮过佳人玉肌,从此再也不能接触佳人体肤的,遗物。
  司空痕抱着那湿淋淋的披风,留给了秦长歌一个萧瑟绝望的背影。
  秦长歌注视茫茫水面,恍惚想起这位当年和自己并称“绝巅双姝”的名动天下的美人,竟然从未曾和自己照面,当她重生,她却死去,临死前船头浮光掠影一霎惊变,她始终未曾看清她的容貌。
  一对绝世丽人,终无相见之缘。
  而离海海水流动不休,将他和她的尸体同时卷入,那些恩怨爱恨,同葬海底。
  也许,这正是她自已的选择——为司空痕和东燕报仇,陪白渊永久留在这深海之渊。
  秦长歌仰首,海天之上,突然展开一幅画卷,那是嶙峋山崖,明月西沉,淡金衣袍的男子立于崖巅,微笑对那少年打扮的女子道:
  “人生最得意处,莫过于享受这般坠落之美。”
  白渊。
  我们都是红尘逆旅中挣扎的男女,坠落在命运森凉的棋局里。
  ============================
  水镜尘发觉自己有很多机会脱开凰盟护卫之水阵,但是每次都在即将突破的一霎,身子一麻。
  明明前方不远,就是可以靠岸的港。可是却如隔天涯,难以企及。
  水底,似乎隐约有些奇怪的游鱼,不断攒动着向他冲来,虽然不怕那东西,但是却多少影响了他的突破。
  他自小生长于南闵山谷,虽懂水性,却并不算十分精通,而这次围捕,却抽调了焰城本地的凰盟中人,这些在水边长大的下属,早早被精明的祁繁选练了水中阵法,在水中如同陆地,分波逐浪,灵活如鱼,所以明明武功和水镜尘相差甚远,居然也利用地势和阵法,困住了他好一阵子,给秦长歌争取了时间。
  秦长歌给他们的任务就是,不用想着伤他,拖上一刻就好。
  水镜尘涉水而战,掌中气剑光芒吞吐,每次将要捅穿某个敌人,对方便游鱼般的躲开去,利用水的流动性,身法比在平地上快速许多。
  心底隐隐生了焦躁,水镜尘微微回首看着那沉没的船——白渊已经死了吧?
  这个人……居然也会死。
  他早早就认识了他,明明比自己小的白渊,却深沉聪慧得令人惊叹,最先和他提起水家积弊已深,不破不立的便是他,也是他,在他满心筹划另建猗兰,却苦于财力不足的时候,慨然相助,猗兰之建,早就开始筹备,所耗财力着实惊人,若非有一国国师倾力相助,以他那点时间,还有那许多牵绊与不便,是断断建不成的。
  当然,他知道白渊这个人,断然不会做没有回报的事,聪明人的交往是很简单的,他问他,你要我做什么?
  白渊当时对他一笑,轻描淡写,“杀个人。”
  当他知道杀的是谁的时候,他颇为惊异,当他真正去杀人的时候,他更加惊异,千里之外的白渊,是怎么能掌控狂傲不嚣的玉自熙?怎么令深情出名的萧玦去挖自己皇后的眼,怎么利用各方势力,布就森严无继之网,将那个纵横天下号称第一的女子,牢牢罩在其中的?
  更奇妙的是,那还是一场没有后患的暗杀,居然能令西梁皇帝不去为皇后报仇。
  非对秦长歌、对西梁局势、对西梁高层相互之间利益关系了解掌控到非常透彻的程度,是不能布出这样的局来的。
  白渊是怎么知道那些深藏在城府深沉的贵人心中的隐秘的?
  当一个人掌控人心,计算到这般精准的地步,那样的人还是人?
  他因此心生寒悚,不敢背离白渊,毕竟他的事业,确实也得他之助,白渊这人,对敌人狠,对朋友却一向不错的。
  南闵之灭,新猗兰因为他及时抽身得以保全,白渊找到他,要他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他不是不犹豫的,如今局势已经不同了,西梁气焰正烈,秦长歌居然复生,那个女人阴毒无伦,难保不会再对他费尽苦心新建的猗兰下手。
  然而白渊只是淡淡一笑,问他,“水老先生遗体可安置妥当?”
  他当时便在心里倒抽一口冷气——采苢剑法是水家禁忌剑法,原本早就毁去,却在水家先祖密室的棺木下还有一份石刻,那里是水家子弟的禁地,据说但进石棺密室者必死,父亲却在生前潜了进去,拓印了一份秘笈出来。
  随即父亲便果然开始生病,他赶回去的时候,父亲只来得及将剑法传给他,临死前父亲说密室里有尸虫,自己想必已经染上,他当时灵机一动,想着那东西着人即死,当真是最好的武器,于是便想将父亲尸体带着,当时绮兰将毁,他要走水道离开,为了保存尸体,他把父亲挖空了内脏,用油布严严包裹,到了新猗兰后,他一直在想办法引出那深藏在尸体皮肤里的尸虫,却也一直没有成功,这是他最大的秘密,白渊却又是怎么知道的?
  隐约间突然想起,水家先祖密室棺木下有采苢剑法石刻这件事,水家子弟以前无人知晓,父亲是怎么知道的?
  他还知道些什么”
  这般一想,寒意便流了全身,他看着白渊,就像看见一条盘踞阴暗之中,代表惑昧的神兽魍狐。
  于是有诡镇之战,于是有焰城接应。
  ……
  前方黑影交错,阵法将转而未转,一到间出现了极小的缺口。
  对寻常武林高手来说那缝隙根本无法攻破,看在水镜尘这种天下有数的高手眼里,却等于一个巨大的出口。
  水镜尘指间剑气一转,凝双戟之形,掠波而来,激飞水浪,分拍那正在交错的身形。
  一人的身子歪了歪,瞬间滑了过去,只是这一歪便够了,水镜尘御剑而起,身形一侧,已经流云般的越过那人身侧,顺手反手一剑,捅入那人后心。
  血光飞减,那人吭也不吭仰身栽倒,身下一片碧蓝的海水顿时鲜红,那群一直跟随水镜尘脚下的怪鱼立刻疯狂的扑过来,挤挤挨挨如蛇般绞在一起,拼命撕咬着那人的尸体,却因为滑腻的水靠而无法下口。
  那人鲜血落了几滴在擦身而过的水镜尘身上,水镜尘头也不回的前滑,阵法已破,前方就是沙滩只要上岸,不再受水中无法发挥的影响,他便可以脱身而去,从此再不受任何挟制。
  前方就是浅水,洁白的沙滩一线铺开,水镜尘的微笑也洁白纯净,圣洁如莲。
  脚下突然一麻。
  如同有人轻轻抽了一下腿筋,腿下一软,水镜尘大惊——身边明明没有任何人!
  一俯首,却看见一条状如黑蛇,却比蛇身粗了些的长形怪鱼,从他足下窜出,滑腻的身子一弹一跳间便到了他膝盖粗长的尾巴一甩,突然就甩上了他的衣袖,随即便试圄往他袖囊里钻。
  水镜尘立即振袖,将那鱼远远甩了出去,甩的时候觉得手臂又是一麻,细看却没有伤口,他皱眉看着衣袖,突然想起先前出来时,持原先放在玉盒里的采苢剑谱匆匆装进袖囊,刚才又沾上鲜血,隐隐想起父亲曾对自已说过,尸虫不是随时都会染上人身的,但是遇上鲜血,却是大毒,中者浑然不自知,而体气异常,但那异常也不是人能闻得见的,却对海中异兽别有吸引——难道,难道……自已一直在找却没找到的尸虫,并不在父亲的尸体内,却在那剑谱上?
  这一想浑身彻骨冰凉,身子不由一僵,而身后,已有轻笑传来。
  熟悉的,清脆的,却又带着说不出的讥诮和寒意的笑声。
  水镜尘心里一沉
  这该死的怪鱼——终究害自己迟了一步。
  眼前突然一阵明光飞越,逼射过来,水镜尘仰首,看见天际朝阳渐起,将晨雾渐渐烧化,化为一片灿烂的金光,金光尽处,层云尽染,起了一片妖艳灼烈却又层次分明的红,水面上掠过一道锦带般的玫红色耀目光波,从万顷烟波尽头一直延伸到脚下。
  又是明媚的一日啊……如此灿烂却又如此黯淡。
  心里,忽然起了丈夫生不逢时的苍凉,一生里壮心不改,却总在为人所制;水家圣人光芒万丈,却不敌白国师反手风云,重建猗兰历尽艰辛,到头来却很可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而此刻,沧海之上,姓水却水性不佳的自己眼见海岸在即,却被那人那鱼绊住无法再进一步。
  身后传来气流的涌动声,无声无息的接近,随即四周敌人齐齐抬手,各自吞了一个药丸。
  水镜尘长啸一声拨身而起,然而身下那一片海水刹那间便成了深紫之色,凝而不散,并且随着他脚下光剑移动而移动,始终盘旋在他身周一丈方圆
  不用看也知道这东西不能沾的。
  身后语声传来,悠悠带笑,“这东西,平地上没用处,专用于水中,只要有水,三日之内都不会消散,三公子,今日你注定要在水面之上,蹈舞至死了。”
  立于轻舟上的秦长歌陶醉的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欣赏的姿势,“地面上我不是你对手,用什么花招都未必困得住神通非凡的水三公子,但是现在,我累也累死你。”
  她一招手,更多凰盟护卫跳下水去,阵法布了三层,水镜尘冷笑,忽然衣袖一拂。
  衣袖间似有若无一层淡淡粉色烟雾瞬间消逝,清艳宛如桃花瘴。
  秦长歌远远坐在船头,闲闲挥着衣袖笑道:“水公子,今天风向不对啊,而且,你看,你的玩毒花招虽多,但是毒只能飘在风中或水面,而我的人,穿得是很拉风的。”
  所有的下水的凰盟护卫,都穿着涂了油的鲨鱼皮水靠,戴着秦长歌一到焰城就命人赶制的仿造的简易潜水镜,他们水性极好,深潜水下,水镜尘布在空气和水面中的毒,对他们是没有用的。
  水镜尘当然也可以潜入水下,避开那团阴魂不散的紫色,然而水下作战,采苢剑法法施展不开,他的功力也会大打折扣,再说他又能潜水多久?重重围困的敌人,可以轮流换气,自已却不可以。
  最关键的是……刚才那被鱼猛冲着要钻入的左臂,突然起了一阵僵麻之感,随即一阵森凉的气息自指尖向下,缓缓逼向肺腑。
  身前,刚才突破的缺口,因那怪鱼一霎的阻拦,再次合拢,较之前更加三层。
  大阵之外,轻舟之上,那个前世死于他手的女子,迎风负手而立,看过来的神情,不死不休。
  水镜尘目光越过她,遥遥抬首,看着水面之南,那里,新猗兰默然伫立,水家子弟却已人丁凋零,而自已,只怕也将永无回归之日。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万事云烟忽过,英杰终遭末路。这可怖的命运,是从什么时辰开始,讥嘲了自己父子的贪欲,布下了那般险恶的局。自己那般茫然堕入却不自知,这些年的努力和雄心,到头来却是为自己掘了墓地,那些弃情绝义的挣扎,最终却将自己推入死亡的眠床。
  耳边风声烈烈,宛如父亲的叹息,水镜尘一剑拨开前方刺来的分水刺,剑光一涨,那人胸腹破裂落入水中……突然想起父亲大开的胸腹,那夜烛火之下自己轻轻捧出他的内脏……水家老家主,死得尸首不全。
  一转身,踢开身后一柄短剑,短剑荡开去,和另一柄分水刺撞在一起,声响清脆,宛如小妹的笑声……小妹,那日她哭泣着跪倒在地,死死牵着他的衣袂,而他轻轻伸指,一划。
  袍角断裂。
  “此刻你若背向而行,你将永远不再是水家人。”
  小妹哭着伏倒在地,他最后看她一眼,抽身而去。
  那一眼是最后一眼,他心中当时已清楚的明白,却依旧将她攥紧的袍角划开,给了她一个悠悠落地的结局。
  ……人生在世如身处兼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一路上的荆棘,扎刺于人身隐伏不发,直到此刻方才汹涌而来。
  水镜尘微笑着,依稀还是当年暗香浮动惊为天人的圣洁笑意,云蒸霞蔚的朝阳之下身姿如梨花飘舞,于那团深紫之上翻腾起落,身侧白光如练剑气点点,在碧海之上绽开繁复绮丽的花。
  点、戳、劈、砍、拍、刺、迎着那些永远死不完的黑衣护卫和那个神出鬼没时不时惊电而来的女子,忍受着左臂上一线缓缓上升的麻木,左臂不能用换右臂,右臂不能用换双腿……无穷无尽,无止无休。
  ……既然不过幻梦一场,说不得,便拼了也罢了。
  乾元六年三月十二,东燕国师白渊于离海支流之上为情所陷,中剑沉海。
  乾元六年三月十三,水氏家族掌门人,号称圣人第一的水镜尘,于离海支流。岸处被秦长歌旋水大阵围攻,更兼身中剧毒,却力战不倒,一日夜间连杀凰盟护卫近百,伤秦长歌,最终真气耗尽跌落碧水,力竭而亡。
  白渊葬于海渊,水三死于水中。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2:21:47
第九十二章 元凶
  陌上花开,缓缓归。
  却无人再于金宫玉阙中翘首微笑而待。
  一路上繁花似锦,烂漫着妆点了己经属于秦长歌的万里江山,天涯大地充满花香,沁透了所有人的肺腑,只是开在心里的那朵花,却已经早早凋谢。
  行到西梁境内灵州时,秦长歌接到了儿子的飞马传信。
  将那封错字依旧很多的信一字字看完,秦长歌的目光慢慢落在路边的一丛玉簪花上,那花开得洁白精致,修长的花形微微下垂在碧绿宽大的叶面,如同三年前重生时,于上林庵村林里看见的那妖艳男子,垂在膝下的手指。
  他那晚的呢喃响在耳边,轻柔得比如一个不忍惊破的梦。
  “我想睡你很久了……”
  玉自熙。
  其实我早已知道此事你有份。
  那晚如果你不在场,如何会抢得我的焦骨。而你那个性子,并不喜欢经常进宫,会在那个时辰出现在那里,你的嫌疑无论如何都是洗不清的。
  上林孤坟,让我确定了你的嫌疑,孤坟前的对话,却又让我迷感,因为我感觉到你内心是真的对睿懿没有憎恶。
  这三年,我时时注视着你,若即若离里隐约也看清楚了一些事,我相信我自己的感觉,因此,我从没真正恨过你,甚至,我愿意再次相信你。
  你是玉自熙,你是我结识多年的老友,你是在战场上救过我和萧玦多次的恩人,你是时时讥嘲于我却在关键时刻从无背弃的那个人,你甚至连唯一可能导致我们决裂的权欲纷争因素都不放在眼里,你有什么理由,要杀我?
  一个人,要如何背弃自我,对自己惺惺相惜的知己下手?你再狂放不羁,也不至于不堪如此。如今我终于明白,原来你被她蛊感,正如素玄当年告诉我的那个故事,冰圈之上,那起舞的女子,一舞惊动天地,他那个有幸一见的属下,为此终身不娶。
  而你,亦堕入了同样的魔障。
  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她是饮雪神女,传说中冰圈中的那个神秘种族的圣女,素玄正是因为八字和她相冲而被驱逐,而素玄,最终也报了仇。
  但是神女的重伤,却在种族被灭之前,那是因为,她练的是我师门中从无人选练的“镜花舞”,这是女子修炼的武功,多年来千绝没有女弟子,唯一的女弟子我,对舞蹈不感兴趣,我曾以为那武功会永久失传,不想依然现于世间,并最终害了我自己。
  那舞,舞若镜中空花,绝世之美而绝世虚妄,据说若能大成,芸芸众生世间男女,无有不沉溺者。
  只是那舞其是千绝的禁忌之功,因为练来极险,稍有不慎便走火入麾,令修炼者遭遇一场水月镜花。
  你遇见她时,她想必已将大成,所以你一生为其所感,只是冰圈上一个飞天舞影,从此困住了你高飞的心,从此令你举起暗剑,劈裂你我多年浴血共死的缘分。
  而她……想必在最后关头,却功亏一篑。
  现在只到下一个疑问,她为什么会练我师门的武功?千绝人丁稀少,不涉红尘,除了出了山门便永不可回归的入世弟子,顶多会有一个暗处行走,观风天下的特使,千绝极重门规,但凡山门中人,终生将门现视为圭臬,虽身死亦不可违,她为什么会千绝的武功”
  观风天下的特使,最多行走红尘三年,在极其特殊的情形下,可以收门外记名弟子,但是自千绝创立以来,从无先例,难道她是那个例外?但她凭什么是那个例外?
  秦长歌轻轻仰首,看向东方那个沉默了多年的世人心底的神祗所在。她神情微微迷惘。
  杀了白渊,却觉得眼前出现了一个更深的深渊,离海之上的浓雾被带血的风吹散,现出的却是另一座掩于层云之间的海市蜃楼。
  秦长歌微微叹息,取过腰间水囊喝水,注视着清澈的水面,她突然再次出神。
  那粼粼的水面恍惚映出那年那男子驱马而来的身影,长眉飞扬目光灿亮,手掌上平平一碗水,点滴不洒。
  那嗒嗒的马蹄声,似乎近在耳边,似乎一回首,便可以看见他带笑迎上声音琅琅,“来,喝水!”
  阿玦……
  你何苦如此?
  不过是在我死后挖了我眼睛,我真的,早就知道;我真的,没有在意过。
  那日玄螭宫内,昊天阵内一片混沌中,我回到了过去,当睿懿倒下,长乐宫门被人轻轻推开,地面铺开了那个修长的影子,我回首,看见了你。
  原来是你。
  不是不震惊的,然而瞬间释然,是你又如何?不过给了我一个解答而已,让我明白了你时时而来的噩梦原因何在而已。
  玉自熙我都可以原谅,何况你?
  却因此不敢走近你,不敢接受你,阿玦,那么长的时间内,我若即若离着待你,是因为我还害怕,万一在挖眼之前你还有别的动作,万一我爱上你最终却发现你是最大的凶手。
  那将是何等残忍的事。
  所以,我选择了保护我自己。
  也保护你。
  此生你若不再爱我,此生你我若真成陌路,那么真相揭开后,也许你我都不会那么疼痛。
  淑妃闹出临幸事宜,我实在是借题发作,我明知你大抵是余毒未清,又受了某种场景刺激,才有了临幸她的事,却做出不肯原谅的姿态
  只是,再坚硬的姿态,在你的执着顽强的心意面前,终究崩溃着不堪一击。
  那是幸,还是不幸?
  其实到了最后,如同非欢劝说我一般,我也打算放弃了,杀了就杀了吧,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连根拔起那些疼痛,将自己未愈的伤疤再揭出更沉重的伤口?
  然而到了后来,我渐渐确定了你不可能是整个谋杀的真凶,你顶多,也便是被催眠着去挖了眼而已。
  然而到了后来,也不容我不报仇,那些敌人,已经看见了我。
  那么就继续吧。
  这征途烽烟无限,遮挡住了命运最后的谶言。
  阿玦。
  是我的错,我该早点将真相告诉你,然后和你说,我不介意。
  我那么害怕伤害你,却最终因此置你于死。
  ……
  风吹破盈盈玉簪,一朵随风扬起,落于秦长歌发上,黑发上花白如玉,秦长歌伸手,缓缓将那花仔细簪好。
  玦。
  未亡人为你载孝。
  数日后。
  秦长歌立马郢都城门前。
  冯子光和单绍,已经先一步引领着大军班师,素玄想必也在军中,护送着那两具冰棺回程。
  秦长歌遥遥望着皇城的方向,风吹起她的长发,散出千丝万缕的疼痛。
  那里,小小的太子正倚门而望,盼来的不是亲人们的凯旋,而是两个父亲的灵枢,那小小的孩子,会是怎样的疼痛,怎样的需要安慰?
  那里,她的爱人,将被缟素十里的迎入正阳门,重臣护丧,举国哀泣,千人举幡,万人送灵。
  那里,她一生的知己,那个无论生死都守候着她的男子,将会被放入属于他的冰室,等待着秦长歌亲自扶灵送他回乡,海的儿子,永久回归那个温暖的深海之国。
  秦长歌多么的想将他葬在郢都,让这个从来不愿远离她的男子永远可以看见她,但是离国皇族有传说,异乡游子,死后必须回归,否则永受阴世流离之苦。
  秦长歌不敢让非欢再多受一丝苦楚,哪怕那只是个虚幻的传说。
  这些都是即将要做却不想做,不想做也得挣扎着要做的事。
  这些都是她一旦挣扎着做完,也许就会令她将这些日子绷着一口气彻底泄尽,再也难以爬起的事。
  秦长歌凝视宫城,目光里无尽怆然。
  然后,拨马,转向。
  背向宫城而行。她去了圣德护国寺。
  禅房香烟袅袅,大帏闭关之所,跪满了一地僧人,神情肃穆,喃喃低诵
  秦长歌立在院门口,看着那禅门素净低掩,心口微微一紧——我,来迟了么?
  有人轻轻从蒲团上站起,缓步而来,秦长歌抬起眼,看见面前老僧,目光纯净,面容清癯。
  圣德护国寺方丈静闻大师。
  微微合十,静闻道:“檀越现今才来——家师等候已久。”
  眉毛一挑,眼底绽放出惊喜的光,秦长歌道:“我以为……”
  “今日是家师示期坐化之期,如今尚余一个时辰”静闻平静的道:“请去。”
  依旧是那间熟悉的禅房,君子丫开得茂盛,鸡骨头堆了一地。
  秦长歌从怀里掏出新买的烧鸡,笑道:“喂,老头,赶紧再吃最后一回,不然天上可没有烧鸡了。”
  释一缓缓睁眼,眼中神光已将散去,神容却分外澄净,身周檀香气息淡淡,僧袍无风自舞。
  秦长歌看着他的脸,不由肃然,想着这圣洁时刻,自己故作笑谑,实在有够无耻。
  不想那老家伙一开口还是雷死人。
  “天上有蟠桃,比烧鸡好吃。”
  秦长歌忍不住一笑,随即笑容敛去,轻轻在释一膝前蹲下,低低道:“你这老家伙,要死了才肯和我说实话吗?……他曾经找过你,你为什么不肯说?你不知道……如果早点知道,也许他们都……不会死……”
  “痴丫头”释一平静的看着她,“这本就是你自己的事,他人不可擅自干涉,否则再生变数,又是一番新劫,老衲何能,敢擅动天意。”
  “那你现在又肯说了?”秦长歌瞪他,“你这没口齿的老家伙。”
  “说?说什么?说既不说,不说既说。”
  “死?死什么?死既不死,不死既死。”秦长歌大怒,“你也别坐化了,也别想吃什么新品蟠桃了,你留在人间吃烧鸡算了。”
  释一一笑,摸模她的发,道:“无须生怒,因果循环不过一梦,玉簪花开,荼靡花谢,宝殿金銮血如雪,谈笑烟尘音容绝,此事由你起,由你结,去吧。”
  他指指面前一个盒子,“这里有我毕生练就的九转丹,虽说不能真的将死人救活,但是功用也可谓非凡,练武的人用了尤其大进,你现在的躯壳,限于先天体质始终无法臻于顶峰,有了这个,便是素玄剑仙,也不是你对手。”
  秦长歌收了盒子,想了想,拉了拉释一衣袖,“喂,你上去后,会不会有空去地府作客?能不能帮我改几个人的命谱?”
  “丫头,胡说什么。”释一微笑,“生死命定,再说你说的那几个人……”他突然闭目,不再说了。
  秦长歌一把拽住他,“喂,别死,你还没说完呢。”
  释一却只是微笑着,轻轻拉开她的手,伸手指了指东方,道:“去吧,就按你心中所想的,放心行去吧。”
  他目中忽起金光,深远而博大的笼罩了这广袤大地,衣袖微微一扬,画了个囊天括地的大圈。
  “将来……都是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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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间的春风绿了淮南淮北,却难绿四季冰寒的赤河冰圈。
  秦长歌重裘大氅先是骑马进入赤河中心的冻土圈,随即前方有一处微微高起的白色土坡,那就是少有人踪的冰圈了。
  秦长歌在护卫拱卫下乘着雪橇前行,在冰圈外摒去护卫,缓缓下了雪橇
  拢紧领口,领上雪白的绒毛被冰风吹得在脸周飘舞,微微有些痒,秦长歌扬起脸,看着冰圈之上分外碧蓝高远的天空,想起很多年前,被命运驱使驻足于此的少年,是不是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看见了他令一生心之所系的画面,从此永堕爱而不得之深渊?
  秦长歌紧了紧衣物,她贴心绑着一块火龙皮,这是出产于冰圈之中一种极难捕捉的珍稀小兽的心口皮,着于人身则可抵严寒,心口绑上这么一块,最起码无论多么冷也不会冻死。
  她缓缓一人走下那冰圈之外的白色高坡,越往里走寒意越盛,很快连眉睫上都结上了霜花,而足下冻土全呈白色,细看来却不是冰雪,秦长歌是不敢用手去触摸的,热手触上那温度极低的土壤,只怕立即就会被粘住,扯下一层皮。
  冰圈很大,空无一人,在臧蓝天幕下沉静安睡,秦长歌的身影,很快成了白色阔大画卷上的一个小小黑点。
  风渐渐大了起来,回旋着在冰圈里游荡,割到脸上便是杀气凛冽的一刀,好在秦长歌从头到脚,都将自己护得严严实实,否则这般冷厉的风,吹上几下脸上就会出现血丝。
  秦长歌隔着毡帽揉揉脸,手突然停住。
  前方,隐约有两个盘膝而坐的人影。
  秦长歌怔了怔——不是说冰圈其实早已无人居住了吗。素玄早就该将饮雪族灭族了啊。
  向前走了几步,看清那是什么,秦长歌突然顿住。
  那是一处矮山,山前有高出地面的冰柱,看上去像个小型的舞台,不规则长方形,冰面光洁平滑,晶莹透彻,冰柱中,闭目盘膝坐着一男一女。
  玉自熙和饮雪神女。
  两人俱容颜如生。
  隔着晶亮的冰面,看得见那男子依旧如前红衣烂漫,华光魅艳,黑珍珠般色泽的乌发垂落,流水般泻了一肩,一双微微上扬的眉,掠出精致的弧度,而唇角微微翘起,似在含着一抹永恒神秘的微笑。
  秦长歌怔怔看着他,想起当年血月之下,那黑发咬在那唇角的少年,策马奔驰冲破万军而来,
  他扬臂竖起长刀三尺,闪着雪亮的冷光,直矗于身后那一轮血色圆月之中。
  那年的白如雪玉,红如妖月,黑胜黑夜的鲜明颜色,如今便要永远冰封在这千年冰川之中了吗?
  恍惚间又是当初那个清晨,踏过石板桥的霜,溪水里,阳光下,濯足的红衣少年一回首,那一刻水波不流而阳光静止,秋风里吹散浮动的魅香。
  又或者众目睽睽长街之上,笑谑着堵上的他的柔软的唇,那唇将永生保持这鲜艳色泽,永不消褪,只是这样留存的方式留给继续前行的人们的,又是怎样一种暗暗生痛的纪念?
  ……上林庵中斜卧孤坟、山脚下羯鼓前流荡烟光、金瓯宫反唇相讥、贡院门口纠缠刁难、杜城青楼中不情不愿的男女反串、李登龙内府一曲惊天、大仪殿庄肃庆典上送上的蕾丝内裤、静安王府后花园白银地水晶冰上的对饮烈酒,觞山脚下隆重吹打着给灭狼出缤,然后再打算把它吃掉……
  秦长歌突然微微,带泪的笑起来。
  眼前光影浮动,红衣骗跹,隐约好像他依旧姿态妖娆的斜倚冰川,翘起洁白手指,幽魅嘴角微微一撇,笑吟吟道:“……一死如烟灭,要墓地棺材的做什么?不过虚无应景而已,与其烂在肮脏的泥地里,不如选个好地儿解决掉自己,比如这狗,我想它一定愿意被我吃掉,比如我自己,我想死在冰天雪地里,冻在千年冰层中,永不腐化,永远留存住我的美色,多好?”
  玉自熙。
  这是你最终的选择吗?
  在干完了最后一件最痛快的事儿,将那些一生和你不对盘的狗屁官儿们狼狠整治完了之后,你终于不用再背负着那般沉重的内疚和无望的等待,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
  你美色永恒,而身侧她亦永远陪伴。
  此生心愿已偿,是吗?
  退后一步,秦长歌向玉自熙,轻轻三躬。
  一躬,谢他多年追随,屡次相救,若无玉自熙,睿懿和萧玦早已骨化飞灰,也轮不到他再杀一次,从此背负永久的罪愆。
  二躬,谢他明明认出了她,却缄默不言,无论在长乐事变中还是后来她重生后,都在无奈的情形下尽了他最大的努力去弥补后果。
  三躬,谢他最后不曾辜负她的信任,相护溶儿。
  至于那些无奈之下违心犯过的错,即使后果惨重,即使祸及天下,也便都过去吧。
  归根结底,他何尝不是受害之人?
  自熙,这般千年万年的沉睡下去,也许终有一日,你会不会再度醒来,美眸再启,风流又现,浅笑轻辈间颠倒众生?
  ……但望有那一日。
  天色渐渐的黯了,风先前像冰刀,现在就像冰锤,秦长歌再次紧了紧大氅,眼光落在玉自熙身侧的饮雪神女。
  对于这个女子,虽然她果然美绝天人,但她实在没有好感,若非她练禁忌之舞,何至于玉自熙轻掷一生,何至于她间接被害?
  然而目光这一扫,突然落在神女的腰侧。
  她穿着极少,完全是霓裳舞衣的样式,和当年素玄转述的他属下见到的形容仿佛,雪白纤细的腰肢不堪一握,只系着七彩霓虹珠串,那赤橙黄绿青蓝紫光芒流动的彩珠之间,隐约露出左腰侧一点艳红,望去有如飞蝶。
  秦长歌下意识去摸自已的右腰,摸到一半恍然想起,现在这个身体已经不是睿懿的了,那个睿懿右腰上的一模一样的飞蝶样的红痣,早已或在觞山山顶、或在上林山脚、或在东燕那个小姑娘的骨灰盒里,化为飞灰了。
  一模一样的痣……世上没有这么巧合的事。
  秦长歌目光缓缓上移,仔细打量着神女的脸,眉目精致,颜色胜雪,虽然俯首闭目,依然可以感觉得到容华极盛,确实瑰姿艳逸,皎皎有姑射之姿,想必睁开眼时,定是容光迫人,再若惊鸿般舞起,教人色授魂夺,也再合理不过。
  但是,并不十分像睿懿。
  秦长歌绕着冰柱转了一圈,心中疑感未解,忽见冰柱之后,有一处山石看来有些奇怪,用手轻轻摸了一遍,忽的下力一推。
  一道冰门,缓缓开启。
  目光深深看着那门,秦长歌想起素玄和溶儿的转述都曾说过,神女之舞都曾在刹那间消失,现在看来是另有密道,秦长歌目光在那密道之门上打量了下,发现有人动过的痕迹,大抵当年这密道还颇隐秘,所以素玄属下和玉自熙都没能发现,经过这么多年,后来素玄和白渊都来过,自然不复神秘。
  推开冰门,一路向前,这里像是那个矮山的山腹,但是并无窒闷之感,显见得有气流流通,秦长歌随身带着夜明珠,捧在手中,珠光流转耀亮脚前方尺许方圆的地面,依然如前的冻土,只是越往后走,土质却越发松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行了约摸一刻钟,前方隐隐出现亮光,又是一道门户,推开,有风扑面而来,却不是先前害面的冰风。
  前方,竟然是个隐蔽的山谷,满种青松翠柏,四季不调的长青树,盖着茅萃的房屋错落有致阵陌纵横,烦有田园气息,若不是空落落的无人,几乎要以为下一瞬便可以看见老农牵着牛从田间犁完地上岸。
  然而这里并不是真正的村落,若是,也已经是死村,秦长歌向前走了几步,感受了下这里的温度,虽然没有冰圈懂人的彻骨之寒,但是依旧是很冷的,只是那些长青的村木,给人造成了春天的错觉而已。
  这里,大概就是冰圈中那个神秘种族饮雪的大本营了吧?
  秦长歌目光缓缓在整个山谷房屋布局上流过,心里突然起了阵奇怪的感觉,明明第一次踏入这里,心里却觉得莫名的牵引和熟悉,血脉里翻腾起了奇异的感受,像是回归了某处牵系灵魂的地方,不需引路也能找得到来路和出口。
  她试探性的向前走了几步,突然看见前方一栋茅屋里,居然袅袅冒出烟气。
  心里有些诧异,饮雪族不是已经被灭亡了吗?怎么还会有人住在这里?秦长歌行到那茅屋前,立于门槛上,极其礼貌的敲门。
  “请问,有人在吗?”
  一人从浓烟滚滚的炉灶后一边捂嘴咳嗽一边愕然抬头,满脸柴屑和烟灰,隐约可以看见秀美的眉眼,她拭了把烟灰,更加乌漆抹黑的望着秦长歌。
  秦长歌比她更惊讶,这不是玉自熙那个“妹妹”,襄郡主罗襄吗?
  目光从她沾满泥灰的手上,一直慢慢打量到她满是烟灰的脸上,这个一直以来金尊玉贵的娇美女子,在玉自熙荫庇下生活不知人间忧虑的女子,如今孤身一人独居世外空谷,用执惯金银玉筷的手去抱柴禾,用穿惯绫罗绸缎的身去着粗布荆钗,又是为了什么。
  又一个为情所苦的人啊……
  罗襄也在怔怔的看着秦长歌,此时表长歌已经恢复了明霜的容貌,她自然不认识,也想不出居然有人能进这冰圈背后的神秘天地,直找到了这茅屋前。
  对她笑了笑,秦长歌在这个女孩眼里看见深深的疼痛和迷惘,也不想再对她隐瞒身份,淡淡道:“罗襄,我是秦长歌。”
  身子震了一震,罗襄下意识的丢下手中柴禾要拜,秦长歌抬了抬手道,“在这个山谷里,你已不是襄郡主,我也不是睿懿,我们都只是来寻找或陪伴故人的人。”
  罗襄抬眼看着她,只是这一句话已令她泪光盈盈,秦长歌注视著她,缓缓道:“你……要在这里陪他一生么?即使他身边的人永远不是你?”
  罗襄珠泪滚滚,却倔强的昂着头,抿唇不语,半晌哑声道
  “皇后天人,什么都心如明镜,罗襄这点打算,皇后却也不必问了。”
  秦长歌苦笑,仰首看着飘着陈日门帘的门楣,淡淡道:“心如明镜?世人还是混沌些好……罗襄,情爱之事,只有彀中人自知,我不会管你的抉择,但是你可否告诉我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罗襄轻轻站起,这一刻她眼波微微荡漾,宛如空山中飞鸟掠过,带起透明的风的痕迹,那数年前的初遇,那些美好的一见倾心的记忆,在这样的痕迹中生出美丽的空花,散于长风之中。
  “我是白渊在王爷身侧布下的人,我和青杀一样,是白渊通过种种方式,送到陛下和王爷身边的。”
  “青杀的出现,利用了陛下心善,怜悯末路英雄的心意;而我,则是利用王爷多年来希望找到家人的迫切之心,凭借一张相似他幼妹的容貌,走到了他身边……不过,我想我根本没能瞒过王爷。”
  她侧首,看着山谷之前那个冰柱的方向,淡淡道:“自从我到了他身边,我就成了金丝鸟笼中雀,被娇养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郡主小姐,一开始我急,后来我也不急了,我只要在他身侧就好,至于我的任务,就让我完不成吧,国师远隔东燕,想在静安王府杀人,除非国师亲自来,但是他不会来的。”
  “……他将我护得很好,我知道他是看在那张脸的份上,可是那样也很好啊,最起码我有他愿意多看一眼的东西,不是吗?”罗襄回首向秦长歌宛然一笑,神情居然有几分羞涩娇媚。
  秦长歌闭了闭目,无言以时,这些爱情的局,回旋往复,不知终始,不过是剜那星火,终究燎了那青葱原野。
  剩下的,只是一片惨白的劫灰,来年春风依旧,来年羯鼓箜篌声声宛转,却也再不是当初那盛景中的惊世之曲。
  而那满座惊颜里一笑拨弦,不着言语而足尽风流的人,亦已永不再来。“最后一个问题。”很久很久以后,秦长歌道:“当初,放走白渊,你也在,是吗?当时大船上冲出来一掌‘打下’白渊的那个红衣玉自熙,其实是你,对吗?”
  注视着秦长歌,罗襄慢慢露出笑意,轻轻道:“……他真的是很聪明的人啊……其实那天湖底,我们事先已经派人从芦苇荡那里掘了一条水下暗道,然后他和白渊的‘假尸休”一直藏在轿子上,而我在众人注视下上轿,我们两人一般装扮,半路上他在转弯和死角处溜出来,将那假尸体藏在芦苇荡下暗道边再回轿,我溜到船上,黄衣之外套上他的红袍,装作他打下白渊,随即我跳下水赶回,他那时正好‘出来透气’两人一交换,他下水,出现在白渊假尸体之侧,当你们的人赶到时,看见的就是他和白渊的假尸休,而我们的轿子上,自始至终,都有人在,而且我们倒影极其相像,隔着轿帘,是根本分不出的。”
  “为什么不是玉自熙打下白渊,而你在水底接应?”秦长歌皱眉思索,“完全可以掉过来。”
  “因为他始终不放心我,白渊下水后交换尸体时,要有一个人接应,如果接应的是我,他怕我会给白渊顺手暗伤了而且他水性不如我,未必能及时游入暗道,你们的人来得真快,要不是我们掘了极其隐蔽和直线距离最短的暗道,只怕真的会被发现,我因此游得飞快,还掉了一件东西。”
  “是不是这个?”秦长歌摊开手,掌间那个当初楚非欢找到的小小玉瓶,一倒悬间,有大雪茫茫而降,“是他送给你的吧?”
  罗襄惊喜的要拿,突然觉得不妥,怯怯的缩回手,乞怜的看着秦长歌。
  秦长歌将那玉瓶缓缓递了过去,淡淡笑道:“留下吧……以后还有很长的孤独的路要走……没有念想,要怎么熬过,那些不变的日升月落?”
  从茅屋出来,秦长歌四顾一圆,直接步入了一间最为宽敞的瓦屋。
  瓦屋布置平常,只较其他房屋多了一个祭台样的东西,台上原本供奉着的图画,不知怎的已经溅满了血迹,看不清原来画的是什么,秦长歌推开里屋的门,布置清素得如同雪洞一般,只在妆台上有一个铜镜,隐约看出是女子闺房,大约就走饮雪族神女的住处。
  妆台后隐约有个暗门,秦长歌不费事的打开,里面是一个描金盒子,那锁极其精巧,不过在秦长歌手里,也不过就多花了半刻钟功夫。
  她的手指一直很稳定,眼神里却有些深沉的暗昧之色。
  “啪”一声盒盖开启。
  散出淡淡的,因年代久远而封存住的,时光沉潜的气息。
  盒底事一张色泽微黄,因为时间久远已经变得枯脆的纸,纸下有两双极其精巧的小鞋,大抵只能给婴儿穿着,依稀还能看出来是淡黄颜色,一双左边绣飞蝶,一双右边绣飞蝶。
  那纸上写着:壬戌年乙巳月庚子日蛋未时。
  下面还有一排小字:是夜,双星耀月,得降双生,喜乎?悲乎?
  喜乎?悲乎?
  秦长歌紧紧盯着那张纸,盯着那熟悉的生辰八字,仿佛要将那张薄脆的纸,看出一个深深的洞来。
  很久很久以后,啪的一声。
  枯黄的纸,渐渐洇开一点水迹,将那早已承受时光侵蚀,再不堪任何轻微摧残的纸面,穿透一个黑洞,宛如一只从尘封岁月深处,带着神祗般的宿命的了悟,静静凝视过来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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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元六年三月末,于温暖金风之中勒马,前方,矗立干年的碧落神山在目。
  秦长歌出神的看着山脚青翠葱郁,半山云雾缭绕,到了山巅却遥不可及的世上第一大神山,慢慢伸手,做了个推开的姿势。
  推开,推开世人眼中的至圣之地的庄严大门;推开,推开尘封在岁月里某些不能为人触动的秘密。
  哪怕那推开的动作,需要用没过膝盖的鲜血之泉来冲击。
  今日一旦跨上神山,必将是生死之局,千绝门自来珍惜名誉,极重门规,下山弟子,除观风使之外,永生不得回归山门,如若回来,只要迈进山下一步,便视为叛出门墙,永为千绝弃徒。
  秦长歌露出一丝冷笑,千绝门规,还有一条,但凡千绝中人,永不可亲手屠戮同门,不知道这条门现,现在还管不管用?
  回首,看向身后急调的幽平二州大军,如一条黑色巨龙,蜿蜒布出数十里,只是那一望,森森杀气浩浩军威,便扑面而来。
  再次仰首看向高远达于天际的,那个她心目中曾经的神圣之地,那个她生长于此,学艺于此,忠诚于此,信仰于此并为之奔波劳苦一生,至死不休的,师门。
  那轮断桥上的月,是否还永久笼罩在雾气中?如同某些隐藏的暗昧的计划。
  “其实,我们都是被自己信仰并追随的人所毁灭。”
  白渊,你一生里最后一句实话,我听懂了,却一直不愿相信,直到释一指向东方,和我说,“去吧。”我才如堕冰水的确认,那个世间最残酷的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秦长歌慢慢伸出手,一弯,一掬……手指却在流动的风中捞了个空,那些曾经拥有的最美好的记忆,早已风化在时光的势隙里,化为心底永不停息的泪滴。
  ……如果没有那场精心设计的死亡,就不会有重病灭亡的非欢,不会有惭恨中箭的萧玦,不会有负疚一生最终冰封千年的玉自熙,不会有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被命运折腾得心丧如死的秦长歌。
  从萧琛到玉自熙,从玉自熙到白渊,一层又一层真相之后,是一层又一层迷雾,而迷雾尽头,谁的手拨开浓云,现出命运铁青森凉的脸色。
  大梦无边,谁在彼岸?
  师父。
  今日我,挟满腔疑问愤怨而来,为求一个答案,不惜杀上山门。
  我只想问一句。
  为什么?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2:22:07
第九十三章 一统(大结局)
  大军巍巍如绵延铁墙,矗立在碧落山脚。
  号称神山,多年来深受世人膜拜,可望而不可即的碧落,第一次迎来了带着敌意的目光。
  那些沾满沙场血迹的军靴,即将狠狠踏上那些从无人触碰的青翠草木。
  秦长歌下马,出神的看着前方一小块白玉石碑,上面简简单单书:“碧落”两字。
  字迹飘逸潇洒,若有仙气,是千绝始祖创立此派时亲手所书,但凡被派遣下山的弟子,临行前一定要向这石碑三叩首,而远涉红尘再也不能回归的弟子,思念师门时,也只能到这石碑之前为止,遥遥对着山巅叩首,若是再进一步,便视为叛出师门。
  千百年来,从无人有犯此门规,事实上,千绝门门规是所有弟子的金科玉律,所有人从进门伊始便被日日告诫,谁也兴不起一丝叛逆的念头。
  那么……不妨从我开始吧!
  带着一丝冷笑,秦长歌缓缓迈前一步,素白袍角,越过了那道玉碑。
  从现在开始,我把我自己逐出门墙了,既然我已经是千绝弃徒,那么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秦长歌一脚踩上玉碑,下了第一个命令:
  “砍树!”
  碧落神山山脚很多阵法,贸然进去只会被困死,只有先砍掉,大军接令出动,从自己面前的树一桩桩砍起,那些生长多年的树木,渐次轰隆隆倒下,再被后续军队拉走。
  秦长歌不打算躲躲藏藏,不打算温良恭俭让,既然不顾一切踏入了碧落山脚,既然已经撕破那层师徒面纱,还那么客气做甚?
  秦长歌的打算就是,树拦,砍树;人拦,砍人!
  什么事情动用军队来做,都雷厉风行效率非凡,很快碧落山脚就成了白地,树木不断滚落,树干露出惨白的断面茬口,那一线白色不断向上延伸,似一条玉龙,盘旋狰狞,呼啸腾身上冲。
  砍了一半,半山之上忽起厉啸,啸声如雷滚过天际,震得砍树的士兵齐齐手软,随即天际青色流光一闪,几各青色人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树梢,衣袖一拂,便有士兵惨呼着滚落下去。
  秦长歌眯眼注视着那几个青布衣的男女老少,想起传说中世代守护天机之门,却从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的无名家族,自己也只是知道而已,不想今日杀上山来,果然见到了。
  一声轻啸,驭剑而起,秦长歌飞身纵上那些人对面的树梢,目光森寒的将那些人一一打量,那些人面色木然迎上她的目光。
  山风呼啸,秦长歌黑发狂舞,目中厉色一闪又灭。
  衣柚一拂,道:“杀!”
  劲弩和火器队如铁青色大潮涌上,纷纷在调整角度,那些深黑的管筒对着那些人,随时等待着发射出带着烈焰和钢铁寒光的杀机。
  那些人不避不让,伫立不动,连眉梢都没动上一丝,仿佛修行的概念里,多年来只有守护碧落这个目标,为此生自然也可为此死,以至于失去任何起落悲欢。
  秦长歌看他们也如看那些树木一般——拦在前面,就死吧。
  对战一触即发,沉滞的静默里,似乎能隐约看见即将流出的鲜血,敌人的,或者自己的。
  “当!当!当!”
  三声脆响,若石磐之声,突然自山巅远远传下。
  那些僵立的青衣人齐齐抬首,看向上方,随即互视一眼,也不看那些虎视眈眈的卫队,青袍一卷,如弹丸般向后一射,消失在树丛深处。
  秦长歌皱眉看着他们突然撤退,而山巅此刻石磐之声未绝,一时心中微微有些迷惑——千绝门撤去守卫,为何?
  接下来始终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拦,秦长歌遥望那个云遮雾罩的山巅,在心中盘算着门中现在都有哪些人,大师兄是应该在的,师父师祖,年纪都老大了,不知道有没有羽化掉。剑仙作为与师门渊源极深的散仙,大抵也是在的,自己下山前,师门还有二师兄和三师兄,至于后来有没有再收弟子,那就不知道了。
  论起武功,这些人自己没一个是对手,就算整个天下也没有对手,既然到了这个地步,秦长歌也不在乎了,杀就杀吧,已经被杀第一次,还怕杀第二次吗?
  不问个明白,才叫死不瞑目。
  第二日微微下了小雨,山路泥泞,正好有砍下的树桩踏脚,秦长歌默然挥手,带着精选出来的护卫和精兵,直奔山巅。
  东方第一层天,碧霞满空,是为碧落,远在高天之上,群峰之巅。
  到了山巅已经没有路,秦长歌自然无所谓,一路飞身上去,那些功力不足的护卫和精兵只有慢慢爬,先行一步的秦长歌一抬头,忽然咦了一声。
  千绝山门,矗立眼前,大门,居然是开着的。
  那门上云雾升腾,千蛟飞翔,于茫茫云海七彩霞光笼罩下宛如要破门而出,直升天际。
  秦长歌愕然看着那门——大阵呢?门口的璇玑阵呢?还有,为什么开了正门?千绝门正门轻易不开,自己当年下山还是从边门走的,难道是大开正门等我去厮杀?
  山顶的风分外猛烈,自大敞的正门中呼呼刮过,门内一如既往云雾缭绕,看不见诸般景物。
  既来之则安之,到了这一步,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秦长歌一甩衣袖,跨过高达两尺的门槛,慢慢步入久违的师门。
  洪钟突起。
  接连九响。
  声音沉稳厚重,破云裂雾,在高远阔大的群山之间远远传开去,回声嗡嗡不绝,如起千百钟声,波浪迭迭般迫过来。
  九响金钟,正门大开——秦长歌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门现中似乎有这么一条,当帝王亲来拜谒,当以此礼迎之。
  印象中千绝典籍中记载的这般的礼节使用只有过一次——前元第三代皇帝元明帝,自幼得千绝门二十二代弟子董疏篁辅佐才坐稳帝位,君臣情分非同凡响,董疏篁在帝位稳固后挂冠而去,一开始不知所终,元明帝亲自上碧落神山寻找董疏篁下落——就是那次,金钟九响,正门大迎。
  秦长歌突然想笑,这叫什么?千绝门还真是循现蹈矩啊,上门的杀神也按现矩来,再说自己还没登基呢,就是登基也应该是溶儿啊,自己顶多辅政而已,也值当千绝这么大礼?
  越想越觉得好笑,好笑得讽刺,忍不住仰首长声大笑,笑声如利剑万柄,四处飞射,在广阔甬道上远远劈开,将那些聚拢来的云雾再次迫散。
  迫散的云雾尽处,甬道尽头,现出肃然而立的麻衣男子。
  他身后一色黑白两色的拱桥楼阁,轩敞亭台,廊台扶杆雕着青色的浮雕,飞翔的双翅宽展的奇形大鸟,简练霸气,姿态傲然。
  青白黑三色的卵石铺成九宫图案,一路延伸至楼台深处,院子里一色白梅长得茂盛如前,褐色枝干道劲伸展,高山上气候寒冷,这个时节依然幽然吐芳,那些黑色的古朴的连幅的长窗,隐隐泛着莹光,廊下垂着灯焰微青的八卦长明灯,直线般一字排开垂天而来。
  一切如前。
  却已永不如前。
  秦长歌极慢极慢的笑了下,一丝笑意也无的眼睛,盯着那男子,“轩辕吟,别来无恙否。”
  男子微微俯身,“小师妹。”
  “不要这样叫我,我已不是你的小师妹,你也不是我的三师兄,没见我直呼尔名么?”秦长歌淡淡道:“轩辕吟,今日我来,你们想必都知道为什么,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第一,你们一个个的拦着,让我血溅五步或者你们血溅五步。”
  轩辕吟不动声色的听着,宽大的衣袖在风中微微摇动。
  “第二,让我过去,让我亲口去问师祖,为什么。”
  微微笑了笑,笑容里满是修行者的清散意韵,毫无烟火气,轩辕吟随即垂目,道:“师祖已于去载羽化,您是见不着了。”
  “那师父呢?不会也羽化了吧?”秦长歌笑得讽刺。
  “师父在太微阁“轩辕吟道:“他闭关已有数载,连我们也未能得见。”
  “哦,”秦长歌笼手袖中,笑吟吟道:“轩辕吟,我没心情和你们有谦有让的废话,你给我个准话,是打是杀是围攻?反正今日我便只到下一口气,爬也要爬到太微阁前,和咱那师父,哦,我应该叫清玄上人了,和清玄上人说说体己话儿的。”
  “小师妹,你从来都是这个性子,”轩辕吟不答她的话,只微笑道:“当年师祖在众弟子中挑选下山人选,力排众议选了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不会因为我是女子吧?”秦长歌讽刺的一笑。
  “你说对了。”轩辕吟垂目,平静的道:“你在门中时日不算长,有些事你还未完全知道……不过,千绝门最重要的一条铁规,你想必也知道。”
  “凡入世弟子,无论怎样官高爵显,不得觊觎大位问鼎皇权,否则必以天法惩之。”秦长歌缓缓背诵,讥诮的看他,“……难道师祖是因为女子绝不会问鼎皇权,才选了我?没这道理吧?前面那么多下山的弟子,都是男人哪。”
  “我说了,有些事你未必全知道”,轩辕吟负手而立,山风中衣袂猎猎,“在你入门之前,师祖曾经给千绝门后续命运承继做过推演,得出的结果是必有弟子践极九五——你知道的,这对于以辅佐帝王,立誓永不染指皇权,并极重声名的本门来说,不啻于毁灭性的打击,一旦有弟子违背这条铁规,千绝门有何面目再面对天下人?有何面目再为帝王师门?”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特意选了女子?”秦长歌若有所悟,慢慢道:“……原来如此。”
  “我说到这里,以你聪慧,当知根由,还有什么不解的,你去问师祖吧。”轩辕吟让开身子。
  秦长歌看他一眼,突然道:“那件事,你有没有参与?”
  “师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轩辕吟语调平缓,“我永远不会回答你这个问题。”
  要到太微阁,必须先经过二师兄的澄心轩和大师兄的出岫居。
  澄心轩内,性冷如冰,却也最崇拜师门的二师兄帝绝,冷然立于轩门前,注视着“千绝弃徒”施施然而来。
  他身后长剑不掣自鸣,轻响不绝。
  秦长歌对他没有笑意的露齿一笑,很温和的道:“帝绝,你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帝绝狠狠瞪着她,半晌咬牙道:“门规有令,无论何种情形下,不得对天命帝王有任何伤害,不得直接染上同门子弟鲜血。”
  秦长歌哈哈一笑,道:“帝王?我不是,同门?我已经不当这里是师门了,你尽可以一泄愤怒。”
  “师父还没下令逐你出门墙,你便还算我门中人。”帝绝语气颇为不甘。
  “是吗?那真是我的耻辱。”秦长歌微笑走开,走出好远,听见身后“咔嚓”一声惊天巨响。
  掀起眼皮,看见身后一道巨大的裂痕,风吹起的浪潮般向前快速延伸,直至自己脚下,裂缝越来越大,两侧黑白卵石齐齐粉碎,俱都堆成界限分明的黑白粉末,被风一吹,立即散了无迹。
  还是那么个暴烈脾气啊,却只能拿地面出气,热爱门规的千绝弟子,真可怜。
  不过武功……实在是越练越强啊……
  秦长歌摇摇头,一抬头却看见慈眉善目,静立出岫居前等候的大师兄隋霁云。
  对于这个人,秦长歌实在没有办法像对轩辕吟和帝绝那么不客气,当年,是隋霁云下山将她带到千绝门,碧湖冰冷的湖水里他教会了她关于千绝门生存的第一课,之后在门内,一开始也是他代师父教授于她,直到她展现了不同于他人的出众才华,才由师父亲自教导。
  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千绝弟子,以捍卫天下和明君帝业为己任,以捍卫本门荣光与承继为己任。”
  捍卫,没有任何理由和原则的捍卫,哪怕是去死。
  抬头,注视着这个亦兄亦师的男子,看见他微微染霜的鬓发,心底忽然起了阵苍凉的痛,这些云天之上,圣门中人,也终不能抗拒时光侵蚀,那么命运呢?裹挟在命运轮盘中的人们,他们是不是也没能逃脱?
  秦长歌的问话,开门见山。
  “大师兄,当初门中那个观风使,包括整个计划中和白渊联络的,就是你吧?”
  隋霁云只是沉默的看着她,半晌悠悠叹道:“天意……天意终究是逃脱不开……”
  他微微侧身,也让开了道路,道:“长歌,师父没有逐你出门墙,我们永远不会对你出手,你请吧。”
  秦长歌默然踏过他身侧,擦身而过时突然问,“你在红尘的第三年,我已复生,你为何没有趁那最后的机会,试图找到我,再想办法让我再死一次,从此一劳永逸?”
  “我找过,当时已经知道你回来了,但是不能确定是谁,”隋霁云坦然答,“但是门规有定,帝星之侧,一代只能出现一个千绝门人,我是不能到萧玦身边寻找的,于是我拜托了剑仙师叔。”
  秦长歌怔了怔,想起当初第一次滞溶儿去上林庵,萧玦遇刺那事,原来当时上官清浔出现,竟然真的就是为了逼出她来,要不是青杀代拦了那一剑,要不是上官清浔是个散漫无意的人,自己那日就暴露了。
  “上官师叔告诉我,没找着,当时已到三年回归之期,千绝山门将闭,此生不会再启,我若不回去,将永远无法回归,我只好立即回来。”
  “后来为什么没有试图再想办法找我?”秦长歌斜睨着他,“因为按门规,没有需要派遣下山的弟子或观风使,便再也不得过问红尘事务?”
  隋霁云不答默认。
  秦长歌一扬头,放声大笑。
  “千绝门长达百条的铁规,真是好东西啊,足足保护了我好几年,保护我到找上门来哪!”
  “那是因为千绝担负的重任不同他人,这是帝王师门,稍有不慎,出现败类,将会祸延天下累及师门。”隋霁云负手道:“你不要以为师门草菅人命或对你不起,不要师门一心一意要杀你,你应当知道,师门做任何事,从来都只是为了千绝的存续和声名。”
  “我知道,”秦长歌大步走开去,“我就是那个败类,我已经祸延天下,那又如何?我现在决定了,这个皇帝我做定了,你们拼死不想让千绝门中出一个皇帝,我就一定要做!”
  她手一挥,跟上来的护卫精兵劲弩队火器队快步上前,将三层院子密密包围,秦长歌冷冷道:“给我留住他们,过来一个人,你们也别下山了。”
  底下哄然应是,举箭的举箭抬剑的抬剑,围住了那三人。
  轩辕吟若有所思神色不动,帝绝不住冷笑,隋霁云回望太微阁,神色郁郁。
  秦长歌大笑道:“愿意杀人,就杀吧,看你们杀不杀得完!”
  几步将他们扔在身后,直奔后院太微阁,昂首看着前方太微的匾额,大喝,“清玄上人,我来了!”
  静默。
  “告诉我,为什么!”
  又一阵静默。
  秦长歌双手抱胸,往门边一倚,冷冷道:“上人,不要逼我,我的大军就在门外,只要我下令,拼着死上个万把人,还是能把千绝门给烧了的,尊敬的上人,你不是体恤生灵么?你不是视千绝如生命么?你忍心这许多人命狂自牺牲?你忍心千绝百年基业被毁?”
  “你来了。”
  难辩男女,难辩老嫩的声音突然响起,近在耳侧,仿佛有人就在身后说话,秦长歌却连头也没回,只看着那黑底金字的匾额,淡淡道:“别废话。”
  “当年,你师祖以紫薇术数推算,十年之内,千绝门墙内必出帝星,并最终祸及师门。”那声音悠悠飘荡在整个千绝门上空,忽远忽近,如暮鼓晨钟,涤荡于人心间,“为了避免这等情形,你师祖特地选中了你。”
  秦长歌一挑眉,亢声道:“皇后不是帝星!”
  “当时不是,你下山前,你师祖还重新推算过,确实不是,”那声音里毫无情绪,“但是在你做了皇后之后,有一次你师祖心血来潮对你的命盘重新推演,突然发现星图有变,你命星即将移向紫垣。”
  “我可不可以说这是一个很讽刺的笑话,”秦长歌嗤的一笑,“照你这个说法,我是要谋朝篡位了,所以你们布局,借助白渊之手杀了我,但是你们不觉得,如果我不死,如果我不重生来要报仇,吞并六国直至如今掌纳天下,现在我很可能还是西梁后宫里的睿懿皇后,那么,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也不会杀上山门。”
  “不过是天意拨弄而已,“那声音淡然道:“也许是如此,但是,谁知道就一定不是你之后当真以皇后之身谋朝篡位,坏我千绝门现声名呢?”
  “好个谁知道,好个莫须有!”秦长歌大笑,“很好,很好,原来如此,因为我‘也许’会当皇帝,你们为了维护千绝的规则和声名,不得不对我出手,但是碍于千绝门人不能屠戮同门的规矩,你们选了白渊这个棋子,这个满怀仇恨的小子,也许从护卫开始到做到国师,其中都有我伟大的观风使大师兄的手笔,我说呢,我说他虽然惊才绝艳,但有些事也不至于那般清楚,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师祖大人术数通玄,算什么算不到?”
  那声音沉默,秦长歌冷笑,“后来怎么不想办法对付我了?看白渊一个人对付我够了?”
  “霁云回来后我们重新推演,发现你重生后命星已经定位紫垣,而不是当初的侵犯帝星,那时候你已经是天命帝王,”那声音淡淡飘旋在半空,“千绝门,帝王辅佐之师,永不会对真正的天命帝王有任何大逆行径。”
  “哪怕这个天命帝王,将来会率领大军杀上千绝?”秦长歌讥诮的道:“我发现,你们遵守门规捍卫门规,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随即苦笑一声,她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轻轻道:“我原先……何尝不是呢?”
  是的,何尝不是呢?十四岁奉师命下山,一力辅佐萧玦登上帝位,让出后位,甚至违心的为他娶妃子以平衡势力,满心里想着的都是他的帝业……甚至重生以来,依然习惯的以辅臣自居,为他出谋献策为他治国平天下…………一直记着千绝的门规,前世今生都不曾背离那个自小灌输的律条,连想都没想过要背叛,结果却讽刺如此…?
  想起来真是好笑,在门中千辛万苦渡过了十关考验,到头是为了被赶着去迎接自己的死亡。
  只能说,千绝门洗脑的本领,比搞传销的还厉害啊。
  “最后一个问题”,秦长歌吁出一口气,道:“我的身世。”
  那声音突然沉默下去,半晌方自响起。
  “你自己不是已经猜着了么?饮雪一族,向来只能有一位神女,不想上代神女居然生出了孪生女儿,按照惯例,如果有这种情形,是必须要杀掉一个的。但当时你师祖感应天机,破例出山在天下寻觅佳徒,正好路过冰圈,看见了你们姐妹,两人根骨都极好,你师祖极难选择,最后抱走了你。你师祖爱才,觉得你姐姐不能带走颇为可惜,让你母亲选择一门武功作为馈赠,你母亲当时正在伤心,随手指了镜花舞。之后你师祖因为和上官有约,不方便带着你,便将你寄养在云州,后来他悟及天道,急急赶回碧落闭关,便由你大师兄去云州接来你,在你的记忆里,自然只记得云州是家乡。”
  “原来云州不是我家乡……可惜了那四十万父老……”秦长歌闭目,喃喃道:“师兄接了杀掉我的任务后,便以观风使的身份下山,他的手上不能直接染我的血,只能借刀杀人,他选择了白渊作为那把刀,他大约见过玉自熙拼命寻觅冰圈中的起舞女子,将这个消息提供给了白渊;他帮助白渊崛起,拥有了能够对付我的力量;甚至非欢当时遇上离国内乱导致没能及时保护好我,也许也有白渊和他的手笔……而且,大师兄的通玄术数窥人内心也是很强悍的……观人色而知人心,西梁皇室里那些人暗藏的心思,他大抵也看见了,所以到那时,各方势力人心被他们两个巧妙拆解运用,最后成了一个不可逃脱的杀局……”
  她突然睁开眼,道:“那个机关,杀掉我的机关,谁做的?”
  “我。”
  却不是刚才清玄上人缥缈空寂的声音。
  这声音清朗熟悉,淡淡一个字从齿缝间挤出,深深苦痛便仿若有形,扑面而来。
  秦长歌手指冷了一冷,不动声色的缓缓抬头,便看见那白衣男子,手拉长剑,自楼阁后缓缓转出。
  素玄。
  他看起来气色不佳,神色憔悴,气息也有点不稳,立于楼阁匾额之下,深深看着春长歌。
  他目光云烟翻腾,如苍茫长河滚滚而来,带着无尽暗潮风浪,涛光明灭。
  秦长歌向后退了一步。
  碧落之巅,相对的男女,相望无言。
  上次相见,还是朋友、知己,是可以生死与共的信重的人,到了此刻,却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深深吸一口气,秦长歌哑声一笑,道:“师弟。”
  素玄震了震,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我差点以为饮雪神女是师门那个例外的不入门的记名弟子,不想,还是你。”
  素玄紧紧握着手中剑柄,一字字极其艰难的道:“我……到最近也才知道。”
  秦长歌愕然看着他,道:“可我觉得你好像很久之前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素玄回身对太微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道:“我的意思是,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我是千绝门的记名弟子,是你的师弟。”
  他看向秦长歌,“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怀疑得很早,确认得很迟,”秦长歌无奈一笑,“当初你说去探望师长,在郢都城郊挽阳亭你赶的那辆马车,我在机关中看出了熟悉的手法,但是又似是而非,当时我想也许你就是个机关天才,未必所有精巧的机关都出自千绝,而确认,却是因为那个九连环。”
  对上素玄疑问的目光,她抬手,缓缓在发间摘下一根黑丝,道:“这个东西,是碧落山脉一个叫孤绝峰的山谷里独有之物,其实就是一种极其坚韧的树木的树皮经纬,经过特殊手法制作后,不惧刀砍火烧,千绝中人常常拿它做各种武器,我重生后,命人给我弄了来做成头发粗细用以制敌,然后那日,在那个九连环中,我看见了这东西。”
  她笑了笑,道:“那个九连环,是大师兄给你的吧?千绝门中人,经常喜欢在各种器具内部弄上这东西,这样会更加坚韧不易散落,所以我一看见,便知道,你和千绝有关系。只是我不明白,既然那时没有千绝门人在世间行走,你是怎么成为记名弟子的?”
  素玄眼中突然露出悲怆之色,半晌才道:“是上官师叔救了我,治好了我的手,他说自己懒得教弟子,帮我找个好去处,但是他没有带我到碧落神山,只是拿了些秘笈给我,说是记名弟子,叫我不要问师门到底是何门派。”
  “上次你离开郢都,是不是听上官师叔提起大师兄尚在红尘,想去见上一面,托他带点礼物给师门,结果没见着?”
  “是的,差了一步,那时大师兄三年期满已经回山,上官师叔把日子给记错了,大师兄只给我留下了一封信。”
  “信中要你想办法找出我?”
  素玄颔首,神色无奈,道:“大师兄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字里行间却让我觉出了不对,后来回来后,看多了陛下和楚兄的神情,看多了你的神态举止言行,我渐渐猜到了你是谁,那时我很迷惘,我不知道我的师门和你有什么仇恨,我不想伤害你,我也不愿背弃师门。”
  秦长歌苦笑了下,突然不想问那个机关是怎么回事,素玄是机关天才,八成那机关是他当初学武练习时无意所作,被上官清浔拿来交给大师兄,大师兄又给了白渊,秦长歌自己记得,大师兄当初选学的武艺,没有机关之术,他是不擅长这个的。
  何必再问呢,那对素玄实在也太残忍。
  素玄却自己轻轻道:“我刚才听你们说话,我突然明白了……当初师叔给我的几本秘笈里,我对机关之术最感兴趣,曾经做了一个连动机簧,还曾设计过一个多节腰带的图,可以利用机关的内部推动设关杀敌,这两件东西做出来之后,上官师叔说很好,该当拿给我师父看看,让他高兴高兴,可我不知道会……”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的机关被拿来对付他心心念念要报恩的女子,一次成功了,一次险些成功。
  以白渊的聪明,就算只拿到图纸,做出精巧机关也是迟早的事,所以素玄的图纸落到他手里,被他发扬光大成了绝命腰带,差点一举杀掉秦长歌等三人。
  秦长歌看着素玄满是痛苦的眼睛,不忍的掉开目光,忽然喃喃道:“我宁愿是剑仙杀了我?为什么不是他?却要费这么大周章?”
  “师叔多年前就已立誓封剑,永不杀人了……”素玄慢慢道:“因为他曾杀错了一个人,所以之后二十年,他剑上从未沾血。”
  秦长歌目光流转,在四周扫视一困,道:“剑仙人呢?千绝门碍于门规不能再杀我,但是他可以,最起码他可以打倒我。”
  “不用找他了,”素玄慢慢举剑,道:“师叔不会来了。”
  剑平当胸,垂下眼睫不再看她,素玄平静的道:“我知道你要进去杀师父……那不成,这场最后的争斗,就我和你来吧,反正我也算是你敌人,我灭了饮雪族。”
  他一字字道:“千绝门下素玄,请战师姐秦长歌!”
  秦长歌愕然看着他,道:“你……”
  素玄的神情,让她立时明白了他的气息不稳和神情憔悴不仅仅是得知真相,大约,还有一场恶战吧。
  他先为了她,对自己的亦师亦父的前辈出手,再为了师门,向她邀战。
  一生困于他人恩情之中的素玄,到得最后,夹于那些颠倒翻覆,难以辨明的恩仇之间已不知如何抉择。
  长风飞卷,卷起那对拔剑相向的男女衣袂。她看着他满目苍凉,他看着她满心无奈。
  秦长歌立于高楼飞檐的太微阁前,看着那明光四射的长剑,耀上自己的双目,本已被深重伤痕折磨得满是麻木的心,突然再次深深痛起。
  耳中听着浩荡山风将廊下铁马吹得铮铮轻响,先是一声声琳琅圆润,到后来越来越急,仿若这人生初初开始时,都满载恩情希望,温暖甜蜜,越到后来越见森寒狰狞,悲歌萧瑟,又要到什么时候,被命运狼狠最后一撞,撞至片片碎裂,终换得千古事云飞烟灭,到头来恩怨都歇?
  走到后来,命运戏弄竟至于此,想报恩的反害了恩人,上一刻的知已注定要成为下半辈子的仇人。
  秦长歌微微的笑起来。
  自己从来不是素玄的对手,即使他先把劲敌上官清浔放倒耗费了一部分真力,依旧不是。
  那么,就死在这里吧,自己如果死了,恩怨全消,素玄以后的日子,也许会好过些。
  这个一生为恩情所束缚的人啊……
  缓缓抬剑,一个极其尊敬的起手式,秦长歌慢慢道:“秦长歌,请战千绝门下,素玄。”
  剑光如明月耀起。
  素玄的剑势如满海的粼粼水光,刹那间就到了秦长歌眼前。
  侧身斜腰,秦长歌一飘间已经跨越那片海到了对岸,反手一剑行云流水刺向素玄背心。
  “叮叮叮叮叮叮叮。”
  刹那间连响七声,七声里还有无数相撞的声音因为速度过快只凝成一声,两人转瞬间已经交手数十招,这场痛苦的决战,两个人都不想有滋有味的打下去,秦长歌不玩她那没完没了的手段,素玄不用他那举世无双的真力,两人就是以快打快的用剑,剑光兔起鹘落,却根本不想落在对方身上,总是在不停的擦身而过,不停的将四周柏树的翠叶齐齐椎毁,再化为深碧色的雨,纷纷落在素裳白衣之上,白影变成了绿影。
  已经是第二百招。
  秦长歌知道自己不可能在素玄手下走过二百招,现在的这种打法,只怕两千招都分不出胜负。
  而太微阁,那个缥缈遥远的声音,再没响起。
  多么为难的局,你杀不了我我杀不了你,却又必须要杀……素玄,我帮你早点解决了吧。
  你是武林第一人,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我……我只剩下了溶儿,溶儿早慧,做个小皇帝,应当是很好的。
  康熙八岁继位,溶儿也不比他笨,大抵是没问题吧。
  我……成全你。
  淡淡一笑,秦长歌在素玄一剑刺向前心时,舞剑霍霍护住命门,做出滴水不露的防御,按照惯例,素玄的剑势,一般都会在最后一步才会滑开。
  素玄的剑光,果然顺势滑了过来。
  剑势将至前心,只差毫厘。
  秦长歌突然撤剑,真力一收再一引。
  白光一亮,长剑以一往无回的去势,直奔当胸。
  近得已经可以感受到死亡凛冽的寒意。
  秦长歌闭目,轻轻微笑。
  阿玦……非欢……我来见你们了……
  “咝!”
  忽有真力狂涌而来,一拖一拽,拽起秦长歌撤开的手,神奇的将她手中横撤的剑抬起,向前直竖一冲!
  “哧!”
  剑锋入肉的细微声响。
  却如巨雷响在秦长歌耳边。
  霍然睁眼,秦长歌震惊的发现自己的剑竟然穿在素玄的左肩琵琶骨内,直穿而过。
  鲜血狂涌,自她掌中长剑流过,积起,再承载不了的不断滴落在地,迅速积了一大滩,如血月晕红铺开,染尽黑白地面。
  秦长歌怔怔看着那自己抬起、刺入素玄身体的长剑,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染上他的血殷红如许,一时只觉满眼昏乱,到处都是红斑耀眼,闪动的跳跃着,宛如枫叶片片飘落,遮蔽视线。
  她踉跄退后一步,还没来得及松开长剑,素玄已经对她惨然一笑,慢慢后退,硬生生将自己的身子从剑上抽了出来。
  剑锋摩擦肌骨的吱然之声,响在静寂的空气里分外清晰,听得秦长歌心头发冷,只觉得从手指到脚底都如冰彻骨。
  素玄却已不再看她。
  他越过她,撩衣而起,向着太微阁缓缓跪下。
  “师父,此身技艺,终为千绝所付……弟子力尽于此。”
  一个叩首,重重落在黑白卵石地面上。
  太微阁静默无声,似是对那一对优秀弟子的无奈相拼,对着天下第一人的决然牺牲,完全的无动于衷。
  素玄却已不需要回答。
  他叩首三次,洒然站起,缓缓回首。
  远山上夕阳正好,射来无数镶着金线的绛色霞彩,在群山层云间翻腾,如金龙穿行于浩野,立于金光下的男子,于风云开阖烟波万顷间慨然回首,虽半身浴血,然眉宇间又现卓然旷朗,凌云之气再起,俯仰间驭尽长风。
  他朗声一笑,巍巍绝巅回声不断。
  “世间恩仇快意否,从此再与我无关。”
  无关无关无关…………一遍遍巨鼓洪钟般响在秦长歌耳侧,她尚未及回神,素玄已经一振衣袖,从容转身。
  秦长歌怔怔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不知说什么。
  素玄却突然回身,向她回眸一笑。
  那笑容月朗风清,依稀是当初炽焰帮总坛初遇,将石榴一扔,姿态潇洒迎上来的素大帮主。
  秦长歌湿了眼眶,喃喃道:“你何苦如此……”
  “不该是你,”素玄温柔的看她,看着这个自己一生寻找一生纪念一生里心思为她翻涌却终究必须擦肩而过的女子,“你还有自已要做的事。”
  他微笑,带着点小小的狡黠和得意。
  “回宫吧,有人在等你。”
  =================================
  “陛下,这件百鸾千珠海水江牙纹正红礼服,是您等下祭天要穿的,奴才是不是现在就侍候您换上?”
  秦长歌停下批阅奏章的手,懒洋洋看了那需要两个人才能捧得动的礼服一眼,挥挥手道:“把珍珠全部摘下来,送给太子打弹子玩。”
  想了想又道:“顺便把中川刚进贡的千珍膏送到龙章宫,看看祁繁那家伙,这回找的药效果是不是好些,上次那个就不错。”
  想了想又道:“算了,我自己去。”
  扔下笔,踢踢踏踏的去了,留下御衣监和司礼监的大太监面面相觑,欲哭无泪的悲号:“天啊,祭天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啊……”
  那个翘班的人却根本不理这些团团乱转的太监,自顾自脚步生风的奔去龙章宫,一边扬着手中的盒子,一边道:“阿玦,又有好东西啦。
  还没转过长廊,一团肉球扑过来,扒住她的膝盖便去抢那盒子,“我看看什么好东西。”
  “没你的份,”秦长歌夺过来,“去读你的书,你又逃课了是不?”
  “喂,难道你不是翘班?”萧太子鄙视的看着一丘之貉的老娘,“我记得今天是你祭天的日子,你到现在还穿着常服,要说懒,谁比你懒?”
  “我看是你们懒,”秦长歌叹气,“可我有什么办法?你爹不肯做皇帝了,他好不容易才醒过来,这身体,我也不敢让他操劳了,你又不肯做,说要去离国,我有什么办法?”
  包子扎在她怀里,突然静默下来,轻轻道:“老娘,我不甘心,我答应过干爹我要去的,我答应过他要给他拿回他的东西,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说话不算数。”
  “对,不能说话不算数,”秦长歌轻轻抚摸儿子光滑的黑发,悠悠道:“就像你父皇曾经答应过好好陪我一生一样,他差点毁约,还好,还算他记性好,挣扎着活过来了,不然,我上天下地,也饶不过他。”
  晨风清爽的吹过来,吹起母子一般黑亮的长发,吹起御花园里花香淡淡,吹起更前方的一处花圃里的菜香,那里居然辟成了农家田园模样,池塘田垄,种菜养鱼,一方浓密树荫下,铺了青布毡的木椅上,坐着钓鱼的男子,阳光射在他身上,一个温暖闲适的背影。
  秦长歌遥遥看着那个背影,抱着儿子,想着几个月前,赶回宫却发现萧玦未死。原来那日白渊射出的箭,因为被萧玦对射劈成四半,最后射到他要害时那四分之一的箭已经细了不少,再加上素玄及时赶到,使尽了身上的灵丹,又一直给他接续真气,护住了他一口游气未失,只是一直昏迷未醒,并且确实伤重,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素玄害怕给了秦长歌希望再让她失望,会使她强撑的一口气彻底崩溃,干脆在萧玦未醒之前,一直隐瞒到底。
  秦长歌回宫后,几欲喜极而泣,当下便将释一给的灵丹,和从太微阁里搜罗出来的灵药统统用上,这些绝世之药,终于救回了萧玦一条小命。
  释一给的灵丹,秦长歌根本就没用,她原本打算死在碧落之巅,爱人已亡,要那绝世武功又有何用?
  那日冲进太微阁,却发现师父在答完她的问话后也已羽化,大师兄隋霁云率领众弟子叩别师父,长叹:从此再无千绝。也自断心脉而亡。
  秦长歌那时只记得素玄离去时的那句话,心急如焚归心似箭,也不想再为难和这事无关的另两个师兄,当即匆匆下山,行至一半,听见千绝大门轰然关闭的声音。
  她于半山之腰静静回首,知道从此千绝之门永无开启之日,千绝之名,终将湮于尘土,这一代名垂天下的帝师之门,终将成为传说。
  也只是传说而已。
  正如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连同那些惊才绝艳的男女们,这些深潜的阴谋和久伏的恩仇,这些因为爱与怀念,相思与别离而墨色淋漓走笔于苍茫历史蓝图上的抵死纠缠,在百年之后,也将成为世人口中津津乐道的传说。
  故事中那些男女,爱过,恨过,来过,再以不同的方式飘然而去,留给世人一个惊艳的背影。
  但是最起码现在,自己终于抓握住了最后一点幸福。
  萧玦醒后,因伤重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恢复健康,他是生死关前走上一遭的人,再也无心皇权,坚决要退位,秦长歌想让儿子继位,萧太子上蹿下跳,拼死不从。
  同时百官上表,请立女帝。
  秦长歌无奈之下,只得先挑下了这个别人趋之若鹜,在她看来“很见鬼”的担子。
  ……怀里的小身体软软腻腻,秦长歌轻轻抚摸着他,想起回宫不久后那个梦。
  梦里,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问她:“灵元,恩怨已了,胡不归?”
  她不睬,那声音阴魂不散,声声叹息,“你们本都是九华会上人,何必贪恋红尘烟火?你和他,居然都死恋人间,该死的不肯死,该走的不肯走。”
  她问:“非欢是不是在九华会上等我?”
  那声音带着笑意,道:“不过人间历劫一场,怎的,你还当真了不成?”
  “如何不真?”她笑,“那些爱恨生死恩怨纠结,那些横刀向敌拔剑竖天,那些洒出的鲜血,那些付出的深情,那些一路走过的风烟血火,那些一起渡过的轮回之劫,都真切的在我心间一遭遭轮过,不亲历其中苦辣酸甜滋味,你们这些永远长生,永远餐露卧云,永远超凡脱俗,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悲切的神仙,是不会懂的。”
  那声音叹息,突然多了些神往,“听你说的,很有感觉啊……”
  “所以我只好抱歉的请非欢多等些日子了,我们要迟点回去,”秦长歌带点怅然的笑了笑,“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而且,溶儿还太小哪,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
  这一路走来太过艰难,那般百死挣扎才能得来的宝贵温暖,我舍不得立即放手。
  红尘多苦,但苦得真实,那些舌尖于刀锋轻尝过的滋味,痛后微甜。
  就如此刻,历劫归来,每个人心里都多了几道伤口,在静夜回思时隐隐生痛,但是每个人都在努力治愈那伤口,等候某一日,云散月生,清光遍地,千里共婵娟。
  这样,也很好。
  晨风徐徐,前方树下钓鱼的人,仿似心理感应一般,突然转身遥遥看过来。
  秦长歌扬起脸,看向那个方向,露出温暖的笑容。
  尾声:
  乾元六年七月,西梁大帝萧玦禅位于皇后秦长歌,是年,改元凌霄,国号大秦,制大秦历,以乾元六年为大秦历三七一年。
  大秦历三七二年,秦长歌联合北魏法王何不予,以计杀魏天祀,随即出兵灭北魏,彻底将内川大陆离海海岸东的大片国土尽归自己掌中。
  大秦历三七八年,离国大君楚溶起兵反叛,闻者景从,一路攻城掠地,三月便下京城,离国国君自尽,建熹公主率百官捧降表,迎楚溶入京。
  两月后楚溶登基,改年号“长欢”。修表与秦通好,约为永世友好邻邦。
  两国在秦长歌和楚溶治理下,物阜民丰,国力强盛。
  大秦历三八四年三月壬成,乾元帝萧玦驾崩。
  四月庚申,天降垂虹,白气贯于天地,陆地东南,紫光如练。
  龙章宫中,正阅览奏章的凌霄帝忽搁笔于案,默默微笑,然后命宫人备香汤,沐浴更衣。
  浴后修书一封,交予亲信宫人,并转至国相文正廷之手,随即遣散宫人,垂幕而坐。
  未几,崩,而颜色如生。
  大仪殿金钟三十六响,举国缟素,万民齐哀。
  有守殿宫人称,曾于帝崩之时,得闻异香,且天际隐隐有人呼喝:灵元灵元,恩怨已解,尘俗终结,胡不归?胡不归?
  是以百姓皆以凌霄女帝为天女临凡,家家焚香设灵,颂圣祝祷之声,上冲斗牛。女帝遗诏:江山一统,在吾身后,我子萧溶,天下坐拥。
  萧溶数日后赶回,于棺前继位,离国国君,成为大秦朝的新主人。
  次年,两国合并,修筑天堑运河,天下版图一统。
  定年号:“灵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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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 包子番外:窃国记(一)
  大秦历三七三年的春天,和别的春天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比如初绽的那春花,抱蕊于枝头,于每日春风的沉寂里,都做着惊世一绽,艳惊天下的梦,又或者那些带了落花香的流水,悠悠的从山间流到城衢,再一路奔向江河,直至汇聚入海,给那远隔高山的临海之国,带来属于大秦帝国的更加温软几分的淮南花香。
  而某个整装待发的小人儿,大抵也要顺着这水流的方向,去兑现自已当年对那个人的诺言。
  所以这个春天还是不同的,因为有了离别。
  休养了三年的萧玦,这个春天终于有了起色,亲自来挽阳亭送儿子。
  曾经的西梁大帝如同老妈子一般琐琐碎碎扒拉着儿子的包袱,一边检查那些乱七八糟的物事一边皱眉,这孩子包袱里都是些什么玩意?比长歌玩过的那些还古怪:短棍子上长角,小弹弓里挖空,钢鞭里生出钩子,链子还可以穿成锤子,还有一个自己会乱滚的软软的管子。萧玦试探着用手去碰,包子立刻杀猪般扑过来将他手拉开——看来绝对不是什么好玩意。
  不过印象中,混账小子身上掏出来的东西,从来就没正常过。
  萧玦抿着唇,将包袱给儿子再打理好,他手势很慢,似是觉得整理得越慢,离别便可以缓上一刻般。
  此去漫漫长路,远离大秦双圣的保护伞,干得又是窃国杀头的勾当,萧玦虽说相信儿子混得开,但毕竟才九岁的小人,远去他国,很长一段时间内,冠棠宫将再没有那个打滚撒泼的小主人,等到他摸爬滚打心愿得成,在他国根基稳固再回来时,当初那个爱玩爱闹无耻混账的小子,那个肥肥短短的小肉球,只怕也永远不见了。
  唉,孩子大了,总是要飞的,不过早迟而已,虽然这混账小子也太早了些……
  萧玦默默抚过包袱柔软的袱面,怅然想着那个人,一生短暂却影响深远,在这对母子心里永远占着一角不可撼动的重要位置,她为他三日哀哭浑忘世事,他为他远赴异城冒险谋国,他们从不提起他,然而从无一日将他真正忘怀。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论起牺牲来说,他值得这样的纪念,若非他后来心知自己时日无多选择放手,长歌未必最后心属于自己呐。
  萧现目光抬高,掠过天际悠悠浮云,想起多年前除夕的那个下午,那个太师府暖阁前和自己擦身而过的蓝衣男子,轻轻举杯对他一照,说:“陛下,今日是个好日子,请好自珍惜。”
  ……如今每日都是好日子,每日我都很珍惜,你放心。
  包子才不管老爹的惆怅和回忆,哗哗哗的对着老爹数崭新的银票,得意洋洋吹嘘,“十成新!挺括括!拿来割脖子,嚓!”
  萧玦立刻一巴掌拍在他肥屁股上,“出行的人,说话怎么这么没忌讳!”
  包子嘿嘿笑着将银票揣怀里,道:“百无禁忌,诸邪退避,敢收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哪!”贼兮兮对老娘一笑,道:“要生也是你生,可是我听说你不肯生三胎?”
  秦长歌这几年微微丰腴了些,亲自抱着幼女雪汐立于亭中,微微膘了儿子一眼,肃然道:“一儿一女一枝花,计划生育我来抓,我要再生个弟弟给你,将来双龙夺嫡有得你哭。”
  “夺吧,”包子挥挥手,姿势拉风,“夺人者人恒夺之,我想干的就是夺国的活,那么别人来夺我也很正常嘛……不行你就培养下妹妹,再来个女帝算了。”
  他笑嘻嘻的上前去扯雪汐粉嫩雪白的小脸蛋,“汐汐……这下我没得陪你玩了,你一定很寂寞,多么悲摧的人生啊……”
  秦长歌一把拍开他的爪子,“什么陪她玩?是你玩她吧?她有你这样的哥哥才叫悲摧。”
  包子不理她,继续扯,“汐汐啊,你长大后,记得找的摔锅不能比哥哥丑,否则哥哥见一次揍一次:记得早恋不好影响发育,我看十岁可以谈恋爱了;记得谈恋爱要给我写报告,我不介意你把报告写成三流情色小说;记得没事不要去龙章宫窜门,某些东西见多了会长针眼,见早了会提前性启蒙?,哎哟臭娘!”
  秦长歌阴恻恻扯着连“最高级别宫闱秘事”都对着妹妹扯了出来的儿子的耳朵,阴恻恻道:“萧溶同学,告别晚宴也吃过了,告别会也开完了,你要的银子人马全部到位了,请问你还在这里干嘛呢?”
  “我在联络感情,”包子以耳朵扯斜的姿势顺势斜瞟尊贵的女帝陛下,“我要加深我才一岁的妹妹的记忆,唤醒她内心深处对长兄的孺慕情感,以便于将来我长期不在宫中的时候,不至于出现大秦朝的太平公主……”
  “你语文和历史学得越发精通了,”秦长歌微笑着继续扯,“怕你妹妹篡位,你就给我早点搞定早点回来。”
  包子谄媚的微笑,腻在老娘腰上,一把将妹妹推开了一点,将自己脸在秦长歌脸上蹭啊蹭,“离国那鬼地方,鸟不生蛋,我干完坏事自然立刻拨腿,你放心。”
  秦长歌眨眨眼,诧异的打量他,“是吗?可我怎么记得上次某个人从离国回来后,一个劲的说离国小姑娘新鲜热辣,别有风味?”
  “陛下啊,你舍不得我就直说好了,何必用这么迂回的方式呢?”包子深情的抚摸着老娘,比划着老娘的cup,暗中悲愤的盯了一眼有幸吃到老娘奶水长大的妹妹,不住在她身上挨挨蹭蹭,“我知道你对我有强烈的独占欲,可是老娘,你放心,我绝不是那种有了老婆就忘娘的混账,我有了老婆绝不忘娘,我有了一堆老婆也绝不忘娘!我甚至要让我的一堆老婆忘记她的娘!”
  我呸呀你,秦长歌一把将儿子推了出去,“去和你的一堆假想中的老婆相见欢吧!九岁的还未发育完全的种马!”
  “你在侮辱我,你在严重的侮辱我……”包子最后在妹妹脸上摸了一把,垂泪道:“汐汐,可怜的汐汐,我走了,以后谁来保护你不被我娘整治?我上次给你说的白雪公主那个故事还记得不?那个整天对着魔镜问: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的皇后,实际上原型就是你娘……”
  “啪!”这回是萧玦忍无可忍的将儿子推了出去,“你这唐僧!”
  包子愕然回首,半晌后大怒,“靠!臭娘,睡前故事是我的专利!你为毛说给他听!”
  秦长歌毫不脸红的闲闲道:“睡前故事睡前故事嘛,现在你又不跟我睡?”
  轰!
  可怜的萧皇帝俊脸成了块大红布。
  罗嗦萧太子的背影,连同他那浩浩荡荡的马车消失在地平线上,他将从原先的南闵地界经过,换船过海,去到那个碧海之涯四季温暖的国度。
  其实这条路线娘俩曾经走过一次,那次是将楚非欢的冰棺送回离国,秦长歌并没有将楚非欢送回离国王宫,她停留在了离海之疆,按照当地风俗,将冰棺沉海。
  巨船之上,掺金丝的双股索分别系在水晶棺的棺首和棺尾,那是一具精工雕刻的蛟龙形状的水晶棺,龙形飞扬腾跃,质料珍贵无伦。
  在离国独有的海调之中,晶莹的冰棺载着那人,永久沉入深蓝海水,秦长歌静静看着那方雪色在粼粼水波深处渐渐遥远,至消失不见,想着海的儿子,终于永远沉睡在深海之谷,那里砂石洁白如雪,珊瑚殷红似梅,墨绿的海草摇曳着拂过他面颊,闪耀着银光的鱼群匹练般将冰棺覆盖。
  安静、澄净、而再无疼痛和打扰,足以永恒长眠的世界。
  配得起他的最佳归宿。
  如今,包子为了他再度前去离国,身边已经没有她相伴,这个一直在被迫加速长大的孩子,终于要进行他人生里最悍勇的一次冲刺,他不畏惧,却有些伤感,于是份外罗嗦,令人忍无可忍。
  怀里的雪汐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说哪国语言,突然把一直含在嘴里拼命啃的雪白的小手抽出来,在半空中挥啊挥的似乎也在向哥哥告别,秦长歌低首对着幼女微笑,从她清亮干净得毫无杂质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眼里淡淡的惆怅。
  混小子,飞了啊……
  其实大秦这个最高的统治者家庭,一向是不怕离别的,反正将五六岁的独子丢在家里整治一个国家的事都干过不止一次,儿子要出门,那就出门呗。
  只是,这一别,将是很久呢……
  看着儿子的背影,秦长歌挥挥手,前方草木低伏处隐约有人影飞速窜过
  这是凰盟的隐卫,此次包子去离国,秦长歌早已分批将凰盟在大秦的所有势力全部调去离国,反正现在自己富有一国,凰盟存在已无意义,而包子的风满楼早已在离国有了分店,经过几年的准备和铺垫,包子一去,最起码大富翁是先坐定了的。
  不过包子有自己的打算,那个打算比较彪悍,秦长歌当初听了,也觉得这小子颇为无耻。
  不过,自己的事自己负责,爱咋玩咋玩,玩出乱子了,老娘给你收拾就是。
  刚才追上去的那些人影,就是凰盟最精锐的一支力量,专门负责保护包子这一路的安全,不过秦长歌吩咐了,不用保护得太狠,要培养太子爷的动手能力。
  尊敬的楚氏皇族,赶紧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等着接待某个混世魔王的莅临吧。
  儿子的马车已经看不见了,秦长歌抱着雪汐上辇,和女儿脸对着脸唧唧咕咕,“喂,汐汐,你哥听说一岁就能说话了,你都一岁多一点了,怎么还没个动静。据说母亲的智商会平均分配给儿女,前面一个用多了,后面一个分到的就少,你不会是弱智儿吧?”
  雪汐十分赞同的对着母亲绽出六颗牙齿的完美笑容——她只有那六颗牙齿。
  一旁的萧玦黑着脸瞪那个百无禁忌的女人——说什么混账话哪?我女儿粉妆玉琢人见人爱,眼神那么清冽透彻,会是白痴?就你和我,生得出白痴?
  他完全是腹诽,秦长歌却突然心有灵犀的转首,拍拍他的肩,露出个“我是生不出的,但是加上你的基因就实在难讲了”的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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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抖一抖衣袖,不带走一颗白菜。”
  别说白菜,恨不得连冠棠宫里的玩具都搬走的萧太子走了几日,已经到了原先的南闵境内,当然,现在这里属于大秦国,改名为闵郡。
  前方那座山,据说叫剪风山,以山形尖削,风过也能被剪而得名。
  山下有条狭窄的通道,穿过去就是平原。今日是个好天气,和风丽日葱郁的山脉翠绿欲滴,包子斜斜倚在马车边,万分无聊的懒洋洋眯着眼睛唱小曲,从两只老虎一直唱到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实在没曲子唱了开始自编,跟着他的油条儿一脸悲摧——为毛五音不全的人都喜欢唱歌?
  但是这个想法是绝对不能和主子说的,他会笑眯眯对你表示安慰,然后唱得更凶。
  无奈之下只得对双胞胎发作,油各儿拿出未来的离国富豪楚溶先生的头号大管家的架势,瞪着马车里那对越发漂亮得令人发指的双胞胎,“宛姑娘,妙儿姑娘,你们两位说要出来侍候主子也罢了,怎么也不改改容貌?这么花技招展的一路招摇,难道要给主子招祸吗?”
  双胞胎小白兔吓了一跳,怯生生互望了一眼,宛儿开始在包袱里找眉笔,油条儿皱眉又是一顿教习,“眉笔?眉笔有用吗?用这个。”一伸手在地上抹了一把黑泥。
  俩小姑娘看着那黑泥,神情悲惨,不要吧……好臭的。
  “油条儿你干什么?为毛要涂脸?”包子闲闲转头,大眼睛在泫然欲泣的双胞胎面上扫了一圈,转过来瞪油条儿,“你丫太藐视我的存在了吧?你丫太不给我面子了吧?我一堂堂玉树临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萧太子,会罩不住俩丫头?”
  顿了顿他又喜滋滋道:“那个,万一我真的罩不住,也可以把她两个送给山大王换命嘛。”
  油条儿一脸黑线的盯着主子,从齿缝里咝咝的冒气,真的,跟他这些年,发现的最大真理就是: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
  正想鄙视下主子,前方一阵唿哨声起,声音尖利,将静寂的空气悍然割裂。
  随即铁青的山崖上唰唰唰垂下几条绳索,几个黑衣蒙面男子蹭蹭蹭的沿着绳索下来,身姿矫健步法迅捷,显见得是练家子。
  与此同时四周茂密的草丛里也不断出现人影,前后左右齐齐包围,手里明光晃晃大大刀片子,耀人眼目。
  油条儿倒抽一口气,眼睛瞪如算盘珠,“强强强强强……盗!”
  “强强强强强……盗!”包子尖呼,腾的往油条儿身上一扑,垂泪,“油条儿,我们真的遇上剪径的贼了,看起来还挺牛叉的,居然还有阵法,怎么办哦怎么办哦?”
  油条儿狐疑的瞪着主子——你在害怕吗?你确定你在害怕吗?我怎么觉得你好高兴?
  不过对方看起来真的不像是普通强盗,气势沉稳,姿态端凝,从出现开始就一言不发,似在等待后续命令,油条儿担心的打着小九九——不会不是强盗吧?不会是打着强盗旗号的暗杀队伍吧?
  “ 喂,”包子却不是个有耐心的,等人家唱“此山是我开”等不着,双手合拢开始喊话,“大王爷爷们,要抢劫吗?要杀人吗?要抢男的还是女的?要男的有现成的中性少年,要女的有最萌的萝莉双胞胎,要银子有金叶子一箱,要……”
  “要你。”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2:22:37
帝凰包子番外:窃国记(二)
    要我?
    ……
    “多么天雷的回答啊……”包子将马车向前赶了赶,仰首眯眼看着前方如生双翼,从崖壁飞快窜下的纤细身影,“难道我遇上了攻?不打劫金银萝莉,只打劫绝世小菊花?”
    那人一道流丽弧线般从崖上抛落,身后牵着万丈阳光,金色泉水般一往无前的泻下来,直直冲着包子脑袋呼啸砸去,油条儿下意识抱头要躲,包子却不避,稳稳眯眼看着那身影。
    果然,那影子在将要踩上他脑袋的前一刹紧急刹车,半空中抬脚虚踢,一个极其漂亮的鹞子翻身,稳稳踩上了崖底一块突出的岩石。
    清风自崖外奔来,牵了得他面上轻纱微拂,露出的一双眸子明若秋水,身姿轻盈美妙,仿佛风一吹便可吹去。
    油条儿哗的一声惊叹,“漂亮哦,长了翅膀一样……”
    包子甜蜜的微笑,看着崖石上的蒙面人,袖子一抄,懒懒道:“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有可能唐僧;长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有可能是鸟人。”
    “死到临头,犹自猖狂!”那人盯着包子,冷冷开口,声音似是刻意压得低沉,不辨男女,不过大抵是个年轻人。
    “抢劫抢劫,不过劫财劫色,难不成你还要杀人?”包子笑嘻嘻看着那少年,“喂,强盗不是这么个做法的,你好像犯了道上忌讳了。”
    “道上规矩由人定,自也可由人破。”那人拢手袖中淡淡而言,语气低沉平静,说起话来语锋如铁,显见性格刚强,包子盯着他的眼睛,揣摩着他的语气,只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想不起何时见过这么一个人物。
    目光一转,从那些自出现就一直沉默着的黑衣蒙面男女们面上掠过,这些人步法不凡,气势端凝,无论从武功还是气质,都着实不像寻常落草为寇的乌合之众,倒有点出身大家谨严有度的味道,但是大家子弟,又怎会沦落如此?
    不过,如果真是沦落了的大家子弟,倒也可以解释对方为何劫财还要杀人了——为了面子嘛。
    落了草的凤凰,不能面对自己的耻辱,也为了维持那点外在的声名,避免风声泄露,杀人灭口是难免的。
    只是,会是哪家破落户儿呢?
    现在的武林局势,已非当年,自从师父在碧落神山相让臭娘,将一身绝顶武功还给千绝门,从此飘然远引不知所踪,炽焰帮由大护法接位,再无当年素帮主统领下的煊赫威势,于是无人压制的江湖道上,争夺权位地盘的事儿天天爆发,一朝霸主一朝奴的翻云覆雨屡见不鲜,一时还真想不出是谁。
    想到素玄,包子的小心脏痛了痛……我那最潇洒的师父啊,却是个为命运整治得最不潇洒的倒霉人儿,你如今在哪里呢?
    面上却依旧笑嘻嘻,托腮看着那少年,包子招了招手,“那么,来杀吧。”
他好整以暇的样子,别人看着都不禁心下不安,欲待好生掂量了再下手,那少年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刚烈性子,森然一笑,道:“好!”
    话音未落他已经掠了过来,飞燕般的身姿牵出一条金色的阳光,光华耀眼之中有更亮的白光闪起,剑光未至,寒气已经凛冽的逼上包子的喉头。
    那衣袖翻飞间,露出一截手腕皓白如雪。
    包子的手指已经探出袖管,他有一千种办法可以躲过这一剑并反制对方,然而一眼瞥见那雪光,突然心中一动。
    立即伸腿,故作无意将扑过来的油条儿绊倒,包子尖呼一声,慌慌张张往后一栽,一个懒驴打滚滚下车厢,那剑光不肯放弃,立即流电般追蹑而来。
    包子乱七八糟惊呼着,突然神奇的一穿一拐,不知怎的便突破了那剑网,随即不管那剑势锋利,往人家胸前一扑。
    “啊!”
    双胞胎一声尖叫,油条儿也吓怔住了,主子这是怎么了?往人家剑上冲?人家只要回剑一横,主子的大好头颅就要骨碌碌滚落尘埃了。
    “人家“却突然比油条儿还要惊讶的怔住了。
    漫天漫地的剑光突然一收,凝在了半空中不知道动弹,那一泓秋水难得的于指间颤抖,那少年呆怔的俯首下看,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的尴尬事儿。
    那孩子……那孩子……
    居然趴到自己胸前,大脑袋死死埋在自己心口间!
    目光缓缓下移,和那个一脸无辜趴上来的孩子抬起来的大眼睛对上,那孩子乌溜溜的眼睛一转,突然对他咧嘴一笑。
    少年心中一颤,立即抬剑要砍。
    可惜已经迟了。
    早已凭着那一趴,确认了心中怀疑的包子,突然伸手,恶毒的将少年一抱,大力将他胸前一挤!
    “那个,36d哦,姐姐你发育真好。”包子埋首雪色山峰之中,乐滋滋的打量被自己挤出来的优秀成果,得意洋洋不住磨蹭,以自己的小脸精准的丈量对方,“你几岁?我臭娘都不及你,天生波霸呵呵呵。”
    黑衣人齐齐石化,油条儿露出五雷轰顶的表情,双胞胎万分同情的看着那个倒霉的被自已主子“挤奶”的少年……这位姐姐好可怜,青春少女耶,遇上咱们这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主子,倒了八辈子霉了。
    众目睽睽下那少年怔在当地,她小小年纪女扮男装,带着这一批兄弟姐妹占山为王,辛苦挣扎生存,虽然年纪最小,但靠着勇悍坚强心志出众,在众人中极有威信,如今不想这一票居然遇上个小流氓,玩出这么阴损的一招,一时猝不及防,竟不知如何应对。
    青春期正当发育,这一挤好生疼痛,连带得手臂酸麻,少女持剑手臂不住颤抖,露在面巾外的明亮大眼渐渐聚集起闪烁的泪光,却倔强的不肯掉下。
    一片静默,这个尴尬时刻,少女的属下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静寂中少女忽然一甩头,一咬下唇,再次扬剑。
    你辱我,我杀你!
    包子立刻松手跳开去,跳出的时候手中不知怎的扯出一长截白布条,在爪子里骚包的挥舞。
    一边笑嘻嘻道:“哇塞,弹性超好哟。”
    那少女挥剑要追,突然发觉不对,再一看自已面罩早已被抓落,胸前不知何时已经被割开衣服,而那白白的一长条正是自己的裹胸布。
    脑子里轰然一炸,也顾不得去追杀人了,赶紧伸手掩胸向后退,她确实发育良好,裹胸布被这缺德的小流氓一拉,胸前一双饱满的鸽子立时跳了出来,汹涌得挡也挡不住。
    轻哼一声,脚步一错退后三步,少女手一伸,一把拽过身后一个黑衣人的披风,手一抖,披风飞卷而起,再悠悠罩落她全身。
    包子嬉笑着对她扮了个鬼脸,继续举着白布跳伦巴。
    少女却没有继续追过去,只是拢紧衣襟立于原地,深深长吸一口气,再次仔细看了看包子,眼神突然慢慢沉静下来,沉静中生出悍然之气。
    乐滋滋抓着白布跳伦巴的包子停住脚步,看着那个一瞬间已经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的少女,大眼睛贼亮贼亮。
    真了不起啊,被自已接二连三的辱了,还能瞬间按捺下羞窘怒火,这么快恢复平静。
    而且,这么漂亮的说……
    人美又有脑袋,好苗子啊……
    就是怎么突然觉得,那神情和那脸,有点面熟?
    风掠无声,半晌,才听见少女声音清冷,如刚玉相互交击,响在闵郡的青翠欲流的碧色里,听起来越发琳琅。
    “你是谁?”
    包子眯眼偏头看她,笑眯眯道,“姐姐你是谁?这么好的身材,做山大王不觉得可惜吗?”
    没有笑意的笑了笑,那少女一双生得极好的眉,微微往上扬了扬,带着不甘泥尘的凌云之气,傲然反问,“你怎么知道做山大王不好?”
    “我当然知道”,包子将白布条慢条斯理在自己爪子上绕,“姐姐,你们本来不是做山大王这营生的,何必委屈自已?瞧你们那一脸悲摧样,抢劫的人脸色晦气得像是被抢劫的,也不念,‘此山是我开’也不肯劫色放人,还习惯性的摆阵法——啧啧,只有成气候的武林门派才能有自创的阵法,你们不是不打自招吗?”
    脸色黑了黑,少女冷笑道:“杀了你们,你不就不能乱猜了?“
    “你要杀早杀了”,包子贼兮兮的笑,“你已经发觉你大概不能杀掉这一票货了,姐姐,你接下来是不是想和我谈判,我交点保护费和保密费,你放我过去?”
    有点费力的想了想包子的名词,少女大概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默然半晌老实承认,“是的,我发现你的马车好多机关,你的武功好像也不错,你甚至占据了这个阵法中唯一的生门,导致阵法无法发动,你给我的感觉也不是个简单孩子,我没把握杀你。”
    “啊……姐姐”,包子突然含泪向前一扑,“我其实是个穷光蛋,交不出保护费,我的武功也不是你们这么多人对手,你刚才说要我是吗?那么,要我吧要我吧要我吧。”
……
    油条儿悲摧的用手挡住双胞胎瞪大的明眸,有主如此,人生悲惨啊啊啊……
    “要我吧”,包子仰起万人迷的苹果脸,抽筋般拼命眨着大眼睛,梨花带雨的楚楚望着那少女,满面哀戚,“要我做你的佣人也成,做你的压寨相公也成,嗯……我身材很好的。”
    油条儿鄙视的上下打量那个无耻的自称“身材很好”的家伙的圆柱形身材,对双胞胎叹道,“人生真他妈就是无数个谎言堆积而成的啊……”
    双胞胎崇拜的望着油条公公,五品太监油条公公继续深沉的道:“这是陛下经常挂在嘴上的名言。”
    那边,“身材很好”的萧太子犹自拼命在少女身上磨蹭,一边蹭一边不住上上下下翻她领口袖子,那少女连连推拒,却发现这孩子身法奇特,他要是想扑过来,那么自己就只有眼睁睁的看着躲不了,他要是想摸自己哪里,那么自己只有眼睁睁被他摸。
    眼神一冷,少女也不再挣扎,一俯首在包子耳边道:“你想要看什么?别做戏了。”
    “这个。”包子已经得偿所愿,一伸手牵起她一直深藏在左边衣柚里的左手,“果然是你。”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手上,左手小指已经缺失。
    小小人儿突然很深沉的叹了口气,惋惜的道:“真没想到是你,你怎么沦落成这样?”
    少女愕然看着他,半晌道:“你……你认识我?”
    “秋紫岑,秋姐姐。”包子上下打量着她,“我说觉得你面熟,刚才看见了你左手,才想起来你是谁。”
    “你知道我的名字?”毕竟还年轻,天性也不喜虚伪做作,秋紫岑几乎立刻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瞪大眼看着眼前陌生的漂亮孩子,一脸疑感。
    包子摸摸脸,想起四年前的十大门派围攻炽焰那次,自己戴了面具,难怪这小美女不认得自己,但自已对她可却有鲜明的记忆,当初那个污七八糟的讨伐会上,一堆如木怀瑜之辈的无耻卑鄙“大侠”粉墨登场令人作呕,唯有那个小姑娘仰天长啸,悍然一刀砍落手指,英气刚强连那许多“武林名宿”也远远不及,当真是最令人目光一亮的风景。
    “四年前我见过你,在炽焰帮,我曾和你约过正阳门一号。”包子瞅着秋紫岑,想着当初她那手指虽说是自己斩断的,但多少也和自己有关联,当日约了她,若要报仇,尽管找他,她却没有来,后来便也把这事忘记了,她现在,怎么落魄成这样?
     真是个倒霉孩子。
     秋紫岑似是忆起当初惨痛一幕,眼色微微一黯,狐疑的看了看包子,道:“是你?你面貌不是这样啊,哦,你当初戴了面具?”
     包子一脸自恋的嘎嘎笑,“那是,你现在看见的,才是风流玉树临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楚溶楚公子我本人……”
     话未说完,秋紫岑掉头就走。
     “喂喂”,包子急了,撇开短腿颠颠的追过去,“你别走啊,你走干嘛,你不是要打劫我吗?你怎么话说了一半就跑啊,你行为严重不合逻辑啊……”
     “我不是你对手”,秋紫岑一步跨上山崖,居高临下看着包子,神情平静语声清亮,“我后来打听过你,有人告诉了我你和我约的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你不是寻常人,我为什么要和你作对,自找死路?”
     “秋姐姐”,包子傻傻的仰头看着那眉目明丽的少女,满脸的不可思议,“我记得你原来不是这个性子。”
     “原来?原来的秋紫岑已经死了,死在四年前紫霄剑派掌门被暗害的那一刻”,少女的眉目间突然有了淡淡哀伤,“无论谁,如果她不得不在八岁便挑起一门重担;不得不时时苦心筹谋在势力倾轧的门派中护持全派生存;不得不应对因为失去强有力的掌门而导致的各方打击和暗算;不得不左支右突挣扎艰难的活下去并带领门中兄弟姐妹们活下去一一她便失去再做个孩子,再痛快随心做人的权利,你明不明白?”
    看着包子瞪大的眼睛,少女浮出一缕淡淡微笑,笑意里带点无奈和怜悯,“你不懂的,你们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走到哪里都有一堆人保护,从来没体验过人生任何悲苦离别的公子哥儿,是无论如何都不懂我们这些最大愿望就是能活下去的小人物的苦楚……,而我,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她笑意里的无奈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前的刚强明亮,语声铮铮,“我抢不了你,也望你高抬贵手,不要再戏弄我和我的属下,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请!”
    她不再看包子,手一挥,那些黑衣人默然后撤,准备隐入山崖。
    “喂!”
    包子怒了。
    屎可忍尿不可忍,责问可忍蔑视不可忍。
    丫的居然说我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包子刷的蹦上马车,茶壶状腰一叉,指天大骂:“我靠,丫丫的老子一岁没娘差点丢命被叔叔抱回家吃百家奶长到四岁在大街上认了一百多个娘自己的娘才回来五岁才知道自己爹是谁好容易有了爹娘干爹师父一堆亲人结果人还没认全好日子没过几天就被那两只无良的扔下一次两次无数次叫我管他们那群烂摊子管就管了还有人就这么跑掉一去不回连个告别都没给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这就罢了问题是最后一面都见不着的还不是一个两个是三个四个丫丫的你就死你一个掌门我死了叔叔死了干爹走了师父还差点死了老爹你好意思说我不懂悲伤不懂离别?”
    油条儿五体投地对着马车顶上那个戳天大骂的肉球背影膜拜,“主子啊,您的肺活量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牛叉……”
    秋紫岑却在半山崖上停住了匆匆而去的脚步。
    她背对着包子,没有回头,似在思量着什么,半晌回首,挑眉看着包子。
    “你说了这么长一截话,到底想要干什么?”她目光灿然的看着包子,“你证明了你懂我们的疾苦,那又怎样?”
    包子喘一口气,从充满崇拜的油条儿爪子里一把抢过水囊先灌了一大口,才悻悻道:“不怎么样,那个,我突然很有罪恶感,你们沦落到这地步,说到底是因为掌门死去没有依仗,而你们掌门的死和我多少有点关系,那个,秋姐姐,让我养你吧。”
    “噗一一”
    正在喝水的油条儿喷的将一口水喷到包子背心,包子扭头对他怒目而视,油条儿怯怯戳戳主子,低低道:“那个,主子,陛下交代,不允许你包二奶。”
    啪!
    可怜的忠仆油条儿被恶主一脚踢飞。
    “秋姐姐,吃这个肉干。”
    “秋姐姐,喝水不?”
    “秋姐姐,这件披风好看不?送你?”
     ……
    “主子,现在我是你的护卫,请唤我秋紫岑,还有,我不饿,不渴,我不缺衣服。”秋紫岑微微皱眉,看着那个殷勤得令人发指的漂亮肉球。
    “我有说你是我护卫吗?”包子翻翻白眼,“我只是说,你们占山为王这日子太不好过,叫你们跟我走,我帮你们在合适的时机重新建派,没说要你卖身为奴啊。”
    “无功不受禄”,秋紫岑眼光落在远处云山,淡淡道:“我无能重振紫霄威名,我唯一能做的是尽力为我剑派找到一个好的去处,不要让他们被欺负得东躲西藏以至于为了生存落草为寇,为此,我不惜用我的自由和尊严来换取。”
    她转首,冷静的盯着包子,“我知道你不稀罕一个护卫,但是如果你不让我凭自己的努力和付出去换取这些,我会觉得我更无用。”
    包子无奈的再次翻白眼,咕哝,“这死孩子,几年前就看出来这德行……”
    他悻悻的一边去玩了,任凭秋紫岑一本正经当她的护卫,不过孩子心性,有什么挫折也是转眼就忘,过不一会他又凑过来,兴致勃勃搭着秋紫岑的肩,“喂,你和人打听过正阳门一号?那你知道我是谁了?”
    秋紫岑侧首盯了一下他搁在自已肩上的手,意思是暗示他自觉的放开狼爪,不想某人皮厚无双感觉迟钝,根本接收不到她的眼风,秋紫岑无奈,只好一沉肩让开他的小爪子,道:“那人只和我说那是宫城,我猜你大概是皇族子弟,正是知道你有这个身份,我才不想和你对上,才答应跟你走。”
    “哦,你还是不知道我是谁啊……”包子奸笑着放开手,指甲一划突然搭起了秋紫岑衣服上一根布丝,包子随手一拽,啸啦一声拉下一块布块。
    包子怔怔的抬起手,手中一块黑色小布片迎风招展,他呆呆的,陌生的看着那东西,愕然道:“这是什么?”
    “补丁。”秋紫岑随意的瞟了眼,将衣服拢了拢,用根针夹住拉破的地方。
    “我知道这是补丁。”包子继续茫然,“问题是你怎么会穿有补丁的衣服?”
    “没钱。”秋紫岑对这个蠢问题,回答得言简意赅。
    “为什么会没钱……”包子突然住嘴,因为秋紫岑已经冷冷的看过来,一脸鄙视。
    包子悲摧的将手中补丁一扔,突然心情大坏,他知道秋紫岑这么骄傲的人,会落草为寇一定是到了非常窘迫的境地,但是也着实没想到窘迫到这程度,看来秋紫岑说得对,自已虽然经历过一些苦楚,那多半不过是一些亲情上的无奈别离,对于生存本身的苦楚,自己这个金尊玉贵的人儿确实从无一丝一毫切实感受,连块补丁,看见了都能觉得一个霹雳劈下来。
    她们落到这个地步,真的是自己搞出来的啊……
    秋紫岑目光一转,看见呆子状的包子,一时还真不习惯,这个流氓兮兮的小家伏突然这般悲摧严肃,想了想,勉强开口道:“喂,你这个表情做什么,我还有新衣服的。”
    “真的?”包子狐疑的转头看她。
    “唔,不过不知道好不好穿了,掌门去世前亲手为我做的一件衣服,我没舍得穿。”
    包子的双肩立刻又耷拉下来。
    秋紫岑懒得理他,让这小坏蛋去悲摧吧,这人良心本就有限,偶尔被人提醒一下也是好事。
    前方突然传来油条儿的欢呼。
    “上船喽,出海喽,出国旅游喽!”秋紫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身边那条垂头丧气的软体动物突然呀呼一声直蹿起来,一把拔出腰间小腰刀,霍霍霍霍连耍四个歪七扭八的刀花。
    “靠!离国!洗干净等着,爷爷我来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2:22:49
[VIP]包子番外:窃国记(三)
    从船舷上看过去,海平面是一道无垠的蓝色的线,线尽头生出一轮火红或金黄的太阳,照的万顷水波粼粼闪烁如遍洒碎金,那些碧波丝绸般纯澈透明的水底,隐约可以看见巨大的鲱鱼群飘摇而过,如海神优雅抖开一匹五彩的锦缎,烂漫华丽的悠悠一荡。
    “多么壮丽的景色啊!!!”某人立于船舷边,披襟当风,气冲斗牛。
    “呕……”
    回答他的是垂死挣扎的呕吐声。
    油条儿万分悲摧的回过头来,看着自从一上船便元气大伤状如死狗全无陆地上生龙活虎上蹿下跳之精神微风滴某太子。
    “主子,你吐啊吐的,你还没吐习惯么?”
    “我对悲惨的事儿永远不打算习惯。”包子瘫在甲板上,对着一摊吐出来的清水奄奄一息,双胞胎送上雪白丝绢给他抹嘴,内分泌严重失调导致心情不佳的包子,一把挥开丝绢,抓住宛儿新上身的浅紫明丝缎裙就抹,可怜的小姑娘不敢怒也不敢言,眼泪汪汪站着不动,等主子将她的新裙子抹了个乱七八糟惨不忍睹。
    “主子,您上次不是来过了么,也没听说您晕船啊?”油条儿大惑不解。
    包子大脑袋搁在船帮,死去活来的说道:“我——不——知——道——”
    抬眼哀怨的瞅瞅自己手臂,本来自从干爹给自己种了那珠子后,自己再也没怕过水,然而这次上船,手臂肌肤中突然出现蓝光,光芒越来越盛,自己吐得也越来越厉害,搞得船上属下,看自己的眼光越发诡异。
    看,看,看毛看?没见过男人呕吐啊?
    包子愤怒的抬头望天,试图揪出自己那个早已升仙的干爹——喂,您搞得什么玩意?是不是珠子过了保质期,失效了?过敏了?
    双胞胎怯怯的过来,端着盥洗的水和午膳,包子一眼瞟过,看见有一尾清蒸白鱼,不由皱眉道:“喂,我不喜欢吃鱼,怎么又做了?”
    包子确实从小就不爱吃鱼,不过也不至于见着便厌,但是自从楚非欢将神珠种入他体内,他一见鱼类就反胃,此时正吐得半死不活,眼见居然有鱼,不由更是愤怒。
    “您不爱吃这个?”宛儿诧异的眨眨大眼,“可是上船第一天,用这种鱼做的鱼丸汤,您很爱喝啊,还赞不绝口说下次还要这个,船上橱子记在心里,惦记着要给您再做,可是这鱼难捕,今日才得了一条,不够做丸子,橱子说清蒸尤其鲜美,特意给您吃的。”
    包子瞪大眼,愕然道,“什么?我第一天喝的那个汤,不是肉丸是鱼丸?”
    双胞胎齐齐点头。
    包子瞪着那鱼半晌,将筷子重重一搁,悲摧的道,“原来如此,原来是这鱼搞的鬼!”他忙不迭的挥手,“撤,撤,撤!”
    双胞胎立即听话的撤菜,撤到一半,包子突然道:“慢着。”
    两人回身怔怔看着包子,包子却似是想到什么,只顾自己贼兮兮的笑,笑了半天,一直笑到对面秋紫岑用看神经病的眼光看他,才急忙正容道,“这个,你们俩在这里,偷偷吃了。”
    “奴婢不敢……”
    “叫你吃就吃,啰嗦啥?”包子大眼一瞪,双胞胎乖乖听令,油条儿向来是个鬼灵精,想了想,转了转眼珠子,试探的道:“主子,您不爱吃鱼的事,不想给人知道?”
    “对滴,”包子笑眯眯,“不过,油条啊,你家主子什么时候不爱吃鱼不能吃鱼了?你家主子最爱吃鱼了,一看见鱼就走不动腿,你忘啦?”
    油条儿对着主子撇撇嘴,露出一脸“你又玩奸诈把戏”的神情。
    包子却只是乐颠颠的想,老娘教过,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又教过,任何时候不能显露你的弱点,如果真的有弱点,也要尽力将之伪装成优点,这回自己带来的这一批人,虽说都是当初娘的嫡系,但是林子大了,难免出些变异品种,一颗老鼠屎坏一锅粥的事咱又不是没听过,离乡背井的在外干撬人家墙角的事,花招还是得多玩,得大大的玩。
    好在自己这艘船是单独乘坐的,只带了几个最信得过的人,自己不能吃海鱼,除了眼前几个人再无人知道。
    奸笑着抹抹嘴抬头,透过卷起帘子的船舱看向前方海天一色,包子突然蹦一下跳起来,大呼,“额滴神啊……”
    油条儿慢条斯理的夹起一块肥美的白鱼背鳍,好整以暇帮主子接下一句话:“……终于看见陆地了啊……”
    “梆!”
    “看了居然也不告诉我!”渴望陆地的太子爷一脚踢翻凳子,狼一样奔了出去。
    可怜的油条儿公公,举着半块鱼肉,看着眼前被溅上另半块鱼肉的双胞胎明珠美玉般的笑脸,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遇主不淑啊……”
    前后两艘船在船坞里停靠,却一时不得上岸,因为前面还有很多船在排队,岸边的白石阶梯上,站满一列列银甲蓝袍的彪悍侍卫,这些侍卫甲胄鲜明,腰间飞鱼刺精光耀眼,在岸边一字排开,将看热闹的和上岸的百姓商人拦挡在外,看装束,正是离国皇宫御卫,最为精悍的“飞鲨卫”。
    更远一点的口岸边,隐约看见一片开阔广场,此时也禁卫森严,黑压压的人群正中,有雄浑的鼓声传来,节奏苍茫雄浑,如大海之上风轰鸣,拨开万顷的浪花。
    包子踮起脚,想将那里看个清楚,无奈个矮腿短,只看得见人群缝隙里不时有华丽色彩闪过,好似人群中心有女子走过,包子眼见船只都紧紧挨在一起,真是最好的天然平台,当下撒腿就窜过去。
    他武功师承素玄秦长歌,天下第一门派的两位最优秀弟子,自身也是根骨极佳,虽然人懒了点、当初杂事多了点、心思不那么集中了点,不过如今也算小有成就,尤其轻功,这个他娘最擅长的逃命制胜法宝,更是学的青出于蓝,踏着一艘艘船的甲板,自那些仰头看热闹的人腿缝里钻过,很多人只觉得身边小黑影子一闪,根本看不清他身形。
    一直到了最靠岸边的那一艘,包子的一咧嘴一笑,一回头却看见身后紫影一闪,一张漂亮却冰冷的脸直直对上他的包子脸。
    “哎呦,姐姐你轻功真好。”包子谄媚一笑。
    “没你快。”秋紫岑瞟包子一眼,觉得他从相貌到气质到武功,天生适合做一个小贼。
    包子笑嘻嘻去扯身边一个老者的袖子,“老伯,岸上在做啥呢?弄得咱都上不了岸?”
    “公主祭海你也不知道?你是外乡人吧?”老者奇怪的看了包子一眼,自顾自拈须长叹,“纲常颠倒,牝鸡司晨,祭海告神这等向来只有男性皇族才可以主持参与的神圣大典,如今居然由公主主祭也不怕触怒海神,唉……”
    “哦?”包子大眼睛一转,笑道,“不让她去就是了嘛,不过一个公主呗。”
    “你小小孩子懂得什么?”老者皱眉,“建熙公主如今可是离国实权人物,亲掌飞鲨卫,离国掌握最多兵力的守疆大将君辉亦效忠于她,她说要亲自住处祭祀,祈祷一年海上平安,那么就没人可以阻止。”
    他突然神秘兮兮四望一下,捂嘴悄悄道:“……说不得,说不得呦。”
    包子笑嘻嘻的瞅着他,等着他的下半句话——但凡说不得的事,那是一定要说的,说了以后会如何了不得,大半也是不致如此的。   
    果然那老者耐不住,继续道,“据说当时死谏的老臣,血溅朝堂的就有好几位,公主看都没看,就命人拉出去了……啧啧……”
    老者沉痛摇头,包子也沉痛摇头,愁眉不展的一拍老者的肩,“老伯,不管是国事还是家事,没有女人搞不成事,有了女人却又多事,实在是件烦心事。”
    ……
    耳朵很尖的包子,听见身后骨节格格作响的声音,估计那个性子不甚好的其实还不能算女人的小女人大抵要有弑主的冲动,赶紧滑前一步,越过对方直线攻击范围。
    不想甲板上有水,本来就滑腻腻的,这一滑,直直越过甲板,哧的一声直上了与甲板平齐的码头,收势不及,将被对着海边守卫的一个侍卫撞得向前一个倒栽。
    “豁喇!”
    几乎刹那之间,码头上立即耀起一片雪亮的光幕,在还没完全看清敌人的那一刻,暴风骤雨般罩向“不明来敌”。
    而离国独有的中间穿孔的飞鱼刺被大力扬起时牵动风声尖锐呼啸,巨浪般向那一点泼过来。
    包子下意识的正要躲,忽然在反身扑来的侍卫群缝中看见一双略带惊讶之色的乌黑瞳眸。
    眼前五色斑斓光芒一闪,包子不及思索,先将拔剑呛然欲带杀上的秋紫岑往身后一推,随即游鱼般一钻一挤。
    最先扑向包子的侍卫突然觉得自己身前小小影子一闪,随即什么东西撞入自己怀里,他下意识的将飞鱼刺向下一戳,那小孩子却将手中一个什么东西一举,咔嚓一声,卡住了自己的双刺。
    他立即用力去拨,包子却嘻嘻一笑突然松手,收势不及的侍卫向后便倒,包子顺势从他身边穿过。
    不过刚一抬头,便撞上长达数丈的钢铁人墙。
    那时已经被惊动的广场上的侍卫,训练有素的疾行而至,团团围住了“刺客”。
    一群高八尺膀大腰圆的侍卫瞠目下望,看着高不及自己腰部的“扰乱大典的贼人”。
    小小包子立在军队中心,含着手指傻傻抬头,哗的一声淌出口水,“好高哦……”
    一个侍卫犹豫着,伸手来抓包子,刚才码头边外围一个守卫已经叫道:“小心,这小子会武功——”
    他话说到一半便咽了下去,因为包子毫不反抗的便给那侍卫抓到了手,捉小鸡般捉在手中,乖乖任绳子捆了三道。
    包子笑眯眯的任人捆,并对离国侍卫精妙熟练地捆人手法用目光表示了由衷赞赏,同时借着在人身上的高度将广场迅速扫视一遍,着重在某一点停留一霎。
    他的小手指一直翘着,这是早已商量好的暗号,意思是无须轻举妄动。
    连秋紫岑也被隐伏着的凰盟属下给扯到了一边。
    侍卫首领前去回报“已经擒获刺客。”随即前方广场中心隐隐传来骚动,有个声音,清亮坚定地道:“将人带过来。”
    那声音宛如这三月的海水,带点凉意,凉意尽处却蕴着点若有若无的温暖,然而那软也仿佛冰般清亮的,有一种不可靠近亵玩的尊贵。
    包子突然想起干爹,干爹的声音和这个声音自然不会完全相同,但给人的感觉,却真的很像。
    果然不愧是兄妹啊……
    侍卫的步子很大,几步到了广场,包子被倒拎着,一直捆扎的妥帖的小猪仔似的在人家手上晃晃悠悠。
    由于包子现在是倒装句式,包子关于人物之类的镜像自然也是倒装的,于是只看见头顶青玉地面上一只飞舞的蛟龙,穿行于黑色闪电之中,还有无数双各式各样的腿,长长短短,以及,天蓝色绣双鸾珍珠裙的裙摆。
    那裙摆曳出长长裙幅,摇摇立于长街之上,一动不动。
    裙摆之下的一层台阶上,还有一个小小的裙摆,雪白的裙子绣着芙蓉花,花心嫩黄,枝叶翠绿,娇嫩新鲜的似乎碰一碰便要从裙上掉落。
    裙底隐约可以看见小小的精致玲珑绣鞋,鞋子上的珍珠大过包子的眼睛——基本上很是壮观了。
    包子切着眼睛,心算了一下那珍珠的价值,准备等下一定要滚过去,顺手揪下来再说。
    那小小的绣鞋却自己动了。
    轻轻一挪,随即又犹豫的缩了缩,隐约一声低笑,笑声娇甜滑软,裙摆晃了晃,那花枝曳了三曳,漂亮的令人眼花。
    随即那小小绣鞋轻盈的迈步下阶,包子立即在侍卫手上开始前后晃荡做加速运动,准备在她过来时,一口先叼下那珍珠再说。
    冷不防眼前光影一暗,花朵突然不见了,地上铺开雪白的烟罗,随即一双大大的眸子突然出现在眼前。
    水亮透彻,晶莹璀璨的眸子,像一对深海之中,最为珍贵的黑珍珠。
    那眸子笑得弯弯,眉毛也弧度弯弯,嘴角也是一个弦月,荡出娇憨的笑意。
    包子眨眨眼,那对黑珍珠也眨了眨。
    包子眨左眼,那黑珍珠也眨左眼。
    包子眨右眼,那黑珍珠也眨右眼。
    包子对这种恶劣的模仿非常不满,突然伸长舌头,做吊死鬼状。
    学,叫你丫学!
    那黑珍珠眨了眨,嘻嘻一笑,一把抓住包子伸出来的舌头。
    ……
    萧太子悲摧了。
    这什么人啊。
    没听过,太子的舌头摸不得吗?
    你当这是猪口条吗?
    然而更悲摧的事儿还在后面。
    那黑珍珠摸了摸包子的舌头,一把将之塞回包子嘴里,拍拍包子的脸,怜悯的道:“弟弟,牙都没长全,还想当刺客?”
    ……
    死可忍,辱不可忍,大怒的包子恶狠狠道,“丫头,你牙长全了?露出来给我看看?”
    他状似发痒的蹭了蹭身子,将自己背心的小型暗弩调整了下方位和力道,准备这丫头张嘴,立即打掉她漂亮雪白的门牙。
    那黑珍珠却不上当,嘻嘻一笑,又捏了捏包子的脸,道:“好多肉。”
    萧太子已经快要气昏了,不过大抵人快要气昏的时候,往往会更加清醒,尤其是萧包子,非常清楚一旦气昏,自己永远也没法扳回一局,那是死也不能的。
    他突然瞄了瞄那黑珍珠的前襟,做了个惊讶的动作。
    黑珍珠果然下意识的去看自己的前襟,没发现什么,愕然的对包子望了望。
    包子继续神情凝重的看她的前襟,做出焦急的神情。
    黑珍珠闪了闪眼,伸手去抚摸自己的前襟。
    包子眼光上移。
    黑珍珠随着他眼光所指的方向去……摸胸。
    包子肚子里狂笑,面上却依旧一本正经,用焦急的眼光指引她,摸完左胸,摸右胸。
    “咳咳……”
    侍卫开始不自然地咳嗽。
    ……小公主这是怎么了?这可是在广场众目之下,祭海盛典之中啊……
    “樱儿!”
    刚才那个清亮而威严的女声,再次传来。
    黑珍珠霍地放下手,吐吐舌头,退后几步回到刚才阶下,包子盯着她裙摆在微风中拂动的芙蓉折枝花,做了个鄙视的表情。
    你丫摸我舌头,我叫你自摸!
    刚才那个女声顿了顿,再开口时已经带了煞气,“刺客?这就是你们说的刺客?”
    拎着包子的侍卫急忙将包子往地下一扔,跪下道:“回禀公主,这小贼无故撞入守卫群中,居心难测——”
    他的话突然顿住,眼睛突然睁大。
    不止他,广场上数千人,连同外围所有看热闹的人,齐齐瞪大了眼睛。
    看见:
    那个捆得严严实实的漂亮孩子,突然一只球般骨碌碌的向公主滚过去。
    一边滚,一边拼命摇头挥泪如雨,无线激动无限深情无限孺慕无限凄然滴放声大叫:
    “姑姑!”
    ……
    宛如一个雷豁喇喇劈在神鱼广场,劈裂数万人的神智。
    那个雷人的家伙犹自不肯罢休,居然再次以“滚见”的彪悍方式,继续开始了他的万人见证的无耻认亲。
    他换个方向,极其灵活滴向着那个芙蓉花裙子滚了过去。
    以贾宝玉泣别林黛玉的经典语气,运足力气呼唤:
    “表妹!”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2:23:06
番外卷 三人番外:九华乱(恶搞版)
  某年,某月,某日。
  仙乐渺渺,渺渺层云,层云万朵,朵朵开花。
  “喂,本期九华会,听说灵元上仙要来?”九重天第一八卦强人,兜率宫宫主太上老君用拂尘挡住嘴,神秘兮兮在三岛十洲仙翁东华大帝君耳边嘀咕。
  “啊啊啊啊啊不会吧?这么快?”一旁隔着案几凑过耳朵的五岳星君露出天雷轰顶的表情。
  “老君你不早说!上仙一回来,那些花花草草珠珠宝宝灵丹珍露就要立刻遭殃,死了,死了,死定了……”
  “哎呀,我的千年灵山芝还晾在院子外面,不要给她看见了拿去垫桌子。”
  “我的碧王杵最近因为她不在,从八层锁的箱子里拿出来沐浴天光,还没来得及放回去……不行不行,得去收拾下,我走先。”
  “等我一起啊,我新收的童儿长得好,不要又给她看中要了去男扮女装……”
  “大活人你能藏哪?”
  “打发他下界历劫!”
  “太惨了吧?”
  “总比被上仙看中要好!”
  ……
  “跑这么急干嘛?”著名的慢性子玉清真王任何时候都在入定,每说一个字都要停顿一秒钟,“人家刚回来,还在补觉呢。”
  等他说完,那几个灵芝也收好了,碧玉杵也重新上了锁,八道变成了九道,藏在了地洞里,俊美的童儿已经下界轮回了三次,和十八个姑娘产生了惊天地泣鬼神抵死缠绵缠绵悱恻的爱情。
  “是吗?她历劫归来了?帝尊一定很高兴,这期九华会说不定能喝上帝尊珍藏的九天玉露。”天宫著名的老好人东华帝君,任何时候都忧心忡忡的皱着眉头,哪怕那是愉快的事也一样。
  “而且很多人会因为看她忘记吃喝,咱们几个可以多喝点。”喜欢美酒的灵宝天尊陶醉的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嗅见了云雾里的玉露香。
  老君鄙视的瞥他一眼,顺手扯下一朵白云递给灵宝天尊,“您给擦擦嘴,口水掉下凡间,搞不好又是一场暴雨。”
  灵宝天尊讪讪的去抹嘴,老君在一边长叹,“得了吧,什么吃啊喝啊的,这场九华会,能把屁股坐稳就不错了,咱们几个交情好,老君我提醒一句,千万记得坐在门口,驾起云来也方便些。”
  “怎么?”
  “你忘记玄胤元君和佑圣真君了?”老君貌似不胜烦恼的支着头,目光却贼贼放光,“那两个也回来了啊,得,三个人凑齐了,好戏又开锣了。”
  “不就是三角纠葛么。”玉清真王继续慢吞吞,“上仙早说过,不到她鸡皮鹤发她不嫁,可咱们永生不老,哪有鸡皮鹤发那一日?明摆着就是不嫁嘛,那就闹吧,好容易清净几个月,又来了。”
  “据说上仙最后回来,想从离境天拐小路直接回自已的懒云窝的,结果被早回来一刻,硬在天宫大门前等着的玄胤元君给堵了,正好遇上出门遛狗的二郎神,上仙立刻扔了块骨头到玄胤元君身上,然后……”
  “然后元君生气了?”
  “然后哮天犬就扑过去了。”老君鄙视的看一眼脑子不甚灵光的灵宝天尊。
  “喷啧……可怜的赫赫盛名的八荒战将玄胤元君,不过哮天大好歹也是神犬,怎么一块骨头就失态成这样?”
  你消息真闭寨啊,早在上仙下界前,哮天犬就给她喂得指东咬东指北咬北,连二郎神都使唤不动,据说上仙喂的骨头比较神奇,里面有个什么……罂粟大麻,各位道友,这是个什么东西?”
  众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超级神仙齐齐摇头。
  “真没常识的一群……”老君悲摧的道:“总之,当玄胤元君和哮天犬纠缠的时候,上仙已经溜掉了,结果走没几步,水境上神佑圣真君在前方弹琴,地上蹲着一堆仙鸟,扬着脖子听得八迷,有一只被上仙不小心踩着,当即嘎嘎叫了起来,上仙想跑也来不及。”
  “鸟不叫,还是别想跑,真君弹琴是假,等人是真,那曲凤求凰,从他回来后一直弹到今天,我耳朵都听出油来了。”灵宝天尊掏掏耳朵,顺手将耳垢弹出去。
  耳垢出出一道彪悍的弧线,直直呼啸着砸入下界。
  据说,那天,下界有个运气超好的傻帽儿,辞职下海经商落得个一文不名,睡天桥拣报纸吃到饭过了几日后尖在无法忍受这般潦侧,于是爬上某地著名的“天涯海角”大石欲经自杀,忽闻天际巨响,一物呼啸而来,金光闪闪瑞气干条,啪的一下将其砸昏,醒来后智商大进,忽悟生财之道,数年间风生水起名声大噪,更兼极擅炒作之能,专门给名人挖坑撬墙掘阴沟,雷人语录红遍互联网,号称:大嘴送祖德。
  当然,此乃后话也。
  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在九重天最彪悍的三角恋的攻杀下安全着陆,分析三大主角动向个性是为要务,老君砸嘴,重重长叹,“上仙对佑圣真君还是客气的,也是啊,那么个水做的云堆的秀丽人儿,虽说性子清冷了些,但对上仙一直温柔体贴,任谁也不好意思给他下不了台的。”
  “跟他去相见欢了?”东华帝君目光一亮,神往的道:“俊男美女,两两相望,上有琴音袅袅,中有仙鸟翱翔,下有祥云缭绕,多么美丽的场景啊……”
  “那也就持续半刻钟而已,玄胤元君还在后面追着呢,”老君叹息,“不过上仙就是上仙啊,也只有她,能把九重天两大出名圣君给蛊惑得七荤八素,四海八荒那么多仙姑圣女对那两人流口水,也没见他们眼皮抬一抬,分分钟只盯着灵元上仙……”
  “老君你说话忒没重点!”灵宝天尊毫不客气打断某人走岔的思路。
  “重点是什么?重点是哪家仙姑圣女能和灵元上仙比?重点走灵元上仙对佑圣真君说,历劫归来,沾染了不少凡间尘气,得去瑶波池洗个澡先,并诚恳的邀请同样沾染尘气的佑圣真君一起去洗鸳鸯浴……”
  “真是飞来艳福!”
  “可怜的佑圣真君,等了n天果然还是一朝败北。”
  老君赞赏的对目光锐利总结老到的东华帝君颔首,“还是帝君了解真君啊,那么个沉静性子的君子,就算一百万个肖想上仙的玉肌雪肤,也断断不好意思在瑶波池公然和上仙洗鸳鸯浴,可惜,可惜……”
  “老兄弟们,”老君拍拍帝君和天尊的肩膀,目光既兴奋又悲摧的做了总结性发言,“九华会上,好戏开场,赶紧把你们压箝底的摄尘镜找出来,天宫,好久没有热闹好看喽。”
  九重之巅,九华峰,一山尽在云雾中。
  仙宫三年一度的九华会再度举行,一大早王母座下仙女们便去东方金乌宫采了些上品霓虹彩云,在九华峰上上下下涂抹了一遍,平日黛青色的山峰今日五色迷离,彩光氤氲,更有前来赴会的诸路神仙,蹑电行云,飞虹若练,咻咻之声不绝。
  老君和几个老兄弟,踩着上有“兜率”字样的青色祥云,早早降落九华宫,严词拒绝仙娥们按排班布置好的上首座位,称“最近偶有腹泻症状,靠宫门方便行事。”硬和一群小仙挤在了一起。
  画着各宫字样的祥云在九华宫前排了三排,那三人居然还一个没到,眼看着盛会在即,迟到宫门将闭,小仙们伸长脖子目光焦灼。
  “来了来了!”
  唰的一下老君以老头子难以达到的敏捷飞快滴窜了出去,果见前方歪歪斜斜飘来一朵黄云,云上毫无装饰,只乱七八糟涂了“懒云窝”三个字,那笔法潦草得也没人看得出来。
  后面跟着骑黑龙的玄胤元君和驭水而行的佑圣真君,前者身下黑龙鳞甲鲜明威猛煞气,后者脚下水流聚散无定色泽晶莹,九华宫仙娥们齐齐哗的一声,半空中顿时蹦出数百朵桃花。
  然后当那位倾仙倾佛绝色无双的灵元上仙懒洋洋的好奇探出头时,呼一声桃花全部羞死开败。女仙们妒恨的看着灵元上仙爬下懒云窝,万分鄙视她顺手还带着她的灵猫阿贵来骗吃骗喝,男神们却兴致盎然调动起全身的八卦细胞,盯着那看似揖让谦恭,其实一点也不合作的两大圣君。
  玄胤元君的袖子,怎么无风自舞啊。
  佑圣真君回礼,怎么突然斜了斜身啊?
  底下怎么突然起了回旋的气流啊?
  旁边雨伯的桌子,怎么突然翻掉了啊?
  老君庆幸的将自已的桌子往殿口再挪了挪——啧啧,门口就闹起来了,要不要把桌子搬到外面台阶上去?
  仙娥上前引路,将三人一一带入席位——啧啧,怎么相互之间隔那么远啊,就差没隔出屏风了,不至于吧,真要打架吗?
  听说当初灵元上仙下界历劫,那两个立刻急急忙忙也跟着去了,在分配命数时相持不下,还掷了骰子,佑圣真君无奈之下做了蓝颜知己,玄胤元君历经千辛万苦抱得美人归。不过听说那骰子有做手脚,倒不关一身正气的玄胤元君的事,是他的啦啦队玩的把戏,可怜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佑圣真君。
  人间跌宕生死历劫一场,回到天宫继续追美人,玄胤元君霸气热烈,佑圣真君温柔细致,都是九重天有地位有容貌有人气的一等一好神仙,就看灵元上仙芳心谁属了。
  唉……难啊……可不可以np?
  酒过三巡,蟠桃核子堆了一堆。
  唯有那两位面前诸般佳肴鲜果原封未动,玄胤兀君目光灼灼,无心食物心系佳人,满脑子想着灵元怎么说也在下界和自己做了十几年夫妻,这番难得的红尘缘分,不如一并延续到仙界来?从此云海翱翔遍赏八荒。那又该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儿啊……
  佑圣真君低眉敛目,一派沉静如水,偶尔飞出一点温柔眼风,如水般在灵元面上流过……下界历劫几世,次次都让了你玄胤元君,如今各自归位,至不济也该重新开始,总不能好事全教你一人占了去吧?
  两人偶尔抬眼,目光一交,仙云缭绕里顿时噼里啪啦一阵电闪,害得电母总以为自己胸前的电镜走火露光,不住摸了又摸,引得好色的雷公瞅了又瞅,老实的风神看不过去,凑在电母耳边小声提醒,“喂,那个,要摸回去再摸。”被电母pia一下揍翻在地。
  不过众仙哪有心情理会那一角落的误会,俱都两眼放光的盯着那俩,男神们比较支持玄胤元君,觉得这样的堂堂正正伟丈夫,最配得一肚坏水灵元女神,有了这么个仙君,保不准灵元上仙以后会逐渐被熏陶感化,洗心革面重新做仙,咱们的苦日子也就结束了,多么美好的远景啊啊啊……
  女仙们则自动自发的成为佑圣真君的啦啦队,开什么玩笑,这般沉静温柔,气韵如水的清丽男子,是全天下女性都无法逃脱的魅力之源,咱们女性的母性和慈悲,专门就是为这类悲情男子准备的。想当初在摄尘镜前看见那一世的楚非欢,挣扎泥泞一生守候,牺牲一切只为守护的生死大爱,看得众女仙涕泣终日郁郁寡欢,导致那段时间下界雨水爆多,险此酿成洪灾,最后玉帝命人将人群驱散才换得雨停。女仙泪水虽然被逼止住了,但春心却由此爆发了,佑圣真君归位后,女仙们迅速组建了粉丝群,鲜明亮出“坚决捍卫佑灵配”的旗帜,见仙便宣传,见神发传单,来赴九华会也不忘带着标语,现在正在张罗着把旗子扯起,对着玄胤元君示威ing。
  一时雷鸣电闪,暗潮涌动,玄胤元君一抬袖,立刻有女仙装晕倒在他身上洒他一袖子酒。
  佑圣真君一转首,立刻有男神祭出牵情丝,将他的目光胡乱牵到一边的猫猫狗狗身上。
  两边人马嚓嚓嚓的用眼神干架,倒把正主儿丢在一边。
  灵元懒懒的趴桌子上啃桃子,和抱着一个蟠桃在啃的阿贵眼对眼,一仙一猫面前的蟠桃核子堆成了山,阿贵还不住一甩尾巴,从玄胤元君或佑圣真君桌子上套只桃子或套壶酒来。
  “喂,这么多核子做毛用?”灵元拈起一个桃核,扔进阿贵穿着的兜兜里。
  “暗器,飞镖,或者做副麻将牌。”阿贵头也不抬。
  “和谁打?”
  “玄胤、佑圣、你,我。”阿贵一向用词简练,表情严肃。
  “你觉得他们有可能安安静静陪我们打麻将么?”灵元瞟了眼那两个用目光织就天罗地网的,想来敬酒却碍于人群重重无法迈步的美男,叹气,“我今天不想打架,不想拉架,不想提供八卦给人消遣,你说有啥子好办法?”
  “主子,你总要嫁人的。”
  “打麻将先,嫁人是件麻烦事儿,麻烦事儿就是应该拖的。”
  “那好吧,来场麻将,赢家出局。”
  “好计!”灵元两眼放光,喜悦的一拍阿贵的脑袋,“不愧是九重天第一奸猫!”
  伸手逮了朵白云,胡乱写了几个字,一扯两半,阿贵尾巴一甩,啪啪将云信甩向那俩美男。
  立即有女仙飞起彩绢花篮五色如练拦挡玄胤元君那朵白云,男神也不甘示弱各祭法器拦截佑圣真君那里那朵云。
  “轰”“嚓”“砰”“哐”!
  声响传到殿外,直达九霄之巅,当时金乌正炽,被那声音震得一吓,失足掉落御日台。
  于是当日,下界有百年不遇之日全食。
  殿上乌七八糟打成一片,玉液横流,桃核遍地,香粉彩绡浸入污水,明光宝器坠落尘埃。
  但凡此三人共同出现之场合,混乱第一万次重演。
  灵元微笑回首,对宝殿之上的天宫最高统治者,自已正皱着眉头的兄嫂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而那厢,层层叠层层的人群之上,玄胤元君衣袖一挥,白云自人端飞过,佑圣真君浅浅一笑,手指一弹,水流激分隔出结界,牵引白云向前。
  两人气定神闲各自看完,再次对望。
  电母差点又去摸胸。
  地下那堆纠缠在一起的哎哟哎哟的女仙男神们好容易挣扎着爬起,刚刚分开,柳眉倒竖的嫦娥便啪的甩了天蓬一耳光。
  “流氓!”
  天蓬扇着耳朵委屈,“我没摸!”
  “你没摸你怎么知道有人摸我!”
  新一波大战再次开始,灵宝天尊去劝架都被扯掉了胡子,等到好容易事态平息各自安坐,才发现,罪魁祸首那三个人,已经齐齐不见了。
  三日后。
  仙宫快报。
  懒云窝最新消息。
  九华会上溜走的三仙一猫,那天神奇的去打麻将了,据说谁赢谁就出局,导致两大圣君拼命输啊输啊输,灵元上仙拼命数啊数——数钱。
  最后,四局麻将,两大圣君神奇的各输两局,第一万次战成平手。
  灵元上仙笑眯眯抱着阿贵亲自将两人送出门,拨猫毛两根各送一枚以示纪念,毕竟让人家输了仙田十倾仙宫三座仙娥十对奇宝八件,不回点礼实在说不过去。
  懒云窝外。
  玄胤元君一仰首,向佑圣真君抱拳,“真君历劫之中,相护之情感天动地,何不于九重天之上,再续佳话一桩?”
  佑圣真君淡淡一笑回礼,“元君历劫,两世与上仙相守一生,难道犹自不足?我仙家淡泊无欲,元君却何其贪也。”
  “哼。”
  “唔。”
  电光再闪。
  分道扬镳。
  第一万次九重天三角追逐战,再次无果而终。
  而身后,灵元抱着阿贵,满足悠悠长叹。
“发了,发了啊……”

帝凰玉自熙番外:潮打空城寂寞回
    是不是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句话的命数,来作定了这辈子的全部?
    如我自己,大抵就是一个字,“空”。
    空,门启空寂寂,扑面而来的是十丈软红里带着脂粉和肉欲之香的人潮气息,然而却没有一分属于我自己。   
没有一分属于我所期待的,那些写在血脉和记忆里的,能随时将我从深梦中唤醒的气息。
    于是这潮,打入静安王府这空城,是注定要寂寞而回。   
    而我,也不过是一抹寂寞的潮,在血月之夜,因那些沉潜的躁动不安,流出我的空城。   
    如此星辰,如此夜。   
    掌中红灯在风中飘飘摇摇,那一线朦胧红光映着天上血色之月,一般的色泽,我将红灯举起,对着月色照了照,那红俏流转如氤氲在月下的雾,而她翩然于雾中起舞。   
起舞,黑发裸足,嘲环琳琅,拂地花枝因风起,宫腰纤细掌中轻。   
    恍惚还是当年茫茫一色冰雪之上,那个蹈步生云霓的绝艳女子,飞步落足间旋转成一天的香花,朵朵都是远隔彼岸的曼殊沙华。   
    那流丝曼长的深红花叶,自此于我生命中柔软而又凌厉的拂过,留下轻浅却又深重的印痕,再被压在回忆的书束内,成为一版永不萎谢的花签。   
    红灯流荡,荡漾的不知是血月之光还是多年前便已摇曳不休的心。
    我忍不住,微微泛起一丝笑意。   
    身周突有孩子呼啸而过,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别致的莲花形状,在涂着暗影的青石街面上漾出朵朵暗黄色浮游的莲花。   
    那莲花从我足前漂过,悠悠和长街尽头的黑暗连接在一起。   
    突然忆起很多年前,那个上元灯节,牵了妹妹去看灯,她小小软软的手在我掌心,我另一只手扣着散碎银子,她看中了什么灯儿,我便给她买。   
    那么小的人儿,不会使钱,却会在看见喜欢的兔儿灯时便不住摇晃我的手,细嫩的手指在掌心一阵阵蹭过,滑软的痒。   
    那天我手心里的碎银子尤其的多,那天爹娘送我们出门时,给了我满手的银子,说“‘去吧,熙儿,好好的玩,好好的买,想怎么买就怎么买。”   
    我讶异的抬头看着素日严肃刻板的爹爹,他不是时时说着什么“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之类的话儿么?平日里向来不许我奢靡一分,朝野上下也都知道,大司徒羽颉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最是廉明公直的一个人,家风也是常人难及的。   
    父亲却掉转目光不看我,他只看着那半掩的双幅大门,门上黑漆因为父亲两袖清风,没钱修葺,掉落了不少,但仍是映出了父亲一个略略颤抖的侧影,唇上的胡鬃都似在风中轻颤。   
    我又讶异的去看娘,她将一个小小的布包塞在我的袖囊里,唇边一抹笑意看来和平日并无什么异样,我却不知怎的心口突然有些不适,我想拉了她一起去,我将她向门外拖,她却轻轻挣开了我的手,轻声却坚决的道:“不,娘不能去,熙儿,叫顺伯跟着你。”   
    顺伯过去拉我的手,颤巍巍道:“少爷,老奴陪着你和小姐。”   
    我听得他语气怪异,又回头去看这个一直跟随着父亲的老家人,娘却突然将我一推,道:“去吧,玩久些,难得的……好日子。”   
    我被顺伯拉着出了门,心里沉沉的不安,回头去看娘,她绮在门边出神的注视我们,见我看过来,给了我一个奇异的笑容。   
    那个笑容,散在上元灯节带着春意的夜风里,我感觉不到欢喜,却因为年幼而不懂其中的内容。   
    年以后我才明白,那个笑容,叫凄婉。   
    那晚真的逛了好久,顺伯抱了满手的灯,后来妹妹累了,便换我拿灯,他抱着妹妹,逛到一半时,正阳大街上忽有骚乱,人群外隐约看见一队黄金盔甲的骑士飞驰而过,这是专司传旨的宫廷御卫,而且据说向来传的都是黜落重臣的旨意,所以有“破家侍卫”之称。   
    那些呼啸飞扬的裹会镶玉的马身在人群的夹缝里一闪而过,如一道黄金洪流穿越熙攘烟火,奔向某个不可测的命运,我怔怔看着那威风的铁蹄,突然发觉顺伯掌心冰凉。   
    我仰头看他,他掉开脸,那一霎满市灯光流影,映出他面上水光一闪。   
    我想问什么,顺伯却已经拉着我的手向反方向走,说:“少爷,前面那个水晶灯好别致,我们去看看。”   
    妹妹欢呼着拍着小手,在顺伯背上蹬着腿吵着要去,她那么急切,笑靥在五色彩灯流霞之中灿烂若花,看见她笑我总是开心的,不想让她失望,便跟着过去。   
    那个晶灯确实美,做成如意形状,遍镶水晶,碎玉乱琼般晶莹璀璨,四面各色的彩灯在它面前黯然失色,那些流动的彩芒映上雪色棱角,又是一番七色迷离艳彩四射,樱红柳绿鹅黄水蓝都带着淡淡的光晕晕开去,映得人面比惚如水中影。   
    那般的美,美如虚幻。   
    如同这个灯市,那么美好的一切,美好得令人心慌。   
    我们在灯前流连了很久,人群渐渐散去,妹妹在顺伯背上睡着了,我开始向回走。   
    顺伯拉住了我。   
    他冰凉粗糙的掌心,死死扣住我手指。   
    “少爷,我们回不去了。”   
    如此星辰,如此夜。   
    血月之夜居然也有星光,这许多年我第一次看见,那点星子被迷乱的淡红月色染得微醺,像是醉去的人的无意识眨动的双眼。   
    ……
    元末帝下令处死父亲的时候,据说是在一次醉后,当时他是不是也如这般,眨着猩红的眼,下令:“诛。“?   
    多么简单的一个字,决定了羽家三十八条人命的最后归宿。   
    原来生命如此珍贵却又如此轻贱,珍贵至我以后贵极人臣荣华一生也无法换取,轻贱至一个醉汉上下牙齿轻磕间便可轻易抹去。   
    ……红灯摇晃,在青石地上漾出一色深红,宛如那些我所熟悉的人身体里流出的鲜血。   
    ……那晚,举天同庆的上元佳节,是我羽氏一家的死忌,大司徒羽颉被以一个毫无任何理由和解释的“不臣之心”罪名被令诛满门,他的一个学生在宫中值卫,无意中听见了这个命令,拼死将消息赶在如风疾行杀人的黄金卫之前送到,父亲不愿相信这个噩耗,家人催促他赶紧逃生他却不肯,丈夫忠于王事,如何无罪逃奔?他坚持要面圣洗冤瓣白,娘却第一时间将我们送出了门。   
    然后我的还没进宫的父亲,被黄金卫堵在了自已的家门前,根本不予父亲任何伸辩之机,直接在院子中架起木架,用生石灰埋住父亲全身,只露出头颅,随即浇上冷水。    一刹间石灰迅速燃烧煮沸,在父亲的身体之上喧嚣爆裂,烟雾蒸腾间皮肉尽脱,转眼间木架上只刺下一具森森白骨。   
    唯头颅完好,至死不曾闭目,圆睁双眼,遥遥看着宫城方向。   
    嘴唇微张,似欲于那皮肉爆裂灵魂煮沸的瞬间,质问那个自己苦心辅佐多年,却依旧倒行逆施的暴君,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大司徒羽颉正直敢言,号为朝中第一诤臣,历宦多年,得罪的人不知凡几,那些曲意承欢的佞臣们,想他死已经很久。   
    而元沧这个昏君,对他不满也已很久。   
    于是当宫中一个宠妃染病死去,元沧郁郁之时,众臣进谗说大司马对宠妃心怀怨望,曾于朝后出言诅咒,以致娘娘天亡。   
    致人死命的理由,有时容易得就像从小径上踩烂一朵落花——只要你忍心。   
    于是大司徒以最惨烈的方式被处死,于是他贞烈的夫人,命人将棺材送进院中,自己亲手将丈夫的只余完整头颅的白骨解下,然后平静的抱骨入棺,手一挥,命令,“钉上。”   
    众皆震惊。   
    听着一个女子在惨烈的死亡面前,高贵而不容抗拒的决定了自己的去路。
    跋扈不可一世的黄金卫被这个从容刚烈的女子震住,这些从来只听皇帝命令的近卫,生平第一次乖乖执行了一个将死女囚的命令。   
    余者羽家远支近支族人三十余人,尽皆折首弃市。   
    羽家从未因大司徒的荣光而有任何受惠,却因大司徒的忠心而惨遭灭门。   
    末世忠臣,不如狗。   
    ……红灯于黑色的地面上快速游移,快若流光......哦,是我的步子快,我的步子,在很多很多年前,就总会在一人独行时不自主的加快,因为我想要走多些路,跑得更远点,那样我说不准就能找到妹妹之沅。   
    可是我心里又很清楚的知道,之沅大概是再也找不到了,她那么小,又流失在那乱世,那个人命贱如土的世道,她没有可能存活。   
    想到她,总是想到那夜上元灯节她的眼睛,鲜活在乱如潮水的彩灯灯光里,凝定的黑色玛瑙般光亮十分,她欢喜而安静的瞅着我,一个完全信任的眼神。   
    可我却辜负了她的信任。   
    我们是第三天才混出城的,第二天,大司马惨死的消息传遍全城,顺伯想尽办法不想给我听见,但我还是听见了,我发了疯的要奔回家,顺伯年老休衰拉不动我,无奈之下咬咬牙将我打昏。   
    当晚我开始发烧,烧得人事不省如卧火炭,迷迷蒙蒙间我呼唤着爹娘,隐约间似有冰凉柔软的手覆上我的额头,沁入心底,我以为那是娘来看我,狂喜着挣扎着醒来,却是妹妹在用小手不住的抚摸我,低低唤:“哥哥,哥哥……”   
    看我醒来,她欢喜的扑上来,我接住她小而软的身体,突然想起我不仅是父母的儿子,我还是个兄长,父母不在了,我还有我需要保护的人。   
    我挣扎着起身,和顺伯说,我们要离开,顺伯不住拭着老泪,连连点头,“少爷放心,老奴拼死也要将您安全送出城。”   
    我那时病得迷糊,没有听出顺伯说的是,“您”,而不是,“您们”。   
    第二日顺伯找了马车来,叫我进去,我返身去看妹妹,她站在马车下,清亮的眼睛流光溢彩,含着手指看着我笑。   
    我说,“之沅一起来。”
    妹妹去接我递出的手,顺伯却拦了,说,“少爷,城门处查兄妹查得很严,老奴冒充悠是痨病病人,这种病人不可能和人同车的,小姐在车内,反而会被查出来。”   
    我想着有理,便回身去抚之沅的头,“之沅乖乖的,不许哭,出了城再喊哥哥。”
    妹妹一直都很乖,还是笑吟吟的含着手指点头。   
    我又抚了抚她的脸,转身上车。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那是我一生里最后一次看见她,是我一生里最后一次抚摸我的血缘亲人。   
    上了车我就又开始发热,昏昏沉沉里许多光影快速掠过,隐约听见有拦车有呼喝,还有人探头进车查看,我那时病得脸色枯黄,瘦了一大层,眼睛都凹了进去,大抵盘查的人没能看出疑问,顺伯终于安全的将我送到了城郊。
    三日后我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马车中,身边已经没有顺伯,又不见之沅,陪伴我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颇有英武之气,他是父亲的朋友,当年曾到京城考过武举,却因为发现官场黑暗而弃官而去,宁做逍遥江湖的游侠,短短的做官时日,却和父亲甚为投缘,听说了羽家惨变,千里迢迢赶到城郊接应。
    他却不知道之沅在哪里,因为顺伯和他说,兄妹两人是无法一起混出城的,朝廷有令,只要看见兄妹同行的,便一定要处死,他只能把我先送出去,再回去接羽家小姐,但他却一去不回,他等了三日也没能等到顺伯,也曾回城寻找,可是人海茫茫,要到哪里去找?而城中犹自在搜索羽家余孽,他怕将我寄在外面引来祸事,令羽家唯一的后嗣也丧生,无奈之下只得赶回。
    他带我去了青玛,拜在了青玛神山无定门下,据说他为此想了很多办法,无定门才收了我这个徒弟,我不肯学,我想去找顺伯和之沅,他告诉我,他们已经不在了,他后来接到消息,顺伯回城不多久就被认出来,连同妹妹一起被处死了。
    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在青玛山脚伏地痛哭,满山飞鸟被我哭声惊起,哀鸣着刺向天空,哭得力尽神疲时我听见不知哪里遥遥传来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唱着我听不懂的奇怪曲调,悠远而沉郁,如这苍茫云海之间,有人以青山为鼓长风为槌,敲响了永恒不老的长调。
    我在那样的曲调里沉沉睡去,醒来时已经身在无定门中。
    羽家被灭门,顺伯和之沅也死了,我也想通了,羽家的满门血仇,终究要落在我身上来报,我不练好武功,如何报得此仇?
    学武第三年,我在青玛神山绝崖上练轻功时,无意中看见一道崖缝里青光一闪,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当即便跟了过去,那青光在一处极其狭窄的细缝里闪烁,我当时缩骨功还未练好,硬是仗着少年的身体柔韧灵活,挤进洞中,将那东西拿到了手。
    那便是青果,百年一结果的青玛奇宝,非有缘人不得逢。
    只是这缘,到底又算是怎样的缘?
    学武的最后一年,白渊上山,这个小小的师弟,上山时的年纪和我当年相仿,我却一见他就不甚喜欢,只觉得这个小小孩于眼神里有太多欲望,连微笑都似戴着面具,这样的人这点年纪便如此,将来只怕又是个翻天搅地的主儿,我不喜欢这个令人不安的孩子,为此特意提早了一年下山。
    下山后我回到京城,想着去找顺伯和之沅,当年我还是个孩子,叔叔的话不曾想过去怀疑,然而这些年我时常想,也许那只是叔叔想让我安心学武,所以编出他们两个的死讯,也许,他们还没死?
    隔了那么多年,去找一个面貌连我自己都不熟悉,只记得那双清亮眼睛的妹妹,和本来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顺伯,那比大海捞针还难,我只得一边找,一边试图进皇宫刺杀皇帝,但是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那个昏君,宫禁九重,我一人只能闯过六重,最后一次我还受了伤。
    因为受伤,也因为全城搜捕刺客,我被迫离开京城,一路流浪到了准南小城,每到一地,我尝试着在各处青楼找妹妹——那样的世道,她如果能活,也只能活在青楼里,这一生里我为此不断逛青楼,博得浪荡王爷称号,然而我终究未能找得到她。
    之沅,很多年以后,我不记得你的容颜,却在很多次梦里,看见你的眼睛,那般陌生的盯着我,在梦里我迷迷糊糊觉得,你是真的死了,临死前,你大抵还在恨着弃你而去,令你沦落血火的哥哥。
    多年以后,当罗襄袅袅婷婷走到我身前,带点陌生而好奇的清亮眼神看向我,那一霎我的心在往事中呻一吟,我对自已说,之沅。
    ……青石板路悠长,月光下似一匹织锦,无边无际的铺开去,却在某个暗黑的尽头戛然而止,那里,沉默的上林山在望。
    ……那一年,无意路遇淮南王府不受宠的四少爷萧玦,那个少年英武朗烈令我心喜,由此交了朋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在讨论兵书,他心怀天下民生,提及国事常郁郁长叹,我撑着手臂看他,想着这人大概这辈子就是个操劳命,又想我若真想报仇,毁了这个朝廷才是正路,元氏王朝已现末世之像,那些即将扼上元沧脖子的手掌,为什么不能有我那一双?
    后来萧玦有次托人传信告诉我,他要当兵去了,他道,昏君无道,百姓流离,此正当救民水火,挽此乾坤倒悬的男儿有为之时,我去明镜溪边等他,看见满地枫叶落红如火,他和她踏着火色一路长驰而来,马蹄底带着板桥上玉白的霜。
    他身边跟着陌生的少女,简单的衣着,绝世的容颜,一双清泠泠妙目那般看过来,像是九天仙泉豁喇喇从瑶池倾落,令人惊震至窒息。
    她是长歌。
    那个黑马之上,带着没有笑意的微笑的女子,一瞥,瞥进了我和她难辩恩仇的一生。
    ……这里已经不是青石板路,换成枯草和微带泥泞的土路,再往前就是上林山,红灯往前指指,仿佛便可以照见半山那座黝黑的林子。
    那里沉睡着那个马上微笑一瞥的女子,最后的一部分骨殖。
    我和她最后的关系缘系,居然最后竟成了这般死亡和吊祭的结局。
    带一抹迷离的笑意,我点尘不沾的进入林中,这里有她熟悉的气息,这里的布置一定出自她手,那些地面,树,乃至一片树叶,都不能轻易碰触——这个和我极其气味相投的恶毒女人啊……
    将红灯轻轻挂在树梢,我掀起衣袍,迈上那方林中石台,那里,三丈之下,有她的一截焦骨。
    我以手撑腮,睡倒遍地落叶尘埃,想起当年那个血月之夜,我将假魏王人头一掷数十丈,辟退千军,而她于枯树之上惊喜回首,那一刻眼神累极迷茫却又喜极清亮,照见我竖刀向月的身影。
    长歌,此刻你若再见我,会是什么眼神呢?大抵也会和之沅一样,最初信任,最终怨怪吧?
    ……红灯在头顶飘摇,耀亮我身前枯叶,看起来有种薄脆的妖艳。
    前方一丈三尺,有极其细微的呼吸之声,和着黑暗里不知道哪里传来夜鸟啼叫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凉。
    我微微的笑起来。
    会是谁呢?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2:23:27
长歌萧玦番外:此意徘徊
    四月的封已经带了点夏日暖意,携着密密的阳光交织在人的肩背,肌肤上生出一种熨贴的温暖。
    然而心...却是冷的。
    从碧落神山回来,一路背向而行,将自己成长于兹的巍峨神山抛于身后,将赤河冰圈皑皑白雪以及冰雪中那个人抛于身后,恍惚中总是听见千绝大门轰然关阖的声响,一阵阵响遏云端,那般苍凉而又悠远的散在心底。
    有些日子,一旦过去永不可追;有些人,一旦离开永不再回。
    秦长歌仰起头,注视着前方郢都城门.去年秋天那个夜晚.就在她现在站着的这个位置,三人带着大军连夜拔营,即将拔转马头时,齐齐回首看向宫城的方向。
    那投向宫城深处,冠棠殿内小小太子的目光,彼时竟无人能知,那已是最后一瞥。
    去时三人并辔,回来孤身挽缰。
    正如她早知命运森凉,却也未曾想到竟然这般森凉。
    秦长歌端坐马上,身姿笔直,眉宇间却已去提前染上一抹秋霜般的沧桑。
    马蹄嗒嗒穿越东安,西府、天衢、玉宇台、栈渡桥。
    彼时,东安大街曾有四岁的小小孩子,炮弹般为了自己的零食砸向当朝帝王,却被那红衣妖艳的人儿,笑吟吟拎在手上。
    彼时,西府大街里一干清客狂笑嘲谑,换得自己一番笔墨羞辱,当夜小院之外那男子邀约碧波亭,月下面容如仙,人比月光更皎洁。
    彼时,城西小院内别致庆生,西梁太子裸体版大蛋糕令得当世最风流人物齐齐瞪目,随即刀叉下瓜分了对老天撒尿的萧太子,犹记当时,素玄捧块蛋糕蹲上树吃得眉飞色舞,萧玦皱眉捂鼻盯着臭豆腐高踞墙头,楚非欢浅笑优雅轻拭唇角,祁繁笑嘻嘻挑拨离间,容啸天只专注吃蛋糕。
    玉自熙,萧琛、素玄、萧玦、楚非欢、祁繁、容啸天。
    走的走,去的去,冰封的冰封,沉睡的沉睡,时光被命运碾压成一张苍白的薄纸,一笔笔写下的是当代绝世人物早已作定的谶言。
    那些惊艳的对视,智慧的交锋,谑笑的碰撞,温存的守候,终化作碧落神山山巅不化的雾气和深雪,在遥远的无边无声游弋,抬起目光时或许可以感知,却永不可触及。
    多少风流雨打风吹去,换得大梦一场了无痕。
    秦长歌缓缓策缰,过广场,玉带桥,入皇城。
    这一路早已封锁,三千禁卫军拱卫秦长歌身侧,另有三千禁卫如钢铁洪流,从天街起至皇城之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几乎是帝王出行的仪仗关防。
    熙熙攘攘围观的百姓被架在那些鲜明的刀戟之后,激动而仰慕的遥遥张望着街心。
    大军得胜,神后归来,西梁百姓沐浴在喜悦与荣光之中,不知那立于人世巅峰的遥远的高贵女子,一番血火挣扎过后,内心深处永不可挥去的凄凉。
    他们看她如此完美,她看自己如此百孔千疮。
    秦长歌于马上缓缓扫视,心里颇有无奈,她本想悄悄进城,不想儿子已经命人在城门等候已久,这孩子总喜欢兴师动众。
    一路赶路甚急,到得这巍巍宫门之前,秦长歌反而犹豫的放慢步子,所谓患得患失,所谓近乡情怯,临到接近某个最渴盼的希望的那刻,她却开始害怕。
    铁血一生...历经多少离别与失去,到得最后,她只有将所有疼痛压在心底,鲜血淋淋中压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求不去痛苦就这般接受,于是也便勉强接受了,让自己勉力的冰冷的活下去,大抵这样继续的去活也是可以的,但是如果,如果再给个希望,却又扑灭了那希望,她不知道那会不会是压在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自己从此倒下,再无力量爬起。
    轻轻长吁一口气,秦长歌仰首,前方,厚重的深红宫门正在缓缓开启,一线阳关从角楼的飞檐上射下,再被那光彩缓缓拉开,拉出淡白的画卷般的一长条,看得见空气中浮游的细小灰尘飞舞。
    看得见立于门后中央的小小身影。
    高而阔的宫门, 高而阔的门洞,那小小孩子站在正中,小的连影子也只是一小团,阳关下像是一只幼弱的小猫。
    然而那许多人俯身于他小小的影子身后,不敢让自己的身影覆上他的。
    然而他立于宽阔宫门正中,那个直贯郢都的中心线的中心点,契合得令人觉得,他生来就是应该站在这里,对着属于他的广裹河山,发出令全天下都专注凝听的声音。
    小小的萧太子,于缓缓开启的宫门前,抬起头来。
    微笑,含着乱转的泪花,微笑。
    秦长歌于马上,深深注视自己的孩子。
    从去年秋至今年春,她将他再次抛下,并没有能带回他所重视的人,那写他所珍视的,一去永不回。
    她甚至任他独自面对一切艰险,在玉自熙夺朝挟制之时选择被向他而行,五天五夜的险地煎熬,她不知道那孩子是如何渡过。
    她甚至过郢都宫门而不入,狠心让那小小的孩子,独自领百官迎出宫城,独自迎回自己亲人的灵柩,独自面对世间最残酷的死别,让他,深夜哭泣时无人可以轻抚他背予以安慰,无人可以将他拥抱在怀,给疼痛的小小的心一点最后的亲人的温暖。
    世间母亲,残忍莫过于此。
    她本该无颜面对他,他本该愤然不理她。
    然而都没有。
    她们只是隔着宫门坦然相对,然后微笑。
    一对清楚自己身份的母子,一对永远都知道什么时候该选择什么的帝王母子。
    立于人世顶峰,看遍风云变幻,令她们不能再任性的拥有凡人的情感,那是红尘烟火里的奢侈,不是她们的。
    辛酸,而又无奈。
    秦长歌下马,不理那些山呼舞拜下的群臣,直接走向自己的孩子。
    而远远的,包子已经伸出小手,等待着牵起她。
    他在触碰上秦长歌掌心的那一刻,突然倒吸了一口气。
    秦长歌微笑俯视他,轻轻道:“溶儿,你看到了什么?”
    包子转首,深深看着秦长歌的眼睛,突然低低道:“不管看见什么,你还有我。”
    “是的,我还有你。”秦长歌的心沉了沉,面上却微笑如故,将手轻轻挣开,秦长歌道,“溶儿,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幸福,你拥有的这项异能,我希望你尽量少使用。”
    “我知道,”包子拍拍胸口,“我心里,不应当塞了满满的别人的故事,最起码我得留点空间,将来放属于我的故事,但是我不要那样的沉重痛苦,我要我的故事,永远漂亮精彩。”
    他转头看着秦长歌,乌黑的大眼睛流光溢彩。
    “你相信不相信?”
    秦长歌微笑,抚上爱子闪着缎质光芒的发。
    “相信。”
    长长的桐木回廊春风流荡,四面的柳丝不时的越过阑干飘拂至人身,宛如邀请同赏春光的家人柔荑,然而疾行的人却无心理会,包子拉着秦长歌一路穿花拂叶,脚步踏在光亮的桐木地面,起了动听的回声。
    在龙章宫侧殿门口,包子突然松开手,放缓脚步,神秘兮兮一笑,去推秦长歌。
    她轻轻去推门。
    “吱呀”。
    暗黑的阴影被推开,地面展开金色的阳关,那阳关瞬间迢迢暗递,到了重重帘幕之后,映见帘后榻上隐约的人影。
    秦长歌一直砰砰乱跳的心,在看见那个人影的时辰,突然沉静了下来。
    她居然还记得不伸手关好殿门,步伐轻俏的行了过去。
    手指在滑软的帐幕上停了一停,长长眼睫一合再启,随即不再犹豫的掀开。
    帘后。
    那男子静静合目,脸色苍白,乍一看,和去年大雪之中,营帐之前,素玄臂弯中那具尸体没什么两样。
    秦长歌却眼尖的发现了他胸口的微微起伏。
    素玄……没有骗我……
    突然松了一口大气,秦长歌腿一软,竟然站立不稳伏到在地,干脆就势伏上了萧玦的肩。
    轻轻抓着萧玦手臂,秦长歌丁丁的看着萧玦平静沉睡的面容,良久绽开一抹笑容,然而笑意未去,眼泪已然簌簌滚落。
    那些晶莹的眼泪,自雪色面颊上毫无停留的直泻而下,不断落入身下的长绒锦毯内,再被无声吸去,只看得见身下浅红锦毯渐渐转为深红,而那深红的范围,始终在不住扩大。
    这迟来将近数月的眼泪,浸湿了这一段跌宕疼痛的流年。
    去年风雪里,掀帘而起那一刻被摧毁成片片碎裂的心,到得此刻终于被捡拾而起,勉强合了拢来。
    深闭的殿门,挡不住明烈的阳光,那些金色的光柱从各处窗棂缝隙中钻入,如追光般在黑暗的殿中游移,一点点凑出那个女子清瘦的身影,拼凑出她不住颤抖的细致的肩膊。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长塌边的喜极而泣,没有人知道那巅峰之上,号称神后的女子一生里竟然也会这般痛快喜悦的流泪,正如没有人知道,那般种种的绝杀手段,从来都只是一个人为了保护自己和他人的必行抉择,在爱情面前,神后光环之下,秦长歌从来都普通一如最平凡的女子。
  笑中带泪,泪光里摇曳着笑影,秦长歌轻轻抚过萧玦的脸……他瘦得许多,这一睡便是几月,从医学上来说,已近植物人,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活着,终究便有希望。
  日光照过雪白接近透明的手指,正在极轻极轻的一寸寸移动,似要将爱人的轮廓,于指尖细致描摹,那明明熟悉至一闭眼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容颜,明明只是相隔数月不见的容颜,如今却觉得搁了一生般令人留恋。
  其实何尝不是远隔一生?生死关前,她险险彻底失去了他。
  爱情是何等折磨心神的东西?如一场华丽而危机四伏的殇。
  她曾对自己说: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那么便去接受吧。
  哪怕那接受的过程如此的跌宕如此苍凉如此处处磨折如此浸透血泪。
    终不枉爱过这一场。
  秦长歌微笑着,抚遍萧玦的脸,最终轻轻俯下脸去。

  日光在身后铺开,如一朵巨大的莲,华美的盛开于偌大的龙章宫中,那黑色的流满一塌的丝缎般的发,亦如莲花绽开。
  她嫣红的唇,轻轻靠上他略有些干燥的唇。
  唇与唇交接的滋味,微凉未填亦微涩,芬芳馥郁的甘中带点药香的苦,宛如这一路走来,失而复得的人生。
  辗转……缠绵……那些温存的触碰……那些阴与阳想与刹那迸射的电光……遍空里荡出华丽的弧,将世界一笔笔绚烂填满。
  秦长歌微笑闭目,一任泪水肆意流淌,流过彼此交缠的眼睫,流过彼此相触的颊,流过黏合的唇齿,流入心深处,甜蜜而微咸。

  哪怕你将永远沉睡,我亦欢欣于这一刻真是感受到的温度,我从无如此刻般,这般无限感激上苍。
  苍天将我所拥有的一切一次次拿去,却在最后怜悯于我的孤独,送回了你,这已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我竟因此凛惕不安,不敢奢望更多。
  只要你在,便好。
  那般带笑的泪,滴落阔大无声的空间,秦长歌伏在萧玦胸前,突然感觉到他的心,似比以前跳动得激越有力了些。
  而掌心里,他微凉的手指,突然微微动了动。
  秦长歌霍然回首。
  因为动作过于急切,脸颊上水光飞起。
  一滴泪,飞洒在沉睡数月,从来毫无动静,如今却缓缓动弹,似欲抬起拭去心爱女子泪水的,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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