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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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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2:05:07
第七十八章  拆墙
  秦长歌第一眼看见明霜父亲明宗华的时候,便怔了怔。
  这人的脸,怎么看起来隐约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站在厅堂外,隔窗看见那个老者,拉着个男人,谦恭的对文昌道:“公主,听说宫女期满五年是可以放出宫婚配的,霜儿在宫中也满五年了,可否请公主代为幹旋,将霜儿放归?”他指了指身边一个精壮少年,呐呐道:“他也等了五年了……”
  文昌抬眼看了那给他请安的少年一眼,露出怜悯的颜色,掉开目光沉吟不语,她身边的嬷嬷却是个知情的,笑道:“明老爷,以往咱们听说过,您费了好大心思才将姑娘送进宫,如今怎么又急着想她出宫?”
  “唉……”明宗华叹息,老脸上每条皱纹里都写满懊悔,“是我鬼迷心窍,想着攀龙附凤,现在看来,也没指望了,总不能耽误孩子一辈子。”
  他苦笑着道:“当年霜儿出世抓周,有个游方道士上门求乞,拙荆心软,送了些他吃食银子,当时那倒是吃完便指着门内道,你家新添小女,此身贵不可言,原始九霄莲华会,天女掌中花,赴此红尘,只为以身侍主,后面又古古怪怪说了许多,我也不懂得,但是此身贵不可言却是明明白白的,自此便多了份妄想,谁知道士胡言……”
  他叹息着不再说,屋外萧玦和秦长歌对望一眼,萧玦突然将秦长歌一拉,拉着秦长歌退后到屋内,低低道:“换回去换回去。”
  秦长歌皱眉看他:“干嘛?”
  “你这个样子,”萧玦指着今日没有化装的秦长歌,忧心忡忡的道:“你去认了,明霜她爹一定会要你跟着回去成亲,我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秦长歌没好气,“是你自觉不忍心,说还是以本来面目见她爹算了,现在又反悔,世上有你这样的赖皮皇帝?”
  “是个男人都要在这事上赖皮,”萧玦振振有词,“我不知道他把那未婚夫也带来了,如今人就在面前,万一今晚就要你们洞房花烛夜怎么办?”
  秦长歌忍不住一笑,却也皱起眉,如今却是是个两难的问题,灵魂上,明霜已死,身体上却依旧存在,这样如何向人家交代。
  想起明宗华那句“此身贵不可言”。心知他定是理解错误,将“此身”理解为“此生”,道士冤枉啊,其实人家算得极准,明霜这个身子,现在可确实是贵不可言了。
  照他那预言,可怜明霜,竟是生来就是为了借人家皮囊的。
  “不然这样,”一直在苦苦思索的小姐突然眼睛一亮,“他不是希望女儿攀龙附凤嘛,我就给他攀啊,我告诉他,我纳明霜为妃,这不皆大欢喜了?”
  秦长歌皱眉,仔细打量了一下明宗华的气色,突然叹了口气,道:“好吧……大约这做别人女儿的日子,也不会久了,只是终究可怜那个等待五年的未婚夫。”
  萧玦立即眉开眼笑,道:“做我的妃子?”
  秦长歌白他一眼,“假冒的!明家老爹气色不佳,似有沉疴,我看日子不久了,我用了人家女儿身子,再用噩耗打击人家最后一段日子,也实在说不过去,我只好从权……喂,我跟你说从权,你的手在干嘛?”
  一把挥开某人揽上她腰的狼爪,秦长歌手指一扬,只间刷的弹起五根明晃晃的针,温柔微笑,“五根,五种感觉,痒麻酸痛冷,要不要一起试试还是轮番来?”
  “敢要你就不怕你的手段,”萧玦毫不在意,“只要你舍得,尽管来。”
  秦长歌愕然,半响道:“一定是溶儿那个泼皮教你的。”
  萧玦大笑着,得意万分的一把搂住她的腰,跨了进去,一边朗声道:“朕的女人,如何能与他人成亲?”
  厅中人闻声齐齐回首,看见阳光中俊朗黑衣男子拥着清丽女子大步而来,两人披一身金光宛如从画中走出,真真一对璧人。
  认出萧玦的立即山呼万岁拜伏在地,明宗华和那未婚夫还愣在那里,嬷嬷悄悄拽他们一把,叱道:“陛下驾临,还不跪迎!”
  那两人吓了一跳,傻傻的跪下去,明宗华部曹小官,从无资格觐见天颜,本就惶恐,眼角一觑看见揽在萧玦怀里的正是自己女儿,大惊之下便是大喜,眼前一黑几乎晕去,赶紧掐自己手指,心道:我这是欢喜疯了……霜儿,霜儿她……
  那少年却脸色惨白,跪在地下,死死盯着萧玦揽住秦长歌腰肢的手。
  萧玦在明宗华面前停下,低首俯视他,道:“你是明霜之父?”
  明宗华深深叩首,“去职罪臣明宗华,参见我主,我主万岁。”
  他深深伏地,大气也不敢出,女儿当面,也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秦长歌偏头沉思,是不是偶要去给明宗华见礼?萧玦哪里愿意她对着别人下拜,何况他对这个明宗华并无好印象,这人这般热衷,百般打点将十余岁的女儿送进宫,就为了攀龙附凤,就为了攀附皇家,生生枉送了女儿的性命,若不是长歌看见他没多久好活了一时心软,干脆不如告诉他女儿死掉算了。
  萧玦紧紧牵着秦长歌的手不让她下拜,秦长歌只好将明宗华扶起来,还没来得及唤上一声,萧玦已经拉着她转身,今日难得有机会把秦长歌软玉温香抱满怀,那是一定要抱个够的。
  手指在秦长歌掌心慢慢的蹭啊蹭,在她腰边慢慢的蹭啊蹭,萧玦笑容可掬并心不在焉的殷殷垂询受宠若惊的明宗华,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胡乱说了什么,只觉得,长歌的手好滑,长歌的腰好细,长歌的什么……唔,想起那一点殷红了,雪地梅花啊……
  秦长歌摆出一脸僵硬的笑,仪态万方的端坐君王侧,手指伸到身后,恶狠狠的掐住了萧玦的后背——掐死你这逮住机会狂吃豆腐的混蛋!
  两人表现仪态雍容,背后指来掌往,文昌那个角度看得清楚,只是抿嘴微笑。
  萧玦问了几句,末了笑道:“起来吧,朕即将纳明霜为妃,从此以后就是一家人,不必拘束。”
  明宗华狂喜失态,霍然抬头。
  正面相对,秦长歌一眼看见他颔下的一个黑痣。
  目光一闪,秦长歌突然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他的了。
  当年,云州战役,那时自己还没正面出现在萧玦身侧,凰盟却已建立,当时萧玦屡立战功,很被同僚嫉妒,有人密谋暗害他,这信息却被凰盟属下截获,当时自己长夜驱驰前去报信,胯下马却一时没来得及换良驹,在云州清风镇累毙,那时夜深买不到马,自己便去了当地一家大户偷马,谁料偷马时,被个小姑娘看见,那个孩子却没有叫喊,看她一脸疲惫风尘,还去厨房拿了些糕点送了过来,自己当时顺手从怀里取出一串九玲珑送给了她。
  那晚后来自己骑马闯门而出,身后那户人家被惊动,燃起火来追偷马贼,火光里她扬鞭连连,将那些家丁打得四处逃窜,她大笑回首,看见追出来的中年家主颔下一颗鲜活的硕大黑痣,看见小小女娃抓着那个九玲珑怔怔看她,火光里容颜秀丽。
  原来,那就是明霜。
  原来世事轮回,流传成环,每一个缘结打下,都是为了多年后再解开。
  当初自己疑惑过明霜一个小小宫女,怎么能赠九玲珑帮助锦云逃脱厄运,却原来那九玲珑本就是她自己送的。
  秦长歌怔怔看着明宗华,忽然觉得天意森凉,心生寒栗。
  明宗华此时却在欣喜如狂,多年美梦终于成真,不枉自己倾家荡产将女儿送进宫,可怜自己挪借银子赶进京来,身上盘缠都已剩下不多,也就外袍勉强像个样子,内衣都缝缝补补,也没钱置换,唉,女婿刘良家也是去职小官宦,不然……哦,不对,良儿如今,算不得女婿了。
  他满面光彩的悄悄看着萧玦——那才是自己的女婿呢,帝王啊,西梁大帝啊,明霜真争气……稍后还是把良儿打发回去罢!
  秦长歌注视着他的神情,目光闪过一丝嫌恶。萧玦却只顾沉浸在“今日便宜占得好足”的无限愉悦中,心满意足的在秦长歌再一次狠掐之下收手,对着明宗华淡淡关切几句,拽了秦长歌就走。
  明宗华恭谨的退到一边,一句也不敢挽留,倒是秦长歌路过他身侧,突然问了句:“爹,云州现在,还是老样子么?”
  “回娘娘,”明宗华进入角色很快,一躬身就称呼上了,“云州这些年越发繁荣,这都是陛下英明爱民,云州黎庶有幸沐浴德辉之故。”
  “哦,”秦长歌漫不经心道:“多年没回去了,现在记得的,也就是长鼎关了,印象中那城墙是当年睿懿皇后在云州战役后监造的,糯米汁和粘土石灰浇合夯打,正门箭楼闸楼都极雄伟,仅雉堞就有近五千个,是边境一线数得着的坚固城墙呢。”
  “……是,是,”明宗华诺诺连声,不住赞同,不知怎的,神情却有些异常。
  秦长歌目光一转,微微诧异的看着明宗华,“爹,怎么,我说得不对么?”心里有点担心,自己本来是突然想起,云州作为边境一线城池,位于原先的魏梁边境确商山脉尾端,军事位置极其险要,如果魏燕联军不走杜城,如果确商山脉有西梁不知道的小道可以直穿,那么最先对上联军的,很有能便是云州,所以才有此一问。
  别是明霜官家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长鼎关都没去过?那可就穿帮了。
  明宗华却只是抹汗,连连道:“不,没什么,长鼎关气象雄伟……那个雄伟……”
  “什么气象雄伟!都拿去给刺史大人造房子了!”
  少年的一句话石破天惊。
  萧玦霍然转身,“你说什么?”
  那少年一仰头,跪在地上有些愤恨有些幸灾乐祸的看着萧玦,朗朗道:“陛下想必不知道吧?云州刺史马大人,是个最迷信堪舆风水紫薇术数之类东西的人,他三年前偶得一梦……”
  “良儿!”
  秦长歌目光冷然一瞥急急开口阻止刘良的明宗华,明宗华立即闭口,怔然半响,悄悄抹了一把冷汗。
  ……这眼神……这是自己的女儿么?难道说做了皇帝妃子,这威严尊贵,也就不请自来了?
  “你继续,”萧玦却已镇静下来,一回身往椅上一坐,“无论说什么,朕赦你无罪。谁挡你,谁有罪!”
  明宗华腿一软,又跪了下来,刘良已经冷笑一声继续道:“三年前,马大人偶得一梦,梦见神人以九龙蟒袍相赠,醒来之后请术士解梦,说他有帝王之份,唯独尚缺一份福气,须得以帝王砖建阳宅阴宅,必保万代基业,这个帝王砖,咱们云州可没有,马大人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进京购买金砖,便有人献计,说,云州长鼎关城墙是当年睿懿皇后亲自监制,也算帝王砖,不如截一段城墙来建宅,必定祥瑞。”
  “嗯,”萧玦眼里黑云翻涌,面上神色却颇平静,示意他继续。
  “马大人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截城墙,当年皇后曾经在城墙建成后下令,云州城墙,必须年年加固,时时修补,以风雨不摧之天堑之墙,护我云州君民万世之宁,马大人偷偷派人夜里拆砖,为了不被人发现,特意选了城西不起眼的一角,拆一部分,就补一部分,马大人倒是关照补城墙须得用心,可惜上面命令一回事,下面办事又是一回事,那些官儿们,拿着下发的补墙银子去喝花酒,补墙的墙砖就弄些烂砖碎瓦代替,外面糊上青灰浆,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其实一推就倒……”
  秦长歌静静听着,感觉到掌中萧玦的手指在微微发抖,知道他的愤怒已经到了爆发的边沿,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萧玦僵着身子,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你荒谬!马思锐朝廷一品大员,吏部考公年年报卓异的重臣,他敢行这大逆不道混账无伦之事?再说这般秘事,你一个弱冠少年,平头百姓,怎么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他一拂袖,森然道:“污蔑朝廷命官,是杀头的重罪!”
  “草民何敢于驾前行荒诞之举,诬陷朝廷命官!”刘良毫不畏惧的仰起头,先是瞟了一眼秦长歌,随即咬牙道:“这事儿云州百姓本就知道,至今还有歌谣,草民背给陛下听——‘长鼎关,万里墙,拆做马家屋内坑,盘龙卧虎睡三晚,皇帝明年我来当!’至于草民为什么连那个梦都那般清楚,因为草民父亲本就是长鼎关守城官,因不肯与诸同僚同流合污,被诬陷罢官,这其中肮脏事儿,草民父亲最清楚!”
  “刘良!仔细你的态度,这是御首!”明宗华一声怒喝,瞪着这个愣头青“前女婿”。
  刘良轻蔑的瞟他一眼,也不理会,只砰的磕了一个头,大声道:“陛下,草民无一字虚言。陛下不信可派人暗中至云州查探,便知究竟,草民若有虚假捏造之处,愿领杀身之罪。”
  萧玦盯着他,刘良并不畏惧的迎上,目光灼亮,半响,萧玦缓缓道:“你如何对这城墙特别上心?”
  “陛下,草民读过几日兵书,知道守城之重,莫过于城墙,云州城墙有了这一处缺失,等于云州全部都袒露敌前,万一有敌来犯,城破不过俄顷之间,其间厉害,草民每次想起,都冷汗涔涔,辗转难安。”
  萧玦赞赏的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看你是个书生,不想你还懂些兵法韬略,也颇有风骨,好,如此心性,何处不能针扎个出身?”
  他转首,目光和秦长歌一碰,转瞬间两人已经达成一致,萧玦道:“明宗华,刘良,你们暂且留在京中,不得离开,朕自会派人照拂你们。”
  两人磕头谢恩,刘良一个头磕得很重,磕起来再次瞟秦长歌一眼,秦长歌只当没看见。
  “今日之事,你们听见的,说过的,都必须立刻忘记,否则,”萧玦森然道:“朕不喜欢杀人,却也不惮于以血止谣!”
  “奴才们不敢!”
  萧玦站起,和面有忧色的文昌微微点头,撮弄着秦长歌,一阵风的去了。
  两人直接回太师府,一路上萧玦一言不发,面色铁青,勉强控制着自己不失态,书房门一开启,他就冲了进去,紧攥着的掌心一开,砰一声积蓄已久的真力不受控制的外泄,啪的将地面数块坚硬的青石砖砸的粉碎。
  秦长歌默不作声,一转身,拍拍手,凰盟属下应声出现,秦长歌低语了几句,那人领命而去。
  回身看见萧玦正站在书房那个巨大舆图前,手臂在舆图上画出了一道弧线,秦长歌目光一缩,冷冷道:“如果我们都没猜错的话,所谓魏燕联军压上杜城百丈山是假的,他们的根本目标,是云州!”
  “不错,”萧玦颔首,“云州是诸关中最接近内地的城池,越过云州,西梁的腹地就完全袒露在敌人眼前——这个马思锐,我要凌迟了他!”
  “什么神人授蟒袍?保不准这是一个局,”秦长歌目光冷然,“有心人未雨绸缪,在很多年前,就布下的局。”
  “杜城守将周知皓,是个老成守重的将领,现在定然已将全部兵力抽调,布置在了百丈山附近,单绍的大军还在路上,原计划大约三日后抵达杜城,现在看来,他们全部要扑空,而魏燕联军走确商山,虽然道路艰难路途远,但是等到单绍和周知皓得到消息返身去追,那是一定追不上的。”
  “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办法。”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道:“用正在练军的二十万京郊换防边军,直奔云州!”
  “长歌,我要走了,”萧玦返身就走,“我得立即命令上书房发军令,我要亲自率军,将那群挖我墙角的混蛋给解决掉。”
  “我和你一起去,”秦长歌一把拉住他,不待萧玦阻止,冷笑道:“北魏东燕联军倾巢而出,里面一定有咱们的老朋友,比如,白渊。”
  “说不准很多给我们逼得乱跑的老熟人都在啊,”秦长歌漫然一笑,“这是最后一战,关系天下归属,他们怎么舍得不来?”
  “那么,一起吧,”萧玦傲然一笑,“沧海风起,群雄毕集,逐鹿在野,看谁成王!”
  乾元六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十万烟火生,花市灯如昼,人影花影乱如潮的繁华迷离里,京郊外一支大军肃然无声拔营,在西梁最高层人物的亲自率领下,披星戴月启程。
  向着,云州。
  深冬凛冽寒风里,西梁皇权巅峰的那几个最优秀的人物,于黑暗中轻轻拨马,深深看向郢都太师府的方向。
  天边星子闪烁,星光微闪里男子目光深情而女子若有怅然。
  此去,应敌,策马渡悬崖挽弓射胡月,人头做酒杯饮尽仇雠血。
  月轮空,风力紧,英雄双鬓寒光染,不诉离别。
  太师府中,那座精巧小楼里,某个再次被扔下的监国太子睡的正香,小脸颊红艳喷薄,忽然喃喃翻了个身,道:“娘……”
  半响又嘟囔,“……唔……臭爹……胡子扎我……”
  半响又抱住被子,道:“干爹……师傅好坏。”
  他喃喃的,甜蜜的翻了个身,再次拽着他出名的口水沉沉睡去。
  不知道那几个被他唤着的没良心的人,此时正在不舍凝望着他这个方向,而他再次睡去的这一刻,他们叹息着转首,策马扬鞭,一步步背对他而去。
  星月无声,光芒浅淡照进小轩窗,缠绵在被褥中的萧太子,露出世间再无忧虑事,人生完美莫过此的灿烂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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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2:05:18
第七十九章 诡镇
  乾元六年正月二十一,冬日未已,大军在途。
  “大约再过一天一夜,就可以赶到云州了。”萧玦扬了扬马鞭,指着前方。
  秦长歌点点头,接过楚非欢默不作声递来的水喝了一口,道:“咱们一路赶小道抄近路急行军,士兵们走得辛苦,如果到云州正好碰上联军,疲兵远行不得休整,那就是一场难打的硬仗。”
  “难打也要打,”萧玦冷笑道:“他们何尝不是疲兵?”
  转头看着秦长歌,萧玦满目怜爱,低低道:“你很累了吧?这几天你都几乎没睡好。今晚又要睡在荒郊野外,委屈你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好?”秦长歌似笑非笑看着他。
  “这个,这个……”萧玦怎么好意思说自已每夜都会潜出大帐,看见长歌的帐篷灯火很久才灭,偷窥的人生是猥琐的,而猥琐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好在秦长歌了解萧玦就像了解自己的手指头,也不过一笑便罢,没人偷窥的女人是寂寞的,而且是羞于承认的。
  楚非欢突然淡淡道:“要下雨了。”
  仿佛是给他的话做注解,立时“豁喇”一声巨响,黑云滚滚的天空中金蛇妖舞,明光穿裂,一道巨大的闪电横贯长空,随即轰然巨雷如同打在头顶般,震得地面都似乎微微一晃。
  秦长歌仰首,愕然道:“这大冬天的,居然有雷?”
  “大抵是春雷,”萧玦居然有心开玩笑,“帮我劈死几个拆墙的混蛋。”
  楚非欢却面有忧色,皱眉看着黯沉天色,山雨欲来,四周寒气很重,若有雨,只怕还夹了雪,这里还是旷野山郊,一时要到哪里去扎营避雨?
  “陛下!”跟随出征的禁宫统领姚彦宇飞奔而来,“马上要下雨了,这里不能停留,前方十里处有个小市镇,奴才侍奉銮驾先过去。”
  萧玦嗯了一声,道:“叫大家伙儿加快些。”
  雷声一阵比一阵急,几人策马飞奔,行了不过五里,冷风忽起,随即雨点簌簌下落,雨声中有轻微的冰晶碎裂声,落在人肩上嚓嚓有声。
  不仅是而夹雪,还有冰雹,并且这冰雹个头还不小。
  秦长歌暗骂一声,运起真气逼出体外,将冰雹驱散,扬鞭策马跑得更快。
  这个时候不能再心疼自己的真气和体力,这大冬天的赶路又急,万一湿透受了风寒,那就是好大的麻烦。
  姚彦宇浑身湿透,跟在萧玦身侧,在猛烈的风中努力的想扯起黄布桐油伞给萧玦遮盖,被萧玦一手劈开,大笑道:“迎雹而上,雪中奔驰,人生最痛快事莫过于此,打什么劳什子的伞!”
  他无遮无挡,一马当先,黑衣飞舞迎风而去,众人不由都跟随着加快脚步。
  稍倾到了前方小镇,却是个废镇,镇子很小,到处都是断墙残垣,大军只好驻在镇外。
  萧玦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小镇上利落响起,惊起那些躲藏在破瓦烂墙间休憩的夜鸟,扑啦啦飞上天空,在那些枝条枯干狰狞的树上停了,偏头打量不请自来的夜客。
  空气中有种极度的寂静,镇子外大军休整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冰雹簌簌落着,地面很快积了冰亮一层,又被马蹄压碎。
  不知道哪里传来野兽长啸的声音,苍凉狂野,镇子上的夜鸟们再次被惊动,呼啦啦的一阵阵拍翅膀,却并不尖鸣,只是在昏暗的雪雾中不住盘旋,将掠翅的声音传得满镇都是。
  秦长歌手笼在袖子中,仰头看着凄冷迷蒙的天色,喃喃道:“这个镇子,感觉阴气很重啊……”
  身后,姚彦宇带领众侍卫,勉强找了个屋顶不漏雨,看起来是原先镇上大户的房子,小心命人打扫,众人擦着檐下摇晃的残破的灯笼,卷着一身的碎雪冰晶奔进厅堂里,萧玦和秦长歌站在屋檐下,看看雪势不小气温降低,士兵们很多人都在瑟瑟发抖,便命火头军起火熬姜汤,分发下去,又不及休息,先去巡视大军,亲自察看扎营事宜,忙碌了一阵才回来。
  刚踏进厅堂,忽听前方有人呵斥,“喂你个死花子,滚一边去!”
  三人回身,便见那座空屋的滴水檐下,蜷缩着个蓬头垢面的花子,正抱着腿埋着头发拌,侍卫想把他赶走,不住踢他。
  萧玦看了看,走过去,怒道:“你们踢人做什么?”
  侍卫见他过来,急忙垂首道:“启禀主子,这个人死赖在这里,看样子还有点病,奴才们怕过了病气……咱们那么多人哪。”
  萧玦听这话也有道理,但是这个天寒地冻的天气,将人向外赶那人也难活,当下皱眉道:“有病就隔开治,将人驱逐出去那不是要人性命?扶到后厢,叫大夫过来看。”
  侍卫唯唯领命去了,萧玦回身看秦长歌若有所思的模样,笑道:“无妨,这人没有武功。”
  秦长歌笑笑,道:“早些歇息吧。”她看见侍卫匆匆抱起刚才那乞丐蹲过的稻草,突然目光一闪,道:“且慢。”
  与此同时楚非欢也道:“慢。”
  秦长歌向他一笑,戴起手套,伸手将侍卫捧来的稻草翻了翻,手突然一顿,随即慢慢抽出。
  掌心里一点红色淤泥。
  萧玦咦了一声,道:“血?”
  “不是,”秦长歌欲待去闻,萧玦和楚非欢却齐齐一挡,两人仔细上前看了看那淤泥,又闻了闻,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睛里看见疑问。
  半晌楚非欢喃喃道:“好像就是泥土。”
  “但是这附近哪有红色泥土?”萧玦皱眉。
  两人抓着秦长歌的手套,一人抓一只,同时扔到一边,秦长歌不由失笑,摇头道:“我是纸扎的?面做的?这么小心干嘛?”
  “虽说这废镇荒郊,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萧玦摇头,“这两年日子,我过怕了。”
  “你也有怕的时候,”秦长歌一笑,当先在侍卫铺好的草垫上睡下,道:“赶紧休息吧,雨一停还要赶路。”
  三人各据一角闭目调息,自然而成三月贯月的阵法,秦长歌自然是被护在当中的那个。
  夜半,人声沉寂,风雪未歇。
  呼啸的风声里,镇子上那些没有关好的门,砰砰的发出撞击的声响,开、关、开、关……一声声单调而沉闷。
  然而这单调的声音,却令人听出悚然和肃杀的感觉来,好似无数僵硬的尸休,正于地下缓缓推开棺盖,一步步走上没有月光的街道。安静的破日厅堂内,一簇火堆将熄未熄,红色火焰在黑色灰堆里明灭,如夜色眨着诡异的眼。
  守护在一边的姚彦宇爬起来轻手轻脚的去添柴,想着这风雪之夜,难得在这家人柴房里找到没有被打湿的枯枝,起了这堆火,不然大家都得冻着。
  又想,楚先生他们真是细心,连柴禾都亲自看过,不过事关陛下和太师安全,小心些自然最好。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一时却也想不出,偏头思索着,眼角却突然觑见地面上淡淡的影子。
  姚彦宇吓了一跳,有敌人!
  直觉要呼减,突然发觉那影子好像只是自己的,不由失笑,这见鬼的镇子,阴气森森的,搞得自己疑神疑鬼的,连个影子也怕。姚彦宇自嘲的摇摇头,继续添柴。
  他的手突然顿住。
  这影子……不对。
  自己右手在添柴,地面上映出来的自然是相反的,为什么看起来还是在右边?
  而且自己手已经停下来了,为什么那只手的影子,好像还在添柴?
  姚彦宇惶然抬头,前方没人,对面没人,后面是陛下和太师他们,头顶屋梁一览无余,也没人!
  这完全是个空荡荡的大户人家的正堂,甚至整个镇子,都是空荡荡的!他担负着护卫陛下安全的职责,进镇之前,所有屋子都看过了,没人!
  地下,那只手的影子,还在添柴,不仅如此,四周突然都多了很多影子,在“添柴”。
  姚彦宇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有鬼!
  霍地站起,火焰被他这猛力一站带得光焰一收,姚彦宇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恍惚间一阵轻雾扑来,咕咚一声往后便倒。
  他栽落的声音惊动三人,三人齐齐睁眼。
  秦长歌一睁眼,便看见一朵巨大的花向自己奔来。
  是的,奔来。
  没有腿,却摇曳生姿,款款而来,肥厚的叶片一卷,扇到脸上,自己呼吸便是一窒。
  一窒间她也往后便栽!
  身侧楚非欢一把扶住她,而扑出去看姚彦宇的萧玦半空扭身,满面震惊的一个跟头倒翻而回。
  看在秦长歌眼里,却成了那花忽化鬼魅之形,露出森森利齿獠牙,扑向她的咽喉,欲待噬杀她!
  脑中一急并一昏,秦长歌掌力排空而出,怒涛狂卷,直向萧玦!
  萧玦人在半空,身形难避。
  楚非欢突然拽着秦长歌一转,侧身一让。
  轰的一声一面残墙被秦长歌拉偏了方向的掌力轰碎,土屑泥尘碎砖纷落,露出墙后横七竖八躺着的,原本假寐的护卫。
  巨响声里秦长歌脑中昏乱因那声音短暂一清,心中一醒间秦长歌立即闭目,道:“我中毒了,幻象之毒,别靠近我,我也不能睁眼。”
  萧玦大惊道:“那我和楚先生为什么没事?”
  春长歌清醒只在那一刻,哪里答得出话来,她闭目摇摇头,楚非欢扶她坐下,一边以真力助她驱毒,一边冷冷道:“咱们两个,好心办了坏事了。”
  萧玦怔一怔,长眉一扬道:“难道你是指……”话音未落忽听身后一声低喘。
  萧玦一低头,看见身前地面身影纷乱,风雪凄迷中半开的门前隐约响起脚步声,而身后姚彦宇突然挣扎着爬起来,双目发直地扑向自己。
  楚非欢低喝:“莫碰着他!”萧玦颔首,身子一错一抬腿就将他踢了出去,使的是巧劲,姚彦宇半空中一个筋斗稳稳落地,落地后茫然站了半晌,一抬头看见门檐上摇曳的一盏残破灯笼,突然像是看见了什么鬼魅般大吼一声,返身再次扑向萧玦。
  萧玦怒骂一声,“混账!”手臂一抖再次将姚彦宇摔跌出去,楚非欢一扬衣袖,袖底一道白光激射,啪一声打掉了那个灯笼。
  灯笼落地,风突然猛烈了几分,砰的撞开门,卷入雪沫和冰晶,哗啦啦的将火堆扑灭。
  正堂立时沉入一片全然的黑暗。
  黑暗中气息微微,人影蠕动,毁去半边的墙壁后,那些被毒倒的侍卫纷纷爬起,蹒跚而来。
  楚非欢单膝跪在秦长歌身前,始终不离她身侧,低声道:“陛下……劳烦你相护了。”
  萧玦点点头,横剑一掣,剑气雪亮光华透射,耀得这黑暗厅堂都亮了一亮,那些中毒的侍卫都不禁退了一退,萧玦手挥脚踢,也不用兵器,将他们毫发无伤的都点了穴道摔了出去。
  两人都知道此时不宜长啸唤阵外大军相助,因为敌人定然在自己入镇后布置了阵法阻住入镇的道路,普通士兵将领来了也是白白折耗,而这些人自然也不敢和大军对上,目标其实就在萧玦他们三人。
  至于对方怎么埋伏在这里无人小镇的,两人一时也猜不出,大军行军极其隐秘,为了赶时间,走的也多是荒郊野岭,敌人能算准他们落足此处,不露痕迹的布下埋伏,着实有本事。
  甚至还没照面,就令长歌中毒,萧玦暗恨自己粗心,怎么就没亲自将全镇查看一番呢?
  楚非欢的目光却在地面上一扫,看见那些卷进来的冰晶,大多进门的瞬间就消逝,却有些并无变化,骨碌碌滚入先前那柴堆,地面立时起。一层淡淡的烟气。
  顿时恍然,原来那些冰晶中有些是毒物,但本身却也无毒,正如那他查看过的柴禾也无毒一般,但是和那敌人早已布置好的“柴禾”燃起的烟气一中和,立时就成了迷幻之毒,而时当雨雪,身上卷些碎冰,地下落些碎雪,当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谁也不会注意的。
  风吹着地下那残破灯笼悠悠乱滚,也滚出此白色颗粒——那些几可乱真的“冰晶”竟是从那些残破的灯笼中泄出,落在众人肩上身上,再被带入厅堂的。
  这种下毒的手段离奇,敌人心思的灵巧,着实到了惊人的地步。
  楚非欢回首看了看后院——自己和萧玦离奇的没中毒,大约是拜那个乞丐所赐吧。
  原以为那出现在无人废镇的乞丐,定然是个神秘敌人,自己三人都暗中吩咐属下注意,不想这诡异风雪之夜,敌非敌友非友,小心防备的人却是前来相救,那乞丐故意引起他三人注意,露出身下稻草,稻草里的红泥,其实是解药。
  那东西大约闻一闻就可以解掉之后的迷幻毒,可惜自己和萧玦关心长歌太过,不肯让她去闻不明物事,反而害了她。
  楚非欢转首去找刚才扔掉手套的地方,目光一轮间却发现手套不见了。
  刚才明明就扔在附近,怎么会突然不见?还是被风吹走了?
  楚非欢不死心,将身子再转了转,忽然看见一张旧柜子底部缝里,有白色柔软物事在微微晃动,好像正是那手套。
  楚非欢心中一喜,立即伸手去拿那手套。
  指尖触及柔软布料,楚非欢心中一松,将手套拿起,突觉手指一痛。
  五指立缩,刹那间楚非欢反掌一抓,黑暗中一探一攫,一把拽住了一样东西往外狠狠一拉,低喝:“出来!”
  砰一声有物体撞到柜子底部木板的声音,楚非欢目光厉色一闪,横臂一抡,轰然一声柜子粉碎,一个黑色形体被他从柜子底部一个洞中生生扯出。
  楚非欢反手一甩,将那黑影狠狠的往地下一掼!
  那影子却极柔韧,黑暗中恍如一道烟般变幻无形,身子将要接触地面时突然横弹而起,呼的一声仿佛一块布帛般从楚非欢头顶飞了过去。
  楚非欢并不追,刷的拨出腰间飞鱼剑,毫不犹豫削去右手中指一块皮肉,鲜血涌出,楚非欢随手撕了一块衣襟包扎,紧紧勒住指根,又从怀里掏出一颗解毒丸吃了。
  刚才那埋伏的一刺,不管有没有中毒,楚非欢都不想给别人机会放倒自己,否则萧玦一人群敌环伺,如何保护好长歌?
  黑影飞出,一道轻烟般越过楚非欢,瞬间就到了萧玦头顶,萧玦冷笑一声,长剑一掣,剑光如瀑,毫不客气的一剑捅心!
  对方轻笑一声,反手在腰间一按,一截秋水剑锋突然如白练般弹了出来,冷光熠熠,直袭萧玦双目。
  一个凤凰点头,刷的避开软刻,萧玦双眉一扬,目中露出怒色,他已认出了那正是自己的剑,冷喝:“水镜尘!”
  对方又是一笑,柔声道:“陛下的剑很好用,我很喜欢,我还很喜欢陛下的头颅,特意前来借用。”
  “朕对你的头颅也很感兴趣,”萧玦对他森然一笑,“你考虑考虑,先借给我算了,然后我再借给你。”
  “是我先开口的,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水镜尘轻笑不停,掌中长剑夭矫变幻,光幕如画,或如佳人轻舞拨弦,或如女子陌上摘花,每一招都极尽美妙优雅,优雅中无限杀机。
  萧玦却是怒涛狂卷,大开大阖,每一招都似穷尽自己的全部真力,每一招都像是最后拼命的一招,然而拼完这一次命之后他还能拼下一次,波浪迭起狂潮汹涌,绝无止歇。
  两人身周都起了蒙蒙雾气,罡气剑气激得室内物件四下纷飞,楚非欢绝不离开秦长歌身边,看见一个椅子腿飞过来,顺手捞住,反手一掷风声猎猎直击向水镜尘背心。
  他真力强劲手法高妙,水镜尘也不敢托大不理,偏身一让笑道:“背后暗算小人行径。”
  “这话用来说阁下更合适此。”楚非欢冷然道:“外面灯笼里的那个,你为什么还不出来?”
  外间,檐下,另外一盏灯笼悠悠摇晃着。
  楚非欢淡淡道:“你在掌控外间阵法,阻挡赶来的护卫是不是?你不出来,我请你出来便了!”
  他手指一弹,一线灰色光芒飞射。
  隐隐不知哪里传来冷哼声,灯笼里突然飞出黑色冷芒。
  然而楚非欢的灰色光芒却不是打向灯笼,而是击向水镜尘。
  水镜尘再次一让,让出空隙,而此时萧玦的剑势正好使到这个方向,剑光一闪,击飞灰光,啪的一声击到门上。
  灰光碎开,腾起的烟尘竟然是黄色的,缓缓钻向灯笼。
  那射空的黑色冷芒夺的一声钉在一方案几上,瞬间消逝。
  啪的一声灯笼炸裂,一个红色人影悠然飘出,那身影骨架烦大,真的很难想象刚才是怎么塞进那个小小灯笼的。
  那人身子柔软,似一匹华丽的锦缎,在门口的台阶上叠了几叠,忽然弹开,弹开的时候,天地间忽然罩下了一片彩芒。
  那人桀桀一笑,立时雾气氤氲而起,七色迷离。
  一直闭目调息的秦长歌突然睁开眼,道:“彩蛊!”
  楚非欢大喜转头,正想问“你好了?”,却见秦长歌再次飞快闭眼,急急道:“非欢,我们必须先把外面的阵破了,放凰盟属下出去,调大军包围这个镇子,否则咱们就只有困死在这里了。”
  楚非欢犹豫了下,道:“你现在……”
  秦长歌闭着眼听水镜尘和萧玦打斗的风声,知道这家伙虽然武功稍逊水镜尘一筹,但是悍勇之力却也是个极好的补偿,当下微微放心,传音唤他,“喂,萧玦,退一退。”
  萧皇帝打架时是从来不喜欢退却的,不过秦长歌的呼唤是个唯一的例外,扬眉一笑刷刷刷连攻三招,逼得水镜尘后退一步,立时剑势一收,腾的窜到秦长歌身侧,喜滋滋道:“你没事了?”
  “余毒未去,我不敢睁眼,”秦长歌低低道:“他们没那么容易控制我,不过阿玦,阴离和水镜尘今晚竟然联合在一起,那是一定想人不知鬼不觉在镇子里解决掉我们三人了,现在,我们只好先向外冲,我的凰盟护卫一定没那么容易被毒倒,只要和他们会合,解开镇子外的禁制,二十万大军一人一脚,踩也踩死他们!”
  “但是你这个样子,我们不能丢下你!”
  “谁让你丢下我的?谁丢下我我鄙视谁,”秦长歌一笑,“阿玦,非欢,是生是死我们一起冲,你们两个,做我的左右眼吧。”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2:05:54
卷二:六国卷 第八十章 心魔
  一手扶着一个,秦长歌站了起来,捏了捏左边那个,叹口气道:“阿玦的爪子就是硬,手感略欠。”
  捏了捏右边那个,眉开眼笑道:“非欢一摸就知道出身比阿玦好,不像那个农民胚子。”
  然后无奈的叹气,咕哝,“要是还是前世,那帮腐女们一定又会大叫npnp,啧啧,莫愁前路无知己,极品不会没人理,天下美男出我侧,不要说我心太色……”
  那两人将她咕哝听得个清楚,俱都毫不意外的一笑,都知道秦长歌这个人,愈是险危之境愈见颜色,这个时辰还有心情开玩笑,也就她了。
  萧玦拍拍她的头,骂道:“女登徒子。”
  楚非欢则只是温柔的紧了紧她的手。
  对面,水镜尘微笑圣洁,也不追击,只淡淡看着三人,突然道:“陛下,不得不承认,你收买人心很有一套。”
  萧玦冷笑睨他,“哦?”
  “不然你们今日和她一样,连眼都不敢睁开。”水镜尘目光掠过屋后,做了个手势,不知道哪里传来蹭蹭蹭的声音,好像有人远远的快速的穿过街面,接着兵刃相接声和闷哼声隐隐传来。
  萧玦若有所悟的时屋后看了眼,犹豫道:“那个乞丐……”
  “贵人多忘事啊,跟随你身边那么久的旧人,居然也记不得了。”水镜尘漫然笑,“若是给他知道,不知道会不会觉得不值?”
  萧玦怔了怔,秦长歌突然低声道:“青杀?”
  “太师大人好生厉害!”水镜尘轻轻鼓掌,“这么一个微末小人物居然都知道,青杀此生不枉了。”
  “他是你的人?”萧玦冷冷看着他,“不可能。”
  水镜尘微笑,“陛下说不可能就不可能吧,说实在的,我也觉得真离奇,你有什么本事,能令他一再抗命拒绝杀你,最后不惜找机会自废武功,离开了这么久,还想办法回来救你?”
  “你不会懂的,大圣人,”萧玦冷笑,“从绮兰崩塌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懂得真正的性灵之善。”
  一直没说话的阴离突然阴恻恻道:“说那么多做什么?什么注定不注定,萧玦赵莫言,你们今日注定会死,倒是真的。”
  秦长歌忽然一偏头,大喊:“班晏你——”
  水镜尘一怔。
  阴离一怔。
  阴离甚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黑青兰三色流光飞射,同时闪掠向较远的阴离,极有默契的一伸手,青光长剑袭目,淡蓝飞鱼袭胸,秦长歌在楚非欢低声指示方位中,黑丝上缠阴离颈项,同时抬腿一脚恶狠狠直踹阴离命根!
  一霎间阴离全身都被三大高手的杀机笼罩,天罗地网,无处可避。
  轻微的噗的一声,阴离的身子突然软泥般瘫了下去,象一层泥皮欲待贴上地面,四个杀着齐齐落空。
  可惜秦长歌脚尖踢出,人便突然滑了出去,依旧牵着两人的手,身子斜斜一滑送出丈许,腰间啪的一弹,弹出一截雪亮的剑锋,正向着阴离后心。
  利刃风声里她微笑道:“阴离,你这么丑,好意思压我?”
  阴离只好退,这一退,便退在了飞鱼剑的剑锋上,楚非欢不知何时转到了他后退的方位,单手执剑,剑势却稳如秦山,飞鱼带着利齿的刃尖,寒光熠熠,正对喉心。
  而另一个方向萧玦砰然一声,和赶上欲待救援的水镜尘拼了一掌,泥尘摇落里萧玦晃了晃,却是一步不让的护住身后秦长歌,大笑道:“水圣人剑法超绝,内力也这般浑厚,真是可惜了的。”
  他回身一探,掌力暴涨,直直罩住阴离三大要穴。
  三人本身就各各是一流高手,再加上难得的配合默契,毫厘不差,三人偷袭联手,别说一般高手一招难挡,只怕素玄都要费一番功夫才能逃脱,擒下失神的阴离,当真只在须臾之间。
  这本就是秦长歌的心理战术,阴离好武,资质却不甚佳,手下有班晏那样的绝世强人,怎么可能不心生忌讳?果然那一声班晏,惊得阴离回首,导致被擒。
  阴离目光凖厉的盯着楚非欢,楚非欢根本不看他,手中剑紧了紧,剑气透喉,阴离根本说不出话来。
  秦长歌已经带着暧昧的微笑,伸手到阴离怀里去摸,被萧玦一把拉开手,道:“我来寻解药。”
  秦长歌笑了笑,道:“小心。”
  萧玦戴起手套,从阴离怀里摸出一大堆瓶瓶罐罐,不由皱眉,现在哪有时辰一一慢慢试?
  还没来得及细细寻找,长街上一声低啸,随即砰砰砰砰连声,从街头开始,长街上所有的地面突然一块块爆翻而起,仿若地下有金刚力士施无穷膂力,正移山倒海,汹汹而来!
  而每块翻起的地面,都跃出一个身影,男着灰衣女着彩裳,轻功曼妙,有种诡异难言的姿态。
  低啸由远而近,自那些柔曼男女头顶卷过,掠地飓风般刹那近前,人还未至,衣袖一挥,彩光冲天而起,夹杂着淡淡的腥气直向三人窜来,如一条斑斓巨蛇,张开血腥大口扑面而至。
  三人根本不避,楚非欢默不作声将阴离向前一顶,萧玦立即拉着秦长歌躲到超级挡箭牌阴离身后。
  彩光一收,现出班晏窈窕身形,半边秀眉高挑,冷冷道:“卑鄙!”
  秦长歌刷的一下从阴离身后探出脑袋,答:“难道你要我挟制了贵大祭司却不用他?和愚蠢比起来,我宁愿卑鄙。”
  班晏窒了窒,她并不善言辞,半边鬼脸一抽搐,看了看阴离,却真的是不敢出手了。
  水镜尘却如流泉般滑了过来。
  他滑过来的时候还是空手,软剑系在腰带上,滑到一半,不知怎的手中突然出现了淡银色的剑状物,似有若无,光华内敛,仿佛真气凝化而成,他手指一动,那虚幻的“剑”突然扭曲流动,成了刀,再一动,成了枪,再一动,成了戟,变化万千,流动无定。
  他手一扬,最后出现的“气戟”,直直捅向萧玦后心。
  萧玦立刻将阴离拖来一挡,与此同时班晏一个翻身倒飞而起,嚓的掠过来,手中一道彩光铿然一架,怒道:“大祭司在他们手中!”
  水镜尘微笑,“哦……抱歉,我忘记了。”
  班晏哼一声,撤开兵器,谁知她手刚一挪开,水镜尘掌中气戟再次成为气枪,光芒暴涨,一枪搠向阴离!
  “你!”班晏气得几乎吐血。
  那一枪去势狠厉,好似不搠死阴离不罢休,却在半途突然折成两半,变化成了双节棍,前棍忽的一折,风声呼呼直击楚非欢面颊!
  楚非欢却已在先前班晏架开水镜尘那一刻便滑了出去,那猛烈的棍风直直打在他身后,豁拉一声地面出现一个长形大坑。
  此时秦长歌那边已经成了一个长蛇形,阴离被顶在最前,楚非欢其后,萧玦最后,秦长歌被护在中间。
  四人踢开虚掩的大门冲出台阶,小镇上长街凄冷,风声呼啸,村梢上的夜鸟仍然在沉默的下望,各处残破的檐下挂着幽暗的灯笼,在风中有节奏的摇晃,那悠悠摇摆的姿态,令人看着有些发窒,混沌的黑暗里飞雪旋转着飘落,冰雹仍然夹杂在雪中不断坠落,簌簌声里有种憋闷的沉静。
  每个人都觉得心里紧紧的,想说话都有些憋不上气。
  长街上,从地底窜出的彩蛊教等玄螭属下投鼠忌器,面面相觑,楚非欢一言不发,只是冷然将阴离向外顶了顶,诸人便只有后退。
  外圈却突然出现了些素衣麻冠的男子,并不后退,僵僵的站立在那里,眼睛只看着水镜尘。
  楚非欢冷笑道:“不用看,尽管攻击,你们谷主,一定是很希望阴大祭司趁乱被杀的,省得被我们挟制。”
  班晏的脸色变了变,水镜尘已经悠然笑道:“很好的离间计,可惜我和大祭司早已捐弃前嫌,结为盟友,南闵国灭,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利益纷争,却有了共同的敌人,任你怎生离间,都是没用的。”
  楚非欢不理他,只是微微偏头,听秦长歌细语,随即在她掌心写字,随即握紧了她的手。
  “是吗,”萧玦接口笑道:“谁说没有利益纷争,杀了朕,灭了西梁,地盘怎么分?这是不是得争?”
  “陛下,天下传闻你英风磊落,仁厚天子,不想也心思如此诡诈,”水镜尘面带欣赏的看着萧玦,淡淡道:“只可惜我们都不是三尺幼童,利弊权衡,得失轻重,自有分寸,不劳赐教。”
  他一弹手指,指中真气所化之枪突然又成了剑,光彩如虹一耀,他冷然道:“挡住他们!不许伤及祭司大人!”
  轰然一声,内圈彩光花蝶般招展,外圈素衣流泉般奔泻,一阵眼花缭乱的走步,各走方位,长剑相交,铿然声响里,剑幕如墙,森然林立。
  秦长歌突然仰头,长啸。
  女子声音尖利,啸声又带了充沛真气,宛如一根极细的利线咝咝的割过平静沉滞的空气,刷的一下将夜的肌理悍然割开。
  砰砰砰砰连响,整条长街上的纸灯笼都炸了开来,摇摇欲坠却没坠,仔细看去似有细线相连,而此时楚非欢清啸之声也已到了,新一轮摧毁中,细线纷纷断裂,灯笼坠地,啪啪连声中燃起黄绿色火焰,隐约火焰中还有蠕动的物休,挣扎着被烧灭。
  水镜尘和班晏都面色一变,萧玦不待他们反应,一仰首厉啸千云,扑啦啦的那些树上的沉默的夜鸟们,一部分无声诡异展翅飞向高空,另一部分却僵僵木木的栽落树梢。
  哈哈一笑,萧玦再啸,这回啸声更加响亮清越,远远传开,不似先前,过分瘆人的安静,连声音也好像闷在皮鼓里出不去。
  远处隐隐传来杂沓声响,号角声,马嘶声,整军声,外围阵法阵眼已破,萧功的啸声传出镇外,惊动大军。
  近处,原本被阵法所困的凰盟暗中护卫的属下,飞跃而来,一路和南闵中人短兵相接,兵器相交激发的火花,在暗夜中闪出一溜暗光,似不断眨动的眼睛。
  现在局势成了诡异的五花肉形,最外圈,是赶来救驾却不得其门而入的二十万大军;次外圈,南闵人和阻拦大军的阵法;再次,凰盟属下:再次,又是南闵人;再次,相互对峙的秦长歌萧玦楚非欢阴离和班晏水镜尘。
  双方纠缠在一起,看人数,自然西梁为众,看情势,双方各有弱处,单看谁先抢得先机,谁就赢。
  “蠢鸟阵控人气息,时辰越久越会为其所趁,所以你才不急着救人或杀我们,是不是啊水谷主?”萧玦不急不忙,斜睨着水镜尘,朗声一笑。
  “劈破长空,冲裂天地,朗朗乾坤,明月如洗。”秦长歌手一引,一只眼睁一只眼闭,很滑稽的瞅着水镜尘,“你那灯笼和鸟做得以假乱真啊,看样子,以后要是做不成谷主了,做个小贩也是奇才啊。”
  水镜尘毫不动气的微笑,道:“若是做了,还请太师赏光。”手一挥,两圈人马飞快转动,剑光和彩光交织闪动,看得人头晕。
  楚非欢冷冷道:“儿郎们,结阵!”
  外圈的凰盟属下训练有素,不过须臾之间,亦成日月经天阵法,反攻了彩蛊阵外的水家的属下,水镜尘扬眉看了看,轻轻咦了一声。
  萧玦秦长歌三人却已互视一眼,目光中同样一个字。
  “闯!”
  身形跃起,横跨长空,呼啸风声里萧玦青光剑和楚非欢飞鱼剑都光芒暴涨,牢牢护住秦长歌,秦长歌则卑鄙的用黑丝拉紧阴离,顶在自己前方。
  四面八方彩光如练,与飞舞的雪花冰雹混杂一起,交织成瑰丽的光网,每隔五个人,光芒便越发艳丽点,彩光跃动,不时射出细小彩珠,宛如雨落霓虹。
  那些光网,罩到阴离身上,对他并无伤害,却如附骨之蛆,紧追着三人身形,空中不断有哧哧风声,交织得越来越密,阵法忽紧忽收,无论几人奔到什么地方,都随之移动,光网所落之处,便如利刃相割。
  本来如果三人散开各自作战,那么只要攻开一个缺口,都有望闯关,现在秦长歌不能视物,萧玦和楚非欢一步也不敢离开,抓着阴离又妨碍了一只手的施展,是以一时左冲右突无法冲开,三人辗转腾挪的余地,越来越小。
  “哧啦”一声,一道彩练鬼魅般萧玦背后一个诡异的角度出现,绕过他,击向秦长歌背心。
  萧玦青光剑立即横拍,将那彩练猛力拍飞,那练飞起时突然一荡,荡出小小的彩色珠子。
  萧玦啪的一个铁板桥,跪地哧然一滑,滴溜溜的彩珠擦着他的左臂掠过,臂上衣柚被那东西轻轻一擦,突然现出丝缕,随即化成大洞,那洞还在不断扩大,毒性蔓延极快。
  萧玦刷的扯下那裁残破的袖子,扔到对面一个彩蛊教徒脸上,那人啪的向后便倒,倒下时脸上肌肉扭曲五官碎裂,狰狞不成人形。
  他一倒下,立即就有人无声无息的补上,缺口瞬间合拢。
  萧玦咝的吸一口气,大笑道:“什么玩意!要逼得朕赤膊上阵么?”
  秦长歌摸摸他衣袖,闭目听风霍然拔刀,剑尖在阴离臂上掠过,带出一溜血珠,随即脚尖踢起一大块翻起的泥土,血珠入土,秦长歌喝道:“一人抓一把!”
  萧玦和楚非欢齐齐伸手,各自抓了一把,同时先塞到她手中,才抓了自已那一把。
  琉璃彩蛊,当初秦长歌对付蕴华就用过这一招,以带血之土破之,尤其阴离的血,彩蛊连阴离身子都不靠近,他的血一定极好用。
  果然,接下来彩练光芒虽然还是极盛,但是到了近侧,却会自动一折避开,彩珠也不再飞出,萧玦和楚非欢对视一眼,齐齐往先前死了一个人的那个方向冲,无论如何,替补的肯定没有原来阵中那个熟练,要想打开缺口,只有从这里突破。
  然而水镜尘和班晏见阵法失效,对望一眼,齐齐扑起,水镜尘身姿流云,班晏步法鬼魅,一闪便进了阵中,水镜尘手指一抬,掌间流动的剑气突然飞射丈许,成了一柄超长的枪,直戳秦长歌咽喉。
  萧玦和楚非欢立即齐齐来救。
  水镜尘要的就是这个。
  他微笑着,双手一分,身姿如梨花飘落,“长枪”突然变成两柄“短枪”,拉开扇形光幕,左右笼罩扑过来的楚非欢和萧玦,于此同时彩蛊阵光芒大涨,耀得人睁不开眼睛,彩光中班晏无声无息已经到了秦长歌上空,“秦山压顶”,毫无花哨却杀气凛然直拍秦长歌天灵。
  楚非欢在秦长歌右手边,离班晏近些,一眼看见彩光里隐约探出一双雪白的手,按向秦长歌头顶,大惊之下也不管即将插向胸口的“短枪”,横掌上扬,硬接班晏掌力。
  “短枪”袭胸。
  萧玦一掌拍出,将枪尖震得歪了一歪,侧身的刹那由于角度的问题,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即将插入楚非欢胸口的“短枪”。
  第二眼看见的是秦长歌霍然回首,无限震惊关怀焦虑担忧的神情。
  她那眼色落入萧玦眼里,仿佛重锤击落,又或是刚才那一枪击中了自己,贯穿了胸膛,搠开一个大洞,有森凉森凉的风透进来。
  电光石火间忽然掠过一个念头。
  她是爱他的……是不是?
  她那么害怕!
  如果,如果没有楚非欢……这么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象一堵墙突然横亘在了面前,阻拦了直觉会做出的动作。
  本来来得及拨开那射向楚非欢的短枪的萧玦,手突然慢了一慢。
  然而也是慢了那么一慢而已,下一瞬萧玦迷蒙的目色突然一醒,大喝一声,毫不犹豫的长剑横挥。
  然而高手对决,一瞬便是生死。
  掌力落,掌力迎,短枪射,如电光奔袭楚非欢心口。
  灿亮的银色光芒,在脱离唯一可能造成威胁的拦截之后,以一往无前不容躲避的速度,射入。
  萧玦目眦欲裂!
  “楚兄!”
  ……“短枪”射向楚非欢胸口。
  秦长歌突然闭目横肩,全力对楚非欢一撞。
  楚非欢被撞得身子一歪。
  “短枪”呼啸着穿过他的肩,带出一溜血花,灿烂开放在漫天冰晶里。
  而班晏的掌力,击空落地,轰然一声巨响,地面一层石块被齐齐整整的毁去。
  一声大喝,萧玦猛扑过来,他目中闪着怒色,也不知道是恨着班晏还是自己,二话不说一掌便向阴离拍去。
  他这一掌含怒而发,十足真力,竟是不打算再将阴离作为人质,定要将他立毙掌下!
  班晏果然急了,横掌一抬,一道彩光横削过来,萧玦反手一转,恶狠狠将阴离一推!
  班晏只好收手,再退,萧玦直推着阴离冲过来,青光剑在阴离身后舞出泼风般的杀气,完全是不顾一切的打法,班晏不敢回手,竟被逼得一退再退。
  萧玦此时已经动了真怒——你攻我们必救,我便攻你必救,大家都有软肋,看谁杀了谁!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喜欢阴离!
  水镜尘怎么可能容仵这种情况出现,衣袖一拂手指一转,“长枪”又成“气剑”,无声无息追缀而来,直袭正在一边躲彩网,一边努力急急摸索着给楚非欢点穴止血的秦长歌。
  楚非欢一抬头看见水镜尘的剑气,一把抱住秦长歌一个翻滚,腾空而起闪过那一剑,鲜血顿时又如红绸般飘洒在碎雪之中。
  秦长歌恨然咬牙睁眼,一睁眼就觉得眼前狰狞,似有赤身妖魔扑面,只好再次闭眼,然而这一瞬间看见的景象令她心中突然灵光一闪。
  冷笑着,秦长歌在楚非欢耳边说了一句话。
  楚非欢怔了怔,随即点头,两人再次一个翻滚避过水镜尘的追杀,秦长歌五指一扬,数十道黑光闪过,楚非欢横剑一抡,那些黑光被击散得到处都是。
  那些细长的黑光飞快的穿过彩练,消失在包围圈内。
  彩蛊教徒看见黑光,都下意识的先护住自己的要害,不想那黑光在半空中叮叮当当一阵乱撞,突然改了方向,在他们身前一滑而过。
  彩蛊教徒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突然觉得下身冰凉。
  低头一看,裤带断裂,裤子突然掉落,露出残缺不全被阉割的下身。
  “啊!!!”
  彩蛊教徒齐齐发出一声惨叫,他们深以为恨,永生不愿露于人前的悲惨缺陷突然袒露人前,不啻于天崩地裂,何况还有秦长歌大声嘲笑:“哎呀,人妖!好多人妖!”
  男人耻辱,莫过于此。
  心魂俱丧羞辱万分下这些人哪里还管什么阵法,哗然一声齐齐提着裤子作鸟兽散。
  阵法离奇崩溃。
  这下连水镜尘也怔住了。
  而那厢,萧玦狂笑着,将满腔自弃的愤恨都化为手中剑招,再也不想管什么光明磊落君子不欺,招招都向阴离身上招呼。
  插眼、掏心、扼喉、碎腑。
  什么杀手残忍就来什么。
  班晏武功本在萧玦之上,百招之内便可杀他,然而如今因为阴离招招受制,一个只管杀,一个拼命抢,不落下风也落下风。
  眼看萧玦杀着连绵不穷,完全是不杀阴离誓不罢休,班晏这么温吞性子也动了怒气,喝道:“萧玦!枉你身为一国之主!竟干得出这种泼汉般无赖行径!”
  “待君子当如君子,待小人当更小人!”萧玦狂笑,“朕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何错之有!”
  “我是小人,”班晏一招拍开萧玦挖阴离眼的剑势,冷笑道:“不过你好像也未必从来都是君子?”
  “是!”萧玦呼的又是一剑插向阴离咽喉,“朕终于知道朕非磊落君子,那就何妨做个真小人!”
  班晏只好再次去挡。
  秦长歌突然无声无息的窜过来,笑道:“那么多个人妖,不妨再多一个!”横剑向阴离下身插落。
  班晏目光一厉,横袖一拦,袖如铁板,巨大真力狂涌而来,秦长歌却已飞快伸手在阴离面上一抹,笑道:“九龙大补丸!”飞出黑丝将阴离往班晏面前一递,一把拉住萧玦退了开去。
  萧玦一扭头,涩涩道:“长歌我——”
  秦长歌只是摇头,拉着他和楚非欢飞退。
  水镜尘飞身追来,突然顿住脚步。
  那边,黑丝送出,班晏下意识伸手去接阴离。
  “轰!!”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2:06:12
卷二:六国卷 第八十一章 纤手
  “轰!”
  剧烈震响之中,漫天硝烟将起未起之际,隐约仿佛有雪白的手指,做出了一个捞取拂尽的姿势,随即狠狠一推。
  地裂天崩,硝烟升腾。
  爆炸并不算范围巨大,却极其凶猛集中,浓黑烟气夹杂着被激飞的碎雪黄土迸射而起,在半空中形成一团黄黑的矮云,然后砰砰砸落在地,洒了人一头一身。
  地面因这凶猛无伦的一炸,不住颤栗震动,仿佛有人在用巨锤,一锤锤拼命敲击,欲待敲开万顷厚土,挣扎而出。
  硝烟未尽,秦长歌三人已经倒掠而出,秦长歌低声快速的说了几句话,萧玦立即横剑飞卷,光芒暴涨,倒走七星步,三转两转穿插入因为爆炸而分神散乱的水家阵势,抬手间刷刷几剑,便砍倒两人。
  缺口一出,凰盟的日月经天大阵立即反攻,原本旗鼓相当的阵势,出现了势力倾斜的局面,不多时,阵势被毁。
  水镜尘突然倒掠而起,手中剑气一掷,如飞龙夭矫,直贯萧玦天灵。
  立即有分身出来的凰盟属下,拨剑迎上,十数道剑光灿然闪亮,夹击那道银光。
  然而那却是虚招,银光击到中途突然掉转,水镜尘飘身而起,落于银光之上,飞雪中一个回首,眉目宛然的微笑,梨花淡淡,月光深深。
  他脚踩“银剑”,御风而行,留一个玉树琼葩般的超逸背影,瞬间远去。
  萧玦手一挥,凰盟属下一部分去追,一部分去镇口破阵。
  萧玦无心去追他,先从那些阴离怀里搜出的瓶瓶罐罐里找出解药,给秦长歌嗅了。
  他始终不敢看楚非欢,低着头递过宫中最好的金疮药。
  楚非欢笑笑,接了,秦长歌过去,亲自给他包扎,楚非欢却只看着那爆炸的地方,脸色苍白而目光微凉。
  前方硝烟未尽,地下隐约已经出现了一个深坑,坑中鲜血殷然,隐约有碎肉残肢。
  却一时辨不清是谁的。
  秦长歌突然发出一声叹息,轻轻道:“其实我想杀的并不是你……”
  楚非欢捂着肩,注视着那方地面,悠悠道:“以身相代,虽死无悔,恩耶?情耶?”
  深坑里,一只形状优美的手,奇异的没有被鲜血和黄土所污,仍然保持着主人生前的洁白纤细,保持着一个捞取拂开的姿势,轻轻指向侧前方。
  侧前方,灰土里,阴离蠕动着,挣扎着咳血起身。
  来自中川,经过名匠改良过的,比霹雳弹更胜一筹的霹雳子,终于在首次使用中,便发挥了它无与伦比的威力,将当世顶尖高人,炸得几近覆没。
  班晏死,阴离伤。
  本来是应该倒过来的,班晏完全来得及退开,然而那一刻她选择了继续接下,其实就算接下,她也完全来得及松手,只要不管阴离死活就行。
  然而她永远做不到不管。
  她突然发现,秦长歌在阴离全身上下,都塞了那东西。
  班晏的选择,毫无犹豫。
  最后一刻,她将所有霹雳子飞快从阴离身上拂下,然后将他推出。
  须臾之间,生死倒替。
  谁在多年之前便拨动了命运的弦索,以一个苍凉的尾音,将生死相随的故事结束。
  阴离伏倒尘埃,那一霎时间终究还是不够,班晏没来得及将最后一个粘在他腿上的霹雳子摘尽,他的左腿被炸断,鲜血浸透了地面那层混着雪色的黄土。
  他却并不知道疼痛,只怔怔注视着那只至死还指向他方向的手,恍惚中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无名寨子里,遇见的那个因为触犯禁忌全家被诛,自己也被扔进毒虫谷里,日夜号哭将要死去的小女孩。
  他当时就在谷中,借那遍天遍地的飞行毒虫,练教中的百毒大法,始终不得突破的功法令他心情烦躁,那女孩被扔进来时,就落在他身边不远处的草丛里,各种毒虫立即嗡嗡的飞去,寻那芬芳的人体的气味,孩子凄惨的哭声响彻天地,他连眼皮都未睁开。
  哭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的,他没在意,他只关注自己的功法,然而一日夜后他终究未能突破,郁郁站起,转身就待离去,不想看见草丛微动,那孩子居然没死。
  他冷然俯身,看着那孩子,她的脸已经被毒虫叮咬得全部毁去,脸上结满疮疤和黑色瘤子,狰狞扭曲,宛如火灼,尽成焦炭,然而身子却毫发无损,她在落下时,本来没有衣物,她一边哭一边拼命搬开石头挖了个洞,将自己的大半身子埋进土里,又拨草遮盖了其余的部位。
  他目中闪过激赏——这是个聪明的孩子,如果好好培养,必成大器。
  何况,自己修炼的百毒大法,如果不能进益,那么反着练拨毒,拿她来试验倒是不错。
  他带走了她,培养她成为忠心属下,十数年里她创彩蛊教,一步步成为玄螭天使,为他主掌全宫应对来敌,为他出谋划策拓张势力,她向他献出全部,从无一刻背离。
  十数年里他慢慢给她治伤脸,当一半容颜出现时他惊为天人。
  忽然便起了私心,为什么要全部恢复她的容貌?这么一个倾国倾城又天生武学奇才的女子,一个比他迟练阴家武功很多年,却练得出类拔萃有所创新,甚至远超阴家武功最高的先祖的女子,她只是因为身世和容貌的悲惨,才留在了阴冷的他身边,如果她光艳如常,她会令天下疯狂,那么到时,他又将置身何地?
  他假借功力不够,放弃了继续治疗,她无一句怨言,只笑着说终于看见了自己原本应该长什么样子,此生不枉。
  她盈盈拜谢他的大恩,他看着她,不知道惭愧。
  玄螭事变,自己那时正在练九天玄极功,阴差阳错再次失败,若不是她三日三夜一步不退的守在幽火泽,宫中子弟怕已无存。
  和西梁的界桥之会,他被西梁诈了一回,乱军中狼狈奔逃,若不是她迎出数百里悍然接应,他未必能全身而归。
  他并没有真正救过她,她却还了他一生的忠诚,乃至生命。
  阴离不住的咳着,咳出血沫,这许多年他只知道沉溺武学,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到不知道去深想一切,然而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没有了,大约在刚才那一炸中,便已被炸碎了。
  只留下了一处巨大的空洞,穿过这午夜森凉的带血和雪的风。
  他看着那只手,那只手搁在坑侧,黄土飞雪中一个上扬的姿势,看似一个人扒在坑边,正想努力爬出坑来。
  阴离忽然挣扎着,一点点蠕动过去。
  身后拖出长长的一条血线。
  萧玦探身动了动,秦长歌伸手一拦,三人默不作声的看着阴离,一步步挪向深坑。
  阴离的手,终于够到了坑边那手,他大喜的喃喃道:“班晏我来救你……”
  伸手大力一拉。
  落空的力道令阴离一跤栽倒,被震伤的内腑再一次鲜血狂喷。
  那只雪色纤手落于阴离怀中。
  阴离怔怔的看着那只断手,目光中满是怆然和不可置信。
  ……好像很多很多年前,某个黄昏,日光镀上明纱长窗,他匆匆进了她闺房,欲待和她商量宫中的事务。
  她彼时正在梳妆,半边长发垂落遮住鬼面,铜镜里只见云鬓香腮容色鲜妍,见他进来,回眸一笑,停在黑发边的纤手如雪。
  那般惊心的白与艳,宛如碧池边一朵盛开的莲。
  仿佛也只是一眨眼,那朵莲花便悠悠垂落枝头,萎谢在他的怀中。
  阴离轻轻的抚摸那只手,抚摸那只记忆中自已从没有这般温情的触摸过的手。
  很多年前他在毒虫谷漠然听她哭泣,很多年后爆炸那一刻他听见她对他低低道:“离……”
  只来得及说一个字。
  是在唤自己的名字,还是在告诉他,从此,你我,离。
  阴离低低的咳着,偏头将血沫咳进尘埃,他不愿有一丝血迹,沾染怀中那玉色柔荑。
  他将那残手紧紧揣进怀里,挣扎着要跳进坑,将班晏的其余尸骸收敛。
  秦长歌注视着他,无声的挥了挥手,立刻有凰盟属下意图去帮忙捡拾,却被阴离大力挥开,他什么人都不看,艰难的滚进坑内,脱下自己的外袍平摊在地上,枯瘦的手指在坑内一点一点摸索,每摸到一点骨殖,都小心的剔去泥土,放在袍上。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黑暗天空中只有雪花旋转飘落,落入那些黄土黑烟鲜血白骨中,瞬间消失不见。
  冰雹小了此,细细的飞落,听起来象是环佩叮铛的女子,莲步姗姗远去的步声。
  长空下,飞雪里,数百人的注视中,曾经煊赫一时,总掌一国大权的南闵大祭司,旁若无人伏倒在冰凉污浊的泥坑之中,将那伴随了他半生的女子血肉,一一珍重收敛。
  她在时,他不曾予他回顾,她去后,他方知心意几许,却为时已晚。
  不过无妨,以后,我和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近乎永恒。
  阴离沉默抿唇,将那血肉敛成一堆,放进怀中,仰首看着天际飞雪徘徊如女子轻舞,渐行渐远,而远处,夜鸟悲鸣,掠过空山。
  然后撒手,坐在坑中,闭目,淡淡道:“埋吧。”
  乾元六年正月十五,无名小镇风云再起,一场精心布置的针对西梁最高层决策人物的暗杀行动中,南闵两大势力捐弃前嫌,合力出动,设大阵、掘地道、布幻毒、重重布网,意图将西梁帝王暗杀于诡镇之中,却最终折戟沉沙,彩蛊教全军覆灭,水家伤亡过半,水镜尘于大军追逐中逃逸,玄螭宫天使班晏被炸死,大祭司阴离抱骨自断心脉而亡。
  那一夜飞雪落冰,死伤无数,大军终于冲破阵法抢进镇中后,对未及逃逸的南闵人大开杀戒,横贯镇中的一条长街,堆满了来敌的尸休,鲜血融进薄冰,化成红色晶体,沾染上了士兵黑色长靴,一步一个血色脚印。
  那一夜山风呼啸,飞雪呼啸,厮杀或奔逃的人们在呼啸,然而在镇中心,却有一块最为安静的地方,永久埋葬了曾经叱咤风云的一对男女。
  南闵人视为神祗的玄螭宫,从此和那个国家一般不复存在,而南闵遗民心中曾经的精神领袖,默默无闻的葬在了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废镇。
  古戌苍苍,大荒茫茫,从远山奔过来的风,将那些刀光剑影和生死枯荣都凛冽的卷了去,再惊破,所有写着谜题的梦境。
  那一日,还有一段对话和一幅场景,永久的留在了血迹殷然的废墟。
  雪尽,日升,最初一道日光投射到并肩而立的两人身土。
  “……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很卑鄙的人……很卑鄙。”
  沉默。
  良久以后,男子叹息着转身,欲待走开。
  “那不过是你,爱她的方式。”朝阳下,蓝衣男子回首,眼眸清透如玉,“还有什么,比知道有人会全心全意爱她,全心全意用一生来呵护她,更让我愉悦?”
  他微笑着,脸色有些苍白,却不掩神采光芒四射。
  “我很安慰。”
  乾元六年正月十九,睛空万里。
  山背后还是山,只有一条苍茫的古道向天际延伸,清晨的风吹过来,带着雪后初霁的寒意。
  前方,越过那片渐生微绿的平原,云州在望。
  秦长歌在马上仰起首,长长的吁口气。
  此刻,魏燕联军和西梁军队,都在和时间赛跑,谁最先赶到云州,占据了有利地形以待对方的疲兵,谁就胜。
  沧海舆图之上,两支强雄势力,一自青玛神山山脚下,穿蒙都草原,越确商山千里奔袭而来;一自天下第一帝都的心脏郢都,经平、齐、德、定、成州诸州远途行军迎上,然后在云州狠狠相遇,天下势力间的最后碰撞的巨响,注定将震动睿懿皇后家乡之城,并远远扩散,引起四海翻腾之怒。
  谁的戟最先染上敌人的血,带着火花燃起攻城的炮声?
  前方斥侯已经来报,没有发现敌踪,将帅们疲惫焦灼了多日的神情,终于有了微微的纾解。
  秦长歌安慰的笑着,转身看着楚非欢道:“非欢,你伤势未愈,这么多天不眠不休赶路,都瘦了一层,今晚到了云州,无论如何你得先好好休息下。
  楚非欢淡淡一笑,道:“无妨。”他出神的看着云州方向,眉间微蹙,秦长歌细心的观察着他的神情,小心的道:,非欢,你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哦,”楚非欢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展眉笑道:“长歌,我那点预知能力其实很有限,越是亲近熟悉的人才越灵验,而战场休咎这般大事,是难以预测的。”
  “没事,”秦长歌抬头看着前方隐隐出现轮廓的城池,“我只是担心你太累了,至于打仗,风云莫测,要都给你推算出来,那还要咱们干嘛。”
  楚非欢淡淡一笑,突然头微微向萧玦的方向偏了偏,道:“你去和陛下谈谈吧,他心绪不甚好。”
  秦长歌默然,半晌道:“你们不是谈过了么?”
  “长歌,你要明白,陛下只是太在乎你,”楚非欢偏头看她,“他一生光明磊落,诚厚不欺,那一霎的迟缓,于他是毕生耻辱,你如果不原谅,他更是永生都不愿原谅自己。”
  “我没有不原谅,你都原谅我为什么要坚持?何况他真的只是一刹间的心魔而已,人的一生中,谁都有被心魔所扰的时刻,”秦长歌缓缓把玩着手指上的缰绳,“只是非欢,我最近好像心很乱,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心乱。”
  楚非欢转首,静静看着秦长歌,透明的风里,她亮若星辰的眸子宛如金刚钻,光芒闪耀,照得见大千世界故事种种,却当局者迷,看不清自已去向和来路。
  无比珍重的看着她,楚非欢眼底渐渐起了一层迷离的雾气,随即缓缓散去,他一笑清透如风,却只是拍了拍她的手,没有回答。
  时间倒回到正月十八,夜。
  无星无月,只有一层一层无比厚重的云,叠加在远处深黑的天际,前几日下了一场雪,沉沉的压在树枝上,时不时听见“咯嚓”一声,一些细弱的枝条被压断。
  三面环山的云州城,安静的沉睡在雪后清冷的空气里。
  “咯嚓”、“咯嚓”、“咯嚓”、接连不断的声音一声声响起,响起城西外不远处的确商山中。
  听起来却不再像是树枝断落的声音。
  一只夜游的兔子,惊惶的从草丛中窜出来,惶然回顾身后。
  “嘿,兔子!”
  大步的脚步声传来,一双大手拎起这只莫名慌乱的兔子,那个猎户打扮的人扬起眉,得意的拍了拍兔子毛皮上的雪。
  他住在山脚附近,夜里出来解手,不防看见这只乱窜的傻兔,嘿,夜半家中睡,兔子送上门,多好的美事!敢情今年转运?
  “咯嚓”、“咯嚓”、“咯嚓”。
  猎户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喜滋滋的拎着兔子,回身。
  “咯嚓”。
  黑暗中明光一闪。
  猎户顿住身子,有些讶异的瞪大眼睛,他缓缓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突然凸现的一截带血的枪尖。
  “噗通”。兔子掉在了地上,他努力的想在贯穿了自己的枪上转身,看看杀了自己的人是谁。
  然而枪尖突然一收,刷的从他胸膛抽回,随即一股大力涌来,啪的一声,他被踢飞到山路边,如果一块破麻袋弃之路边。
  他斜斜倚在一丛柴垛上,看见自己身后的一处隐蔽山路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黄甲黑衣的士兵,正在冷然拭着滴血的枪尖。
  随即,更多的同样装束的士兵出现,越来越多,如同潮水般从那条山路源源不断涌出,黑压压的占据了整个山脚偌大的平地,山坡之上,茂密的丛木之中,隐约也可以见人影闪动,如一道道溪流,无声汇聚在那越来越大的队伍中,天知道有多少人神奇般的出现在这个平时很少有人踪的确商山中。
  那些人无声无息却又步伐快速的从他面前走过,目不斜视,有人将那只兔子一踢,低低骂道:“西梁这鬼地方,连兔子都瘦许多!”
  立即有人喝:“噤声!”
  猎户瞪大眼睛看着陌生的队伍如狂潮般从面前冲过,将死的神智里突然隐约明白了这是异国的军队,他充血的眼睛吃力的投向西方一处茅屋——那里,住着他的妻子儿女。

  他最后听见的一句话,是一声森冷的低喝。
  “全数杀掉!”
  确商山脚的风,吹到云州城墙下时,已经不带一丝血腥气息。
  正如那黑压压的大军行到云州城墙下时,已经不容毫无防备的城中军民惊惶或喘息。
  本来应该有防备的,可惜朝中发来的所有传递军报文书的人,全数被潜伏西梁境内的南闵势力给截杀干净。
  几乎在联军到达的那一刻,攻城便立即开始。
  这些人,没有带粮草,没有带辎重,没有带战车巨炮之类一切可以用来攻城的武器,完全的轻装简骑彻夜奔赶,甚至连干粮也是计算精确,到得城下时,恰恰吃完。
  上头有命令,没有粮食,什么都没有,要吃,进城去抢;要换掉那些被荆棘勾破的衣服,进城去抢;要金银珠宝,进城去抢,要玩玩西梁美女——进城去抢。
  按照正常的用兵方略,良将不策疲兵,本当休整完毕再开始,然而士兵们长途奔驰,筋疲力尽,如果此刻给他们躺倒,定然能睡上三天三夜。
  可是没有三天三夜的时间可以等待,西梁大军亦在急如星火的赶路,争的,最多就是几个时辰!
  那么,就一鼓作气的继续吧,用逼迫和利诱的方式,逼你继续。
  夜最深时,攻城战打响,魏燕联军燃起火把,整个云州都被火把的海洋包困,站在城楼上远望,宛如漫天星辰降落平野。
  马思锐从自己的“帝王砖大宅”中被士兵们匆匆拱卫上城头时,一眼看见地下黑黄二色连成广袤一片的联军大军,直接昏厥。
  魏燕联军很有默契的直接攻击城西,他们从确商山脚砍下巨树,数十人抬着巨树,不去撞击城门,直接冲着那一片颜色有异的青灰色城墙而去。
  西梁士兵拼命的发射弓箭,向下投掷火石火把石块,然而联军人太多了,死一个补一批,那些黄甲的东燕士兵尤其悍勇,踩着脚下士兵同乡的尸休,不管不顾冒着箭雨,顶着巨树一次次撞击。
  数十下后,城墙不出意料的断裂,裂口处全是碎砖和泥灰。
  联军发出狂喜的呼喊,争先恐后的跃进缺口,最先进去的被守在墙后的士兵一刀砍死,然而更多的人涌进去,将那些守墙的士兵踩死。
  城墙上一个不算大的缺口,却成为了云州城偌大躯体上的致命之伤,带血的创口被有心的一遍遍咬啮,无数人头蚂蚁般的源源冲入,象是黑色的毒汁,融进了云州平静跳动的心脏,融进了云州的血管。
  西梁士兵犹自不肯放弃的抵抗,城内却已隐隐响起百姓的哭喊,街角小巷里一簇簇火光烧起,如夜色凶厉的眼。
  夜未央,而杀戮刚刚开始。
  联军欢呼着,涌上城头,砍死那些据城不退的士兵,将他们的头颅从高墙上扔下去,摔得稀烂,再在碎裂声中哈哈大笑。
  云州城的父母官,住过帝王宅,睡过帝王炕,等着自己做下一个帝王的马思锐,拆掉了自己的墙,终于轮到了别人来拆他的墙。
  他在城楼里一处夹角里被发现,攻城的士兵不认得他的代表身份的官袍,把瑟瑟发抖的他揪出来,活活从城楼上扔下,再被卷入城中的士兵们一遍遍踩过,零落在泥尘之中,以至于后来,再没有人能找到马大人的遗骸。
  云州守将在城破伊始便放弃抵抗,率领部分将领投降,只有一个被罢免的城门官刘汝南,临危之际再披战袍,带着一批死不弃城的士兵死守在那个缺口,在城墙处连杀三十二人,将长刀生生砍裂,最后失却兵器,眼见敌军包围过来,大笑道:“敌寇尸首成山,丈夫死于其土,快哉!快哉!”
  爬上那三十二具尸休,触墙而亡。
  联军士兵默然伫立,无人上前践踏尸体,男儿心性重英雄,纵然敌对,纵然残忍,依然不免为此触动,一个小队长肃然三躬,将刘汝南尸首端放于地,其后数十万联军士兵经过此地,无一人辱及刘汝南尸身。
  午夜,不过一个时辰,云州城已被占领。
  厚重的城门在月光下,缓缓开启。
  数骑绝尘而来,马蹄腾起如线如电。
  士兵们雁列城门之侧,排出一眼望不见头的队伍,见那当前一骑驰到,齐齐跪地。
  马上骑士一勒缰,淡金衣袍在风中飞卷,他缓缓抬头看着城门之上,云州两个骨秀神清的大字熠熠闪光。
  清冷月下,男子仰起的下颔,有着流动的韵致和风华。
  他一扬眉间,十万里江山郁郁青青。
  散漫的笑了笑,笑意慵懒而洒然,男子一扬鞭,在众骑拥护下长驱直入,如利剑悍然穿透云州。
  联军如浪如潮的欢呼声中,男子登上城楼,淡然下望,只是一个扬掠的眼神,呼声立止。
  数十万士兵,用崇拜敬慕期待的目光望着自己心目中如同神人的主帅,望着这个弹指间便击破西梁独霸天下的不破神话的气度非凡的男子。
  看见他轻笑,平静开口,声音不大,却响彻全城。
  “屠城。”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2:06:24
卷二:第八十二章 旖旎
  乾元六年正月十八,浩劫降临云洲,魏燕联军先期军队三十万,神兵突降于确商山脚,无声截杀所有城外周围十五里地的哨楼和关卡,以云州守军猝不及防的速度攻破城墙之后,在联军主帅白渊的一声屠城命令中,欢呼着冲入云州大街小巷,用别人的粮食衣服去补充自己的粮食衣服;用别人的头颅去练自己的刀法和枪术;用别人的姐妹女儿去安慰自己“久旷的身心”。
  城中黑烟四起,哭声震天,无数人被杀,无数家门户被砸碎,如狼似虎的士兵冲进哪里,哪里就爆发出瘆人的惨叫,冲出哪里,哪里就汪出高过门槛的血泊。
  老人们被踩在脚底,婴儿们被挑在刀尖,青壮男子更是第一时间被杀戮干净,云州城最大的承天街,尸首堆积了足有三层,没有一具堪称完整。
  满街的箱笼翻倒间,士兵们狂笑着,在口袋里揣满银两,脖子上挂满了金链,手腕上叮叮当当几十个手镯,连裤裆里都塞满了首饰。
  那些韶龄的女子,连同花花绿绿的被褥一起被拖出来,士兵们轮流当街宣淫,女子的哭喊声冲破云霄,再渐渐细弱至无声。
  战死城墙口的刘汝南的女儿,十八岁的刘莹,同遭厄运,她和母亲没来得及上吊就被拖了出来,这个刚烈不下乃父的女子,一刀捅死母亲,自己却没有自尽,一直奔到城门处,被一群士兵挡住,当一个士兵扑上她身子时,她咬断了那个士兵的舌头,将那舌头嚼碎成块,一半狠狠吞下肚去,一半喷吐了一地。
  满街等待施暴的士兵齐齐被震住。
  听得女子满口鲜血,仰头大呼:“皇后!云州乃你凤潜之地,为何你不护我云州数十万姐妹!”
  有人上前去拉她,却发现她张开的口中,自己的舌头也被咬断。
  当夜风声低徊而惨呼猛烈,士兵们杀到最后觉得手软,干脆挖个坑一起埋掉算完,原先看见女子都去轮奸,后来变成一人分一个,再后来相貌不美不奸,杀掉。
  到得天亮时,云州城已经成为死城,白渊国师的屠城命令,被执行得非常彻底。
  这一夜,史称“云州绝灭夜”。
  清晨,淡薄的阳光升起,照耀的却再也不是云州父老安详的容颜,而是那些惨遭浩劫死不瞑目的尸体。
  兴奋了一夜的士兵们,游魂般的在尸堆中穿行,倚着人头堆吃干粮。
  很多人换穿了西梁士兵的衣物,到城楼上守卫。
  马思锐的帝王宅,现在自然是白渊的住处,这里庭院深深高墙连绵,外间的哭喊和血腥,云州城的惨烈和悲愤,是不会传进来的。
  白渊在下棋。
  他轻衣缓带,意态悠然,眉宇流动如风云变幻。
  单手轻轻敲着棋坪,白渊笑谓对面的华衣女子:“娘娘号称北魏国手,如何今日这棋下得心神不属?难道屠城也令您手软了?”
  女子微笑,笑容妩媚华艳,正是北魏纯妃完颜纯箴,“屠城是我的意思,我为何要手软?”
  “说到这个,在下也觉得奇怪,娘娘为何一定要屠尽云州父老?”
  “国师撇得好生干净,这个命令,不是您亲口下的吗?”完颜纯箴神情无辜。
  白渊轻轻敲着棋子,淡笑不语。
  门外传来传报声,白渊应了,掀帘进来的是投降的云州守将郭恒,大气不敢出的跪在地下,深深俯首。
  白渊微侧身子,瞟了他一眼,道:“郭将军,府中未受惊扰吧?”
  郭恒颤声道:“……没有,谢国师护佑,下官一定忠于国师,甘甘甘为马前卒……”
  “哦,很好,马前卒是不用你亲自去做的,先锋却是你最合适,”完颜纯箴娇笑接口,“你的主子很快要到了,点齐兵马三千,你出城去迎吧。”
  “啊……”郭恒僵着身子,不知所措,要自已一个降将,用三千兵,去迎战本国陛下的二十万大军?这这这这不是要自已死无葬身之地?
  白渊轻笑着瞟了完颜纯箴一眼,淡淡道:“娘娘和你说笑呢,她的意思就是你去迎,不是出战。”
  郭恒怔了怔,背上突然出了阵冷汗,敢情这两位大人物是要自己将陛下迎进云州,然后关城门,一举杀掉陛下和太师!
  郭恒的手指颤抖起来,却压抑着不敢言声,自己的一家老小,全部被联军士兵“保护”着呢。
  白渊突然微笑着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郭恒身子一颤,犹犹豫豫靠近,白渊手一伸,轻拍在他胸前,郭恒不由自主张开嘴,白渊手指一弹,郭恒眼前黑光一闪,一个药丸般的东西被弹到他嘴里,咕噜滚了下去,随即咽喉深处泛起淡淡苦味。
  你胆气着实有点小,我很怕你等会觐见天颜露了马脚,给你吃个大补丸壮壮胆,”白渊不再看他,继续下棋,“如果你不想全身寸裂而死,你就给我争气点。”
  郭恒面色死灰,连连称是,抖抖索索的退了出去,完颜纯箴微笑着,啪的一声搁下棋子,道:“将!吃你老帅,叫你有去无回!”
  正月十九,午时尚差三刻。
  西梁大军出现在地平线上。
  秦长歌在马上仰首看了看前方云州城平静飘扬的西梁黑龙旗,目光细致的在城头上方一一掠过,没有攻城的痕迹,没有血迹。
  萧玦手一挥,一队士兵转向城西,去看那道传说中被拆的城墙,不多时回来,报说确实是青灰浆糊了碎砖,很容易被攻破。
  萧玦上挑的长眉怒气一现又隐,一挥手道:“进城再算账!”
  大军接近,先行官带队策马前驱,不多时城中鸣炮三响,云州守将郭恒,带领三千兵马,军容齐整的迎了出来。
  从萧玦开始,三人的目光都极其严格的审视了郭恒和所统带的士兵全身上下,盔甲齐整,刀剑鲜明,精神状态也很正常,郭恒的气色有点不好,眼圈发黑,不过那实在也不能作为怀疑的理由。
  城门开启,云州城袒露大军面前,隐约可见承天衙平直道路,时有行人三三两两行路,一派安宁祥和,未受惊扰景象。
  将领士兵们都露出了欢喜的神色,这些天大军长途跛涉,没日没夜的赶,着实疲乏透顶,终于赶在了敌军的前方,想着等下可以进城休整,又可以背靠坚城迎据来敌,都有些迫不及待。
  萧玦秦长歌在郭恒恭敬的引领下入城,大军浩浩荡荡跟随其后,经过护城壕时,秦长歌俯身看了看壕中的水面,又仔细看了看城门上的角楼,笑道:“郭将领的部下,不愧我西梁健儿,身姿步法,看起来都杀气凛然啊。”
  郭恒低眉敛目,连连躬身,“太师夸奖,太师夸奖……”
  此时萧玦,秦长歌,和大军主帅冯子光都已进入城门洞内,萧玦目注前方,轻轻驻马,颇有感触的道:“云州城风貌依旧,不知道当年的梅林是否还在?”
  他目光有些遥远,想起多年前梅林中的清丽女子一笑回眸,想起云州战役自己和长歌的并肩作战,不想此生居然还有和长歌再次于云州齐心对敌的一刻,命运翻覆轮回,当真是再奇妙不过的事。
  郭恒苦涩的牵了牵嘴角,俯低的脑袋让人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是连声道:“还在,还在。”
  他神情有些犹豫,手指掩在身后紧张的绞紧,他身边一个面容平庸的将领,有意无意的向他靠近了一步,低咳了一声,郭恒的脊背霍然一僵。
  抬眼,看了一眼因为萧玦停住而停下的大军队伍,郭恒咬咬牙,小声道:“陛下……梅林就在落凤台之后不远,要不进城后,末将带您去看看?”
  萧玦唔了一声,笑道:“不劳你,朕自有人陪着。”他目光有意无意扫了秦长歌一眼,秦长歌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几人继续策马前行,郭恒殷勤的在前方引领。
  前方,城门洞一半的地方,是一座悬门,这东西的作用,就是待敌军破门后紧急落下,可将其一分为二各个击破。
  郭恒的任务就是在将西梁的皇帝主帅们引入城中之后,放下悬门,将大军割裂,然后瓮中捉鳖杀掉西梁所有首领,则大军不攻自破。
  萧玦的马蹄,已经过了悬门的位置。
  郭恒不敢看萧玦的脸,眼角余光瞥着他的马身,手心里的汗一层一层,连袖子边缘都已湿透。
  他的“副将”,眼光则紧紧罩在那个平静雍容的赵太师身上,这个名动天下的西梁第二人漫不经心,却目光如炬,从出现在城门前那一刻开始,所有的可以埋伏的地方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捏紧了掌心的长鞭,等待刹那之后的杀机。
  秦长歌其实只是习惯性的扫描,她计算过路途和时辰,自己无意中得到的诮息是比较早的,随即立即行动,一刻都没耽误,而敌人大军行进,远跨两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比自己要早,而这一路过来,角楼暗哨都完好无缺,四处都无可疑痕迹,确实没什么好再担心的。
  午时日光强烈,射进幽深的门洞,将马身的影子拉得很长,最前方萧玦的马头,已经过了悬门,越过了内城门那道弯弯的弧影。
  大局已定。
  马上就会放悬门,而悬门之后,足有五千军马等待围杀,“副将”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郭恒神色阴晴不定,却也慢慢放开了紧捏的手。
  陛下……对不住,诱你入陷,非我所愿,只是自已的命,终究要紧些。
  秦长歌也松了口气,到目前为止都无任何异常,看来自己真的是多虑了。
  一转目间,突然发现楚非欢不在身边,秦长歌怔了怔,回头去找他。
  目光流转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前方内城城门门轴处一点异物,秦长歌一眼扫过没有在意,继续回首。
  红色……碎肉?……门轴上……秦长歌脑中光影一闪,突然觉得有点不对,霍然扭头。
  大喝:“退!”
  淡黄身影一闪,秦长歌那声大喝一出口,萧玦立即反应过来,左手一挽秦长歌,右手一拉冯子光,飞身便退。
  与此同时另一声大喝响起:“放!”
  身后影子一黯,不知何时那悬门已经放下一小半,如一道黑色幕布,自几人背后飞速降落。
  “射!”
  城门内、城头上,衔道旁、屋顶上,突然闪出无数黄黑二色衣甲的士兵,足有数千之众,齐齐弯弓搭箭,嗡的一声箭落如飞蝗,又似突然飞来了朵深青色的密云,带着无穷杀机射向城门洞中后有悬门,前有乱箭的几人。
  萧玦大喝一声,伸手抓起郭恒横着一挡在三人面前,郭恒立即被射成刺猬,萧玦将他当成人棍霍霍的一阵飞舞,将箭全数荡开。
  只这么缓得一缓,悬门已落大半,已经不够萧玦那样的身高直立穿越。
  秦长歌立即伸手去推萧玦,萧玦一把抓住她的手,运足真气横臂一甩,生生将秦长歌扔出悬门。
  秦长歌倒飞而出,脚尖在城墙侧一勾,立即就要荡回来再救萧玦。
  只这么一出一回,悬门已落四分之三。
  冯子光抢过来,掌中金锤一阵飞舞挡在萧玦面前,大喝:“陛下出去!”
  萧玦一声长笑,将郭恒的尸体一阵猛舞,血花飞溅中,他再次一拽冯子光,一脚将他横着踢出。
  巧巧的从只剩五分之四的悬门空隙底侧穿过,正撞上抢上来想回到萧玦身边的秦长歌,将她的身形撞得歪了一歪。
  两人砰然相撞里秦长歌眼前黑了一黑,心底大叫:“来不及了!”
  悬门将闭。
  秦长歌百忙中抬眼一瞥发现悬门的机关不在自己那面,而在内侧,想要从这里卡住机关停止下降也不可能。
  秦长歌倾身冲前,看见萧玦的马已被射倒,他的身子被悬门遮住,看不见全身,只见黑底金龙靴子飞快腾挪跳跃,越离越远。
  他一个人,而城内足有数十万大军……秦长歌手指冰凉,心似乎都要停止跳动。
  不,不能!
  一咬牙,秦长歌唰的一下纵身而起,在悬门还剩最后半米高度时贴地飞掠而过,堪堪落于城门内。
  落地就是一个翻滚,滚到被射死的马后,借马身遮掩自己的身形,大叫:“萧玦,萧玦!”
  没有应答。
  秦长歌眼前又是一黑,耳中突然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连身后一声巨响都只是隐约听闻,漫天箭雨里她只是心底冰冷的想……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吗?
  头顶风声呼啸,无数飞箭擦过头皮掠过,夺夺擦过身后的门,闪起一溜又一溜的火花,有一枝箭特别的低,卷起秦长歌头发,带走她一缕黑发,险些伤到她头皮,她竟然也不想去躲闪,只是觉得万分疲倦,疲倦得连眼睛也不愿睁开。
  却突然感觉到身侧风声流动,熟悉的柏叶和松针的气味卷近,一双温暖的手,轻轻然而有力的抓住了她的手臂,爽朗中带点嗔怪的语声响起,“你疯了,回来干嘛?”
  秦长歌霍然睁眼,看见萧玦正在身侧,不禁目光大亮,却立即怒道:“刚才叫你你怎么不回答?”
  萧玦对她眨眨眼,无辜的道:“我刚才一直用郭恒的尸体挡箭,结果他尸体被射穿,内脏全部出来了,泻到我身上,你喊我的时候,我正恶心得要吐,又没想到你居然回来,险些岔了气,哪里还答得出话来。”
  说完一瞪秦长歌,“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你跑回来干什么?你不知道这是死地么!”
  “那你不知道这是死地么?”秦长歌捂着鼻子皱眉很嫌弃的看着萧玦一身的淋漓污脏,神情中却透出点尘埃落定的欣喜,语气里隐隐有点小任性,“你能留,我为什么不能?”
  “真想不到你居然会说这么孩子气的话,”萧玦哭笑不得为她挥开连绵不绝的箭雨,“如果咱们俩都折于此地,西梁必败,东燕北魏怎么可能放过西梁百姓?到时咱们真的就成了西梁的罪人了,你素来大局为重,怎么会如此冲动?”
  “我知道应当以大局为重,但是萧玦,”秦长歌微微一笑,“要我任你一人留下面对数十万魏燕大军,要我看着你走上死路,我做不到。”
  萧玦突然不说话了,他抿着唇,目光闪闪亮的看着秦长歌,秦长歌一剑拍开一枝险些射到他眼睛的飞箭,又好气又好笑的道:“喂,你傻了?这什么地方什么时辰?由得你发呆?”
  “让我发呆一刻,就一刻……”萧玦突然深深叹息一声,呢喃道:“长歌,虽然我不愿意你回来,可是我又好自私的那么欢喜,欢喜你回来。”
  他附耳在秦长歌耳边,低低道:“长歌,我终于又可以和你生死与共……”
  “是的,生死与共。”秦长歌对他嫣然一笑,一转脸,正迎上萧玦的唇。
  宛如风遇上了潮湿的云,注定要下一场润物细无声的雨。
  萧玦的唇立即滑了下去。
  他的唇沿着秦长歌柔美的脸部轮廓下滑,急切的寻找着她的唇,他呼吸灼热而急促,松柏的清朗气息阵阵扑面而来,奇异的拥有令人沉醉的魅力,秦长歌叹息一声,突然觉得有些手软。
  手一松,秦长歌突然也不想管那些乱七八糟的箭了,反正五条马的马尸都拖了过来挡住,暂时那些士兵也不会上前来,等上前来,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好了。
  反正四面皆敌,前路多半是死,拼得一刻美好光阴也好。
  她抬手,抱住了萧玦的腰。
  战场之上,马尸之后,无数敌军包困之前,万千箭雨笼罩之下,那一对曾经生死与共却因命运的无奈而渐行渐远的男女,终于再次坦然相拥,旁若无人的在彼此唇间打下属于自己的陌生而熟悉的烙印。
  这一刻杀气笼罩下气氛却旖旎如春,漫天的飞箭也夺夺连响,似也成了带着温馨和喜悦的琴音。
  萧玦直愿这个特别的吻可以缠绵的继续下去,直到天荒地老,石烂海枯。
  秦长歌却终于推开了他,她面色微红眼波流动,气息有些微微不稳,嗔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准备死拼吧!”
  眼光落到远处隐约飘飞而来的人影,秦长歌露出一丝忧色,她素来是个生命重于浪漫的人,之所以肯在这里战地一吻,是觉得此番回来,只怕难逃生机,就算后面大军马上冲破悬门,可白渊呢?白渊是不会给他们留下活命的机会的。
  不如死前浪漫一把也不亏嘛。
  青光长剑横拍竖点,漫天里都是星棱闪耀,将那些强劲飞箭一一击飞,萧玦突然笑道:“喂,你发什么呆了,谁说我们要开拼了?”
  “嗄?”
  萧玦目光向身后悬门溜了溜,示意秦长歌去看,秦长歌这才看见身后悬门不知何时已经被谁极其精准的卡住了一块巨石,没有彻底合拢,还留了可以供人贴地而过的隆隙,想必是先前故意落到后面的楚非欢,在关键时刻赶上来,掷了这块救命石头。
  秦长歌心中大喜,喜欢完了突然反应过来,萧玦那混蛋,竟然诈我?他早就知道自己和他不会死,偏偏不说,还搞那么悲壮的同生共死,害的自己居然陪着他一起疯狂了一把。
  秦长歌恼羞成怒,却又没处发作,能说什么?你赔我?赔什么?萧流氓会立即眉开眼笑的凑上来要求“赔偿”的。
  恼怒之下大喝道:“我不想再爬过去,那太没面子了!我是太师!”
  “我还是皇帝咧。”萧玦这话可不敢出口,一剑拍飞那些越来越密集的箭,无奈的道:“好,太师,你不想爬过去,我背你爬过去。”
  “我不做乌龟的壳!”
  萧玦差点没被呛了个倒仰——这女人,这女人还是当年那样,平日里冷静得象神,强势得像男人,遇着不顺心的事情就是完全的小女儿态,无理取闹的本事比溶儿还强上几分。
  正在想着万一她真的不肯爬自己是踢她还是踹她的时候,秦长歌突然扑哧一笑,转了转眼珠道:“喂,萧玦,这些年你腿功练得如何?”
  “你要试试吗?在这里?不好吧?”萧玦万分羞赧。
  “你这下半身思考的萧狼,”秦长歌瞪他一眼,道:“我为什么要爬过去?趁城门还开着,白渊还没过来之前,我要把悬门吊起,咱们借力打力,先攻他个措手不及。”
  她和萧玦示意了几句,随即一伸手,从身前那个倒霉的被射死的“副将”腰间抽下他的长鞭,又从头发里取出黑丝,一根根连接好,抬头看了看悬门顶,道:“来,踢马尸!”
  萧玦抬脚,呼的一声将一具偌大的马尸踢起,直飞到城门半空。
  秦长歌立即一个翻滚,缩到马尸之后,手中黑丝长鞭一甩,啪的一声搭上头顶高大的悬门的闸口,低喝:“再来!”
  萧玦再次一踢,这回这具马尸被踢得更高更远了点,秦长歌一踩先前那具马尸,半空滚翻滚到第二具马尸之后,借马尸遮掩,再飞出一条黑丝,搭上先前那条长鞭,伸手一拉。
  轧轧连响,一边闸门被拉动,悬门动了动。
  此时第一具马尸方才落下,第二具马尸降落未落,萧玦已将第三具马尸踢起,恰恰遮住秦长歌将要暴露的身形。
  秦长歌再次一拉,另一边的闸门也被拉开,悬门开始缓缓上移。
  第三具马尸落下,而第四具马尸也到了,如流星赶月毫无破绽,秦长歌的身形,始终没有暴露在那些齐齐向她飞射的箭雨之中。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衔接流畅巧妙,马尸在半空中此起彼伏翻滚得煞是奇妙,有些弓箭手竟然看怔住,呆呆的停了手。
  后方却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轻笑在后,电光在前。
  一道淡金身影,明明刚才还在很远的地方好像一个小点,转眼间就立在了城门前一方屋檐,衣袂飞舞,微笑下观城门洞里的奇妙场景。
  他仿佛只是扬了扬手,掌间便射出淡金浅碧的华光,如一道月光从苍穹远处射来,华美亮烈,不容人躲闪退避。
  那光行至中途,忽分两道,一射扯住闸门的长鞭,一射那遮住秦长歌身形的马。
  白渊已至。
  啪一声,长鞭瞬间就不见了,不是断裂,是不见,仿佛浮尘般消散在空气里。
  秦长歌立即撒手,一个筋斗翻了回去,拽着萧玦,也不管悬门未来得及全部拉起,也不管赵太师不爬洞那个宣言了,立即蹭蹭蹭的爬了出去。
  知其不可为便绝不为,秦长歌一向很识时务,绝不勉强自已去送死。
  钻出悬门缝,秦长歌立即一返身,凑近门缝大喝:
  “白渊,你若杀我云州父老,我定要你碎尸万段!”
  一阵静默。
  随即,门后,闲淡悠然,却又奇异带有睥睨万方感觉的独特语气,淡淡响起。
  “那么,我等着。”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2:07:05
卷二:第八十三章 惊梦
  坚城被夺,先机尽失。
  而后方,将是新一轮的速度比拼——谁的后续援军最先到?如果是魏燕联军先到,西梁大军将腹背受敌,如果是单绍带领的西梁援军先到,与二十万先期军队会合,拿下云州,灭掉三十万城中联军,则会轻易许多。
  这是新的一轮时间的赛跑,竞赛者却不再是白渊和萧玦,连他们自已,对接下来的形势也全无掌控,只能等待结果。
  先前悬门之险,几乎在秦长歌萧玦遇险的那刹,城头士兵便对城下欲待入城的军队展开了攻击,所幸楚非欢落在了后面,他先前不在秦长歌身侧,就是去重新部署入城队伍的,将盾牌步兵调在最前面跟随帝驾入城——城楼飞箭,盾牌兵除了一个开小差的被射死,其余及时退下毫发无伤。
  看见秦长歌安然退出,守在门那侧的楚非欢眉宇一舒。
  西梁大军有序后撤,在城周扎营,环围住云州,三人步出主帐,遥遥注视前方云州城,那里的旗帜已经换掉,斗大的“白”字在风中招摇,萧玦忍不住哼了一声。
  秦长歌却一把拉住楚非欢,手指抓得紧紧,目光紧紧盯着那半落不落的悬门,低声道:“非欢,非欢,云州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楚非欢目光一闪,沉默半晌方道:“别想太多,现在最要紧的,是夺回云州。”
  黍长歌怔怔看着云州方向,低低道:“那个门轴上,是碎肉,我一眼看过去,好像是人的舌头,不知道是谁喷在那里,提醒了我。”
  她不胜寒凉的看着远远城楼上大步巡视的士兵,道:“我在进城的时候就觉得,那些兵,步态身姿,不像安宁了多年没有打仗的守军,倒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嗜血杀戮的人,那么远,看过来的眼神都是酷厉的……非欢,云州……云州遭受了什么?”
  三个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那个恐怖的念头,都齐齐立即掉开目光,不愿去直面那样残忍的想法。
  萧玦狠狠的甩下头,似乎想将那个可恶的想法从脑海里甩出去,从齿缝里森然道:“如果他敢,我必以十倍报之!”
  “我们不能等待,”秦长歌冷冷看着那个“白”字大旗,“谁知道等到最后,是不是等来攻击我们背后的敌人?”
  她转身,看着萧玦和楚非欢,三人目光一碰,俱都颔首。
  “白渊料定我远来疲兵,定然要先休整,我偏不休息!”
  “如果我们现在不动,今夜他必派人踏营,咱们休息也休息不好。”
  “白渊定然有防备,但是联军不是他一个人的,只要有一部分人有懈怠之心,咱们就有机可趁。”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反正一股气到了这里,不必让那气泄尽重来。”
  萧玦一笑,一拂衣袖,大喝:“攻!”
  云州刺史府。
  雅室摆设精致,锦帐珠幌,风过水晶帘琳琅有声。
  帘前白渊负手而立,微笑打量着四壁,看的却不是那些名品书画,而是墙砖。
  半晌微笑道:“这帝王砖造出来的宅子,好似也未曾庇佑马大人”睿懿皇后福泽万里的传说,看来早就该破灭了。”
  他对着墙壁而言,竟似像在和人说话。
  一阵沉默,半晌,帘后忽起“仙”“翁”之音,其音清越绵邈,比那水晶帘还明丽上几分。
  白渊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倾听,眉宇间微有神往之色,良久道:“您的琴艺,似是更有进益,天下第一琴,大约除您之外也无他人配称了。”
  帘后无人应答,却又起拨琴之声,其音轻快,似少女春日里蹴秋千,随风轻飏里荡出一串银铃般的巧笑。
  白渊也笑,竟是少年儿郎般的明亮笑意,自眉梢眼角间一丝丝漾开去,每一丝弧度都泛起春水涟漪。
  如果有熟悉他的人在身侧,定然要愕然至不敢相认,无法相信纵横万里手段狠辣的白渊国师,竟然也会拥有这般明朗纯猝的笑容。
  带着灿然的笑意,白渊轻轻道:“您何必一定要来?战场凶危,何况……,唉。”
  帘后光影淡淡,铮铮琴音又起,这回琴音先是明快干脆,随即又转低徊宛转,徘徊迤逦,不尽喜悦缠绵。
  白渊先是无奈挑眉,听到后来笑意却渐渐淡去,却又没完全散干净,有些奇异的神情凝固在他眉宇间,映着珠光明灭的水晶帘,半边清晰半边模糊,看起来竟有几分森凉。
  然而语气却和刚才一模一样毫无变化,甚至轻笑都不曾有一点走样,“既然您坚持,那么,臣唯有拼死护您周全而已。”
  他回身,面上神情已经完全如常,姿态优雅的时着水晶帘轻轻一鞠躬。
  “女王。”
  乾元六年正月十九傍晚,西梁和魏燕联军,在一次意图诱杀失败后,正式拉开了争霸最后一战的序幕。
  西梁此次采取了非常正规的战术,在自己失却先机,城池被占,刚刚长途行军到达云州城下还没来得及休整的情形下,悍然对占尽优势的魏燕联军展开了进攻。
  城门守军每隔两米一人,魏军和燕军士兵各占一半,在占城最初,联军已经接到了国师和纯妃的命令,今夜务必加强防守,不可懈怠,东燕士兵对国师向来视如神人,凛凛惕惕不敢有违,魏军对纯妃娘娘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好感,因为法王何不予曾经对这位北魏三大巨头之一中的唯一女性下过批语,“女面之蛇,深泽之妖,窥伺阴潜,必祸我主。”
  北魏人膜拜何不予,何法王一言定论,纯妃最起码在底层民众心目中的地位,是难以翻身了。
  这么一个祸国妖孽发布下来的命令,北魏士兵爱听不听,纷纷抗着刀枪在城楼上找避风处睡觉,精神好点的,则兴致勃勃的聚在一起,从袖子里口袋中裤裆里摸出自己昨夜搜罗在的金银珠宝,互相估算着价值,美妙的陶醉着自己暴增的家产。
  所以城头上出现了极其古怪的一幕,东燕士兵守卫的那一边,旗帜森严神情肃然,人人立得标枪般直,北魏那边稀稀拉拉,远望去那边城墙像个缺了牙的老太的嘴。
  西梁大军就是直接冲着那半边城墙去的。
  动用了能带来的所有的床弩和抛石车,床弩由八张弩连成,所用之箭粗如车条,箭镞大如巨斧,抛石车所用的石块,已重如一个十岁孩子的体重。
  萧玦一声令下,粗重的箭矢和巨大的石块立即呼啸着穿越长空,带着凌厉的风声恶狠狠砸向城墙,随之而来的是燃烧的裹着干草的泥团,以及中川赶制提供的一批上好的爆炸弹。
  黑色夜空里青光一闪,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几乎同时撞上了厚重的城墙,每块石头砸落,城头上牒垛顿时被削去,连带着人体落地的惨叫声响,随后而来的燃烧和爆炸弹则将破坏力进一步扩大,北魏士兵还没来得及把裤裆塞好,那些闪烁着死亡之光的火团已经钻入了他们的裤子,将那些金银宝贝连同他们自己的宝贝同时烧化。
  西梁砸石头的劲儿更是深具乃帝风格,极其疯狂,床弩和投石头一刻不停的对着北魏守卫的东边城墙倾泻,底下的石车一遍遍的撞城门,无数士兵如黑色狂潮奔来,蜂拥而上,利用勾索拼命攀爬城墙,火把照耀下只看见蚂蚁般涌动的人头,不停栽落,再锲而不舍继续爬。
  东燕士兵自然不会任由北魏守卫的城墙被轻易攻破,在最初的突如其来的猛烈打击之后,没能反应得过来的北魏士兵死伤惨重,但是东燕士兵迅速进行了替补,他们拼死抵挡,连射带刺、连砸带呛、连烧带浇,并训练有素的点燃火炬伸出墙外,眩目的火光耀射,城头上便成了盲点,攀墙的士兵看不清墙头情况,墙头的守军却将来敌动向看得清清楚楚,造成了一方被动挨打的局面。
  城头上,先期爬上的士兵和联军士兵面对面的肉搏,长刀入肉的声响嚓嚓不断,鲜血和肌骨在这里仿若泥石土木,被大肆砍伐,而生命贱若蝼蚁,时时被踩在军靴的脚底。
  强攻持续了整整一夜,西梁的冲撞焚烧对城墙造成了一定的破坏,但是很可惜,除了那条被拆去的城墙之外,云州的其他城墙都遵循敬爱的睿懿皇后的命令,造得极其坚固,而那条昨夜的大缺口,今日已被白渊早早命人重兵看守,城内的兵力本就盛于城外,攻守之间攻方向来也是难度较高的一方,如此,西梁三进三退,整整一夜的厮杀,始终未能攻上城墙。
  本来如果是正经的攻城战,那么萧玦和秦长歌有的是办法攻城,堆土台占据制高点压制城墙,挖掘地道塌陷城墙都是很好的办法,然而这都需要时间,而现在,最缺的是时间。
  一夜攻城,萧玦三人也一夜没合眼,将近黎明时,秦长歌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萧玦看着她,无限怜爱的叹息一声,轻手轻脚走过去,想要给她披件衣服,坐在一边看军报的楚非欢却突然对他摇了摇手。
  萧玦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长歌十分警醒,给她披衣服会惊醒她,当下放弃,楚非欢对他做了个手势,两人一起出了帐。
  看着前方惨烈战况,萧玦无奈叹息一声,下令退兵,鸣金声响,西梁开始有序撤退。
  城头上黄底红字舞双龙大旗立时大肆挥舞,舞得极其嚣张。
  萧玦重重哼了一声,楚非欢却道:“斥侯有报,确商山三百里外,有敌军。”
  “换句话说,我们顶多还有一日夜的时辰来攻打云州,”萧玦皱眉道:“单绍大军也在三四百里外,比魏燕联军远些,但是道路状况比他们好一些,约莫花的时辰也差不多,竟是无法确定谁会先到。”
  “凰盟随军下属已经派出,在确商山搜索敌踪,尽量扰敌,拖延他们的到达时辰,”楚非欢遥遥看着退回大营的西梁军,眼光在云州城外的确商河上掠过,极慢极慢的道:“敌方倚城而战,兵力将领皆不逊于我,单凭强攻实在难胜,陛下,还有一个办法……”
  “不,不能,”萧玦立即摇头,长眉皱起望着确商河的方向,“我知道你说的是水攻,确商河在云州城上游,如果筑开堤坝,引水倒灌云州,敌军必败,可是,可是……不能,别说我,就是长歌也绝不会答应的。”
  “引水灌城,生灵俱灭,我知道陛下不忍云州四十万父老随葬,”楚非欢脸色在日光照射下白得近乎透明,连唇色都走白的,话语却坚冷如铁,“但是,云州现在,还有父老存在么?”
  萧玦被这句话惊得一跳,霍然回首,连声音都变了,“你说什么?不,不至于如此,不至于!”
  “陛下你知道,至于,因为白渊那个人,是完全做得出来的,何况还有北魏首脑在,无论是完颜纯箴还是魏家兄弟,都不惮于屠城,为了避免后患,为了激励士卒,这本就是最好的法子,”楚非欢依旧一副冷若千年冰晶的模样,“陛下,你只是不忍去想,就如长歌,长歌也一样。”
  萧玦退后一步,看着云州的方向,手指紧紧攥成拳,拳头在不住颤抖,半晌道:“四十万,四十万条人命……如果真是这样,长歌会气疯,云州她虽然没有住过,但是是她的祖籍所在地,她从小被带入师门,不知道自己的出身父母,唯一知道就是师门告诉她,她祖籍云州,所以对于云州,她一直感情特别,朕因此对云州也分外厚恩,年年免赋……不,不能。”
  “陛下!”
  一声传报打断萧玦失神的低语,萧玦回首看见冯子光垂首立在三丈外,身后跟着一个浑身灰土黑烟,极其狼狈的士兵。
  萧玦盯着那个士兵,心里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这是谁?不是事关重大,冯子光会带个小兵来见驾?
  冯子光见萧玦目光扫过来,立即一脸惭色跪下,先为攻城失利请罪,萧玦淡淡道:“你尽力了,罪不在你,朕不一直也在亲自督战?这是谁?”
  冯子光张了张嘴,突然有点出语艰难的模样,那士兵却突然猛地一个扑跪,跪倒萧玦脚下尘埃,仰起满是烟尘血迹的脸,放声大哭。
  “陛下!陛下!草民是云州守兵,趁乱逃出来的……云州……云州城四十万父老,四十万父老都被屠了啊!”
  ……
  萧玦突然晃了晃,脸色瞬间焦黄,冯子光一把扶住他,焦急的唤:“陛下,陛下,陛下切莫忧急,龙体要紧……”
  “放屁!”萧玦一生里第二句脏话在这一刻终于暴怒的飚了出口,他只觉得整个心腔都在被烈火烧灼,涌到喉间都是血腥和铁锈的气味,那样铺天盖地的愤怒扑过来,竟然一时不知道该去做什么。
  耳边响起冯子光惊惶的连声呼唤,萧玦只觉得乱糟糟的吵闹,恶根狠将冯子光一搡,冯子光被搡出丈许,在地上滚出老远。
  那士兵在地下膝行几步,一个头,重重磕倒尘埃,抬起来时,已经满面鲜血。
  “陛下!云州昨夜,血流飘杵横尸无数,人头在承天街上堆成了山!全城无一家保得全命,无一女保得贞洁,四十万云州父老,一夜灭绝!”
  他泪流满面,梆梆梆的在地下磕头。
  “求陛下为我云州父老报仇!”
  秦长歌在做梦。
  眼前影影绰绰,有迷离的雾气不住徘徊,似乎是龙章宫鲛绡的帐幕在拂动,又似乎是自已太师府的内室的珠帘,那帘一层又一层,自已拨了帘一层层的走,却如入迷宫,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正疑感着急间,突然眼前帘子一掀,溶儿笑嘻嘻的从帘后转了出来,手里抓着一件红衣,道:“娘,我和你换衣服。”
  他手中那衣服却是寻常男子衣服,只是特别宽大些,自己愕然接过来,心里浑浑噩噩的想,溶儿什么时候这么大了?要穿这样尺寸的衣服?换衣服?和谁换?
  尚未想清楚,眼前场景突然一变,仿佛到了什么船上,溶儿在船上招手,在自己小小的袍子上套了件宽大的红衣,笑道:“娘,还不换?”随即一个跃身,跳下船舷。
  水波溅起,竖成水晶墙,似曾相识的场景,仿佛突然有什么晶亮的东西划过心湖,秦长歌心中也是一颤并一亮,灵光一闪。
  “哗啦”一声,水波中突然涌出人头,却是个陌生女子的颜容,湿淋淋的眉目凌厉,她张开嘴,满口鲜血!
  她在水中大呼。
  “皇后!!云州乃你凤潜之地,为何你不护我云州数十万姐妹!”
  “为何!为何!”
  秦长歌被那大喝惊得浑身一颤,霍然坐起,眼光一掠,四周军报案几,兵器架江山图,依然的御帐如前,哪有什么溶儿,船,陌生大呼的女子?
  原来是南柯一梦。
  却又不全然像是梦。
  秦长歌以掌托腮,静静思索,心里忽明忽暗,一些以前没有想通的事情,因这离奇一梦,忽有所悟。
  她的指尖,慢慢的在案上划过,写了几个字。
  隐约听见帐外人声,她走了出去。
  萧玦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脸色着实难看,他的手一直按在营门的木辕上,粗糙的木块上的刺戳进了掌心,却也不知道疼痛。
  一个字一个字的听完了云州遭屠的经过,他仿佛刚刚生完了一场大病,重重向后一靠,出神的看着天边不语。
  他身边,楚非欢脸色已经白得无法形容。
  良久之后,萧玦才无限疲乏的道:“朕知道了,这个仇,朕一定会报,但是,”他看着楚非欢,“我们先不要告诉她吧……”
  “我已经知道了。”
  语声清冷平静,带着非熟悉的人不能感知的森然和杀气,突然而来。
  营门口,秦长歌目色幽黑,静静伫立。
  她迎上萧玦担忧的目光,微微仰了仰下颔,一个坚定的,昭告着决心和决断的姿势。
  她甚至还笑了笑,只是笑得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既然云州已无西梁子民,既然我四十万父老俱已无存,那么,我再犹豫徘徊,也太对不起那四十万冤魂,对不起那嚼舌而死死不瞑目,英灵不散入我梦来,予我带血一喝的云州姐妹。”
  她转首,看着确商河的方向。
  “淹死他们!”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2:07:23
卷二:第八十四章 追随
  掘堤淹城,光天化日之下是无法动手的,整整一个白日,为了不使城内守军猜到端倪,西梁军轮番继续进攻,将城头守军骚扰得疲惫不堪。
  金乌渐渐西沉,天边的霞彩由绚烂渐渐转为黯淡,当天色一层层黯下来的时候,楚非欢精挑细选出来的西梁精兵,也已经扎束停当。
  这两千军,有五百都是凰盟护卫充任,秦长歌这次带出来最优秀的凰盟护卫一千名,一半用于阻截敌军,剩下的全用在了今夜,其余是当初京郊大营里楚非欢选拨出来亲训的精锐,真正的尖刀骁勇之师。
  兵不在多而在精,夜袭掘堤,人多反而坏事。
  当秦长歌行走带风,大步出现在士兵面前时,所有人都惊讶得张大了眼睛。
  太师大人一向懒散闲逸,风神雍容,连上战场也是羽扇纶巾,一身黄袍飘飘洒洒,兵们早已习惯了太师的散漫风华,不想今日大人居然一反常态,黑衣劲装,浑身上下扎束得精炼利落,更出奇的是,黑衣袖上还钉了块小小白布,着实显眼。
  兵们疑惑的目光在白布上顿了顿,又注意到大人的眼睛里全是血丝,脸色苍白,嘴唇好像有点上火,都起了翘——这是怎么啦?不过一时没攻下云州,一向谈笑风云的太师大人就着急成这样?
  还有一旁的陛下,那脸色……都不知道怎生形容。
  兵们睁大眼睛盯着西梁的最高统治者们,秦长歌只是漠然的一挥手,手臂上的白光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弧线。
  “儿郎们,”她声音低而有力,带着肃然杀气,“刚刚接到的消息,云州全城被屠,四十万父老死绝。”
  两千人齐齐怔住,随即轰然一声,每个人都脸色苍白的发出低喘,望向云州方向,那里,死了四十万人?死了我西梁百姓四十万?
  人群中有人开始哭泣,那些在云州有亲戚友朋的士兵,不能自抑的震撼悲哭。
  更多人则狠狠大叫:“魔鬼!畜生!”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四十万人命,要他们四百万来赔!”
  “杀光他们!”
  群情愤怒,有些性子急的士兵已经按捺不住跃跃欲动,睁大燃烧着怒火的眼,急切的望着萧玦和秦长歌,铁甲和战刀因为激动和愤怒的颤抖,不住撞击,发出当啷轻响。
  秦长歌双手抬起,做了个用力下按的姿势,喧嚣立止。
  “就在昨夜,云州城四十万人命,包括老人,壮年,女子,乃至无知婴儿,全数被杀,云州十数万姐妹被污辱,云州那些抱在母亲怀里号哭的婴儿被捅穿,云州的老人们被肢解,云州的青壮年被活埋,四十万生灵的鲜血在承天街上积成血河,高过了靴面。”
  她语气沉凝缓慢,响在空茫冷肃的夜色中,听起来空洞遥远,众人张大嘴,听她缓缓描述昨夜云州的地域惨景,恍惚中火光、号哭、鲜血、尸首、刀尖上号哭的婴儿、血泊间伸出双手努力挣扎的母亲、长街上被拖出来,几十个人轮流施暴的女子……电光石火,悍然一闪。
  每个人的气息都被揪紧,心脏疼痛宛如刀割。
  夜静无声,唯有火把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风里不知何时传来淡淡的异味,感觉像是血腥气味,众人都是心中一紧,想起那夜云州城四十万生命都流出的鲜血,那气味如沉云盘旋在城池上空,要多久才能散尽?而云州,要多久才能从废墟中重生?
  “四十万人,一个城池,百年承继,一夜湮灭。”秦长歌缓缓道:“我云州的父老,西梁治下的子民,在最绝望最惨烈的时刻,没有等到国家军队的救援,这是国家宰辅之责,是我永生不能偿付的罪愆。”
  她身边,萧玦张了张嘴欲待阻止,却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重罪已成,回天无力,草木低伏,山河同悲。”
  “现在,我能做的,只有为他们报仇。”
  秦长歌霍然转身,一指确商河方向,大声道:“皇天在上!四十万父老冤魂在上!你们睁眼看着,我不灭北魏东燕,不杀白渊完颜,天不容我!天必诛我!”
  “誓灭魏燕,誓杀敌酋!”
  怒吼声撼动天地,火光将将士脸色映得通红紫胀,抓紧刀柄的手,迸出鲜明的青筋。
  “跟我来!掘了确商堤,倒灌云州城,将那些丧尽天良的刽子手,统统淹死!”
  “走!”
  几乎是立刻,楚非欢挑选出的带队队长便一个箭步窜了出来,抓住件黑衣,悍然撕碎,亢声道:“太师在给云州父老戴孝,咱们不能全贴着那白布显眼,兄弟扪,想报仇的,想杀人的,给我上来,袖子上一人绑一块,这孝,咱们一起戴!”
  士兵们立刻排着队列过来,每人经过队长身边时,都狠狠在他手上黑衣撕下一个长条,绑在自己袖子上。
  远处喊杀声传到大营背面,已经只剩下隐约的节奏,静寂中唯闻布条被不断撕碎的哧啦声响,单调而又杀气凛然的响起。
  那些离去的笔直背影,臂上迎风飘舞的黑色布带,凄凉而又悲壮的飘摇在午夜的冷风中。
  不知道哪里传来夜鸟的呜咽,一声声。
  秦长歌待队伍过去,一旋脚跟就要跟上,萧玦一把拉住她道:“我去!”
  他目光坚定,抓住秦长歌的手指十分用力,谁都知道今夜决不仅仅是掘堤这么简单,白渊城府深沉智谋非凡,怎么可能不考虑到引水倒灌这一灭门绝杀计?堤坝处定有重兵把守,此去定然艰危重重,否则秦长歌也不用在刚才,将云州父老被屠的消息公布,以此惨烈事实和铮铮誓言,激起敢死队奋勇血气和同仇敌忾之心了。
  秦长歌却轻轻拨开他的手,道:“萧玦,你不能去,你需要出现在正面战场,松弛对方的防备,只要你在攻城,完颜和白渊,便必须留下一个对付你,他们只能去一个,我们会轻松得多。”
  萧玦沉默不语,手指的力度,却稍微松了点。
  “阿玦,让我去,那是云州,我云州的父老。”秦长歌轻轻道:“我不能不去,否则,此生寝食难安。”
  萧玦目光黯淡了下来,无声的放开手,怔了一刻,对一旁沉默伫立的楚非欢道:“楚先生……”
  “你放心。”楚非欢面具下的双眼坚定冷锐,一字足重千钧。
  攻城的硝烟飘散到刺史府上空时,已经淡得没有一丝铁血的气味,静谧的重兵拱卫的刺史府内,琴音铮铮而起,声声干净空灵,仿佛那拨琴的手,全然不曾沾染上那四十万具尸首的鲜血;那雅致的琴,全然不曾震撼于那徘徊不散的怨愤和悲伤。
  在水中央,有玲珑假山,做了些荫翠的装饰,精巧的石阶上去,一亭翼然,藤枝青蔓,韵味古雅,亭名:凌虚。
  白渊斜斜倚在亭栏,淡金色衣袍散在风中,掌中一枝玉萧垂下深碧丝绦,丝丝缕缕如柳丝。
  他含着一丝迷醉的笑意,聆听着前方暖阁里传来的琴音,那里一方碧纱窗掩得密不透风,窗影上隐约映出淡淡一抹影子,极玲珑的曲线。
  白渊掌心的玉萧,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着。
  琴音悠悠。
  这般听了很多年。
  很多年前,这琴音还没这般流畅宛转,空灵韵致,最初的时候,是有些生涩的,时不时还冒出个破音。
  那时景阳宫内一传出这样的琴音,附近的百姓们便会露出会心的微笑,说:“小公主又在练琴了。”
  便会有三三两两的人,隔着宫墙远远的站下,由那琴音的断续程度,来揣测小公主的身体状况。
  他也在听,一边听,一边卖切糕。
  切糕是娘做的,全家唯一赖以生存的就是卖糕的收入,娘每日早起四更,手泡在冰冷的水中洗糯米,一双曾经纤细洁白的贵妇的手,早早的成了十根萝卜。
  银子挣得很艰难,不过聊以果腹而已,三岁的妹妹,随着他们颠沛流离,得了伤寒没钱医治,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冬夜,死在娘的怀中。
  他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夜,破旧的灯盏里那一点如豆的灯光,映着斑驳漆黑的墙壁,映着妹妹惨白的脸,映着娘亲没有表情,却更令人心碎的神情,娘紧紧抱着妹妹,四面漏风的破墙上,她们瘦弱的影子轻轻摇晃,那般瘦的影子,像下弦月月瓣一弯。
  风将门吹得哐哐直响,每一下都像撞在他心上,他呆呆的看着娘,她只是茫然的抱着妹妹,低低的唱。
  “乖囡囡,好好走,转生来,做福人。”
  那调子依稀是家乡古调,人死的时候,由客人在家门前哭唱,可是他们寒门陋户的外乡人,哪来的客人?只能自己唱了。
  风撩起娘的乱发,露出她苍白的脸,昔年名动京城的贵夫人,如今憔悴得不成模样,昔年那享誉公侯的好嗓子,如今唱着凄切哀婉的丧歌。
  她整整唱了一夜,唱到最后已经发不出声音,依旧在唱,天明时,他觉得自己如果再听下去,一定会疯掉,他扑过来,从娘的怀里抢走妹妹,在院子里掘了个坑,将那冰冷的小尸体埋了进去。
  娘抢出来,哭着脱自己的衣服要给妹妹敛葬,哭着说怎么能令她赤身下葬永世受寒,他咬着嘴唇,一把将娘推开——他们娘俩,只剩下身上那件衣服,已经不足以御寒遮羞,再脱了,要怎么活下去?
  冻土挖起,一铲铲的落在白蜡样的小尸体上,他咬牙看着妹妹永远消失在土层里,一声声在心里发誓:
  清儿……将来我要给你烧很多很多衣服,就像我以前也有很多很多衣服一样,你先……忍上几年。
  那一夜的风真凉,那院子里土真硬,他莽了妹妹才发现自己已经被磨出满手血泡,他慢慢的,一个一个的挤掉那些血泡,满手血水里他冷冷的,笑了一下。
  妹妹死后,不善操持家务的娘终于和邻人学会做切糕,用以养活他,娘将他抱在怀里,一声声的说:“我要养活你,不能让你再死掉。”
  他回身抱住娘,说:“好,我们都不要死。”
  他从此成了卖切糕的孩子,篮子拎不动便抱着,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时不时受到呵斥,因为他是外乡人,在东燕这处民风彪悍,天生对外来人有敌意的国度,外乡人等于敌人。
  他最喜欢公主弹琴的时刻,若是弹上多半个时辰,东燕百姓觉得在行宫休养的小公主今日身体不错,便会欢喜起来,多买他几块糕,若是弹得特别短,他便得抱着篮子早早躲一边去,不然迟早挨上几脚。
  那一日小公主似乎精神特别好些,足足弹了一个时辰,他的切糕,也托福早早卖完。
  以往都要卖到天黑才能回去,那天他午后便空了篮子,一时不习惯这般的清闲,便怔怔的坐在宫墙根下晒太阳。
  公主的琴声还在继续,以前他没有认真听过,要一个肚子始终饥肠辘辘,挎着沉重的篮子焦灼的等待顾客买切糕,好换了铜钱回家买米下锅的小小孩童想起来去欣赏琴声,那实在不太可能。
  这些都是贵人们衣暖食足之后的闲暇奢侈,不是他的。
  不过那日太阳真好,暖洋洋的,平日里衣服单薄抵御不了寒气不得不到处跑动,那日居然能安静的坐下来。
  也许,一切都只是为了成全那个相遇。
  他倚着墙,静静听琴,六岁之前他也听过琴的,甚至学过,家里的琴师曾经盛赞他天赋异禀……不过,都过去了。
  琴音清越,如玲珑玉珠串串滚落,只是略有些滞涩,指法还不算熟练,不知道拨弦的那双手,又是怎样的娇小柔美,细腻洁白?
  也许,像娘当年那样?
  他托腮,听着琴,好像听见一朵花在月色下缓缓闭合,蕊心里一滴露珠晶莹。
  又或是轻盈的黄莺儿,轻俏的在碧绿枝头跳跃,羽绒轻软而嘴尖嫩红。
  那个同样娇嫩的,据说自小便身子不好,常常到景阳行宫休养的小公主,她的人生,是不是也如露珠般璀璨,花朵般美好?
  那般沉静的聆听,久劳的疲乏袭来,他渐渐堕入朦胧之中。
  “哪来的脏小子!”
  尖利的声音传入耳膜,随即,他腿上被人狠狠踢了一脚。
  “撵走撵走,不要惊着了公主!”
  他浑浑噩噩的被拉起,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惶然睁开眼,看见自已的篮子被人一脚踢在路边。
  他扑过去,珍惜的抢那个篮子,那是唯一一个完好的篮子,如果被踢散了,再花钱去买,三天的切糕就白卖了。
  他不能想象自己挎着坏掉的篮子回家,看见娘亲愁苦的眼神。
  有人恶狠狠拉起他,将他连同那个篮子一起,想要抡出去。
  他睁大眼,看着即将被抡的那个方向,那里,有块好大的石头。
  “住手!”
  空谷莺啼,风过晶帘,一朵花悄然开放。
  世间最美的声音。
  那双即将将他扔出的手立即停住,他在那个侍卫手上艰难的转头,颠倒的视线,最先看见的是一双小小的粉色的绣鞋。
  精致的,玲珑的,绣着铃兰花,花叶摇曳,鲜活如真。
  随即是粉色的裙摇,镂空刺绣,一样的铃兰花,自裙角斜斜别致的逸上去,在玲珑纤细的小小腰肢处收束,化为月白色华缎镶琉璃腰带,那腰带那般的细,令人担心风一吹,会将那腰吹折。
  他突然不敢再细看,眼光匆匆直接掠上她的脸。
  这世间有这样秀丽的眉,秀丽如远处东燕最美的女神山;有这样朦胧的目,朦胧如女神山下永远烟气氤氲,永远薄雾笼罩的玉湖水;有这样精致的脸庞,精致至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完美。
  她看着他,他便突然失却了自己的呼吸。
  她的眼神却亦如湖水流动不定,只是那淡淡一瞥,她的目光便如丝绸般从他身上滑了过去,落在了更远的地方。
  她甚至没有说话,没有如他想象般去询问去理会,她只是用眼神示意侍卫放下他,便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
  她的裙袂缓缓曳过白石地面,留下一阵铃兰的香气。
他在她香气飘拂的裙角下瑟缩得蜷缩起身子,将赤脚向后收了收,生怕污了她精致的衣履,生平第一次,他为自己的不洁和低贱而羞愧。
  她的背影,却那般毫不留恋的远去,宛如一道月光移过高墙,照亮陋屋内的黑暗,转瞬又消失,而他再次留在了黑暗中。
  他怔怔的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生平第一次觉得心里很寒冷,不同于妹妹死去那夜的愤怒悲凉的寒冷,而是由于对过于美好精致事物的仰望,而觉察出那种不可跨越的遥远的寒冷。
  那样的寒意,笼罩了他一生。
  以至于后来他机缘巧合拜师学艺,重回东燕处心积虑的和她再遇,从她的侍卫做起,一步步助纤纤弱质,不堪朝堂惊风密雨权欲倾轧的她铲除异已夺得王位,一步步掌握东燕大权,成为东燕一人之下的国师,永远追随在她身侧,依然不能挥除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万人之上,却永在她之下。
  他永远追随,她的身侧却早已另伴他人。
  她本就比他大几岁,他学艺时她已经纳了出身高贵的驸马,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狂奔下青玛神山,在怒涛汹涌的青玛江的嶙峋江岸上横剑狂舞,一次次和奔涌的江潮悍然对抗,一次次将巨浪击落,直到最后力竭而倒,险些被江水卷去。
  他湿淋淋的躺在江岸上,潮起潮落,淹没他的脸,再退去,再淹没,再退去,周而复始他失去所有的力气,甚至希望被潮水带进青玛江底,永远不必浮起,永远不必面对这些红尘里的永在错过,永不可追。
  她的人生里,他迟了那么一步,因此注定永远是过客,是当年她裙底那个瑟缩着伏倒尘埃的穷孩子。
  ……
  白渊淡淡的笑起来。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后来他学艺未成便早早下山,只为了心中那份不甘,直到走近她身边,才知道当年她为什么没有理会他,她竟然,口舌不甚灵便。
  世人很少有人得知,东燕女王柳挽岚,那个美色名动天下,尊贵世间无双,和西梁皇后秦长歌并称双姝的女子,是个言辞有障碍的人。
  她不能自如的运用舌头说话,所以一直选择用琴音来表达所思所想,听了这么多年,他已经对她的琴音熟悉到能知道每个音节在不同时候拨出所代表的意思。
  平日朝堂上,所有的奏折都先经过他的手,他会在最快时辰内给出处理方案给她过目,她只需要说一两个字。准,或者不准。
  五个字以内,她是没有问题的。
  也因此,东燕朝中一直传他独断专权,传他有谋朝篡位之心,传他把持朝政架空女王。
  那又如何?世人毁我誉我,辱我馋我,都与我无关。
  只要她,相信我。
  白渊的双眸,闪烁在微降的暮色里……转瞬二十余年红尘颠簸,他负尽了天下人,终究有一人坚持着未曾相负,这几年弹指韶光,日日都是幸福日日都是折磨,他看着她一步步走上高位,一步步离他更远,他看着她小鸟依人于王夫身侧,夫妻恩爱鹣鲽情深,连琴音中提起他,都满是喜悦缠绵。
  情何以堪。
  他在她身侧,那么近,那么远。
  ……琴音突然起了颤音。
  白渊双眉一轩——她又犯病了?
  正要飞身下亭去看,身后藤蔓拂动,香风暗送。
  微微皱眉,回身时却已神色如常,白渊微笑,“娘娘出来散步?”
  完颜纯箴似笑非笑的坐下,偏头看着白渊,神色居然有几分小女儿的娇媚,“我是来看戏的。”
  “哦?什么戏?”白渊神色不动,“娘娘点了戏?”
  “我在看一出‘无意女碧波阁内轻抚曲,痴心臣凌虚亭畔悄听琴’的唱作俱佳的好戏儿,”完颜纯箴笑吟吟,“不知白国师可有兴趣?”
  “是吗?听起来着实是好戏,”白渊淡笑,“比我上次路过北魏听见的‘魁星阁一曲动禁宫,宜平殿两王争一妃’,好像要精彩许多?”
  完颜纯箴正在轻轻抚摸亭栏杆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她一丝媚笑漾开,手指弹了弹,远处小树林里一只归鸟突然尖鸣着栽落,地面簌簌的落了一层枯叶。
  “国师说得这戏,本宫却是没听过,不过,你我如果仍旧在这里谈戏,今夜只怕就要唱一出‘莽西梁夜袭云州,怯魏燕畏战弃城’的新传奇了。”
  “哦?”白渊淡淡挑眉,“偷袭?”
  完颜纯箴却又不说话了,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白渊。
  轻轻笑了一下,白渊已经不耐烦和这蛇蝎女子玩那种高层人士爱玩的迂回把戏,刚才阁内的琴音,他还没来得及去查看哪。
  “今夜如果不出意外,西梁有可能去动确商堤,我在那里已经派了重兵把守,稍候我会亲自过去。”
  “还是我去吧,你留下来对付萧玦,那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完颜纯箴绽开一丝冷然笑意,“有些人,我早就想好好会会了。”
  白渊犹豫了一下,直觉自己应该去,然而刚才那声颤音就似丝弦般在他心上刮啊刮,又或是细线绕住了心尖,缠缠绕绕的怎么都不舍得去扯断。
  她怎么样了?长途奔波,本就不是她的身体所能承受的,可莫要着了风寒。
  完颜纯箴是完颜家族之后,一曲散北魏大军的本事,自己也未必做得到,她去,应该没问题。
  只是,那个人……
  只是,挽岚……
  心中思绪几经翻覆,白渊最终缓缓点头,道:“娘娘小心。”
  一声微带邪肆的娇笑,完颜纯箴张开双臂,姿态优美的转身向下走,媚声道:“国师,您错了,您还是该叫他们小心才是……”
  她妖娆的身影冉冉远去,白渊皱了皱眉,一个转身,飞快投入暖阁之内。
  夜色沉凝,风声肃杀。
  西梁军以最快速度赶到确商堤附近时,发现那里点着些零星的火把,堤坝两侧各有一队守军,支了连绵的一排帐篷,夜深了,依然有一队队士兵来回在堤坝上下巡视。
  秦长歌手一挥,五百凰盟属下立刻无声脱离队伍,从另一个方向绕了过去。
  他们将全身上下裹紧扎实,利落得风吹不进,头扎黑布,脸涂黑泥,嘴里叼着短匕,腰间绑着火雷,身上带着中川巧匠制造的简易皮筏,利铲,霹雳子之类的东西,这些拥有内功和轻功的凰盟高手,是掘堤的主力军,一人足可抵普通士兵数十。
  秦长歌立于黑暗中,手狠根向下一劈。
  一千五百精兵,立即无声的扑了过去,扑向那些还未能察觉敌人接近的巡视守军。
  一个士兵正提枪沿着堤岸巡视,突有一只手,鬼魅般出现,倏地捂住了他的嘴!
  士兵大惊,死命挣扎,却又被另一只手死死匝住了腰。
  士兵大力踢腾着,靴尖带起黄土灰烟。
  突然,“噗嗤”。
  刀尖入肉的钝响。
  踢腾的腿一阵剧颤,拌动几下,渐渐僵直,那士兵发出最后一声沉闷的、困在胸膛里的呻吟。
  有人倏地放开手,尸体软软落地,大睁着的双眼,正不甘而茫然的瞪着黛色苍穹。
  细碎之声响起,尸体被拖开,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只空气里,飘荡着隐约的血腥气息。
  堤坝下,道路旁,长草后,这样的伏杀在一次次重复,楚非欢亲自训练出来的彪悍精兵,暗杀一样是不可缺少的课程,解决得干脆利落,不过须臾之间,堤坝上夜巡的士兵已经被解决干净。
  秦长歌和楚非欢飘身而起,自那些帐蓬上掠了过去,每经过一个帐篷,秦长歌都无声割开帐幕,将手里一个管子,对着帐篷里一吹。
  趁你睡,要你命。
  转眼间,已经解决了数十个帐篷。
  突有一声大喝,响彻静夜。
  “谁!”


帝凰 卷二  第八十五章 讨债
    几乎在喝声响起的立刻,火光便即亮起。
    一个褐衣男子,自一处帐篷中掠了过来,他奔过来的步伐极其迅速,似一头苍鹰般扶摇直上,再在半空中一个大力转折,流弹般的飞过来。
    秦长歌看着他的身法,隐隐觉得有些熟悉,然而又绝不是白渊。
    男子落地,一声招呼都没有,抬手就是一剑,冷喝道:“果然你们来了!”
    秦长歌一笑,腰侧软剑一弹,精光耀起接了他一剑,身子一侧间突然发现楚非欢晃了晃,身处剑气边缘却没有退开,那凌厉剑风险些擦着他胸前过去。
    秦长歌一惊,急忙伸手去拉,楚非欢却已不退反进,身子一滑就到了对面,头也不回反手一剑,直刺男子背心。
    秦长歌立即极其默契的一剑劈向男子前心。
    两个高手前后夹击,剑风凛冽,男子武功不低,却也绝非两人敌手,眼见得便要丧命剑下。
    男子忽然怒喝一声,斜身向后一撞,竟然直直撞向楚非欢飞鱼剑。
    噗嗤一声,利刃穿透肩骨的声音在静夜中听来极其清晰,鲜血狂涌中男子冷笑,狠狠往前一冲,将自己肩膀生生从剑锋中拔出,一个滑步,已经带着一溜鲜艳的血猪,滑出帐外。
    “好!”
    “好!”
    两声叫好同时响起。
    先一声是秦长歌,她目光里满是赞赏,对方武功不算太高,应变和决断却十分出色,仓促之间看出楚非欢前不久受了伤,半边身子稍欠灵活,因此选择了撞上他的剑,而此人心志坚毅也着实非凡,自撞剑锋,躯体被穿而面不改色,着实勇悍。
    后一声,则是完颜纯箴。
    她已经带着属下赶来。
    她本想悄悄掩伏过去,可惜秦长歌手下精兵太精,几乎在她的属下接近的第一时间便发现敌踪,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布阵势,对魏燕联军恨之入骨的敢死队已经扑了上去,刀劈、剑砍、枪搠、鞭抽,无声无息却又杀气凛然,饿虎扑食般对上了完颜纯箴带来的人。
    因为萧玦在猛烈攻城,所有城门都没有放过,左右两翼骑兵互相策应,发现哪里有异动就增援哪里,完颜纯箴断然不敢带大军开城门出城,否则萧玦一定立即缠上来,不仅耽误时辰赶到堤坝,还有可能折损在萧玦手下。
    完颜纯箴带的是她自己的属下,人数不多,但个个是高手,从西城门出城,施展轻功赶来的。
    敢死队是不管你来的是谁,不是同僚便是敌人,喊杀声几乎在瞬间便响起,这个窄窄的堤坝,再过去就是树林,只有一长条空阔地带可供驻扎,根本无法埋伏布阵,连战场都无法大范围的拉开,那些人只能人挤着人人挨着人拼杀在一起,而随着被惊醒地堤坝守军的加入,越发成了混战,反而导致完颜带来的高手无法施展得开,被裹挟在人流中,用一样的鲜血和肌肉,来悍然肉搏。
    半空里不断飞起碎肉头颅,时有断臂残肢自人群中迸开,再在那些飞耀的刀光中被绞成粉碎,血雨纷纷溅了人一头一脸,没人来得及去擦拭,便任那些肉屑粘在睫毛上,眼皮上,在鲜红摇晃的视野里,继续惨烈的厮杀。
    敢死队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杀!杀!杀!杀掉这些手上沾着四十万西梁父老鲜血的禽兽,不惜牺牲的杀!如果用自己掉下的眼睛,能换来挖下敌人的心,就掉!如果用自己断却的手臂,能换来掏出敌人的肠,就断!
    西梁军那种悍然拼命地激越之气已经惊到魏燕联军,气一沮则志为之夺,有人开始后退,一退便会被绊倒,割喉,一串一串的死去。
    士兵们纠缠成了一锅红色的沸粥,溅出的泡沫都是血雾。
    却有一小方天地,安静如死气氛诡异。
    敌对的双方将领,在不急不忙的审视打量。
    完颜纯箴在大大方方的鼓掌娇笑:“伊城,伊将军,好胆识,不愧是白国师手下第一爱将。”
    伊城冷哼一声,掉转头去,对这个妖邪女子,他和北魏军队一般,宁愿敬而远之。
    完颜纯箴也不动气,目光流盼的看着秦长歌,“当日你我在我魏国杜城一别,今日再次在西梁云州重逢,人生际遇,当真神奇哪。”
    秦长歌莞尔一笑,道:“当日杜城,纯妃娘娘钻地洞,遭埋伏,狼狈鼠窜数百里,方能逃回魏都;今日云州,纯妃娘娘打算钻什么呢?堤坝?河道?有没有带水靠?没有我借给你。”
  “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哦不,我看你用不着了,我倒是有好东西送给你。”完颜纯箴手一招,身后有人递上一个匣子,完颜纯箴抚摸着精工镂制的匣盖,无限温柔的笑道:“最近我在练一门新功夫,以音破心,昨夜我在云州城试了试,挺好,不知道赵太师的心,破起来是不是和云州百姓一个感觉?”
  “最近我也学了一门新功夫,我儿子教我的。”秦长歌慢条斯理的戴上手套,十个指尖,十个颜色,暗夜中光芒幽幽,“抓波龙爪手,也‘挺’好,不知道纯妃娘娘的波,抓下来当皮球踢,是不是会很爽?”
    “什么波?”完颜纯箴怔了一怔,“你——”
    “轰!”
    前方堤坝后,突然出现爆炸声,一波波一浪浪毫不止歇的传来。
    完颜纯箴神色一变,秦长歌已经悠然笑道:“改良过的霹雳子,着实是个好东西啊。”
    完颜纯箴抬手就去摸腰间。
    蓝影一闪,楚非欢刹那间已经到了完颜纯箴身后,抬掌间掌力碧蓝,如拉起碧海海水千顷,轰然向完颜纯箴罩下。
    他身后,伊城不顾肩上重伤,举剑悍然力劈!
    秦长歌立即如令狐般窜了出去,手一扬一道黑光穿入地底,腰一转匹练般的剑光飞出,击向完颜纯箴天灵。
    剑光飞出,她看也不看一个半空大旋身,一掌横拍于地。
    哧一声,黑光突然从伊城脚底下穿出,带出激越的鲜血,射向天空。
    一声闷哼,伊城站立不稳倒下,一个翻身快速滚出,而楚非欢的掌力,已经到了完颜纯箴后心。
    完颜纯箴身子一折,双手上举,手中突然神奇的多了一只精巧的小鼓!
    红色的,宛如血液流动的颜色,坠着无数雕刻精细的金铃,完颜纯箴媚声一笑,腰肢忽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一扭,宛如风摆残荷,雨打娇花,七彩锦绣的披帛妖娆飞散空中,摇曳婉转如天魔之舞,她越转越快,越转越急,漫天的金铃都叮铃铃的响起,清脆迷乱,宛如一个雨夜玉覃枕上,带着秋的凉意的迷离梦境。
    楚非欢的掌力,宛如遇上玻璃屏障突然缓了一缓,而秦长歌射来的剑光,则离奇的半空折转,竟转而向她自己射去。
    秦长歌一斜身避过,完颜纯箴一声娇笑,声音流媚如雨中烟光,掌中突然多了一对小小的纯金鼓槌,她一抬手,小鼓咚咚敲响。
    “砰,砰砰。”
    秦长歌突然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那么清晰地一声声响在自己耳侧,近的仿佛自己的心突然被人掏出,举到耳边聆听一般。
    而手指突然酸软,连抬起都觉得艰难。
    完颜家族一曲可破万军,纵横天下的音杀!
    对面,离小鼓极尽的楚非欢,脸色白了一白。
    他的掌力还停滞在完颜纯箴面前,完颜纯箴举鼓作舞,铃响鼓起本就是一刹那间的事。
    鼓声沉闷的响起,沉闷中隐隐有躁动的气息,仿佛不知不觉在人心魂之中放进了一头怪兽,那怪兽在人心中左冲右突,撞击着每个人内心深处最脆弱隐痛的伤处。
    秦长歌的脸色,白中渐渐起了青。
    ……长乐宫……血……光影渐渐扩大……开启的殿门……走进来的那个人……眼珠……火……机关……烟云……窥伺的人……无奈……绝望……挣扎……犹豫……
    本就心思繁杂,比常人更多人生跌宕挣扎,更多内心隐秘疼痛的秦长歌,是“摄魂鼓”最易攻破的对象,两世红尘,万千烟涛,刹那间俱被那幽魅躁动的鼓声唤醒,全身激血和真力再不受控制,冲破苦苦铸就的心房堤岸,冲向隐隐出现裂痕空隙的丹田和血管。
    秦长歌急退,退的时候嘴角已经出现血丝。
    对面楚非欢目光一凝。
    他本已缓缓放下的手掌,突然再次抬起。
    抬起得极为缓慢,艰难得仿佛逆潮而上,极尽挣扎,仿佛能够听见肌骨在和音杀音浪的悍然冲撞中所发出的摩擦之声。
    完颜纯箴目中露出惊异之色。
    她来西梁之前,特意调查过西梁这位太师,直觉他是个神秘且复杂的人物,这类智慧出众的人,心志虽强大,内心隐秘却定然很多,心思芜杂最容易为音杀所趁,这“摄魂鼓”就是专门练来对付这位赵太师的,果然极有效用,效用甚至比自己想象得都好。
    不知道这人,心底到底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然而眼前这戴了面具的蓝衣男子,居然能在鼓声当面中不为所动,甚至再次举掌!完颜纯箴看着楚非欢的眼睛,心底一慌——多么清澈的眼神,拥有这样眼神的人,一定心无旁骛,志向单纯,毕生只为一件事而努力。
    红尘中人,利欲千万,谁都难免为各种因由苦痛挣扎,谁都难免为外力侵犯折磨而动摇,真正心志坚定如磐石,并一生矢志不改者,能有几人?
    完颜纯箴很有信心,自己的摄魂鼓,就是针对世间一切凡人而练,只要你在红尘中打滚,世事中挣扎,你就一定会辗转呼号,死于鼓下。
    你不过,多挣扎得一刻罢了!
    完颜纯箴冷笑着,身姿旋转成了一团金紫色的风,掌中小鼓舞得更急,摄魂鼓一旦开始击鼓,那么全数的真力都融贯于其上,是无法在分身对敌的,她也不惧什么,只要鼓声一响,谁还能动着自己?
    楚非欢慢慢抬掌。
    每一动作都在重如千钧,每举起一分都似举起一座山。
    心头在突突乱跳,全身热血乱窜,耳鸣声阵远阵近,天地间一会儿完全失声,一会儿吵闹得令人想发疯。
    楚非欢却面不改色,只是抿着唇,抬掌,一直齐胸,然后按向小鼓。
    他已经看不清完颜的位置,眼前金紫之光飞舞若练,不知道完颜的要害在哪里,但是那鼓,凭声音可以断定位置。
    他慢慢的按下去,不管那影子旋转得令人一看就会晕倒,他干脆闭上眼睛。
    完颜纯箴目中已经露出惊慌的神色,手中鼓敲得如狂风暴雨。
    楚非欢面无表情,掌力终于碰上鼓面。
    那一刻他的目色,突然分外的黑了黑。
    没有人能看见,那面具下本已苍白的脸,亦更白了白。
    完颜纯箴惶然抬头看他,飞旋的舞姿已经有了错步。
    深吸一口气,楚非欢强忍着连心脏都欲呕出的烦躁恶心,用力咽下一口激涌的鲜血。
    他可以心无旁骛,少为外力所扰,但是……
    不,没有但是。
    但尽全力,无有所悔。
    猛然张口,楚非欢低低一喝。
    “破!”
    目色更黑,脸色再次雪白,修长的手掌,却一往无回的按下!
    “轰!”
    一声闷响。
    掌出,鼓破。
    鼓音止,金铃碎。
    完颜纯箴喷出一口鲜血,洒落破裂的鼓面上,再滴滴流过已经对穿的鼓身,落在地面。
    秦长歌立即恶狠狠地扑了过来。
    人在半空,刀光已经到了完颜纯箴面门。
    完颜纯箴惶然后退,张嘴欲啸,楚非欢怎么可能给她开口的机会?漠然一挥袖,完颜纯箴立时气息一窒,再也无法发声。
    然而却有怪异的声音依旧传出,她张开的口中,舌头不住弹动,和喉间无声的气息挤压,居然也能发出幽魅慑人的怪声,
    只是威力比起鼓声自然小了很多。
    秦长歌却在刚才扑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塞了两个棉团到耳朵里,那东西挡不住鼓声,对这个微弱许多的声音却有用。
    她杀气腾腾扑上完颜纯箴身子,盯着她的嘴,狞然一笑:“叫你唱?叫你杀?叫你屠?”
    “老娘不介意做回蕾丝边!”
    伸手‘咯嚓’一声扭脱了完颜纯箴下巴,秦长歌猛地凑过嘴去,牙齿一咬咬住了完颜纯箴的舌头,恶狠狠上下牙一碰!
    “啊!!”
    惨叫声惊天动地,连堤坝上隆隆爆炸声和四周乱成一团的喊杀声都盖了过去。
    鲜血呼的喷射出来,全数泼到秦长歌面上。
    秦长歌冷笑着,半跪在惨叫抽搐成一团的完颜纯箴身上,膝盖顶着她的胸,恶狠狠一偏头,将口中的半块舌头,往地上一呸。
    “云州姐妹们,你咬掉的舌头,我叫她赔给你们了!”
    完颜纯箴惨呼着在地上滚来滚去,鲜血喷了一地,却犹自未死,因为秦长歌存心不想她快点死,咬掉的只是一个舌尖。
    挣扎着,完颜纯箴颤颤抖抖的意图给自己点穴止血,秦长歌一抬脚,啪的将她的手踢开。
    完颜纯箴抬头,披散的长发和满面鲜血里眼光怨毒,如蛇般死死盯了秦长歌一眼,忽然深深吸气,腹部微有起伏。
    一阵极其悠远雄浑,却令人心生悲凉的声音响起,似羌角,又似长笛,却又都不像,只让人听来,无限凄恻森凉。
    “你将丧失一切,你将死无全尸,你将堕下地狱,我在黄泉等你!”
    那声音一遍遍重复,却不知道从哪发出。
    两边士兵齐齐茫然停手。
    秦长歌有些怔怔出神。
    楚非欢突然道:“腹语!”
    他声音清锐,利刃般划破空气,惊得秦长歌一醒,一低头盯着完颜纯箴肚子,目中杀气一闪而过。
    冷笑,丢刀,秦长歌大步上前,一拳狠狠击中完颜纯箴的腹部。
    声音立止,完颜纯箴蜷缩成一团,嘴中伤口再次猛烈喷血。
    拳心抵在完颜纯箴腹部,秦长歌森冷的、缓慢地道:“你杀人害人之心不死,我又怎舍得不成全你?不用你等我,云州城四十万父老在等着你,你去慢慢,一个个再杀一次吧!”
    “啊!!!”
    又一声惨呼划破长空。
    魏燕士兵惶然回首,看见的就是那个血流满面地赵太师,金刚般的手,剖开纯妃的胸腹,将那一刻心拽出,然后,轻蔑的踩到尘埃。
    “噗嗤,”宛如鱼鳔碎裂的声音。
    所有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所有人,接触到秦长歌燃烧着愤怒和杀机的眼眸时,都忍不住向后退了一腿。
    “轰!”
    一声巨响,卷起冲天的烟尘,堤坝的缺口终于被越啃越大,高出地平面,像是悬于空中的平静的确商河水,终于被激怒,如巨龙翻腾而起,咆哮而出。
    堤坝断了。
    一千五百死士的拼命牵制,整整绊住了一万魏燕联军,使五百凰盟护卫能够心无旁骛泅水至堤坝之下,炸开了堤坝。
    在刚才秦长歌两人和完颜纯箴的一场不长的对战中,一千五百死士已经死去一千余,但是,杀敌六千余。
    地上全是尸体,纠缠着抱在一起,到死还保持着你挖我眼我扼你咽喉的姿势。
    远处,隐隐出现人群,当先一人淡金衣袍,飞驰如电。
    白渊。
    他给旧病复发的女王真气治疗后,立即马不停蹄的赶来,然而秦长歌他们动作太快,他终究迟了一刻。
    远远看见堤坝上奔涌而出的水流,白渊仰首,漠然一叹。
    犹豫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一挥手,匆匆返身。
    云州毕竟是西梁城池,而且前方战报,西梁大军会先一步赶到,此时大军困守于此已非上策,好在,刚才趁完颜纯箴不在,自己已经将东燕士兵不动声色的换下城楼,十万东燕军,从城北出城迎战,那里是萧玦相对顾及不到,攻击比较薄弱的地方,从那里可以杀出一条血路,再和后续军队会和,大抵伤损不会太大,就让北魏,陪着云州被淹吧。
    萧玦还是厉害啊……阵法使得圆转如意风声云起,自己灭了他四分之一军力,他依然有本事牵制住城内守军,使自己明知堤坝可能有危险,也无法抽出更多的兵力死守,从而等到自己的援军。
    而伊城还在那里……从小唯一扶助过自己的同伴,一生里唯一生死相随的朋友。
    可是,此时再去堤坝救伊城,定然来不及在水到之前回城。
    天意……天意终不佑我么?
    逼我,终负天下人。
    白渊一声叹息散在风中,回程的脚步却更加匆匆。
    女王还在城中,必须先护驾出城!
    确商河水如怒龙,不住咆哮冲击着已经出现巨大缺口的堤坝,恶狠狠撞击着堤坝,缺口两侧的泥沙不断坍塌崩溃,空隙越来越大,水流越来越急,确商河浩浩烟波,一改往日的平静,如同被人从宝瓶中放出的妖魔,积蓄了很久亟待发泄般凶猛不可控制,百里喝道迅速涨满,水势连天,浊浪铺天盖地,掀起丈余高,如野兽出柙般,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冲向云州。
    守堤的魏燕联军为那声威惊得神魂飞散,忙不迭的往高处奔,附近本有个小山峦,秦长歌等人在过来时已经侦查过地形,堤坝一毁,第一时间往上山奔,联军士兵慌不择路的跟着,被西梁士兵横过来就是一刀,仅是一路逃奔,山道上就堆了一地尸体。
    河水肆虐,淫威无限,如一条黄色巨龙奔入云州,所经处荡村毁寨,万物席卷,秦长歌立于高处,看着前方脚下怒水奔流,转瞬成为一片浩瀚汪洋,而最多几个时辰后,云州便将被淹没,连同那数十万联军士兵。
    不过,未必能淹死白渊吧……云州地势虽然略低,但是三面环山,只要白渊想办法出城,往山上一跑,穿行确商山脉,那水是动不了他的。
    今日来的是完颜纯箴,却不是白渊,令秦长歌颇有些讶异,什么事重要到能令白渊明知此地关乎战局胜负,依旧不来抢救堤坝?
    秦长歌一边赶回大营,一边观测四周地形,揣测着白渊如果要选,会采取的行走路线,偶一回身,看见身后跟着个个带伤稀稀落落的敢死队,两千人,只剩下不到八百左右,心中不由一酸。
    身侧,楚非欢牵着她的手,秦长歌突然觉得他手掌冰冷,心里一惊,道:“非欢你……”
    “赶紧回去,点兵去追白渊。”楚非欢飞快截断了她的话,“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他拉着秦长歌一路奔驰,一路上秦长歌频频转首,楚非欢却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风声极速的向前直掠,不多时回了营,萧玦正在大骂负责城北攻击的副将谈树青。
    “混账!发现敌人佯攻为什么不及时回报?就这样给人家声东击西的跑掉!那是燕军!是白渊那个混蛋的军队!”
    看见秦长歌他惊喜的迎上来,也不管跪在地下的谈树青,一把拉着她进了主帐,先是上上下下一阵好摸。
    秦长歌没好气地一把打开他的手,道:“摸什么摸,点兵给我,我要去追白渊。”
    萧玦盯着她嘴角还没抹干净的血渍,心疼的用自己的衣袖轻轻抹去,道:“我去,你一夜搏杀辛苦,也该休息下。”
    “我去,刚才接报,单绍大军要到了,你不能不在,等下随后接应我吧。”秦长歌匆匆向外走,突然停住,看着一进账就盘膝坐下,低头看军报的楚非欢。
    “你先去吧,我稍后就来。”楚非欢对她抬头一笑,神色如常,“我把手头的新到的信息整理下,就来追你。”
    “好,”秦长歌微笑,“我等着你们,我们一起,斩白渊于马下!”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2:07:48
八十六章 真相
    乾元六年正月二十,西梁在攻城不下之后,怒掘确商堤,引确商河水倒灌云州,城中十余万敌军,全军覆没。虽然只是一处局部战场的小型战役,确商堤之战却是真正扭转云州战局的关键,史称:确商之战。
    此役,北魏纯妃死。那个野心勃勃的女子,期望着在云州令西梁大军覆灭,进而掠夺瓜分西梁腹地,从而为自己三分之一的北魏政权再加一份够分量的砝码,结果在确商堤折戟沉沙,曾经妄想竖起的凤凰旗帜,化为碎屑,被滔滔确商河水彻底卷没。
    此役,东燕将领伊城重伤,后得手下拼死救护,逃得一命,与保存大部分实力及时出城的白渊大军在云州城背后的确商山脉古道内会合,在那里,后续的魏燕联军也已赶到,白渊一力阻止众将提出的反扑西梁军队的建议,带领大军跨越确商山脉,进入平原。
    秦长歌带领两万西梁骑兵衔尾急追,骑兵无法穿越山脉,她直接从临近边境原南闵地面绕道,数日数夜她自己不吃饭不下马不睡觉,骑兵们也只是在马上吃吃干粮,第二日晚追上北魏,自此进行不断的追逐与骚扰战,时不时与落在后面的燕军打上一架,时不时在人家埋锅造饭的时候去踏营,或者半夜三更睡得正香的时候去骚扰,弄得燕军也不能休息,频频狂奔不胜其扰,若是想回头集阵对付她,秦长歌立即拍屁股跑路,逃得无耻之极。
    秦长歌同时发令前路上原定阳守军发兵来助,只是她跑得太快,援军居然一时追不上,双方由攻城战转为不断的野战,战场由西梁边境转为原先北魏的地盘。
    追到第二日,军中来了位客人,被秦长歌大喜迎入营内。追到第三日,前方是离禹城百里的“虎口崖”,“虎口崖”逼仄一线,崖石嶙峋,犬牙交错成利齿,远远看去有如一张虎口大张,正待择人而噬。风从崖口穿过,也被那利齿害得支离破碎,声音破碑宛如低吟。山崖背后,是重重密林,黝黑深黯,一望无际。
    斥候从前方奔来,扬眉道:“启禀太师,没有动静,前方马蹄杂乱,还有些丢弃物,从印记看,有大批军队过了崖口。”秦长歌在崖口前驻马,抬眼望了望前方崖口,突然伸了个懒腰,道:“我累了,传令下去,不追,睡觉。”
    跟随的副将谈树青愕然抬头看着秦长歌,太师这是怎么了?前方虽然地形险要,但这几天联军被西梁军追得这么急,哪里来得及布置陷阱?何况斥侯已经查探过,没有可疑之处,不赶紧趁机会去追,双方会拉得越来越远。
    秦长歌笑了笑,道:“看我做什么?我脸上生出花来了?”
    谈树青被噎得一句话也不敢再说,乖乖下令埋锅造饭,就地休整,秦长歌看了看他们扎的营,道:“围成一圈,枪弩队驻扎在最外,离那条溪远点,也不要在崖附近。”谈树青无奈,明明靠崖背风,近水方便,太师大人却什么都要反其道而行之,不过太师大人的命令,谁敢违抗?
    扎营完毕,秦长歌一头钻入帐篷道:“我睡觉,谁也不许吵我。”
    谈树青一脸悻悻然的看着太师大人酣然高卧,自己乖乖的去亲自站岗放哨。
    夜静无声,唯有穿越虎口崖的风,带着自洪荒时代便开始的孤独的韵律,在崖中和密林里,不断吟唱。崖尖上一轮残月,淡淡冷冷的挂在树梢,像是一点欲待熄灭的烛火。
    那些横斜的树影映在月中,像是永生不能痊愈的伤痕,而铁壁似的崖身,那些在月光下或明或暗的褶皱和阴影,看起来也像一张经历无数沧桑和烽火的脸。月色清冷,照着那张“脸”,那“脸”上,忽然好似有泪痕缓缓蠕动。仔细一看,却是些黑色的小点在快速移动。
    沉静的西梁营地,毫无动静。
    “咻!咻咻!”
    突有艳红火光,摇曳一线,如漫天突降红色星雨,自崖壁上纷纷射下,在夜空中曳出灿烂的火凤尾羽。向着,西梁营地。
    黑沉沉毫无动静的营地中,突然弹起数百条黑影,矫健,利落,半空中身姿如临水一跃的飞鱼,数百柄长剑齐刷刷展开,在夜空中化成巨大光幕,水泼不进明亮璀璨,将那些意图烧毁西梁营地,烧掉士兵斗志的火箭,全数拨飞熄灭。蹭蹭连响,原本火把黯淡的营地突然光芒大亮,亮光里所有的牛皮帐篷都弹出强弓劲弩,齐齐对着山崖上攀下的燕军,下一个,杀一个。
    一声长笑,主帐帐门霍然一掀,秦长歌衣服齐整大步而出,黑色披风在风中飞卷,抬头,对着山崖笑道:“等不及了?不喜欢被追得狼狈鼠窜的感觉了?这里风水很好,我打算就把你葬在这儿,你可满意?”
    淡金身影一闪,山崖上出现白渊,极其危险的站在一枝不住摇摆的枯树之尖,微笑道:“好啊,我们合葬好不好?你追我追得这么狠,一定有很多话想和我说,是想我继续纳你为妾吗?”
    他手一挥,轰然一声断崖后涌出一队队燕军,反向包困西梁营地。
    “我不想做你的妾,我想做你的生命终结者。”秦长歌眯眼笑,“这是你燕军重步兵精锐吧?看我骑兵不利于近战肉搏,在这个地形也无法发挥远程穿插冲击的功用,想一举灭了我?啧啧?一万弩兵,五千弓兵,一万长枪兵,五千刀盾兵,五千陌刀兵……对付骑兵的好战术啊。”
    “你眼光真利,于是我越发坚定了我的想法,”白渊笑,“让儿郎们自已打架吧,你要不要上来,我们两个好好谈谈。”
    “这本就是我和你的恩怨,到得今日,终于有机会面对面说清楚,我怎么舍得放过?”月光下秦长歌笑得森凉,目色幽深。她腿一抬,已经利箭般跃身而起,三步两步上了崖,立在白渊对面一株树的树技上,选择了一个他无法偷袭的角度,笑道:“晚上好,柳女王凤体安康?”
    “托福,”白渊答得温和,“我已经命大军护送她离开,不然你们俩见一面也不错。”
    “她去了哪里?”秦长歌如对佳客,问得坦然。
    “你们去哪里,她就不去哪里。”白渊答得令人绝倒。
    两人对答得谆谆儒雅,全无剑拨弩张敌时气氛,光是看他们神情,不知情的人大约还要以为这两人是在月下谈家常。
    “那真是可惜,”秦长歌微笑,“能让白国师不顾一切去护佑的人物,我还真想会会。”
    “能仅仅凭在下的举措便推断出女王在军中,您也不亏是和女王齐名的人物。”
    ……
     一刹静默,蒙住秘密的薄纸,被那人不凉不热漫不经心的揭开。
    良久,秦长歌微笑,轻轻道:“你终于确定,我是我了?”
    这话问得奇妙,白渊却笑起来,道:“是,正如你也终于确定,是我了?”
    目光里翻腾云烟,云烟尽处无限恩怨渐渐涌起,秦长歌感慨的看着白渊,缓缓道:“长乐大火,皇后被杀,世人都以为不外乎是宫闱倾轧,或者朝政谋局,或者帝后离心相害,谁也没能猜到,一切的布局,竟然延及西梁之外,六国之远,那背后罩下的杀戮之网,网扣,竟然握在远在东燕的国师大人您的手上。”
    将手中一枝枝条轻轻一截截粉碎,秦长歌淡笑道:“您真神奇,手真长。”
    白渊负手微笑,半晌道:“您也很神奇,一个明明死掉的人,一个被穿心剜眼,死得透得不能再透的人,竟然在数年后复活,卷土重来,最终对六国造成了极大的威……这世间怪力乱神之事,不得不信啊。”
    “有人到今天都没相信哪,”秦长歌温柔的道:“比如,水镜尘。”
    眨眨眼睛,白渊奇道,“你怎么知道?”
    “废镇一役,水镜尘称我‘赵太师’,他并没有将我和睿懿联想在一起。”秦长歌淡淡道:“当时我就确定,他当晚一定有份参与谋杀,因为只有亲眼见证过睿懿死亡,并且以后也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和我本人接触的人,才最不容易相信她的复生,正如你所说,睿懿死得不能再透,连骨头都分掉了,凭什么认为她还会活?”
    “你猜出是镜尘抢了你三分之一骨殖了。”白渊扬眉,“你可知那骨殖现在何处?”
    “我没兴趣知道,”秦长歌耸耸肩,“骨头就是骨头,你拿去垫猪圈也好,当鸡饲料喂了也好,都与我无关。”
    “怎么能那么侮辱西梁开国皇后的遗骨呢?”白渊轻笑,“我拿去给我妹妹垫坟了,可怜她死后,我人小力微,埋得太浅,第二日尸体被野狗拖出来啃干净了肚子,我只好后来瞒着我娘把她给烧了,小小的一捧灰,装在盒子里,我觉得她太寂寞,而且她一定很想亲眼看看西梁皇后的尸骨,看看那个害她早天的人的骨头是不是和她一样,所以我叫镜尘拿给我了。”
    他语气平静,笑容流动如风,神情依然如前的散漫闲淡,不像在和生平死敌说妹妹的惨死,倒像面对佳人,月下花前。
    崖上却突然起了一阵阴风,盘旋着掀起两人的袍角,风里有,贬人肌骨的寒意阵阵袭来。
    秦长歌沉默了下去,半晌道:“沙场胜负,成王败寇,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白渊,你太偏激了。”想了想她又道:“错了,我想,我该叫你成渊……是不是?”
    白渊的神情,到那间有了微微的震动,这个姓氏的出口,令他的思绪微微飘远,想起了一些自己宁愿尘封的往事,想起当年成氏家族一门容华,却一朝倾覆,从此流落异国备受欺凌,想起妹妹死去母亲的一夜悲歌,想起景阳宫那远去的飘香的裙角,那一生的错过。
    这一切,都拜这个女人所赐。
    成渊,成渊,多么陌生的名字。
    那个曾经高贵的姓氏,早已湮灭在北魏风起云涌的历史中,成为贵人们踩在脚下的故纸上最为空白的一页,再不会有人捉笔为之写下光荣的记载。那些被践踏碎了的,早已散在风中的,家族,姓氏。
    离开北魏时,他改姓白,谐音“败”,相对于那个“成”。
    他曾对自己发誓,一日不复仇,一日不改姓,然而当他终于复仇了,他突然也觉得改回姓氏已经没有必要。因为女王说,白渊,如雪之白,如渊之深,很好的名字。这句话,女王分了三次说完,他很欢喜。仇既然已经报了,姓什么已经不再重要,让那个成渊永远死去,只留下女王喜欢的那个名字。
    白渊浮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暗夜里依然光华万里的眼眸,瞟向秦长歌,“……我偏激?皇后殿下,如果你父亲被我所杀,并因此家族罹祸,被抄家,被驱逐,大王勒令所有人不得收留你孤儿寡母,北魏再也呆不下去,一家流落异国,受尽欺负和白眼,贵妇从此跪伏于地,操持着贱役以养活家小,依然不能阻止弱女的死去……你告诉我,你会无动于衷?你会风轻云淡?你会不思报仇?你会的话,你就不是秦长歌,正如我,我不报仇,我不是白渊!”
    秦长歌深深看着白渊,当初,玉梭湖底三夜共枕,当她询问“夫君大名”,他答“陈渊”,她问“成败之城,抑或耳东之陈”,那一霎他的神情变幻,俱为她看在眼底,脱险后她想了很久,最后想到了当年禹城之战中,因为偷袭重伤萧玦而被她怒而箭杀的成羽,她立即拜托非欢,动用所有的凰盟力量,去查成氏家族的下落,最后得到的消息是,成氏家族在当年禹城一战后,便被魏王清算,抄家驱逐,百年簪缨巨族风流云散,族人沦为北魏下贱平民,多操底层贱业谋生,直系一脉的成羽妻儿则离开北魏不知所终,再多方探查,一直找到当年成夫人闺中密友,才查到,成家后人流落到了东燕。
    到了这个时候,再想不到白渊是谁,再想不到谁这般处心积虑的杀了自己,秦长歌就不是秦长歌,是猪了。
    轻轻一叹,秦长歌道:“你父是被我所杀,但是战场敌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况你父之所以被魏王清算,是因为当时魏王遇险,你父却没有去救,只顾着暗杀我,他的心思,我想你我都清楚,因此魏王认为你父其心可诛,才导致了你成家之祸,他之所以成为唯一没有在北魏立国后,牌位入驻功臣祠的从龙阵亡重将,成为唯一一个没有任何荫封的将领,究其原因,根子其实出在你父自身。”
    白渊默然良久,淡淡道:“我只知道,如果我父不死,那么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对,如果你父不死,以你父当时的威望,和他隐忍阴狠的谋算,说不准现在坐在王座上的第二代魏王,是你。”秦长歌讥讽的笑了笑,“说到底确实是我坏了你父的好算盘,直接导致成家从天堂堕入地狱,你压在心底那么多年的仇恨,自然要好好的和我算。”
    “这帐,我已经算过了,你,还有魏王元献。”白渊负手向天,“丈夫恩怨分明,我已经杀过你一次,父仇早已得报,按说我不应再杀你第二次,所以我在隐约猜出你是谁后,并没有完全的痛下杀手,但是,事到如今,你我之间,已经无法转困,最终还是一个死局,便是我不想再杀你,你也绝不肯放过我,是不是?”
    秦长歌不答,半晌道:“白渊,对你,我有三个问题不明,你可愿答否?”
    白渊掸掸衣袖,淡淡道:“能答就答。”
    “你为什么要屠云州?”
    “那不是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没有反对,”白渊仰首出神的看着崖顶的月,“既然对我军有好处,为什么要反对?”
    “你为什么会出兵助魏?为什么选择远离本国在他国作战?甚至连女王都来了?”
    白渊慢慢的笑了下,这回给了她一个不打算回答的表情。
    秦长歌却在摇头,啧啧有声的道:“这是我一直疑惑的问题,但是我不需要你的答案了,白渊白国师,这些年你的传说甚嚣尘上,什么玩娈童不近女色,什么性趾扈架空女王,我看都是胡扯,是你故意放出的烟幕,你,倾慕你家女王吧?”
    白渊微笑。
    “可惜佳人罗敷有夫,心有所属,”秦长歌笑得诡秘可恶,“不可近也不可得,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依偎他人身侧,而自己只能干咽馋涎,这怎么符合你白国师的风格?你倾东燕之兵远战他国,你撺掇着女王亲征,却又秘而不宣,你打得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白渊笑,“我王亲征,天威浩荡灭你西梁的主意。”
    “你是个疯子,”秦长歌不理他,只是满脸寒意的摇头,“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吞并征伐,统统不在你心上,你在乎的,从来只是自己的私欲,东燕对你算什么?尊荣对你算什么?只要能换来此生红颜相伴的机会,不妨扔弃!”
    白渊笑吟吟的看着她,还是不答。
    月光越发冷寒,像是一块巨大的青色冰块悬在夜空,高远的风吹过去,仿佛都能听见敲击出的梆梆轻响。
    “可怜的东燕,可怜的女王,竟然都是被你随手拿来利用的工具,”秦长歌恰悯的一叹,“魏燕联军赢不赢,你根本不在乎,东燕灭国,正好,当女王不再是女王,当王夫‘护国身死’,当然,他不护国你也会趁机要他死的,那时,失去丈夫又失去国家的女王,不过是个普通的伤心的小女子,那时,谁能比一直誓死追随,倾心护佑的白国师,更能安慰她,更能给她后半生的幸福生活呢?”
   “你不能篡她的位灭她的国,那样你就算得到她的身,也永远得不到她的心,所以你只有推波助澜制造灾难,再在灾难中一力护花,以你的武功,护她周全当无问题,这天下之大,什么地方去不得?保不准你连后路,都早已安排好了。”秦长歌鼓掌,“白国师啊白国师,你这种人,我生平第一次见,该称呼你什么?多情的疯了?残忍的情种?搅乱天下换红颜回顾的独夫?”
   “你果然智慧无双,一点点线索可以推出这许多事,甚至连别人的内心隐秘都看得清清楚楚,秦长歌,我佩服你,”白渊温柔的道:“但是你错了一样,不要说我利用挽岚,挽岚和你不同,她虽然和你齐名,其实齐的只是容貌而已,她只是个略有残疾的女子,脱去女王的冠冕,她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她因为身体原因,并不沉迷权欲,也不能过多沉迷权欲,这些年,我看着她困于朝政,日夜苦心思虑如何抵御西梁,三更眠五更起夙夜匪懈,身子一日比一日不好,她那个只爱琴棋书画的才子王夫,却只会在云阕宫堆满天下名品宇画,日日埋没书堆,着实是个废物,你看,她这么累,我不帮她,谁帮?”
    “得了吧,帮她解脱就是灭她国家,杀她老公,白渊,你的逻辑真是令人发指,被你爱上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秦长歌嗤之以鼻,“我懒得和你讨论你的情史,那只会让我害怕,现在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到底是怎么杀掉睿懿的?”
    你,怎么,杀掉,我的?
    冷月无声,层云飞动,风突然大了点,将树叶刮得哗啦啦的响,底下的战争还在继续,这两个东燕西梁的最高层实权人物,都已事先将对敌之策交代过手下将领,此时只管树技高坐,安然平静的将昔年恩怨,天下局势,人心诡谲,风云变幻,一一道来。
    底下的喊杀声,传到崖上,立即被风吹散,和那碎成千片的月光一起,被平和却暗藏森冷的言语,挤压成齑粉。
    “我怎么杀掉你的?想杀,便杀了。”白渊轻笑着,伸指做了个碾碎的姿势。
    “只凭你一人之力,甚至你还没亲自出现,就想杀掉我?那也未免太瞧不起我了。”秦长歌冷笑,“吹牛皮也得看着对谁,白渊,我不会低估你,但你也别让我觉得,以前我都高估了你。”
    “那么你觉得,是谁呢?”月光下白渊上挑的眉峰像是一个难以到达的倾斜的高崖,在暗处远远传递着生冷和窥测,“如果我杀不了你,那么是谁帮了我呢。”
    秦长歌抿唇,半晌淡淡道:“玉自熙。”
    现出一抹神秘微笑,白渊道:“哦?”
    “六年前那夜,是个群雄毕集,风云际会的夜。”秦长歌半边容颜沉在暗昧的月色中,微微低沉的语声在黑暗中幽深的飘散开来。“我很荣幸,因我之死,大抵牵动了许多人的关注。那夜,江太后立于长廊之外,远远指使着火上浇油;那夜,赵王萧琛站在长乐宫前,调开了所有的守卫;那夜,还有远途而来的客人,等待着那个死亡的结局,但是,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凶手。”
    将手中树枝拗成一个圆,秦长歌微笑,“万事循环,生灭不休,有终,必有始,正如事情要从更远一点的地方说起。”她做了个捞取的姿势,如同将那些散落在不为人知角落、如珠子滚了一地的线索,慢慢串起。她轻轻道:“陇东大豪,安飞青。”
    白渊的眉梢,不易察觉的动了动。
    “这是你在西梁安排的联络人吧?专门负责你和玉自熙的联系,长乐事发前后他出城,其实是去向你,或者水镜尘回报相关动向,之后他被灭门,我的属下从他家留在京城别业的一个被逐的仆佣口中得到了一些线索,确认了他原先出身东燕。”
    “出事当日,安飞青命车夫套车,说要去天衢大街买些礼物带回家,从南寺大街出,明明可以抄近路到天衢大街,安飞青却坚持从西府大街绕路,其间不知怎的,车子走得好好突然一歪,撞到旁边一座府邸的守门石狮,守门人出来喝骂,车夫忙着道歉说好话,他不识字,只隐约记得匾额上是四个字。”秦长歌笑了笑,“是静安王府四个字吧?”
    白渊笑而不语,秦长歌已经接道:“我一听见这个信息便想到了静安王府,当时西府大街四个字的匾额的府邸并不多,有两个闲散郡王,还有一个前朝德公主府,更是不相干,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出入宫禁最无掏束的玉自熙了,那个时辰,他和安飞青接头,你说,能干什么呢?”
    “只是,”秦长歌自嘲的笑了下,“当时,我不愿相信,玉自熙在战场上,救过我和萧玦的命,我和他虽然看起来不合,其实颇为惺惺相惜,自认为就算他不当我朋友,也不至于相害,不过,世事难料,谁知道呢……”
    “是啊,”白渊接口,居然神情颇为扼腕,“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杀人杀得太急也会错过机会的。”秦长歌也扼腕,“不知道是你还是玉自熙,对安家灭口灭得太急了,你知道不?其实安飞青应该是个很警觉的人,是个优秀的暗探,他居然能发现我们在查他,居然能顺着源头摸到我头上,在炽焰帮,他布置了杀手想杀我,没有成功,随即,他便被灭口了,没有来得及将怀疑回报给你,所以我才能多混了这许久,说实在的,那个杀手之后我等了很长时间,等待进一步的杀着,却没想到,你们自己把找到我的线索,给掐断了。”她斜眼看着白渊,“这叫不叫老天有眼,或者自作孽不可活?”
    白渊笑看她,“秦长歌,我怎么觉得你在绕弯子不入正题?你怎么不问我,谁定的计策?谁做的机关?谁挖的眼睛?谁令你死后尚负污名,使萧玦误认为你和人私奔,而不去给你报仇?”
    “谁。你呗。”秦长歌冷笑,“这帐,我只算到你和水镜尘身上,甚至玉自熙,虽然他在这其中扮演了很重耍的角色但我也依旧认为杀我不是他的本意,他一定有软肋掌握在你手上,白渊你到底做了什么,令这么一个桀骜不羁的人,能被你掌控如此?”
    “我什么都没做,”白渊神容闲散的把玩掌中玉箫,“从头到尾,这件事,我只动了动脑子和嘴,你的鲜血,我可一丁点也没沾着。”
    “你都让别人沾了而已,你把事情都交给别人去做了而已,就像当初我叩阍之时,水镜尘放出蕴华,使我和萧玦将注意力都转移到萧琛身上,也是你的指使吧?”
    “秦长歌,你心如明镜,你既已什么都明白,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你为什么还要来问我?”白渊大笑,手中紫竹萧一点崖下,“说了这半天废话,仗也该打完了吧?”
    他姿态优雅的站起身来,做出打算离开的模样。
    秦长歌看看崖下,东燕军队不敌西梁悍勇,何况还有秦长歌的凰盟属下助阵,已经损耗得七七八八,伤损如此,白渊居然毫无焦灼可惜之色,就这么拍拍屁股打算走了。
    想了想,秦长歌不由冷笑,“这又是哪个倒霉蛋的军队,给你拿来消耗的?”
    白渊极其雍容的微笑:“今日留下拦截的这一路三万五千重弓步兵,是王夫家族的私军,女王爱重王夫,特赐王夫家族统兵之权,不过如今强敌当面,事关家国,一点个人私欲,当不足独齿耳,王夫深明大义,踊跃以献,我怎么能辜负他的好意,弃而不用呢?”
    他直起身来,轻轻迈步,前方就是虚空他却如履平地,就这么一步步,迈在半山飞云之中,负手凌空蹈步,衣袂飞舞中悠悠看着天上一弯冷月,轻轻道:“秦长歌,你自已也知道,事情,还是没这么简单的……”
    他微笑着,手一抬,浅金淡碧的光芒一闪,极其温柔的道:“不过你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了,可以安心的再死一次了。”
    秦长歌坐着不动,剔剔指甲,道:“我没兴趣,还是你死吧。”
    话音未落,白光一亮。宛如深黑崖上爆开一朵巨大的白色曼陀罗。千丝万缕,剑气纵横,银河般倒挂而下,漫天星月之光瞬间聚集到了那华丽一剑的剑底,带被根狠拖拽而起,呼啸着罩向白渊。
    苍穹一剑,劈裂长空。
    白渊却突然不见了。他那刚才攻向秦长歌的一招竟然是虚招,那掌风半路上突然拐了一拐,击到山崖之上,轰然一声碎石大片掉落,秦长歌等人都不由一避,而白渊已经借着那反震之力,远远的荡了开去。几乎刹那之间,他的带笑的声音已经远在数里之外,“就知道你没那么大胆子和我单独相对,果然有依仗……咱们前方见,到那时……哈哈。”
    最后一笑,已经远到几乎隔了山脉。
    秦长歌无奈一笑,喃喃道:“为什么最坏的大boss,都强悍得令人发指呢?这个规则,真令人不爽啊。”
    抬头,对着前方负手看着她的白衣人一笑,那人也回她一笑,笑容里有此淡而遥远的味道,却仍旧是风神挺逸清华无限。
    他轻声道:“抱歉,这家伙一旦先一步开溜,我也是追不上的。”
    秦长歌撂摆手,“素玄,你来救我就很好了,没有你,我哪敢和这种人对面说话?”
    “你也有不敢的事,”素玄一笑,笑容转瞬便散去,他神情间似有心事,眉宇阴霾,欲言又止。
    “怎么了?”秦长歌的水晶心肝自然不是白长的,诧异的注视着他。
    素玄沉吟半晌,再三斟酌的模样,他素来洒脱放纵,何曾有过这种犹豫为难的神气,秦长歌盯着他,不知怎的突然心跳如鼓头晕目眩,那感觉就似前此日子完颜纯箴施展音杀,击中自己内心深处最薄弱处,那般窒息的疼痛,那般心脏若被人捏紧,举起,挤出滴滴鲜血而无能为力。她倾了倾身,险些从树技栽落,赶紧一把抓住树梢,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有些手软。
    “怎么了?”忍不住再问一次。
    “长歌,”素玄看着后方,目光似乎透过黑暗中某些屏障看见某个场景,缓缓道:“我觉得,你最好,回大营一趟。”

八十七章 重生
    这一夜月色朦胧,远远看过去好似隔了一层略有沙质的水晶,月光边缘有些毛躁,带着淡淡的红色的阴影,星子稀稀落落的闪着一两颗,忽明忽暗,好似天公正在诡秘的眨眼。
    风呼呼掀动营帐门帘,门帘上的束带噼里啪啦打在木桩上,一声比一声紧。有时风越发猛烈些,递出隐隐飘散着清淡的香气,有点像桐花和木樨混合的味道,但是不仔细闻是闻不出来的。
    营帐里有暗黄的灯光透出,映出一坐一卧两个人影。
    “你真的没事?”萧玦盘膝坐在拥被而卧的楚非欢对面,“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对?你把面具除下来吧,主帐中就我们两个,你还戴着面具干嘛?”
    “没事,”楚非欢并不抬眼看萧玦,斜斜绮着被褥,手指轻捏军报一角,道:“习惯了。”
    他似乎不愿意多说话,语速也很慢,萧玦知道他寡言,也不以为杵,自己哗啦啦的翻着军报道:“白渊大军改道了,以他的行事风格,你觉得他会去昶城,还是禹城?”
    楚非欢不答,半晌萧玦诧异的抬头看他,他才轻轻动指,指尖向着地图上的禹城。
    “嘿!英雅所见略同!”萧玦一拍腿,长眉飞扬,”那家伙一向不按常理出牌,昶城近,而且临近现在的北魏边界,按说他在被追逐的情形下是该选择永城,可我觉得,他更有可能看中禹城,那里城防层次分明,荒芜圈、警戒圈、城防圈都很完备,侦哨、护城壕、转关桥、冯垣、拒马带、女墙、横墙一样不少,粮食储备也足,而且因为原先两国界碑的北移,早先的军力部署有了更动,禹城现在不再是要寨,守军不足,白渊要是没动禹城的心思,我跟他姓。”
    他匆匆将军报看完,道:“他军中居然还有东燕女王,两路大军在虎口崖分兵,看似往昶城方向,可我看是虚晃一枪,昨日素玄经过我们大军,受我拜托先去保护长歌她的安全应可无虞,我还是直接奔禹城,在那里等她吧。”
    苦笑了一下,他又道,“反正也追不上,步兵哪里比得上骑兵,还带着辎重,我从禹城等她过来,保不准还能比追她来得快些见到她。”
    楚非欢轻轻颔首,萧玦向来是个说风就是雨的行动派,立即站起,道:“今夜我就带一半人先去守株待兔,我这里离禹城比白渊近,这回,总该我抢在前面了吧?”
    他一边向外走一边朗声笑道:“你看来精神不好,就不必赶着急行军了,好好休养,我不许冯子光来吵嚷你,实在有紧急军情了,你再点拨他一下就行了。”
    他最后一句话说完时,人已远在帐外,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反掌间决定万人命运,看着别人接受已成习惯,他不知道说出口的话应该要等别人回答,因为向来,他的话就是旨意。所以他也永远不知道楚非欢对于他的安排的,那句答复。
    案几上,油灯灯火悠悠颤动,被他离开时带起的风声卷得飘摇欲灭,恍若生命即将油尽灯枯的那一刻,那一点坚持不灭的光,时时都将湮没。帐外传来哈腾的声响,人声,马嘶,兵器撞击、大声呼喊的口令,一切都这么蓬勃而有生气,带着新鲜的明亮的热力,一阵阵扑进冷清的帐蓬。帐蓬穹顶沉沉,罩下一大片深黑的阴影,那一方黯淡的空间里,静卧的秀丽男子,沉默如即将永远凝固的冰雕。
    楚非欢轻轻吐出一口气息。
    他的手,按在了自已心口胎记的地方,那里,没有人看见,曾经鲜活璀璨的金色鲤鱼标记,已经黯淡无光。这是楚氏皇族,即将大去前的征兆。知道自己会死,但是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可供珍惜的时光总是短暂得残忍……楚非欢按着心口,露出一丝淡淡笑意。
    玄螭宫那个密室真幽暗啊……睁开眼时嗅见的浓郁的腥气,他的心在下沉,不住的沉,然而当阴离问出那句,“你是想要残废着活十年,还是完好着活一载?”时,他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这是选择么?这不是选择,这只是宿命,在度过那样失去健康肢体和武功,在泥泞中挣扎的三年后,在多少次眼睁睁看着长歌遇险自己却无法相救,甚至连站在和她一样的高度去看她都不可能之后,他早已别无选择。
    当时唯一的犹豫,是看见啸天,剖心而死的啸天,用自己的心换了他的命,他本应当好好珍惜。
    ……啸天,我对不起你。
    一年之期,算算,恰是今日。
    那天对战完颜纯箴,最后的真力击破金鼓,鼓碎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全身的真力都被抽空,神智仿佛突然抽离了躯体,悬浮于半空,他竟然离奇的透过自己的躯休,看见自己的心,越来越缓的跳动,渐渐趋于停滞。
    那一霎他以为自己即将死去,或者已经死去。
    仿佛深海的黑暗潮水,无边无际的涌过来,将他淹没至顶,他睁着眼睛,却突然看不见任何事物。也看不见她。隐约听见她在关切的询问,却根本听不见她在问什么,他只是紧紧的拉着她的手,用那般真实的触感和力度,去最后感受她的温暖。
    长歌,这将是一生里,我最后拉你的手。
    帐篷里一灯如豆,照人此夜凄凉,男子乌发黑眸深如静水之渊,那点挣扎而起的波澜,终将归于寂灭。楚非欢慢慢解下面具,烛火颤了颤,斜斜的偏向一边,似是不忍照上他惨白的脸。
    ……萧玦,我帮不了你啦,让冯子光自己去奔忙吧,我累了。
    打完这仗,尘埃落定,你和长歌之间也就没有最后的障碍和为难,你就,痛痛快快的,揽她入怀吧。她清冷微寒的心,最需要的,最易被震动的,是你的灼烈和热情,便如她明知一切,却为了你,装作依旧懵懂。她始终在守护着你,从前生,到今世。你真幸福。
    但望你好好爱她,比我更多十倍百倍的爱她,但望你把因为我离开,长歌所失去的那一半关怀,加倍的补给她。 我相信你能做到。
    这一夜很短,这一夜很长。
    短得于瞬间便拉断了维系生命的游丝,长得令人疯狂拍马也无法冲破那似乎永生难灭的黑暗。
    三更时分,离奇的下了场雪。碎雪纷扬,万里无声,那般沉寂而漠然的边塞之域,睁着永恒不闭的眼,看着那单人独骑,一力长驰,如鸣镝呼啸着穿越茫茫原野。三更时分的这场雪,最先落在了秦长歌的眉睫。在疯狂的奔驰中扬起脸,秦长歌只觉得眉间的那缕凉意直直的透入心底,冰凉彻骨,冻得人几欲窒息。
    素玄的话,一遍遍响在耳边。长歌,我从大营过,觉得楚兄精神似有不对,他始终戴着面具不肯摘下,我无法观测气色,但是……”
    未尽的言语,向来比直接说出来更可怖。
    秦长歌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直跳而起,冲出营地拉了匹马便直奔出去。心底一直盘旋不去的窒闷不安感受,在这一刻得到解答,秦长歌懂得了自己的直觉,却又无比害怕自己的直觉。她已什么都不敢再想,只是狂奔,策马狂奔。
    古城荒城,夜鸟悲鸣,马蹄嗒嗒踏碎积雪的冻土,寒风猎猎从耳侧刮过,那般彻骨的厉烈疼痛,仿佛一场邂逅便是一抹殷红的血丝。束起的长发在飞奔中被风雪打散,乱七八糟的身后狂舞,不多时便积上一层冰白的霜花,再在无尽的颠簸里被丝丝碎去,散落在边塞的平原上,化去无声。
    秦长歌已经不懂得怜惜胯下骏马,长鞭破空,连连挥下。
    非欢,求你等我!
    ……不知道哪里吹来的风,潜进帐篷,依稀熟悉的气味,桐花幽甜之香里带着海岸微腥的气息,交织成神秘的香氛,氤氲在暗淡朦胧的大帐中。远处的马嘶声被风吹断,一抹苍烟里不知何处吹起了悲凉的金笳,万帐穹庐,孤枕边城,一天欲碎的星影光华明灭,最西边曾经光华璀璨的那一颗,渐渐淡去。那奇异的带着桐花和海岸气息的风,在帐中缓慢的盘旋着,似是从遥远国度奔来的天使,等待着接迎它们的羁旅游子的永久回归。
    帐中没有玉鼎,却突然多了此迦南香的清贵香气,缓缓罩向那幽暗角落。楚非欢支枕静听午夜长风呼啸若吟,幽沉在那似有若无的香气中,一抹笑容恍惚如破碎的波影。
    ……哪里飞来了芦花?飘扬在秋目淡蓝的高空里,有一枚落在水面,他低头去看,原来自己也浸在水中,却不觉得冷,他伸手去捞那芦花,如镜的水面突然起了微微的涟漪,白鸟般的影子映上水面,以一个流丽至令人惊叹的弧度飞掠而来,翩若惊鸿。
    他一笑回首,说:哦,原来你在这里。
    ……她掠过来,指尖突然多了一朵桃花,笑吟吟的递给他,他微笑接过,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秋水已经淡去,脚下是坚实的青石桥,而身后桃林烂漫。她牵他进入桃林林深处却是雅伟威严的大仪殿,他怔怔的看着她放开他的手,着凰袍佩珠冠,登御辇步丹墀,于宫阙之巅微笑下望,长阶尽处,百官俯首山呼舞拜,而她笑容雍容眼神悲凉。
    ……一转眼她半跪在他轮椅前,说,非欢,人生不过一场是非之欢。
    ……她说,非欢,我很孤独,这个时辰,你不能抛下我。
    ……她说,等我。
    长歌,我等不了你了……
    眼前飞旋若舞,梵花坠影,是桐花。……桐花,桐花……宫阙巍峨,彩屏迤逦,雕刻着云龙飞凤的白玉殿门开启,现出种满了这种普通的淡紫色的花朵的玉桐宫,铺了厚厚一层花瓣的长长的玉阶在他面前展开,无穷无尽,直欲延伸向天际,他轻轻拾阶而上,足底鲜花娇艳如故,而前方仙云缥缈彩光迷离,隐约有九道飞虹横贯天际,而长风之巅更远之处,韶音奏起。华光尽头,立着玉帛飘飞云髻高耸的女子,雪肤花貌,依稀是母妃的颜容。
    ……母妃,你来接我了么?
    他缓缓走上前去。女子轻舒双臂相迎,笑容婉娈,身后云霞五色斑斓,流光飞舞。
    “欢儿,人生如劫,终有一渡。”
    她微笑着轻轻牵过他的手。
    “我等你,已有很久。”
    ……风声渐渐静歇,帐中桐花和迦南的香气,一丝一缕的淡去。那飘摇欲颤的烛火,突然跳了跳,随即如被人轻轻吹灭般,彻底消黯。黑暗笼罩了整个帐蓬,隐约中似有轻声叹息,宛转悠长。楚非欢一直轻轻捏着军报的手指,微微一松。军报飘然落地。
    ……长歌。原谅我不能陪你到老。
    夜静无声。一声马嘶,惊破喧嚣后复归平静的大营。守卫的士兵直觉的抬头,便看见地平线上,一个雪人策马直撞过来,士兵惊恐的抬枪要拦,那人一声大喝,“赵莫言!”随即士兵便觉得一阵狂风从自已身边卷过,硬生生的被卷得原地打转三个圈,才踉跄站稳。大营被惊动,人流在聚集,战马烦躁的仰首高嘶,而那个雪人已经直奔向了主帐。
    冯子光匆匆冲出来,还没来得及仔细辨认下对方容貌,就看见黄影一闪,主帐大帘一掀,那人已经冲了进去。冯子光急急想跟进去,突然看见那人僵在了帐门口,随即退一步,再退一步。冯子光怔在当地,终于认出了自己的太师,他怔怔看着那个微微颤抖的背影,突然不敢再说一句话,不敢再上前一步。
    秦长歌的手,紧紧抓着帐门布帘,抓得那般用力。她知道,不用力的话,自己一定会倒下去,从此再也难以爬起。然而现在要怎么过去?方圆数丈的帐篷,已成咫尺天涯,天上与人间,永远无法飞渡的距离。前方,黑暗的大帐,飘散着淡淡的奇异的香气,那一角非欢常呆的地方,他静静睡着。那般安详的姿势,那般沉静的睡眠。
    秦长歌却觉得黑暗铺天盖地的笼罩过来,一阵阵如巨石般砸向自己脑海,砸得血花飞溅骨肉尽碎,砸得神智尽失五内俱焚。非欢睡眠极为警醒,向来微声便可令他惊醒,自己闹出这么大动静,他怎么可能不睁眼?她为什么听不见呼吸,感觉不到生命存在的气息?秦长歌目光颤颤抖抖的在他面上仔细梭巡一遍,手突然一松。
    不!不!不要是真的!不要!!!!!
    有什么在轰然倒下,有什么在飞快远去。秦长歌僵立着,不肯走近。她在帐门前站成了石人,死死盯着那一角,等待那个秀丽男子张开眼,像以前很多次那样对她微笑,说,“长歌。”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或许有时一霎就是一生。
    ……不知道等了多久。一片沉寂无声,那个永远在她身后扶着她的肩,对她说,我始终在等你的男子,再也不能给她回应。
    非欢……你为什么不说话?
    秦长歌慢慢的,一寸寸的撤开手。一点一点的挪动步伐。一步一步,走入那彻底的黑暗之中。十步的距离,永生无法接近的天堑。她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血,丈量。最终,秦长歌的脚尖,碰着那沉睡的人身下的木榻。
突然失却了全身的力气,秦长歌腿一软跪倒在榻前。闭着眼,眼泪到那间汹涌而出,秦长歌缓缓伸手,向榻上摸索,她的手触到那昔日温热如今冰冷的胸膛,停住。跪在榻前,秦长歌双手抱住那逝去男子的躯体,将头倚在他胸前。这一刻我不为听你永远消失的心跳,这一刻我只想给你最后的一点温暖。
    非欢……
    ……那年的栈渡桥上的桃花,开灭了一个人一生的繁华,她越桥而过,而他在桥下冰冷的水下洇开血花。
    “长歌,我希望这一生,能有个独属于你我的秘密。”
    非欢,从此后,我便有千干万万个秘密要和你分享,却又要到哪里去找你来聆听?
    ……炽焰帮里,满桌佳肴突然令人乏味,她怔怔看着那个袖囊里的玉佩,看见那一幕烟华沾散,英杰自云端跌落,垂死挣扎于泥淖。看见重伤、残疾、背负着被兄弟误会剿杀和皇后死去的苦痛,芶延残喘于街角巷肆,失去武功无力谋生,最终沦为乞丐的他。
    然而他只是淡淡说:“你……武功未复,现在很辛苦吧?我陪你……从头开始。”
    非欢,你陪我从头开始,为什么不陪我一起走到结束?
    ……施家村暴雨之夜,万千杀机凝于一线,那个隔窗而语的男子,一袭蓝衣清如仙渠之水,以此残躯,冒雨而来,解救她于千钧一发,他沉静的眉宇之间,波澜不惊,没人看得见背后的苦痛和挣扎。
    “我昨夜只觉心神不宁,非同往常。”
    非欢,这一生我与你时时默契心灵相通,为何却连最后的一面都无缘相见?
    ……幽州内乱,诈昏的李翰于万军中暴起,剑光刹那间到了他的胸口,换得她惶然回首,无限自责。
    他只是浅笑,“如果我需要你的保护才能生存,那我还不如立即死去。”她急急辩解,他说:“我只是,永远不想让我在乎的人,为我忧虑担心。”
    非欢,你错了,重生以来,从来都是你在保护我。
    非欢,这一生我终将不再为你忧虑,却换了此生永久疼痛于心。
    ……
    忽有大喝惊天而来。
    “让我进去,和人共死!”
    她于混沌中惶然回首。
    ……万民围困,群情愤怒,她被困中央,如一小舟,随时会被暴民的人海撕碎,无限噪杂拥挤之中,万众瞩目中,声音低微,中气不足的男子,轻轻道:“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非欢,你为什么要食言,最终选择了,死在我之前?
    轰!
    神灵之手大力举起开天巨斧,恶狠狠劈裂了无辜的大地,地面抽搐颤抖,撕裂痉挛,不堪痛苦的,将所有依附于其的物事,悍然抖落!猗兰之毁,她迎着如铁板击面而来狂风发力而奔。
    ……远处明光闪耀,废墟之前,哧哧闪烁着火花的引线,不愿独生的他的稳定的手,毫无畏惧的凑近那火光。她满身冷汗的奔上,扑下。
    “我们都不要死。”
    非欢,这一生你从无违拗我任何意志,为何这最重要一句,你选择忘记?
    ……谁的心脏,永久的留在了南闵的一碧深翠。
    那个鲁莽而鲜明的男子渐渐化为青烟和惨白的灰末,远远顺向遥远的东方,那里,最东方的青玛神山沉默伫立千年。
    “啸天,我对不起你。”
    非欢,直到这刻,我终于明白了你这句话的意思。你所经历的选择,为什么从来不肯让我参与?……碧水之中,谁的指尖,轻而缓的划在了她的心上。青衣蓝衫柔曼纠缠,彼此的黑发在流动的水中轻轻拂动,水流冰冷而相接的唇却温暖如春。那一刻是谁攥住了谁的手,在手心一字字刻下心中盘桓已久却始终不愿出口的希冀。
    “我多么害怕再次失去你。”
    “原谅我,我只想有一刻拥你在怀的真实感受。”
    非欢,我亦多么害怕失去你,然而此刻,噩梦成真。
    ……是谁轻轻凑近耳边,语声低如极远海岸吹掠来的清风。
    “长歌,我曾多么希望,此生能娶你为新娘。”
    非欢,心愿犹在耳,你却撤手弃我而去。
    ……是谁微笑俯身,唇如蝶翼,落于长睫。清淡如佛手柑的气息比惚重来,如飘落的轻烟悠悠笼罩,明月之下,满室辉光之上,秀丽男子一一珍重吻过双眸。
    “长歌,此生我从不愿意对你有所隐瞒。”
    “长歌,今生今世但望你不要再为谁流泪。”
    非欢,你坦诚一切,却隐瞒了最重要的生死之择;你不要我流泪,此刻我却仿佛要流尽一生的泪水。
    ……是谁的秀丽身姿被月色星光剪影成清逸弧度,佳节里高楼上渍风鼓荡,吹起长发蓝衣,而前方苍穹之上,满载祝愿的天灯飞远。
    “长歌,我唯愿这盏灯,放飞你人生里所有的寂寞、仇恨、无奈、悲苦,给你带来永生的幸运、喜悦、美满和幸福。”
    非欢,心愿美好而现实无限冷酷。我人生里所有的无奈与想苦,俱在此刻;所有的喜悦和幸运,随你离去而被放飞。
    ……
    长夜漫漫,悲苦不已。帐外的光影变幻,由亮至暗再亮再暗,时光缓缓前行,不因人间离别而怜悯停步。雪却一直在下。秦长歌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没有变过姿势。她只是静静伏跪在楚非欢榻前,伸长手臂,紧紧将他抱紧。她靠近他的心脏,却再也听不见想要听见的心跳。风穿越帐门,带进落梨般的碎雪,那风如此的凉,似是很多很多年前,那冰凉的湖水。
    那年的碧湖,湖水中央回首的少年,秀丽眉目亦如此清凉。
    他说,“那日,其实我不是要寻死。”
    “我只是觉得,湖中心的那朵芦花,特别的美一点而已……”
    那一朵芦花,如今飞到了哪朵云上了呢?
    三更落雪,万里冰封,凰盟三杰和开国皇后的知已传奇,从碧湖秋水的初遇到边塞孤枕的星火,那原以为可以永不停歇的纠缠、追随、等候,在那个夜半飞雪的凄冷的夜,缓慢的画上最后的终止符。刹那间一生流过,一滴泪作别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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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雪了。”
    萧玦勒马,仰首看着天际飘落的雪花,心里突然有些模模糊糊的不安,一闪而过。他直觉的皱眉思索,却没找出内心里那阵突然的烦燥的缘由。没什么好担忧的,和白渊已经交战一日,他抢先一步扼守禹城关隘,已经将白渊的大军困困住,单绍的援军也到了,两军合困,兵力足达六十万,今夜最后一次猛攻,应该就能把已经出现慌乱的燕军打散。要么是长歌?可是据传报,虎口崖长歌大胜,何况素玄在她军中,至不济也不会有性命之忱。
    萧玦扬眉笑了笑,将那不安抛开。胜利在即,逐鹿之争将落幕,过了今夜,天下将再没有可以和西梁抗衡的力量,彻底一统诸国,剩下的只需要时间。对他来说,最满足最愉快的不是即将而来的天下大帝的无土尊荣,而是,长歌。杀了白渊,恩仇俱结,长歌心事得解,当能抛下一切,和自己双双与归,如果她不喜宫廷生活,自已也可以早点扔了那劳什子皇位,和长歌双双策马,笑傲天涯去。想到那些并肩看夕阳,茅屋话桑麻的平淡却永恒的日子,萧玦的笑意越发明亮,目光闪耀如天际星子。
    “陛下。”
    先锋李骥的声音惊破他的幻想,萧玦转头,“嗯?”
    “燕军开始对左翼猛冲,好像打算突围,请陛下示下。”
    “左翼么?”萧玦慢慢勾起一丝笑意,策马看了看前方战况,果然被围的燕军开始猛攻,隐约还可以看见黄衣红甲的士兵浪潮中,黄色彩凤的旗帜。
    “陛下,燕军这么明显打着帝旗突围,倒未必可信,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以白渊之狡诈,他要护主突围,定然不会这般彰显旗号,臣以为,这定是佯攻。”
    “哦,那你觉得呢?”萧玦回身笑看李骥。
    那男子决然答:“当守右翼!臣已经派军加固右翼防守。”
    萧玦哈哈一笑,道:“错!”
    李骥瞪大眼,看着萧玦,萧玦微笑着拍拍李骥的肩道:“你也算是知道点白渊了,但知道得还不够多,不过你有句话说得对,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白渊这个人,洞察人心,他知道你定然有此一疑,因为国师大人智慧名动六国,绝不会蠢到公然打旗号突围的地步——于是他就这么蠢给你看。”
    李骥愕然道:“难道……”
    萧玦一扬马鞭,朗声道:朕是老实人,老实人也是可以逮狐狸的,走!”
    包围圈的右翼,相对薄弱,部分骑兵被秦长歌带走,机动性和冲击穿插力受到影响,而东燕这一批突围的,以重甲步兵为先铎,随后是重骑,随后轻骑,中军再次,强力冲击西梁方的密集阵型。萧玦赶到时,只看到彩凤旗已经过了已方一半防线,旗帜下那普通士兵装扮的男子,不是白渊还是谁?忍不住畅快一笑,萧玦长剑一指,提足真气喝道:“白渊,玩花招有用么?例不如痛痛快快过来与朕一战!”
    “跟你打架很有意思么?”白渊似笑非笑看着萧玦,目光流转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淡淡道:“打架是粗人的事,能不做就不要做的。”
    萧玦气极反笑,皱眉看他,“你想不战而胜?白渊,你号称智人,如今这情势,你觉得你还有胜的可能?”
    “是没有,绝对没有,”白渊微微一笑,慢条斯理从怀里取出那管紫竹萧,很爱惜的拂拭了遍,道:“但是智人,就是应该于不可能中制造可能的,就是应该草灰蛇线,伏延千里。”
    他用微带怜悯的目光看着萧玦,突然拨马就走。萧玦自然要追。萧玦的护军层层围护而上,生怕那萧中飞出暗器来,萧玦一把挥开护卫,道:“朕自已又不是木头,看见兵器过来不知道闪躲?”
    白渊突然返身,一弯身捞起马侧玄铁黑羽长弓,遥遥对准萧玦。
    萧玦大笑,道:“比箭么?好!”
    他一伸手,从箭筒里抽出三技金箭,手一掣搭于自己特制的长弓,满弓如月,金光灿然的重箭亦一步不让的对准白渊眉心。
    战神萧玦,当年纵横沙场,箭艺可谓独步天下,多年前秦长歌就曾说过,单论箭术,天下当无超出萧玦者。
    “嗡!”
    白渊一箭如电,破空而来,隔着人喊马嘶正在厮杀的军队,依然能听见那利箭害裂空气发出的尖锐之声。萧玦却觉得这一箭好像并不能算白渊的最高水准。然而他依然没有掉以轻心,手臂一振,三箭连射,射箭那一刻,眼角余光好像看见白渊突然弃弓,举萧就唇。箭出,快如追光,第一箭便迎上那黑色重箭,将那箭劈成两半,那两半重箭余势未尽,一分左右再次呼啸而来,然而萧玦的第二箭第三箭也到了,连珠而发,也神奇的在半空一分左右,精准的将分成两半的箭再劈四片。
    西梁士兵目睹这神乎其技的箭术,都不禁哄然叫好。
    那被劈成四片的箭,居然还向着萧玦囊来,只是余力已尽,前面三支还没到萧玦近前,就被中军护卫打落,最后一支,一个士兵横枪拍落时,突然尾部炸出一段黑色物事,那东西在那士兵枪上一碰一弹,突然加速,越过挥挡的人群,一道流光般向萧玦射来。
    萧玦扯了扯嘴角,白渊果然还有手段,只是这箭,依旧不可能伤着自已?他挥剑,欲挡。却有萧声突起。粗嘎,暗哑,毫无音律美感,甚至难听得令人想捂耳的声音。萧玦突然颤了颤。
    ……心深处有一处凝圆了的天地,突然被什么东西悍然一劈,豁开了一道裂口,涌出一些飘摇如水中海草的变形的物事似是消失已久的昔日噩梦重来,然而却又不同于当日的灰白模糊,而是随着那一声比一声拨高的奇异萧音,一点一点清晰,如同罩上水晶的屏风,外力劈下,水晶哗啦啦一点点列落,现出深埋在记忆中,一直被等待唤醒的画面。
    ……长乐宫宫苑深深,一弯冷月镂在黛色长空,空气里隐隐飘荡着淡淡的血气,那男子茫然前行,越长廊,推宫门,吱呀一声,暗色光影被缓缓移开,地上铺开淡白的月色和……鲜血。
    ……他漫步上前,目光下移……地上女尸寂静无声,心口一枚金拨子鲜血淋漓,身下洇出一摊艳红。
    ……他蹲下身,拨出金挨子,慢慢移到女子脸上。
    ……他缓缓,挖出女子双眼,搁进掌心……
    那人……
    萧玦突然松手,木然放开缰绳,放任马儿缓缓前行,他在马上仰首,远远向云天之外看去,像是努力的想透过此刻风烟血火,看清楚什么。
    他看见了……
    陛下小心!
    “咻!”
    萧玦身子一颤。那枝本该被他轻描淡写就能挥开的利箭,因那一刻的魂飞天外,射上了他的胸膛。血花飞溅,如那日挖下她双眼的鲜血流溅。萧玦缓缓抬手,却不知道该按在哪里?哪里都在痛,分不清哪里更痛,有一处地方突然被人挖空,填进了粗盐和烈火,那般粗糙狠毒的磨砺着,一手一个血印,满天地都是斑斑血痕。
    是我……原来是我……
    那个欲待寻找的仇人,那个苦苦追寻的凶手,那个残忍的,自已诅咒了无数次的敌人,却原来,是我自已。萧玦突然想笑,却不知道该笑谁。世事如此荒唐。鲜血于指间奔涌,越流越急,全身的热量和血液,都随着这一刻的奔涌而滔滔逝去,或者,在此之前,在那雷霆般劈裂被封印的记忆的那一霎,自己的全部的信仰和力量,全部的爱与勇气,都已被狠狠攥紧,然后,大力拨去。只剩下一个苍茫血色永不愈合的空洞,贯过这边塞之上永不停歇的风。
    萧玦捂着心,极缓极缓的转身。那些争战杀伐,那些惊慌呼号,那些潮水般涌来和退去,他已统统听不见,看不见。他只是努力的,挣扎着,向着后方,秦长歌所在的那个方向。带雪的风,掠过他的胸前,略停一霎再次舞起,那雪花已成了桃花。萧玦于风中艰难回首,于黑暗降临的最后一刻,遥遥望向那个爱人存在的方向。他此生已无颜再见她,却想再看一看她的背影。身后却只是无穷无尽的黑夜。缓缓放开手,萧玦一声低喃,飘散在飞雪的长空中。
    “长歌……”
    时光流转,不知今夕何夕。帐篷里一睡一跪的两个人,一个再也不知红尘变幻,一个再也不愿理会红尘变幻。秦长歌埋首楚非欢胸前,浑浑噩噩也不知转眼间已过三日。最后那一夜,累极的她在楚非欢胸前睡去,朦胧中自己依旧在听著非欢心跳,而那心跳竟渐渐从无到有,她大喜着扑上去,非欢却怎么也不肯睁开眼睛。她颓然坐倒,捂脸啜泣,突然帐门一掀,萧玦大步带风的进来。她扑过去,扑到一半泪水已经飞在他身前。
    萧玦拉起她的手,牵她到楚非欢榻前,她喃喃抱怨着非欢不肯醒来,萧玦却在没心没肺的笑。她大怒着要赶萧玦出去,萧玦却突然道:“谁说他能醒?谁说他没死,他死了,你明不明白?”她跳起来欲待推萧玦,萧玦忽然笑容一收,轻轻道:“和我一样。”
    “和我一样。”
    “和我一样。”
    宛如一个霹雳闪电横空劈下,硬生生将她劈醒,秦长歌直直的跳了起来,抚着胸口,怔了半晌才看清这里依旧是大营主帐,而自己依旧和非欢在一起。
    秦长歌铮一口气,颓然靠着长榻滑下,刚才那一霎梦中的睛空霹雳令她余悸犹存,一片沉静中甚至能听见自已的心跳依旧在砰砰轻响。她按了按心口,不知怎么居然真的有些疼痛……伤心太过的缘故吧。
    这么反身一靠,她突然看见非欢垂在榻下的手,手下一封军报,而军报之下,有一封淡黄的信笺。秦长歌盯着那信笺,缓缓伸手拿起,捏在手中。她知道这是非欢绝笔,然而此刻,自己真有勇气开启?
    “太师!!”
    突有飞奔的杂沓急切脚步声响起,惶急的呼喊击裂长空。
    秦长歌手一颤,遗书落地。
    刚才那疼痛而窒息的感觉再度卷土重来,一刀刀仿佛在凌迟她的心肺,那般细碎而令人难以忍受的莫名疼痛,令从无畏惧的她突然开始惧怕,她捂着心口,瞪着帐门,那里先前没有掩紧,微微露出一丝缝隙,外间的光影透进来,火把闪烁,无数双脚步匆匆。
    训练有素的西梁精兵,何事至于如此慌乱?
    秦长歌想开口,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失声。
    然而外间,不知谁重重撞扑在地,随即,极度压抑的哭泣声,在冰冷的地面积雪中,呜咽响起。
    “太师,陛下驾崩,我军大败!”
    沧海干涸,高山崩塌。
    又或是洪荒倾覆,翻卷了这红尘所有悲欢,恶狠狠攥紧成团,砸碎所有琉璃水晶的美丽梦境。
    秦长歌忽然仿佛听见自己全身骨骼血肉齐皆粉碎,化为齑粉,再簌簌飘扬在空中,和那似乎永不停歇的飞雪一起,化为这天地玄黄日月星辰中微不可见的尘灰。一口鲜血喷落尘埃。遍地里开出艳红梅花。秦长歌努力的想站起,却发觉自己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直立,接连的巨大打击,那般悍然的向她砸来,她被狠狠砸倒尘埃,几乎再没有力量爬起。一口口鲜血呕在织锦华毯上,一团团鲜红由深到浅,由淤血渐渐变为鲜血,秦长歌埋首在地毯中,满腮沾满红色印迹,却已无力擦拭。
    “萧玦……萧玦”
    青山绿水小茅屋你打渔来我种菜,你许给我的幸福日子,还没开始,你怎么可以便走?怎么会?怎么会?世事怎么可以残忍如此。门外的禀告声还在继续“白渊突围”,“陛下堵截”,“两人对射”明明可以轻易挥开的箭,陛下却突然松手放马,“陛下中箭”,东燕反攻,西梁军心大乱。
    秦长歌听着,又似什么都没听见。
    门外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哭音的啜泣,“太师,太师,求求您救救西梁……求求您出来,咱们这么多年的辛苦,咱们的百姓,咱们的基业,那是陛下的心血,求求您,只有您能救了。”
    沉在黑暗里的秦长歌颤了颤。她突然缓缓挣扎着站了起来,挣扎着一步步挪到门边,挣扎着掀开门帘。门外,李骥俯首长跪于一地积雪的泥泞之中,满面鲜血,他的护卫都是衣碎甲裂,远远隔开士兵,还不敢将陛下驾崩前锋兵败的消息传开,而正前方,是素玄。他手中抱着一个人。秦长歌一眼看清那是谁,晃了晃,险些一跤再栽回去。心沉到最深处,永远也无法打捞而起,最后一丝希望,也被这一刻素玄的怆然神情所湮灭口
    秦长歌停在帐门处,和素玄隔着风雪,隔着生死,对望。她却一眼也不再看他怀中的那人。只是缓缓的,放下了帐帘。
    李骥愕然抬头,泪流满面的看着再次阖上的帐门,身后,素玄已经淡淡道:“她不敢看,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现在看了,她就未必起得来了,他的事,便我来吧。”
    他抿着唇,接直背,看着那个重重垂落的帐门口如果凤凰必须在涅巢中才可以重生,那么那些逝去的生命是不是就会化成焚烧的香木和梧桐?如果看得见前路这些悲凉和离别,我们是不是可以选择中途退却?命运如此森寒,任你智慧浩瀚,才能通天,亦有不能及之处,而滔滔红尘谁伸出翻云覆雨手,翻卷去多少青丝和白骨。
    他立在风雪之中,看着似乎永远不会再次开启的帐门。
    一生里,两个深爱自己的人,一夕之间,双双离开。
    一个在帐内,一个在帐外。
    永恒沉睡,永无应答。
    从此天人永隔,只余自己,从富有至难以承载,忽而成为贫瘠至一无所有。
    从此后你们长行,留我独自一人面对这人生悲苦无限。
    从此后沧海茫茫,谁人共我长歌?
    秦长歌却不再流血,甚至不再流泪。她只是打开妆苍,脱下面具,先仔细一番易容,再对镜细细梳妆。描远山黛眉,绘粉艳樱唇,略略扑粉,掩去眼下红肿青黑,再在掌间晕开胭脂,薄薄敷上一层,遮掩流泪流血之后苍白憔悴的容颜。挽云誓,妆飞霞,披冰俏,着素裳。
铜镜里,渐渐依稀是当年睿懿皇后妆容,妙目流波万种,气度无限风华秦长歌对着镜中的自己,没有笑意的笑了笑。然后,掀帘,站起,毫不犹豫的走了出去。
    风雪立即扑面而来,凉如千年深渊,秦长歌仰起头,迎着自遥远的神山奔来的如刀罡风,深深呼吸。然而经过适才那刻,世间已经没有再能囊伤她的冷风。已经冰封的心,不会再被什么冻结。跪在地下的李骥和冯子光愕然抬头看着主帐突然出来一个女子,全身素衣,衣袂飘飞,于风雪之中缓缓而来。
    他们怔怔看着她,觉得她高华无限,似曾相识,直觉的要开口同,却嗫嚅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在她逼人的气度面前,所有人都忽然失去了一切疑问的勇气。
    冯子光只是呐呐道:“赵太师呢?”
    秦长歌停在了他们面前,她全部的真力都已放出,气劲逼人,李骥和冯子光大气也不敢出俯首于她素白裙角,听见那女子淡淡道:“从此后,再没有赵莫言,我是,秦长歌。”
    不去看两人震惊的神情,她淡淡道:召集全军。”
    “是,太师,不,皇后。”冯子光凝神打量着秦长歌的气度,最先相信了皇后归来,就算是假的又如何。陛下驾崩,西梁士气大沮,败亡在即,没有什么比当初的帝国双璧,和陛下齐名的睿懿皇后本人更能力挽狂斓了,哪怕那只是个名号。只要能救西梁,能令陛下不致于含恨九泉,他愿意立即奉她为皇!
    秦长歌已经不理会他,径自往高处走,一直走到营中一处山坡之上,那里,黑底金龙的萧字大旗迎风飞舞,属于萧玦的旗帜。秦长歌闭目,深深吸气,没有抬头去看那旗。她只是立于高岗,素衣飘飞,静静俯视着面带隍然跪伏一地,绵延数里的西梁大军。
    雪越下越大,静默等候的大军的盔甲上渐渐霞盖了一层雪花,风呼啸着从高岗过,再慢慢放缓脚步,凛然肃穆看着这一刿,万军缟素,山河永寂。
    “儿郎们,”秦长歌用上真气的声音,传出数里之远,在辽阔平原上,不断回响。士兵们齐齐注视着高岗上,那个素裳飞舞,神容平静,身影却无限孤独的女子。大地无声,苍穹无声,四海无声,六国无声。俱凝神听着这一刻,挣扎而起破蛹而出的女子,在被命运狠狠一击再击后,整衣束发卷土重回,于禹城郊野高岗之上,向着漫野数十万士兵,向着浩瀚无极的乾坤天下,发出了一生里最坚定,也最疼痛的声音。
    “我是秦长歌。”
    雪色万军,霍然抬首,那些纷纷震落的积雪下露出盔甲的青黑色明光令雪地上仿佛突然矗起千万颗青松。一片拨地而起。
    “就在方才,我赶到大营中时,得知了陛下崩驾的消息,西梁,失去了最为英明的开国大帝,而我,”秦长歌闭上眼睛,顿了一顿。
    非欢苍白的脸,素玄怀中那个原本明亮热烈,突然那般安静的人。
    电光石火一闪。
    “永失所爱。”
    一片死寂,长久的沉默之后,呜咽大起,数十万人的哭泣,如猛烈的风,卷掠过苍茫大地。
    “不要哭。”
    秦长歌负手,看向遥远的天际,那一片飞雪朦胧里,隐约可以看见逝去人们的笑颜,正温和坚定的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继续。
    “我都没有哭,你们为什么要哭?”
    秦长歌伸手,缓缓一捏,仿佛一瞬间捏住了恶毒的命运,再用力一绞。
    “如果你们相信我,那么,请跟我来。为那些我们相信的,爱戴的,永远也不愿意忘记的人们,报仇。”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2:08:13
第八十八章 追杀
  乾元六年正月二十二,燕梁之战,西梁大军顺利合围,将东燕困于阵中,胜利在即时突起惊天之变,西梁大帝萧玦阵前失神,身中飞箭,中道崩殂于禹城。
  西梁震惊,天下震惊。
  对战中的西梁大军军心大乱,被东燕一力反攻,四十万军死伤惨重,西梁遭受了自碧野之战以来的首次大败。
  四海震荡风云如怒,一个帝国在即将崛起的前一刻突遭重击,刹那间天地倾覆,是从此折戟沉沙一蹶不起,还是挣扎而起再现峥嵘?
  时至此刻,天下已经没有了可以审视并估量局势的强雄力量,来分析揣测之后的战局变幻,唯有远隔离海离山,僻守海疆之国的建熹公主楚凤耀,淡淡说了一句话。
  “她将重生。”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闭目俯首,静静敬香,身前皇族宗庙灵牌之上,数排金字在沉黯的光线里熠熠生辉,最后几字为:故先兄楚氏非欢之灵位。
  淡淡轻烟里,闭目的建熹公主眉目庄肃,眼神微微悲凉。
  世事离奇,转瞬惊变,在西梁大军最为沮丧哀伤无措惊惶的时刻,传闻中一直隐居疗伤,久未出现于世人之前的睿懿皇后,突然神奇的出现于大营。高岗之上,素裳女子怒喝报仇的声音,在无尽旷野之上不断回荡,撞击于层云远山,发出铮铮回响。
  凤凰涅槃,腾舞而起,展开的金色双翼,荫庇并引领了惶然失措不知此身何从的西梁大军。
  怆然扶剑东南指,万军缟素向寇仇。
  几乎在第一时间,刚刚将军队整束完毕的秦长歌,没有休息,没有等待,甚至根本不理会敌方刚刚赢了一场士气如虹的状态,立即扑上了东燕军队。
  秦长歌始终一袭轻衣,连甲胄都没穿,提剑亲自悍然上阵,她身后再次招展在云天之下的长空飞凤旗猎猎飞舞。旗下,四十万西梁军漫山遍野一字排开,神情肃冷杀气凛然,浩浩军威巍巍如山,更显眼的是那素衣雪甲明光森寒,万军戴孝,一色霜白,远远望去,如未化积雪的莽莽平原之上,再次新降了一场茫茫大雪。
  那日长空飞霜之下,沉默的秦长歌掌中长剑悍然下劈,带起一道流丽而雪亮的弧线,以一个坚定的动作揭开了这最后一战的序幕,西梁的铁骑,几乎立刻就和东燕的战阵撞在了一起!
  那是一场惨烈至于悲壮的战争,最先派出的弓骑,高呼着报仇杀气腾腾前驰,以一片密集的箭雨,割稻般将东燕最前方守阵士兵齐齐射倒。随即皇后身先士卒,带着自己的护卫直奔敌军,如尖刀般毫无顾忌的恶狠狠撞进严阵以待的敌阵,那展大旗之上飞凤怒舞,旗下皇后长剑指向哪里,哪里便激起大片大片的鲜血。她的部下个个悍勇如虎,自已身上每添一道伤痕,必要数十乃至上百敌人头颅换取。随后的轻骑兵飞马长驱,悍然踏入,每刺出一枪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刺出一枪都要捅穿两个敌人,被挑下马也一定要抱住一个燕军,用牙齿咬断他的喉咙。步兵则在陷入围攻后,在积雪和积血的泥泞中滚打砍杀,用自己的胸膛血肉迎上敌人的刀枪,再在那些刀枪被肌骨夹住或者被血肉凝住的那刹间,砍下对方的头颅。
  为陛下报仇!为陛下报仇!
  无声的口号响在每个人心里,渐渐回荡成巨大的呼啸,每个人的脑海里都只剩下了报仇二字,并以此支撑着奋勇的意志,拼死前冲。
  在位九年的西梁大帝,英明仁厚、轻徭薄赋、爱民如子、磊落光明,深得西梁军民爱戴,并以之为自豪,却一遭突变,中道崩殂,战神崩驾于战场,是所有人都不能接受的事。
  然而现实森冷如此,逼得人掬泪成血。男儿到死心如铁,合当试手补天裂,奋起泥泞,夜半狂歌,悲风大起,长剑出鞘。静夜战角吹彻雄浑苍茫之声,那声声不尽,回旋往复,不过报仇二字而已。
  大战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杀得血气漫天日月无光,到了最后,旷野上渐渐积满了尸体,白衣黄衣交织在一起,混杂着无限淋漓的血色,在日升月落间无声倒下,那一片雪下黛黑的土地,饱吸鲜血,每一块土屑都色呈微红。
  燕军在这样悍勇无畏、拼死以上的士气面前终于开始气沮,节节后退,两军原先各有胜负兵力相当,如今西梁军心未堕,势如疯虎,气焰更上一层,而东燕方,隐隐听说女王病发,国师大人正在为她治疗,无暇理会战事,缺少强有力将帅指挥,东燕开始怯惧。
  哀兵,必胜。
  第三日夜,西梁军已经攻破敌人防御,与此同时,东燕将帅突然惊恐的发现,国师和女王,以及一部分国师最亲信的军队,都不见了。
  于是那日西梁大败的一幕,轮回般的很快在东燕军上重演,同时失去女王和国师的东燕军队,立即陷入了张皇混乱,瞬间溃不成军。
  兵败,如山倒。
  东燕军队也算悍勇,自已明白杀了西梁皇帝,屠了西梁云州,已被西梁视为死仇,就算投降也求不得生路,是以都拼杀至死,而秦长歌的命令,更是简单森然。
  “一个也不留。”
  西梁士兵,将这个命令执行得也相当彻底。
  据说东燕副帅宫阳带领残军边战边逃,最后被西梁军重重围困于一处土坡,绝望之下举刀自裁,临死前向东叩首,长叹曰:“东燕命运不济,竟至逢睿懿皇后重生。”
  他身侧一个小队长却是个目光清醒的人物,一刀捅死一个西梁兵,冷冷答:“东燕之葬,只怕非葬于西梁之手,而葬于小人私心。”
  随即被乱刀砍死。
  三日后,精疲力竭的西梁士兵开始收拾战场,清点伤亡,原地休整,并着手办理护送陛下灵柩回国事宜。
  平原上积雪未消,那些掩埋在雪下的血肉和白骨,最终将化为来年春草底肥沃的黑土,扶持着新的遍野葱绿,在风中飘摇。
  而那些逝去的万千灵魂,将在西梁风俗的长长的招魂幡引领下,一步步踏回故土。
  唯一没有踏上回程的是秦长歌,她带着所有凰盟护卫,离开大军,再次踏上追杀之程。
  此仇不报,永不回归。
  长风呼啸,凤旗翻卷,未除素服的女子,向着素玄深深拜下,而那白衣男子微微还礼,两人始终,一言未发。
  秦长歌谢素玄于当日大乱中及时赶到,抢回萧玦;谢他数日来一直亲自守着那两具冰棺,为她照拂全军未曾休息:谢他于自已一生里最疼痛最惨烈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刻,无声而又坚定的,站在了她身边。
  素玄只是深深看着她,此时言语安慰早已无用,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长歌施礼,转身,听见身后男子轻轻问,“你……真的不再看他?”
  沉默伫立,没有回头,素衣女子仰首遥遥望着前方苍山负雪,她挺直清瘦的背影,这一刻看来寂寥如斯。
  良久,她道:气,“……不了……我怕……”
  眉睫微微一动,素玄的目中出现震惊的神色,这一生他从未想过,她的口中会出现怕这个字。淡淡一句,重重创痛,万千悲凉扑面而来,窒住了他的呼吸。
  以至于当那个背影大步迈下山坡,向着前方头也不回远去,渐渐消逝在他视野很久后,他才能轻轻说出那一句:
  “保重。”
  =================================
  一场漫长的、不死不休的追杀从此开始。
  在很长时间内,秦长歌和白渊这一对智慧旗鼓相当的世间顶尖人杰,行走诸国疆域之上,挥斥凌厉绝杀之锋,以追逐和试探、隐藏和迂回、窥探和伪装、反间和布陷等所有人类能想出来的暗杀和追踪手段,展开了无休无止的较量和冲撞。
  在最初,白渊从战场之上失踪后,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他完全销声匿迹,秦长歌用尽百般手段也无法找出他的下落,那一个月时间,秦长歌食不知味寝不安枕,她知道时间拖得越长,白渊将越难找到,而一旦令仇人鸿飞冥冥,自己此生怎么有脸继续活下去?
  直到当年三月,进攻东燕的冯子光大军,攻破东燕王宫,抓住在云阕宫作画的王夫,事情才有了转机。
  据说这位王夫极其淡定,西梁大军破宫而入,满宫宫人哭叫奔逃,唯他俯首作画神色不动,士兵恶狠狠踢开殿门时,他正毫不手颤的画完最后一笔。
  纸上兰花,倚石而生,那最后点上的一点花一蕊,在风中颤颤可怜。
  极精妙的一幅画,可惜根本分不请兰花和野草的西梁士兵,不懂得欣赏艺术,一把拽过王夫,就要砍杀。
  那男子俯首看着雪亮刀光毫无畏色,淡然道:“我是东燕王夫司空痕,带我见你们的首脑。”
  他语声不高却气度非凡,刀光如雪却不如他神容胜雪,士兵怔怔看着他,也不知道是为他绝世容光还是绝顶气度所慑,不知不觉的便松了刀,点了头。
  结果他看见副将李骥,却在摇头,“我说要见首脑。”
  然后冯子光见他,他依旧摇头,“首脑。”
  冯子光也不和他多话,直接拨了一批人,押解着这“祸水级”王夫,去寻秦长歌了。
  满心烦躁的秦长歌,面带微笑的接待了这位王夫,司空痕在她面前一坐,上下看了她一眼,一句废话都没有,直入主题。
  “我帮你找到你仇人,你帮我杀了那独夫。”
  “错”,秦长歌温柔的纠正他,“是我要杀他,不关你的事。”
  “东燕之灭,在于白渊,怎么不关我事?不过现在我也不在乎了,从头至尾,他和我要的,都只是一个人而已。”
  秦长歌惊异的盯着司空痕,不是说这王夫深居简出不问朝政么,不是说他只爱琴棋书画不懂政治么,难道这个眉目如画满身风雅的家伙,并不只是个绣花枕头?那为什么放任白渊,把持朝政?
  司空痕迎上她的目光,笑了笑,这一刻这位看起来清淡雅致到了骨子里,恨不得玉做肌肤冰雪为神的男子,终于露出了一丝无奈。
  “她信任他,甚至……也许爱他。”
  秦长歌了然看着他,隐约明白了东燕最高层居然也是个三角情爱局,还不是铁三角,是个摇摇欲裂吱嘎作响随时都可能崩坏的三角。
  她淡淡笑起来。
  “司空痕,帮我找到他,我承诺不杀女王,给你们夫妻真正的自由。”
  远隔云山的万里硝烟,吹不到玉宇琼楼,监国太子枕边。
  冠棠宫内殿里,太子爷睡得很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角竟然挂着淡淡的泪痕。
  油条儿小太监捧着衣服,心疼的探身看着太子爷的睡颜,想着贵为太子,其实也是很可怜的,七岁的小小孩子,自从当太子后,见爹娘的时辰好像还没有管国事的时候多,虽说和别人比起来,应该算是个潇洒自由的太子爷,不过还是,觉得可怜。
  看看,这又挂眼泪了,八成是想到等下要去奏章上没玩没了的画圈圈,太悲催。
  油条儿摇摇头,想着还是自己好,吃的玩的太子爷都带他一份,宫里人人巴结,除了比太子爷少块肉,可是好像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油条儿摸摸自己的裆,考虑了三秒钟,决定不去喊太子爷起床了,就让老贾端等着吧,反正那个君子,“自持守正”整天挂在嘴上,是不会欺负咱们这种下等人的。
  “出事了出事了!!”
  油条儿还没完全转过来,就听见身后太子爷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转头一看,太子爷正忽的一下坐起来,两眼发直的对着前方墙壁发呆。
  咋了?梦游了?油条儿小心翼翼的凑过去,冷不防包子横臂一推,爪子抵在他的小黑脸,一把把他摧了出去。
  ……刚才做了什么梦?好像是干爹?还是爹?为什么记不清楚?刚才是谁在轻轻摸他的脸,说:“溶儿,你要快乐的长大”?
  我为毛不快乐?我当然很快乐,除了偶尔被爹娘们扔下来比较悲催外,我没有理由不快乐嘛……真是莫名其妙的梦。
  包子怔怔的拼命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刚才梦见了什么,只记得那梦里花香淡淡,还有些奇异的气息,突然觉得眼角有点湿,他用手指沾了沾,对着自已手指上那点水印愕然,眼泪?我睡觉睡哭了?我这是干毛?
  抱着被子,包子呆滞着眼神,问油条儿,“喂,我刚才说了什么?”
  “您说……出事了。”
  “啊?”包子继续呆滞的转首,“我说了这个?我说这个千毛?”
  “奴才不知道。”
  包子愁着眉头想了半天,突然拍拍自己心口道:“油条儿,本太子今天觉得不太舒服。”
  油条儿斜眼睨着太子爷,您好像天天都说自己不舒服,好不去上书房吧?
  “我是真的觉得闷闷的,”包子痴痴看着飞龙舞凤的藻顶,突然道:“油条,最近几天的军报来了没?”
  “有,昨日不是刚刚报上来了么?”油条儿记性很好,“您说过的,禹城大捷,大军在赤火城休整补给,然后犁庭扫穴直扑东燕,咱们的版图,又要添一大块了。”
  “听起来真的是很美好,可是为什么,我那两个爹一个娘一个师父,一个字都没有给我?”
  油条儿翻翻白眼,太子爷,您更年期提前了吗?怎么今天这么奇怪这么婆婆妈妈的呢?那是军报,军报耶,您要皇帝大人在军报上说:禹城大捷,溶儿朕想你?
  那成什么了?
  “陛下荡平东燕自然就会返驾,以我西梁神威,左右不过一两个月,您就可以见着陛下他们了。”油条儿耐着性子好言劝慰,伸手去给包手更衣。
  包子突然手掌一翻,抓住了油条儿的手心口
  随即闭起眼,好像在听什么。
  油条儿被主子的古怪举动惊得一抖,哎呀妈呀太子爷这是在做什么?那个那个……调戏?不要……我不要做娈童!
  油条儿的小黑爪抖啊抖,包子不耐烦的一拍,“别动!”
  油条儿一颤……啊呀呀接下来要做什么?上次主子说过的那什么调教?啊啊啊不要啊……
  “你等下要挨一下砸。”包子突然松开了他的手,古古怪怪的道:“我看见了。”
  “您在说什么?”油条儿迷惘的看着神神怪怪的主子。
  “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包子瞪大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眼神里会是对于自已突然出现的神奇现象的不安和茫然,“你刚才碰到我的手时,我好像看见了一些什么,所以就抓住了你的手,想看清楚些。”
  “您看见了什么?”油条儿缩着脖子,眼神诡秘的瞅着包子……主子是不是中邪了?这都在说什么呀。
  要不要请和尚来给主子去去邪?
  “我看见……”包子突然住口,道:“去,给我端早膳。”
  油条儿哦的一声,乖乖出门,看见前方回廊上太监正端着食盘过来,连忙喜滋滋的迎上去。
  他的身影转过长窗,包子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却突然贼贼一笑,低低道:“一、二、三……掉!”
  “哇呀!”
  油条儿的惨叫响彻长廊,他刚才去接食盘,不防那太监手上有油没擦干净,擦着盘边一滑,盘子一斜,那一大盅滚烫的人参鸡粥呼啦啦一齐泼到他的小黑脑袋上。
  惨叫声传进冠棠宫内殿,包子的脸刚刚浮起好笑的笑意,瞬间冻结住。
  他霍然向后一倒,大力拉过被子往自己脑袋上一罩,呻吟。
  “这都是怎么回事啊……老娘,你在哪里,给我解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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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闵的气候,永远是温暖湿热的,潮湿得像是永久阴霾,不知人间欢乐再为何物者的心。
  秦长歌负手立于窗前,静静看着前方热闹的港口。
  她按照司空痕的指点,一直追白渊追到原南闵地界的焰城,那是个不大的小城,临近南闵恒河河岸,从这里买舟而下,在下一个城市麦城停下,那里有通往离国的船只,可以直接渡海南下。
  据司空痕说,女王曾经在和他对弈时,神往的说过离国气候温暖,不似东燕寒冷,很适宜她的身体休养,女王素来因为言语之疾很少说话,交流的对象除了他就是白渊,这段话,多半是白渊和她说起。
  秦长歌立即马不停蹄的赶了过去,在焰城无声的展开了搜索,果然隐约发现白渊踪影,但是这人狡猾如游鱼,几次即将摸到他踪迹时都被他摆脱开去,还顺手解决掉了一些暗桩。
  司空痕一直改装跟在秦长歌身边,几次碰撞几次逃脱之后,也忍不住叹息,秦长歌见他神色犹豫,似有心事,也不多说,直接和他谈判,“你若想彻底找回你的妻子,你就得全心全意和我合作,否则白渊一旦扬舟出海,你这辈子也别想见柳挽岚了。”
  司空痕动容,半晌道:“挽岚有肺病,挽岚喜欢吃鲫鱼,白渊虽然学识驳杂,多年来却专攻政治制衡和人心阴微之术,不太擅长医理。”
  秦长歌只要这句话就够了。
  立即发布命令,令所有的凰盟属下,立即控制所有的药铺,无论以什么手段,必须保证该药铺在有人来购买治疗肺病的药时,在药包里加上麦门冬。
  麦门冬和鲫鱼同食,必中毒。
  凰盟属下齐齐发动,麦门冬包包不落空。
  现在,就在等消息好进行围捕,跟在身边的人都隐隐有紧张之色,唯有秦长歌,神色冷清,不动如山。
  自从那夜之后,自从她挣扎而起,掀开帐门,于飞雪中跨上高岗,面对四十万缟素大军的那一刻,温柔狡黠的明霜已死,跳脱潇洒的赵莫言已死,现在她是回归后的秦长歌,那个也许因为注定传奇而注定孤独的睿懿皇后。
  这是她必须背负的责任,家、国、大仇、幼子,不容她放纵自己的悲伤去沉溺,即使那夜,她那么的想,永远在他们身侧睡去,永远不必面对这人世惨淡,命运森凉。
  然而她只能挣扎而起,带伤前行,这是她的宿命,做不了明霜,做不了赵莫言,做不了我织布来你打渔的平凡农夫的农妇,只能,做睿懿。
  这个身份,似乎成了一个命运恶毒的谶言,她拥有,她失去。
  她立于月下,窗前,将自己的身姿,站成了一个写满孤独的背影。
  手按在心上,心已成空。
  手按在心上,迟迟没有放下。
  那个位置,还藏着一件东西,过了这么久,她依然没有勇气去打开,如同不敢去看萧玦一般,她亦害怕自己看见非欢绝笔的那一刻,努力构筑了这么久的心防会在一霎间彻底崩溃。
  然而今夜,很有可能会和白渊直接对上,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再不看,也计就没有机会看了。
  缓缓将信笺抽出,一眼看见最上面长歌亲启字样,熟悉的秀丽字迹,无数次在凰盟传递的信报上看见过,那时非欢总是先看过所有的密报,在自己觉得重要或者有用的消息下划杠,注上自己的看法,她读来非常省力,也得益良多。
  以后,还会有谁,帮我分析那些密报,还会有谁,一直在我身后扶着我的肩……
  秦长歌的手指微微颤抖,先闭了闭眼,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息,方才忍住那欲泪的冲动,缓缓的向下看。
  “长歌,你此刻在虎口崖可安好?”
  “适才陛下拜托素兄前去助你,料可无虞,陛下现今去巡营,趁这功夫,我有话对你说。”
  “你见到这信时,想必我已不能再陪在你身侧,长歌,谅我,并请善自珍摄,令你伤痛,非我本意,但望你今后诸事都好。”
  “人庆节那夜,你曾问我可有事瞒你,当时我未曾坦然相告,实是不得不瞒,到得如今,一起说给你听,那晚我请素兄助我,将我楚氏皇族的神珠转给了溶儿。”
  “我楚氏皇族相传是深海蛟龙之后,直系子裔多有神异之处,其神异处其实在于体内都有神珠,相传是蛟龙神祖内丹所化,代代相传,有分水避祸之能,此事除我楚氏皇族直裔外,不为世人所知。我自出生,尤与其他兄弟不同,神珠位于标记之下,金鲤夺目,且较他人更多读心预知之能,因此犹为诸兄所忌,此番我知去日无多,遂请素兄相助将神珠渡入溶儿内腑,溶儿曾说过将来要去离国,我想着他那性子此行只怕难免,这东西留给他,他从此便是我楚氏皇族中人,对于溶儿来说这身份自然做不得真,也算不得什么,但是将来若想在离国做些事,想必会方便许多。”
  “另外还有件事,长歌,我想也许没有专门提起的必要,那件事,你我都已心知,也都知对方已知。长歌,你若回宫,将长寿宫内殿那面雕牡丹墙里的暗壁毁去吧,里面那个盒子,你也不要再看了,让它永远消失,这样对你,对陛下,都好。”
  “我曾在发现那盒子后,试图带你走,然而后来我明白了,陛下很好,他以全部赤诚来待你,那么那些为人所制而致的无心之失,既然你都故作不知,我又何必担忧?长歌,我很开心,有人能爱你如此,不较我逊让分毫,此生我终可走得心安。”
  “神珠转给溶儿那夜,我曾最后一次试图看清你的仇人,然而前景茫茫,如入迷雾,难以觅踪,想来以我微薄之力,无法对抗大力量者。护国寺释一大师想来有些神通,我曾求他解惑,他似有难处,长歌,你若回京,不妨再去相试。”
  “请代我和溶儿说,干爹永远记得他,并愿他,勇敢并幸福的走下去。”
  “最后祝愿你夫妻终得团聚,一生静好。”
  “非欢,于正月二十夜绝笔。”
  信笺悠悠落地。
  秦长歌缓缓抬手,按在了心口的部位,明明那里已经空了,为何还会如此疼痛?
  非欢,非欢……
  我一生享尽你的关爱祝福,却未能给你一丝回报。
  你如此轻描淡写的说着永别,却连一个死字都不敢轻易落笔,你那般害怕触动我的伤心,然而我的伤心如潮,早已因你而决堤。
  你那般在临去前为溶儿苦心思量,将一身异能尽皆转给溶儿,我却粗心得没有发觉你的变化,否则当初无名废镇那夜,我就应该察觉,以你预知之能,为何一点都未曾感应到水镜尘的埋伏。
  你那般诚挚的体谅萧玦,体谅我的私心,那般在离去前带笑的祈愿和祝福我们。
  只是你终究不能再知,那般祝愿,此生难有实现之日。
  非欢,大恶如我,大爱如你,终究齐齐堕入命运带血的陷阱,看着苍穹黑暗,压顶而来。
  世事森然,竟至于此!
  一轮淡月,照上长窗,照上窗前衣单心凉的女子,照上她早已流尽眼泪的深深眼眸,那里,寂寥深深,无限悲凉。
  此夜,三月初七。
  天色阴霾,黑云浮动,偶尔露出一丝月色,也是色泽惨淡。
  秦长歌仍然立于窗前,听着凰盟护卫的回报,全城有十一家药铺,今日购买肺药者一百一十七人,出现中毒症状者五人,最有可疑的,是两家。
  一家是个在此地居住了多年的住户,家中的小儿子中了毒,呻吟甚烈,出来个老者去掘可以解毒的地浆水,另一家是住在客找的一女子中毒,一个看似女子丈夫的中年男子直奔药铺,但是药铺当然已经关门了,没奈何只好也回去掘水。
  秦长歌一声冷笑,道:“两家都去。”
  命令凰盟属下先悄悄包围那个客栈,有动静以旗花火箭相告,秦长歌自己带了人去了那普通住户家。
  身姿如水草,在带着海风微腥气息的夜色中飞掠,风声从耳边过,四周景物快速退后,快如流光飞舞。
  奔行中,那些飞逝的过去,前尘往事,曾经鲜活的男子颜容,幕幕而过。
  秦长歌黑发咬在齿边,眼神穿透黑暗锋利如刀。
  白渊。
  今夜,我来杀你。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2:08:44
第八十九章 惊变
  一间青瓦白墙的普通瓦屋,屋外晾晒着鱼干菜干,还有些花花绿绿的衣服,看质地样式,也是当地民风喜着之物。
  墙角堆着渔网踏笼水盆等物,收拾得井井有条,完全是临近大河的城池住户应当呈现的风貌。
  看起来完全没有疑点。
  屋子里有人在呻吟,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一个老者正在院中掘地三尺,又从井里去汲水,灌进土层,用棍子搅浑,等下澄清后取出来的水,就是可以解麦门冬和鲫鱼混合起来的毒的地浆水。
  秦长歌隐身在院子外一株树上,目光灼灼盯着那院子中掘地的老者,动作很平常,看起来没什么破绽。
  只是他的动作好像有点不协调,似乎哪里受过伤。
  院子此时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插翅也难飞出,秦长歌自已知道武功不如白渊,那就玩人海战术,反正白渊带着女王一路转转折折,身边的人不会太多。
  缓缓伸手做了个手势,秦长歌身子一弹,直扑小院。
  呼的一声,墙头院中,弓弩手齐齐出现,无数闪耀着冷光的箭矢,密密排成齐整深黑的一条直线,在墙头上方画了一个毫无缝隙的圈。
  正在挖水的老者手中铁锹一抬,一道寒光耀目,劲风扑面直取秦长歌前心。
  于此同时院子四角、檐下,突然弹出黑色石块,风声呼啸交织成网,将秦长歌网在中心。
  秦长歌一声冷笑,身子突然放平,收腹锁骨,于密织石网中左移右掠,间不容发一一闪过,手一抬精光耀目,撞上狼狠劈过来的铁锹。
  咔嚓一声铁锹断裂,连同长柄都齐齐裂开,那长柄尾部却突然射出细长铁钩,哗啦一声勾过墙角侧的渔网,老者手臂一振,渔网铺天盖地飞起罩下,网线上青紫斑斓,居然全部带毒。
  那老者挥舞出渔网便想撤手后退,秦长歌微笑,“走干嘛?”一抬脚铁锹飞射,撞上老者腹部,撞得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淤血,还没来得及再退,秦长歌下一脚也到了,一脚勾住他膝弯,将他勾得往前一栽,轻笑道:“给你压压我。”
  一声闷哼老者栽到她身上,下一瞬,渔网正好飞旋罩落,这下全部罩在了老者身上。
  此时渔网中是个颇为怪异的造型,最下面秦长歌平躺于地,却没让老者挨着她身子,而是双膝上抬,一顶老者喉间一顶老者腹部,将他直直的罩在自己上方。
  对那老者眨了眨眼,秦长歌道:“想压我也不是谁都配的。”
  一伸手扣住老者咽喉,秦长歌刷的一下撕下他面具,现出他还很年轻的脸,慢慢道:“伊将军,难得你忠心如此,带伤挡阵,你那可爱主子呢?”
  咳咳的咳出一口血沫,对着秦长歌一呸,伊城冷冷道:“谁是我主子?
  偏头让过那血沫,秦长歌微笑道“你没中毒?你主子给你先服了解药?对你真不错,我记得我曾听说过,伊将军和白国师是总角之交,情谊非凡,怎么,生死相随的总角之交,就任你出头挡阵,自己像个鸟龟一样缩在壳里么?”
  “ 你少来挑拨,”伊城狠狠道:“秦长歌,你这个天生克夫相的恶毒女人……
  “啪!”
  血水喷出,地面上荆那滚落三颗牙齿。
  秦长歌揪住伊城,翻身而起,半空里一个弧度优美的转圈,渔网落地,将伊城往网上一扔,一脚踩在他胸口,甩了甩手,秦长歌冷冷道:“我不介意把你牙齿打光,只要你敢继续说下去。”
  “你这——”
  “啪!”
  带着血水的两颗牙齿再次飞落在地。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好像对你不起作用?”秦长歌眯眼,却不再看他,盯着那突然隐隐映出颀长人影的窗子道:“国师大人,要不要劝劝你的总角之交?”
  “你杀了他吧。”屋内传出带笑的语声,正是白渊的声气,“这般折磨着,实在有失你天下神后的风范,我都替你可惜。”
  那个影子似乎还微微动了动衣袖,像是在斟茶,一派闲淡风致。
  秦长歌微笑,慢慢扼紧伊人的咽喉。
  “当初,有个孩子,随母亲流落到东燕,一开始身上带着银子,在客栈中无意中露了出来,被小贼偷了个干净,那个当娘的,据说还被迷奸了。第二日那母子三人被赶出客栈流落街头,幸得当地一家好心人相救,后来那孩子卖切糕,无意再次遇见那家人,自此常常得到照拂,并和那家的孩子结成好友,多年来情谊不改。那孩子飞黄腾达后,对那家人多有回报,当年的总角之交,也因此直做到了将军。”
  屋子里寂然无声,那影子的手臂微微一动。
  “白渊,我很想知道,你对你的恩人,对你多年来生死追随的唯一朋友,会不会稍微心软点?”秦长歌冷冷道:“我不想乱箭射死你,那太对不起白国师的苦心,你,带着女王,出来。”
  屋内依旧没有动静,那影子却始终没有从窗前移开,甚至还略微近了近,似乎想要看清楚点。
  秦长歌一挥手,一批凰盟护卫飞降院内,手中劲弩都对着那个影子。
  “难道又要我数一二三?多么没趣啊。”秦长歌拽过伊城,淡淡道:“以声代数,你听着这声音,也一样。”她抬手,微笑。
  咔嚓一声。
  骨裂的声音响在静夜里,听来腾人。
  伊城啊的一声惨叫,叫出一半却又生生忍住,左手被生生扭断的剧痛令他整张脸扭曲变形,额角冷汗啪的一声砸到地上。
  屋内沉寂如死,连先前的呻吟声也没了。
  那个影子从窗前消失,所有劲弩立即严阵以待,然而,没有动静。
  秦长歌冷笑着,再次抬手。
  咔嚓。”
  右手断。
  伊城一阵抽搐,嘴角生生咬破,一缕鲜血从唇边流下,却硬是一声不吭
  “咔嚓!”
  左腿。
  “啪!”
  劲风呼啸,纸宿破裂,木质窗框被击碎迸飞,一道白光到那间便到了秦长歌身前。
  向着痛极昏厥的伊城的前心!
  秦长歌目光一冷身子一旋,拖着伊城避过那必杀的小箭,顺手将伊城往身后手下怀里一扔,叱道:“不对”
  话音未落她已长身而起,砰的一下撞开门扉,身后护卫齐齐大叫:“主子小心!”,赶紧飞驰而来。
  秦长歌的身子却在门口停下,目光一扫,怒极反笑。
  室内哪有什么女王和白渊?一个灰衣男子抱着一个式样奇形的弩筒状的盒子,刚才那想杀掉伊城的小箭就是从这里射出来的,另一个男子则立在屋子另一侧角落,他身前一个铁丝架的扎成的人儿,外面罩上衣袖宽大的淡金衣袍,这个假人前方点着一盏油灯,利用折射的角度,将影子照上窗户。
  那男子手中牵着一根铁橹,看来那影子的斟茶动手等动作,都是他在角蒂里牵动铁丝所为。
  难得那假人做得自然逼真,线备流畅,乍一看还真象白渊本人。
  秦长歌气得只会冷笑了——最先前说话的确是是白渊,然而后来便不是了,可恨自已听见那个声音,看见影子姿态自然,四面插翅难飞,伊城又在自己手中,当万无一失,真真没想到,他连伊城也可以扔出来做诱饵。
  这位曾经公然对东燕群臣曹告,“幼蒙伊氏之恩,必以一生相报”的国师大人,东燕上下无人不知伊城和他相交莫契,对他忠心耿耿,真正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一生知己。
  正是知道伊城对他的重要性,秦长歌才想逼出白渊亲手杀之,否则早就乱箭齐发,射死他算完。
  结果这个国师大人,多情和无情都已臻人类巅峰,可以为女王轻贱江山,可以为逃命推出生平唯一知已。
  秦长歌不住冷笑着,大步上前,那两人看她过来,惨白着脸色上下牙关一合,秦长歌也不去拦,面带冷笑看着,道:“咬,咬吧,咬快点。”
  那两人齐齐一怔,倒忘记咬下去了,愕然看着她,秦长歌拍拍手,护卫立即冲上前将两人捆住。
  自戕的勇气,向来只是一瞬间,过了那一瞬间,反倒越发挣扎起求生的意志,那两人哀唤着爬上前来,连连磕头,“小人知道国师去了哪里!小人知道——”
  “我也知道。”秦长歌冷然打断,微微后退一步,目光在室内打量一圈,皱了皱眉。
  没有入口
  作为精通阵法的千绝弟子,只需一眼便可以发现一间最隐秘的密室入口,然而刚才那一圈扫过,居然没有。
  难道他还能钻墙壁里去?可惜,墙壁没有夹层,秦长歌早看过了。
  人寻找机关会有习惯性的方式,一般偏向固定的物休,比如墙壁床下等等,但是白渊,一定不会走常路。
  再次后退一步,秦长歌将所有东西都纳入眼帘,不多的几件物事,桌、椅、床……没有任何特别。
  特别……
  这屋子里,其实是有件特别的东西的……
  秦长歌目光一亮,突然一拳打倒了那个站在角落的地下的假人。
  假人倒地,脚下居然还连着一截铁链。深深钉入地下。
  “好隐秘的入口”好灵巧的心思。”秦长歌目光变幻,左手一把拖过一个灰衣人,右手将铁链狠狠一拉。
  “蓬!”
  一大簇密集的箭雨,从连着浮土被掀起的铁盖下射出,立刻将距离极近的黑衣男子打成了马蜂窝。
  秦长歌看也不看的将那尸体一扔,正要下去,身后护卫们已经冲了过来,争先恐后的跳了下去。
  苦笑一声,秦长歌道:“他哪还有那么多时间准备机关,顶多就这一个”
  正要下去,刚才进地道的人已经退了出来,急急道:“地道很短,就在三间屋子外的一口枯井内,已经没有人了!”
  秦长歌却只盯着刚才掀起的铁盖子,盖子边缘淡淡的染着血迹,秦长歌使个眼色,护卫立即心领神会的将刚刚挤进来的司空痕又挤了出去。
  蹲下身,手指沾了沾那血迹,秦长歌悠悠道:“原来她病得当真很重,我说呢,一个月的时间,以白渊之能,居然只到了这里,还耽搁着迟迟不动身,原来……”
  手一挥,秦长歌道:“直接去焰城坞!”
  带着水腥气的夜风一阵比一阵紧,浸透满城的鱼虾气味和三月开得最为茂盛的木棉花香糅合在一起,闻起来居然像是血腥气。
  秦长歌带领凰盟属下飞驰在夜风中——她并不打算在焰城动用当地的军队来围捕白渊,这里毕竟是原先的南闵治下,虽说去年就成为了西梁的国土,但是难免百姓仍旧有故国之思,重新收编的军队,谁知道里面都有什么人?所以连当地的官府她都没有通知。
  结果这下惹了麻烦,在焰城主衙平康坊,一些凰盟护卫被守卫巡视士兵看见,大呼小叫的追了来,秦长歌无奈,取下腰间令牌,令身边的大头领屠鹰前去交涉,屠鹰是自祁繁走后便提拨起来的凰盟新首领,秦长歌却没有再选拨其他首领,在她心里,凰盟三杰的位置,将会永远空缺。
  屠鹰领命而去,秦长歌继续追踪,白渊即已露了行迹,那么下一步一定是放舟而下,什么地方也不必再去,直奔船坞便得。
  事先秦长歌已经命令凰盟属下日夜封锁船坞,用银子买得所有船家这几日内不出船,连船家的桨都一起买走毁掉,务必保证这几日内无人可以出船。她就不相信白渊会连船桨也随身带着,到时候用剑划,便没空对付飞箭,用手划,你便原地打转吧。
  奔到焰城坞的时候,果然见前方白渊负着一个女子飞驰,身前身后各有护卫,在往远一点,一处隐秘的树下突然荡出一叶小舟。
  舟上人渔民装扮,面目不甚请楚,突然回首对着秦长歌一笑,双手一抬,掌心先是出现一道白虹,随即白虹一分为二,幻化成双剑,双刻渐渐加宽,居然成了船桨形状。
  秦长歌气白了脸,见鬼的水镜尘,见鬼的采苢列法,那剑法竟然是以气御剑,既然是真气幻化,那自然什么形状都可以,自己怎么忘了这么个劲敌!
  前方白渊一声长啸,脚下发力,立时腾起滚滚烟尘,背着女王,飘身落向舟中。
  “呛!”
  水岸边突然亮起数十道剑光,交叉成剪,恶根狠剪向白渊。
  白渊一声长笑,双足连踢,将凰盟埋伏的护卫的刻光全数踢碎,随即稳稳落于舟中,水镜尘“光桨”一按,小舟立时箭似的划开去。
  秦长歌飞身而起,加速扑上,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主子!密报!”
  秦长歌霍然回首。
  屠鹰不会不知道此刻正是追捕白渊的生死关头,犹自如此着急大喝,会是什么样的惊变!
  焰城刀光刻影,静安王府鸟语花香。
  被软禁的玉王爷斜斜绮在“雪光耀眼”的“冰圈”内,身下白银若雪,头顶红灯灼烈。
  他的手指插在白银雪中,没人看得见指下静静攥着的一个纸团。
  美眸半开半闭,出神的看着那红灯,灯上隐约,有女子赤足作舞,姿态曼妙。
  玉自熙看着那灯的神情流荡,像是一段带着未融雪气的旖旎春光,每一寸都是宛转深情,每一分都相思迢递。
  ……一晃,很多年了啊。
  那年,那个血月之夜,赤河冰圈相遇,薄冰之上远远见她,一支天魔之舞繁花飞落,沧海静寂。
  他怔怔勒马,惊为天人,从此心思作结,寸寸都结在那飞旋琳琅的舞步,从无一刻得以解脱。
  生命里最初的熙光,一瞥间。
  那个冰圈内鲜妍明媚柔枝窈窕的身影,宛如一缕永生不散的迷迭香,从此无可替代的浸湿了他不羁的流年。
  那日冰风之下,他驻马而观,那般流丽的舞步,映在四面晶莹的冰雪之上,如镜的冰面,满满的都是她的影子,抛袖、掠鬓、仰首、抬足、折腰、颤指……
  她掌中一盏红灯,精巧玲珑,却不抵她身姿之美,那悠悠红光随舞姿轻逸飞扬,一动便是一场华丽的梦境。
  他忘记了此身身在何处。
  幕色四合,冰圈里的风森冷的刮了过来,他觉得刺目,忍不住闭了闭目。
  只是这一闭目,再睁开时,他便不见了她的身影。
  仿若一梦。
  他怅然若失,策马去寻,只见冰川之上,一片空寂,佳人影踪全无。
  若不是冰上静静躺着那盏红灯,他定以为那真的是梦。
  若非是梦,怎会有这般绝世美妙的舞姿,若非是梦,怎会有那般九天玄女的风采?
  或许那灯,是玄女无意遗落,留与他作个纪念?
  他静静握着那灯笼,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身后士兵却在低声催促——大战未毕,萧将军还在等待他的驰援。
  最终一步三回首的离去,心中却想着,下次,下次再来,下次再遇见她,一定不要不舍得打断她的惊世之舞,先去问清楚她的芳名住处,何方人氏再说。
  ……没有下次。
  他背对着冰川远去的那一霎,竟然丝毫也未曾想到,那惊艳的一瞥,注定只是一生里一次震撼的邂逅,再没有后续的命运安排,来成全他一生寻觅的辛苦。
  赤河寂寂,冰川茫茫,他寻遍每一个角落,却再也不能得见想见的人。
  他找了她很多很多年。
  他为了找她,负尽知己好友,做自己都不齿的阴微之人。
  六年前,一封鸿雁传书,那同出一门却从不联络的师兄,问他:想不想再见见当初冰川之上的起舞女子?
  只为了那么一句话,他整整失眠了一个月。
  然后,拒绝。
  白渊也不着急,只是令人再次送来了一样东西,是一截红绡,外表看没有任何奇异之处,然而当他将红绡向着烛火,立即看见了自己魂牵梦萦多年的惊艳舞步。
  他依稀想起,当年她纤腰细细,衣带当风,那一缕散在风中的丝绦,依稀是这般色泽模样。
  他将红绡向着烛火一遍又一遍,然后轻轻蒙上自己的脸,醉在那似有若无的久远气息中。
  三日后,他联络白渊,说,好。
  从此,弃友、密谋、和他合力,杀掉了自己一生最为爱重,最为欣赏的女子。
  他和安飞青联络,将水镜尘接入京中。
  他潜入长乐宫,安装了水镜尘交给他的机关,事先他和陛下聊天,探听到了当日皇后的起居,利用那半个时辰,他做了自己一生中最不愿意做的事。
  他和江太后密室暗谋,将叛情之罪强加于睿懿之身。
  他交给江太后半枚青果,青玛神山神幻之果,是他当年机缘巧合得来的旷世难逢的宝物,溶于茶水无色无味,没有毒性,却可控人心神,按照下毒者的意念去做一切想做的事,并且若非青玛门人以独门方法破解,永远也不会想起来自己做过什么。
  而他,自然是不会唤醒陛下的这段记忆的。
  他对江太后有几分防备,不想让她知道神幻果的功用而拿来对付陛下,只是告诉她,这个东西有助于平复陛下偶尔的燥性,而且能令陛下不爱女色,避免秦长歌专宠六宫。
  那果,江太后趁萧玦来请安时用了,他原本只是想她控制住当晚萧玦的神智,然后自己再找机会意念植入“睿懿私奔”这个想法便好,不想江太后对长歌憎恶太过,在给萧玦喝茶时,竟然试着暗示了“去挖她眼睛”。
  当晚,萧玦进了长乐宫,当时他在殿顶,手指紧紧抓着琉璃瓦,看着长歌死去,看着萧玦缓缓漫步而来,看见江太后远远潜在长廊后,看见萧琛在发现萧玦的不对劲后,第一时间调开侍卫,撤走长乐守卫,让萧玦在无人打扰的情形下推开了长乐殿门,然后,挖下了长歌的眼睛。
  火是水镜尘放的,宫人也都是他杀的,他只是怔怔望着天上星月,将手中原本已经碎梨的瓦再次粉碎。
  水镜尘杀宫人的时候,萧玦捧着眼睛漫步回龙章宫,他不敢让这东西留在那宫中,将来被萧玦发现将是不测之祸,他把水镜尘带到一处无人居住的宫室,让他等侯自己安全带他出宫,随即赶到龙章宫,点了萧玦穴道,本想毁去那双眼睛,然而突然心中一痛,想起长乐火起,长歌尸骨无存,实在不忍再丢弃她的身体的一部分,便顺手在萧玦案头拿了个装奏章的盒子装了,然后去长寿宫。
  他用了剩下的半枚青果,放进了江太后的茶里,江太后喝下后,他除掉了自已和她密谋以及神幻之果的相关记忆,只留下了萧琛调开禁卫军的记忆,万一将来事发,就让赵王殿下去背那个黑锅吧!
  当时他对江太后施术时,突然发现内殿里那堵雕牡丹的墙壁里有暗格,他一时兴起,随手就将那个盒子塞进了暗壁。
  从长寿宫出来后,看见水镜尘再次回到长乐宫,收敛起长歌尸首想要带走,他一把拉住问要做什么,水镜尘的回答令他怒从心起,当时便动了手,还没交手几招,来了个蒙面白衣人,武功极高,三人一番混战,最后长歌尸骨各被三人抢走了一段。
  他为长歌的那部分尸骨修建了坟墓,在上林山下的密林里,那里依稀有秦长歌生前的机关布置,令他觉得亲切,他偶尔会去那里坐坐,想想那些策马沙场,谈笑杀敌的痛快日子,想想和那个可恶又狡猾的女人没完没了斗嘴,斗完嘴打架打完架再斗嘴的日子。
  ……那些日子,永远的被自己葬送了。
  葬送了,背弃了,伤害了,却换不来梦寐以求的昔人再会比翼双飞,换不来,她。
  白渊说,她受了重伤,很重,她这一生也许永远不会醒来,他在努力为她救治,用青玛神山下十年冰参为她接续着元气,她的身体被冰封在冰窟之内,那里机关重重,白渊当然可以进出,但是白渊拒绝他的进入。
  白渊说,她有知觉,但是不宜有任何情绪波动,如果自己随意进去唤醒她,很可能会葬送了她的性命。
  听到那句话的那日,他怔怔立于冰窟之前很久很久,山巅透明的风怎么那么像刀锋?一刀刀穿得他满身血洞。
  那些流出的绊血,永远冻结在了青玛神山上,成为不化的艳色冰川。
  他杀了长歌,叛了萧玦,背弃了一生的友情,却连她一面都未曾见得。
  而长歌,那个聪慧狡黠却又睥睨天下的女子,他曾以为这一生她会是永远可以和他齐肩扬鞭,立于风云之巅,谈笑指点六国的那个知己,是一生吵吵闹闹却一生肝胆相照的红颜挚友,又或者,如果没有遇见她,他觉得自己最后也许会爱上长歌,因为他真的,很喜欢她。
  然而,一切都是以为,都是如果,都是宿命。
  他和她之间,本来有那么多美好的选择,他却选了最为惨痛的那一种。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知己,挚友,只为了当年冰圈之上,赤足蹁跹的那个精灵的影子。
  三十三天宫,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
  ……红灯掩映下的玉自熙笑意如水流动,这些年,他早已学会了将所有心思辗转,都化为春水般的笑,在那样变幻不休的神情里,所有的秘密都如河灯般顺水流走。
  什么时候觉察到她回来的?
  好像是葬灭狼那日,她出语狡黠,隐约间竟是当年和他斗嘴的风范,黑若乌玉的眸子里,跳跃着他熟悉的波光。
  然而只是一霎间的似曾相识,他并不敢相信,他亲眼看著她死去,亲手取过她眼睛,亲自葬下她的骨,没有人比他更近的触摸过她的死亡。
  然而那一次次的接触,他越发迷惘,他开始沉迷于和她碰撞,在那些碰撞中寻找着留存在记忆中的那些相似的轨迹。
  明霜“死去”他从来不曾相信,他在视野中继续寻找,找到了那个气质神情截然不同却又和明霜秦长歌惊人相同的赵莫言。
  明霜、赵莫言、秦长歌、三个不同的人的身影,渐渐在他一次次的有意无意的撩拨中,浮现出了共同的轮廓。
  他知道,她回来了。
  那一刻是悲凉还是欢喜,他已忘记,长歌,长歌,你是来索回你的债是吗?
  他并不想隐瞒,却还想再见她一面,那冰封在冰川之中,从未张开过眼睛的,他的爱人。
  那日放走白渊,他不能不放,她的性命需要白渊来延续,不管白渊是否撒谎,多一个希望总比没希望来得好。
  那晚长歌和他在这里对饮赤河烈酒,她唤他,“花狐狸。”他听得清清楚楚,却悲哀的不想听见。
  不,我不想知道你是母蝎子,我不知道你是谁,最起码现在我不想知道,否则我很可能被逼着再次和你敌对,噩梦来过一次,已经够了,我不想再来第二次。
  我不想再来第二次,但是命运,为何总逼着我来第二次?
  ……玉自熙埋在“雪堆”里的手指,再次攥紧,指间气劲不能抑制的一收,波的一声将那个小小的蜡丸粉碎。
  信上说:
  阿玦死了……阿玦死了……
  长歌在追杀白渊,不死不休……
  她有所好转,做完这件事,解决掉白渊的危机,他就能见她了……
  如果白渊死了,他也就永远不能再见她……
  玉自熙突然疯狂的笑起来。
  他笑声低沉幽魅,响在空无一人的花园内,四周都起了微微的震动,渐渐衍生冰晶碎裂的声音,接着那些高悬的做成冰凌形状的水晶,纷纷落地,砸在碎银屑里,发出琳琅清脆的声音。
  越来越多的冰晶被粉碎,漫天里像下了场水晶雨。
  正自熙只是疯狂的笑着,笑得身手颤抖,笑得嘴角慢慢沁出血。
  白渊……白渊……你要我杀长歌,你要我放了你导致害死萧玦,你还要我,再去杀他们,唯一的儿子。
  你……你……你当我是什么?
  而我……我……我又是个什么?
  我就是个丧心病狂、无耻卑鄙、为了一己私欲可以不择手段,可以覆灭天下的疯子!
  我的心,我的心呢?我的心早已没有了,在我谋杀惺惺相惜的知己,在我害死同沐血火的战友,在我很多年前看见那个明光四耀的冰镜之中作飞天之舞的女子时,早已被挖出,攥紧,丢弃。
  人生七大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恨痴,求不得。
  求不得,一直逆风而上,溯流而行,背弃着世人的方向,挣扎向前,西方宝树名婆娑,我却无缘结得那长生果。
  ……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疯狂的笑声渐渐淡去,曾经精心打造,纪念伊人初遇的冰圈花园已被摧毁,遍地碎晶里,红衣人缓缓站起身来。
  步伐平静而稳定的迈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立即有九门提督属下的一个副统领谦恭却警惕的围上来,躬身问:“王爷要去哪里?卑职们车马伺候。”
  “我要进宫,有紧急军情禀告监国太子。”玉自熙笼手袖中,目光迷离的看着天空。
  “这个……”那人为难,陛下和太师离京前再三嘱咐,要盯紧玉王的行踪,尤其不能令他进宫,这么长时间内,玉王一直安于在自已府邸里呆着,从未闹出什么夭蛾子,今日却突然来这一出,这可怎生是好?
  “你不给我去?”玉自熙斜斜的瞟过来,明明没有杀气,那人对上这样的目光却噤得浑身一颤,抹了抹额头的汗,嗫嚅道:卑职不敢,只是……”
  “我知道我不说清楚你是不给我出门的”,玉自熙冷冷看着他,“我告诉你,陛下在禹城驾崩了,我要立即禀告太子,你说,这个消息,要不要紧?”
  “啊!”
  那个副统领被惊得后退一步,连嘴唇都已发白,睁大眼睛瞪着玉自熙,“王王王爷这可可可开不得玩笑……”
  “诅咒帝王是死罪,我从不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玉自熙斜眼看着他,“你阻拦我,耽误我禀告这至关重大的消息,你是不是想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副统领被他晶亮却神秘的目光一看,只觉得如被冰水从头淋到脚,慌乱的退开一步,吃吃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玉自熙已经不理会他,手指一弹,他的十八护卫立即拥着他飞驰绝尘而去,将副统领抛在层层烟灰里。
  副统领怔了半晌,忽然跳起来,对着手下士兵大吼。
  “还愣什么?快去禀告提督大人!出大事了!”
  大仪殿气氛森严,百官们神情肃然,老贾端挥汗如雨,萧监国昏昏欲睡。
  这劳什子的朝会,为毛要开这么长时间呢?这设在御座旁的小宝座,为什么这么高呢?弄得人想开小差还得注意不被发现。
  包子早上四更起来练武,五更上朝,在宝座上已经坐了两个时辰,着实是困了。
  底下的嗡嗡嗡声,真催眠啊……
  包子满意的打了个呵欠,准备就着这天然的催眠曲睡上一觉。
  ……这催眠曲怎么越来越吵?
  包子不耐烦的换了个手撑头,忽然听见底下哄的一声,随即老贾端啊的一声惊呼。
  吵咩吵!谁这么缺了八辈子德,吵太子爷我睡觉!
  包子怒气冲天的睁开眼,便看见一朝堂的震惊疑惑神情,身侧的老贾端抖着手,抖索着嘴唇,大声道:“静安王胡言乱语,诸位慌张什么?来人,去对王爷传旨,说陛下亲征前曾有旨,着王爷在府中闭门思过,如今旨意未撤,王爷怎可擅自出门?请王爷回府!”
  “可是他说陛下驾崩于禹城……”
  “闭嘴!”
  老贾端一声暴吼,脖子上的青筋都几乎崩了出来,那官儿被他难得的凛凛暴怒吓得往后一退,险些滑了一跤。
  贾端吼完,立即担心的转头去看太子。
  包子已经怔在了座位上。
  底下百官齐齐抬头,看着宝座上那七岁的小人儿。
  静安王宫门传音,说陛下在禹城中箭驾崩,西梁惨败,幸得皇后归来,重整大军才得反败为胜……这这这这,这和军报上说得不符啊,军报只说禹城大胜,陛下驽崩?天啊……
  老贾端和油茶儿担心的盯着包子,贾端碰碰油条儿,油条儿碰碰包子,包子却全然没有反应。
  包子现在确实什么反应都没有了,他全部的精神突然陷入混乱,这几日那种奇怪的堵心感觉,沉沉的压在心口,脑子里横的竖的斜的全是乱七八糟的线条,却根本理不清楚那是什么。
  父皇……驾崩了?
  真的?
  ……
  吸一口气,包子突然跳上御座,大喝,“去!让静安王进殿!我要亲自问个清楚!”
  “太子……”
  “去!!”
  太监被他大力喝出的声音吓得退了一退,实在没有想到那么小的孩子也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老贾端眼见不可挽回,只好忠心的往包子身边靠了靠,又命令侍卫包围大仪殿。
  百官则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思,齐齐回首,看着永远红衣灿然,美绝人寰的静安王仪态绝妙的迈上大殿。
  玉自熙一路微笑而来。
  他的十八侍卫亦步亦趋。
  越过高阔皇城,越过巍峨宫城,越过白玉广场,越过金水桥,越过长长的铺着红毡的天阶,决然而来。
  他不看那些甲胄鲜明,持刀相守的侍卫一眼,直接步入大殿,衣袖一挥,流云飞柚将沉重的殿门重重关上。
  大殿立时一黑,百官陷八慌乱之中,老贾端大喝:“玉王你做什么!”
  “做什么?”玉自熙袖风连拂,将大殿之内的侍卫全部扔出,停也不停直奔御座,他全身真力体外流转,所经之处,百官们纷纷哎哟哎哟的跌了出去。
  老贾端枪前挡着他,被他衣袖一挥,顺手扔到了三丈外,趺在地下爬不起身。
  玉自熙直奔御座,笑吟吟往御座上一坐将腿往九龙扶手上一跷,打了个响指,微笑道:“陛下驾崩,皇帝也该换我来当了。”
  他手一伸,掌风一扫拨开扑上去想抱住包子的油条儿,一把将紧紧盯着他的包子拽了过来,微笑道:“太子爷,你对换我当皇帝有意见吗?”
  包子却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的问:“我父皇真的死了?还是这根本就是你胡扯出来,好骗我放你进大殿的?”
  他语气急切,最后一句话说得极快,神情紧张的紧紧盯着玉自熙,那模样,似是非常希望后一种才是事实。
  玉自熙手一顿。
  目光微微一黯。
  他古怪的上下打量着包子,很久很久以后,久到包子快要等哭了时,才缓缓道:“对,我骗你的。”
  “呼!”包子松出一口气,眉开眼笑的往他面前一坐。
  手一摊,说:
  “那你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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