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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记·晏然传》荔箫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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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8 12:14:11
正文 148

    没有人再敢多辩,齐齐地行大礼告退。

    虽已是深秋,但天气并不很凉,我甚至在两日前还抱怨过闷热。此时,我却在那轻微的凉风中觉出了刺骨的寒意。是从内往外沁出的寒意,一点又一点、一寸又一寸地向外渗着,冷得人说不出话也喘不上气。

    “姐姐……姐姐……”

    很是熟悉的声音,我却是又一瞬的犹豫,那一瞬间,是一股强烈地抵触,让我不想也不敢回头。

    我知道那是谁,是怡然。

    “姐姐!”她追上来,拉住我,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究竟怎么回事……姐姐你为什么……”

    “你也信了婉然,是不是?”我静静地看着她,“我若说是婉然害我,你怎么想?”

    “这不可能……”她惊讶地脱口而出,我冷然轻笑:“那你就当是我害了她吧。”

    转身遇走,她复又拽住我:“陛下叫姐姐去。”

    我不由屏息,凝眉问她:“陛下到底怎么看?”

    “我不知道……”她摇头,想了想道,“总之……瞧着是不高兴。”

    出了这样的事,换了谁也不会高兴的。



    我随着怡然往回走,绕过辉晟殿、广盛殿往成舒殿去。成舒殿内的灯火暖融融的在这微凉的夜色中漾开,却暖不到我心里。

    他站在殿中,背对着我,负手而立。我很想瞧一瞧他的神色,想知道他现在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却看不到,只得沉稳一福:“陛下万安。”

    他身形微动,一声长叹,挥手命旁人都退下,转过身来看着我,不声不响。

    我坦然的回视着他,无所畏惧,只觉那一双深如潭水的眼眸里,有着复杂到我看不懂的心绪。我强撑起一弧淡笑:“臣妾知道这是有口难辩的事,陛下若想发落,臣妾也没得可说……”

    “你为什么!”他厉声截断我的话,我苦笑,无可作答,他深缓了口气,语气平复几分,“朕早就告诉过你,你若当真容不下娆姬,提前知会朕一声,免得收不了场。你当朕是同你说笑的吗!”

    我立时怔住,望着他无言以对。

    “你以为这样的事闹出来是小事?你提前告诉朕一声——哪怕是做完了之后告诉朕一声,朕也可以替你压下来,如今却是阖宫皆知!”

    他一句句地质问着,那般的怒不可遏。我却说不出半句同他争辩的话,甚至连方才的委屈与愤怒也荡然无存。他虽是也不信我,但事已至此,在如此大的罪名面前,他所在意的还是我的安危。

    “陛下。”我抬起头,从容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郑重道,“臣妾没害她,故而先前无可知会陛下。陛下可以不信臣妾,但……婉然就可信么?”

    他定定地审视着我,目光带着一股沉重的压迫感。我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着,直至他无奈地长叹,沁出一缕不明的笑意:“你让朕拿你怎么办……”

    “并没有什么怎么办。”我莞尔笑言,“后宫的事,左不过是看陛下偏着哪一方罢了。”



    话虽是如此,事实也确是如此,我却还有不得不解决的事。婉然……我不能让宏晅再问她话,她知道的我的事情太多了。纵呵,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我兴许扛得住旁人的陷害,却耐不住她的“如实招供”,她根本不需要任何栽赃,只要将她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宏晅,我便难逃一死了。宏晅知道那些事后会如何……我想也不敢想。这么多年来的信任如是一夜崩塌,我大约会死得连挣扎都没得挣。

    今日的栽赃不过是个引子,她日后会说出的话,才是最恐怖的……

    婉然,断断留不得了。

    她在宫正司关押着,最容易办到这事的当然是怡然,我最不能去找的却也是怡然。一则怡然此时也对此事存疑,让她去做,只会更让她觉得我心太狠,竟如此杀人灭口;二来宫正司终究也是个人多口杂的地方,并非由她一人说了算,她即便办成了,若有人将她供出去,她就罪无可恕了。

    可除了她,我又没有别的办法可寻。思量许久也毫无头绪,又心知此事半刻也拖不得,当下只得先让林晋多注意着御前,如是有什么动向,能及时得知总是好的。

    心中悚然一栗间怅然叹息。我从不曾预料过有一天我会如此坐在这里思索如何取婉然的性命,可这一天偏生这样出现了,出现得如此突然。让我一阵剧痛之后又陡然恢复平静,几是在以前所未有的冷静思索这些从不曾想过的事情。

    怡然说得对,我变狠了。若是从前,即便遭遇了一模一样的事情,我也决计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冷静下来寻找出路,这是经多了凶险事才历练出来的从容与狠厉。

    “娘娘,婉仪娘子来了。”诗染轻声禀道,我还未命她去请,回过头便见芷寒匆匆地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地在我面前坐下便是急问:“长姐!究竟怎么回事?就算是我也知道下药最易留下把柄,姐姐入宫多年怎的反倒犯这样的错!”

    “是啊,我怎么会犯这样的错。”我凄然苦笑,淡泊道,“看来婉然这一出做得真是不错。陛下信了、怡然信了,连你也信了。”

    芷寒愣住住,结结巴巴道:“长姐……你是说……”她连忙摇头,否认道,“不可能的,婉然不是最与姐姐交好的么?”

    “所以你们才都信了。”我难掩厉色,冷笑涔涔,“你可知道……听她说出那一番话时,我也只觉一切都不可能。”

    “那……那……”她怔怔地想了一想,就要拉我起来,“长姐去跟陛下说清楚,陛下待长姐那么好,不会为这种莫须有的事情治长姐的罪的。”

    “我刚从成舒殿回来!”我脱开她的手,强拉着她坐回去,颜色稍缓地解释道,“你暂且安心,陛下如若真信了她,我就回不来了。”

    “那陛下可信长姐么?”她忙不迭地追问。我拍一拍她的手,带着徐徐的笑意安慰她道:“信不信都不重要,只要我在他心中重过婉然、重过娆谨淑媛便足矣了。”

    “可是……”她柳眉浅蹙,苦思着摇头说,“我觉得这事不对!长姐得宠,有人想害长姐是在情理之中,但……万万不该是婉然啊!于情,长姐待她亲如姐妹;于理,她是长姐身边的宫人。害了长姐于她有什么好处?她又有什么理由做这样的事?”

    我轻缓点头:“是,自是有人要她做这样的事了。”禁不住地轻声一笑,又道,“且那人,你我都还熟悉得很。”

    芷寒错愕:“谁?”

    我看向她,毫无说笑之意地道出了那个似完全不可能的答案:“静妃。”

    “静妃?!”芷寒惊呼一声,怔了又怔,还是摇头,“怎会……赵伯伯和父亲是故交……”

    “我没说赵伯伯,我只说是静妃。”我淡然笑道,“此事只怕是跟赵伯伯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她自己的意思罢了。赵伯伯如想除我,机会多了去了。”

    “可……”芷寒仍是满脸的不信,“为何?”

    我慢慢摇一摇头,思量着道:“说不准为何,但必定是她。”

    “为何?”芷寒又道,微一缓神,解释说,“我是说……长姐既不知为何,又为何认准了是她?”

    “我也是刚才才想明白。宫宴的时候,娆谨淑媛身边那几个人求见,陛下本是不愿见的,是她极力劝着陛下见。”我怅然一叹,覆上一抹苦涩的笑意,“她本来的意思……大约是陛下直接传了她们进来才好吧。当着一众外命妇的面,陛下怎好如此息事宁人?”

    这一档该是庄聆失算了。我却丝毫觉不出逃过一劫的幸运,今晚害我的两个人,她和婉然,都曾是与我那般交好的人。婉然的那番话,已是让我觉得一颗心都冷得冻住。倏尔明白一切都是出自庄聆之手时,几是觉得那一颗已被冻住的心,被狠狠击碎了。

    芷寒直听得浑身一栗,惊恐得有些手足无措。继而愈发地慌乱,再不顾礼数,连正坐也坚持不住,双臂紧紧地还住膝盖,似乎这样才能寻到一些安全。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不住地喃喃自语,目光格外空洞无神。她进宫也有些时日了,沐氏的死、苏姬的起落,她也经历了一些。但这次却是落在我的身上。让她如此直白地意识到这一切事情离她都那么近,她如何会不怕……

    我坐过去,默不作声地握住她的手,只觉那双手比我的手还要冰冷许多。我伸臂揽住她,轻轻地微笑道:“别怕,别怕。这些个事……在宫里大抵总会遇上的吧。如若逃得过是万幸,如若逃不过……日后你要比长姐多留个心眼。”

    “长姐!”她身子一悚,张惶地望着我,双目圆睁着,眼底挣出了泪来,“不会的……陛下不会……”

    今日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也觉得他不会的。但在宫里,我能一手左右的事到底是少数,总要让芷寒做好最坏的打算。

    废位或者赐死,再坏也不过如此了。

    “长姐……”她犹自回不过神,我拍一拍她,温和而笑,“长姐就是这么一说。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明天一早可还有晨省……”

    “不……”她拉住我,不住地摇头,“长姐,我留下好不好……如若出了什么事,总能多个人帮长姐说话……”

    她显是吓坏了,我轻轻一叹,生生将已到了嘴边的宽慰之语尽数忍回。点了点头答应了她:“好,那我叫宫人进来服侍你梳洗,早些歇着。”

    “嗯……”她立刻点头不断,生怕我反悔似的。我抿唇而笑,叫了云溪诗染进来。二人显是在我面前强掩去担忧之色,端庄地一福,浅浅笑道:“婉仪娘子,先去沐浴更衣吧。”

    她默默点点头,站起身呢喃道:“长姐等着我……”

    我颌首莞尔:“嗯,长姐等你回来再睡。”



    那天我与芷寒一起睡着,她睡得不安稳,我几是彻夜未眠。直至天边泛了白,我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还未睡沉,便被人摇醒。

    云溪掌着灯急促道:“娘娘,长秋宫急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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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8 12:14:29
正文 149

    “长秋宫?”我起身蹙起眉头,芷寒也随之惊醒,坐起身惊问:“出什么事了?”

    云溪的眉头也紧蹙着,摇头道:“奴婢也不知……季大人亲自来传的,现在还在外头候着。”

    “长姐……”芷寒紧紧抓着我的胳膊,“长姐不能去……先去找陛下吧……”

    我望了一望天色,轻轻一喟:“这个时辰,陛下正上朝呢。”说着攥了一攥她的手,循循道,“长姐去看看,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你接着睡就好。有事无事,一会儿晨省时自然就见着了。”

    她的神色仍是慌张不已,我静静地注目于她须臾,她平静下来,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长姐当心……”

    我和缓一下,起身离榻。不愿再扰芷寒休息,到了侧间去更衣梳妆。林晋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站在我身后踟蹰不言。

    我从镜中瞥了他一眼,沉静道:“打听到什么说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林晋无声一叹,躬身道:“臣明白。问题便是什么也打听不到,长秋宫和御前那边嘴巴都严得很,只听说……听说今儿一大早,宫正司的人去了长秋宫。”

    我眉心一跳:“陛下找婉然问话了?”

    他摇头:“没听说……不过昨日都那么晚了,应是不会。”

    缓缓松了口气,我又问他:“是宫正去的长秋宫?”

    他回道:“不是,臣问了,宫正今日当值,随在御前。”他轻抬了一抬眼,“再者……于情于理,宫正插手不了这事……”

    怡然自是不该插手,我也不希望她插手。这一遭事,一边是我、另一边是婉然,是她无可偏帮的事情,何必叫她为难……

    怅然一叹。曾几何时,我们三人被宫人们调侃地称为“御前三然”。如今两然反目,余下一个被夹在中间。



    我挑了一袭藕丝素云缎交领襦裙穿上,外着蓝云缎大袖衫,再撘白素绢帔帛。云溪为我绾成的朝月髻一丝不紊,配着各色珠翠。我对镜自视良久,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愈是出了大事,便愈是不能让旁人觉出心虚。

    唯有心思稳下来,才有可能险中求胜。

    踏出明玉殿,大长秋季靖泽向我一揖:“婕妤娘娘安。”

    “有劳大人一直候着。”我微笑款款地欠了欠身,“本宫自己去就是了,天干物燥,大人不如先进殿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未待他回话,方从容提步离去,话语在秋风中显得寒意涔涔:“摆驾长秋宫。”



    我在步辇上阖眼歇息,什么也不愿去想。昨夜睡得太少了,眼下却最是需要神思清醒的时候,与其什么都不知道的瞎琢磨,倒不如先歇上一歇。

    我踏进椒房殿,一阵暖意中瞧清了殿中的几人。皇后自是在的,琳仪夫人与静妃也在,顺贵嫔和良容华同样在殿中。看来这是齐召了各宫主位的架势,只是尚有人未到罢了。

    我径直行上前去,全然不理会跪在一旁的婉然与宫正司的人,向皇后盈盈一福:“皇后娘娘万安。”

    “宁婕妤。”皇后颌了颌首,“婕妤坐吧。”我欠一欠身去落座,听到琳仪夫人浅浅地一叹,吩咐说,“品秋,去给宁婕妤上盏安神的茶来。”

    品秋很快备了茶送来,将宫女先前奉上的茶撤下。换盏间她手上一滑,登时惊然跪道:“婕妤娘娘恕罪……”

    云溪和红药忙不迭地取出帕子为我擦拭着衣裙,面有不快又不好说琳仪夫人身边的人的不是。琳仪夫人原是与皇后小声交谈着,闻声回过头来,见状立显不悦,训斥品秋说:“亏得你还是月薇宫的掌事宫女,做事也这么毛手毛脚!”

    “娘娘恕罪……”品秋死死低着头,我蹙了一蹙眉头,淡泊道:“茶水罢了,没事。夫人息怒。”

    琳仪夫人压下几分怒意,挑了挑眉头:“服侍婕妤更衣去。”

    “诺……”品秋一叩首。皇后淡淡道:“取本宫的衣服就是了。”

    我起座一福:“谢娘娘。”

    同品秋一道进了内室,宫娥取来干净的衣裙为我更衣,品秋垂首道:“这是皇后娘娘平日里的常服,婕妤娘娘暂且将就着……”

    我瞧了瞧那几件衣服,虽是皇后的衣衫,但从颜色到花纹皆是嫔妃穿来也不逾越的,遂放松地一笑:“皇后娘娘宫里的东西,哪儿来的‘将就’。”

    品秋低低朝我一福身,转身吩咐旁的宫人:“有我和婕妤娘娘身边的人在就行了,都退下吧。”

    几人一福,安静地退下。

    果然是有事。我笑了一笑,向品秋道:“夫人可有什么吩咐么?”

    品秋一壁为我更换着衣裙一壁垂眸低声道:“琳仪夫人说,不论是多严重的事,婕妤娘娘不认就是了,耗到陛下来。”

    我听得一悚:“究竟什么事?”

    她忖度着,问我道:“娘娘昨日可差人去过宫正司么?”

    我茫然摇头:“没有。何事?”

    “旁的奴婢就不便说了……”她垂眸,为我整理好裙腰后向后退了一步,“娘娘小心行事。此一劫,只怕不是娘娘想得那么简单的。”

    我感激地颌首:“知道了,代我多谢夫人。”



    更完衣再回到正殿,方才未到的几个主位也皆到了。均是静默不言,目光在婉然与宫正司几人面上扫着,大约都是在猜测出了什么事。

    我沉然一呼吸,提步进了殿。品秋本随在我身后,我落座后见她行到琳仪夫人跟前,深深一拜:“奴婢知罪。”

    琳仪夫人看向我,我浅笑道:“没事的,谁没个不当心的时候,夫人莫怪。”

    琳仪夫人这才缓和了神色,淡看着品秋道:“宁婕妤不怪罪便罢了,起吧。”

    “谢夫人……”她再一拜才站起身,又规规矩矩地朝我福道,“谢婕妤娘娘。”

    “宁婕妤待下人倒是宽和得很。”嘉贵姬涔涔冷笑着,审视着我讥刺道,“侍奉这么个主位,可见底下的人没理由陷害婕妤,只能是实话实说了。”

    我淡睨她一眼,已是全然懒得应付她,只缓缓地回给她一句:“皇后娘娘还未有定论,贵姬的心思倒是‘通透’得很。”

    “行了。”皇后沉然道。我与嘉贵姬都闭了口看向她,她觑了一眼宫正司的几人,“你们说吧。”

    “诺……”为首那人一叩首,禀道,“奴婢是宫正司的司正,昨日陛下下旨将簌渊宫的宫娥婉然看押在宫正司,便是奴婢管着。”她顿了一顿,续道,“宫正与婉然姑娘交好,应要避嫌不便插足此事,但又担心不已,便嘱咐奴婢晚上多去看一看婉然姑娘有事无事。奴婢到时,见她屋中的桌上有两碟子点心,便随口问了一句是哪里来的,她说是宁婕妤娘娘送来的……”她说着有些惧意,伏在地上相叠的双手死死按着,“奴婢多了个心眼……觉得婉然姑娘与宁婕妤娘娘目下已算是反目,婕妤便是宽待下人也该不会这么大度,就寻了只鹦鹉来试。结果……结果……”

    她不敢再往下说了,皇后皱眉追问道:“结果如何?”

    她重重叩首:“结果那鹦鹉……被毒死了。”

    满座寂然,唯静妃睇着我,冷淡笑道:“你竟能下这样的狠手……”

    那冷笑,在旁人眼里许是惊怒交加,我看到的却只是一份嘲笑。我是生过除掉婉然的念头,却还未动手,能有人先我一步循着我的心思“替”我办了这事,她对我该是有怎样的了解……

    若是没有这许多了解,她也未必能如此顺利的一步一步给我安上罪名。

    这下子,我动不得婉然了……我忽然觉得极度绝望无助,几是连最后的挣扎也可以放弃了。婉然不死,宏晅早晚会叫她去问话的。不论他想问出的是什么,嘴长在她身上,她总能有机会道出先前的所有事情,一点一点将宏晅先前对我的信任撕裂,把他心中的我,变成一个心如蛇蝎的毒妇。

    “奴婢从昨日说了那些话之后,就猜到大抵会如此……”婉然面上一片灰暗地喃喃道,仿佛是我伤透了她,而非她一直在害我。

    “宁婕妤,你怎么说?”皇后问我。声音四平八稳的,表露出不偏不倚公正处事的意思。

    “臣妾没有。”我冷声道。嘉贵姬嫣然轻笑:“那还能是谁呢?现在整个后宫里,还能有谁比婕妤更怕婉然活着?”

    “那嘉贵姬觉得婉然此时被人害死,头一个会被问罪的是谁!”顺贵嫔一语喝了回去,静了一静,声音缓和几分,向皇后道,“皇后娘娘,就如嘉贵姬所言,目下阖宫里最怕婉然活着的也许就是宁婕妤,故而最不可能下手害她的也是宁婕妤。婉然若死,矛头必定指向宁婕妤。”她睨着嘉贵姬,语带讥刺,“嘉贵姬都明白的道理,宁婕妤会不明白么?”

    皇后犹看着我,等着我的解释,我却是再未说话。是因为心灰意冷,也因为实在争无可争。想也想得到,此时我若说自己没差人去过,他们也必有办法查出个人来,那人自会供出是受我的指使。

    庄聆……她当然是会这样把事情安排稳妥的,我横竖都是百口莫辩。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8 12:14:47
正文 150

    拖到宏晅来……

    我几乎没这个心思去拖。他上朝时间可长可短,取决于有要事与否,根本不知今日会是多久;再则,他总会从婉然口中听到那些事情吧。那么与我而言是就此一死还是晚上几日再死又有什么大差别呢……

    兴许还不如让他就此废了我,至少不用面对他得知种种真相后对我的质问了。

    所谓的心如死灰,大概就是这般吧。



    却是过了不一刻就听到宦官那声悠长有力的“陛下驾到”。我静了静神,如常般与众人一道去殿门口行礼。

    他走进来,道了一声“免了”,身后跟着的女子即刻过来扶我,焦灼地唤了一声:“长姐……”

    是芷寒。

    “怎么回事?”宏晅淡问。扫了一眼我面上的惊疑不定,一笑解释道,“芷寒都堵到成舒殿门口去了。”

    我微滞。握住芷寒的手略有责意却更是感激地道:“不懂事……怎的闹到成舒殿去?”

    “姐妹情深真叫人羡慕。”嘉贵姬轻笑,“婕妤娘娘又何必做那样的事?待得被赐死的时候,婉仪娘子不定怎么伤心呢。”

    “谁说朕要赐死宁婕妤了!”宏晅语声骤冷,目光凌厉地从嘉贵姬面上划过,沉了口气缓和几分,问皇后道,“梓童,又出了什么事?”

    皇后沉稳一福:“今儿个一早宫正司的人来禀了臣妾些事情,臣妾觉得事关重大便传了各宫主位一并来。”她说着冷睇了嘉贵姬一眼,续道,“并非如嘉贵姬所言那般说起赐死宁婕妤之事。”

    宏晅轻点头。皇后又吩咐宫正司的人禀他,几人将先前所说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宏晅看向婉然,森凉不已地问她:“当真是宁婕妤给你送的点心?”

    婉然恭敬而从容地叩首,回道:“是。是叫徐茂的宦官送来的,奴婢认得他,绝无错的。”

    从昨晚开始,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在我心中添上一缕冷意。

    徐茂,那确实是明玉殿的人,虽说不上什么特别得脸,也是时常近前服侍的人了。

    静妃竟是连他也收买了过去,我却从来无所察觉。

    宏晅看了郑褚一眼,郑褚会意,又递了个眼色给身边的小黄门,后者躬身出了殿,是去找徐茂的。我看向宏晅,无力地问他:“陛下信不信臣妾?”

    他有一瞬的犹豫,俄而走近了我,从芷寒手中握过我的手,笑意隐有苦涩:“若不信你,就不会走这一趟。”

    “陛下还惯着她!”嘉贵姬眉目含怒地啐了一口,“若不是陛下纵着,区区一个贱婢怎会恃宠而骄到这个份儿上!竟敢下毒下到宫正司去!”

    “任霜月。”宏晅神色厉然地横过去,眼瞧着嘉贵姬在她的目光中打了个寒噤。他不快地凝睇着她,一字字道,“传旨下去,嘉贵姬位降容华。此事朕交给宫正司查,旁人再敢妄议,同罪。”

    “陛下……容华她只是……”琳仪夫人开口欲劝,宏晅看向她,颜色稍霁几分,口吻犹是生硬:“夫人,朕早已说过,不许再议论婕妤出身。”

    “是……”琳仪夫人闭了口不再多说。宏晅再度看向婉然,眸光如寒刃般投在她身上,冷涔涔道:“婉然,你和晏然一样跟了朕多年,朕让你侍奉她也是因你们从前交好。此番你若是有意害她,朕会拿你的三族来抵。”

    他很少放这样的狠话,直听得婉然浑身一个激灵,连忙叩首道:“诺……奴婢绝不敢欺君。”

    他要灭她三族,太容易。



    “陛下。”方才离开的两名宦官回到长秋宫,在殿门口躬身一揖,带着另一名宦官一并进殿。是徐茂。

    我看着他,他不敢与我对视。心虚的分明该是他,感觉到恐惧的却是我,手被宏晅握着仍是禁不住地打颤,刚欲开口发问,只觉那握着我的手一紧:“带成舒殿去,晚些再说。朕觉得累了,先回去休息。”

    不由分说地往外走,手却犹未松开我,我挣了一挣无果,就这么被他拖着出了长秋宫。

    走出好远,他向郑褚道:“郑褚,听着,徐茂在回成舒殿的路上畏罪咬舌自尽,朕没来得及再见他,但他自尽前说此事与婕妤无关。”

    郑褚微有一怔,随即平静应道:“诺。”便躬身折回去,去找押徐茂回成舒殿的宦官,了结徐茂的命。

    “陛下这是杀人灭口?”我强笑着,难掩酸涩。他亦一笑:“说是免增烦扰好听些。”

    我思忖着,缓缓问他:“陛下当真信得过臣妾么?”

    他回头看着我:“嗯,不信,朕赐你一死好了。”

    “……”

    然后就是一路的静默。和从前的无数次一样,却又不一样。一样的是同样的安静无声、旁人都远远地随着;不一样的,是从前有这般静默同行,多是因为他有心事,或是我与他闹了小别扭一时不肯说话,此次却是我知道自己现在已命悬一线,他大概也多少意识到事态愈是发展愈是难以控制。

    宫中的事,大多取决于他偏着哪一方。可闹大了就不同了,上面有帝太后,外头还有一帮朝臣。各自有着各自的势力,都能来掺合一脚,就不是他能左右得了的了。

    我意识得出,静妃这般一件接一件地挑出事端,便是不给他息事宁人的机会,事情终会在不休中越传越广,直到一方落败才会平息。

    他应是也能觉出幕后之人的心思,却不知那人是谁,我也不能告诉他是静妃。无凭无据,即便说了也无甚意义,没准还惹恼了帝太后。

    “陛下……”我轻唤了一声,他转过头来,笑意和煦:“怎么了?”

    我停下脚步,侧过身子正对着他,思忖了一瞬垂首跪下。他一惊,连忙伸手扶我,我挣开他,低垂着眼帘平淡道:“陛下,臣妾有事求您。”

    “……你起来说。”他复又伸手拉我,我跪着不起,与他视线一对,极尽恳求之意地道:“陛下,如是此事到了收不了场的境地……但求陛下赐臣妾一死,不要让臣妾在冷宫度日。”

    他正扶着我小臂的手一颤,默不作声地加了力,强要拉我起来。我紧紧反握住他,恐惧道:“陛下答应臣妾……就算陛下狠不下心,可冷宫的日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不如死了……”

    “起来!”他低喝了一声,我执拗地非要听到他的答案不可。僵持一会儿,他蹲□来,端详我片刻一声叹息,“晏然,朕杀不了你,朕心里清楚。就算这会儿答应了你,真到了那般地步,朕也决下不了手。”

    “陛下……臣妾不是头一个被赐死的嫔妃……”我竭力地想要说服他,他眉心一搐,我噤声了一瞬,改口道,“陛下就当是再待臣妾好一回行不行……”

    “你……唉。”他漫长地一叹,沉默了良久,终是无力地缓缓道,“好,朕答应你,如是没有更好的法子,就这么做。”

    明明是要取自己性命的事,我却是心中一喜:“君无戏言?”

    “……”他垂眸,“君无戏言。”

    我释然笑道:“多谢陛下!”

    “起来。”他扶起我,定定地凝视我半晌,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我说了一句,“会有别的法子的。”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8 12:15:08
正文 151

    会么……大概很难,我淡淡而笑并未接话。君无戏言,无论闹到怎样的份上,他最终也只能赐我一死而免去冷宫之苦。

    哪怕婉然告诉了他一切。

    他回过头,提步继续往前走着,我随着他,走得不紧不慢,又是一阵静默。

    “陛下……”我犹豫着开口,他转过脸看着我。我低低问他:“陛下有事骗过臣妾么?”

    “骗你?”他思索了一瞬,摇头,“没有……哦,有一件。”

    我又问:“什么事?”

    “小时候你那本佛经……不是让郑褚抄的,是朕自己抄的。”

    “……”我生出一阵窘迫,低头道,“这个不算……早看出来了。”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晏家刚倒,父母双亡,我什么也做不了,就一字字地抄写佛经为他们祝祷。彼时年纪小写字本就生疏,佛经中又有许多生僻的字眼,抄得极慢。有一天,那时的皇长子——也就是他的兄长,到太子府中找他,他恰巧不在,皇长子闲逛到书房,看了看抄写的佛经又随手放下,不经意间正好放在了砚台上。

    佛经被墨汁浸透了好几页,让我撞个正着,我又不知那是皇长子,焦急之下和他吵了起来……也亏得皇长子没计较,他恰巧回来,打个圆场了事。

    我在书房里跪了一个多时辰无妨,他晚上回到书房后却是当着我的面将剩下几页佛经利落地撕了。

    于是我哭了一晚上,一边哭着一边一笔一划地重新去抄,眼泪落上去就要撕了重写,越写越委屈。

    所抄的经文是《地藏经》,上下两本。过了半个月,我手里的上本仍未抄完,他却把一沓纸交给我,面无表情道:“下本替你抄完了,算赔罪。”

    我怔了一怔:“……谢殿下。”

    他睇了睇我:“别谢,郑褚抄的。”

    说得颇是淡然,我一度以为真是郑褚抄的,对郑褚感激不已,郑褚也不敢说不是。后来日子久了,我对他的字迹熟悉了,自然知道了那到底出自谁之手。



    “嗯……还有件事。”他思忖着说,“不算骗你,却是一直瞒着你。”

    我好奇道:“什么事?”

    “当初许你嫁人……夫家是如今的骠骑将军。”

    他竟说了!

    我以为这件事我们会互相瞒着一辈子,他不告诉我是谁,我也不告诉他我早已知道。

    我点了点头:“哦……”

    犹是没有告诉他我早已知道,因为这是若是会有麻烦,不是我一个人的麻烦。

    他看着我,脚步未停地犹是缓缓踱着:“怨朕么?”

    我想了一想,抿唇轻哂道:“还好。”

    “还好?”他蹙眉,“这算是什么答案?”

    我歪头看着他:“陛下您总得承认,当初强要了臣妾纵有无奈,也有私心吧?”

    他哑笑一声,颌首:“是。”

    自是有私心的。否则他能强要了我来逆皇太后的意思,就同样能强把我嫁出去来逆皇太后的意思。诚然,那样于霍宁而言更加凶险,那时兵权尚在姜家手中,娶了我与皇太后结怨,霍宁在军中势必不好过。

    “合着你什么都知道。”他笑睇着我,“却什么也不说?”

    “臣妾能说什么呢?”我耸了耸肩膀,“又不能再让陛下把臣妾嫁出去,干什么执著这些。”

    他不语。我心知这样的答复许是尖锐了些,但这是真心话。以后未必还有机会再说,倒不如此时说清楚了。

    竟是再无旁的事骗我了么?我愈发地清楚,在他得知了那些事之后会是何样的愤怒,又只能干坐着等死。

    “陛下一会儿去看看元沂好不好……”我问。

    他一点头,又说:“一起去吧,母后不会因此说你什么。”

    我摇头:“事情了结之前,臣妾不见他为好。”

    这事是庄聆做的,不知帝太后有否插手。即便没有,她此时也必定是对我不悦的,我却全无心思去应付了,不如不见。



    回了簌渊宫,林晋急忙迎上来,见我无事,微松了口气:“娘娘,方才郑大人来人带了徐茂走。”

    “我知道。”我边说着边走进殿中,“徐茂死了。”

    “死了?”林晋一诧,“怎么回事?”

    我将长秋宫的始末及宏晅的吩咐一一同他说了,他放下心来,想了一想又道:“陛下既能杀了徐茂息事,怎的不连婉然一起……”说着神情凝肃了些,“莫不是还疑娘娘?”

    我缓摇头:“并非因此。疑么,大概是有的,但目下要紧的是他想息事护我,所以疑不疑都不打紧。问题在于那天是在辉晟殿,虽则宫宴散了,外命妇已皆尽告退。但六宫上下都在,在场的宫人也多,帝太后亦是知情的……此时他若杀婉然息事,就偏袒得太明显了。传出去,反倒又惹得朝臣反对,更难收场。”

    庄聆这一计……还真是够狠,逼得他进退两难。

    “那娘娘打算怎么办?”林晋问我。我一喟,答得直截了当:“什么也办不了,等着。”



    下午时芷寒又来了明玉殿,犹是忧心忡忡地半点笑容也没有,我反倒显得比她还轻松一些:“别这个样子,长姐还没死呢。”

    “乌鸦嘴……”她委屈地斥了一句,“长姐怎么心这么宽?都火烧眉毛了。”

    “不然我能如何?”我反问她,“要解释又解释不出,难不成到成舒殿门口跪着谢罪去?”

    芷寒不服气地同我争执道:“陛下待长姐那么好,长姐倒是说啊!顶不济了还能先求个恩典……”

    “我求了。”我淡淡而笑,“我求他若是压不住此事,便赐我一死,莫要让我到冷宫去。”

    “长姐你……”芷寒惊诧而错愕地凝视我半晌,眉头一拧,怒道,“长姐这样……让元沂怎么办!”

    “元沂就交给你了。”我握住她的手,温和地向她解释着自己的无奈,“别怪长姐不争,你当长姐真愿意等死么?实在是确实做不得什么罢了。宫里的事就是这样,圣宠不是免死金牌,很多事情连陛下都左右不了。你……日后也要记得。”

    “可是……”她眼里泛起了泪意,“我才刚和长姐相见不久……真的到这般境地了么?一点退路也没有?”

    没有。因为那人……是婉然,是随时可以扼死我的婉然。



    自宏晅降了任霜月的位份后,事情很是平息了几天。直至光禄寺卿上了一道疏奏,未提及我、亦未提及嘉容华,只是“恳请”宏晅彻查。一时间数位官员复议,事情终于是闹到了朝堂上。

    “嘉容华不中用,她父亲也不过是被人摆弄的棋子罢了。”我冷声笑道,问林晋,“赵大人怎么说?”

    林晋躬身拱手:“赵大人说,此事过去已有月余,忽被提起怕是另有人作祟,劝陛下小心谨慎,莫要冤枉了人。”

    果是和赵伯伯无关的……这算是个好消息。赵家的事,多是帝太后和赵伯伯做主,如若赵伯伯对此毫不知情,帝太后大抵也是不知情的。

    庄聆胆子够大,竟擅自做这样的主。

    当晚,我被禁足簌渊宫。旨意是长宁宫下的,郑褚在片刻后到了簌渊宫见我,无奈地深深一叹,眉头紧蹙道:“婕妤娘娘,陛下说让娘娘莫太着急,他尽力替娘娘压着。皇次子已接去了成舒殿,由乳母照顾着,娘娘安心。”

    “多谢大人。”我淡然颌首,郑褚便要躬身告退,我叫住他,思量了一番徐徐道,“大人,劳烦大人转告陛下……无论如何,这一次的事,我没有骗他。”

    郑褚不明就里地打量我片刻,见我再无解释,复又告退。

    这一次我没有骗他,但先前有很多……

    正因如此,不能再加一件事了。



    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就算是当初被怀疑喝了避子汤,也没能把我禁足。只觉这个夜晚格外寒凉,黑幕上的那一轮皎月都仿佛覆了一层冰一般,随着月光散发出无尽的寒意。院子里的树木在秋日里干枯、发黄,在黑暗的夜晚里虽是看不清晰,却能真切地听到寒风掠过树枝时发出的生硬声响。那声音不似夏时树叶相互摩挲的柔软的沙沙声,分明是枯枝与枯枝在风里下硬碰着硬,毫无生气,好像再用力一些便会脆生生折断。

    当真是会折断的……我先前曾注意过,早上宫人还未打扫完院子的时候,地上会有些散落的枝桠。轻轻一踩就是一声脆响,那样无力。

    自不能是它们想这样自身,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和后宫一模一样。

    风凛冽了几分,树枝间的轻碰几乎变成了敲击。一件斗篷加在我身上,红药在我身后低低劝道:“娘娘,风大了,回去歇着吧……”

    一句简单的劝告,直说得我心里一阵搐痛。曾经,无数个类似的晚上,这样类似的劝告,是从婉然口中说出的。当然,也有些不一样,四下无人的时候她从来都叫我“姐姐”,那是我册封当日严肃地要求她的。我是那么在意这份姐妹感情,我以为她也是在意的。

    最傻的事莫过于一厢情愿,最可悲的事莫过于年过数载才在一夕之间得知自己是一厢情愿。



    我没有听红药的劝,身形半分未动,她也不敢再劝我。我就那么静静站着,听着风声,听了好久。

    风真的越来越烈了,一阵阵地掀着,我侧头看了一眼,红药有些瑟缩的样子。见我回头,她以为我有什么事,欠身道:“娘娘……”

    我淡淡道:“你回去歇着吧,本宫没事。”

    她不太自然地笑道:“奴婢不困,知道今晚要值夜,下午睡了很久。”

    “哦……”我亦是牵起一缕笑意,“穿得这么少,去加件衣服去。”

    “……诺。”她有一瞬的踌躇,才福了一福,就要往外走。我明白了她的犹豫是为何,要加衣服,她自然要去房里取,可眼下外面风这么大。

    “哎……”我伸手拉住她,歉然而笑,“这么大的风,别出去了。婉然有件斗篷在本宫屋里放着,你去取来穿吧。”

    那是一件白貂的斗篷,本不是婉然的。那是宏晅围猎回来差人送给我的料子,碰巧婉然进来,笑赞了一句:“呀,好棒的料子,做斗篷一定好看。”

    我和她都是从太子府到宫里,从小见惯了各色珍品,很少见她面对什么物件眼里会有这样的赞许,碰巧那时她生辰又近了,我便找了个由头将她支开,转身吩咐临近说:“交尚服局做件斗篷来,按婉然的尺寸做。”

    过了这么久我才知道,她不配。不是不配一件貂皮的斗篷,是不配我待她这样好。



    我一直站到了天亮,竟没有丝毫累意。

    “让开!”一声断喝,我怔然抬头望向月门,竟是怡然,“再敢阻拦的,莫怪事结之后我这个宫正以权谋私!”

    她和看守的宦官争执着,这是个颇有效果的威胁,谁也不敢得罪宫正司,不然不一定会怎么死。

    几个宦官犹豫了一瞬,默不作声地退到两旁。她还不忘狠声又叮嘱一句:“都听清楚了!我今儿个没来过!”

    她走进来,我回身往里走,她声音惊疑:“姐姐?”

    “你不该来!”我厉然道,“这个时候最不该来的就是你。”

    “怎么顾得了那么多!”她追进来,拦着我身前,“姐姐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心中一冷。

    “陛下昨晚传了婉然,你知不知道她都说了什么!”

    这一步还是来了。她自是会把她知道的都说了,张安骅的死、我在避子汤一事后做戏复宠、我的假孕……一桩桩一件件,击碎宏晅对我的全部印象。

    哦……她那么聪明,自然也知道如何巧妙地避开我对宏晅感情的转变,让他觉得我从头到尾对他都只有算计和利用。

    任我在他心里的分量有多重,也敌不过她的“招供”。

    “姐姐!你说句话啊!”怡然焦灼地拉起我的手往外走,“你跟陛下解释去!”

    我一愣,随即挣开她,静默不言。她更急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徐徐一叹,轻缓地摇头:“我没的解释……婉然说的都是真的,我见了陛下,又能说什么呢?”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8 12:15:20
正文 152

    郑褚亲自到簌渊宫传达了圣旨。之所以说是“传达”,是因他并未宣读,只是交给了我而已,我也没有跪下接旨,平静地打开,一字字读完,卷好。

    郑褚一喟:“娘娘,您要体谅陛下的难处。”

    我浅浅笑着,颌首答说:“是,我明白。”

    “娘娘可想见谁么?”他问我。

    我思索良久,缓然道:“婉然,还有静妃。”

    他遂一躬身:“诺,臣会转达给陛下。”



    我端坐在明玉殿正殿里,遣退了所有宫人。一个人独自等着,不知先到来的会是谁,不知婉然还有没有胆子见我。

    殿门被打开,阳光照进殿里,有些微微的刺目。我缓了一缓,定睛看向来人。

    呵,她比我想的有胆识。



    “坐。”我淡淡吐出一个字,她也不多话,安静从容地走到我对面的席上坐下。我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和十几日前没什么区别,我却再对她露不出哪怕一丝半缕的笑容。

    婉然,和我一起长大的人,我视作亲妹妹的人。即便是我的亲妹妹回到我身边后,这样的亲昵仍未改变。

    “你什么时候成了静妃的人?”我直截了当地问她。

    她笑了一笑,幽幽道:“我从来不是静妃的人,我们只是联手而已。”

    我又问:“为什么害我?”

    “姐姐……”她一开口,我即是一声冷笑:“这称呼,免了吧。”

    我听着恶心。

    她微有一滞,思忖片刻改了口:“婕妤娘娘,还记得‘御前三然’的日子么?”

    我点头:“当然,此生难忘。”

    “御前三然……”她玩味着四个字,一声轻笑,“从来都是你和怡然说了算,我不过是也占了个‘然’字,拿来凑数的,是不是?”

    我一凛,蹙眉看着她:“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又一声轻笑,透着愤怒显得有几分妖娆,“从潜邸到宫中,有什么事,你头一个想到的不都是怡然?怡然也是一样。你们不要了才是我的,从来不会头一个轮到我。”

    她看着我,笑意轻蔑:“知道么,我时时在想,什么时候我也能真真正正的风光一把,就像你们一样。可我没机会……你们两个,一个是尚仪一个是宫正,再没有能比肩的位子留给我了。”她涔涔而笑,微微一顿,睨着我又道,“哦,这也是拜姐姐你所赐。陛下让你举荐个宫正,你二话不说便提了怡然,你可想过我半分么?”

    我不禁轻抽一口冷气,她对我的怨恨,就是从那么久之前就开始了:“现在看来……我是对的。”我同样蔑笑着回视着她,“当初不荐你,便是因为我看出在许多事上你比怡然气度小、心狠,我容不得宫里酷刑不止。”

    “你自有你的解释。”她耸一耸肩膀,无所谓道,“后来你受了封、做了嫔妃,立时三刻就是主仆之别。呵……别说什么情分不变,你好歹问过怡然是否想出宫嫁人,我呢?你可真正在乎过我的事么?你只是拿我当你的帮手罢了。”她抬了抬下颌,清凌凌笑道,“既然你对我只有利用,我为什么不能利用你?这宫里,谁能不为自己的前程着想?”

    她说得理直气壮,我一阵怔神,忽然无力同她多加争辩。她的前程?她竟还有法子为自己脱罪么?

    看来我真是低估了她……

    沉沉一叹:“罢了,事已至此,我不想多说什么。日后……你我姐妹情分尽了。”

    她不屑而笑:“早已尽了。”



    庄聆的气势比她要凌人多了。挥手命一众宫人候在外面,悠悠地踱着步子迤逦而至,行到我面前端详着我,满意地微微笑着:“陛下还真是宠你,婉然把什么都说了也没能让他杀你。”

    “静妃娘娘。”我抬了抬眼皮,却没去看她的脸,“我自认没得罪过你。”

    “是,你当然没有。”她扬声一笑,“赵、晏两家是故交,晏家落了罪,你倚仗着父亲的相助才有今日,拿我当亲姐姐似的,你哪会得罪我?”

    仿若听不懂她话中的讥刺,我淡问她:“那为什么这样?竟是连半点余地都不给我留,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你不是也没死么?”她不在意地道,顿了一顿,说,“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我容不得瑶妃和姜雁岚高我一头,你又有什么资格觉得你配?”她凝起笑意,一字字地清晰道,“说到底,你不过是陛下从奴籍赦出来的一个奴婢而已。与陛下合璧,你配么?”

    原来真是因为这个……

    我想了好几日,觉得若说得罪她,唯一的理由也就是那块佩了。

    “陛下要了你,我可以忍;陛下宠你,我也可以忍。但你既然连后位都瞄上了,我等着你同我争不成?”

    我心中悚然。她要争后位?

    苦笑而叹:“娘娘藏得够深。”

    “我藏得深?”她讥讽而笑,“你但凡多留个心眼,也不至于如此。亏得你在潜邸时也读了不少诗书,那么简单的对联也看不明白。”

    对联?我微愣住,一时不明她在说什么。

    “雁去冬来,腊月过,寒云亦悠哉。春归夏至,芙蕖开,骤雨不复在。”她徐徐念着,字字让我心惊,她端详着我轻轻一笑,道出了那横批,“静待新时。”

    这是……大约三年前的新年,我在她的宫门口看见的对联。彼时我未多想半分,只笑赞这春联有新意。

    如今听来,真是好大的野心。

    那时我正值隆宠,一次次压过瑶妃的风头,一次次地让她不快。可韵昭媛……哦,那时还是韵淑仪吧,我和庄聆最大的敌手,她仍是过得尚算顺心。

    韵淑仪闺名雁岚,住在庆云宫。

    “雁去冬来,腊月过,寒云亦悠哉……”

    下联呢?芙蕖开。唯一一个与“芙蕖”扯得上关系的人,只能是庄聆了,荷莳宫。

    骤雨不复在……我想那会儿我就算是多心想到了联中隐喻,也只会觉得这“雨”是瑶妃萧雨盈吧,直到今日才知……也可以是皇后萧雨孟。

    静待新时,她的封号是静,她在等着她执掌六宫母仪天下的新时。

    我竟是大意至此。

    她欣赏着我的惊然恍悟,幽幽又道:“所以么……怪不得别人。诚然,我本也不是非除你不可,但这不是有元汜了么?你把元沂教得那么好,陛下宠着你也疼他,我难道要坐等你们与元汜一争?我本是想先探探姑母的意思,谁知她话里话外竟也是偏着元沂多些。”

    她在说,我在听,听她一点点地道出这些我从来不知的怨愤与算计。最后,她生硬一笑:“晏然,你到底何德何能,如此受尽重视……”



    我终是知道了全部始末,不觉间心乱如麻。我视作姐妹的两个人,联起手来害了我,我不知道日后我还能相信谁。

    我试图从这般绝望的死心中寻到一点值得自己欣慰的事,思来想去,竟只是皇后素来行事谨慎,静妃想夺后位必不会顺利了……

    无数的回忆同时在脑海里翻涌着,止也止不住,我恨不能将它们尽数掏出去。

    “你在太子府好好的,姐姐抽空看你去。”这是我当年离开赵家去太子府时,庄聆对我说的话。

    “我叫婉然,皋骅人,姐姐多关照。”这是九岁时,刚入府的婉然对我说的话。

    怎么就变成了今日这样……

    是我的错么?大约算是吧……



    殿门再一次被推开,云溪和诗染探头望了一望,然后走进来,跪坐在我身边半是劝着半是询问道:“娘娘是不是去见见陛下?”

    宏晅?

    我竟是半点没想到要去见他。他现在……很生气吧,哪怕他既未赐死我也未废了我。但婉然告诉了他所有的事情,他该是不会想见我了。

    我熟知他对待宫嫔的态度,犯了重罪的宫嫔,无论怎样去成舒殿求他,得到的答复都只有两个字:不见。

    “不必去碰这个钉子了。”我苦苦笑着,将盛着圣旨的盒子推到云溪跟前,“已成定局,见不见都改变不了了。”

    云溪犹豫着不敢动,我觑了她一眼,和缓说:“看看吧,反正你总会知道的。”

    云溪显得很紧张,颤抖着打开那盒子,取出那卷明黄色的丝帛,诗染踌躇一瞬,也凑过去。

    我端详着她二人面上逐渐显露的讶异。

    “陛下竟然……”云溪怔了良久也不知如何评价,看向我道,“娘娘……这旨意……您便受了?”

    “不然呢?”我好笑地反问她,“你要我抗旨么?”

    如此的境地,我怎么敢。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8 12:19:54
正文 153

    这日早朝事情很多,折子一道道地呈上来,以致下朝比平常晚了近半个时辰。贺兰宏晅脸上一片阴霾,安静地往成舒殿走着,一言不发。一众宫人跟得小心翼翼,任谁也知道,皇帝今日心情差极了。

    “郑褚。”在宫道的岔路上,贺兰宏晅顿住脚步,望着前方静了良久,“走了吗?”

    大监郑褚一躬身,默然回道:“是,今日一早走的。”

    天阴沉沉的,笼罩着一条条宫道,就如贺兰宏晅此时的心情,看不到半分晴朗。沉然长叹,望向另一边:“去簌渊宫。”



    他没有惊扰任何人,连簌渊宫随居的宫嫔也不知天子大驾来了。径直进了他最常去的地方——明玉殿,郑褚一抬手,示意一众宫人都留在外面候着,自己也停了下来。

    这不是他们该进去的时候。

    贺兰宏晅在正殿驻足了一会儿,她没有出来迎驾。以往也常常如此,这个时辰往往是晨省刚毕,她时常喜欢在寝殿里补一觉,或是找本书读一读打发时间。他一早有过吩咐,这样的时候,不必扰她。

    但他知道,今日不是了。日后他再来,她也不会出来见他了。

    明玉殿已人去殿空,她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也不会去成舒殿找他了。



    他几乎是鼓足了勇气才踏进她的寝殿,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的东西带走的不多,剩下的也还未及收走,却已寻不到她的气息。

    他的目光落在案上,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两只盒子。他走过去坐下,其中一个盒子是盛放圣旨的,他不看也知道这是哪道圣旨。另一只盒子,他也是有印象的,里面是她十岁生辰时他送她的生辰礼。六支做工精巧的银簪子,蔷薇的样式,从含苞到绽放。

    她并不常戴那副簪子,这盒子却仍擦拭得很干净,没有半点灰尘。

    他望着面前的盒子须臾,忽地有一阵强烈的恐惧感。这种恐惧从他给她那道圣旨那天起就一直萦绕着他,让他痛苦不已却又无可回避。

    她要离开他了,是他的决定……

    如今,她已经离开他了。他打开盒子,六只摆放整齐的银簪上放着一页纸笺。

    寥寥数字,字字刺进他心里,一阵阵痛感那么强烈,无休无止地四处蔓延着,他终于知道什么叫痛彻心扉。

    她怨他,她怨他不懂她的无奈,她怨他毁了他要护她一世安宁的约定,怨他不念着从前的好……所以才留下这样一叶纸笺。

    可……她离开他了,是他的决定,却不是他的本意。

    几日之前,他从婉然口中了解了每一件事情。知道她算计死了从前的张氏,瑶妃、韵昭媛的事都与她有关,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她为了除掉皇太后假孕骗他。

    真有那么一瞬,他想立时三刻赐死她。他是帝王,普天之下不该有人胆敢欺君欺到这个份儿上。

    可他冷静得那么快。

    “母后,儿臣不能杀她。”帝太后询问他的意思的时候,他答得果断决绝,“不管是多重的罪,她自有她的无奈。儿臣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如不是有人欺她在先,她做不出那样的事来。”

    帝太后无声长叹:“罢了,留她一命,废位罢。”

    废位,打入冷宫。他倏尔想起晏然的请求,她那么怕进冷宫,宁可一死。呵……她从那个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今天了吧?所以才会提前求她……她到底把他看做了怎样的人。

    “不行。”他断然回绝,帝太后诧异地抬眼看了看他:“你不能这样护着她,娆谨淑媛的死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你是皇帝,你要给朝臣一个交代,给方家一个交代。”

    “你是皇帝”,最后压在他身上的,还是这四个字。

    他面色一黯,淡然道:“娆谨淑媛的事,晏然说了不是她做的。”

    “口说无凭,朝臣们不会信这样一句话。”帝太后又是一叹,摆了摆手,邱尚宫奉上一卷丝帛,“旨意拟好了,是你赐下去还是哀家赐下去,看你的意思了。”

    明黄色的丝帛卷轴,他几乎每日都能见到,亲笔写过那么多,也以此取过那么多人的性命,唯这一道……显得那么刺目。

    “母后,儿臣不会杀她也不会让她进冷宫。”他丢下这句话,视线从那卷轴上移开,转身不愿多加耽搁地往回走。身后帝太后的声音朗然:“邱尚宫,取哀家的朱印来。”

    他停下脚步,说出了二十五年来最不孝的一句话:“母后若是强把这旨意赐下去,母子情分就此断了。”

    他能感觉到背后不远处登时涌起的惊诧与受伤,却仍是头也不回的走了。他不能服软,他必须保她一命。



    继位这么多年了,他已不是第一次感觉到作为皇帝有时要杀一个人容易,要保一个人却太难。

    可这次……为什么是晏然。

    他又想起婉然的话,心里压不住的怒意升腾。那些事……她哪怕早一天告诉他也好啊……反正事情已成定局,难不成她觉得他会因为皇太后废了她?

    茶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茶水先倾洒出来,继而茶杯落地,摔得粉碎。

    殿里的宫人立时跪了一地,屏息不敢言。

    “陛下……”一个声音低如蚊蝇地传来,带着深深的恐惧,却毫不犹豫地继续了下去,“求陛□谅婕妤娘娘的难处……纵使她害过人,可哪一个不是从前害过她的……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宫里谁没害过人……便是陛下的母亲帝太后,手上就没沾过血吗?”

    他侧首看过去,亏得她离他近,否则这般低的声音简直听不见。

    是怡然。

    也就是她,现在还敢替晏然说话。不枉晏然一直那么信她。

    “你是怕朕杀她?”他按捺住心中的情绪问怡然,怡然滞了一瞬,黯然叩首道,“是,陛下不拿她当妾室,奴婢还拿她当姐姐呢。”

    说得真不留情面,也是晏然带的。御前几年,弄得一众宫人和她一样个顶个的伶牙俐齿。

    他忽的明白了晏然为何瞒他那么多,和怡然一样,他在她眼里到底是帝王,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她跟了他那么多年,看惯了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原来还是他的错。

    他无力地一叹:“都起来吧。”

    屏退众人,独留了怡然和郑褚。

    怡然不住地偷眼觑他,她心里也害怕,议论帝太后怎么说也不是个小事。他的心思好像却不在此,沉吟了一会儿,问她:“可有放废位宫嫔出宫的先例么?”

    怡然一怔,知道他想干什么,竭力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东西回忆了一遍,却颓然回道:“没有……只听说过放宫女出宫的,宫嫔……走不得。”

    他继续沉默。

    郑褚一经思忖,拱手揖道:“陛下,即便有……您也不能这样把婕妤娘娘放出去。如此让众人都明白看出来您袒护着婕妤娘娘,她在宫外可还有活路么?”

    郑褚说得对,如此放出去动静小不了,她在宫外又无依无靠,不能让那些世家找她的麻烦。

    他琢磨起怡然的话,须臾,问她:“梧洵行宫、祁川行宫,还有……煜都旧宫,下一次放宫女出宫分别是什么时候?”

    怡然心中一动,垂眸如实回道:“和宫中一样,下次采选家人子的时候放宫女出宫……约是还有一年半吧。”她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一般煜都旧宫会早一些。”

    那倒是个好去处,现在住着几位老太妃,多是好相处的。让她去待个一年半,等大家忘了这事然后放她走。他也可以用这一年半再安排人去找她兄长,该是目下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有了这样的念头,他仍是思索了许久,总想找个更好的法子,他想把她留下,毫发无伤地留下。

    毫无进展。

    翌日上朝的时候,这件事再度被放到了桌面上。他看得出近几日来朝臣们对于此事态度愈加的激烈。起初请求他“严惩”,后来是“废位”,再后来是“赐死”。今日,竟有人说伤及皇裔,理应诛其三族……

    他几乎要在广盛殿里冷笑出声。何必这样苦苦相逼,她的“三族”,也实在不剩几个人了。当然,他也知道,他们不过是怕除掉她之后,留下她的妹妹在宫里怀恨在心,做出什么他们不想见到的事。

    他再不决断此事,事情便会愈演愈烈,他必须此刻制止。



    “上谕,宁婕妤晏氏,戕害宫嫔、毒害皇裔,实为六宫不容。念侍驾多年,豁免其死罪,着即贬入煜都旧宫为奴,钦此。”

    他亲笔写下这道旨意,一字又一字,几乎抽走了他浑身的力气。

    他从没想过,相识十三年的他们会走到这一步。他曾那么自信的以为,他能护她一世安宁。

    是,她没死,也不用去受冷宫之苦,可贬入旧宫为奴、而后出宫自寻生路,又算哪门子一世安宁了?

    “去……交给晏然。”他亲手将旨意装好,递给郑褚,那么艰难。

    他到底还是亲自废了她,可他别无选择。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一分侥幸等到朝臣们联手要求他除整个晏家的那一天。



    她就这样走了。在旁的宫嫔去长秋宫晨省的时候,她就走了。他本以为自己还能见她最后一面,今日的早朝却格外漫长,就好像是命中注定不能再见。

    他凝视着那一叶纸笺,清晰的字迹看着平静,仔细寻去,却能在笔触间寻到一点颤抖带来的凌乱。

    她在最后一刻还在他面前佯装镇定,她一定恨他……或者,她以为他恨她。

    大概是因为自己这些日子都没有再来见过她吧……她真是傻透了,她怎么就不明白,他是怕在这个风头浪尖上来看她,会给她惹来更多麻烦;她怎么就不知道,他根本不想因为别的嫔妃的事怪她。

    他的喉中沁出一声道不明意味的轻笑,透着些许沙哑。他想起几日之前,郑褚告诉他:“婕妤娘娘说要见静妃娘娘和婉然。”

    她将元沂托付给了芷寒、她见了相识多年的静妃,甚至见了背叛她的婉然,却独不提见他。

    也不知是傲气还是赌气。



    他站起身,走出殿门。门外的郑褚与怡然不禁微露诧色,他们本是以为,陛下是要来拿些晏然从前的东西留个念想,出来时却是两手空空。

    他平静地吩咐他们:“簌渊宫,封宫。”

    他覆在广袖下的手中,紧捏着那一叶纸笺。耳边仿佛听到她一字字读着上面的内容,清晰间带着颤抖,幽幽怨怨地一声声敲击在他心头:

    春江汨汨,杨柳依依。君心终将负,何行祓禊礼?

    夏池静静,杨柳郁郁。君心终将负,何以并肩行?

    秋水幽幽,杨柳稀稀。君心终将负,何把婵娟共?

    冬湖覆冰,杨柳萎靡。终是相辜负,何夕复今夕?①

    那墨香轻轻的娟秀,是他无比熟悉却此生再无缘得见的字迹。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8 12:20:10
正文 154

    马车缓缓驶出皇宫,车轮有节奏地响着,微微的颠簸。我倚在壁上,觉得自己在想很多事情、在想很多人,又什么都没想起来、什么都没想明白。过了很久,我依稀听到驾车的宦官说“出锦都了”。

    挑开帘子往外看去,天空一片阴霾。不……这已不能称为“阴霾”了,只见整个天幕黑漆漆一片,明明是晌午时分却黑如深夜。寻不到半缕阳光,可亦无月光与星辰,就这样黑着,无边无际。能觅得的唯一光亮,就是那突如其来的一道闪,撕裂开黑幕又很快消失,而后,又是无穷无尽的漆黑。

    这样的黑,却仍是比我的心情好上许多。在我的心里,连那偶然出现的一道闪都寻不到了。

    车里还有几个宫女,两个看着比我年纪小些,另外几人差不多和我一般年纪。各自还膝坐着,谁也不同谁说话。她们大概也是在原先做事的地方犯了错,故而被发落到煜都旧宫去的。

    宏晅……他果然还是无法原谅我做的那些事的。我求他不要把我打入冷宫,他答应了,君无戏言,最后便是这般下场。

    我曾是去过煜都旧宫的,那儿住着几位老太妃,性情平易的是多数,也有乖戾刻薄的。我不知道我日今后的日子会如何。

    心痛么?大概是痛的。我告诉自己,是我自作自受,那些事到底是我做的,是我一步步把自己推到了这样的境地,怨不得他生气。

    这样想,我心里便会好受一点。

    透过车帘间的缝隙,我看到外面又是一道白闪,继而一道轰鸣。缩在角落里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低低地哭了起来,余下几人面面相觑了一番,但始终没有人开口。

    她一直哭着,呜呜咽咽地哭了好久,坐在她一旁的一个年长宫女终于忍不住,取了帕子递给她,有些不耐烦但口气也还算柔和:“别哭了,出了怎样的事,日后的日子不也还得过么?”

    她接过帕子,犹自环着膝,无助地望着那年长的宫女:“我从来没离开过锦都……”

    她狠狠咬着嘴唇,低低哑哑地又道:“日后是不是都回不来了……”

    “胡说什么,煜都旧宫也是每三年就要放宫女出宫的,你自然能回家。”

    她的情绪缓和了几分,余下几人借着这个由头就此聊开了。互相询问着名字、年龄,从前在哪里当差,又为什么被发落去旧宫。

    其实说起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不小心打坏了东西或是弄丢了东西。碰上大度点的人兴许斥责两句就过去了,她们的运气却太不好。

    相对来讲,我的罪名要大得多了,我不知是否该庆幸一句自己的运气太好。

    “哎,你叫什么名字?”方才给她递帕子的那个宫女忽然开口问我,浅笑着说,“别不高兴了,有话万不能憋在心里,还是说出来的好。”

    “我……”我思索了一瞬,告诉她,“我叫言安。”

    “言安?”她蹙了蹙眉,“好奇怪的名字,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儿。”

    我点点头:“是,入宫后改的。”

    “那你是在上殿近前服侍过了?”她又问,见我默认,好奇道,“服侍的谁?又怎么被贬出来了?”

    “我是……”我沉下一口气,颌首道,“我是御前的人。”

    “御前?!”两个年级小些的姑娘登显诧异,满脸兴奋地拉着我便问,“那你见过陛下了?陛下是怎样的人?”

    他是怎样的人……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年长的宫女伸手在她们头上一拍:“会说话不会?御前的人被发落出来还能是谁发落的?你们还紧着问!”

    两人意识到失言,讪讪地闭了口。她坐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温言道:“你别在意,她们若是会说话也不会被发落出来了。”

    “没事……”我喃喃说着摇了摇头,缓一缓神思,看了看那两张虽不敢再问但仍是好奇不减的脸,“陛下他……人很好,从来不苛待宫人……”

    “从来不苛待宫人?那你怎么……”其中一人惊问,问至一半猛然闭了口,转而又道,“你犯了怎样的错?”

    “我……”欺君?戕害宫嫔?那可都是死罪。

    旁人嗔怒着打着圆场:“别问了别问了,我紧着问你的伤心事你高兴吗?”

    那宫女有些尴尬地“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道:“那……姐姐你见过传说中的‘御前三然’吗?”

    我一愣:“‘传说中的’?”

    “御前数一数二的人,在我们这般见不着圣颜的人眼里,可不就是‘传说中的’么?”她打趣道,“快说一说,尤其是宫正,当真那么凶吗?”

    我突然知道怡然为什么对这个职位怨念颇深了,真是名声在外啊……

    “嗯……没有。其实宫正……是最不待见那些个刑责的。”我替怡然解释着,另一宫女突然道:“可是不敢再提‘御前三然’了,你们不知道么?叫晏然的那个,后来作了宫嫔不是?前些日子听说被废了,也发落去旧宫。”

    “你是说宁婕妤?”另一人诧异道,“那不是宫里头数一数二的宠妃么?听说是陛下从潜邸带进宫的。”

    我还以为这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见她这般的惊愕显是刚听闻此事。也属正常,宫中职务等级繁多,她们平日里若仅是做些杂事的话,消息自是难免闭塞了些。

    适才发问的那宫女碰一碰我:“你见过宁婕妤吗?”

    我低垂下眼帘,声音难免有些冷:“见过。”

    “那到了煜都旧宫如是见到她,你可要告诉我们一声啊……这般的人物我们可是得罪不起。”她很诚恳地要求道,我木讷地应了一声“哦”。

    “有什么得罪不起?常言道落难的凤凰还不如鸡呢,她区区一个婕妤又不是皇后,被废了还能如何?”

    这话说得刻薄,我听了自是不高兴的,却无言反驳。她说的在理,宫里素来是这样,没听说过哪个被废了的嫔妃还能对谁吆三喝四。

    外面宦官的声音又想起来,一人道:“看来今儿是非有场大雨不可,先到前头的驿站歇下吧。里头这几位犯了错也还是中家人子,若是病坏了咱也不好交代。”

    倒是提醒我了……虽说是“贬入煜都旧宫为奴”,却并未没入奴籍。我和其他宫女一样,还是家人子的身份。如此说来,到底还是比当年境遇好些。

    我该谢他么?

    心底一声冷笑。我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安慰自己,我明知他恼极了我、根本就不在意我了,从我禁足开始,他一次也没有来见过我。

    纵我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如此……也还是太绝情。

    如此也好,恩怨从此一笔勾销。我总有出宫的一天,我会有我的生活,若是运气好兴许还能有个新家,从此与他再无瓜葛。

    反正他有他的六宫粉黛三千,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再过一年半又是采择家人子的时候,会有许许多多的新宫嫔入宫,他很快就会忘了我了……也许在那之前,他就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十三年的情分又如何,我从来不该觉得帝王会如我一般看重什么情分。莫说帝王,就是帝王身边的人——譬如婉然和庄聆,又何曾在乎过情分了?

    一直以来,都是我执念的东西太多,那么奢求在宫里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情分。是我太傻,每每出了事,心硬起来之后……只要他温言安慰几句我便不在意了。

    我但凡心冷一点,也能多几分清醒,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驿站尚算干净整洁。我们前脚踏进去,后脚便是一场瓢泼大雨,几乎连成串的雨点砸在地上,敲出一个个泥坑。没淋着雨……这大概也算是我这些天来的唯一一次好运气吧。

    也没旁的事可做,我们各自上了榻躺着。我听到她们轻声细语地谈论着,都是关于往后的日子的话题。我却没有插话的心思,我好像对于去旧宫的日子并没有恐惧,对出宫后的生活亦无憧憬,我想……这颗心大概是真的死了吧。

    若说“哀莫大于心死”,我大约该因为这样的悲哀为自己哭上一场。可是我哭不出,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甚至觉得,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再也不会哭了。



    迷迷蒙蒙地睡过去,又在耳边逐渐清晰的混乱中醒过来。似乎屋内屋外都嘈杂不已,屋外有人惊慌不已地大喊着:“有刺客!”

    刺客?!我浑身一悚,下意识觉得出现在我身边的刺客只能是冲着元沂去的。猛地坐起来:“元……”一声未喊完,我看清了眼前的场景,咽了回去。

    这里已不是宫里,不是明玉殿,纵有刺客,伤不到元沂。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见三个人一边死死按着门一边惊叫不已,其余几人都吓得四下躲着。门板一声声地响着……有人在撞门。

    门终于被撞开,三人都被撞到一边、跌在地上,望着走进来的几人满目恐惧。

    几人都穿着黑色的裋褐,长剑在手还蒙着面,瞧着确实不像劫匪,但……刺客?我们这里有谁值得他们行刺了?

    他们环视一圈,为首的一人发了问:“谁是言安?”

    我心下一惊,随即释然:“我是。”

    他打量我一番,向我伸出手来:“跟我走。”

    “你……”我望着他犹豫了一瞬,抬了抬眼,将手放到他手里,随他离开。自然不是我胆子大,我只是对他们的来路心中有数。

    今日之前,天底下知道“言安”这个名字的只有两人,一是宏晅,二是霍宁。

    他们各自上了马,然后他伸手将我拉下去。纵马驰骋,我问他:“骠骑将军叫你来的?”

    他朗笑道:“是。骠骑将军说了姑娘一准能猜到是他,果然如此。”

    我又问:“少侠怎么称呼?”

    “罢了,我帮骠骑将军个忙罢了,日后大抵也不会见,不必问了。”他有意回避着,该是自有难言之隐,我也不好追问。他又道,“言安姑娘……”

    “别叫我言安了,我姓晏。”我淡淡道,感觉到他一滞,我解释说,“将军他知道的。”

    “……你姓晏?”他陡然勒住马,我疑惑地回过头,他双目炯炯地睇着我,“闺名呢?”

    “……”我皱起眉头,“少侠刚才可自己说了日后不会见,不必问。”

    他一愣,轻笑一声:“那好,我问你,你是前御史大夫晏广越的女儿么?”

    这回轮到了我愣住,过了好一阵子,轻一点头:“是。”

    “那你是芷宸还是芷寒?”他思索着顿了一顿,“看年纪应该不会是芷容。”

    他的话语带了笑意,温和而莫名的熟悉熟悉。一个近乎荒唐的想法在我心底滋生出来,我凝望着他,愈看愈觉得……我那想法是对的。迟疑良久,伸手去拽他面上蒙着的黑布。他没有躲,平静地任由我拽下。

    这熟悉的微笑,已十余年不曾见过,却一直那么深刻地烙在脑海里,想忘也忘不掉。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停滞,我望着他,忍不住地颤抖起来,从身子到指尖到嘴唇:“兄长……我是阿宸……”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8 12:20:26
正文 155

    他微笑不变地凝视我须臾,继而一声长叹,欣慰与无奈掺杂:“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我忽有一阵泪意涌上。十三个春秋过去,兄长与我以完全不同的路走过了十三年。多少次,我抑制不住地去想也许此生再无缘见到他了。可老天对我到底还是不错,时隔十三年,我们的路……终是有了交集。

    只觉得既然得以相见,那么从前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便如他此刻把所有的辛酸与无奈化作一声“十三年了”。

    他复又驭马而行,其余几人在锦都的城门口与他道了别。城里人多,我们都下了马,缓缓走着,一时不知如何交谈。十三年,太长了,有那么多事可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居然认得骠骑将军?”他寻了个合适的话头笑问我,“这些年,你在哪儿?我几乎找遍了大燕,游侠里能动用的人我都用了。”

    我克制着苦笑颌了颌首:“我在宫里。”

    他蹙了蹙眉头:“一直在做宫女?十三年?”

    “不……不是……”我低低摇头,遂是缓了口气,继道,“兄长,晚些再说可好?有些事我……一时不愿去想。”

    他点头,温言道:“也好,随你。”

    牵着马走着,锦都的繁华热闹皆尽呈现在眼前,我看着旁边一个坊门前卖杂货的小贩幽幽问他:“家里平反了,兄长可知道?”

    “知道。”他笑了一声,“霍宁告诉我了。”

    “陛下修葺了晏家和祠堂。”我转过头,“兄长回去看过么?”

    “自然。”他衔笑一叹,有几分怅然,“修得不错,一如当年。爹娘在天之灵会很欣慰。”

    我点一点头:“是。芷寒也这样讲。”

    “芷寒?”他眸色一亮,“你见过芷寒?”

    “嗯……”我不由自主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依稀能看到一个高大的屋檐,那是辉晟殿的屋檐,“她也在宫里,现在还在。”

    兄长一愕:“也在宫里?”

    我垂首道:“是,她是陛下的婉仪,去年入的宫……现在抚育着皇次子,起码是个容华了。”

    兄长一阵沉默。

    我不该提“皇次子”这三个字,从这三个字说出口开始,元沂的一点一滴便不停地一幕幕呈现在我眼前。他那么乖、那么懂事,又自小知道护着我。我没有办法不去想,在我如此突然的离开皇宫后他会不会承受不住。芷寒……他一直叫她姨母的,如今宏晅该会让他叫她母妃了吧?因为如今宏晅的眼里,我必已不配做皇子的母妃了。

    也好,就让他早早忘了我,日后他不会再有一个从奴籍赦出又被贬回旧宫为奴的母亲。他也就不必时时想起我、提起我,免得惹他父亲不快了。

    这样他才能平安做他的皇子。

    “阿宸。”兄长忽然唤了一声,将我的思绪拉回,“告诉我,这些年你都在宫里干什么。”

    我一凛,他察觉到了。他必定是察觉出了什么。

    “我……”我迟疑着,久久不愿说。可这些事到底还是要告诉他的,他是我的兄长,我不能瞒他,“家里刚落罪的时候,赵伯伯把我送去了太子府,我就一直在府里做事。直到陛下继位,我在宫里作了尚仪……”

    他神色间有些许疑惑,我笑而解释道:“尚仪是位列从三品的女官,宫里那么多宫女,尚仪算数一数二的位子了。”

    他了然,点头示意我继续说。

    “后来……五年之前,陛下封我做了琼章。秀仪、才人、美人、容华……一直到婕妤。”五年的光阴,风轻云淡的带过,已在心中掀不起半点涟漪,“直到前阵子出了些事,陛下废了我,贬入煜都旧宫为奴。”言及此不禁冷笑轻轻,“兄长,你知道么?晏家倒了十三年,我就跟了陛下十三年。可那事出了之后……他竟连见我一面也不肯见了。”

    兄长安静地听着,俄而问我:“皇次子是你的孩子?”

    “是先前愉妃的孩子。愉妃去世了,我从前又与她交好,便是由我带大的。”我颌首凄然道,“那孩子懂事得很,本想着若有朝一日能找到兄长,定让兄长看看,如今……是没机会了。”

    我们一直这么走着,我并没有问他要去哪儿,兄长带我去的地方,至少是个安全的地方。就算不安全……也不会比皇宫更险恶了。

    直到他带我进了延康坊。

    我愣了一愣:“是回家么?兄长,我是被废出宫的,回家住着未免太引人耳目。”

    “当然不是。”他笑而看着我,沉沉道,“说到底是将军托我救你,先去见见他——再则他明知你我身份却不告诉我要救的人是我自己的妹妹,这账还得跟他算算。”

    心知他是说笑,斜睨他一眼,嗔笑说:“兄长若要跟将军打架,我就和朵颀逛市去。”

    他想了想,认真地赞道:“这主意好,他夫人也是个彪悍的,全不像汉家贵女温婉,两个打我一个我可不占便宜。”

    我捉住了他的措辞,面作愕然地恍悟:“合着兄长想占朵颀公主的便宜?”

    他一滞,无奈地瞪我一眼:“这都哪儿跟哪儿……十三年不见你就这么拿兄长开涮?”

    我反问他:“十三年不见还不许我开句玩笑了?”

    “得,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跟你慢慢扯。”他停下脚步,看了看面前府门上的牌匾,“到了。”

    霍府。

    他上前去叩门,管家打开门一看,立刻笑揖到:“晏公子,里边请,将军等您多时了。”

    府中仆役出来牵了马,我与他一起走进去,心下忽对于霍宁的相见很是忐忑。

    霍宁从正厅迎出来,含笑从容的与他相对一揖,我低首一福:“将军。”

    霍宁一拱手,看看兄长又看看我,继而问:“现在该是如何称呼?”

    我垂眸略一思忖,淡笑着答说:“闺名芷宸,将军从此叫我阿宸便好。宫里的那个宁婕妤晏然……她死了。”

    从我离宫的那一刻她就死了,是当今圣上、她曾经的夫君亲手杀了她,因为直到她走,他都没再来见她一面、没听她任何一句解释、没再对她说一句话。

    我看到兄长神色一凛,心知后一句话不该道出。遂闭了口,淡漠不言。



    在霍府小坐片刻,霍宁带着我们去了延康坊里的另一个宅子,离霍府不远。前后三进,很干净整洁的一处院落,霍宁看着我,温和道:“暂且住下吧,日后的打算慢慢来,不必着急。”

    无功不受禄,我从心底不愿接受。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不必多心,我没别的意思。你兄长是游侠,从前居无定所。你一个女子总不能跟着他四处漂泊,好歹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我望向兄长。

    霍宁笑起来,拍着兄长的肩膀朗朗道:“你妹妹在宫里待久了规矩多,你替她拿主意就是了。”

    兄长便笑看向我:“将军有心相助,你收下就是,不用计较太多了。”

    他们倒是一个比一个大方。见兄长当真没有客气的意思,我也不再推辞——离开皇宫又没去旧宫,我确是需要个住处。便莞尔向霍宁颌了颌首:“多谢将军。这份人情欠下来,阿宸日后必定还给将军。”

    我记得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清楚他心中的夺妻之恨。是以既然日后总少不得相见,我便要提前同他说清楚,他与我之间并没有其他的关系,他对我的每一点帮助,我都会记得清楚然后归还给他。

    我不能接受他平白无故对我的好,因为我不是他的妻子,从来都不是,永远都不是……

    霍宁闻言未置可否地笑了一笑:“随你,不过你若觉得我如此做是图什么,大可省了这份心,我霍宁从不是那样的人。帮你,是因为你是燕东第一游侠的妹妹。”

    原是因为兄长的关系。我放下几分心来,歉然道:“是阿宸多心了,将军莫怪。”

    霍宁点头:“你们先聊着,我还有事。”



    “兄长怎么成了游侠?”晚膳时,我忍不住问兄长,“又问什么和霍将军那么熟?”

    “嗯……说来话长。”他喝了口汤,笑赞了一句,“你厨艺不错么……”被我微一瞪,又道,“当时和靳倾的一战,我受了重伤在战场上昏死过去,人人都当我死了……我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过来,后来被当地一户好心的人家收留养伤。伤好后辗转到了璒丹,认识了不少游侠,自己也就成游侠了。”

    他说得无比轻松,夹了一筷子油菜送进嘴里,继续说:“至于霍将军……那是因为我当年在煜都碰上了姜家人,本想杀了泄愤、告慰父母在天之灵,他愣是把我拦住了……”他说着一声轻笑,“你猜他说的理由是什么?”

    我茫然摇头。

    “他说我若杀了那小子,你就有大麻烦了——我又半点不知你境遇如何,哪儿敢冒这个险?”他冷哼一声,“也罢……听说姜家三个儿子后来被腰斩于市,横行霸道这么多年也算是罪有应得,只是遗憾没能手刃个姜家人以解心头之恨。”

    我不由得感叹一句世界真小,这样都能冤家聚头。

    我抿了一口汤,不由得皱起眉头:“哥……你不觉得咸么?”这还能让他说出“厨艺不错”?

    “是有点……不过不严重,不碍事。”

    “……”我起身端起汤碗往外走,他奇怪地问我:“你干什么去?”

    “去煮个土豆……”这是个偷懒的让汤不那么咸的法子①。



    一个土豆洗净削皮切两半,扔进锅里,我忽地笑出了声。从小到大第一次给兄长做饭就做砸了,这什么事儿……

    但又似乎不是因此发笑,好像就是莫名其妙地觉得开心,又与多日来的忧愁掺杂着,委实是复杂的心境。

    再端了汤回去,他碗中已空,看了我一眼,淡淡道:“吃饱了……”

    “……”我放下汤,兀自盛了一碗,带着几分赌气说,“我自己喝。”

    汤盛好,刚搁下碗,他却很是自然地顺手拿了过去。我挑眉:“你不是吃饱了么?”

    “嗯,帮你尝尝还咸不咸。”

    “嗤”的一笑,心里一阵酸楚。这样毫无芥蒂的与人随口说笑,是我这些年来鲜少享受到的。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8 12:20:39
正文 156

    霍宁每隔一两日便会登门拜访,兄长总给我一种“来无影去无踪”的印象,但回来时总不忘给我买些东西,生活简单宁静。我时常在想,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也很好。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兄长就会成亲,我会多个嫂子。

    然后呢?最好能找到芷容,只是委屈了独自留在宫里的芷寒……



    院门被叩响,我从屋里出去打开门,一笑道:“将军。”

    他走进来,环顾四周:“晏公子又不在?”

    我摇了摇头:“游侠的性子,行踪哪有个准?今天他出去的时候我大概还没行呢。”

    霍宁无奈而笑:“真服了……”

    “将军有急事?”我问。霍宁笑道:“算是吧,有些事……急需他走一趟。”

    “什么事?”我追问。我知道霍宁是个好人,正人君子,可我委实不愿兄长和他、和朝廷扯上关系。江湖险恶是刀光剑影,涉及政事却往往是吃人不吐骨头。

    霍宁却是摇头,轻描淡写道:“跟你说不清楚,我晚上再来。”

    他提步便走,我想了想说:“若不然……我让他去见将军?”

    “不必。”他摆了摆手,“但他若回来,你告诉他先不要再出去了,我要尽快见到他。”

    推门而出,又回身阖上了门。空荡荡的院落突然让我有点恐惧。

    晚上兄长回来的时候,我转告了霍宁的话,他点头应下,我问他究竟是什么事,他却也是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思忖片刻,又说,“左不过是些军中想办又不好出面的事,时常会有,我没办法提前知情。”

    时常会有?我略微放宽了心,既是他做惯了的事情,应该无甚危险。

    将近亥时末刻霍宁才来,仍是我去开的门,他隐有歉意地笑道:“打扰。还不睡?”

    “半点不困。”我轻笑着耸了耸肩。兄长走出来,两人相对一揖,霍宁说:“我们里面说。”

    他们去了正厅,我回了房。想着做些什么打发时间,最后仍是寻了本闲书来看。油灯光线不足,看了一会儿便觉双目发酸,轻轻一叹,早点睡了也好。

    向外看了一眼,正厅的灯还亮着,不知他们还要谈多久,就想着送些茶水进去。沏好热茶,端到门口,却陡然停住脚步。

    兄长的声音沉沉的,似竭力克制着怒意:“我寻了十三年才找到这个妹妹,你叫我扔下她自己走?”

    “她在锦都是无碍的。”霍宁似有一声沉重的叹息,“陛下并不知她被节奏,锦都认识她的人也不多。但你不一样,陛下下了密旨四处找你,你在锦都太危险了。”

    宏晅在找兄长?我悚然一惊,屏息继续听去。

    “我不管这些,若是要走我带阿宸一起走。”屋内兄长的身影一晃,声音听上去咬牙切齿,“他若非要逼死我们,我也不怕鱼死网破。”

    “晏宇凌!”霍宁一声断喝,“不是陛下要逼死你,但你如此会逼死阿宸。你我都清楚陛下的旨意是什么,若让他在锦都找到你,很容易顺着就找到阿宸。她不在煜都旧宫,这个抗旨的罪名她就背定了。”

    好安静,安静得我心里都空了。

    兄长他要走,要离开锦都,那我怎么办?

    又一声沉重的叹息,我听到兄长说:“容我想想,会尽快给将军答案。”

    悄声躲回自己房里,心中一片死寂。为什么总是这样,旁人家的兄弟姐妹都能好好相处着,即便女孩子出嫁了也还能时常回娘家呢;我呢?与芷寒团圆不足两年被贬出了宫,和兄长相聚几日他又要走。

    我还不能拦他,这关乎我们两个人的性命。



    第二日清晨,照旧吃早饭,相安无事。兄长以为我还不知道,我也装得还不知道。如常说笑着,却是实在难有胃口。瓷匙在碗中搅了半天才舀起一勺粥来,刚咽下去,心中忽地翻腾起一阵恶心,忍了一忍毫无缓解反倒更加强烈。我捂嘴别过头去,一阵又一阵的干呕。

    兄长一惊:“阿宸?”

    什么也吐不出,取出帕子擦了擦嘴,他又问我:“你身体不适?”

    心底蔓延出一个想也不敢想的想法,我浅笑着摇了摇头:“没事。”

    兄长还是找了大夫来,我忐忑不已地看着他给我把脉。一会工夫,他站起向兄长一揖:“恭喜,夫人有喜了。”

    兄长惊住。

    我无声叹息,抬了抬眸强自微笑着,取下镯子递给他:“多谢大夫,请开些药为我调养。”

    大夫理所当然地应下,出去写方子,片刻后回来交给兄长。

    “你……”兄长怔怔地看了我半晌才回过神来,视线在我小腹上一触,道,“他的?”

    我轻叹反问:“还能是谁的?”

    兄长默然,俄而又问:“你要这孩子?”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是,我盼了这孩子很久。没了元沂,他就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要好好照顾他。”

    兄长沉默一会儿,在我榻边坐下,握住我的手微一笑:“你好好休息,我去抓药。”

    他拿着药方出了门。我依次听到房门关闭的声音、院门关闭的声音。继而是瞬间的悄无声息。

    我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哭,似乎并不受我的控制。这个孩子,我盼了几年的这个孩子,终是来了,却来得这么不是时候。脑海中一次次划过各样的景象,宏晅他也那么盼着我有个自己的孩子——至少曾经是如此;瑶妃害我小产后那么凶险,他又犹豫地对我说:“以后不要孩子了吧”……

    我到底在哭什么,竟是为他么?

    恍然一噎,贝齿死要住手背不许自己再哭了。他不值得,不值得我这样在孕中痛哭伤了自己的孩子。



    院门响动,是有人来了。我慌忙地擦了眼泪,看到推门而入的人却不禁一愣:“将军?”

    他看着刚哭完的我也愣了一愣,走进来在榻前不远的席上坐下,直言问我:“你什么打算?”

    “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说,“这是我的孩子。”

    他点了点头:“要回宫吗?”

    皇裔为重,凭此回宫不是不可以。

    “绝不!”我断然道,心底一阵恨意,“这个孩子跟皇宫没有关系,他只是我的孩子。”我绝不会让他回宫去的,不管他本该是皇子还是帝姬。我要他在民间平平安安长大,宫里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可他也是陛下的孩子。”霍宁这样说。我有些吃惊,他从来都把夺妻之恨记得那样清楚,曾主动说过要带我离开皇宫,现在竟然反过来劝我回宫。

    我用手抹着眼泪笑了一笑:“是,他是陛下的孩子。但将军觉得皇宫那个地方适合他长大么?每天都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一不小心就是性命之虞。我不怕再受一次,却不想他经历这些。”

    霍宁沉吟着,我的面容冷了几分,徐徐又道:“再者,陛下已不喜我,若是连带着不喜欢他,他在宫里的日子不会好过,还不如不回去。”

    “晏……”他脱口而出又立即改口,“阿宸,关于陛下,有些事……你不知情。”

    “将军是指让兄长离开么?”我衔笑看着他,他身子一震:“你听到了?”

    我点头:“是,我听到了。我知道将军是为我们好,我也不会拦着兄长离开。但这个孩子我照旧会生下,生在宫外,一辈子也不回去。若他日后问起来,我就告诉他他的父亲死了。”

    在我心里贺兰宏晅确实是死了。那个与我说笑、在我生病时逼着我吃药的贺兰宏晅不会这样连一面都不见就废了我,他至少会愿意听我一句解释。

    “这个孩子,我一定会生下来。”我再次坚决地告诉霍宁。

    门被人撞开,我们都是惊然抬头望去,却是朵颀公主。她喘着气,看上去怒不可遏,在门口看了我们良久,不可置信地看着霍宁:“居然是她?为什么是她!”

    什么?

    朵颀扬声笑着:“怨不得堂堂骠骑将军在外面置了外室不敢带回家里,我听了还奇怪为何,想不到竟是宫里的婕妤娘娘!”

    我惊住,忙道:“夫人误会了……”

    “误会?孩子都有了你告诉我是误会?!”她虽是恼怒着,却犹带着两分笑意,看向霍宁泪盈于睫,“我在你心里就比不过她了是不是?因为我是靳倾人就比不过你们大燕的女儿了是不是?霍宁……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陛下若知道你和她……你会没命。”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18 12:20:51
正文 157

    “朵颀……”霍宁愣了一会儿,一阵无奈,哭笑不得地站起身扶住她的肩膀,“你误会了,我和宁婕妤没有……”他歉然看了看我,坦然地向她解释着,没有丝毫心虚之意,“我来此,只是因为她是晏公子的妹妹,至于她腹中的孩子……那是陛下的。”

    “是陛下的?”朵颀微怔,看向我,仍有不信地问我,“真的?”

    “是。”我苦笑颌首,“夫人,我出宫刚几日,怎会有将军的孩子?夫人如是不信,待这孩子生下来自有分晓。”

    朵颀显得很是尴尬,滞了滞道:“对不起……我还以为……”她觑了霍宁一眼,“我先回去了……”

    便是忙不迭地离开了。霍宁放松一喟,自言自语地轻道了句:“这都哪儿跟哪儿……”

    “夫人是好心。”我凝神笑着,“她是担心将军的安危。”

    “我知道。”霍宁缓笑,“等晏公子抓药回来,让他去找我一趟吧……既然你有孕在身,他是走是留只怕还要再议。”

    我点头:“好,我知道。”.

    兄长拎着药回来,几包药捆在一起,他放在桌上解着系绳,我告诉他:“将军来过……说让你去一趟。”

    他手上一顿,漫不经心地说道:“知道了,我一会儿去,先给你把药煎了。”

    “他说要再商量商量你走的事。”

    他回过头:“谁说我要走了?”

    “哥,我知道了。”我扯起笑容,“昨天晚上我就听见了。没事,你听将军安排吧,总不能为此搭上命。十三年都熬过来了,还怕日后会见不到么?”

    “阿宸……”他怅然一叹,“你有着孕,我不能留你自己在这儿。”

    “哥……你知道么?陛下下的密旨,是不会让不相干的人知道的。将军知道这道密旨,接旨的人大抵就是他,你若留在锦都,他假作寻不到你,也是抗旨的大罪。”我凝视着他,从他平静的表情中寻到一些动摇,“我们不能害死将军。”.

    我们各自在自己的屋里思索了一下午,我在努力的去想有没有万全的法子,我猜他也是。

    傍晚时分,有人叩门。我走出房门,他也正好出来,相互一望,一起去开门。

    是朵颀公主。

    “夫人……”因着上午的事情,我犹觉有些尴尬,欠了欠身不再说话。

    “晏然、晏公子……你们……”她看看兄长又看看我,犹豫着说,“你们去霍府住吧……”

    “啊?”我错愕地看着她。

    她回身关好门,又回过头来说:“我听霍宁说了,晏公子不走,你们都危险得很;可晏公子走……你有着身孕总要有家人在身边才好……去霍府住吧,霍宁是骠骑将军,就算是搜查也搜不到他家里。”她咬了一咬下唇,“只不过……晏公子得忍一阵子不能出府门,待风头过去了才好。”

    “……”我和兄长互相望了一望,一时间谁也不好拿这个主意。朵颀拉起我的手,“别多心了,上午时是我的错。现下……除此之外你们可还有别的办法么?”

    若有别的办法,我和兄长也不至于各自在屋里干坐着的了。

    见我仍不说话,朵颀继续劝道:“左不过等你生完孩子再去别的地方就是了,眼下不是经不起颠簸么?就别那么多犹豫了。”

    最后还是兄长拿了主意:“多谢夫人。”.

    说不准这个主意是朵颀先想的还是霍宁先想的,总之当我们到霍府的时候,住处都已经收拾好了。是一个独立的院子,在府中相对僻静的角落。朵颀亲自带着我们看过了每个房间,然后对我笑说:“日子还长,以后闲的没事做来找我好啦,我也时常闲得无聊。”

    “好……”我莞尔笑道,“多谢。”

    朵颀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谢什么?反正本也不是没地方住。”.

    晚上听说霍宁有事出去了,我在府中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心想趁着这个时候多走动走动,再过几个月就走不动了……

    路过主屋时,听得一阵筝声悠扬,好奇地走过去看,通过月门,见月下一女子正抚着筝,技法颇是娴熟,居然是朵颀?

    筝是汉人的乐器,靳倾应该没有,即便有,她也不大可能从小就学。如今却弹得这样好了,委实令人瞠目。

    “原来夫人还弹得一手好筝。”我笑着走进去,她停住手,微微笑说,“来大燕之后学的,弹得还可以么?”

    我坦诚点头:“确是很好了,夫人聪慧。”

    她摇摇头,不似平日的活泼,微凝神道:“聪慧什么的说不上,你们汉族人的乐器与靳倾乐器相聚甚远,我学得费力得很。不过我觉得……霍宁大约会喜欢吧。当时是我一时冲动立誓说谁救我父兄我就嫁谁,陛下答允了,他回朝后也没了余地。可……后来我想,他也许并不想娶个靳倾人呢?”

    我微怔,凝视着她,她确实变了很多,和刚来大燕时那个连汉语都说不好的靳倾姑娘判若两人。她穿着一袭交领襦裙,长发和我们一样绾成发髻,若不仔细去看几乎看不出她是靳倾人了。性子也娴静了许多,虽则仍不失几分烈性,举手投足却已是贵女的模样。

    “夫人很爱将军?”我问她。

    “起初并没有吧……”她沉吟着,笑意清浅,“刚开始,我只是感激他救了我父兄的命。后来听他说了与你的过往,我觉得他是个好重情义的男子,比靳倾的勇士半点不差。成婚之后……”她垂下眼帘,面上浮起的微微红晕道出她的幸福,“他待我很好。”

    “夫人错了。”我覆下羽睫,沉静地定定道,“我与将军……并没有过往。”

    “我知道。”她爽朗地一笑,“你不必再怕我多心了,先前不过一时性急罢了。想一想也知道,我嫁给霍宁这么久、连孩子也有了,从前的事又还有什么关系呢?”她颌首含歉道,“我真的只是一时气急,你别计较……”

    “如此便好。”我松了口气,莞然笑道。

    “你爱陛下么?”她忽地这样问我,“或者……你曾经爱过陛下么?”

    我觉得心中被人一刺,淡泊答说:“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我不知道。宫里的每一日每一刻都紧张着,时时有那么多事情要想,我甚至从来没有时间去用心体会我是否爱他。

    朵颀又问:“那……你恨陛下么?”

    我怔了一怔,答得肯定:“恨。”

    “因为他废了你?”

    “……不,因为他听了那些话后,连问我都不问一句,见也不见一面。”我抬了抬眼睛,“那时我才知道,他从来都信不过我。”

    “晏然,你知道吗?如果你的孩子真的是霍宁的,我一定会恨上他,不是因为他纳妾,是因为他瞒我。”她忽地这样说,话语尖锐但说得极是认真,全然不似讥讽之意。

    我意味不明地看着她,她说:“我是想说……这样的恨是因为在意吧,是因为曾经有爱才有恨。你还是会想陛下,对不对?”

    我听得大震。是,我时常会想起他,这些日子都是。午夜梦回时、无事静想间,他总会不经意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每次都要我好一番努力才可以打断这神思。我笑了一笑:“是,共处了十几年,总会想的。”

    “你别自欺欺人了。”她轻笑着,对我的解释大感不屑,“其实陛下对你也和对别的嫔妃不一样,连我都看出来了。他是废了你,但他也许有他的难言之隐呢?”

    我在仅仅一瞬的动容后便是森然的冷意:“夫人,那若将军休了你呢?哪怕他有他的难言之隐,休了你,你会原谅他么?”

    朵颀默然。

    “是,他知道的那些事情都是事实。我害过人,不止一个,他按宫规治我的罪我无话可说。但……他总该知道我也有我的难处,那些人我容不得,她们若不死便是我死。他可以废了我,但总该来听我说一句话,让我知道我先前对他的心是值得的、先前的情分不是一场笑话……”我说得激动,朵颀听得怔怔无话,我沉气缓和几分,续道,“他既不体谅我的难处,我又何必去理会他的难言之隐?”

    所以最终,到底还是两相辜负吧。

    “晏然……”朵颀开口,似乎想劝我些什么。我挑了挑眉头:“夫人以后也叫我阿宸吧,晏然死了。”

    她滞住。良久,叹息沉重,苦笑凄然:“你们宫里的事,太复杂,我真是愈发庆幸自己当年没有嫁给陛下。得宠如你,都能一朝废黜,半分恩情也不剩,我只会比你更惨。”

    我蓦地想起当初委婉地告诉她宫中险恶让她知难而退的事,看来委实是帮了她一道,我自己却终究没能逃过。

    “这事儿,夫人得谢我。”我微微笑着。

    她点了点头,了然笑答:“是啊,多谢你,简直无以为报……”她睨了一眼筝边正温着酒的炉子,“若不是你有着身孕不宜饮酒,必要敬你一杯。”

    我闻之眉眼一弯:“得了吧……你们靳倾的酒太烈,吃不消。”

    心中的一搐再度证实了朵颀方才的话,我是忘不了宏晅的。我记得,他曾在我喝这酒时调侃我酒量不好还硬要喝,他还说……日后定要找霍宁喝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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