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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天阑》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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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47:29
    第二十九章 丽京情事?
     更新时间:2013-8-24 8:23:05 本章字数:12863

    纪连城想了一会才想起来,他最初重伤下山时,似乎有人和他说过这事,然而他痛得神智混乱,哪里在意,只胡乱挥了挥手,此刻清醒了些,随口一问,“什么罪行恶劣?杀人了么?”
    “十三个!”那护卫道。1
    纪连城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什么?”
    “那小子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一下子杀了十三个罪囚营士兵,问他他也不说,虽说罪囚营士兵人命贱,可杀了这么多还是要抵命的,不然不足以平息事端。”
    纪连城沉默着,烛火下神色变幻不定,忽然道:“这人名字?什么出身?”
    “他叫邰世涛,原先上府营的佰夫长,听说侦查敌情时无意中发现西番用以进攻北严的密道,立了大功,之后却因为得罪晋国公容楚,被容楚断了他飞黄腾达的机会,打了八十军棍,一捋到底,后来辗转被发到罪囚营。”
    “容楚?”纪连城眼睛一睁,“这小子怎么会得罪容楚?”
    “听说是因为他的部下无意中得罪了容楚手下,他为部下求情顶撞容楚,被容楚抓住他的错处,说他擅自出营,不尊将令,无视法纪,如果人人都学他这等狂妄肆意,军队将不成军队,为谨严法纪,这等人不该奖赏应该重罚,当即打了他八十军棍,发还上府大营,上府大营也是有规矩的,有罪士兵不能再在上府营任职,又发还西凌行省,据说一不小心又得罪了西凌行省军法司的人,最后被发到了咱们这里。也算这小子倒霉。”
    纪连城沉吟着,“这人平日脾性如何?”
    精兵营的人和罪囚营的人住处相邻,一向对相互比较熟悉,这护卫道:“这小子平时好脾气,不过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有时候他会让出口粮给生病的人,也会主动承担罪囚营最苦最累的活,但有时也会和人打架,受不得欺负,最最不能忍受的是有人提起容楚,和一个赞扬容楚的士兵大打出手过。谁提容楚他都一副仇深如海模样,有人还发现他自制容楚人偶,埋在地下诅咒呢!”
    “武功如何?”
    “听说不错,几次打架,说的人都口沫横飞,说这小子别看平时蔫,这种人打起架来就是狠手好手!瞧那狠劲,拉开了还能扑上去给你喉咙来一口,将来上战场,绝对的士兵好苗子!”
    “嗯。”纪连城忽然道,“暂缓执刑,把人带来我看看。”
    “是。”
    护卫出去了,纪连城盯着跳跃的烛火,眼神阴沉。
    这种境遇,这种身份,倒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他向来多疑,收在身边的护卫,都是再三考验,一般都先给予生死援救之恩,受过他活命之恩的护卫留在身边他才安心。
    不过这个嘛……
    何不借刀杀人?
    让这傻小子去除掉那群护卫,然后……
    再杀了他!
    ==
    护卫把邰世涛带了进来。
    掀帘进帐时,五花大绑的邰世涛抬起头,遥遥对着前头山峰看了一眼。
    纪连城躺在床上,看着邰世涛的身影,少年此刻腰板依旧笔直,纪连城瞧着,觉得满意。
    “解绑。”
    恢复自由的邰世涛有点意外地向他行礼,纪连城下巴抬了抬,“坐。”
    邰世涛笔直地立着,不肯就坐,“少帅面前,没有我的位置。”
    “叫你坐你就坐。”纪连城更满意了。
    邰世涛也不再多说,施礼后坐下,姿态风范,还是那种谦恭而又有分寸的模样。
    纪连城出身高贵,自然也喜欢有大家风范的人,此刻见这少年,虽然呆在罪囚营,折磨得微微憔悴,眼眶发青,但神情不失昂扬之气,也不似那些粗俗的兵们不知进退,暗暗点了点头。随即更加亲切地和邰世涛寒暄了几句。
    邰世涛对答如流,态度从容,纪连城有意无意提及几次容楚,少年每次都变色,勉强忍耐着才没发作。
    纪连城随意提了几句,岔开话题,“听说你一次杀了十三人,怎么杀的?”
    “回少帅。”邰世涛不卑不亢地道,“那是一种家传内功,武器入体后会发生细微震动,将伤口扩大,周围脏器粉碎,练得好,枯枝也可以造成这样的效果,卑下功力不够,以细针杀人,只是其中诀窍,因为涉及家族武学传承秘密,世涛自幼便发誓永生不得泄露,请少帅见谅。”
    纪连城听着,虽然有些不快,倒也觉得欣赏——能这样不谄媚,不屈膝,在他面前坚持原则的士兵已经不多了。
    他让护卫查过那些尸体,伤口入口小出口大,内部经脉脏器粉碎,任何武器很难造成这样的效果,说是内力造成,倒是有可能。
    这小子还是个可造之才……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他漫不经心转开眼去,命人道:“我的剑今日好像没擦,拿来擦给我看。”
    护卫将他的剑拿来,鲨鱼剑鞘,青金刀柄,镶满宝石和翠玉,华贵得一塌糊涂,但那些所有名贵宝石的光彩,在那剑被徐徐拔出剑鞘时,忽然都失了颜色。
    剑如秋水,露载白霜,每一转侧,都有极致的光华如虹练,耀亮整座帐篷,护卫稍稍一侧剑柄,飞转的光带几乎要刺着人的眼睛。
    护卫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男人爱宝马名剑,几乎是通病,护卫也不是第一次瞧这剑了,然而每次瞧见,都忍不住呼吸粗重,双手微抖。
    纪连城神情微微得意,这柄剑,是大陆七大名剑之一,排名第三的“飞霜”,万金难求,他机缘巧合才得来,十分珍爱,几乎不用。
    平时他是不允许护卫的手碰到这剑的,今天却道:“我手伤了,你擦吧。”
    护卫抖抖地开始擦剑,纪连城看似在看他擦剑,眼角却一直瞄着邰世涛——邰世涛端端正正坐着,眼神里有对飞霜剑的惊艳和欣赏之色,但是没有激动,没有贪婪,连呼吸,都是平静的。
    只有没贪念,心底纯净的人,才有这样的坦然和平静。
    宝物不能惑也。
    纪连城忽然分外讨厌身边那个呼吸粗重着擦剑的护卫,淡淡道:“行了,下去吧。剑搁在这里。”
    护卫出去了,守在门外,纪连城用完好的那只手拿起剑,手指微微用力,将一块宝石掰得松动,随即有点不耐烦地将剑往桌上重重一搁,仰头闭起眼睛道,“擦剑有什么用!我还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用这剑!”
    他闭眼仰头那一刻,剑身碰到桌边,那颗松动的宝石掉落,沿着地上地毯,骨碌碌无声滚到邰世涛脚下。
    纪连城毫无察觉的模样。
    邰世涛站起身,捡起那颗宝石,恭恭敬敬送到他面前,“少帅,剑上的宝石掉了。”
    纪连城睁开眼睛,对面,少年捧着宝石,目光清澈。
    纪连城微微一笑,“好,你放着。”
    钱财不能屈也。
    剑放在桌上,不知怎的,剑柄对着邰世涛,剑尖对着纪连城,邰世涛只要手一伸,就能拿剑刺入重伤的纪连城胸膛。
    邰世涛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现,随便放好宝石,坐了回去,自始至终没对剑多看一眼。
    心志不可夺也。
    纪连城终于完全满意了。
    “邰世涛。”他道,“听闻你是安州大族之后,也是玉堂金马的少爷,怎么会选择从军,又从上府的佰长落到这里?”
    “少帅。”邰世涛从从容容地答,“您是豪门子弟,应该知道家族越大,纷扰越多,世涛身份特殊,庶出子弟,却过继给夫人算是嫡出,偏偏夫人早逝,嫡姐又进了宫,世涛无所依仗,还占个嫡出子弟名分,自然要碍着兄弟们的眼,大小是非不断,无奈之下,才破门而出,先入选了第二光武营,再进了上府大营,也算有个安身之所。”
    纪连城听着这话,倒觉得有同感,大家族纠葛复杂,他这种豪门子弟感同身受。1
    “你那姐姐呢?先帝妃子?”
    “是,后来太后有旨,命殉葬了。”邰世涛低低答。
    纪连城隐约知道这回事,哦了一声。
    当初常公公押解太史阑回丽京殉葬,后来太史阑失踪,常公公无奈回京请罪,太后勃然大怒,一边命人继续找,一边给了常公公处分,打发他四处奔波,才在北严郊外死于邰世涛之手。
    乔雨润虽然见过太史阑,却没见过邰世兰,一个后宫无宠的宫女,实在不配见她这第一红人,乔雨润也从没想过,太史阑和那个邰世兰有关。
    这样的事情,本就属于机密,纪连城自然也不会知道。
    问明了邰世涛身世,他更加安心——家族里并不重要的弃子,破门而出,重要亲友死绝,毫无后患。
    “你和容国公的事,我听说了。”他终于提起容楚,用一种同情的神情看着邰世涛,“这人公报私仇,心胸狭隘,堂堂一个国公,竟然和一个军士过不去,真令人不齿。你放心,你不在我这里便罢,你既然是我的兵,哪怕是罪囚营的兵,我也定要为你找回公道!”
    “少帅!”一直平静从容的邰世涛,激动地站起,随即噗通一声跪下,“有您这句话,世涛死而无憾!”
    他仰起的脸泪光闪闪,眼睛里愤恨未去,又加无限感激。
    这般真诚的神情,让纪连城都微微触动了些,想了想笑道,“我自要帮你,只是你也得争气,你一个普通军士,寸功未立,我待你不同只怕还给你招祸。”
    “世涛愿为少帅马前驱,肝脑涂地万死不辞!”邰世涛沉声道,“只请少帅给我机会!”
    “嗯……”纪连城装模作样沉吟,半晌道,“我这里有个要紧秘密任务,需要一个忠实可靠的人去做,我看你……”
    “请少帅吩咐!”邰世涛立即道,“少帅如果不放心,可以给我立即服下毒药,回头办成事情再给我解药,如果世涛办不成,也无脸回来寻少帅要解药!”
    “你这话说的,我是这样薄待士兵的人吗?”纪连城展眉一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今日交托了你,我便信得过你,你且附耳过来。”
    邰世涛走了近来。
    油灯被捻得稍微暗了些,在牛皮帐篷上映出两个窃窃私语的影子。
    半晌邰世涛退了开去,手里拿着一个纸包。
    “世涛可否选择在后山办这事?”他问,“前山人太多了,后山僻静。”
    “我让人稍后调岗,把你和他们都调后山去。”纪连城淡淡注视他,“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不能再给你拨帮手,你——有把握吗?”
    “做不成,世涛也不必回来见少帅,便是少帅不怪,这辈子也就罪囚营里一罪囚,世涛便是为自家前途性命,为报仇雪恨,也不敢不尽心。”
    纪连城哈哈一笑,为少年的坦率直言而感到安心。
    邰世涛走了出去。
    ==
    三更。
    容楚在屏风后对司空昱打了个手势。
    “请王爷带路。”司空昱毫不客气地催促康王。
    康王无可奈何地站起来,要呼喊自己的护卫,司空昱的剑硬硬地顶在他的后心,“你我二人足够,人多岂不是会暴露行踪?”
    康王只得命护卫远远散开,不得跟随。
    司空昱把兜头连帽衣递给康王,让他穿上,自己也穿了一件,冷冷道:“走吧。”
    他和康王先走了出去,还有两件连帽衣扔在地上,康王提醒他,“这两件你不是说要带着以防被荆棘刮破?”
    “我忽然不想带了。”司空昱答得毫不讲理。
    康王只好闭嘴,谁叫自己的要害掌握在人家手里。
    两人走了出去,容楚拉着太史阑从屏风后出来,捡起一件先给她穿上,给她系束带的时候,手指一翻,居然打了个蝴蝶结。
    太史阑低头瞧着那蝴蝶结,觉得和自己的气质充满了违和感。
    容楚却还不忘退后一步,眯着眼睛瞧了瞧,赞叹道:“真美……”
    太史阑托着下巴等。
    “……的蝴蝶结。”果然他道。
    太史阑捡起另外一件,对他招招手,容楚笑吟吟立在原地看他,“你打算服侍夫君更衣么?”
    “是极,是极。”太史阑踮起脚,把衣服给他兜头罩下,抓住两边系带,恶狠狠一抽。
    一根手指忽然挡在了系带中间,阻止了她杀气腾腾的勒脖行为。
    手指的主人笑眯眯的,似乎对某人的恶质行为也早有预料,指尖从系带中伸出,弹了弹她的唇瓣。
    “真是一朵好花儿。”他感叹地道,上下瞄了瞄。此刻踮脚给他着衣的太史阑,如果故意忽略那勒脖子的动作的话,倒是姿态美妙,充满婉转,尤其因为个子矮而不得不仰起脸,那一双微微被吻肿的红唇就在眼下,他当真恨不得一把捧住她,再深深地埋下去,把这朵花的甜蜜滋味,尝了又尝。
    可惜时辰不对,而且对方合作度太低,瞧她那小眼神,跟着他手指走,雪白的牙齿微露,像一头随时准备咬一口的狼。
    容楚的手指只好缩回去,太史阑从从容容给他也打了个蝴蝶结,就是很歪扭,远没有他那个好看,边角还乱七八糟翘着,搭配着容楚的脸,很滑稽。
    太史阑很满意。
    容楚也很满意的样子——滑稽怎么了?太史阑亲手打的,丑也丑得有风格有气质!有本事你也打个这么丑的来瞧瞧?
    两人又等了等,才跟了出去,前头按照司空昱的吩咐,一路灭灯,护卫散开,两人走在暗影里,太史阑已经恢复了不少力气,五感也清晰了许多,容楚一路搀着她的手,带着她悠然滑行,两人黑色的衣角在黑色的阴影里掠过,像一对夜的双生子。
    太史阑在树影花影的飞速掠去里,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在通城逃奔,李扶舟也曾牵着她的手,在屋脊上滑行,那时月亮很大,风很软,风中有静谧的花香,那时她的情绪也是静的,有种安定温软的感觉。
    那时候以为那便是喜欢了。
    然而此刻,他牵着她的手,在风的鼓荡中前行,他衣襟的芝兰青桂气息幽幽袭来,闻惯了的气味,此刻嗅见却觉得欢喜,心深处有淡淡的澎湃感觉,明明知道是去冒险,却依旧欢喜。
    他给她的激越,和平静温软不同滋味,很久以前她分不出哪种是她心头所好,至今日方才明白。
    康王带着司空昱,一路向后山方向行,司空昱始终不给他机会回头,以免发现后面的容楚和太史阑。
    不过路越走越奇怪,竟然还是向着水牢方向去的,难道唯一的通道还在水牢里?
    康王却没有进到水牢下一层,直接走进了上一层的一间屋子,那间机关控制室。
    室内的人已经退了出去,里面空荡荡的,陈放着一个木质的机器,有手柄连接着地面。
    地上是木地板,康王走上去步子很轻,司空昱走路一向秉持贵族风范,也不会走得咚咚响,但太史阑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眼看康王走到那屋子正中,抓住那开门的手柄,太史阑皱起眉——不会吧,还要从水牢里走?
    “说起来,太史阑她们真是傻。”康王冷笑道,“其实这水牢下面就是通道,偏要自己想尽办法傻傻跑出来。”
    容楚一脸若有所思神情,太史阑面无表情一指他,用口型表示:“傻。”
    容楚笑吟吟,气音回答:“配你正合适。”
    ……
    “怎么打开?”司空昱在皱眉研究那机关,一手紧紧抓着康王,“别耍花招,记住,死我也会拖你垫背。”
    “我的命贵重不逊于你。”康王哼了一声,抓住手柄,忽然用力向左一扳。
    容楚一直站在屋外暗影里,观察他的举动,康王一扳机关,容楚眼神一闪,飞快地带着太史阑掠了进来。
    不过他还是迟了一步。
    喀拉一声大响,整个地面塌陷,只有连接着机关那一处,像柱子一样直直竖立在屋子中央,司空昱站在康王身边,顿时落了下去,康王则双手紧紧抱着那手柄,整个身子都挂在那中间柱子上,哈哈大笑,“和我斗,差得远!”
    地面一陷,容楚也陷了下去,此时要退出也不易,他倒不急,手在墙壁上一拍,借力将太史阑甩向康王,太史阑身子在空中一荡,正看见康王那个坚实的镶黄金腰带,立即一手拽住,腰带被她坠得向下重重一坠,正在大笑的康王被勒得“啊”一声大叫,屁股向下一沉,险些被勒断气。
    太史阑才不管,挂在康王腰带上,一眼看见容楚掠过她身边,手一抄,抓住了容楚的手。
    康王身子又是一坠,啊地又是一声大叫,太史阑嫌吵,怒喝,“闭嘴!”
    容楚身子一稳,盘腿勾住柱子,身子往下一仰,将刚才坠落却及时踩上墙壁的司空昱抄住,振臂往上一甩,道:“找个地方抱着!”
    砰一声司空昱撞上柱子,额头好大一块乌青……
    这时候也来不及埋怨谁,司空昱赶紧抱住柱子。
    中间这连着机关的柱子倒算结实,就是没个落脚处。康王在最上头,然后是太史阑,太史阑右侧是容楚,最下面是司空昱。
    看起来像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似的。
    四个人刚刚串成一条羊肉串,忽然都闻见底下腥气,还有无数嘈嘈切切的细碎声音,听起来让人浑身发麻,太史阑朝下一看——尼玛!神鬼传奇现场吗?
    底下根本不是那水牢,是个向下的山洞,只是宽大平齐,似乎经过整修,山洞向下向里,看不出底下通往哪里,一大波黑色的潮水,正从底下顺着斜坡涌上来。
    仔细一看才发觉不是黑色潮水,是蠕动着的蛇虫,全是黑色的,蛇、蝎子、毒蚂蚁、蜈蚣……怎么毒怎么来,怎么恶心怎么来。腥臭之气冲天而起,熏得人发晕。
    太史阑看看那些蛇虫,再看看自己抱着的柱子,忽然想起《盗墓笔记》,青铜神树也是一根柱子,却是神奇的柱子,如果自己抱着的是青铜神树就好了,拥有幻化实物能力,嗯……想要只烤鸭。
    烤鸭是没有的,带面具的猴子也是没有的,柱子不是青铜的,太史阑叹口气,觉得果然穿越就是穿越,别想混成张起灵。
    康王瞪着眼睛瞧着她——这女人板着脸对着蛇虫咽口水?
    果然不正常。
    容楚微笑瞧着她——我家阑阑就是特别,瞧这小神情,一点惊吓都没有,八成想到烤蛇肉上面去了。
    所以说,人和人的频率,真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你们果然没死。”康王在上头阴恻恻地道,“不过也快死了,松开我,我留你们全尸。”
    “驱走这些恶心的东西,我留你全尸。”太史阑答。
    “这不是我豢养的毒物。”康王冷笑道,“这是这地下自然生成的毒物,这条路最初也不是我修的,我后来发现而已,这些蛇虫不是豢养,自然不听指挥,你要我如何驱走?”
    “这条路其实还是通往后山的出路吧?”容楚四下看看,“所以你定然还是有办法驱赶这些蛇虫的,否则出现变故你要怎么离开?”
    “那又如何?”康王转过头,他的大批护卫已经赶了来,领头人背着绳索等物,等着牵引他出险境。
    “你们能把我怎样?”康王得意地看着几个人的状态,太史阑一手拉着他腰带,一手拉着容楚,一脚蹬在柱子上,还有一脚悬空。容楚和司空昱还在底下。
    康王笑容更深——太史阑两手两脚都没空闲,她不能一下子将容楚甩上来,等容楚绕过她掠上来,他已经可以解开腰带,把太史阑推下去了。
    到时候容楚必然先救太史阑,哪里来得及抓他?他上去后,把门一堵,这些蛇虫自然会爬上来,将他们吃得干干净净,成为一堆抱着柱子的白骨。
    “哎呀!”底下忽然一声大叫,随即司空昱飞快地向上爬窜,“来了!”
    太史阑容楚一瞧,好家伙,那些蛇虫,已经顺着柱子飞速向上游动,可怜司空昱美丽的脸惊得煞白,一个劲儿往上窜,大叫,“啊!我最怕蛇了!”
    “喂!”容楚瞧着不对劲,“司空昱你往哪里窜?喂那是太史阑的脚,你抱住她的脚了……喂这是她大腿……喂!司空昱!”
    司空昱爬无可爬,抱住了太史阑的腰,脚尖还在不住往下踢那些爬上来的蛇虫,“下去!下去!”
    太史阑咧出白牙齿,阴森森盯了他手臂一眼——还好,惊慌之下还算有分寸,好歹没继续往上。
    她比较大度,容楚可是出名小气,他的小眼神越发阴沉可怖,盯着司空昱手臂的那眼神,和那条爬得最快的大黑蛇一模一样。
    大黑蛇是要吃司空昱的肉,容楚却想把这家伙拎出去,远远扔到东堂去。
    “爬啊,你们爬啊。”康王大笑,到此终于出了一口恶气,“有本事爬到天上去!我不奉陪了!”
    一个护卫将绳子甩了过来,他伸手接住,随即就去解腰带,他的腰带有搭扣。
    “慢慢等死吧哈哈……”
    太史阑忽然道:“你以为我手抽不出来,就拿你没办法了么?”
    她对着愕然低下头的康王,咧了咧雪白的牙齿,面无表情而又寒气逼人的道:“我还有脑袋。”
    随即她脑袋向前一撞。
    她抓着康王腰带,脑袋自然面对着,某个要紧部位……
    “砰。”
    坚硬的头骨撞上软性要害……
    “啊!”
    康王发出一声惊悚的惨叫,手一软,绳子掉落,被容楚一把捞住,顺手狠狠一拽,那还抓着绳子发愣的护卫啊一声大叫,身子掉落,瞬间掉入蛇虫堆,一大堆黑色东西立即爬上去翻翻滚滚,连柱子上的都赶紧下去抢食,等到护卫再露出身躯来,已经只剩一堆白骨。
    “好!”容楚笑,大赞,“太史就是聪明!”
    “你这女人!”醒过神来的司空昱气急败坏,“这动作你也敢做!妇德!妇德!”
    “你说得很对。”太史阑点头答谢容楚,随即对司空昱冷喝,“闭嘴!不然我也给你来一脚!”
    司空昱,“……”
    “这就是为什么太史阑青睐我而厌弃你的缘故,理解,重在理解。”心情大好的容楚笑吟吟对司空昱道。
    “她一天已经废了两个人,动作越来越熟练,方式越来越可怕。”司空昱忧郁地道,“你真以为惯坏她这毛病是好事么?”
    容楚一怔,瞬间对司空世子的高瞻远瞩远见卓识而深感钦佩,随即他阴恻恻地道,“似乎这是我才应该担心的事,司空世子就不必为此劳神了。”
    司空昱冷哼一声,扭头不睬。
    这个性情高傲,恪守规矩的少年世子,现在也隐约摸清了太史阑的脾气,知道眼前这是天下最漠视规矩的一个人,他觉得这女子最后一定只有两个下场——要么被规矩碾死,要么碾死规矩。
    两个男人在斗嘴,太史阑忙着正事,她抓着康王裤腰带,问他,“怎样?感觉怎样?”
    康王软成一团,痛得发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好容易喘一口气,嘶声道:“容楚,太史阑,你们这样毫无顾忌对我下死手,就不想着日后么?”
    “你是在提醒我干脆杀你以绝后患吗?”容楚笑吟吟仰头瞧着他。
    康王立即不说话了。
    “后患?”太史阑则不屑一顾,“你和容楚本就是死敌,你对他下手有顾忌过?你们官场人士,有时候和江湖人士也差不多,逮着机会抽冷子来一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就是赚着了,没砍着,日后见面还是拱拱手呵呵呵,你敢弹劾容楚对你重手伤害,容楚就敢弹劾你戴罪之身擅自扣留杀害朝廷命官,彼此彼此,一拍两散。”
    “嗯,我家太史最犀利。”容楚两眼放光,又赞。
    “犀利过头不留余地,这种人怎么混官场?”司空昱咕哝。
    “我在,她安全无忧,你就不必多操心了。”容楚微笑。
    “你这么大本事,不也还没救出她,不也靠她拉着?”司空昱反唇相讥。
    “那也比某些只知道喊娘抱女人腰不肯松的登徒子来得有本事。”容楚斜眼瞟他。
    “我抱我未来夫人有何不可?”司空昱居然也灵活了。
    “我和你打个赌如何?”容楚笑。
    “嗯?”
    “三日之内,你喊她夫人她若应你,从此我退避三舍,绝不再打扰你俩。”容楚道,“若我喊她夫人她应了我,你则速速请回东堂,从此与她天涯不见。”
    “你在说废话。”司空昱冷笑,“她不会应我,可也绝不会应你。”
    “我加个条件。”太史阑忽然在上头道,“我没应你司空昱,你当众大喊三声:我爱南齐。我没应你容楚,你容楚穿女装,在朝堂之上跳艳舞。”
    司空昱:“……”
    容楚,“……”
    “拿我打赌?”太史阑俯下脸,冷冷淡淡气死人的表情,“我有同意?不拿点代价,爱南齐跳艳舞算什么?上一个和我打赌的,是耶律靖南。”
    然后她闭嘴。
    两个男人一起默然。
    上一个和她打赌的耶律靖南,堂堂西番名帅,重伤败于她手下,逃奔回西番,现在正在焦头烂额遭受弹劾,据说境遇甚为凄惨。
    司空昱的神情,忽然暗了暗。
    容楚瞟他一眼,道:“司空世子身在东堂,对西番名将,似乎也很熟悉啊。”
    “太史阑敌营赌命,大败耶律靖南,现在连五越小儿都知道。”司空昱无精打采地道。
    “说定了,干正事。”太史阑三言两语结束两个男人的斗嘴,拍拍康王肚子,“我数到五,驱虫药给我投下来,否则就先把你推下去。”她停也不停,立即道,“五——三——”
    “快投药——”康王面目狰狞大吼。
    说这话如果是容楚说的他还能磨磨嘴皮子,可是太史阑那个女人,她就不给你反应的时间!
    护卫们手忙脚乱打开带着的药瓶,将一些白色的粉末撒下,果然底下蛇虫潮水般迅速退了下去。
    撒药的时候容楚注意着康王的神情,确定他没有屏住呼吸,才放了心。
    又等了一会,确定那些细碎的声音都隐入所有的缝隙里,太史阑才道:“让他们把驱虫药瓶扔过来。”
    瓶子扔了过来,比较方便的司空昱接住,容楚却道:“有驱虫药必然有引虫药,也一并拿来。”
    康王转过脸,要对护卫使眼色,太史阑道:“引虫药吃不死人吧?拿来你先尝尝。”
    康王立即道:“快拿引虫药来!”这回话说得字正腔圆,也不眼睛抽筋了。
    引虫药也拿了来,容楚揣在怀里,这回司空昱先下,随后太史阑拖着康王滑下去,容楚等在最后。
    柱子到底就是一个下行洞,几人推康王走在前面,洞底很湿,不过不算狭窄,几个人脚步声空洞地传开,听出来洞很深。
    司空昱再次承担了看守康王的苦差事,因为容楚说他刚才又闪到腰了,然后他和太史阑走在后面,容楚的爪子从宽大的披风后面探出来,毫不客气地搂住了太史阑的腰。
    太史阑垂脸,用一个斜睨的表情表示了对这个动作的询问以及鄙视。
    被鄙视的那个人面不改色地解释,“腰痛,借着靠靠。”
    太史阑瞟着他——他腰痛,不是应该她扶着他吗?
    这腰痛得好,痛得及时,痛得有规律有个性,是不是以后还会有如下要求,“腰痛,借摸摸。”“腰痛,借睡睡”?
    容楚迎着她,展现角度完美微笑——追太史阑的法宝,胆大心黑皮厚,因为她懒于和人较真争执,坚持下去就有效果。
    幸好,这三个优秀特质他都具备。
    太史阑果然瞟了他一阵就转开眼,干脆不理了。
    容楚悠然携美同行,觉得这阴森黑暗、四处缝隙里到处爬着蛇虫的地下洞,是天下一等一的美妙地方,超过什么晓堤映月、春柳扶疏、三潭交辉等等所谓天下著名美景。
    国公爷有任何时候都举重若轻的本事,揽着太史阑更觉得心满意足,当此美景,佳人在怀,怎么能默默相对,沉闷无味地走完这一截路?
    “太史,你瞧,这石钟乳似乎像个伟岸男子……”
    “太史,你看这道水很是清澈婉转。”
    “太史,那边那只虫子甚可爱。”
    ……
    康王默默地吐了一口血。
    ……
    石洞走了一截,渐渐四面洞壁发生了变化,石壁变得透明,一层层嶙峋着,泛着些淡淡光彩,石质看上去有点脆,太史阑试探地用手掰了掰洞壁上的岩层,居然真的掰下来一块,拿在手里薄而脆,边缘尖利。
    “这里面的石质倒是少见。”她道。
    “这是西北之地的风洞石,受风或地下水长年浸润,空洞薄脆,色彩晶莹似玉石,当地人有时会采了做些玩意,不过价钱很便宜。”容楚答,“不要随意触摸,这种岩层被震动过剧,是有可能导致塌陷的。”
    “这洞好像是个螺旋型。”太史阑忽然眯着眼道。
    两个男人虽然不懂“螺旋”是什么意思,不过抬头仔细看看,前方的洞穴已经被岩层的微光照亮,可以看见洞像麻花或者田螺一样扭曲着延伸下去,这就是所谓“螺旋”了,仔细想来很是形象。
    “这样的洞型倒是少见。”司空昱喃喃道,容楚却默然。
    “少见?”走在前面的康王忽然道,“那是你东堂人少见,咱们南齐,这样的地貌多了是,在丽京郊外云萝山,就有这样的岩洞,除了不是这种形状外,石质比这里更轻巧,更艳丽,灯光照过去有七彩琉璃之色,整座洞华彩万丈,光怪陆离,行走其中如神仙眷侣,最是丽京胜地之一,不知道多少丽京情侣,在琉璃洞中定情,愿做一世神仙眷侣——容楚,你说是不是?”
    他前头滔滔不绝在介绍丽京名胜,忽然转而问容楚,语气古怪,隐带挑衅。
    容楚又沉默了一下,才道:“王爷想必比我清楚。”
    “我清楚,呵呵,我当然清楚,何止我清楚,我皇兄,我皇嫂,都很清楚。”康王语气越发古怪,斜眼瞟着容楚,又偏头瞧了瞧太史阑。
    太史阑接收到他眼光,毫无表情,也不开口说话。
    康王也不气馁,笑道:“容楚,你是丽京人,怎么不把这名胜风景,给你这身边美人说一说?或者如果有机会,你再次携她去游玩,山盟海誓一番,也不负你风流之名啊呵呵。”
    他在“再次”两个字上,着重加重了语气,又瞟太史阑一眼。
    太史阑还是没表情,不说话,好像啥也没懂。
    “王爷也是丽京人,既然有心提起,何不你一人说到底?”容楚淡淡笑,“我也想听听,王爷口中的琉璃洞,会是个什么模样。”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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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47:46
    第三十章 醋意
     更新时间:2013-8-25 8:22:10 本章字数:10977

    “你让本王说,那本王就勉为其难说说。1”康王眯着眼睛,摸出一颗药丸吃下,才道,“本王自己,对这洞没什么好感,不就是一些石头么?几尊似是而非的天然雕塑,非要扯到什么神女有心,仙郎相会之类的典故,实在荒唐得很,也只有那些情浓心热的小情侣,才会信这些。不过眼下这里就有一对情侣,不妨说个本王听来的故事,这故事呢,其实也是本朝……”
    “王爷还是小心走路的好。”容楚忽然道。
    “无妨,无妨。”康王哈哈一笑,“你容楚恨不得我死在这路上,此刻怎么忽然担心起我来了,怎么,是不是有什么话你不想听么?”
    “无话不可予人听,无事不可对人言。”容楚笑,“那么,请。”
    “国公还是很聪明的,知道有些事就是想瞒也瞒不住,还不如装坦荡。”康王轻飘飘地赞了一句,才道,“话说就是本朝,有两个世家,一文一武,两家老爷本是同年,科举入仕之后,其中一家老爷弃文从武,镇守边关,另一家老爷没多久,也被派往边疆任职,之后两家老爷官场浮沉,几迁几调,说起来很神奇,接连三次,两家老爷明明一文一武,任职却都在同一地域,如此也算难得的缘分,两家因此走得极近,老爷们是同年,儿子们拜了兄弟,其中还有对年纪相仿的小儿女,武将的儿子和文臣的女儿,自小青梅竹马,两家大人都笑谈,还不如结个娃娃亲,只是因为男孩父亲是武将,变数太大,才没有正式结亲。”
    三个人都静静听着,没人插话,司空昱偏头瞧一眼容楚,又瞧一眼太史阑,那两人忽然都深沉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只有三个字“没表情。”
    “后来文臣调往京中做官,过了几年,武将功成名就,也回京中任了闲职。两家又重新走动起来,那时候两家儿女都已经长成,少年十六,少女十四,正是豆蔻年华,日常也没什么拘束,时常约了一起去参加京中花会茶会,踏青游节,两人都才貌出众,京中贵族看这对少年男女中,都觉得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有一年冬天,一群京中贵族少年约了去游玩琉璃洞,说雪中看琉璃别有趣致,其实洞中琉璃,和外头的雪有什么关系?但这些人就觉得好,约了很多人去玩,其中还有宫中的人,浩浩荡荡一大帮,那对少年男女,也在其中,还有那少女的姐姐,那姑娘快要参加选秀了,想要在进宫前好好轻松一下,家里也就破例同意了。”
    “那天一开始还是晴天,忽然下了雪,还越下越大,山上很冷,大家都拥入洞中,因为洞中平坦,还把马也牵了进来避雪,马嫌冷,不住用蹄子踏地,也不知道是马不断踏地引发震动,还是人太多引发,总之没多久,进洞的人就呼喊起来,说洞塌了。”
    司空昱听得一惊,回头看容楚,变幻微光之下,容楚神情有点远,也有点冷,太史阑则眯着眼睛,似乎听得很入神。
    “洞塌了,众人都惊慌起来,好在洞不是全塌,甚至不能算塌,只是有几处地方塌陷了大洞,有些嫌外头吵的人,进入洞深处之后掉了进去,顺着地下道滑不见了,这些滑不见的人当中,有那对文武世家的少年男女,有一直独行进入洞深处的少女的姐姐,还有几个宫中来人。”
    “众人急忙出洞寻求救援,雪大,山路难走,人又惊慌迷路,足足走了一日才到山下,又费了一日功夫带人进洞上山寻找,最先找到那对少年男女,在一处下行洞的缝隙里,两人都已经昏迷,紧紧拥抱在一起,少年还保持着用胳膊挡住外头落下的尖利山石的姿势,少女则蜷缩在他怀里。”
    司空昱又瞧了瞧容楚,容楚竟然短促地笑了一下,笑容有点讽刺。
    他倒一直没有去看太史阑,似乎觉得没有必要。
    康王喘一口气,继续道:“这一幕当时很多人看见,都会心一笑,觉得好事将近,这对男女虽有小难,但因此成就良缘,也算因祸得福。将两人救出后继续向内搜索,救出了那几个宫中来人,最后,找到了那个少女的姐姐……”
    他停了停,才道:“她死了。”
    一瞬间他语声有点萧索。
    太史阑这才诧异地抬头看他一眼,在她的印象里,康王这个人,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有小奸狡却无大精明,性格像一团混沌的烂泥,有可能遇上烈日,变得硬梆梆直至满身裂;但也有可能遇上暴雨,忽然又软了下来成一摊泥水。总之,她觉得这个人,心思浮动,喜怒无常,是个不可靠,也没真感情的人物。
    没想到他对那个早早死去的女子,却有种真正珍惜的惋惜。
    这里面,是不是发生过什么?那落洞的宫中来人里,是不是有他?除了他,还有谁?
    容楚的神色也有些变幻,似乎想起了那个意外死亡的少女,不过,到底是不是意外,已经无从查考。
    有些事,已经深埋在旧日里,谁也不愿掀动,若不是今日康王提起,他也忘记那个少女的模样。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死了人,终究不是什么好事情,琉璃洞后来便很少有人再去,一处名景,因此生生废弃。”康王道,“不过后续却还没完,一个月后,宫中选秀。那个妹妹,被选中进宫,代替了她死去的姐姐,成为了皇帝的妃子。”
    “一对有情人就这样生生被拆散了。”康王扼腕地道,“此事男子家族一直保持沉默,毕竟对方是皇族,之后这男子多年不娶,虽有未婚妻,但每次未婚妻都莫名死亡,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忽然笑眯眯转过脸,问容楚,“晋国公,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这个我不知道。”容楚也笑容可掬地道,“我只是知道,王爷您编故事的本领真是越来越令人赞叹了。”
    他语气轻而讥诮,充满一种说不出的讽刺,从听这个故事开始,他的眉梢眼角,都满满这样的意味。
    太史阑端着下巴玩味地瞧着他,心想这神情怎么看都不是心虚,但到底是因为这个故事真相荒唐觉得讽刺呢,还是因为爱人劈腿觉得讽刺?
    “呵呵,编故事。”康王一笑,回头,忽然指着面前一块石壁,道,“瞧,当时就是这样,一块石壁忽然塌了下来……”
    三个沉浸在故事里各有心思的人,顿时都下意识抬头去看。
    康王忽然用力一跺脚,脚下岩层碎裂,他身子一矮,已经脱离了司空昱架在他脖子上的剑,随即他就地一滚,滚撞在旁边的岩层壁上,轧轧一声微响,那里岩壁忽然翻转——竟然有一重门户!
    门户一开,康王已经滚了进去,随即他忍痛大笑的声音在门背后响起,“故事好听么!太史阑,后半截让容楚陪你下地狱慢慢讲吧!本王不奉陪了!”
    ==
    声音一落,便是几声沉闷的声响,有点像爆破的声音,司空昱霍然变色,“不好,你们先前是不是说这种洞岩层一层层的很薄脆,震动会倾毁?他是不是也想毁了洞埋了我们?”
    太史阑和容楚都不回答,而上头,果然几乎立刻,地面开始摇晃,大片大片琉璃般的岩层,已经开始碎落,相互撞击,化为尖利的碎石,呼啸飞舞,直刺三人。
    太史阑忽然挣脱容楚的手,大步向前奔去,一边奔,一边用力在地上跳跃,还时不时左踹一脚,右踹一脚,踹得洞壁砰砰作响。
    “太史阑你疯了!”司空昱一边挥剑挡尖石一边高喊,“洞都快要塌了,你竟然还要踹,你还怕塌得不够快!”
    太史阑不理他,继续一路踹洞,容楚飞快地跟了上去,陪在她身侧,为她挥挡乱石。
    一路冲到前头,出口果然已经被堵住,司空昱大叫,“糟了!”
    太史阑却没有气馁,一返身又往回冲,司空昱正想骂她是不是急疯了,此时离出口更远,赶到那里出口必然已经被堵住,但是一抬头看见她的脸,顿时怔住。
    这么危急的情形下,太史阑,居然是闭着眼睛的!
    她竟然闭目在石雨塌洞中乱窜,黑色的披风飞卷而起,像一只迎乱雨而去的蝙蝠。
    太史阑此刻看不到司空昱,也没有看在她身边一直护着她的容楚,她的全部意识都已经放空,只剩下这一刻呼啸的风声,和一大片的空茫。
    长久以来关于“预知”的意识锻炼,在此刻被充分被调动,感觉里那一片黑,处处都充满危险,她不停地奔跑,在一片片的“危险”“危险”“危险”的感觉中,寻找一个可以让她感觉安全的地方。
    琉璃般的石片像一片片薄而利的纸,斜飞横掠,稍不注意就能割裂人的咽喉,司空昱剑气飞舞,清光濛濛,将薄脆的石头击碎,容楚干脆以真气外放,护住她和自己全身,也不管这样耗费极大,他相信,太史阑绝不会无缘无故狂奔,她自然有她的用意。
    太史阑忽然脚步一停。
    一大片闪耀着不祥光芒的黑色里,忽然出现了一片微灰白的影子,这一处的气息宁静祥和,远没有其余地方呈现黑色的凶险,只是那中祥和里也有些怪异的感觉,隐约有点阴森。
    太史阑来不及多想,停下,毫不犹豫一腿横击,哗啦一声,她身边一处看来坚实的岩层的下方,忽然裂开一条大缝,太史阑靴子一滑,整个人便顺着缝滑了下去!
    “太史阑!”
    两个男人都惊叫,滑扑过去抓她,司空昱的距离稍远,人滑过去的时候,胳膊上衣袖被擦碎,擦出一条尺许长的血痕,容楚则在掠过来的时候,被一枚飞射的琉璃石擦过脖子,也留下一条淡淡血痕,再深点,怕就是血溅三尺。
    两人却都没觉得,容楚一看见裂缝,就去抓太史阑靴子,他速度快些,抓住了太史阑,司空昱立即去抓他,想要将他和太史阑一起拎上来。
    “一起下去吧!”容楚却一笑,反手拍开他的手,将他臂膀一拽。
    司空昱哎哟一声,已经被扯了下去,把他一扯下去,容楚就不管他了,只管抱住太史阑,翻翻滚滚向下。
    “砰”一声闷响,三个人都很快着落,在落地的最后一瞬间,容楚抓紧了太史阑,身子一翻垫在她身下。
    好在预想中的疼痛也没来,身下柔软,那种柔软的感觉很奇怪,不像是草地的莹润,也不像是泥土的弹性,而是带点细碎和松散的感觉,而且确实也有蓬松的东西飞了起来,扑了三个人一头一脸,压在最底下的容楚鼻子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反手一摸,果然抓到了一把灰,灰里隐约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他将灰在掌心碾了碾,又嗅了嗅,脸色忽然一变。
    他身上太史阑想要跳起来,容楚忽然一伸臂按住了她,“别动。”
    要在平时,太史阑就要鄙视这家伙随时不忘占便宜的德行,此刻却听出他语气中的严肃,似乎发生了什么很可怕的事。
    她立即躺着不动了,容楚抱着她,悠悠道:“唉,原来只有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才能抱到你,我是该庆幸呢还是悲哀?”
    太史阑没听懂他的意思,微微合上眼睛,舒舒服服睡在他身上,正好也累了,就当休息,嗯,容楚的身体弹性真好。
    那边司空昱也爬了起来,拼命拍衣襟上的灰,道:“什么东西!哪来这么多灰!又不像草木灰……”
    闭上眼睛的太史阑忽然心中一跳。
    她先前感应到的那种阴森的气息又来了,这次不仅是阴森,还带点哀凉,带点悲伤,带点幽深,黑暗中明明空无一物,但又似乎有无数东西存在,它们哀凉着,悲伤着,幽深着存在,存在在空气里、风里、和身下的……灰里。
    太史阑忽然打了个寒战,觉得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身下容楚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她,在她耳边柔声叹息,“不想让你知道,你还是知道了……”
    太史阑忽然平静下来。
    这一刻他的怀抱不含狎昵,只是纯挚的关怀和体贴,全心为她着想的细腻。
    这样的细腻多年不曾有过,向来是她最为珍惜的情绪,就像很多年前,属于母亲的那些关切和呵护。
    因为久别,所以哪怕最细微的一丝,她都能敏锐捕捉。
    “没事。”她也轻声道,“总不能一直躺在你身上不起来面对……”
    他听着她难得的悠悠长长的尾音,忽然也生了一丝感动,这个最简练也最细腻的女子,打动她很难也很易,因为她有一颗天下最善于体谅他人情感的心。
    “我倒希望你一直赖我身上不起来,就这么抱着你到天荒地老。”他抿抿唇,眼神温软。
    太史阑忽然想到一首歌,名字记不清了,歌手当然她更记不得是谁,只记得是老歌,歌词似乎有“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到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死党们一直很诧异,太史阑这么坚硬的性子,应该会喜欢摇滚劲歌之流,但她就是喜欢曲调舒缓的老歌,那些缠绵悠长的调子,总会击中她心底的柔软和向往。
    “到老?等你一把老骨头咯人吗?”她淡淡答。
    容楚的眼睛亮起来——这算是太史阑的认可吗?
    正要问个明白,司空昱已经大步过来,不耐烦地问:“你们两个唧唧歪歪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起来?还有,这是什么灰……”
    “骨灰。”
    ……
    心情瞬间大坏的容楚的阴恻恻的声音,伴随着那两个可怕的字吐出来,司空昱惊得眼睛又大了一圈,一半脸就看见眼睛了。
    然后他似乎想跳开,随即发现不能跳,这地上全是灰,越跳,这些可怕的灰就会粘到他身上,先前当是草木灰拍了也就拍了,此刻知道是骨灰,哪里还受得住?
    太史阑撑着容楚的胳膊,小心地爬了起来,忽然摸到一手的湿润粘腻,怔了怔,道:“你受伤了?”
    容楚摸摸颈侧,笑道:“一个小伤口,飞石擦的,没事。”
    “那你起来。”太史阑立即道,“这种灰有很多细菌,不要被感染了,我身上有金创药,刚才在温泉里顺手拿的,给你上药。”
    容楚立即从善如流地坐起,表示对此决定的衷心拥护。
    “我也受伤了。”司空昱站在一边,高高地昂着下巴,不满地斜睨着太史阑。
    太史阑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扔给他,“自己包扎。”
    司空昱对她的区别待遇非常不满,“我好像伤得比他还重些。”
    “我又不是护士,爱给谁包扎就给谁包扎。”太史阑表情淡定。
    她才没什么愧疚之心,司空昱救她多次她当然明白,但欠下情分不代表必须回报以感情,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在以后尽可能地给他回报,但绝不会态度含糊胡乱给这位东堂世子希望。
    比如她给司空昱的药就是最好的,比要给容楚用的药还好,但是亲手包扎——不伺候!
    国公爷顿时心花怒放。
    中意一个简洁明快的女子,才叫真正的幸福!
    司空昱一怒之下把瓶子扔了回去,表示不接受太史阑的假惺惺示好。
    太史阑也无所谓,不用拉倒,顺手从瓶子里抠了些乳白色的膏体,对容楚道:“偏头。”
    容楚立即眉开眼笑的偏头,太史阑弯下身,将膏体涂在他伤口上,涂了厚厚一层。
    她侧头的动作认真,涂药神情专注,呼吸宁静,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容楚注视着她浓黑鬓发边线条紧致的侧脸,忽然侧头轻轻一吻。
    吻落在腮边,随即掠过,杨柳春风,细致轻柔。
    太史阑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唇上,阻止这个无时无刻不想偷香的家伙得寸进尺。
    容楚顺势笑吟吟地亲了亲她手指,太史阑缩手,将他一推,大步走开。
    这也算打情骂俏了,国公心情甚好,旁边某人直冒酸水。
    太史阑走不了几步,实在觉得难受,脚下全是那种灰,一步一个坑,这得死多少人,才能有这么多灰?万人坑?焚烧过的万人坑?
    好在又走了几步,忽然看见边沿,她爬了上去,终于落到实地,原来刚才还真的是个坑,三人直接从上头落到了焚尽白骨的万人坑里。
    两个男人也窜了出来,三人站在边缘回头看,那里是一个足有一间屋子大的坑,里面的灰几乎和坑边平齐,却不知道多深,但是仅仅能够把那么大面积铺上一层,那也是可观的尸骨数。
    这里应该是山腹,真的很难想象在阴森的山腹深处,居然还有这么一处万人骨灰坑,如果康王知道他的别院建在这样一座大墓上头,他还敢不敢继续住?
    离开了那个让人浑身难受的骨灰坑,三人都觉得好受了些,抬头看看,这里的石质又变,坚固发黑,四面不断有鬼火闪动,景物朦胧可见。
    前面空旷处,有一座白石的平台,平台有点像祭台,不过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平台是用最普通的白石雕成,没有任何花纹,整体的风格朴实沉稳,有一种久经岁月沉淀岿然不动的朴素。
    太史阑向着平台走几步,想要找找接下来的路,脚尖忽然踢到什么东西,她蹲下身,一拔,拔出一根木牌。
    木牌已经朽烂了大半,但还隐约可以看出上过漆,上黑下红,在红色部分,以黑字雕刻着名字。这根木牌上雕着“扎西古”。
    看上去像是少数民族的名字,此时容楚和司空昱也各自发现了木牌,木牌颜色不一,有的上紫下红,有的上青下红,不过不管怎样变化,下半截一定是红色,名字一定是黑色。
    三个人只走了几步,就找出了十几个木牌,地上埋得密密麻麻,露出上半截,看上去像一个个的小墓碑,太史阑回头看了看骨灰坑——难道这是死者的名讳?这又是哪一族的风俗?
    “这是五越风俗。”容楚察觉了她的疑问,回答,“战死的英灵,尸首不迎回家乡,就地掩埋或者烧化,这种木牌,就是五越士兵的墓碑,你仔细看,有五种颜色,是五越的标志,黄色中越,蓝色西越,黑色北越,青色东越,紫色南越。”
    “这么多人,”太史阑看看那遍地露出地面的小木牌,密密麻麻蜂窝似的,想到每个牌子都代表一条人命,心中也觉得寒飕飕的,喃喃道,“这山腹里难道是古战场?没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死在这里?”
    “只有一个典故,似乎和这里的情形有点符合。”容楚眼睛里有深思的神情,缓缓道,“那还是南齐开国时,五越那时还没分裂,统称越国,国力还算强盛,五越之主号称奇才,训练了一支特别的军队,人数也就是一万多人,那一万人据说是五越之主早早就挑选了民间资质上佳的孩子。自幼给予秘密训练,据说训练极为严格,请专门的宫廷大师进行特殊指导,那些孩子连吃的饮食种类和份量都有规定,很多东西闻所未闻,并且每隔一段时间还要进行残酷的淘汰,最后胜出留下的都是精英,这批人足足训练了十年。”
    “哦?”太史阑来了兴趣,“个个武艺超群?”
    “不,并没有专攻武艺。”容楚道,“他们善于‘术’”。
    “术?”
    “五越是巫蛊盛行之地,这是他们的老本行,只是这一批人更加精通,他们学的术,是根据每个人的体质量身打造,有人善于地底隐匿,有人善于开山搬运,有人善于施毒使蛊,有人善于各种咒术,这样一群人集合在一起,是一支相当强劲的力量,五越之主当时依靠这支军队横扫各国,直到遇上了南齐。”
    “输了?”
    “也不是。”容楚道,“南齐开国皇帝,穷兵黩武,一山自然不能容二虎,五越是他必定要降服的目标,而五越之主也性情桀骜,双方都不容对方存在,自然连年战争,在战争的初期,南齐士兵因为不适应五越诡奇的作战方式,对五越各种不知破法的术十分头痛,连连战败,损伤惨重,有一阵子,几乎给五越占去了江山三成。”
    “可是这些士兵,现在成为万人坑的骨灰。”太史阑指指地下。
    “任何事都有变数,任何术都有破法。”容楚摇摇头,“在战争的第三年,事情发生了转机,但这个转机到底是什么,至今也没有人清楚,只知道那一万士兵忽然失踪,随后五越之主失去了仗恃,越兵节节后退,五越王庭因此发生内讧,五越国主被叛臣杀害,五越分裂,之后再经过几年战争,最终成为南齐的属地。没想到……”他看看那万人坑,摇摇头,“那批神秘的万人军队,竟然埋在了这里,还烧成了灰,这明显就是镇压巫术的办法,只有挫骨扬灰才可以永绝后患,那边的白石台,可能是当初镇压万人灵魂戾气的祭台,你别看它平平无奇,里面可能刻满了符文。看来当年,南齐是找到了真正的高手。”
    太史阑忽然想到当初在二五营,五越还曾派人来刺杀景泰蓝,似乎是知道了景泰蓝的身份,说来也奇怪,南齐朝廷不知道的事,僻处边疆的五越却知道了,甚至连容楚身边的侍女,都被五越渗透,这个已经被打散的民族,也许骨子里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已经真正分裂并一蹶不振。
    太史阑小心地走了几步,这里没机关没陷阱,确实就是一处普通的地下埋骨处,但是这种环境,终究让人觉得不舒服,只想快点离开。
    “我们走吧。”她道,“虽然康王跑了,好在出洞应该能找到路,我们要动作快一点,才能避免被前后围攻。”
    容楚和司空昱都没有异议,三人继续前行,走过祭坛的时候,司空昱忽然“咦”了一声。
    司空昱指了指祭坛一角,道:“那里,好像有被烧过的痕迹。”
    三人绕到面前一看,才发现雪白的石壁上有一点点微黄焦黑的痕迹,有一点点像是被不大的火焰给烘烤过,而且火焰应该不是直接烧上去的,是隔着距离的烘烤,所以痕迹很不明显。
    容楚有点诧异地看了看司空昱,此刻大家都没有火折子,四面光亮度很低,容楚有点不明白,这人是怎么能看见另一个角度的那一点点烘烤痕迹的。
    太史阑却知道这家伙和她的死党一样,有一双钛合金眼,而且还是文臻君珂的合体版。
    不过这一点烘烤痕迹,能代表什么含义?
    太史阑还在思索,司空昱已经不屑地扭过头去,道:“你们南齐就是古怪,给人烧纸还要在那样奇怪的角落,不是应该在坟前吗?”
    太史阑好像头顶忽然有电光流过——烧纸!
    看那痕迹,不规则而清浅,确实很像被靠得很近的不大的火堆给燎过,除了烧纸,还有什么符合?
    有时候简单的思维,反而更能触及中心。
    她回头看容楚,容楚的脸色也有点肃然——烧纸是小事,但问题是五越后来成为南齐属地,不断往边境收缩,疆域越来越小,现在离南齐腹地已经很远,这些年五越桀骜不逊,和南齐关系恶劣,五越人不是特许,已经很难进入南齐内地,怎么会有人跑来这里烧纸?
    更关键的是,普通五越人是不可能知道当年这个传说的,不是拥有特殊身份的五越人,比如五越国主的直系后代,也不可能接触到这样的秘密,知道这个万人坑的所在,前来祭拜。但在五越的传说里,五越国主被臣子所杀,之后臣子篡位,窃夺了五越之后,便将五越国主的子孙全部斩杀干净,这一脉,是已经绝了的。
    如今居然还有人知道这个秘密,还有人记着这件事,还有人偷偷来到这里祭拜,这对于南齐,可不算一件好事。
    太史阑略微想了想,又觉得,就算发现这个线索也没用,天下之大,到哪里去找这么个人?五越虽然不许自由往来于南齐,但多年来边境其实也时有通婚,流入南齐内地,改换身份的五越后裔很多,这要如何去查?
    “只能等他自己冒头了。”容楚拍拍祭台,笑了笑,“此心不死,犹自祭拜,那就绝对不甘于只在这山腹祭台前烧烧纸,必然还要有动作的。等着便是,我们走吧。”
    三人绕过祭台,往前方光亮处走去,太史阑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远处万人骨灰坑泛着一股灰亮的光芒,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情绪,梗梗的,闷闷的,像被一口灰堵在了胸口。
    这真是一种不好的感觉。
    “太史?”容楚不放心地回头看她,她摇摇头,快步上前。
    容楚接住了她的手,下意识要拉到自己身边,太史阑却手一滑,揣到自己袖子里。
    容楚一怔,侧头看她,太史阑还是她那个冷冷静静样子,目不斜视。
    忽然一口热气哈上她的耳廓。
    “喂……”容楚凑在她耳边,悄悄地道,“你莫不是听了刚才的故事,生我气了吧?”
    太史阑伸手,合拢他的嘴,“想太多,随便一个阿猫阿狗为了逃生胡乱编几个故事,我便信?”
    “哎,心宽大气的女人就是好。”容楚笑得满意,忽然眉头又一皱,“可是你不吃醋,这点不好。”
    太史阑觉得这男人好难玩——又要女人大气,又要女人为他吃醋,这不是又让马儿跑还叫马儿不吃草?
    “说故事的人虽然不可靠,但故事一定存在,有些话编是编不出来的,区别只是在细节和真相而已。”她捏住容楚的耳垂,把他拉开一点,道,“与其相信别人,不如有机会自己追索。嗯,如果我最终得来的版本比康王那个还惊悚的话……呵呵呵呵!”
    她冷笑着,用力搓了搓容楚的耳垂,手劲不轻,眼神杀气。
    呵呵完之后,她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容楚摸摸耳垂,一边觉得捏得好酥好麻感觉真不错,一边想这女人这样的笑……才叫真惊悚!
    ==
    这座山的山腹地形有点像一个锅,三人从锅的一边把子下去,从另一边把子上行,渐渐看见前头微光,出口窄窄的,是一条半人高的石缝。
    从石缝里一出来,呼地一阵风扑了出来,掀得太史阑一个踉跄,容楚和司空昱齐齐出手来扶,两手在半空撞上,对看一眼,司空昱冷哼一声,停住不动,容楚含笑,手臂轻轻松松从他手臂上越过,扶住了太史阑。
    不过等他手伸过去,太史阑早已扶壁稳稳站好……
    站定之后太史阑低头一看,原来脚下是一块巨石,生满青苔少有人迹所以很滑,前方就是空谷,空谷之上有一座吊桥,底下的风鼓荡不休,将吊桥吹得不住翻卷。
    这边的山壁是直上直下,没有可以攀援的路,通过吊桥,对面就是矮矮的后山,那样下山的路就多了。
    夜色暗昧,月光昏黄,山林都笼罩在黝黝的暗色里,远处松涛起伏的暗影,在浅黑的崖壁上打出深黑的狰狞的影。
    对面并没有想象中守候的军队,甚至连火光都没有,或许人都埋伏在暗处,一旦等他们走上吊桥,便有一场绝路截杀。
    这下连容楚都稍稍犹豫。
    吊桥之上不比平地,有回旋余地,可以说一旦上了吊桥,四面悬空,一旦对方展开攻势,截断退路,连个自救的机会都没。
    看着对面黑黝黝的山林,容楚隐约感觉到那些草丛和树影的异常,估算着一定有埋伏,做了个手势让太史阑和司空昱藏好身形,正要想个妥当的办法过去,他忽然头一抬,听见对面山林,似乎有隐约的厮杀声。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48:10
     第三十一章 四个男人的心思
     更新时间:2013-8-26 8:14:35 本章字数:13578

    邰世涛揣着那个纸包走了出去。1
    纸包很轻,里面是一些灰黑色的粉末。纪连城亲手将这纸包交给他的时候,意味深长地道:“世涛,药虽然是最方便虽省力的办法,不过他们见惯风浪,向来警惕,未必肯食用他人给予的食物,这就要你自己另想办法了。不过有句话说在前头,不管成与不成,事情绝对不能泄露。否则,这药你就留着自己用吧。”
    邰世涛捏紧了手中的纸包——说到底,纪连城不能信任他,这人也当真刻薄寡恩,做这么大一件事,就让自己一人去,成了叫运气,不成也是他自己送死,保不准他后头还有个黄雀在后的,等着万一事有不成,杀他灭口。
    在这样一个人身边周旋,博取他的信任,进而博取一个有利前程,那是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粉身碎骨——纪连城能因为怕自己隐私泄露,便要将跟随自己多年护卫全部灭口,这人还有什么人性可言?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为姐姐做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将来,只能在某个偶然的机会,发挥某一句话的作用,那也是好的。
    邰世涛偏脸望着后方连绵的山峰,先前想到纪连城时脸上的讥诮神情已经退去,换了一脸的思念和柔情。
    随即他又想起今天听说的,容楚也上山来救太史阑,现在正和她在一起,估计还在康王别院内。
    他脸上神情又柔和了些——晋国公能不顾一切亲自救太史阑,他觉得很满意。
    虽然这样的满意里带了几分怅然,但终究是欢喜的。
    他不能伴她身边,总要有人护佑她,陪伴她,走那一路风雨。她的天地太广大,他能做的,也只是撑起一个角落的天,但就算只撑那一个角落,他也必然要撑得风雨不透,永生为她荫庇。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再看一眼那山峰,偏转脸。
    纪连城的十个亲信护卫,正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这大晚上的,安排我们去后山巡守,我们刚刚才从山上下来呢!少帅可真是偏心!”
    “小点声,少帅今日心绪不好。”
    “心绪不好就可以折腾我们?那我们那般辛苦是为谁。”
    “算了,也就是后山转转,找个地方睡觉就是,听说那边有西局的探子在,也用不着我们,哦,少帅说让那个姓邰的小子戴罪立功,有什么差事吩咐他去做就是……喂,你是邰世涛?”
    邰世涛迎上去,绽出一脸笑,“我是,见过各位大哥。”
    “你小子有福,少帅临刑救场啊,如今还让我们带着你,这可是鲤跃龙门,一步登天。小子,好好珍惜机会,走,去后山。”
    “好,我给各位大哥带路。”
    一行人一路走着,邰世涛却发觉,没什么机会。
    因为刚吃过晚饭不久,这些纪连城的贴身护卫吃得又比寻常军士要好,所以自然对任何食物没有兴趣,邰世涛故意说了几个美食故事想要引起他们的食欲,但几个人都懒懒的,不太捧场的模样。
    一路上也一直是羊肠小路,各种山道,找不到可以坐下来聊天喝水吃东西的地方。
    想要在隐蔽的地方解决他们也不行,这群人很警惕,走路是一字长蛇阵,却将他夹在中间,想从后头一个个使暗手也做不到。
    一直走到后山,都没找到什么机会,邰世涛暗暗心焦,怕他们和西局的探子们再汇合到一起,那就更没有下手的机会,好在士兵向来不喜欢太监,纪连城的护卫瞧瞧那头崖上的西局探子,都冷哼一声,就地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休息。
    后山这块地方,正对着前头一处孤崖,那处孤崖上有一块浑圆大石,两崖之间有吊桥,这个区域属于西局看守,这是乔雨润和纪连城的分工。
    纪连城下山时遇见乔雨润,在乔雨润劝说之下,纪连城截断前山下山路,将兵力调来控制住前山,乔雨润则带着西局探子去了后山。
    身为康王属下,乔雨润当然更清楚后山这条路的重要性,她也更清除容楚太史阑的能力,这两人走上炸断的石桥在崖下烧死?怎么可能。她都不用去费力查探那具挂在崖边的尸体——太史阑如果真落下去,容楚必然在她附近,容楚若没死,也绝不会让太史阑曝尸荒野,所以那孤零零一具尸体看都不用看。
    她截断前路,也不过是为了逼容楚他们不得不选择后山这条路,然后在这个无法施展任何手段,完全被动的路上,截杀他们!
    夜已四更,如果没算错,如果他们没死在前面的路上的话,他们也应该到了!
    乔雨润看看不远处稀疏的林子,纪连城的一批士兵也在这里,说是来帮忙,不过这些大兵一来就散开到处休息,她眼底闪过一丝厌憎——要他们何用?
    她身边一个男子忽然道:“大人,对面似乎有动静。”
    此时正是容楚三人从洞中出来那一霎,三人的人影在洞口一晃,已经被西局这边的高手瞧见。
    乔雨润眼神一凝,手一招,一只西局专门用来侦测远距离动静的“鹰眼”递了上来,她端起鹰眼向对面瞧着,但此时容楚等人已经警觉地隐蔽了身形。
    “你确定看见有人出来了?”乔雨润问手下。
    “确定。”
    乔雨润皱起眉,细细思索——有什么办法,可以不伤容楚,只杀太史阑?
    在太后没有命令要晋国公的命之前,她还不敢要,杀容楚事小,杀容楚导致的后果,她不敢承担。
    半晌她道:“把吊桥的一边铁索底桩掘松,记住,只掘松一边。”
    随即她偏头问身边西局请来的高手,“等下吊桥倾斜那一刻,有没有办法过去,从容楚怀里逼下太史阑?”
    “只要这边全力配合,不出岔子,在吊桥刚翻的那一刻,我能做到。”
    “好。”乔雨润唇角绽出一抹阴恻恻的笑,“会做好的。”
    ……
    “要我们来有什么用?”林子里,纪连城一个护卫懒懒打个呵欠,“看,西局探子们把崖边守得死死的,吊桥底下装了暗器,边上还堆了火药,那边还有弓箭手守候,还不许咱们靠近,哪里用得着咱们。”
    “那便歇歇。”有人招呼邰世涛,“兄弟,给打点水来,渴了。”
    “好!”邰世涛正中下怀,寻到边上一条小溪,这条小溪离西局那些太监位置很近,邰世涛斜眼瞟着那边,几个西局太监正在山崖上,半跪着,用短锹在掘地,邰世涛看看那位置,心中一紧——这分明是要掘断吊桥的底桩。
    他想靠近阻止,但他此刻身后还有一群护卫,前面又是一堆西局太监,贸然冲过去,不仅没有帮助还可能自己送命,想来想去只得先按捺住,在溪边用水囊灌满了水,正要将药粉撒进去,忽然有人一拍他肩膀,道:“喂,兄弟,你干嘛呢?”
    邰世涛立即将纸包摁在掌心,随即回首,身后站着一个护卫,正警惕地瞟着他的水壶。
    “给你们灌水呢。”邰世涛举起水壶,笑笑。
    “是吗?”那护卫伸手来接水壶,手刚刚触及壶身,忽然猛力一扇将壶拍开,水溅了一地,随即劈手来夺他另一只手,“你这手里抓的是什么?我瞧瞧!”
    他用力一抠,想要抠开邰世涛的手指,邰世涛却根本没有用力攥紧,顺势五指一张,纸包散开,他将纸包冲那人脸上一拍!随即狠狠一拳,打在对方肚子上。
    那人身子一缩,捂住肚子嗷地一叫,嘴一张,药粉都吸进了肚子里,这人也悍勇,不仅没后倒还向前一扑,将邰世涛抱住,骨碌碌滚倒在地。
    ==
    “我们必须得走。”容楚凝望着山崖那头,淡淡道,“康王缓过气来,必定要令护卫来追,这里地形湿滑狭窄,都不需要动手,一堆人一冲就有可能把人给冲下去。”
    “上吊桥也是送死。”司空昱冷然道,“对面必定有人,随便弄什么炸药一炸,或者利器一砍,砍断吊桥,我们就算不葬身深谷,也必定成为他们岸上鱼肉。”
    “所以请司空世子务必保护好自己,切莫做了死鱼臭肉。”容楚立即接上,笑容从容。
    “不劳操心,”司空昱反唇相讥,“我倒担心国公等下要向我呼救。”
    太史阑忽然大步蹬蹬蹬从两人身边过去了,一步跨上吊桥。
    “俩话痨!”她道。1
    俩话痨默然,对望一眼,只好各自跟上,护住太史阑的左右边。
    吊桥在风中浮沉。
    对面一直有动静,这很反常,埋伏应该毫无声息才对,这样的动静让三人心中都有些奇怪。
    太史阑当先走上吊桥,容楚不容分说,一把扣住她的手指,身形一纵,带着她凌空飞起,脚尖几点,已经到了吊桥中段。
    凌空渡越其实很伤元气,但此时必须抓紧时间,走得越快,危险越小。
    身后风声一紧,司空昱也跟了上来,一落定便道:“那头埋在地下的锁链似乎有点松动。不过没有火药气息,看来他们不打算故技重施。”
    容楚眉心一动,瞟了司空昱一眼,太史阑瞧着他表情,心想这奸诈的家伙一定已经猜到了司空昱的“天授之能”是什么,现在不会是在心里盘算怎么挖了人家眼睛吧?
    司空昱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居然退了退,离容楚远一点。
    “哪边锁链松动?”太史阑问司空昱。
    “左边。”
    容楚带着太史阑站在了吊桥的右侧,再次飞起。
    ==
    邰世涛和那个护卫抱着滚倒在一起,立即惊动了其余人。
    “怎么回事?”那些人都奔了过来,邰世涛紧紧扼住对方喉咙,不让他说话,骨碌碌朝崖边滚去。
    崖边西局探子们刚刚把底桩挖松,已经退了开去,西局高手伏在桥头,一手扯着铁链,身姿蓄势待发,就等容楚等人再近些,扯掉铁链,荡出杀人。
    此时两人滚打靠近,那批护卫咋咋呼呼追过来,西局众人都霍然变色,隐在一边树丛里的乔雨润怒道:“射暗器!射死这两个坏事的混账!快!”
    几个西局太监闪身而出要动手,已经滚到崖边的邰世涛,忽然腰间一挺。
    “唰。”
    黑暗中光芒闪了闪,一蓬金光穿背而出,携着一溜血花刺破天空,一群前扑姿势的护卫,忽然都维持着原本的姿态定在原地,黑暗里那一群人或者张开双臂,或者抬起腿,或者扭着腰扑来,夜空下一副诡异狰狞的场景。
    这场景维持了短短一霎,随即噗通连响,一群人面条一般软下来,一个叠一个倒地,倒地的同时,有激越的鲜血射出,一簇簇,似到处点燃的红色短烟花。
    连同那几个扑出来准备拖走邰世涛等人的西局探子,都无声倒在了树丛里。
    这变故惊得连乔雨润瞳仁都大了一圈,吊桥上的容楚三人被惊动,抬头看过来,随即人影冲天而起,容楚趁着这边有变,西局反应不及,要带着太史阑一鼓作气冲过来!
    乔雨润反应也算快速绝伦,立即大喝:“去!”
    那伏在桥边的西局高手霍然一惊,立即左手狠狠一扯,将底桩拔出,随即身子窜起,脚尖一点,人已经横空跨越,双臂平展如大鸟,顺着右边锁链飞掠向容楚。
    夜色下松涛中,那黑色的人影一闪,已经冲到了桥的中段。
    此时崖边左侧底桩被扯出,链子哗啦啦被扯了出来,一寸寸飞快向后倒缩,吊桥瞬间倾倒一半,链子退到底的时候,整个吊桥就会处于向下倾斜状态。
    那西局高手已经冲到容楚和太史阑面前,并没有立即拔剑,忽然狞笑一声,道:“死吧!”
    随即他一张口,一口浓黑的烟气,忽然从他口中喷出,直袭太史阑面门!
    烟气很黑,浓如墨汁,但墨汁般的烟气中,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五颜六色,隐隐露着带毛或者带刺的脚爪,发出一阵又一阵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这一口烟竟然像长了眼睛,直喷如线,仅仅冲着太史阑一人!
    容楚唰地将太史阑向后一扯,自己挡在了那道烟线前,道:“去!”
    他一个字一吐,四周气流涌动,那剑般射来的浓密烟气竟然似有生命般,向后一退!
    此时司空昱也掠了过来,半空拔剑,横砍那西局高手。
    容楚衣袖一甩,也一掌拍向他面门,衣袖还未到,袖底银光连闪,几把薄而轻巧,如美人眼波般明亮的小刀,已经笼罩了这人所有要害。
    两大高手联手,哪怕是在这风雨飘摇的吊桥之上,这天下能逃过的人也没几个。
    那人不急不忙,桀桀一笑,身子一扭,竟然顺着那吊桥扭了个麻花,他全身的骨头好像就在这一刻不存在,可以任意扭曲成各种形状,此时这怪异地一扭,剑光固然从他头顶上掠过,连那几把笼罩了他所有退路和要害的小刀,也分别从他胸上、腰侧、唇边、腿间掠过。
    这人似乎故意卖弄,这些利器离他的要害只差毫厘,但就是刺他不着。
    司空昱和容楚对望一眼,眼神都有点诧异,他们当然看得出这人本身内力其实并不高,却有一身诡奇的异术,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发挥最大的作用,真不知道西局是从哪里找来这样的高手。
    太史阑一直在原地没动,微微半蹲,躲在容楚身后,抓着右侧锁链,似乎一点也不打算有任何动作。
    “想躲?”那人又是一笑,忽然一个呼哨,那团仿佛有生命的黑烟,唰一下绕着吊桥转一圈,竟然从容楚和司空昱的背后转过去,再次扑向太史阑。
    那人嘎嘎一笑,大袖左右一挥,又是两团灰白的雾气,奔向容楚和司空昱,那雾气并不像袭击太史阑那团黑气那么恶毒凶猛,但却更加粘稠如实质,飞到两人身前,忽然“啪”一下炸开。
    这一炸,容楚和司空昱都觉得,眼前景物一变!
    吊桥不见了,翻卷的风没有了,容楚的眼前,是深深的洞,闪烁着琉璃般的色彩,身边似乎有冰凉的身体腻过来,紧紧靠着,却不知道是谁的,那身体冷而腻,似蛇般柔滑,令人心生厌恶。他心知这是幻象,回想着一刻前太史阑身处的方位,伸手去抓,忽然看见太史阑大步从自己面前走过,向洞深处去了,他心中一惊,抬脚要追。
    司空昱眼前的景象又不同,他看见阔大庭院,粗犷的建筑风格,白花花的太阳晒下来,庭院正中娇弱的女子在掩面哭泣,他站在树丛里,惊骇地睁大眼睛,看着那女子,想要奔出去扶起她,却被身边一个少年拉住,他抬头,看见少年英挺的,嘴大眼睛也大的脸,忽然不敢挣脱。忽然庭院中那娇弱女子抬起头来,竟然是太史阑的脸,他一震,下意识后退一步。
    迷雾浓情,星火霎那。
    吊桥上此刻诡谲。
    从半边吊桥开始倾斜,西局黑衣高手开始掠来攻击,几下交手兔起鹘落,说起来漫长,其实不过一瞬间。
    崖边的邰世涛,此时刚刚爬起身,埋伏一边的西局大多数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邰世涛抬头,正看见吊桥上诡异的一幕——容楚司空昱和太史阑都停在桥当中,司空昱竟然在后退,已经离开了保护太史阑的范围,容楚还没完全离开,但一只脚抬起,瞧那步子,竟然是要跨入虚空中去。
    而太史阑孤身在桥的右侧,一簇黑线,正向她袭来!
    邰世涛大惊跳起,随即听见哗啦啦的声音急响,又是“啪”的一声!
    吊桥一震,左边锁链到头了!
    链头在崖边一卡,下一瞬,吊桥就会翻!
    此刻吊桥一翻,容楚可能跨入虚空,司空昱可能向后栽倒,最要紧的是——太史阑前有敌手,后有黑雾,夹击之下,必落深渊!
    邰世涛什么都来不及想,就地向前猛地一扑,手臂拼命探出去,一抓!
    “啪。”底桩锁头重重打在他掌心,火辣辣的痛,吊桥下坠的冲力依旧在,链子瞬间在他掌心飞快滑过,粗糙的铁链立即磨掉了他掌心一层皮,鲜血淋漓染在链子上。
    邰世涛咬牙,死死抓住铁链,此刻这是命的维系,绝不能松!
    吊桥一震的时候,那黑衣高手眼神狂喜,身子飘起。
    他就等着这一刻,吊桥翻倒,顺势给太史阑一个狠的,至于司空昱和容楚,能不能在幻象中抽身,及时在吊桥翻倒那一刻稳住身形,他可不管。
    他掠向太史阑,贴着右边的链子,整个人像一条顺着铁链无声无息游上来、等着咬人一口的毒蛇。
    所有的角度都已经算好——吊桥向左翻倒,黑烟从左侧迂回射向太史阑,他自己从右侧游过去,将太史阑所有退路都堵死。
    吊桥在飞快向左向下倾斜。
    黑衣人盘在锁链上,眼神闪烁,默默计算。等着那彻底倾翻,所有人身形不稳的那一刻。
    快了!
    忽然吊桥一震!
    就是现在!
    黑衣人发出一声得意的尖啸,张臂而起,十指如刀,插向太史阑心口!
    此时司空昱还在后退,容楚却已经脱离幻象,抬起的脚从虚空收回,一扭身,准确地找到了太史阑的方向,伸手来抓,但此时因为吊桥倾倒,他已经不能立刻够着太史阑。
    正在此时吊桥忽然又一震!
    倾倒之势一停!
    黑衣人一怔。
    太史阑迅速站稳,头一偏,已经让过那道黑线,随即她一直抓着右边锁链的手,忽然撒开!
    她手一撒,手中的锁链,立即断开!
    她手中锁链早已被她毁坏,她一直抓着锁链,根本不是为了稳定身形,而是为了掩饰已经断开的链子。
    她也在等着这一刻!
    手松,链断,贴着铁链游过来准备对她动手的黑衣高手,顿时失去了凭仗,身子一沉,向下坠落!
    那人反应也快,想必日常练功就是在这种高空中转来转去,一抬臂,手臂忽然咔的一声,长出了一点点。
    那一点点已经够他抓住掉下的半边锁链,将身子挂在吊桥上。
    太史阑立即一脚踢了过去——去死!
    脚踢到一半,她忽然心中一跳,觉得似有大事发生,下意识一抬眼,就隐约看见对面人影闪动,似乎有人趴在崖边扯住了吊桥的锁链,然后还有一群人冲出来,举刀拿剑,对着那人就砍。
    刀剑的寒光在夜色中凛冽如雪,刀下那个即将被万刀砍死的人却一动不动。
    太史阑一瞬间心中剧痛险些喷血。
    她明明无法看清那人的脸,却知道,一定是世涛。
    “容楚!”这一霎她发出了生平第一声,也可能是此生最后一声撕心裂肺充满决然的大叫,“去救世涛,否则我永不原谅你!”
    已经掠到她身边伸手去拎她的容楚,只是微微一顿,随即二话不说,从她身边冲了过去。只衣袖一挥,驱散司空昱身前灰雾,留下一句话。
    “司空兄,拜托你!”
    只是这么一分神,挂在锁链上的那人忽然一声冷笑,伸手一抄,鸡爪般的五指忽然也长出来一截,格格两响,一把抓住了太史阑的脚踝。
    太史阑此刻心悬邰世涛,正在分神,给他捞个正着,那人大力一扯,太史阑站立不稳,翻身落下,险些就给拽落深渊,幸亏她现在经过淬骨,双腿劲健有力,脚尖一勾,勾住了一截掉落的铁索。
    好在此时司空昱并没有分神,飞一般掠过来,一把抓住太史阑的另一只脚踝。
    这下三人就僵持在了吊桥上,歪歪斜斜的吊桥下,挂着那黑衣人和太史阑,司空昱趴在桥边,紧紧抓住太史阑。
    “拉我上去!”黑衣人尖声道,“我就放开她!”
    “你先杀了他。”太史阑道,“一个死人怎么拉人下深渊?”
    “我死之前有一万种办法可以拖你一起陪葬。”黑衣人狞笑着昂起下巴,点了点那些刚刚散开的古怪雾气,“要不要试试?”
    “试试就试试!”太史阑立即答。
    “呃……”黑衣人就没遇见过这样的硬货,给呛得眼神一直。
    “你们吵什么!”司空昱听得不耐烦,对太史阑瞪眼,“你这个南齐女人,能爱惜自己一次吗?”一伸手便要将太史阑拎起。
    他拎起太史阑,必然也得拎起那黑衣人,看来他还是顾忌黑衣人的威胁,不管怎样,先保证太史阑安全再说。
    太史阑也不再逞强,盘算着上去一样要把那货搞死。
    她身子被拉起,人在半空便看向对崖——邰世涛怎样了?
    一看之下心中一凉——容楚聪慧,人刚刚掠起,已经飞刀连闪,将那些举刀砍下的西局探子们击倒,但忽然有一条窈窕身影闪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对着地下邰世涛就射。
    容楚还没赶到,飞刀再多也无法全部击开范围广阔的暗器,邰世涛的生死,迫在眉睫!
    太史阑隐约看见这一切,心凉到了底,一瞬间心底恶狠狠发誓——这辈子不仅跟乔雨润,跟西局势不两立,和创建西局的那个变态女人,也没完!
    “司空昱,扔我过去!”她大叫,按住了腰间,她腰间有龙朝做的另一件暗器,只要她能赶到,还有万中之一的机会!
    “快看——”司空昱却忽然道。
    太史阑一抬头,却看不清对面的景象,她只能看见容楚闪电一样的背影。
    此刻邰世涛依旧紧紧趴在地下。
    从扯住链子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下定决心,在太史阑双脚落到实处之前,他绝不放手。
    背后西局探子刀风逼近,他好像没有感觉,只是迅速地将桩子试图再埋回去。
    如果他被乱刀砍死,也希望这重新打下的桩子能帮她多撑一刻。
    然后他隐约听见吊桥上太史阑那声大叫。刚听见的时候,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是幻听——姐姐是不会大叫的,她永远冷峻,直接,简单,平静,用最少的字数,来表达最丰富的意义。
    然后他才将那句话的内容听进耳中。
    “去救世涛,否则我永不原谅你!”
    万刀临体毫不动容的少年,这一刻忽然热泪盈眶。
    这艰苦卧底,这人间地狱,这诸多苦难,这许多难以忍受连想都没想过的侮辱,到此刻统统消散,是一缕烟气,被那声激越的大喊冲散。
    他从来都觉得为她做一切都应该,此刻更觉得,世间一切美好,没有什么比她更值得。
    头顶有风声掠过,轻薄的小刀撞上沉重的大刀,将大刀击碎,夜空中火花四溅,容楚果然来了。
    他吁出一口长气,觉得人生至此从未有过的满足。
    忽然他背上肌肤一紧,汗毛都似根根竖起——危险!
    他身后树丛里,乔雨润正闪身而出。
    此时正是容楚武器发完,司空昱和太史阑还在和黑衣人纠缠的时刻,乔雨润趁着这空隙,端着暗器,奔向邰世涛。
    她一边走一边按动机括,随即机簧就会射出各种暗器,杀了邰世涛还能封死容楚的前路,为她自己争取时间逃走。
    她眼底有怒火——功亏一篑的怒火,唇角却有一抹冷冷的笑意——一次杀不成,两次,三次,终究会给她找到机会!
    手指刚刚要触及机括,她忽然听见风声。
    风声从她背后起,是衣角极快掠过树林,擦动树叶的声音,但那速度似乎又太快,仿佛刚才还是很远,现在已经到了近前,以至于衣袂连绵不绝擦动树叶,声音绵长如一线。
    她感觉到这条线迅速接近,刺向她的后心,一抬头再看见对面容楚奇异的神情,忽然心中一惊。
    随即她就觉得,有双手轻轻按在她肩上。
    熟悉的气息传来,干净,春日暖阳下万物喧腾的味道。
    眼角余光看见搁在她肩上的手指,也是干净的,修长而指节精美。一截蓝色衣袖垂下,深沉内敛的蓝。
    她身子因此更僵硬,心底澎湃,却不知是喜是悲,是怒是欢。
    那人来时如风,静下来的时候却像山石一般巍然,在她身后轻轻叹了口气,随即一伸手,轻轻巧巧地拿走了她手中的暗器匣子。
    乔雨润木木地不知道反抗,眼底却忽然蒙上一层泪花,颤声道:“李扶舟,为什么……为什么你永远都在护着她……”
    她身后李扶舟默然,半晌道:“我还是容楚的管家。”
    “算了……”乔雨润冷笑得有几分凄凉,“容楚还用不起你这样的管家,天下也没人能用你这样的管家,你真正要做什么事,谁也指使不了你。”
    李扶舟还是不说话,对面容楚已经掠了过来,一把拉起邰世涛,一边将桩子用力扎下去,一边对李扶舟道:“扶舟,多谢你赶到,帮我控制住她,我回头接应太史阑。”
    李扶舟忍不住抬头对吊桥看看,乔雨润忽然幽幽叹息一声,身子向他怀里一躺。
    “你弄伤我了……”她按着心口,喘息着道。
    李扶舟一惊,下意识向后一让,乔雨润眼神一冷,刚才的虚弱忽然不见,反手衣袖一扬,手腕上一个黑金镯子忽然弹开无数尖刺,直刺李扶舟脸颊和咽喉!
    李扶舟偏头一让,抽身后退,几丝黑发被尖刺上的钩子钩住,悠悠落在乔雨润的掌心,乔雨润手指捏住,凄然一笑,人已经迅速退入树丛中。
    一队西局探子闪身而出,接应了她。
    “李扶舟。”乔雨润一边在手下保护下向后退,一边慢慢扯断手中黑发,“不要说我没提醒你——你帮着她,总有一日会后悔!”
    李扶舟一笑,忽然大袖一甩,冲天而起,直掠向吊桥。
    吊桥上,太史阑正在司空昱帮助之下纵身而起,扑向崖边,她人在半空,手指按在腰侧,随时准备找到合适的角度,发射暗器射死乔雨润。
    崖上这一幕她也看见了,心一松气一泄,人便落了下来。
    蓝影一闪,李扶舟赶到,衣袖甩出如钢板,平平将她托住,随即衣袖一带,将她带到自己身侧。
    钢板般的衣袖,无意中击打到了太史阑腰部,已经打开一半机簧的暗器一震,里面的细小飞梭呼啸射出。
    那角度,正好对着底下刚刚爬上来的黑衣人。
    “啊”地一声惨呼,刚爬上来的黑衣人,正扬起头,似乎要说什么,忽然当胸爆开无数血花,整个人风筝一般坠落。
    好久之后,才听见底下“砰”一声微响。
    太史阑皱眉看了看底下,云雾深深,掉下去必不能活,这人这样死还真巧,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只是死得太便宜了些。
    她对这人见所未见的诡奇手段很有兴趣,想知道他到底是西局的外援还是内部的人,如果西局内部有专门培养这种人才的机构,那对她可不是好事。
    不过死了也好,西局有这种人,以后迟早还是会碰见,此刻境况危险,这人死了也少几分麻烦。
    身子悬空,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李扶舟带着她一个转身,已经投向对崖,半空中一旋,内敛的蓝色衣角和精美的紫色裙裾,在风中微微一缠,随即她的紫色大圆裙如盛开的花儿,忽地绽开,张扬出紫底银纹的绚烂花瓣,越过他蓝色的衣袍,在风中一扬,随即敛下,缓缓收拢如花儿入夜沉睡。
    这一霎紫裙和黑发同舞,她黑色细长的眸子亮如星辰,吊桥崖上,四个男子眼神都泛出微微迷醉之色。
    四人中反应最快的还是容楚,他在太史阑落下的那一刻,飞快地上前一步,搂住她的腰,将她从李扶舟怀中抱出,接到地上。
    太史阑一落地就站稳,把容楚搁在她腰上不肯放的爪子拂开,快步走向邰世涛,拉住他上上下下打量,“世涛,没事吧?”
    “姐姐……”邰世涛却一脸魂不守舍,答非所问,“你穿裙子原来是这样子的……真美……”
    李扶舟默然立在一边,眼角微垂,细细看她的裙裾。
    他有同样的想法,却不会说出来,只想将这般难得一见的模样多瞧一会,再留在记忆里慢慢回味。
    记住她美妙的裙摆,记住这一霎温柔的褶皱,记住她女装时独特的风情,也曾有一刻为他独自绽放。
    司空昱仰着下巴,一脸骄傲之态——他觉得这件事上他终于占了上风,在这两个傻蛋看见太史阑女装之前,他早已看过五六七八九十眼了。
    容楚负手立在一边,微笑不语——看吧,尽管看吧,反正将来她真正穿女装最美最重要的那一日,你们绝对看不着,此刻多看看也是应该的。
    四个男人波涛暗涌,各自有各自的小九九,太史阑浑然不知,捏着邰世涛手心,又好气又好笑,“这都什么时候,你还管我美不美?”
    邰世涛讷讷地低下头,心想就算是死,这事儿也必须要管的。
    其余三人或扭头或仰头——问什么?这小子就算马上要死了,也一样会关心你美不美的。
    ……
    “此地不可久留,纪连成的军队还在,我们快点下山。”容楚平静地走过来,很自然地从邰世涛手中牵走了太史阑。
    “是的。”邰世涛立即道,“你们等下从那边左边岔路下山,不要走大路,宁可绕远些,纪连成的军队就在山下南麓一处谷地里。”
    “放心。”李扶舟道,“我不是一个人来的,也带了些属下来。他们会在山下接应。”
    “想来三公应该也派人来接应,现在安全已经不会有太大问题。”太史阑又去抓邰世涛袖子,把他拉到一边,低声命令,“世涛,和我一起回去。”
    邰世涛低头,望着她紧紧抓住他衣袖的手指,手动了动,似乎想抓住,但最终没有,而是慢慢将袖子抽回,笑了笑,道:“姐,我不回去。”
    “世涛。”太史阑皱眉,“我不需要你这样牺牲自己,你若还坚持,我立即回去辞官,隐姓埋名,不见任何人,什么了不得的仕途官场,永远没有人命重要。”
    “如果让你这样的人一辈子隐姓埋名,不见天日,我也会抱憾终生。”邰世涛语气比她还坚定,“姐,你只看见我刚才的危险,没看见我已经有了回报,纪连城想要用我,我帮他解决了一个麻烦,很快就要被他抬举了!”
    “他抬举算什么玩意,你在乎?”太史阑冷冷道,“只要你的出发点还是为我,我就有权拒绝。”
    “可是我已经为此付出了许多,你也看见了!”邰世涛低喊,“姐,你要让我之前的努力,让我吃过的苦,白费吗!”
    太史阑一震,抬头看邰世涛。
    少年又瘦了些,看起来很有几分憔悴,没有丰富的食物,没有适度的休息,一直做苦力受欺负的生活,不可能让人油光水润。好在他的眼神依旧未变,亮而坚定,是极地天边的星子。
    “别让我的苦心白费,姐!”邰世涛上前一步,焦灼地道,“你看那边的尸首,是纪连城让我杀的,我给他杀了这些人,他将视我为心腹,罪囚营的日子要结束了,我的目标终于要开始,姐,相信我,我能做到!”
    “你疯了!”太史阑打断他的话,“纪连城是什么人?你真的不知道?他安排你杀人灭口,那么下一个被灭口的就是你!他不过是利用你而已!你不要被眼前的幻景迷惑!要知道,杀一个人永远比一群人容易!你不说这事也罢,你说这事,我断然不能让你回去送死,跟我回去——”
    她伸手就去拽邰世涛,邰世涛一转身已经脱离她的手势,几步窜了出去,远远站在一边道:“姐!别逼我!我死也不会半途而废!”
    “我死也不愿看见你一次次拿命来垫我的路!”太史阑望望邰世涛,没有再追过去,收手,转身,往崖下就跳,“我死了,你总算可以放弃了吧!”
    站得远一些的司空昱和已经逃开的邰世涛同时发出惊呼,两人拔腿就要来救,可是站得远,哪里来得及。
    咻咻两声,两条人影交错一闪,半空中险些撞上,一人脚尖钩住锁链飞快地往崖下一倒,一人纵身下扑——
    砰一声,太史阑撞上一个似硬实软的胸膛。
    鼻端是春日暖阳,清河青荇的淡淡气息,脸部触及的是光滑妥帖的衣料,太史阑一抬眼,就看见李扶舟的眸子。
    少了几分明亮,多了几分深沉,眸光似远实近,似幽实清,温温存存,将她笼罩。
    两人目光一碰,太史阑在他眼底看见自己清晰的影子,随即转开眼,想要爬起。
    她当然不是真的要寻死,太史阑从来就不是一怒激愤要死要活的人,算准了几大高手在,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掉下去,这么一跳,不过是对着邰世涛用行动表明她的坚决而已。
    此刻李扶舟抢先做了她的肉垫,她吸一口气,立即便要爬起。
    李扶舟忽然伸手,将她一搂。
    太史阑一僵。
    李扶舟没给她反应的时间,在她耳边低低道:“我本来应该走了,要回宗门……听说了你的消息临时赶来……太史,临别在即,我想告诉你,蓝田关的野花开了,我早早采了来,养在瓶子里,每天换水……你……什么时候愿意去看看?”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48:41
    第三十二章 占便宜是个技术活
     更新时间:2013-8-27 8:27:52 本章字数:12481

    太史阑又是一怔——蓝田关的野花……
    擂台选护卫那天的题目,他竟然一直都记得。
    其实她当时认定他会拒绝,出这个题目只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谁知道经过那一场战役,李扶舟的心思似乎也有了变化,似乎真的下决心拂去昔日阴影,想要明明白白走到她面前。
    她忽然觉得心中微微一紧。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很多最初美好的事,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曲折,偏离了方向,似乎便再也回不了原先的轨道。
    她沉默了一会,手指慢慢落下去,落到他搂住她腰的手背上。
    李扶舟似乎屏住呼吸,在等待。
    太史阑正要动作,忽然头顶风声一响,背上一紧,人已经被拎起,随即容楚的声音,笑吟吟地传来,“你两人这样挂在崖边太危险了,起来吧!”
    他毫不客气将太史阑从李扶舟的怀中拽出来,落到实地也并不放开她,顺手点了她穴道,把她甩到自己背上,“下山!”
    “容楚!”太史阑听见下山两字,看看原地不动对她微笑,眼神却充满不舍的邰世涛,瞬间怒火中烧,“你没听见我先前的话?世涛怎么能留在这里?让他跟我们走!”
    “我会为他安排好借口,纪连城那个笨蛋不会怀疑他,你放心。”
    “我放什么心?”太史阑很少有这扬奔腾的怒气,腿不能动,一拳擂在容楚肋上,“你为他安排过什么?今天他差点死了,上次我去罪囚营,你知道他受的什么罪?”
    容楚将她夹着往山下走,步子很快,并不回答,太史阑扭头要呼喊邰世涛,容楚手指一掰,她的脑袋就转不过去了。
    太史阑一低头,咬住他手臂,齿尖还没用力,容楚手指一拂,她脸颊酸软再也咬不下去。
    “别硌坏了你的牙齿。”容楚脚步不停,淡淡道。
    太史阑这下真的生气了。
    “容楚。”她越生气,越显得冷峻,眼神里煞气四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知道你要放长线钓大鱼,可是自以为是的给予,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世涛不能留下来,太危险,容楚,我再说最后一次——放——下——我。”
    容楚忽然停住脚步。
    这里已经走过一截山道,进入了一处浓密的树荫,他刚才夹着太史阑走得飞快,李扶舟和司空昱避嫌,都没立即跟上来。
    容楚四面看看,将她往地下一放,发出一声古怪的哨音。
    黑暗中慢慢有了响动,随即几条人影出现在林中,并没有说什么,都默默向容楚行礼。
    借着不太清晰的光线,太史阑看见这几人身上穿的都是天纪军的军服,但是奇怪的是,有人穿的是精兵营的军服,也有人穿的是罪囚营的。
    太史阑觉得前头一个穿罪囚营军服的矮个子士兵看起来有点眼熟,仔细想了一会,在那士兵向容楚躬身行礼时,恍然大悟。
    这个好像是她去罪囚营探望世涛时,曾看见的那个扶起世涛的人。
    这人怎么会现在出现在这里,精兵营和罪囚营的人怎么会应容楚召唤,一起出现在这里?
    太史阑慢慢打量那些人的神情,心中若有所悟。
    “怎么样?”容楚并不看她,直接问那些人。
    “主子放心,一切都好。”
    “刚才你们在哪里?”
    “我等今晚没有接到后山巡视任务,无法接近邰世涛,不过没有任务的兄弟都想办法悄悄溜了出来一路跟上,刚才我们就在山崖边。”一个士兵掂了掂手中的绳索,咧嘴一笑,道,“放心,来得及。”
    “嗯,记住,你们不管方便不方便,任何时候不要让邰世涛单独行动,务必保护他的安全。”
    “是。”
    “下去吧。”
    士兵们躬躬身,又迅速消失在树丛深处。
    容楚始终背对着太史阑,月色下身影修长而峭拔。
    他并没有怒气,也没有向太史阑再做任何解释,但这些军人,已经说明了一切。
    太史阑知道,想在天纪军里安插人谈何容易,更何况还能安插到精兵营里,这些人想必也是容楚的重要暗桩,如今都拿来保护一个邰世涛。
    于无人处他沉默做的,比他说的更多。
    太史阑默默无语,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终于想定了要说什么,大步走到他身后,正要开口,身后脚步声响起,李扶舟和司空昱已经赶了上来。
    也便只好不说了。
    三个男人把她夹在当中往山下走,好像生怕她再回头要拽回邰世涛,太史阑踮脚回头,从司空昱高高的肩膀上看见邰世涛的脸,少年立在原地对她微笑,眼神晶亮晶亮。
    太史阑只望了那么一眼,迅速回头。
    带不走他,便不再牵绊,她日后也不会再提同样的要求,世涛在默默努力保护她,那么她也默默努力强大自己,终有一日,她也可以保护他。
    走不了多远,容楚的龙魂卫赶来接应,容楚皱着眉,似乎有点不满的样子,大概觉得龙魂卫来得慢了些,太史阑却觉得,龙魂卫已经很牛逼了,云台山范围何其广泛,互相之间又不能发射信号通知,龙魂卫能这么快就判断出可能路线,找到这里接应,已经很了不得了。
    有了龙魂卫,下山就没有什么问题了,一部分护卫出没于山中,引走了各路追兵,行到半山腰,李扶舟的属下前来接应,带他们走了另外一条更为隐秘的路,这座山本来就以曲折诡奇闻名,康王因其地形特异,做了开发,依山而建流云山庄,但还有很多路,是他手下能工巧匠也没能发现的,太史阑看着李扶舟轻捷的身影在山路上绕来绕去,不由暗赞这些江湖人士,难得对云台山的地形也这么熟悉。
    李扶舟的这些属下,十分沉默神秘,个个面纱遮面,头戴斗笠,走在她身侧的是一个高挑女子,好几次似乎想要靠近她,但是都被李扶舟有意无意地隔开。
    太史阑想起先前李扶舟在吊桥上说的话,忍不住问他,“你要回家族了?是回去接任家主?”
    李扶舟微笑,点了点头,那高挑女子却忽然回头,似乎想说什么,只是一接触到李扶舟目光,顿时住了嘴。
    太史阑好像没看见她的动作,欣慰地点点头,道:“也好,日后你就是武林大佬了,以后江湖再见,还请多加关照。”
    李扶舟浅笑,“好。”
    “如果我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也请李家主不吝伸出援手。”
    “那是自然。”李扶舟还是微笑,并盯了一眼又要回头讲话的高挑女子。
    司空昱也奇怪地回头对太史阑看了看——这女人骄傲自信,从不求人,这话听着真诡异。
    其余李扶舟属下,脚步都似乎重了些。
    太史阑还没完。
    “听说李家掌管势力雄厚的武林堂。”她轻描淡写地道,“我和西局斗成这样,只怕将来会有大麻烦,万一人手不够,还请李家主借几个人给我使使。”
    “好……”李扶舟的话还没说完,那高挑女子终于忍无可忍,冷然回首,“太史姑娘,你的要求提完没有?”
    “嗯?”太史阑瞧着她,“与你何干?”
    “与我无干。”那女子冷冷道,“不过我李家的人,又与你何干?你凭什么对少爷再三要求?你已经给少爷带来了天大的麻烦,还好意思……”
    “韦雅!”
    那高挑女子对李扶舟躬了躬身,道:“是,少爷,韦雅回去后自会向刑堂领罪。”再起身时依旧直视太史阑,“太史姑娘。山高云深,曲水十八。希望你看得见眼前浮华,也能看见别人在背后为你承受的一切。李家虽僻处江湖,但江湖从来不远。”
    太史阑凝视着她,微微颔首,“我会看见的。”
    李扶舟在她身后默然,容楚拢着袖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李家的属下没有人再说话,都走到前头开路,这些人和李扶舟很像,都内敛而沉默,行动利落,周身散发一种神秘又安静的气韵。
    太史阑注意他们的行路方式,和来去如风的彪悍龙魂卫不同,这些人行动似乎带着天生的隐密性,周全细致,能发现常人不能发现的精密点,太史阑就看见一个矮个子男人,走到一半忽然招呼众人躲避,而四周根本没人,太史阑仔细一找,才发现对面不远山崖出现搜索队伍,也不知道是纪连城的还是康王的,那些人并没有举火把,却忘记把武器涂黑,刀鞘上的铜吞口被月光反射,投在这边的翠叶上,不过一个小小光斑,就被李扶舟属下远远察觉,而李扶舟这个属下招呼众人躲藏的地方,看似一览无余,但换个位置从对方的角度来看,绝对是视线的死角。
    这些事说起来不稀奇,但仓促之间这样的谨慎和反应,足可见李家队伍的素质不凡。
    这样的一群人,足可走遍天下,但太史阑却感觉到他们心事重重,轻捷的脚步掩不住沉重的心思。
    李扶舟,或者李家,发生了什么?
    这么仓促地要回去,是有什么变故吗?
    太史阑想起邰世涛告诉她,江湖十年大比换血在即,李家的准备,做好了吗?
    她看了看李扶舟,他还是那从容平静的模样,想从他嘴里知道什么,不可能了。
    太史阑陷入沉思——山高云深,曲水十八,什么意思?
    ……
    一路绕行,到山下的时候,天边晨曦初露。
    众人是从一处山坳出来的,隔着不远,就看见纪连城的军队,驻扎在不远处。
    “这里应该已经安全。”李扶舟在太史阑身后道,“太史……我便在此地,向你告别。”
    太史阑立即回身,正好李扶舟伸手,不知是打算拍拍她肩头还是摸摸她头发,她这一转,李扶舟落下的手指,便抚在了她脸颊上。
    李扶舟的属下们立即默默退开,却又很有默契地围成一个圈子,挡住了容楚和司空昱。
    那边龙魂卫却竖起眉毛来了,不动声色走近,要用肩膀挤,被容楚一个手势给拦住。
    两边手下暗潮汹涌太史阑并没有在意,她只是一怔,下意识一偏头。
    李扶舟的手指并没有缩回去,顺着她这一偏,抚摸过她的颊,又落到了她颈项上,随即双手手指向后一掠,捧起了她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
    然后他身子微微后倾,捧着她的发,仔细端详了一下,微微笑道:“太史,你这样真的很美。”
    太史阑抿唇不语,手指刚刚抬起,李扶舟迅速地道:“别,让我再看一眼,看多一眼。”他语气忽然微微萧索,“……这一眼过后,也许很久不得见,也许终生不得见,太史,不要对我这么吝啬。”
    太史阑沉默,李扶舟忽然倾身向前,双手一抹,她的发被他抹成一束,流水般自指间滑下。
    滑下的瞬间,他衣袖一抖,手指一抬,长发在他指间灵巧地一绕,随即被一样东西,结结实实地盘在她脑后。
    太史阑立即伸手去摸,手指却被他的手按在发髻上。
    他掌心微热,覆在她发髻上,一个珍重盘桓的姿势。
    不过也就是稍稍停留,随即放开,太史阑听见他轻轻叹息,声若梦呓。
    “若我能自由地……”
    短短半句,惆怅深重,头顶青树上,一枚落叶似乎承载不住那样的怅然,盘旋着落下来,悠悠。
    这句话并没有说完。他似乎也不打算说完,当他再抬眼时,依旧那般温和微笑,并不说话,面对她退后三步,随即转身。
    李家属下们跟着转身,太史阑最后捕捉到他们的眼光,都停留在她的发髻上,眼神怪异。
    头上的是个簪子吧?有什么不对吗?
    太史阑自从司空昱的大鸟事件后,对男人们给的东西以及戴的信物产生了恐惧症,但此时看李扶舟默然而去萧瑟的背影,也觉得此刻拔下来实在太不近人情。
    这几个男人,不管外表温和还是骄傲,内心都坚执如刚,给出去的东西,是不会收回的。
    太史阑慢慢抄起袖子,看着李扶舟绝然远去的背影,深秋的山林,翠中带黄,烂漫斑斓,那些深深浅浅的绿中,逶迤着一抹沉敛的蓝,黑发慢慢地飘开来,带走一缕秋霜色的风。
    头顶上南行的雁哑哑地叫着,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怅然。
    这个初见如暖阳的男子,不知何时,竟已染了这秋日霜色,人间风尘。
    她在那里兜着袖子出神,冷不防容楚忽然从她面前走过,道:“走吧。”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话,一边顺手在她头上一拔。
    簪子被拔了出来,刚束起的头发再次流水般泻下来,披了她一脸。
    太史阑怒目瞪他,容楚若无其事,还是看也不看她一眼,光明正大地将那簪子揣在自己袖子里,竟然不让太史阑看清楚簪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人已经霸道到厚颜无耻的境界……
    太史阑瞟他一眼,也不发作,拿自己的绸带照原样把头发绑好,却没有从山路退回,反而走到靠近纪连城营帐的地方,打量着那边的动静。
    “你想干什么?为什么还不走?”司空昱黑着脸走过来,一双美丽深沉的大眼睛里,满是对太史阑的不满。
    这招蜂引蝶的女人!
    这明明看起来不怎么样偏偏还特别招蜂引蝶的女人!
    南齐的男人都瞎了眼!
    忘记自己同样瞎了眼的东堂世子,站在太史阑背后,一边皱眉想自己刚才动作慢了点应该抢先拔下簪子,一边想其实她那样束发真让人恍惚,让人想到洞房花烛夜抱得美人归啥啥啥,但刚才两人对面而立束发相望的场景又真让人不爽……
    然后这女人一句杀气腾腾的话顿时把他从旖旎的幻想中拔了出来。
    “我们去的方向和李扶舟不同,要经过纪连城营地,但我不想硬闯。”她道,“我还想顺便给纪连城一点教训。”
    随即她对容楚道:“借人。”
    容楚瞟她一眼,不说话,挥挥手,龙魂卫们很自觉地在太史阑面前站一排。
    未来的老板娘不可得罪,龙魂卫们神情积极。
    太史阑把人分成七组,每组两个人,随便吩咐几句,众人领命而去。
    太史阑又让司空昱逮了两只臭鼬,司空世子冷着脸,很快给她拎来两只,用指尖远远地拈着,递到她面前。
    也不知道司空昱用的什么手法,臭鼬并没有攻击他,在他掌心昏昏欲睡,太史阑神情满意,用根绳子绑着臭鼬在地上遛。
    司空昱咬牙看着这女人不知道发什么疯,很想呵斥她一顿,看看容楚完全无所谓一脸“你怎么玩我怎么陪”的淡定,只好按捺下火气——对太史阑发作只会自讨没趣,他也算学聪明了。
    司空世子经过一番无声较量,开始觉得,南齐这位晋国公,长得并不比他美貌,也不比他家世更豪贵,为什么能得太史阑另眼相看?得学学!
    太史阑遛了一会臭鼬,看看头上山林,果然不多一会儿,山上开始出现烟花。
    她派出去引诱纪连城士兵的龙魂卫们,开始现身了。
    信号一出现,纪连城的营帐便开始忙碌,一个军官从主帐内冲出来,大叫,“发现敌踪,迅速驰援!”
    一队士兵迅速被派了出去。
    没过多久,又是一簇烟花亮起,这回换了个方向,那军官又冲了出来,安排士兵前去驰援,堵截捉拿目标。
    没多久,又有烟花亮在另一个方向,又一批人派了出去,营地已经空了大半,这时候纪连城似乎也觉得不安,下令所有人驻扎在主帐周围,严密保卫他的安全。
    士兵们披坚执锐,里三层外三层,将主帐围得水泄不通,以防有人调虎离山,攻击主帅。
    太史阑一直负手立在远处树荫后,静静等待,此时一挥手,司空昱将一只臭鼬一扔。
    司空昱臂力极强,隔那么远,臭鼬被他抛出一条笔直的抛物线,直直落在主帐之上,撞得“砰”一声。
    主帐内立即传来纪连城的大吼,“什么人!弓箭手伺候——”
    万箭齐发,刀枪连上,臭鼬受惊,一爪子抓破帐篷顶,咻地窜了进去。
    帐篷里纪连城的咆哮响起,“撵出去!杀了!”
    受惊更甚的臭鼬,在帐篷里东窜西窜,被无数刀剑追杀,纪连城在床上咆哮,“不得拿刀剑对我这边,撵出去!先撵出去!”
    这只臭鼬智商颇高,很快发觉了只有纪连城的床上才是最安全的死角,三窜两跳跳上纪连城的床,爬到他膝盖上。
    纪连城恶狠狠伸手就去掐。
    臭鼬唰地一个转身,屁股一撅。
    “啊……”
    营地里惊叫一片,人人脸色发青拼命捂住鼻子干呕——臭!无与伦比的臭!臭到惊天地泣鬼神,臭到人神共愤,臭到别具一格,臭到绝世无双……
    十几丈外太史阑捂着鼻子摇摇欲坠,瞧着其余人也表情凄惨——臭!振聋发聩的臭!隔了这么远还冲击力极强的臭,可怜纪连城,晕过去没有?
    太史阑此时才想起来,传说中臭鼬喷出的极恶臭气,足可覆盖800米方圆……
    营地里一阵乱嚷乱叫,臭鼬还是仗着灵活的身形和那惊天一屁,从人的腿缝里逃生,人们还没缓过气来,就听见帐篷内纪连城一边呕吐一边大叫,“移帐!打水!快打水!”
    随即主帐帐门掀开,几个士兵扶着纪连城匆匆出来,纪连城半闭着眼睛,眼泪水哗哗地,脸色发青发黄,胸前还满是呕吐物——他被臭鼬正面击中,受害最惨。
    太史阑双手抱胸心情甚好——臭鼬击中人的眼睛可以让人短暂失明,没想到这只臭鼬这么给力。
    纪连城很快被人扶到了另一座帐中,一堆人急匆匆打水烧水,纪连城被熏成了这样,洗脸洗澡是必须的。
    太史阑摸着下巴,不急不忙地等,忽然身后有人把她一拎,带她上了树,把她安置在一根粗大平稳的树枝上,才道:“这样看清楚些。”
    太史阑转头,拎她上来的容楚也瞬间转头,就是不看她,就是不看她。
    太史阑又开始摸下巴了——咦,国公好像在傲娇?
    好幼稚!
    从不和幼稚儿童计较的太史大人,转头专心地等好戏,居高临下看得清楚,行军没有澡盆,几个士兵截了一段树桩,草草迅速做了个澡盆,水也烧好了送进去,士兵们都有点不明白,大家都是男人,这附近也有水源,少帅为什么一定要在帐内洗?
    当然只有太史阑知道,纪连城现在怕被看啊,保不准某些重要部位还有她的大脚印子呢!
    她一直等到确定纪连城已经开始洗澡,才对另一边树枝上的司空昱做了个手势。
    司空昱手一抬,第二只臭鼬又被他给扔了出去,再次准准地落在纪连城洗澡的帐子顶上。
    帐外照例里三层外三层保卫的士兵,这次学了乖,知道绝不能再让这臭鼬落入少帅的主帐内,不等吩咐,纷纷射箭拿刀,出剑出矛,一时间箭如雨下,刀出如风,噼噼啪啪,咔咔嚓嚓——
    帐篷瞬间被射得千疮百孔,砍得支离破碎,有人因为太着急太卖力,唰地一刀砍断了帐篷的架子,帐篷哪里经得起这样乱刀齐砍,一半倒下,一半彻底裂开。
    于是独自在帐内笨手笨脚洗澡的纪连城便袒露在他所有属下面前。
    于是眼睛还在流泪的纪家少帅还没察觉,犹自擦洗下腹,那处淤紫青红亮亮地落在所有人的眼里。
    于是众人无法控制的倒抽气声山响。
    于是终于反应过来的纪连城瞬间傻在了水里。
    于是太史阑打个响指,对已经赶回来的龙魂卫道:“走!”
    于是也便走了。
    大摇大摆走了。
    大摇大摆从人家营地面前走了。
    一行人从树上跳下,悠然自营地中穿过,士兵们还傻在那里,纪连城一抬头,从人群的缝隙里,模模糊糊的视线中,辨认出那几个一边走一边招手的影子,似乎正是害他吃了大亏,他正在漫山寻找的那几个老对手。
    那几人就那么悠哉悠哉的从他面前过,太史阑似乎还对他抬了抬手,指了指他裤裆……
    纪连城抬手要指住他们,让属下去围剿,手一抬忽然发现要害没得遮,只好再往水里一蹲。
    一瞬间恨得几欲晕去。
    恨容楚太史阑缺德,恨自己属下无用,恨这么多人到现在还傻兮兮地围观,以后他要怎么统带军队?
    正恨得眼睛发蓝,嘶声要下命令,忽然人影一闪,直冲而来,经过帐篷时顺手一扯,嗤啦一声扯下一大块布,手一扬将布覆在了纪连城的澡盆前,将他密密遮住,才大声道:“一半人保护少帅,一半人抓住他们!”
    说话的是邰世涛,一脸焦灼怒气,头发蓬乱,守在纪连城澡盆前一步不让,挡住了他的身形,眼神里满是耿耿忠心。
    纪连城抬头,望着遮住他的少年的不算宽阔的背影,忽有感触,差点热泪盈眶。
    邰世涛一喊,众人这才醒神,按照他的吩咐乱糟糟地奔上前来。邰世涛看纪连城安全无虞,才大喝一声,“看枪!”
    话音未落,他一手夺了身边一个士兵的枪,腾空跃起,越过人群,枪花一闪,直扑容楚后心。
    容楚头也不回一拂袖,当地一声如钢铁相撞,容楚身子向前一冲,邰世涛半空一个翻滚落地。
    龙魂卫迅速赶上,护在容楚背后,邰世涛两眼血红,枪尖一顿,二话不说又冲了上去。
    “世涛,回来!”纪连城的叱喝远远传来。
    邰世涛枪一顿,不甘心地停住,终究不敢违拗纪连城的命令,一边倒拖枪往回走,一边狠狠指了指容楚的眉心。
    容楚冷笑拂袖,带着龙魂卫迅速离去,一大群士兵在后面撵,可惜此时大多数天纪军的士兵都被太史阑调虎离山弄到山上去了。这一点人顶多也就保护下纪连城,追不了几步就被甩下,纪连城也不敢让他们一路追下去,毕竟他身边人手不足。
    越过天纪军的临时营地就是山口大路,龙魂卫安排的马等在隐蔽处,一声呼哨便都奔了出来,太史阑上马时,不禁回望了一下云台山。
    上山下山,不过短短一两日,却经历事件无数,斗了康王,败了乔雨润,伤了纪连城,把这些帝国大人物往死里得罪了又得罪,虽然最终逃了出来,可后头的事,却还没完。
    她眯眼望着云遮雾罩的云台山,唇角微微一扯,一个冷淡而无所畏惧的笑。
    再转头,前方,人马奔驰,滚滚烟尘。
    三公派来接应的队伍终于赶来。
    ==
    隔一日,通城盐商灭门案再次开堂。
    这回开堂,是在有了新的证人情形下,第二次开堂,也是此案在西凌的最后一次审理。
    因为按照惯例,涉及到王侯的大案,在案发地初审获取证据并查实后,就应该封存证据,递往京中,交由圣裁。
    而今天开堂的主要目的,是审问重要证人,将此案的初步证据进一步敲实。
    重要证人,是康王府马管家。
    由火虎龙朝找了来,容楚亲自带回,容楚亲身去流云山庄救太史阑,马管家便由周七等人小心看守,交给三公。
    三公也不敢怠慢,将人直接关入昭阳府大牢,拨了最可靠的护卫去看守,以防证人出现任何意外。
    证人没出现任何意外,因为能让他出意外的人统统还留在云台山流云山庄附近,忙着对付太史阑,纪连城,乔雨润,康王,给容楚司空昱太史阑三人组玩得团团转,劳而无功。
    三公对于马管家的到案十分满意及诧异,在他们想来,马管家这种参与主人太多秘密的下人,在大案刚刚被掀起的那一刻,就应该被灭口才对,居然还活着,居然还能被人找到,一直递送过来。
    这其实只能叫天意。
    天意让康王过于刚愎自用,这些年顺风顺水骄傲轻狂,以为这天下无人敢和他做对,没有在接到乔雨润密信的第一时间进行处理。
    天意让康王在案件掀开的时候,人已经出了京,当他密信回京下令对马管家灭口时,龙魂卫已经出动,直接截掉了康王府的消息渠道,导致下手延误。
    天意让康王不在,手下人不敢轻举妄动,却又将马管家监视了起来,马管家发现不对,又隐约听见了风声,惊慌之下为保命当即逃跑,他一跑出康王府,就被守株待兔的龙朝等人抓住。
    天意让康王府追龙朝马管家的队伍,还是遇上了容楚。
    马管家在牢里,十分安分,三公亲自和他谈过,表示他不说,必死,康王绝对不会因为他拼命守密而出力救他,如果老实在堂上交代,那么三公会在事后给他换个身份,送他离开南齐,好歹保他一命。
    马管家跟随康王久了,自然知道主子为人,宁可相信三公也不要相信康王,当即答应,在牢中好吃好睡,就等开堂。
    太史阑从云台山回来第二天,二审开堂!
    这一次主审阵容还是和以前一样,但是陪审以及旁听队伍,吓人!
    一大早昭阳百姓就兴奋地挤在昭阳府门前的广场上,虽然这次是密审,根本不对外公开,但是得了风声的百姓还是早早在十丈外的警戒线外挤满,交头接耳,等着这场注定精彩的好戏开锣。
    “听说今天要来好多大人物!”
    “是啊,听说天纪军和上府大营换防,自今日起有一营兵正式长驻昭阳,天纪少帅亲自前来,顺便要来旁听此次密审!”
    “西局那位女指挥使也要来!”
    “还有还有!听说晋国公也到了昭阳,也要来旁听!”
    “呀!这么多显贵!往常咱们一辈子也见不着一个!”
    “不知道这些显贵们关系怎样?都和康王一个阵营还是死敌?”
    “管他们什么关系,这时候都跑来,很明显,今儿有热闹看啦!”
    “咱们隔这么远,哪里看得见!”
    “看不见,看个袍角影子也好呀,再说马上他们过来,要从咱们面前过!”
    “啊啊,听说纪少帅是美男子,形貌如天神二郎,今日可得一饱眼福!”
    “这算什么,晋国公才是名闻南齐的美人!听说他有三任未婚妻因为疯狂嫉妒他的美色,自觉配不上,都自杀了!”
    ……
    太史阑此刻还没有去前堂,她在后院里唯一一座高楼上,看着远处人群。
    今日密审的消息是她放出去的,群众舆论的力量,在这个时空还没人察觉,但在她昔日那个时空,已经早已证明了其澎湃的内力。
    茶杯在她手中转着,她还在思考。
    今日密审,其实只能说是走个过场,提取一下马管家的证词,按个手印确认,之后就要封存人证物证上京了。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但今日这一审,也将是最艰难的。
    因为马管家实在是太重要的人证,他掌握的事情,很可能还不止这两百万两贿银,他的出现牵动了太多的人,再傲娇自信的人此刻都坐不住,乔雨润必然要使尽浑身解数,而康王,这次可能不会稳坐钓鱼台,会亲自赶来。
    康王一来,无论如何他是亲王,京中又迟迟没下文剥夺他的权力,他往堂上一坐,端起王爷架子,很可能就审不下去。
    另外,被容楚和她欺负得够惨的纪连城,今日已经以视察初次入驻昭阳军队的名义进了昭阳城,不用说,自然也要来捣乱的。
    想到和上府兵换防的天纪军,太史阑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宗政惠虽然被迫升她的官,但果然还是不想让她好过,硬生生把驻兵十年的上府兵换成天纪军,哪天天纪军“追逐流寇,误伤府尹”的事儿都有可能对她干出来。
    不过,来就来吧,纪连城的屁股都瞧过了,还怕你一堆兵?
    今天注定是一场龙争虎斗,太史阑却不觉得紧张,只有微微兴奋。
    人生,本就该是在不断争斗中前行的,否则存在只有意义,哪来意思?
    远处似乎起了一阵骚动,好像有贵人降临了。
    太史阑将茶杯一搁,转身下楼。
    脚步踏在楼板上,坚定而清脆,一声声。
    她在想着容楚的话。
    “此次证据其实还不够足,最多能以贪贿罪名令康王失去某一部分权柄,真正想要打倒他,只有卖国证据。”
    “何来卖国证据?”
    “北严城破,诸官员多半死亡,但有一个人,失踪了。”
    “吴推官。”
    “对,这个人,在城破之前不在北严,城破当天却有他的进城记录,有人看见过他,他在城破之前,和张秋说过话,之后又不见。十分可疑。”
    “你能确定这个人一定和康王有关?”
    “不能确定,但这是个线索,不过这个人龙魂卫也没能找到,我想他也许已经离开了南齐。”
    “只要还在这个世界上,总有机会的。”
    “是,事情要一步步地做,只要还在这天下土地上,总有露头一日。”
    “嗯……容楚。”
    “嗯?”
    “你最近好像不怎么理我。”
    “哦?”
    “……真的不理我了?”
    “我这不是在和你说话呢。”
    “说话怎么不看我?”
    “怕呢。”
    “怕什么?”
    “你知道的。”
    “我只知道我好讨厌你这样。”
    “那你知道我讨厌什么?”
    “哦……这样。”
    “啊!太史阑!”
    “是不是很讨厌?瞧你讨厌得眼神都不对了。嗯,不用谢我。早上好,再见,马上堂上见。”
    “太史阑!别走!还差一半!给我补上去!”
    “别。我这不是在做你讨厌的事嘛。补上还叫什么讨厌。”
    “太史阑!”
    ……
    太史阑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笑意。
    忽然很期待马上在堂上见到容楚。
    嗯……一定很精彩……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49:16
    第三十三章 彪悍贼男女
     更新时间:2013-8-28 8:29:27 本章字数:12672

    昭阳府外现在正处于狂欢状态。1
    昭阳虽说是西凌首府,但省份偏远,百姓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大官儿,然而今日,风云涌动,朝廷军政方面大员齐聚昭阳,昭阳百姓也觉得脸上光彩无限。
    先过来的是住在西凌总督府的刑部尚书,监察御史,以及大司马,大司徒。
    八抬大轿,顶翎辉煌,官儿们在昭阳府门前下轿,互相揖让,远处一条声,“快瞧,官儿们的方步原来是这样摇的,嘻嘻真好玩。”
    大佬们脸皮抽动,将昭阳临时父母官太史阑在肚子里骂个半死——这治下百姓怎么教化的?
    随即是乔雨润的车马,乔绿茶最近连遭挫折,难免有几分灰扑扑的,不过还是勉强装扮了,穿一身绛紫宫裙,华贵端庄,只是终究无心作秀,掩着脸匆匆进门。人群看她来,倒默了一默,随即人群里爆发一声大叫,“乔指挥使,今日身上可还方便?小的家中世代专卖女性用品,稍后如果需要,打86788888,立即送货上门!”
    乔雨润背影一僵,险些栽倒在昭阳府门槛上……
    百姓们一阵沉默,随即哄然大笑,都纷纷回头找那说话的人,问“打86788888是什么意思?”不过哪里还找得到?
    这自然是太史阑的安排,乔绿茶一心要在昭阳建立良好形象?不行,她不允许,好歹这是她的地盘。你要树碑,我就给你拆,茶馆酒肆,最近都在将上次公审那些隐约的细节,编了段子在讲,其中“指挥使堂上来癸水,女府尹当堂送经带”之类的笑话儿,昭阳城已经传疯了。
    人们乐呵的同时,也难免对乔雨润有几分不齿,一个女人,在公堂之上,为了阻扰公正审判,连这种理由都敢扯出来,真是不知羞耻。
    最爱面子的乔大人,这下面子里子,都给太史阑撕了个干干净净,这比戳她一刀还让她难以接受,这下款也不摆了,秀也不作了,用最快速度闪了进去。
    百姓们的注意力却已经转了——后方忽然一阵马蹄声!
    急如暴雨,席卷而来,这边刚刚听见声音,那边马蹄已经踢到最外圈百姓的背心,随即便是一连串的暴喝,“少帅驾临,让开!闲杂人等,速速让开!”
    百姓哗然,一边怒目回瞪一边急忙拉住自己的亲朋好友走避,原以为会看到车如流水马如龙,马上少帅披风横卷,狂驰而来的飒爽英姿的,结果让开了半天,彪悍英武的骑兵确实看见一大堆,狂驰而来分列两排等候,又等了一阵子,才看见一顶轿子晃悠悠而来,轿子垂着帘子,遮掩得密不透风,一路直接抬进了昭阳府,传说中二郎英姿,连根毛都看不见。
    “这纪家少帅不会是个娘们吧?”人群里又有人在怪声怪气地笑,“堂堂军队少帅,竟然坐轿!”
    轿子里伤势未愈,只能叉腿坐着的纪连城,青白的脸皮子一阵扭曲地抽搐……
    纪连城抽着进门了,外头百姓忽然开始了今天最热烈的一场欢呼。
    “晋国公!”
    长街那头,顺着纪连城士兵刚才开出的道,数骑奔驰而来,除了正中一匹马火红纯正之外,其余一色深黑高头骏马,金色鞍鞯,青色劲装,装束得利落紧致,青色劲装的肩头,金色图腾纹样中间一个古朴的“晋”字。
    骑士们尖刀阵型而来,却在将要接近人群时霍然一分,那么多匹狂奔中的马,转折分驰时毫无滞碍,扬蹄如行云,落蹄分流水,唰一下如海面分波,分开后齐声一顿,瞬间静止,骏马及那些拉马的劲健双臂,肌肉齐齐一鼓。
    “哗!”
    百姓们眼花缭乱,惊叹不绝。
    他们不懂骑术,只觉得痛快好看,觉得比起刚才那所谓正规军统帅的天纪少帅属下,容家的护卫才更像精英军人。
    男人们看护卫,女人们看男人,两边护卫一分,男人们还在欣赏那些名马,女人们已经在尖叫。
    黑马群中驰出一匹红马,火红,似朝霞朗日,毫无杂色,马上人一身珍珠白,锦衣式样介乎宽袍和劲装之间,潇洒又利落,镶嵌了青金石的腰带颜色鲜明,宝石熠熠闪光招眼,更招眼的是他的容颜,明净璀璨,皎洁珠晖,尽现人间线条轮廓之美。
    有种人美到极致,反而说不出哪里好,只觉得一眼看过去,熨贴如意,欢喜到了心底,为这眼神的美妙邂逅。
    戴着斗笠头纱的姑娘们前赴后继,想要摔折在他的马下,路边的各色花儿瞬间被采了大半,纷纷如雨洒在他经过的一路上。
    容楚含笑,策马而过,掠起的珍珠色衣袂,卷着碎去的落花,一路芳香,一路倾慕的眼光相送。
    他的飒爽利落,风姿卓然,和刚才大轿深藏的纪连城正是鲜明对比,他的护卫彪悍却不扰民,他本人高调却不风骚,和纪连城狂妄作风又是一个对比,众人都觉得瞬间被洗了眼睛,不虚此行。
    只是有人觉得,似乎晋国公脖子上有什么不对劲,只是他过去得飞快,没看清楚。
    眼看容楚也快马入了昭阳府,想来也没旁人来,众人都心满意足地往后退了退,打算到荫凉的地方避避。
    人群还没散开,忽然又听见一阵喧嚣,随即便见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飞驰而来,穿过人群的缺口,直奔昭阳府门。
    这些人衣裳装束,神情气质,和南齐人不太一样,有人认出来,疑惑地道:“咦,咱们南齐人审案,他们东堂人凑什么热闹?”
    也有人道:“咦,又是一个美人!今天好眼福,见到好多漂亮人物!”
    当先的少年,肌肤雪白,下巴微尖,一双美丽深沉若藏了浩瀚星空的大眼睛,整张脸玲珑而精致,和容楚的翩翩风华比起来,又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美。只是脸上神情太骄傲了些。
    这群人驰到警戒线前,果然被拦住,负责警戒的昭阳推官彬彬有礼,却坚决不许他们再进一步。
    这也是太史阑的吩咐,她晓得司空昱这个闲得无聊的家伙,一定会来凑热闹,她可不想被这骄傲任性的家伙坏了事。
    那群眼高于顶的东堂少爷们在警戒线外吵吵,“我们是在观摩贵国法治,回国加以发扬的!”
    推官按照太史阑的吩咐,笑容可掬回答,“正好,敝国对外律法第一条,本国内政,不容他国干涉。请贵国好好发扬。”
    “你们不敢给我们旁听贪腐大案,可见内政败坏,意图遮掩!”
    “贵国明启女王六年太宰贪腐案,据说在本国都根本没有公审,事后太宰莫名自杀,想来贵国的内政,一定清明得很。”
    “谁和你扯这些有的没的!你们昭阳府代府尹,将来可是我们世子的女人!我们来为未来世子夫人助威掠阵,这也不行?”
    推官还是早有准备,笑容可掬地道,“代府尹大人说了,她的婚事自己做主,不是谁掏出只鸟就可以换她终身。当然,如果你们东堂实在没有女人,世子找不到老婆,她不介意在南齐给他介绍一个,收点介绍费就行。”
    有听见的百姓哧哧地笑,司空昱也不生气,反而瞪了那个说话的少年一眼,冷笑道:“太史阑教你这么说的吧?行,我知道她就这德行,既然她不要我进去,我就在外头给她掠场,男人,没必要和女人计较。”
    他下马,退后一步,手一挥,带来的人也早有准备,就在警戒线外一步,支起棚子,备下桌子茶水,司空昱带着他的人,施施然在棚子里坐了,正对着昭阳府。他棚子搭得宽大,四面百姓有人挤进来遮阳,这少爷今天也好性子,一概不管。
    那边容楚正要进昭阳府,回头看见这边动静,一笑,遥遥抱了抱拳。
    司空昱抬起脸,冷哼一声。
    他今日坐在这里,确实可以算是掠阵了,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东堂每年来参加天授大比的使者,都是受到两国契约保护的,南齐必须保证他们的安全,否则便会带来不小麻烦。1东堂使者身在何处,该地官府所有军事力量都会给予一级警戒保护。
    本来因为上府兵换防,现在守卫整个昭阳府的是天纪军,这对太史阑不利,但司空昱今日坐在这里,负责治安的天纪军就必须先保证他的安全,这便等于给太史阑去掉了一重麻烦。
    这是容楚谢他的原因。
    司空昱当然不会接受这谢意,要谢就太史阑亲自来,你容楚算啥代表?
    他坐定,喝一口茶,里头,登堂鼓声传来。
    ==
    鼓声传来!
    开堂!
    南齐开国以来第一大案,大的不是案情,而是涉案者的身份。
    南齐开国以来最华丽的旁听队伍,代表政界的三公,代表军界的纪连城,代表勋爵的容楚。
    朝廷三大势力的顶尖人物,到齐!
    今日刑部尚书主审,监察御史副审,昭阳代府尹陪审。
    鼓声一响,左右两侧,坐下当朝大佬。
    左边大司空章凝、天纪少帅纪连城、西凌总督董旷,西局副都指挥使乔雨润。
    右边晋国公容楚,大司马宋山昊,大司徒席哲。
    三公的脸色不太好看,上头有令,这次的过堂不需要他们亲审,而主审刑部尚书和监察御史都是康王的人,太史阑官职低,只能做个陪审,就是点头的份,所以这次过堂虽然简单,但要顺利拿到供词——难!
    主审副审的屁股都坐在被告那里,案子要怎么办?
    他们很忧心,倒是太史阑还是那睥睨无所谓的样子,这样子看在容楚眼里那叫天生自信,看在三公眼里那叫盲目自信——这女人是不是皇太后坐在上头反对,她也觉得她有办法让太后闭嘴?
    六个人对面坐下,互相目光一触。
    乔雨润目光忽然一直。
    纪连城眉头一皱。
    董旷眉毛高高挑起。
    三公面面相觑,然后开始咳嗽。
    几个高官的眼神都在容国公的脖子上转来转去,充满诡异。
    国公爷的脖子上,有道形状更诡异的紫红色痕迹。
    国公爷坦然高坐,对所有人点头微笑,他一点头,脖子上那一道红印便一跳一跳,很明显,很明显。
    那印痕,在场的人大多是过来人,眼神疑惑,都觉得似乎像咬痕,又似乎像吻痕,但是咬痕没这么轻,吻痕嘛……又似乎只有一半?
    但不管是咬痕还是吻痕,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人的嘴巴才能造成的。
    三公瞧着容楚坦然自若模样,都恨不得捂起老脸。
    脖子上顶着这么个玩意,也敢招摇过市!还笑得一脸淫荡!
    纪连城冷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一脸鄙视。
    乔雨润瞄一眼那痕迹,望望后堂,若有所思。
    容楚微笑,面上从容,心里其实也没这么舒坦。
    那个坏女人!
    啃哪里不好,位置啃那么高,高领都无法遮住,生生让他带着这么个痕迹来公堂,免费给所有人观赏。
    不过国公脸皮厚,第一轮目光洗礼完了,便也觉得没什么了,唯一的小小遗憾是——如果这是个完整的美妙的吻痕,该多好。
    当然,他知道这个臭女人绝不肯成全他的……
    后堂一响,主审官员们到场,太史阑走在最后,懒洋洋的容楚,立即腰直了。
    太史阑靛蓝色官袍,上绣红色朱鸟,没有戴那个她觉得傻兮兮的官帽,男子一般束发,长身玉立,步履带风。
    望去就是个精精神神的俊俏少年。
    纪连城眼底鄙视更浓——不男不女!
    容楚眼神大亮,他还是第一次看太史阑穿官服的模样,南齐官服那么丑,嗯,只有他家太史,才能穿这么好看!
    “带马管家!”
    三公为了避免多生枝节,之前就表示首告证人证据已经落实,无须再次过堂,这次过堂只审重要新人证马管家一人。刑部尚书和监察御史本想反对,终究拗不过三公,所以一坐定,便直入主题。
    纪连城听见这句,眼睛一亮,手一挥,外头一队衣甲整齐的天纪士兵立即进来。
    太史阑一看见那群人,眼睛也一亮,邰世涛赫然在其中——他终于进入精兵营,成为纪连城的亲信了?
    她心中狂喜,却立即低下头,装作翻案卷。
    纪连城此刻倒没注意她,只是对三公道:“听说上次押解案犯上堂,曾经延误过久?想必这昭阳府内警卫还不够安全,我天纪军既然已经入驻昭阳,昭阳府大小事责无旁贷,就让他们陪同去提领人犯,以免发生问题。如何?”
    三公笑笑,脸颊上皮肉抽动——你派人保护?你派人保护才会出问题!
    乔雨润皱皱眉,低头喝茶,她不认为这是好主意,上次她拦截不成,以太史阑的性子,这次还会给人机会?
    不过她和纪连城,说到底也不算一个阵营的,只不过暂时有共同敌人罢了,纪连城不会听她建议,她也懒得劝。
    她算是发觉了,和太史阑玩心眼阴招,难有胜算。
    唯有以强权,以无法回避的强权,压她!
    “人犯押在昭阳大牢,可由昭阳府尹安排提领。哦,太史大人,你就不用亲自去了,我们这里还要看案卷。”刑部尚书不待太史阑答应,便主动做了安排。
    纪连城唇角浮现一个阴冷的笑,手一挥。
    “哦,既然少帅愿意帮助加强我这昭阳府治安,下官自然十分乐意。”太史阑点头,挥挥手,几个衙役转身向后堂走,纪连城那队精兵立即跟上。
    邰世涛走过太史阑身边时,太史阑抬起头,两人目光瞬间交汇,太史阑给了他一个“什么都不要做”的眼神。
    邰世涛微不可见地点点头,跟着往后衙去了。
    纪连城望着自己属下的背影,眼神阴狠——他要做的,会比乔雨润想象得更狠,抢夺或者灭口一个人证算什么?那还是会惹上麻烦,他要搅乱整个府衙,放走整个大牢的犯人,再以追剿为名,将昭阳府搅得寸瓦不留,好好出一口恶气,也让这场审判,永远无法进行!
    纪连城这边的人一出去,容楚目光也对外头转了转。
    一阵风声掠过去了。
    那边纪连城的手下跟着昭阳兵丁一出大堂,就将那些兵丁包围,“带我们去大牢,把钥匙带着!”
    兵丁们乖乖照办,带他们去隐在地下的昭阳大牢,开了门,里头黑沉沉的,一股酸腐的气息冲了出来,天纪军领头的士兵用刀抵住狱卒的脖子,“开门!”
    “军爷……”狱卒抖抖索索地问,“是开那个人犯的牢门么……”
    “开所有的门!”那士兵一声狞笑。
    “这……”
    “钥匙给我!”那士兵劈手夺过钥匙,带人下到牢狱,也不管牢里都是些什么人,哗啦啦一起把锁都开了,站在门口大喝,“里面的人听着,半刻钟内这里要起火,想活,就自己出来!”
    里头静了静,随即一群脸乌漆抹黑的人冲了出来,天纪士兵冷笑着让到一边,等着这些人冲出去,惊动了别人,然后他们再大叫“昭阳府监管不力,囚犯大量越狱”追出去。
    那群人冲了出来,天纪军冷笑抱胸等着,有人开始往地上浇油,准备烧得更乱些。
    一个汉子冲过那个小头目的身边。
    忽然一伸手,夺过了那士兵的刀!
    他这边一出手,随即那些冲出来的“囚犯”,都纷纷出手,一把夺了身边那些天纪士兵的武器。
    那些士兵还在等“囚犯”冲出去一段距离再闹起来,哪里想到这些人突然出手,只觉得手腕一痛或者肩头一轻,武器已经到了别人手里。
    抢到武器的“囚犯”,齐齐咧嘴一笑,手中大刀一反,刀背啪地敲在天纪士兵的头上。
    天纪士兵一个个无声昏倒。
    角落里只剩一个邰世涛,他的武器没有被抢去,正和抢他刀的汉子对峙。
    那汉子忽然对他龇牙一笑。
    邰世涛一怔,觉得这笑容有点熟悉,仔细一瞧,惊道:“周七!”
    周七“嘘”了一声,邰世涛立即住口,周七看看别人都昏了,才悄声问他,“怎么说?也照样拍昏你,还是放过你,让你去和纪连城表功?”
    “不。”邰世涛稍稍思索,答,“我一个人逃出来,纪连城会怀疑,你也拍昏后,稍后我自己想办法。”
    “好。”周七一笑,大刀一反,啪一声把邰世涛也干脆地敲昏。
    “一群傻叉。”周七低头看看那些昏迷的士兵,学了一句太史阑的口头语。那群“囚犯”嘻嘻笑着聚拢来,脸上泥灰掉下来,赫然一半是容楚护卫,一半是太史阑护卫于定雷元等人。
    “按计划来?”
    “按计划。”
    低声问答后,护卫们将这些昏迷士兵都拖了下去,扔回底下大牢,每座牢里,都直直坐着一个囚犯,囚犯身后,又有护卫,用刀顶着他们的背心。
    刚才天纪士兵等在大牢门口,看见牢里有人奔出来就以为是囚犯了,其实这是人的一个认识盲区,太史阑就是利用了这个意识盲点。一个牢里其实有三个人,一个是扮演囚犯好出去制住天纪军的,一个是真正的囚犯,还有一个是看守囚犯的护卫,以避免牢门被打开后,囚犯真的冲出来带来麻烦。
    她和容楚事先推算过纪连城等人的行事,觉得乔雨润在牢门前吃过亏,这次绝对不会再打大牢的主意,而以纪连城的性格作风,以及拥有军力这种情形来分析,他想的必然是要搅乱昭阳整个府衙的治安,当然他的兵不能公然在昭阳府内烧杀抢掠,那么能煽动或者说放纵的,只有昭阳大牢里的囚犯了。
    这是推理,对于两只狐狸来讲不在话下。
    天纪军的士兵被扔回大牢,在牢里负责看守囚犯的护卫也走了出来,把牢门重新锁上,把这些士兵的武器扔在地下,然后拍拍手,走了。
    他们一言不发,牢里的囚犯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些人出出进进是要干什么。
    随即他们就发现躺在地下的士兵,穿着质地良好的青色软甲,软甲上每片铁片都擦得闪亮,黄色军衣,上好的牛皮靴,靴子以及软甲上都有清晰的印记“天纪”。
    “天纪军!”
    “外三家军之一的天纪军!”
    囚犯们大多是江洋大盗,各有必死之罪,都知道天纪军的威势,一惊之下又是一喜,反应快的瞬间明白——这是给他们送人质的!
    虽然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但生机面前谁肯放过任何机会,囚犯们纷纷捡起地上武器,架在那些昏迷的士兵脖子上,随即仰头对上面大叫,“放我们出去!快放我们出去!不然我们就杀了这些天纪士兵!”
    ……
    半刻钟后,大堂上还在等待押解人犯的官员们,忽然被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动。
    “诸位大人!诸位大人!不好了!”一个典史匆匆奔了进来,大叫,“出事了!大牢里出事了!”
    “啊哈!”纪连城立即站了起来,跳得太快扯到伤处,他俊脸扯扁,导致脸上的笑意十分怪异,“太史阑,你怎么管理昭阳大狱的!这押解证人的节骨眼儿,你管理的牢狱里囚犯竟然暴动越狱!”
    他身边乔雨润忽然皱一皱眉,伸手一拉他衣襟,可惜纪连城正在兴奋中,根本没注意。
    “哦?”太史阑抬起眼,眼神讥诮,“少帅真是神人!我们都坐在这里,典史只是说大牢出事,怎么少帅就知道,是囚犯暴动越狱了呢?”
    “呃。”纪连城脸色一青,这才发觉失言,随即冷笑一声道,“大牢出事,自然是囚犯暴动越狱,还能有什么?”
    “这也未见得。”容楚忽然笑吟吟接口,“或者有人得了急病,或者有人要害受伤,疝气啊什么的。”说完眼角对纪连城裤裆瞟了瞟。
    “少帅是嫌我这昭阳府凳子太窄了么?”太史阑立即接上,“这么叉腿坐着,想必不舒服,要么下官给少帅换个宽大的凳子?”
    说完她喝茶,容楚也喝茶,两人茶杯上对望一眼,太史阑扯扯嘴角,容楚傲娇地转头。
    别扭。甚别扭。
    纪连城瞧着这两人,一唱一和还要装模作样,叉着腿,气得连裤子都在发抖。
    三公的眼神也诡异地飘了过来,似乎对他的裤子真的很好奇,纪连城赶紧一屁股坐下去,冷笑道,“莫和我扯嘴皮子,先交代了你的事情要紧!”
    “确实。”上头刑部尚书厉声道,“大牢出了什么事!人犯如何还没押来!”
    “回诸位大人。”典史战战兢兢地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前去帮助押解人犯的天纪诸位军爷,忽然抢了钥匙,进入了大牢,然后……被囚犯们挟持住了,现在囚犯们以诸位军爷的生死威胁,说不放了他们,就杀了……这些天纪军爷……”
    大堂上忽然静寂如死。
    刑部尚书眼珠子似乎瞪出了眼眶外。
    监察御史正在喝茶,忽然呛住。
    三公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瞟瞟容楚,又瞟瞟太史阑,不确定是他们哪一个的手笔。
    或者,两人合作?
    乔雨润浑身一僵,立即转头去看纪连城。
    纪连城已经木住了。
    神智和意识,在此刻都发生错乱,脑海里飘来飘去,只剩下三个字“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他终于大声喊了出来,“不可能!不会这样!”
    “哦?”太史阑斜眼瞟着他,“那少帅认为应该是怎样?”
    她不待纪连城回答,霍然站起,手扶桌案,盯住了纪连城。
    纪连城浑身一冷,觉得好像身在悬崖之上,瞬间被一只苍鹰给盯住!
    “少帅是不是认为,”太史阑唇角一抹冷笑,话说得又急又厉又快,“此刻应该是我的囚犯,忽然莫名其妙冲出大牢,在我昭阳府内乱窜,而你的士兵,此刻应该充当着围剿追捕越狱囚犯的重任,跟在后面,追杀逃犯?”
    “你……”纪连城没想到她真敢当面说出来,身子向后一仰。
    太史阑走出桌案,一步步向他行来。
    “少帅是不是认为,你的士兵应该在追杀逃犯,然后,不小心烧了我的大牢?”
    “没有!”
    “少帅是不是认为,你的士兵应该在一个不漏地追逐逃犯,然后因为火头太大,视线不清,不小心误杀不少昭阳兵丁?”
    “胡扯!”
    “少帅是不是认为,”太史阑三步到纪连城面前,一伸手,指住了他的鼻尖,“你的士兵为了帮我追逐越狱囚犯,虽然烧我府,杀我人,乱我审案,但无罪有功,然后稍后你会为此请功,顺便向朝廷参我一本,昭阳代府尹太史阑管理不力,牢狱防卫松弛,导致囚犯暴动越狱,应予重罚,明正典刑?”
    三句话问得一句比一句快,众人听得惊心动魄热血如沸,三公目光灼灼,若不是限于身份地位和立场,此刻便要叫好。
    当庭戟指天纪少帅,劈头痛骂,南齐建国以来,未有人也!
    “太史阑!”纪连城被指住脸,小白脸瞬间涨红,终于失态咆哮,“谁给你这么大胆子!谁给你资格对我这样说话!”
    “天理公义给我胆子!”太史阑答得飞快,衣袖一甩,“我连你的鸟都敢踹,我在乎你的脸?”
    “噗。”容楚的茶及时喷了出来。
    纪连城向后一倒,似乎要晕,乔雨润死命掐住他大腿,才把他给救了出来。
    满堂大佬寂然无声,一个个脑袋似要埋到桌子底。
    见过彪悍的,没见过这么彪悍的!
    席哲在呻吟,对身边宋山昊道,“赶紧把陛下接走吧,这女人太可怕了……”
    宋山昊深有同感地点头。
    太史阑这还没完。
    “少帅,赶紧去救你那群越帮越忙的兵们吧。”她冷冷道,“下官真的很为天纪军难过,都说天纪战备松弛,将官懒怠,下官原先还不敢信,如今可算瞧着了,等下还要想法子从囚犯手中解救他们,真是累。”
    纪连城身子摇晃,扶住桌案,死死盯着她,眼神如嗜血毒蛇。
    “太史阑!”刑部尚书来解围了,厉声道,“这是公堂,人犯呢?怎么还没押解来?”
    “尚书大人问得真及时。”太史阑一转身,手一抬,冷喝,“起!”
    众人正自愕然,忽然公堂中间,那一大块青石地面忽然慢慢突起,随即,一个笼子,从地底升起。
    笼子里,坐着蒙了眼睛的马管家。
    堂上一瞬间惊叹四起。
    谁也没想到,马管家,竟然根本不在大牢,而是被太史阑藏在了公堂地下!
    较之上次将囚犯藏于别的囚牢,这次她更加别出心裁。
    惊叹声里,太史阑淡淡的声音响起。
    “哦。忘记说了。”她道,“其实根本不必去大牢提犯人,他就在这公堂下。”
    “噗。”
    一口鲜血喷出,溅在铁笼上。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砸在了纪连城脑袋上。
    继容楚之后,太史阑也成功地,气吐血了纪连城……
    “好!”远处长着钛合金眼的司空昱,霍然站起拍手叫好。
    他眼底光芒闪亮。
    看太史阑行事,就是痛快!
    周围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司空昱起身叫好,也情不自禁跟着欢呼拍掌,哗啦啦的叫好声拍掌声传进来,纪连城两眼反插,差点没晕过去。
    “天纪军兵强马壮,向来不允许他人干涉内务。”太史阑随意卷了卷袖子,“所以天纪军被囚犯挟持之事,请恕下官不敢插手,劳烦少帅亲自处理。哦,”她还不忘记关照一句,“注意工作方法,不要再毁了我的大牢和官衙。”
    纪连城直直站着,仰面向天,似乎在回血,随即一言不发,衣袖一甩,往后堂去了。
    难为他还算有定力,居然没真的倒下。也居然能明白,这时候说什么都是羞辱,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太史阑笔直站在大堂正中,环视一圈,面无表情。
    大佬们接触到她的目光,心中无私的微笑颔首,心中有鬼的急忙避开。
    骄狂的天纪少帅都在太史阑手下吃了这么大亏,颜面扫地,当堂遁走,别人此刻更没心思和她做对。
    还是赶紧审完,省得心脏受累。
    “原来人犯藏在地下,此计甚好。”刑部尚书急忙道,“太史大人请归座,该好好问案了。”
    太史阑回座,经过主审台的时候,意味深长瞄了两位主审脚下一眼。
    刑部尚书和监察御史脸上汗唰一下下来了。
    什么意思?
    她瞄这一眼什么意思?
    难道我们脚下也有个坑?
    她能挖一个坑放囚犯,是不是就能再挖一个坑陷尚书?
    这想法荒唐,可是两位高官想到底下这女人的行事作风,顿时觉得一点也不荒唐,这个女疯子,做得出来!
    两位高官顿时如屁股长刺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即逃离这可怕的公堂,连问话都是飞快的。
    “座下何人报上名来!”
    马管家被从笼子里拖出来,见过世面的王府管家,并没有怯弱之色,不卑不亢地道,“草民是康王……”
    “康王殿下到——”
    蓦然一声长长的传呼,打断了他的自报名。
    马管家浑身一颤,堂上众人色变。
    康王还是来了!
    太史阑面无表情——前几天这位亲王伤得也不轻,还是支持着赶来了,殿下,菊花还好吗?
    外头也起了一阵骚动,一大队王府护卫摆齐仪仗,逶迤而来,两排军官在前头开路,将百姓驱散。不过这些人都避开了司空昱的棚子,策马从棚子边绕过,好像没看见。开道的骑士过去后,康王的难得低调的车马匆匆而来。
    很明显康王不想有任何耽搁,直奔昭阳大堂,不过他不想耽搁,有人偏偏要将他耽搁,司空昱忽然袍子一掀,出了棚子。
    他直奔康王而去,人还没到已经老远一拱手,笑道:“是康王王驾吗?请容在下参拜!”
    他往路当中这么直直一站,正好堵住了康王的车驾,车驾无可奈何的停下,康王有点苍白的脸探出来,怨恨地盯了司空昱一眼,勉强笑道:“司空世子别来无恙?本王今日还有要事,恕不能奉陪,稍后本王亲自宴请世子赔罪。”说完也不等他回答,立即缩回头,喝道,“走!”
    “王爷。”司空昱伸手挽住马车马头缰绳,道,“拣日不如撞日,正好在下有事寻王爷,王爷前几日和我在流云山庄谈的那件事,我觉得有些细节还需要敲定一下,您看……”
    康王缩回去的脑袋唰一下又伸了出来,疾声道,“世子,本王忽然想起本国一件要务,确实需要和你申明一下,你不妨上车来谈?”
    “还是王爷下车来谈吧,车上挤两个男人不嫌闷气吗?”
    “本王车驾宽敞有何闷气?”康王盯着昭阳府门,焦躁得说话飞快。
    昭阳府里,本该这时候抓紧时间审问的刑部尚书和监察御史,忽然都哑了口。
    刑部尚书开始咳嗽,一边咳嗽一边道:“诸位……咳咳……抱歉……昨晚受了点风寒……咳咳……”
    监察御史则皱眉看着案卷,对太史阑道,“太史大人,前头那份案卷好像有点涂改痕迹啊,这可是绝对不能发生的情况,你看要不要寻典史书案来,先问问是怎么回事?”
    太史阑盯着这两个道貌岸然的高官——你拖延,我拖延,准备审到天明吗?
    “咳咳……咳咳……”忽然堂上也有人咳嗽。
    太史阑一回头——哟,容楚!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49:53
     第三十四章 联手斗王
     更新时间:2013-8-29 8:52:11 本章字数:12541

    “咳咳……咳咳……”容楚袖子捂着嘴,咳得撕心裂肺,皱眉道,“怎么回事……我怎么也咳了?啊,尚书大人,你不会有肺痨,传染了我吧!”
    刑部尚书猛地一咳,险些呛到他自己——这回是真的。1
    容楚一边咳一边摇摇晃晃站起来向上走,东一摇西一晃,眼看就要撞到太史阑,太史阑唰一下跳开,大声道,“国公,注意脚下!”
    容楚瞟一眼她一脸嫌弃顾忌的表情,暗骂一声臭女人。
    容“痨病鬼”咳嗽着上前,晃着晃着就到了监察御史身侧,他喘息着,似乎想要找水喝,手指在案上乱摸,哗啦一下碰翻了桌上的签筒。
    太史阑急忙道:“速速捡起!”和衙役们一起蹲下身捡签筒。
    容楚咳得眼泪哗哗,手在半空意识乱挥,监察御史怕他扯坏手中的案卷,连忙站起向旁边一让。
    此时太史阑还在蹲着捡签条,随即签条收回筒里放归原位。
    没人注意到,一根签条,无声无息穿过椅面,微微露出一点尖角。
    容楚瞟一眼太史阑,手缩回去,扶着案咳了一下,又走了,监察御史放下心,拿着案卷又坐回去。
    “啊——”
    一声尖叫,监察御史的脸瞬间扭成麻花状,唰一下站起来。
    “签条!签条!”他嘶声道,“怎么会……怎么会……”
    “什么?签条?”太史阑一怔,她本来就坐在主审台下,离两位主审最近,此刻第一个冲上来,一边扶住监察御史把他往旁边一推,一边手指在椅面上一摸,随即她诧然道:“哪来的签条?”
    “椅子上有签条!戳了我!太史阑,刚才是你捡签条的,一定是你干的!”监察御史怒极大叫。
    “大人。”太史阑慢慢站直,神情冷漠,“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虽然您官职比我高,可是随意污蔑朝廷官员,依旧是有罪的!”
    “我的伤口在这里!”监察御史愤怒地摊开手,“我刚才摸到了签条!”
    他手上鲜血淋漓,众人都一惊。
    三公不太赞同地看着太史阑——他们也对刑部尚书和监察御史的立场感到愤怒,可官场就是这么回事,哪怕背后争得你死我活,都不能当面干傻事,太史阑如今想要逼走监察御史,干的这事就有点傻了,毕竟刚才签条是她捡的,签筒是她收的,就算她推到衙役身上,也有个监管不力伤害上官的罪名。
    这时候她落到一点罪名,都可能对以后仕途发生影响,非常不智。
    席哲有些失望的叹口气,觉得自己的看法还是没有错,太史阑虽强,但也失在太强,不知过刚易折,迟早要碰出问题来的。
    太史阑还是那八风不动的样儿,眉毛都没挑起。
    “证据。”她道。
    “我的血!”
    “也许是你痔疮发作?”
    “你……”监察御史紫胀着一张老脸,忍着疼痛抓住椅子一把拖出来,“看这签条……条……条……”
    他舌头开始打结了。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椅子上——平平整整,除了一点血迹,什么都没有。
    “签条呢?”太史阑问。
    监察御史的脸几乎快贴到椅面上——他刚才跳起来的时候,明明眼角余光看见一根签条,穿过椅面,上面还沾着血迹!
    他很确定那不是平放着,而是从底下穿上来,所以他才积极展示证据——椅子穿过签条,定有裂缝!
    这是怎么回事?
    见鬼!
    “大人看来眼神不怎么好。”太史阑语气讥讽,“刚才案卷干干净净你非说脏,现在椅子什么都没有你非说有签条。”
    监察御史茫然地抬起头来,脸上还沾着屁股上的血。
    “御史大人受伤了,扶下去治疗。”大司马不由分说一挥手。
    还处于迷茫惊悚状态的御史大人来不及反对,就被匆匆扶了下去,经过太史阑身侧时,他听见太史阑轻描淡写地道,“对了,大人伤好了,别忘记自我弹劾一下你污蔑朝廷官员的罪责。”
    ……
    副审被迅速赶走,外头司空昱还在和康王纠缠,远远地康王眉毛倒竖,已经快到极限。
    太史阑无辜地站在主审台下。
    咳嗽声又响起,这回不是刑部尚书的,是容楚的。
    “我怎么还在咳呢?我怎么觉得这里气息不对呢?这不是小事儿……咳咳。”容楚捂着嘴,靠向有点发呆的刑部尚书,“尚书大人,咳咳,我觉得吧,不能讳疾忌医,如果你真有个不好的痨病根儿,咳咳,这堂上的所有人都会倒霉,要么你今日交卸审案之职,改由三公或者太史大人主审吧?身体要紧,不可勉强。”
    “我……”刑部尚书立即不咳了,坐直身体,端正脸色,道,“其实我……”
    “哎呀这可不是小事。”章凝一个箭步窜过来,正色道,“虽然公堂严肃,除审案外大小事都该推后,但此事事关所有人性命,在场要员太多,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老夫也算医术世家出身,不妨先给尚书大人诊一诊。”
    他不由分说,搭上了刑部尚书的脉,刑部尚书想要挣脱,容楚咳嗽着晃过来,把手腕往桌上一架,道,“章司空也给我诊诊。”
    一边说话一边笑吟吟对刑部尚书瞟了瞟。
    刑部尚书立即不敢动了。
    章凝装模作样手指搭脉,却不肯浪费时辰,手指一搭,骇然道,“不妙!不妙!大大地不妙!”
    刑部尚书身子一晃,一口老血险些喷在章凝脸上——不妙你个屁!老混账!
    “如此不妙,赶紧换人。”容楚手一搭,已经一把抓住刑部尚书的肩膀,不由分说将他拎起,抓在手里就往后堂送,“快,快,快去宣最好的大夫!对,还要记住隔离,没有特许,任何人不许接近尚书大人!”
    他一边咳嗽,一边强盗一般把“疑似痨病重症患者”给抓走,尚书大人倒是想呼救,但是他的嘴给容楚捂住,天纪军又给纪连城带走,几个护卫根本不敢上来拦容楚,眼看着两人脚不点地,就出了公堂。
    容楚经过太史阑身边时,太史阑对他点点头。
    国公爷一偏头,好像没看见。
    太史阑眼光立即唰地一溜,落在他脖子那个美妙的一半啃痕上。
    容楚脸一低,危险地瞧了她一眼。
    两人目光交汇,各自转头。
    各自骂一句:别扭!
    ……
    容楚把刑部尚书也推走了,两位主审瞬间消失。
    本来这二审还是应该三公参与,但是京中有令,刑部尚书主审,三公便做了陪审,至于太史阑,作为首告所在地主官,无论哪条律令也无法把她绕开。
    “按照我南齐律法。”章凝眯着眼睛悠悠道,“主审不便,副审升为主审,副审不便,陪审升为主审,太史大人是此地主官,便由你来提取证人证词吧。”
    此时自然不会有人异议,连乔雨润都一言不发,这女人一向知道审时度势,此刻居于劣势,完全便当自己不存在。
    太史阑自然也不会推辞,迅速坐上主审位,惊堂木一拍,“马三,把你知道的一切,从实招来!”
    她连例行的问名都免了,趁康王还没过来,速战速决。
    马管家也机灵,反正该说的,之前都已经说过。
    “草民马三,京中人氏,在丽京康王府任二等管家,专门负责收取及保管一切下属供奉……”
    蓦然一声大响,车马奔腾声传来,众人头一抬,便透过大开的府门,看见康王的车马忽然冲过人群,以一种狂飙突进之态逼向昭阳府。1
    司空昱已经纵身跃到了一边,半空中衣袂飞卷,回首的神态有惊怒之色,显然他也很意外,没想到康王忍无可忍,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闯过去了。
    车马轰隆隆直奔而来,眼看离昭阳府门还有几丈远,也没有停下的趋势,众人都露出怒色,章凝大骂,“什么意思!要将昭阳府门撞毁吗!”
    太史阑脸色也不好看,因为她觉得,康王似乎已经怒火上头,不仅要将昭阳府门撞毁,还要将这里的人撞死一两个才痛快。
    堂上的人已经基本都是他的对头,连乔雨润都算他政敌,这么冲进来真撞死一两个,他也会觉得上算。
    何况他是被司空昱拦住车驾的,到时候扯个理由,说司空昱出手惊了他的马,他无法控制,这是意外事故,那么死的人也是白死!
    心念电闪,她霍然站起,大叫,“把人都给搬出去。”
    人影连闪,本来要去拦住马的两边护卫,听令而来,于定雷元等人,一手夹一个老头子,向外便跑。
    “哎哎你们干什么!”章凝大叫,“去拦车啊,拖我们走做什么!不会有事的!”
    “让我自己走!”宋山昊挣扎。
    “放开!有辱斯文!”席哲两脚乱蹬。
    不管三公怎么抗拒,太史阑的护卫一向只执行她的命令,早夹着三公一溜烟跑出大堂。
    太史阑没走。
    她一抬头看见马车已经到了昭阳府门口,南齐这边审案,为了表示堂皇光明,都是大门四开,那宽度足够马车冲进来,此时关门也来不及。
    她也不会关门,有人要冲毁今日公堂,那也得看她同意不同意。
    太史阑跳下主审台,一把拎起马管家,“看见没,有人要撞死你!”
    “啊啊……”马管家一回头,正看见马车奔来,剧烈的颤动掀开车帘,露出康王横眉竖目的脸。
    “马三,你敢乱说一个字!”远远地有人大喊。
    马三一个寒战,几乎要立即瘫下去。
    太史阑一把拎起他,将一张纸拍在他脸上。
    “不许听他说,我也不听你说!”她道,“给我写下你知道的所有事情!快!”
    “他会撞死我……会撞死我……”
    一把匕首冷冷地对着他眉心。
    “你不写我现在就戳死你。”她道,“记住我们对你说过的话,生死一线,自己选择!”
    马管家咬咬牙,蓦然直起腰,“我写!”
    太史阑一把将他拎到一边书案桌上,那里纸墨齐备,“写!”
    马管家立刻开写,虽然笔迹抖抖索索,开初几个字几乎不可辨认,但下笔如飞,速度竟然不慢。
    在京都那种地方混久的人,都最会审时度势,此时他知道时间就是性命,写越快存活机会越大,顿时将生平写字速度提高三倍。
    太史阑按着纸,一边转头看外面狂奔而来的马车,一边低头不住提示他。
    “什么时候在哪里交割的那两百万两?是银票还是银两?”
    “当时是谁交割给你的?特征?都说了什么话?”
    “你事后怎么向康王禀报的?他说了什么?”
    外头惊叫声喧嚣声一片,百姓们在马车过时纷纷狂呼走避,此刻又跟在马车后狂奔。
    马车越来越近,已经到了昭阳府门前,前头的马一个纵跃,已经越过三级矮矮的台阶,直入府门!
    啪一声车门被震开,现出康王的脸,他正惊惶大叫,“救命!救命!”
    语气惶恐,眼神却微微弯起,眼神冰冷。
    马车一路狂奔,车内物品早应该七零八落砸满他头,康王也应该坐不稳,然而此刻,他稳稳端坐在车内,车内的桌子架子乃至茶杯虽然歪斜,但无一倾倒。
    很明显固定过了。
    而车顶上,不知何时已经死死伏了一个黑衣人,壁虎一般紧紧贴着板壁,看样子是打算在最后一刻,救康王到安全之地的。
    这马车十分结实,连马身上锦褥之下都披了铁甲!
    果然早有预谋!
    太史阑眼神一瞥即过,嘴里依旧在问马管家,“后来这两百万两怎么处理的?”
    “太史阑,你想死吗?”康王的车驾一旦闯入昭阳府,后面没有百姓,他也不假装惊慌狂喊了,此刻头一抬,阴冷的声音传来。
    太史阑理都不理,拖着马管家,又换了一个死角。
    “银票当时保存在哪里?哪家的银票?”
    马管家满头大汗,唰唰地写,他也想丢笔,也想逃生,他没有抬头,也感觉到铁马车森冷的腥气快要逼入鼻端,听那轰隆轰隆的声音,就知道如果给撞个正着,那必然血肉成泥,而主子的冷笑声就在耳边——他已经到了!
    但他哪怕已经吓尿了裤子,已经手软,汗水已经迷了眼睛,也还是不敢停笔——太史阑就在他面前!
    这个女人在他面前,就像山压了过来,一把薄薄的匕首和她本人带来的震慑力,甚至超过了铁马车和旧主的压迫感。
    “轰”地又是一声,马车已经驶过短短的青石道,直接逼入正对着府门的大堂,骏马扬蹄一跃,已经蹿上台阶。
    咻咻的鼻息和深浓的铁腥气息,还有马车快速行进带来的风,已经逼到太史阑耳后。
    马车冲来的方向,正对着太史阑的背影。
    “在两百万两之前,你还在北严来人手中收过什么给康王的礼物?”
    马车轰响,阴影覆盖太史阑,太史阑声音依旧稳定清晰。
    忽然人影一闪,一人扑过来,手中寒光一闪,直劈太史阑后脑。
    乔雨润终于出手。
    “一共有几次……”太史阑低头看马管家写字,头也不回,蓦然抬腿向后狠狠一踢!
    “砰。”
    像是铁棍撞上肉体,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之声,乔雨润一仰头,惨呼尖利冲口而出,身子却已经不可控制地向后直撞而去,一直撞出正堂,后仰着撞向驰来的马车。
    眼看她就要撞上马车,然后滚倒在马车之下,血肉成泥。
    “救我!”乔雨润心志坚毅,此刻依旧不昏,竟然还知道对康王马车上的黑衣人伸出双手呼救。
    她知道此刻只有这人可以救她!
    黑衣人只看向康王,康王微一犹豫。
    这高手是他留着马上要救自己的,一旦救了乔雨润,很可能下一瞬就来不及救他,马车撞上墙壁他逃不出也会被撞伤!
    想到这他立即决然摇头。
    黑衣人没有动。
    乔雨润一眼瞥过已知没有希望,这女人素来心狠,半空中霍然团身。
    她腿骨已经被太史阑的铁腿踹裂,身子这一团,顿时痛得她几乎晕过去,乔雨润狠狠一咬下唇,死命忍住。
    砰一声她后背撞上马车,随即被马车冲力一弹,滚到马车车轮下,刹那间乔雨润团身一滚,挤入两道车轮之间的缝隙。
    她没有学高深内力,却也学了一手的逃生之术,身形灵便小巧,这么不顾疼痛死命一挤,居然真的挤到马车底下空隙处,随即骨碌碌滚到院子里。
    马车还在向前冲,已经到了正堂门口,正堂正门是一排隔扇木门,都打开着,如果不硬生生撞碎,马车是很难冲进来的,此时已经是最后一段距离,马的冲力已经快要泄尽,速度慢了下来,那车顶的黑衣人忽然蛇一样游下来,手中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扎入马臀。
    马儿吃痛,一声长嘶,冲出了最后一步。
    “哗啦啦”一片乱响,大块木头被撞得四散迸射,吱吱嘎嘎的碎裂声里,马车悍然冲进正堂!
    正堂就那么大的地方,马车冲进去,随便一两个来回,想挤死谁就挤死谁!
    几乎是瞬间,正堂里凳子翻倒桌子倾斜匾额落地柱子损毁,被晃动的沉重的马车厢给撞得不成模样。
    马车直奔太史阑后心去,马鼻子的热气已经已经喷到太史阑的后心!
    “容楚!”太史阑仰头大叫。
    人影连闪,一条黑影踩着马管家脑袋过去,跳上了马头。
    一条人影扑向那个黑衣人。
    还有一条人影,燕子一般掠过来,珍珠色衣袍一闪,人已经到了太史阑上方,一手抓住太史阑,一手抓住马管家,顺手还抓了一盒印泥。
    “咴——”马一声长嘶,脖子仰起,脖子上肌肉块块跳动,却再也不能前进一步——周七骑在了它身上。
    “下去!”赵十三立在车顶上,一脚把那黑衣人踹开。
    容楚从梁上倒挂下来,一手搂着太史阑,顺手把右手提着的马管家往车顶上一放,太史阑一直紧紧抓着供词,顺势往车顶上一铺,啪一声把印泥掷了下来,喝道:“画押!”
    马管家瞬间逃生,天上地下,云里雾里,眼睛还在画圈圈,蓦然听见这一声,下意识手指在印泥里一蘸,按在了供词上。
    “很好。”容楚一笑,一把抓起他,往后堂一扔,自有人接住。
    这主仆三人几个动作行云流水,配合无间,也就是一霎功夫的事,底下康王还没反应过来,刚扒着马车车窗站起身想要看个究竟,又连声呼喝,“来人!来人!”
    太史阑抓起供词,容楚手一垂,将她往下放了放,随即抱着她,从康王马车车窗前一荡而过,荡过车窗时,太史阑唰地把供词一展。
    鲜红的画押,在康王眼前嚣张地掠过……
    康王的眼睛瞬间都觉得要被刺瞎……
    “狂徒——”他一声大叫,却不敢追出车窗,反而头一缩缩了回去,随即砰砰几声,他把窗子给关上了。
    他这马车是特制的,门窗都可以从里面密封,他正是因为等这马车完工才来迟了一点。
    门窗一关,好歹太史阑那个女疯子再杀不了他!
    果然,下一瞬,太史阑由容楚抱着,唰一下又荡了回来,这回手中已经多了一枚匕首,刚才她要拿起供词,没空去拿匕首,等她拿出了匕首,康王已经聪明地做了缩头乌龟。
    太史阑有点扼腕,却也不太扼腕——杀康王,她很想,但前提是,不能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现在,确实不是好时机。
    一大队康王护卫此时才冲进来,纷纷合力将马车拉了出去,康王在马车里一声不吭,护卫们也一声不吭,就好像刚才那般狂猛的冲势根本不存在,也好像也没看见此刻被撞得支离破碎的正堂。
    太史阑也不阻拦,拿到供词就是她赢了,之后她昭阳府的修缮银子,少不得要康王出。
    当然要狠狠地宰。
    她是被容楚抱着倒挂的,此时脚尖蹬蹬他,示意可以放下她了。
    容楚就好像没感觉,直到她蹬出第二遍,容楚双臂一张,她大头朝下坠落。
    太史阑也没尖叫,闭起眼睛。
    下一瞬她还是落入那个熟悉的怀抱。
    她鄙视地撇撇嘴角——这家伙气还没消呢?还在怪她为邰世涛误会他呢?有种把她扔下来不接呀。
    此时外头一片喧闹,三公提着袍子,怒火冲天地奔了出来,外头司空昱也冲了进来,西局的探子扶起了乔雨润,乔雨润狰狞着脸死死盯着康王的马车,纪连城刚从后院出来,愕然瞧着前头,不明白昭阳府正堂怎么忽然就满目疮痍。
    乱,一片的乱。
    然而有样定心的东西在她怀里。
    太史阑站在一地废墟上,慢慢伸手入怀,摸了摸那张冒生死之险得来的供词。
    满目皆敌又如何?敌人势大又如何?主审都是康王的人又如何?康王亲临阻扰又如何?
    她终究是办到了。
    身后有熟悉的气息,芝兰青桂,馥郁又清越,这个别扭的家伙,从云台山回来一直怪怪的,似乎在生她的气,但无论怎么生气,在她需要的时候,他总在他身后。
    所以她敢停留于危险之中,是因为知道他就在不远处,只要她一声呼喊,他会来。
    她忽觉温暖,反手捏了捏他的手掌。
    他似乎要躲,但没有躲,顿了一顿之后,也捏了捏她的手指。
    指尖对上指尖,心和心最近的距离。
    她翘起唇角,亮起一抹比日光还惊艳的笑容。
    ==
    看似闹剧,实则风波跌宕的一场审案,属于昭阳城权限范围的最后一场过堂,终于结束。
    案件的性质之后已经有所改变,公审变成密审,马管家的供词,使康王受到的指控进一步敲实,这位康王府的二等管家,平日还负责对下联络,司库管理,掌握着康王府不少机密。
    马管家将北严张秋等人受康王指使,和龙莽岭盗匪勾结,专门盘剥西凌等地的行商,以及在事情泄密后杀通城盐商全家灭口的事情说了个清楚。
    这位马管家也证明了,那两百万两银票确实存在,是北严张秋给康王进上的寿礼,顺带还揭出了康王其他一些贪贿事宜。
    太史阑也找齐了原北严河泊所的僚属,以及当初负责沂河坝整修攻城的北严工造局人员,河泊所当初关于沂河坝的实地侦测数据已经都被烧毁,但当初负责侦测的人还在,他所侦测出的数据,和历年来沂河水位一对比,已经很明显地能看出沂河水位早已达到历史最高点。在这种情况下,当初的河泊所大使金正还当作不知道,实在罪恶深重。
    也是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工造局人员表示,当初上头有命令,沂河坝不需要大肆整修,根本几乎没动用朝廷拨付的银子,而是随意寻了几个大户的晦气,将人家打入大狱,没收人家家产充公,拆了人家园子,得了的钱和木料,砖头,拿去象征性修了修沂河坝,那一千万两朝廷拨付的银子,除了五分之一上贡给康王之外,其余去向不明。
    所谓不明,太史阑知道,想必填补了某些人的空缺,或者充实了某些人的小金库,听说张秋本人就有庄园五处,占地连绵美轮美奂,他这个一年一百四十两俸禄的四品官,哪来的钱?
    当然这就不用她操心了,这起盐商灭门案里拖出来的各种隐案秘案,哪些需要大办,哪些需要小办,哪些需要封存,哪些根本不必办,三公想必比她还清楚。
    她能做的,是掀开那一层谁也不肯掀的面纱,把康王的嘴脸,给某些人瞧一瞧。
    听说宗政太后生性多疑,最恨人隐瞒背叛,康王干这些事儿,总不会告诉她吧?她如果知道信重的人干出了这么些事情,就算不愿意成全她太史阑,也要狠狠教训一下康王吧?
    康王一旦被处罚,短期内不能再插手朝局,朝中清流便有喘息的机会,而西局乔雨润野心勃勃,也会趁机扩张势力站稳脚跟,打压康王势力,康王必然不肯,西局两位大佬肯定会引起纷争,内部动荡是毁灭一个机构的第一步,太史阑等的,就是这一步。
    同样,康王气焰稍敛,朝局也会因此变动,这是三公乐见其成的事,这个局面他们想了很久,却苦于没有好的契机,未曾想最后,竟然是一个女子,一个官场新丁,天不怕地不怕,执剑而来,一把挑开了王者的面具。
    案子其实并不复杂,人证物证案情推断都非常简单,难就难在有人告,以及如何告那两步,之后的事情,不过是将证据尽量搜集,等待最高掌权者的裁决罢了。
    本来应该还有个人证,那个西局的太监,太史阑一心想把西局也扯进来,可是乔雨润就是比康王滑溜,那个特征很明显的西局探子,已经找不到了。
    这次审完后,三公也不通知刑部尚书和监察御史,立即将案卷封存,连同他们的处理意见和密奏,专人快马密线直送京城。
    同时三公遥控在京所有清流,以及御史台的大部分御史,对康王展开了高密度大面积全方位的弹劾,弹劾奏章如雪片一般飞上凤案,天天堆在宗政惠的床头。
    三公和太史阑商量,弹劾和密奏都绕开了西局,一方面证据不足,擅自提起只会引起对方反咬,另一方面西局和康王不同,太后信重康王,但毕竟康王是当朝亲王,太后对他有顾忌存在,内心深处,未尝没有想适当钳制他的意思,但西局却是太后一手创办,是她为了巩固权力而设置的机构,真正自己养出来的孩子,动康王她也许还觉得有必要,属于朝争。动西局,那就是公然和她做对了。
    太史阑也无所谓——不就一个南齐东厂么?谁见过这种神憎鬼厌的秘密机构能长久的?
    她是那种干了事儿就不后悔,只需要努力做好一切,最后没达到预期效果也无所谓,大不了下次继续接着干的人,所以案子已经捅了出来,她也就不再挂心,倒是开始有点挂心某个傲娇的人。
    某个傲娇的人,从云台山回来后,就一改常态,不黏她也不找她,在自己院子里种花养花,清心寡欲得好像个和尚。太史阑最初觉得很好,清静;随即觉得那啥,有点不习惯,再然后觉得哼,傲娇;再然后,她某天早上起来,摸摸脸,下意识又对窗外瞧了瞧,外头回廊空荡荡地没人,一个风铃有点寂寞地响着,这风铃她瞧了半晌,才想起似乎也是他前阵子飞鸽传书让人送的。
    大老远送风铃,如今人就在面前,却让风铃在那空响,这是要闹哪样?
    太史阑坐在那里,面对那风铃,小眼神阴阴沉沉的,有杀气。
    这杀气渐渐弥漫开来,导致侍女不敢上前伺候,导致司空昱再次被拒之门外,导致景泰蓝被赵十三抱着来撒娇卖乖,景泰蓝被她留下来了,赵十三她却瞧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脚踢出门外。
    赵十三哭天喊地找正牌主子哭诉,正牌主子正在浇花,听完赵十三苦大仇深的控诉,点点头,拍拍他,把水壶递给他,赵十三心花怒放——主子终于不傲娇了,要去找太史阑卖萌了!主子真是的,帮太史阑拿到了证词,多大功劳啊,也不趁机表表功促进促进感情,还在这别扭,这下好了,终于转性了……他想着高高兴兴,一转头,才看见他家傲娇主子淡定地睡觉去了。
    赵十三哭了……
    这种诡异低迷气氛在让众人苦熬到第五日时,才似乎有了转机。
    第五日,宫中回复来了。
    旨意直接发到昭阳府,三公带着西凌所有官员接旨,住在西凌总督府的三公急急赶来,心中纳闷为什么旨意会发到昭阳府?
    待见到传旨人,众人又是一惊,来的竟然是李秋容李公公。
    南齐朝廷上下都知道,太后最宠爱康王,但是最信任的人却是这位李公公,这位公公原本就是宗政家的人,为了保护太后,净身入宫,几番周折,在进宫的初期,宗政太后那时还只是个小才人,无法将这位自家人调到身边,这位李公公在性子最暴戾难缠的孙贵妃宫中呆了两年,很吃了些苦头,第二年孙贵妃暴毙,宗政惠受了些牵连,被发到冷宫一段时间,这李公公当时也作为贵妃宫中保护不力的有罪宫奴,发往冷宫,这两人才得以聚首,之后李公公在冷宫里护着他的小主子,一步步走出冷宫,走向景阳殿,直至最后,走到龙帐凤帷的权力最高点。
    之后宗政太后纵横后宫,掌握凤印,其后一直有着景泰朝这位大太监的影子,传言里他武功也深不可测,这样一个人,连三公平日见了,都客客气气。
    所以今日竟然见到李秋容亲自出京来传旨,众人都吃了一惊。
    橘皮老脸的李秋容,眼睛虚虚地从室内掠过,在太史阑身上落了落,才神色不动地打开旨意,一一宣读,第一份是对这件案子的批复,盖了玉玺凤印的旨意上,对三公乃至太史阑都做了口头嘉奖,却表示此等大案,牵扯太多,不可偏信一家之言,着令将所有人证物证押解上京,太后要亲审此案。
    旨意中同时命令康王也回京待审,并派了一队御林军来“护送”康王回京。
    两份旨意读完,众人都领旨,这样的结果预料之中,宗政太后是不会仅仅因为这些控告和弹劾就立即给康王处罚的,但她取消了康王代天巡守的旨意,又不用西局,而是让御林军“护送”康王立即回京,说明这位皇朝女当家人,已经真的生气了。
    李秋容毫无表情读完前两份旨意,拿起了第三份旨意,眼光在室内一转,神情似笑非笑。
    他那表情落在所有人眼底,大家都觉得心中一紧。
    随即李秋容将第三封旨意在手中抖了抖,淡淡笑道:“晋国公何在,如何不出来接旨?”
    众人都一惊,没想到这第三封旨意是给容楚的,李秋容既然这么开门见山地问,那自然是已经确定了容楚在这里,难怪宣旨不去西凌总督府,而是奔往昭阳府,原来是要将容楚堵在这里。
    一阵沉默里,在角落的太史阑召过赵十三,低声问,“好端端地怎么找容楚?她要搞什么?”
    “你还不知道哇。”赵十三满腹委屈地道,“主子是甩掉太后旨意出京的。太后要他到南方巡察,他没理,抛下传旨的太监就跑来了,这下好了,太后竟然派李公公来了,看样子是要追究主子的逃旨之罪。本来呢,哪怕人人都说他在昭阳,但李秋容见不到他人,都不会有事儿。但如果他今天被李公公堵在这里,只怕立刻便要领个抗旨不遵的罪名,和康王殿下一起押解回京了。”
    太史阑默然。赵十三斜瞄着她脸色,扁扁嘴继续道:“一起押解回去也好,省得在这里被某人误会,看某人脸色。嗯,两辆囚车,面对面坐着两个生死仇敌,不知道是主子半路上能解决康王呢,还是康王半路上能宰了主子?”
    太史阑瞟他一眼,不说话,眼神沉沉的。
    ……
    后院里,容楚的那间屋子,行李已经打好,容楚一身装扮正式,坐在椅子上喝茶。
    他对面还有一个人,背对着门口也在喝茶,穿着,发型,背影,看起来和他一模一样。
    周七守在门口,一脸的不耐烦,道:“主子,走咧。”
    容楚不答,悠悠喝茶。
    “再不走,给李秋容堵住了麻烦。”周七道,“宗政太后正生气呢,这是要拿你的错处,少说也给逮回丽京禁你足,你乐意?”
    “我当然不乐意。”容楚眉毛一挑,斜着那行李,“我这不是包袱都打好了吗?人也安排好了吗?”
    周七斜眼瞟了一眼那人,心想主子真是奇怪,明明知道被李秋容堵在昭阳府绝对会有麻烦,还在那不动如山,安排一个像自己的人做借口又怎样?真正面对一眼就看穿了。
    “主子,”他皱眉道:“那快走啊,李秋容步子快,说进来就进来,到时候我拦不住,你们打了照面可别怪我。”
    “谁要你拦?”容楚忽然笑了。
    “啊?”周七愕然看着容楚。
    “我还坐在这里,不是要等着你去拦李秋容。”容楚低下眼,碧清的茶水倒映他眼神深深,含着淡淡希冀,“我只是想知道,太史阑,她会不会,敢不敢,为我拦一拦李秋容?”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50:50
     第三十五章 女霸王的第一次主动
     更新时间:2013-8-30 8:20:00 本章字数:14173

    太史阑会不会拦?
    容楚在该走的时刻,冒险不走,想要看看太史阑,到底敢不敢悍然出面拦李秋容。1
    想要试试她的真正心思,想要知道她到底看什么最重,想要了解,那些自己给出的,她究竟如何在意。
    前厅里,太史阑却还在沉思,一脸走神的样子,似乎对赵十三的话没什么反应。
    赵十三瘪瘪嘴,心里为主子哀哭一秒钟。
    “晋国公?”章凝很诧异地抬起头,“李公公看见晋国公了吗?我们没瞧见啊。”
    其余人也嗯嗯啊啊附和——反正不管怎样,他们确实没瞧见。容楚在西凌本地官员来接应的时候,已经戴上面具,由龙魂卫保护着从另一条路自己去了昭阳府。
    “没瞧见没关系。”李秋容淡淡道,“咱家也没打算劳动诸位大人带路,也就是个小小的昭阳府,咱家亲自去找,找到国公,和他说句要紧话儿,咱家也就回京复命了。”
    “怎么可以让公公亲自找人?”大司马魏严道,“来人——”
    “不必了。”李秋容一摆手,阻住了他的话,“昭阳府,以前咱家也来过,里头外头的人咱家都安排好了。多谢大司马关心。”
    魏严被堵得讪讪的,原本他是想安排人带路,引着老李多绕几下,好让容楚得到消息及时离开,没想到老李有备而来,滴水不漏。连外头堵截的人想必都安排了。
    “诸位大人。”李秋容忽然从怀里又掏出个锦囊,铺开在桌上,手指点着锦囊,道,“这里还有陛下以及太后对于此案的疑问,请诸位大人立即在此对此书函进行细致回复,稍后咱家回京要带回给陛下和太后阅览。”他又转头对太史阑道,“有些问题想必只有太史大人才清楚,请太史大人也务必留下立即答复。”
    这下官员们想离开通知容楚也不能了,不知何时,李秋容带来的御林军已经将厅堂包围。
    李秋容看看所有人都在,转身就往门外走,忽然太史阑站起身,向他走来。
    章凝一眼看见,伸手就去拉太史阑衣袖,太史阑坚决地拨开他的手指。
    李秋容站定,眯起眼睛,眼神很满意的样子。
    他也在等着这一刻。
    太史阑走到他身前,并不行礼,低头对他看看。
    老李个子不高,被她这么一望,顿觉矮了半截。
    老李还不动声色,他身边一个侍卫已经怒声道:“太史大人,你失礼了!在李公公面前,你怎可这般姿态?还不快行礼!”
    “他四品,我四品。”太史阑平静地道,“行什么礼?”
    “你!”侍卫怒声道,“李公公此刻代表太后,怎么当不起你一个礼?你是要藐视太后吗?”
    “李公公此刻还在代表太后?”太史阑瞟他一眼,“那你怎么离太后娘娘站这么近,你是要藐视太后吗?”
    侍卫:“……”
    无语的侍卫哗啦啦退后三步,离开了李秋容身边。
    “太史阑。”李秋容始终那副八风不动模样,眯着眼睛道,“你跑来就是为了和侍卫们斗嘴么?”
    他到此刻才正眼瞧了太史阑一眼,对太史阑,位高权重如李公公,也是大名如雷贯耳,更因为宗政惠的关系,老李对太史阑又好奇又憎恨,先前绷着面子不肯多看,此刻人站在面前,老李的眼光,终于忍不住,探照灯似的扫了一遍。
    扫完他立即收回眼光,心中瞬间充满了对容楚的鄙视。
    正经美人不要,要这么个不知男女的!那还不如找个太监!
    “自然不是。”太史阑接收到他充满鄙视的目光,毫不在意地对他扯扯嘴角,“我来是为了向公公行礼的。”
    说完她当真弯了弯腰,倒把老李搞得一愣。
    太史阑腰弯下去却不直起来,半弯着腰,闷声道:“李公公,咱们是平级,好歹你也得回个礼吧?”
    一边说一边她就顺手去按李秋容的肩膀。
    李秋容可不愿意被她碰到肩膀,身子一侧,也象征性弯了弯腰。
    他这一弯,太史阑忽然对着他低下的脸,手一摊。
    “李公公,”她道,“你瞧瞧这东西有意思吗?我怎么看不懂?”
    李秋容一低头。
    就看见一张纸。
    有点皱,白纸黑字,上面似乎是个药方。他看见药方第一排的第一味药物,心中便一震,正要仔细看清楚,太史阑手一握,收了回去。
    “我想去查查药典。”她眯着眼睛道。
    李秋容慢慢直起身,盯着她的眼睛,半晌,点点头,“那你去吧。”
    太史阑一句废话也没有,转身就走。
    三公瞠目结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刚才太史阑逼开了侍卫,和李秋容相对鞠躬,两人都背对众人,只有李秋容才能看见她掌心的东西。
    太史阑走出去,李秋容阴恻恻对三公笑了笑,道:“劳烦三位大人,咱家等会回来。”说完也跟了出去。
    三公对视一眼,都道:“糟了!”
    ==
    太史阑在前面走。
    李秋容在后面跟。
    两个人身边都没人,李秋容是皇宫第一高手,自然不会在意太史阑,而太史阑的护卫,虽然想上来保护,但已经给御林军拦住。
    太史阑就好像不知道老李在后头跟着,一路往后院书房去,一边走,一边抬手打了个手势。
    远远跟着她的苏亚立即转身,提前进入后院。
    后院里容楚坐在桌前看书,姿态闲散,不时拈一颗葡萄,雪白的手指缓缓剥开深紫的果皮,红唇白齿咬开碧绿的汁液,这一幕是很美的,可惜那些热锅上蚂蚁般的护卫们,没人懂得欣赏。
    “主子,走吧!堵住了您就要获罪了!”
    “再等等。”
    容楚微笑,舒舒服服向椅上一靠,任凭周七黑着脸,瞪着眼。
    哪怕护卫们都恨不得把他抬起来往马上一扔,立即把他一阵风般地兜出昭阳府,他还是不急不忙,似乎不等到太史阑的动作坚决不罢休。
    人影一闪,赵十三溜了回来,还没进门,就兴冲冲地道:“主子,主子,太史阑拦了呀!拦了拦了拦了呀!”
    周七吁出一口长气,容楚慢慢放下手中的书。
    一瞬间他似乎想笑,但终究也没有笑,只是眼睛微微弯起,这一刻的眼神越发水光荡漾,晶明灿亮。
    护卫们直勾勾地瞧着,觉得此刻似笑非笑的主子美得惊人。
    “总算……”容楚今日的话总是半吐半露,说了半句也便停住,又是一抹醉人的笑意。
    他自顾自笑了一阵子,才想起来问:“怎么拦的?强硬地拦吗?那你为什么不在面前保护她?争执起来伤了她怎么办?”
    赵十三对天翻了个大白眼。
    难伺候!
    “没看出来她怎么拦的。”他悻悻地道,“甚至也不知道算不算拦。”
    “嗯?”
    “她就过去对李公公行了个礼,然后忽然李公公就许她走了,然后她就往后院来了,然后李公公也跟着……不知道她要玩什么花招。”
    容楚皱起眉。
    他知道太史阑有勇有谋,凶悍也来得,奸诈也不少,原以为对着刀枪不入天生敌意的李秋容,太史阑唯一的办法就是强硬地拦,拦住一会儿然后通知人报信,他自然会迅速避开以免给她和自己带来麻烦。不过看现在她的打算,她似乎并不打算直接和李秋容撼上,这女人,又想搞什么把戏?
    他想了想,挥挥衣袖,对面,他那个替身恭顺地站起身来。
    “你站到那边竹林去。”容楚吩咐道,“就是一进园子就能看到的那个林子。”
    “是。”
    让替身站在那里,是为了耍耍老李,万一太史阑没拦住,就让他捉住这个“容楚”吧。
    到时候谁说看见他容楚都没用——你看走眼了!
    容楚并没有立即离开,他真要想躲,有的是办法,现在出去,外面一样有老李的人盯着。
    抬头遥望着前方不远处的书房方向,容楚微微一笑。
    “你到底,要怎样整老李呢……”
    ==
    太史阑在回廊上走了一阵,忽然道:“肚子痛。”
    随即也不等李秋容回话,大踏步去了回廊下园子里的厕所。
    李秋容眉间憎厌神色一闪而过,拢着袖子,立在廊下似乎在看风景,眼角却紧紧瞟着茅厕。
    他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堵容楚,和抓住容楚小辫子相比,现在太史阑手里掌握的那个东西,才是他必须要知道的!
    如果他猜的不错,真的是那东西的话,那这个女人,无论如何不能留!
    李秋容注视着园子里的秋景,葳蕤华彩的艳色照耀不进他的眼眸,老太监眼神里,满是阴恻恻的杀气。1
    还有三分疑惑。
    疑惑太史阑是蠢笨还是太过大胆,是不知内情贸然行事还是行事天生无所顾忌,她难道不知道手中的东西何等要紧,不知道这样亮给他是找死?可如果真的不知,她又怎么知道凭这个东西来引起他的注意?
    李秋容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不过就他对太史阑的了解,他觉得这个女人胆大到疯狂,做些傻事也不奇怪。
    李秋容静静等着,并不怕太史阑玩什么花招,现在整个园子都在他的呼吸之下,他甚至知道太史阑并没有真的解手,但也没有做别的事,就是在茅厕里呆了一会儿。
    李秋容唇边浮现一抹冷笑——不管你想玩什么花招,在绝对强横的武力面前,都没有用武之地。
    也就半盏茶的功夫,太史阑出来了,两人对视一眼,各自走路,前面拐过一个回廊,就是后院书房了。
    书房门紧紧闭着,所有的下人已经驱散。
    太史阑推开门。
    李秋容紧紧跟在她背后,就算里头有暗器射出来,先被射中的也是她。
    里头并没有暗器,也没有想象中的高手,四面空荡荡的,一道帷幕拉开在正中。
    帷幕后似乎有人,呼吸粗重,武功似乎不太高。
    李秋容唇角浮现一丝冷笑。
    他艺高人胆大,并不顾忌任何暗手,一边运气护住全身,一边上前一步,哗啦一下撕开帘子。
    帘子乍分。
    帘后有人。
    一个紫檀高椅上,坐着一个高髻蒙面妇人,她怀中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抬起脸,对着李秋容一笑。
    “李公公。”他奶声奶气地道,“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和母后等你很久了。”
    李秋容瞬间如被雷击。
    想遍了千种万种可能,也万万想不到这一幕——太后?太后不是在丽京宫中吗?皇帝?皇帝不是失踪了吗?
    李秋容被瞬间打击得身子一晃,下意识往前一倾,想要看清楚眼前人。
    妇人款款抬起手,手上八宝琉璃红宝护甲光芒一闪,刺得李秋容眼睛下意识一闭。
    随即他听见皇帝笑眯眯地道:“李公公,扶着朕。”
    长期宫廷训练习惯的李秋容立即伸出手。
    然后他便听见“嘿!”的一声,似乎谁发出了吃奶的力气,再然后他便觉得腕脉一痛,再然后……
    没有再然后了。
    李秋容还是站着,眼神慢慢发直。
    太史阑一个箭步上来,抓住李秋容血流不止的手腕,老李枯瘦的手腕上,生生给戳了一个洞。
    “你这小混球。”太史阑骂景泰蓝,“这么大力气干嘛。”
    “麻麻你不是说他武功高,轻轻戳也许没用嘛。”景泰蓝委屈地抱着人间刺。
    他刚才那一刺,几乎把小身子都压了上去,把可怜的老李的血管都差点捅穿。
    太史阑倒也不是心疼李秋容,要不是因为现在杀了他实在麻烦,她恨不得立即一刀宰了这宗政惠的帮手,只是这洞给景泰蓝这猛小子捅太大,等下遮掩起来麻烦。
    高髻妇人站起来,忙不迭地扯掉面纱,脱掉甲套,神情充满厌恶。
    太史阑忍不住笑笑,道:“苏亚,扮起太后也挺有模有样的。”
    苏亚“呸”了一声。
    刚才太史阑上厕所,其实什么也不打算做,就是磨蹭时间,好让苏亚及时把景泰蓝抱过来,顺着另一条道进了书房,改装扮演太后娘娘。
    以李秋容的身份和他所知道的内情,再没有比这个造型更对他有冲击力的了。
    景泰蓝手中银白色的刺尖闪亮,太史阑接过来,调成天蓝色的,然后道:“你们避到后面去。”
    接下来的一些事,她不想给景泰蓝知道。
    苏亚抱着景泰蓝避到后面,景泰蓝在她耳边唧唧哝哝的道,“麻麻又要使坏了……我要和麻麻借这个刺儿。”
    “干嘛?”
    “刺她……刺她……”景泰蓝嘟起嘴,小脸上竟然满是怨恨,“我要刺她,让她告诉我,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苏亚转头看他,景泰蓝张大眼睛,忽然眼神里溢出惊恐之色,他似乎忽然想清楚了什么,小身子开始轻轻颤抖,越抖越厉害,连牙关都在打战,他抖抖地道,“她……她和乔姑姑……她们在……父皇……”
    苏亚忽然一把抱住了他,捂住了他的嘴。
    “景泰蓝。”她抱紧他,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想!不要回想!”
    景泰蓝僵硬着身子,半晌,慢慢抽噎了两声,忽然张开双臂,把脑袋往苏亚怀里一扎,再也不肯说话了。
    苏亚抱着他小小软软的身子,感觉到他的颤抖还在继续,只觉得心痛,忽然想起景泰蓝刚才的神情和话语,一股同样的惊恐不安从心底泛了上来,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忍不住回头对太史阑看了看。
    太史阑在让老李写字。
    蓝色的刺尖在肘弯刺过,“吐真”的效果正在发挥,来自神秘民族的神秘药物,天下任何高手都不能抗拒,区别只在维持时辰长短而已。
    书房里刚才为了营造虚幻效果,焚了香,淡淡的白色烟气里,太史阑像个女巫一样,坐在李秋容的对面。
    桌上纸墨齐备,一叠厚厚的纸堆在李秋容面前。
    “告诉我宗政惠的事。”她道,“从她进宫之前,一直到现在。”
    李秋容似乎有点茫然,这问题太广泛,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太史阑想了想,决定换个逼供的方式。
    “你记忆里关于她印象最深刻的事?”
    “关于她最惊恐的事?”
    “她第一次向你求助是为什么事?”
    “你为她做过的最亏心的事是什么?”
    “她心里一直有什么样的想法?”
    “她肚子里那个孩子,你怎么想?”
    “她对皇帝,以及现在肚子里那个孩子,怎么想?”
    “你最不赞同她的事是什么?”
    “她让你觉得最痛苦的事是什么?”
    “她自己最得意的事是什么?”
    ……
    很多问题,每个问题都单独一张纸,李秋容有时候答得很快,有时候却下笔踟躇,更多时候他甚至不想写,呈现出烦躁和抗拒的状态,让太史阑吓一跳,还以为人间刺失去效用。
    那些李秋容即使在被迷惑状态,依旧下意识抗拒的问题,都必然是隐藏在心底最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愿想起或面对的事,比如那个“你为她做过的最亏心的事”比如“关于她的最惊恐的事”。
    这些问题回答时,李秋容大概处于混乱和清醒的拉锯战中,残存的清醒意识提醒他绝对不能回答,而人间刺强大的药力则在逼迫他必须回答,这使他的回答支离破碎,语无伦次,不多读几遍,有时候甚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是太史阑看懂了。
    她一张纸一张纸看过去,一个字一个字看李秋容写下来,那些字眼也似一刀一刀刻在她心里,刀尖冰凉,带着杀气和血气,狠狠地从那些黑暗的往事里戳出来,刻在她眼前,她这么强大岿然至冷酷的人,也不禁一次又一次,激灵灵打寒噤。
    李秋容写下的很多事,太可怕了。
    皇宫……太可怕了。
    受TVB狗血宫斗剧的教育,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皇宫是天下最黑暗最肮脏的地方,太史阑不看宫斗剧也知道一二,历来有等级的地方就有争斗,这是常理,可是当她穿越,当她真的面对宫廷里赤裸裸的黑暗和杀戮,她依旧觉得,小说或电视剧永远都是艺术加工,真实,才最可怕。
    这些纸张,随便一张传出去,都会引起一个国家的动荡。
    太史阑手按在纸边,问题已经问得差不多了,心中还有一个问题,盘旋不去,她却在犹豫。
    太史阑一生很少犹豫,偶有犹豫,都是那些她认为婆婆妈妈的事。
    比如,感情。
    沙漏在飞快地漏着,时辰不早了。
    太史阑瞟一眼屋外,感觉到头顶高来高去的风声,也不知道是容楚的哪些护卫还在悄悄保护她。
    想到容楚,她抿了抿唇,有点恼怒——这混球,最近真的不理人了!
    不就是有点误会他了么!
    不就是心疼世涛么!
    他让世涛做那危险的活,一次次在她眼皮底下受苦,还不许她心疼了?
    她不知道他另有安排因此发怒,他傲娇个啥?
    傲娇,傲娇,鼻孔朝天傲娇,傲娇你妹!
    恼怒完了又觉得郁闷——哎,男人傲娇怎么办?
    要哄吗?
    她想了想,没想出具体的处理办法,这些事她还真没个范本来照着学,现代那一世那些爱情指南婚姻宝典她从来当个屁,鼠标滑过去也绝对会绕开。
    每个人性格不同,处境不同,遇见的人和事不同,哪来的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宝典?
    哎,要是大波在就好了,她倒是个情爱万事通,或者她该知道怎么对付男人的傲娇?
    太史阑想了一下,摇摇头,不对,大波就算有办法,也肯定是那种投怀送抱轻薄调戏黄色笑话之类的玩意,还是不适合她。
    她在这里忽然走神,脸上的表情一会儿苦恼一会儿狰狞,李秋容呆呆坐在她对面,眼神定光。
    好一会儿太史阑才收敛心神,鼻子里哼了一声,终于还是抽出一张纸。
    “最后一个问题。”她道,“容楚和宗政惠……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吗?”
    问完她飞快地把纸一推,也不去看李秋容怎么写,倒是李秋容皱起眉,似乎有点犹豫,半晌才写完。
    太史阑又磨蹭了一会,才拿过来一看,随即眉毛高高挑起,发了一阵呆,将那张纸一折,收进怀里。
    剩下的写满要命信息的纸,她翻了翻,把一些最要紧的,根本不能被任何人能知道的都小心收起,只留了一张在外头。
    然后她收回人间刺,拉开椅子,坐在李秋容对面,等。
    大概也就是几句话的工夫,李秋容咳嗽一声,抬起头来,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只是清明里,还有几分疑惑。
    中人间刺导致的思维短暂空白,一般人很难察觉,但是高手还是会有感觉的,比如容楚,比如李秋容。
    他抬起眼,看见屋内烟气袅袅,太史阑姿态悠闲地坐在他对面,不由皱了皱眉,心里有种诡异而不安的感觉。
    这种诡异的感觉,在他发现手腕上的伤口时,更加明显,他盯着那伤口,不明白这是什么时候造成的。
    “你怎么在这里?”他想了一下,并没有询问伤口的事,道,“你刚才拿的那东西呢?”
    “什么东西?”太史阑一脸平静。
    李秋容斜眼瞄着她,森然道,“太史阑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不敢杀你?”
    “是。”太史阑毫不犹豫地答,顺手将一张纸哗啦啦在掌心翻着。
    李秋容给她气得脖子一梗,青筋都爆了出来,抬手就要拍桌子,手还没抬起来,太史阑哗啦一下将纸一掀。
    “刚才听李公公说了一个精彩的故事,怕自己忘记,我还请李公公记录了一遍,李公公要不要看看?”
    她将纸平平推了出来。
    李秋容头一低,看见上头宫廷秘辛,眼神一直,满头的汗哗啦一下浸了出来。
    “这故事很有意思。”太史阑道,“我已经命人去刻版,收藏在我的密室里,不知道到时候誊印出来,会不会成为一本畅销书?”
    “太史阑。”李秋容手指都在发抖,却仍然勉强维持着平静的呼吸,“咱家不明白你的意思。”
    “公公不需要明白。”太史阑淡淡道,“我只是请公公看看这故事值得刻印么?”
    “如果有人不怕死的话,或许可以。”李秋容垂下眼睛。
    “匹夫一怒,血流三尺。”太史阑道,“公公是想效仿匹夫?不过你眼前也有一个匹夫。匹夫一怒,故事满城。还是情节曲折,人物鲜明的当朝皇家故事。”
    “太史阑。”李秋容又沉默了好久,才一字字道,“你用的是什么手段?”
    “公公想必知道的秘密太多,不吐不快,而我看起来比较值得信任,所以公公和我一见如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太史阑的表情像在探讨。
    李秋容险些给这话气得翻白眼。
    室内气氛沉默下来,李秋容阴沉着脸不说话,太史阑无聊地转着笔。
    她就坐在李秋容对面,不遮不掩,李秋容盯着她,觉得自己有一万个机会顺手拍死她,拍死这个让太后烦心,也让自己郁闷的女人,可是一万次想来想去,依旧不能。
    而且他也开始觉得恐惧——这个女人到底用什么办法,竟然从自己嘴里撬出了秘密?
    行走宫闱多年的老太监,在那黑暗幽深宫廷中蹑足无声,见过太多秘密,参与过太多深潜的计划,如果不够嘴紧,不够忠诚,早已是金水井下白骨一堆。
    他连梦话都不说的。
    万万没想到,居然在这样青天白日下,敌人府邸中,最不可能的情境里,发生了最不可能的事。
    他终于抬头,再次认认真真看了太史阑一眼。
    就这个平凡的女人,一次次令太后惊讶,生气。别人不知道,他知道那些夜里,宗政太后强撑着回宫之后,多少次半夜发狂,赤足而起,将身边可以摔的东西统统摔碎,再站在锦绣华毯之中,披发痛哭。
    那些深浓的夜里,宫女都远远避开,只有他陪着她,看尽她的燥郁与泪水。
    他曾不以为然,以为这女人不过运气好,以为她不过是仗着容楚相助,然而今日,他忽然觉得,也许她,真的是宗政太后最大的敌人。
    她给他的不可掌握感,恐惧感,不确定感,这王朝里只有容楚曾经让他感受过。
    晋国公府里一场无声较量,让他噩梦了好几天。
    如今这个女子,让他仿佛看见另一个容楚。
    “说吧……”他最终疲倦地吐出口长气,下死眼盯了太史阑一眼,“你要什么?”
    “我知道你对她很忠诚,要你放弃她或者背叛她,你会先不顾一切杀了我,再自杀。”太史阑唇角一抹讥讽的笑意。
    李秋容默然,再次在心底承认,这个死女人,还具有洞察人心的能力。
    “没什么要求,你回去。”太史阑淡淡道,“终生不得主动做对容楚,也不得对我下手。否则你写下的这些故事,立刻就会传遍南齐。”
    太史阑有把握他会答应,李秋容对宗政惠呵护备至,宁可自己死也不会愿意让她陷入危境,所以她提个不算太过分,老李能做到的要求。
    太史阑可不想逼死老李,因为李秋容不怕死,却会怕宗政惠没人保护,为了宗政惠的安全,他会忍辱求生。
    而她握住太后身边人的把柄,将来用处才会更大。
    “好。”果然李秋容很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随即不再看她一眼,转身便走,迈过门槛时,他微微一个踉跄。
    高手是不会被绊跌的,皇宫第一高手,终于还是暴露了内心的惊慌。
    太史阑坐在案前,转着笔,唇边笑意冷冷。
    过了一会她拍拍手,对窗外道:“叫你主子别走了,没事了,老李回家了。”
    又过了一会她站起来,皱皱鼻子,咕哝道:“做了好事不留名那是傻叉,雷锋还晓得写在日记里。”
    她觉得当然不要做个傻叉,所以应该去找容楚,好好表功。
    所以她就去找了。
    容楚就住在昭阳府的后院,一个人占一个院子,经过他的院子要先过一个竹林,太史阑还没走近,就看见一身轻衣的容楚,面对竹林,负手而立。
    夕阳光影如碎金,他一动不动的修长背影看起来有几分萧瑟。
    太史阑放慢脚步,想了想,打了个手势。
    四面响起簌簌的声音,护卫们都悄然散去。
    那人影一动不动,似乎毫无察觉,太史阑挑了挑眉毛,心想装吧,傲娇地装吧!
    她放轻手脚走过去,走到他背后。站定。
    角落里有人静静伫立,似笑非笑,等着瞧她的下一步动作。
    太史阑又犹豫了一下,忽然上前一步,伸出双臂,抱住那负手而立的人的腰。
    角落里有人“唰”一下跳起来,眼睛瞪大,露出后悔莫及神情。
    “容楚。”太史阑又犹豫一下,才搂紧了他,感觉到男子身体僵硬,她叹息一声,将头靠在他的背上。
    角落里有人捶胸吐血——啊啊啊我错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早知道她会这么主动,就不该将错就错想看她到底要做什么了……啊我错了!时间可以倒流吗!
    “你气性真大。”太史阑脸贴着他的背,叹息着道,“死硬着等我道歉?嗯哼,那我就……”
    她忽然觉得后脑一凉,眼前一晕,随即软软倒了下去。
    她一倒,那被她抱住的男子也赶紧转过身来,一张脸乍看像容楚,仔细看却不是。
    容楚则站在太史阑身后,一手接住他,一边瞪住那倒霉又好运的替身,怒道:“还站在这里干嘛?”
    替身赶紧躬身离开,心里大呼委屈——不是你要我站在这竹林前装萧瑟装委屈的嘛!
    容楚左右瞧瞧,没人,赶紧站回刚才那替身站的位置,把太史阑搁在背上,想了想,先从太史阑袖子里掏出人间刺,银白的刺尖轻轻刺了刺她的后颈,又将人间刺塞回她袖子,然后才一反手,解开了她的穴道。
    太史阑顿了顿,有点茫然地睁开眼睛。
    她睁开眼,面对的就是容楚的背,一切还和刚才一样,竹林翠叶斑驳,黄昏光影深深,容楚背对她无限萧瑟,她下定决心,抱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
    一切如常。
    可是似乎却有什么不对劲。
    她皱起眉,仔细思索,觉得好像是自己把想说的话忘记了。
    这种情况很诡异,因为她思维向来敏捷,很少会忘记该说的话。
    她忘记了,容楚却不肯让她忘记,好容易偷梁换柱抢回了这个宝贵机会,如何肯放弃,他微微半侧身,反手揽住了太史阑,却又及时幽幽长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提醒了太史阑,不禁皱起眉,道:“容楚,真不知道你到底在不高兴什么?”
    “太史。”容楚默然一会,才道,“我不高兴的就是因为你不知道我不高兴。”
    这话有点绕口,但太史阑立即明白了,贴着他的背摇摇头,“你觉得我误会了你,是吧?嗯,我确实欠你一个道歉,对不……”
    她的脸蹭在他的背上,摇头时便荡漾出起伏和弧度,他的心也因此悠悠地荡着,唇边忍不住露出笑意,却又强自按捺住——难得的机会,难得的温柔的太史阑,且再多体味一刻,别太早惊破。
    他转身,一抬手按住了她的唇,摇头,“别,我不是要听你道歉,男人也永远不必要求自己喜欢的女人对自己道歉。”
    他一转身,两人的姿势便变成了互相搂着,太史阑有点不自在,想避开,容楚却抓住她的手,紧紧按在自己腰上,两肘一夹,一副不许她逃开的姿势。
    太史阑挣扎不掉,只好垂眼看他腰带,容楚低笑声响在她头顶,下巴摩挲着她的发,彼此都觉得痒痒的。
    “不是要道歉,也不是生你气。”他靠着她头顶,慢慢道,“只是在想,太史,你藐视很多东西,但也看重很多东西。唯独感情,我不确定在你心中到底重量几分。我知道你有很多不在乎但也有更多在乎,你在乎的,你会不顾一切地努力争取,但我担心,感情……不在你在乎的范围内。”
    太史阑沉默了一下,头顶上,容楚在用下巴轻轻摩擦她的额,他最近微微长出了点青青的胡茬,擦在她额头上时,微痒,伴随着他芝兰青桂的香气,这是个干净而丰富的男人,每个动作都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很难想象这么高贵的人,也会患得患失,问这样少年般的问题。
    上位者予取予求,随心所欲,女人如衣服,隔了夜就要抛却,否则便要被同样地位的名流取笑。
    在这个世界的名流的观念里,冲冠一怒为红颜固然是佳话,也只能用来点缀茶余饭后做个谈资,真要有谁为女人辗转反侧,那是一种自轻身价。
    只有容楚。
    只有容楚对她。
    那是独属于他的珍视。
    她有些好笑,有些温暖,开始觉得,今天的主动其实也没那么难,男人啊,有时候真的还没女人懂得自信。
    “我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她闭上眼,道,“我为世涛的事和你发怒,说了重话,你从未见过我这样,所以你觉得,我是不是因为身世的原因,过于渴望亲情,而对感情,反而没那么热切。”
    容楚笑,轻轻道:“我最欢喜你的一点就透,知我心意。”
    “亲情和感情是两回事,我不会混淆。”太史阑摇摇头,“容楚,我冷淡,但不代表我拒绝。我向往亲情,也同样向往……爱情。”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两人都似起了小小的震动,他开始微笑,而她眼神有点发直,想着这两个字的份量,忽然觉得有点心紧。
    “想听见你这句话,可真不容易。”半晌容楚叹息着道,“太史,我还希望,你向往的,是我……”
    太史阑不说话,手指在他腰带上捏啊捏——想套话?没门。就不告诉你。
    “现在不说也无妨。”心情大好的容楚眉开眼笑地道,“只要你不对世涛啊还有谁啊的向往便行了。”
    “和世涛有什么关系,真不知道你叽歪什么。”太史阑有点鄙视地道,“他是我弟弟,爱护心疼弟弟,你想哪去了?”
    容楚摸摸鼻子——不是我想哪去而是世涛弟弟会想哪去,今日你太史阑心胸坦荡,可是来自于你的过分关爱会不会让那小子多想,比如亲情转化那啥啥的,给咱最后带来麻烦,那不是哭都来不及。
    所以但凡有一丝萌芽,都要先扼杀。
    “你这么说我也放心了。”他若有所思地道,“我忽然想起他为你操办选姐夫擂台的事儿,世涛年纪也不小了,他现在在天纪军里挣扎,也顾不上终身大事,可你我作为他的亲人,应该早早为他惦记上才是,你说呢?”说完笑看她。
    太史阑一听就知道这家伙又口头敲定名分了——什么叫“你我作为他的亲人”,啥亲人,俺是姐姐,你又是啥亲人?姐夫?
    她抬眼瞟着便宜姐夫,便宜姐夫笑得十分满足。
    “我自然是要为他操心的,你有什么好的京中女子,也不妨介绍着。”太史阑轻轻巧巧便把便宜姐夫给排除了出去。
    便宜姐夫也不生气,反而心花怒放——有太史阑这句话,世涛小子,没戏啦。
    “那么。”便宜姐夫深情款款地道,“我代世涛感谢你……”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唇寻找着她的唇,靠得这么近,她的干净天然香气无所不在将他包围,呼吸间掠动的发丝撩拨得他心也痒痒,只想趁这难得的机会。多体验她一刻温柔。
    太史阑低着头,考虑是借位好呢还是踹他一脚好呢——这可是大庭广众,搂搂抱抱她不在乎,打啵……有卖门票吗?
    她一低头,忽然看见了自己袖子。
    袖子里露出人间刺银白的刺尖。
    太史阑皱起眉——她的人间刺,一向是用一道皮筋绑在手肘上的,先前对李秋容用了后,她照原样绑好,按说她袖子长,人间刺不会露出来,就算露出来,也不该是银白的遗忘,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先前她调到吐真之后,并没有再调回来。
    “遗忘”……
    刚刚用过了遗忘……
    谁用的?
    对谁?
    ……
    “太史……”容楚深情款款低下头来。
    太史阑忽然抬头。
    “混球!”她眉毛倒竖,一脚踢在了他胫骨上,“容楚!刚才那个人不是你对不对!你骗了我的初拥!你这无良的大沙猪!”
    “砰。”精虫上脑犹自销魂的容国公,被突然发难的太史阑,一脚踢到了旁边的枯井里……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51:53
    第三十六章 魔鬼教育
     更新时间:2013-8-31 8:28:16 本章字数:12489

    勃然大怒的太史大人昂首阔步地走了。
    抱抱男人不可耻,诉诉衷肠无所谓,但是!某些人想要瞒天过海,必须惩罚!
    太史阑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点柔情,结果先给一个陌生人享受了,顿时觉得是不是老天爷在惩罚她,暗示她根本就不适合谈情说爱来着?
    她大踏步而去,容楚半晌从井里爬出来,头顶上滑稽地顶着根草。
    他的护卫就在附近,但没人敢来救援——谁也不敢保证撞到了主子狼狈模样将来会不会有后遗症,又或者在这个时候救援主子会不会引起太史大人更大的怒气?
    容楚的护卫现在对太史阑的忌惮,可以说和对主子的不相上下——他们早瞅着这是未来女主子了,而且大部分都觉得这未来女主子一开始虽然各种接受不能,时间久了却能发现很多别的女人没有的好处,比如利落,比如不粘缠,比如独立,比如能保护好自己。
    不像以前那三任未婚妻,娇滴滴的,第一任未婚妻扭个脚都叫人传话到国公府,希望国公去看她,结果国公没去看,但这千金小姐居然真的因为扭伤恶化,死掉了。
    主子连死三任未婚妻,护卫们时间久了也很忧心,闲着没事聚在一起时也讨论,什么样的女子能牢牢霸主第四任未婚妻的位置,并坚持不英年早逝和主子白头到老呢?就在渴盼越来越强烈而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时刻,太史阑出现了!
    这是救星!
    必须当神一样供起来!
    护卫们都愁未来女主子太强大太冷酷,没啥他们用武之地,也没啥好让他们替主子献媚的,难得碰上太史阑欺负主子,顿时觉得他们的沉默也是一种态度,一定可以帮主子在太史阑面前博个印象加分。
    啊,主子。
    反正没水,淹不死,呆着吧。
    周七蹲在一边屋檐上淡定地瞧着,还觉得主子爬出来太早了些,太主动了些,应该就在井里死扛着,装摔折了腿或者跌破了头啥的,有本事熬到晚上,太史阑再大怒气也不得不过来瞧瞧,凭主子的手段,这一瞧保不准就气消了,就心疼了,就你侬我侬了,正好夜晚月光好气氛好人又少,把白天没能干成的事顺利干成也未可知……
    自己爬出来做啥?傻!
    被骂傻的那个,一点也没在意自己护卫们那些无良的心态,虽说自己爬上来了,却也没爬出来,顶着一根乱草,趴在井沿上,越想越乐。
    他乐的事,和护卫们相比,艺术性也没高到哪去。
    他乐的是太史阑越来越女人了。
    他乐的是她只在他面前越来越像女人。
    他乐的是像女人不仅表现在那主动一抱,还在她后头的怒气。
    那怒气叫什么?撒娇?恼羞成怒?女人小性子?总之那可是小心眼女人才有的行为,完全不是她平常风格。
    她在他面前越来越自如,越来越鲜活,越来越放纵,脱开了旧事和身世的约束,是一个懂得娇嗔和使性子的纯女人,而让他最乐的是,这个逐渐鲜活的纯女人,是独属于他的。
    一直以来,他爱她的冷峻、强大,自立和霸气,觉得这是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骄傲,爱一个人就是成全和全面接受,所以他从未想过要打磨掉她的锋利尖锐,让她学会温柔娇憨,雌伏人下。
    那不过是千人一面的普通女子,太史阑天生光彩,不该为做一个普通女子而湮没她的独特。
    让她完全地做自己,是他对她的珍视。
    所以当她真的自然而然,展示出属于女子那一面的小性子时,他更爱她这样只为他展现的独一份。
    被踢到脏井里的国公心情大好,看这片不怎么样的竹林子都觉得是人间胜景。
    乐呵了半天的容楚,跳出井,决定趁热打铁,去再次领略一番某人的小性子,对面屋檐上的周七倒挂下来,对着他连连拍脑袋。
    国公愣了愣,随即白他一眼,想了想,对护卫手一摊。
    周七顺手扔过一管药膏,挤出来是青绿色的一坨,容楚把那药膏涂在额头上,看起来额头就青紫了一小片,冒充脑震荡啥的挺逼真。
    乱着发,青着额头的国公娇弱地去找肇事者了,周七盘腿端庄地坐在屋顶上,心想眼瞧着有戏,要不要再加把火?老夫人那天的密信又要求护卫们帮忙拉皮条了,还给介绍了京中一个出身清白的淑女,嗯,要不要拿去给太史阑瞧瞧,不过这个分寸很难拿捏啊,小醋怡情,吃大醋了可是会棒打鸳鸯的,唉,有点难。
    秋日火辣辣的太阳下,晒得冒油的周七忧愁而严肃地替主子想着怎样拉皮条。
    秋日火辣辣的阳光下,晒得冒油的三公忧愁而愤怒地,围在太史阑屋子外。
    大司空章凝张着双臂,扑在门上在擂门,“哎,您开门呀,您倒是开门呀!”
    大司马宋山昊皱着眉团团转,不时仰天长叹。
    大司徒席哲冷着脸,坐在窗下,抓着一卷《义礼》,不时对里头读一句,还伴随一句半句议论,比如“君当以天下为先”“为上位者无私”之类的话儿。
    不过不管三位大佬怎么鬼喊鬼叫,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施之以威胁,那门就是紧紧关着,里头还有摔打东西的声音,夹杂着景泰蓝奶声奶气又愤怒的抗议,“不理你们!不理你们!就是不理你们!滚!滚!”
    说来也奇怪,门其实只是关着,三位大佬护卫无数,只要召个护卫们一脚就可以把门踹开,但三人就是在门口耗着,愣是没进门一步,可怜宋山昊的红脸晒得冒油,都快成黑脸了。
    太史阑踹完容楚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
    她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微微有些犹豫,脚下步子却没停。
    三公看见她过来,都唰一下转身的转身,站起的站起,眼底射出惊喜和释然的光。
    三公已经知道她逼走李秋容的事,三公听到消息不敢相信,还特意追到门口去“送”李秋容,其实也就是为瞧瞧到底怎么回事,结果瞧见老李神色恍惚,心不在焉,一脸被打击到的模样,对于不再寻找容楚,忽然回京也没个解释,只说有急事,随即匆匆走了。
    三公啧啧称奇,别人不晓得李秋容的厉害和地位,他们可清楚得很,李秋容武功高,出身好,受太后信重,人还谨慎多智,掌握宫禁大权却从不轻狂擅权,三公想剥夺他权柄都没有借口,这样一个人,要做什么事也从来没不成功过,三公本来还在担心贸贸然冲出去拦他的太史阑要吃亏,没想到最后吃亏的竟然是老李。
    这一惊,对太史阑更加好奇和佩服了几分——这个怪异女子,到底还有多少没拿出来的本事?
    “太史阑。”章凝首先向她求救,“你来得正好,快,快,给叫开门。”
    里头忽然没了声音,大概是景泰蓝趴在门后听,听见这句立即在里头摔东西,大叫,“麻麻不给开门!麻麻不给开门!”
    太史阑站在门前,回望满头大汗的三公,“三位大人,为何不破门而入?”
    三公对望一眼,宋山昊苦笑,“总要人心甘情愿。”
    “我推开门,他就心甘情愿了么?”太史阑冷笑一声,转身,走到窗前,轻轻松松掀开窗户,爬了进去。
    三公瞠目结舌地看着掀开的窗户——咱怎么没想到!
    太史阑一进屋,那么淡定的人都险些吓一跳。
    乱!
    太乱!
    满地的纸笔和书,乱滚的瓶子和垫子,床上的被褥被翻了一地,椅子和凳子都被拖开,顶到门上,门背后计有凳子一条,椅子一个,水盆一个,被窝三卷。真不知道景泰蓝小小力气,是怎么把这些东西堆垒起来的。
    屋子里第一眼看不见景泰蓝,太史阑眼光向下一落,才看见屋子中央有个小小的被窝团儿,被窝团里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他躲在被窝里呢。
    看见太史阑居然是从窗户进来,他才探出脑袋,嘴角一撇,一个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的表情。
    太史阑直接走过去,掀掉了他的被窝铠甲。
    “有出息不你?”她道,“觉得不爽就揍人,再不爽拿出你的架子来,再不爽让逼你的人都去死。抵着门躲在被子里做什么?穿上被窝人家就不认识你了?你以为你是娘们?”
    屋外竖着耳朵听的三公,砰一下撞到了墙。
    “她就是这么教育……陛下的?”席哲直着眼睛问章凝。
    “你不是说,陛下给她教得很好吗?”宋山昊在抽气,“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教唆陛下让我们去死?你确定她不会教出个暴君?”
    章凝搓着手,脸上讪讪地,不住干咳,“咳咳,其实吧,怎么说呢,她满特别的,满特别的,你们别急啊,听下去,听下去……”
    一个挂满干草的脑袋忽然凑过来,笑吟吟地道,“是啊,三公,莫急,听下去,太史阑自有她的办法的。”
    三公转头,瞧了瞧那只一贯漂亮此刻满脑袋花花草草的家伙。
    这谁呀?
    啊,容楚。
    咋混成这样了?
    哟,脸上还有淤青!
    哈,给太史阑打的吧?
    这太史阑啥魔力,小的就听她的话,大的被打还在笑!
    笑!笑啥笑!
    一肚子气的三公伸出爪子,一把将凑近来的容楚推了出去,怒喝:
    “别靠近我们!男人之耻!”
    ……
    男人之耻一点也不觉得耻辱地坐下了,和三公排排坐,四位朝廷大佬,听里头三娘教子。
    太史三娘一点也没把外头四只尊神当回事,居高临下站着,看着她家小子。
    小子抿着嘴,自己也觉得裹着被窝发脾气有点丢人,乖乖地从被窝里爬出来,抱住了她的腿,仰起脸道:“可是我今天没有哭,而且我有想办法把他们关在外面。”
    太史阑摸摸小子干燥的眼睛,确实没有哭,以前之类的事情他总是要哭的,这是个进步。
    孩子有任何进步都要及时夸奖,这是她的教育理念,她立即点点头,赞扬,“是,景泰蓝越来越有勇气了,你是怎么把他们关在门外的?怎么来得及把门给顶上等到我回来的?”
    容楚回头看了一眼,三公开始咳嗽,默默低头——刚才他们趁容楚和太史阑都不在,想趁这个机会,把景泰蓝抱走直接带回京,章凝本来觉得这样做不大好,可是宋山昊和席哲都坚持,宋山昊认为陛下既然已经找到,而他们也要很快离开,怎么能不一起带走陛下?席哲则对章凝所谓“太史阑将陛下教得很好,或者可以相信她”嗤之以鼻,三公商量的结果,最终还是决定立即带走陛下。才有了这“逼宫”一幕。
    虽然三公理直气壮,不过此刻被容楚这一瞧,顿时也觉得心虚,好像当人家父母抢人家孩子是有点不地道?心虚完了回过神忽然又觉得愤怒——喂,你容楚瞧什么瞧?鄙视什么鄙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用这种儿子差点被拐卖的表情来瞧我们?你谁呀?再说咱们,咱们心虚啥呀?
    愤怒且觉得自己也变得莫名其妙的三公,再次怒而推出容楚,“让开!男人之耻!”
    把男人之耻再次挤出去后,三公想到马上要听到的控诉,顿觉一世英名付诸流水,都默默地捂住了脸……
    果然听见里头景泰蓝绘声绘色地道:“麻麻,他们有来骗我哟,说带我出去吃最有名的红碗小馄饨哦,我本来都要跟他们去了,可是那个奸坏奸坏的席老头子……”
    “大司徒。”太史阑道,“景泰蓝,这是你朝中忠心耿耿的重臣,任何时候你不能不尊敬他。”
    险些泪流满面的席哲,终于感激地瞧了太史阑一眼。
    “哦,大司徒。”景泰蓝从善如流,笑眯眯地道,“我听见大司徒悄悄让一个护卫,去房里将我平常惯用的东西拿出来,我听着就不对啦,他们要……要……要……”他翻着大眼睛,肥肥的手指头顶着下巴想了半晌,一拍手,“拐卖我!”
    三公的脑袋再次撞在了墙上。
    啊啊啊这是一种什么节奏的拐卖啊。
    啊啊啊能拐卖到金銮宝殿上去我们也想被拐卖一次啊!
    ……
    “然后?”
    “然后我当不知道啦。”景泰蓝搔着下巴眼珠乱转,“我跟他们说,我想吃糖,吃后院里姚婆婆做的那种高粱饴糖,不给我吃我就不走,他们便让护卫去拿,我说不要护卫去,就要他们去,他们就去啦,然后我就跑回屋里,让人帮我把椅子凳子都拖过来顶着,再让他们从窗户出去……”他扁扁嘴,扑到太史阑怀里,打着哭腔道,“麻麻你干嘛去了,你来迟了我就被拐走啦,幸亏他们比较笨,不晓得从窗户爬进来啊……”
    “三公不是笨。”太史阑说。
    老泪纵横的三公抬头,再次默默感激地看了太史阑一眼。
    随即太史阑的话便让这感激幻灭了。
    “他们只是傻要面子,不好意思爬窗户而已。”太史阑道,“朝廷的官儿很多都有这种奇怪的病,叫做面子病,很多时候要面子不要命,你记住这一点,以后可以利用。”
    三公悲伤地预见了南齐官员凄惨的未来……
    “你今天做得很好,”太史阑继续表扬,“及时发现了问题,还能保持冷静,然后使计调虎离山,我这段日子对你的教育没白费。”
    景泰蓝四十五度天使角微笑。
    “而且你知道三公不是赵十三,你让他们去死他们也未必真的受你威胁。”太史阑继续教坏小孩,“不过你还是犯了一个错误,你应该明白你是孩子,势单力孤,任何时候不该逞能,而该学会借势。”
    “借势?”景泰蓝眨巴着眼睛。
    三公也坐直了身体,想听太史阑到底怎么教育孩子,这段时间她教育的成果斐然瞎子也看得出来,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也希望知道其中诀窍,回去继续对陛下施教。
    最好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三公都觉得,陛下是被教得进步飞速,身体也棒了,吃饭也香了,路也走快了,话也说齐全了,书也读多了,世情也明白了,但是……使坏也让人吃不消了……
    “借势,就是用别人的人。”太史阑理直气壮地道,“这附近不是有护卫吗?三公的护卫不能用,昭阳府的兵丁不好用,但你可以用公公的护卫啊,公公的护卫都很傻胆大,你让他们出手,把三公撵跑不就得了?”
    三公的脸黑了……
    他们黑着脸齐齐回头瞧容楚,想看看国公爷对于这个实在很无耻的建议,是何反应?
    这个女人竟然毫不顾忌要景泰蓝用晋国公府的护卫来撵朝中大佬,给他惹天大麻烦,晋国公这回该生气了吧?
    容楚迎着三公目光,眯着眼,怡然微笑。
    “好,好极!”他赞,“正该这样!我家太史就是聪明!龙魂卫闲得很,为什么不让他们松松筋骨?”
    三公,“……”
    屋顶上周七探下头来,三公瞧瞧这位龙魂卫大头领——主子乱命,你们该生气了吧?
    “我觉得。”周七严肃地道,“我们最好戴个面具,以示对三公的尊重。还有,”他肃然敲敲窗户,“我们是胆大,不是傻胆大,请不要背后非议我们。”
    “嗯,下次当面说。”太史阑虚心受教。
    三公,“……”
    最后三公决定还是换个窗户蹲吧。
    太史阑以及太史阑周围的人,似乎都不太正常。
    或者,时间久了,在太史阑身边的人,都必须变得不正常,才能适应她强大无耻的逻辑?
    太史阑把屋子理了理,也不理外头那几个,问景泰蓝,“你今天的功课做好了没?”
    “好了。”景泰蓝抽出几本本子。上面分别有太史阑以狗爬字写着:美术、地理、历史、时政。
    三公本来有点不耐烦,此时忽然来了兴趣——瞧瞧太史阑到底怎么上课的?她到底给陛下教了什么?让陛下短短几个月中,脱胎换骨?
    章凝靠在窗边,看见太史阑先翻开了美术本子。
    宋山昊满是希望地瞧着,指望着能瞧见儿童优美的笔力娴熟的画,然后……
    然后他张大嘴,瞬间觉得眼前金星一片。
    那是什么?
    裸……裸女?裸男?
    画上赫然是一对男女,画得虽丑,但器官齐全,甚至标明了内脏和所有要害,在每个器官上,都涂了对应的颜色,心是红的,气管是白的,肝是青色的。
    这是……这是一个三岁孩子的画?
    她教一个三岁孩子画这样的画?
    三公瞬间都觉得有点腿发软。
    不行!必须立即把陛下带回去!
    “嗯,”太史阑却似乎很满意,点头道,“这次终于一个都没错。”
    景泰蓝笑眯了眼。
    太史阑问景泰蓝,“北严之战里,在阴山,你曾遇见几个西番士兵,当时你用刀,扎了他们哪几个部位?”
    景泰蓝小肥手指,准确地指了心脏和肝脏位置。
    三公在屋外一阵发抖——什么?北严之战里,三岁的陛下曾经单独面对西番兵?
    什么?他那时已经能准确认出敌人要害,杀了人?
    天啊……
    宋山昊忽然眯起了眼,他是大司马,军人出身,此刻忽然有点明白太史阑的用意,也终于明白,陛下是怎么安然渡过北严之战的。
    “记住人体的所有要害,骨骼、肢体、内脏。”太史阑淡淡道,“记住哪些可以致人死命,哪些可以令人短暂丧失行动力,哪些地方受伤会极其疼痛,哪些地方可以作为缓冲……景泰蓝,这些都和生命紧密相关,别人的,以及你自己的。”
    “嗯。”景泰蓝点着大头。嘻嘻笑着指着画上男女的腿间,“丑……丑。”
    三公闭上眼——哦不,太史阑,你连这个,都要教给一个三岁娃娃吗?
    容楚忽然目光闪亮地凑上前来——他想听听太史阑对于这事的看法!
    “这是男人和女人的性征。”太史阑果然一脸毫不避讳的模样,“有男女之欲,才有血脉传承,这是天下最正常,最合理的事情。”
    容楚频频点头——是啊是啊,天下最正常,最合理的事情,嗯,你什么时候和我来一场正常的男女之欲,搞一个血脉传承?
    “女人……”景泰蓝嘻嘻笑着,“她说……女人……我会有很多……”
    “你想有很多女人吗?”太史阑问他。
    景泰蓝却在犹豫,眼珠子转啊转,太史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小映。
    小映一家留在了北严,景泰蓝是孩子心性,哭闹了几天也罢了,太史阑也不去特意提醒,孩子小,心性不定,她从不会拿自己的意志去干涉他。
    半晌景泰蓝摇摇头,“不要……不要……”
    “不管你要不要,将来女人是多还是少,这个不重要。”太史阑道,“只是你看,女人就是这样子,她们或者美丽,或者可爱,或者故作神秘,但终究都是女人,从肉体上来说,给不了你特殊的幸福,所谓男女之欲的真正美好之处,还在精神的愉悦和共通。享用很多女人未必那就是幸福,更多时候,男女应该因为喜欢在一起,因为喜欢,所以快乐,和喜欢的那个人在一起,才能体味人间所有事情的真味。”
    景泰蓝眨着眼睛,听得似懂非懂,无论如何,这些话对他来说,还是深奥了。
    太史阑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何尝愿意和景泰蓝说这个?这实在不是一个三岁孩子能理解和该听的话题,最快,也应该在他青春启蒙期说才对。
    可是今天,她逼不得已,必须当着三公的面,把这一课给景泰蓝补上。
    她不知道是否下一刻就是离别,那么在离别之前,她要利用自己对景泰蓝的影响力,将一些话深深地种在他心里,希望将来某一日,这些话能在关键时刻跳跃而出,帮助这个孩子,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一直很担心宗政惠。
    从景泰蓝几次断断续续提到宗政惠的话语中,她隐约察觉,年轻的皇太后,似乎并不如何端庄,也似乎很擅长以女性手段,来征服男人。
    历史上的名女人,确实大多也是靠美色和女性天生的柔婉坚韧,来博取男人的力量,借势上位。
    女人掌握住男人的手段,也不过就是那一种。
    宗政惠深知女色对男人的作用,那么她会不会用同样的手段,来戕害和影响景泰蓝?
    景泰蓝小小年纪,爱大胸女人,是不是也是受了她的影响?
    她曾对景泰蓝说过的“将来想有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听起来实在不是教导明君的节奏,倒像冲着昏君的方向去的。
    小小年纪,就给他种植下这样“君王坐拥三千,女人天下我手”的观念,给他配了无数大波美貌宫女,将来景泰蓝的成长过程中,如果过早受她影响,沉溺于女色,那么,他能顺利长成吗?
    太史阑不能确定这些,她只能以一个母亲的担忧,未雨绸缪地做着这一切,她只能确定她呆在景泰蓝身边的时间,不会比得上宗政惠,那么,她只能利用她的影响力。
    早早告诉景泰蓝,女人没什么神秘。
    早早让他知道,男女之欲,不是值得人沉溺的事情,只有和所爱的那个人在一起,才能寻求到精神的升华,爱欲,才是美的。
    早早为他破除性的神秘,以免他少年时期因为过于懵懂而被那女人引诱,走向沉溺女色的路途。
    很多事,因为神秘而引人追索,遮遮掩掩会让人更加好奇。一旦揭开那层神秘的面纱,也不过就那回事。会让人兴趣大失。
    太史阑知道此刻揭还是太早了些,但是,她总要尽力。
    她希望她的景泰蓝,因了解而强大。
    景泰蓝嘻嘻笑着,翻着那人体画儿。
    屋外四个男人,却同时陷入深思。
    三公觉得这观念新鲜,却也很有冲击力,贵族阶层都以拥有更多女人为荣耀,这个女人,竟然是秉持一夫一妻制的。
    章凝却很赞赏地点头,他最早感觉到了太史阑的深意,她的行为言语看似惊世骇俗,却对陛下会有莫大影响。真是用足了十分苦心。
    正因为感受到了这份苦心,三公对视一眼,眼神都温和了些。
    无论太史阑怎么行事狂妄,但对陛下的心,苍天可表。
    容楚也在沉思。
    太史阑这番话,何尝不是说给他听的。
    随即他就笑了,敲敲窗子。
    太史阑回过头来,就看见顶着一根草,青着额角的国公,用口型对她说,“我亦心愿如此。”
    太史阑白他一眼,回过头去。
    呸,自恋狂。
    屋外的人怎么想,太史阑不管,她继续每天的功课——哪怕下一瞬景泰蓝就要走,她也必须做完该做的事,这是规则和规律,也必须给景泰蓝养成遵守规则的习惯。
    下面是地理,三公在外头听着,啧啧称奇,太史阑的地理课,竟然是拟人拟物版天下志,学的已经不仅仅是南齐山河,甚至包括了大燕东堂大荒等异国,在太史阑自制的地理课本里,大燕是一枚叶子,上圆下尖,三道主河流是叶上的脉络,叶子上端盘着一条青虫,那是半独立状态的云雷高原……
    在这片叶子上,插着小小的刀剑,粘着丝绸,以及各种代表物,从图上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国家哪些地方是军事重镇,哪里盛产丝绸和谷物,哪里的马比较好,哪里的地形比较特别。
    这样学地理,直观,鲜明,实用,充满目的性,三公频频点头,都觉得难为太史阑,搜集这么翔实的各国资料本来就不容易,还能把这些枯燥的东西用这样活泼的方式表现出来,真是闻所未闻的奇招。
    不过他们听见太史阑给景泰蓝布置的地理作业时,瞬间惊悚了。
    “如果大燕想要攻打南齐,在不经过云雷高原的情况下,你觉得会从哪个地方先开战?会为什么原因开战?”
    三公面面相觑——这哪里是学地理,这完全是高级分析啊!是都督总府军事高级幕僚才会考虑的问题啊。
    太史阑不以为然,她一直在培养景泰蓝的思考能力,现代那一世,她没机会进入课堂就学,也因此一直庆幸没有参加应试教育,应试教育的填鸭式教育、僵化的、流水线般的知识灌输,是她极为厌恶的方式,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很多知识灌输了只为应付考试,走上社会后毫无作用,培养孩子的思考能力,逻辑能力,应变能力和处理事情的能力,才是教育的真谛所在。
    教会他思考,胜于教会他“南齐有多少个行省?”
    南齐有多少个行省重要吗?他迟早都会知道的。
    布置完地理作业,下面抽查历史作业,历史作业让学富五车的三公直接给跪了。
    “如果天熹十三年,五越之主没有建一万阴兵,打入南齐南境七城,你认为现在的南齐乃至整个大陆应该是什么局势?”
    景泰蓝的答案是,“我觉得,五越之主短期扩张太厉害,导致五越内部出现乱子,他如果没有出兵,五越可能现在还没有分裂,那么经过这么多年,五越会越来越强盛,很可能现在已经独立。”
    三公面面相觑——这是一个三岁孩子能答出来的吗?虽然分析得还很浅,意思表达也不明确,但他只有三岁啊,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奇迹。
    三公险些老泪纵横抱头痛哭——啊啊啊天赐明主啊!啊啊啊南齐中兴有望啊!
    太史阑也点点头,她知道这个答案里,只怕景泰蓝多少找了枪手,但没关系,他会通过这个问题,去思考五越的情况,将来总有一天,他会警惕这个民族。
    “你这个答案对你来说已经很不错。”她挥笔画了个四分,然后道,“不过正确答案当然不是这个。”
    三公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聚精会神地凑在窗户上,他们想知道,太史阑会给出什么分析?
    “天熹十三年,五越之主建阴兵,成就一时伟业,阴兵所向披靡,一直打到了南齐内陆,这是五越最辉煌的时期,也是它没落的开始。”太史阑道,“五越之主性情刚愎,穷兵黩武,五越当时的国力,其实根本不够支持战争,想发动战争,最起码还要经过十年养息,可五越之主野心勃勃,连年战争,巨额的军费使当年五越大部出现粮荒,饿死数万。当时五越各地状况不一,已经出现分裂迹象,所以你的第一个看法是对的,五越不出兵,十年休养,必定能够一统,独立,甚至能够占据南齐一半江山。”
    三公眉头一挑,点点头。
    分析得很到位。
    不过太史阑还没完。
    “五越会在十年内出兵,占据南齐南部,但当时一定不会是五越之主主政,五越会在极速扩张后再次分裂,那时候,即使是分裂的五越,也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去保住自己的地盘。那么,整个南齐南部,会成为五越的分战场,和南齐西南边境接壤的东堂,必然会趁火打劫,东堂有昭河水利之便,可以趁乱顺水南下;如果战役发生在冬天,北面的大荒也有可能趁沼泽冻硬,越沼泽而过,夺取北越五遥山北面那一片地盘,和云雷高原连接在一起,而云雷和大荒可能因此会有一场战争。”
    三公愣愣地听着,越听腰越直,越听眼睛越亮,大司马宋山昊两眼发直,喃喃道:“奇才……”
    容楚微笑,满眼都是骄傲。
    太史阑依旧在侃侃而谈。
    “云雷和大荒之战,如果大荒胜,一切不必说,如果云雷胜,那么云雷的地盘和势力会进一步扩大,如果云雷不服大燕管束,就可能引发一场背叛,正好,东堂也可能占据靠近云雷的山南关附近地域,如果东堂和云雷形成协议,反过来卷向大燕,大燕也会出现分裂,大燕历代皇帝不能长寿,个个暴毙,早期政权极其不稳定,出现分裂是极有可能的,那么,南齐、东堂、大荒、云雷、五越、大燕,这世上稍强盛一点的势力,都会卷入这场战争,这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最后形成的版图,应该是这样的。”她拿起笔,在大陆疆域图上一阵大劈大砍的涂改。景泰蓝瞪大眼,不住惊叫,“哗!大燕不是叶子了,是猪肝了!云雷成靴子了!大荒好长!呀,咱们南齐只剩这么点啦!”
    他比了一个眼屎大小,喊得高高兴兴,屋外三公捂住心脏靠在墙上——这女人能不要这么可怕么……
    这图虽然是虚拟,但回头想想,还真有可能,再往深里想,众人忽然出了一身冷汗——虽然已经过了这许多代,但大陆的疆域局势还是没有太多变化,如果五越真有人能大一统,再休养生息,按照这个计划一步步来,那么,这个假设依旧存在!
    整个大陆的风云,还是很可能会因此被搅动!
    如果有人听见这一番话……
    如果有人看见这一张修改过的大陆局势图……
    三公直勾勾地瞪着那被改得一塌糊涂的图,看着只剩下一半地盘的南齐,都开始觉得呼吸困难。
    然后他们听见,那个可怕的女人又道:“刚才是从战争角度分析,五越不出兵导致的后期局势。现在我们可以从巫蛊的角度来重新分析,如果阴兵不出,当年的巫蛊之术不会盛行,那么天熹十四年南齐西南部的大瘟疫不会发生,瘟疫不发生,各种教派就不会兴盛,教派的传播保证了民心安定,南齐南方至今多信教。如果教派不能盛行,民众没有信仰,天熹十五年的姚兴儿起义很可能就会成功,那么南齐南部还是会陷入战火之中……”她巴拉巴拉把历史从教派的角度又分析了一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嗯,最后还是差不多,南齐的疆域,可能是这样的。”说完又画了画。
    “哇!”景泰蓝瞪大眼睛,“更小了,现在像个毛毛虫,哈,咱们南齐,原来能混到今天,是靠运气好呀。”
    “嗯,还可以从文化角度分析,如果五越不出兵……”太史巫婆目光灼灼还要继续,蓦然窗子一响,砰地一声,太史阑回头一瞧——
    刚才那么急着想带走景泰蓝,都为了形象不肯爬窗的爱面子的三公,现在从窗子里爬进来了。
    三个老头撞到地面,砰砰连响。
    滚了一地的三公,来不及拍袍子上的灰,一气冲到太史阑面前,抱起景泰蓝,往她面前一送。
    “别说了!”
    “我们先不带走他了!”
    “你教吧!”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52:53
    第三十七章 因妒伤夫的河东太狮
     更新时间:2013-9-1 8:26:50 本章字数:12197

    三公真的没有带走景泰蓝。1
    这让太史阑和景泰蓝都十分诧异,原以为就算章凝同意,大司马大司空也绝对不会同意,太史阑太知道他们那逻辑了——国不可一日无君。
    “暂时。”席哲满面严肃给她说,“陛下还是要回京的,不过我们商量了,还要稍作安排,再以最合适的方式迎他回去,人给你留下,安全问题我们负责,你不能拒绝。”
    太史阑表示十分合作,还要怎样?皇帝都送她继续玩了。
    不过她也在三公的眉宇间看见忧色,很明显,三公现在的心态,和当初容楚发现景泰蓝时的心态一样——为什么宗政太后要隐瞒?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打算隐瞒到什么时候?皇帝一日不回,她一日不说,然后最后怎么办?
    联想到她肚子里那孩子,所有人都觉得冷飕飕的——不会吧?她不会打的那个主意吧?同样是亲儿,怎么能这么厚此薄彼?
    太史阑听说三公其实为此也发生激烈的争论,席哲认为,正因为太后可能心思不纯,所以更要早早将陛下送回,对太后也是一个警告,他们这批老臣知道了这种情况,也好早早做些准备,扶持陛下,陛下最近又很有出息,必然能早早令太后还政,那么南齐也就免了女主祸国的风险了。
    章凝和宋山昊却觉得,一动不如一静,太后的打算目前他们不确定,就等着瞧好了,太后心思未定,陛下年纪太小,这么送回宫,三公又无权在宫中保护,怎么放心得下?不如将错就错,再等等。反正需要费心遮掩陛下下落的人又不是他们,他们只要装傻便好。
    章凝还提出一个坚决的论点——太史阑教得很好!胜过宫中那些迂腐的只会读死书的大儒,陛下趁着这难得的机会,亲眼见见民生疾苦,历练底层生活,将来有利无害!
    二比一,席哲落败,结果是三公拨来了大批亲信护卫保护景泰蓝,顺手还赠了太史阑一批。
    同时三公联名朝中诸清流,为太史阑请功,章凝胆大敢言,表示太史阑正直敢为,勇掀贪腐大案,应当越级提拔,建议升为西凌按察使。
    这是比昭阳府尹还要高一级的地方监督部门首脑,受西凌总督府管辖,不受昭阳府管辖,老章认为太史阑刚正不阿,很适合这个位置。
    不过他这个建议被驳了,上头驳回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太史阑新入官场,虽有功劳,但也不应升迁过速,应该留作进步余地。不过朝中呼声过高,宗政太后也不能完全不理会,于是太史阑“代府尹”那个“代”字提前去掉,正式成为昭阳府尹。
    这升迁速度也很了不得,一时间各处恭贺,贺礼不绝,太史阑收礼收得手软,数数自己家产竟然已经很可观,果然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看来当当官儿就什么都有了,生意什么的也不用做了。
    三公心悬康王贪贿案的后续,又不放心朝中的事,把安全问题和后续问题对她和景泰蓝交代又交代,也便启程了。
    启程那天,太史阑和容楚秘密相送,章凝已经走出了几步,忽然又大步回来,对容楚招招手,道:“国公你来,老夫有话对你说。”
    容楚依言走过去,笑道:“大司空可是不放心……”
    “砰。”章凝的拳头狠狠地招呼到他漂亮的脸上。
    这下国公爷的额头上当真淤青了,还多了一个精彩的大黑眼圈。
    容楚按着眼睛,先是惊诧,随即眉毛一扬,笑了。
    笑得有点无奈。
    “容楚!”不管众人惊诧,章凝捋袖子挥臂大骂,“早就想给你一下了,再不给你一拳老夫这闷气可得生到丽京。你说你有脸见我么?之前那么多次问你,陛下到底在不在宫中,到底得没得天花,是不是情形有点不对,你每次都糊弄老夫,老夫心里不安,这几个月就没睡过一次安稳觉,你瞧着老夫脸色憔悴,还能笑嘻嘻地说‘陛下安好,正在宫中。’!你对得起我吗你!”
    宋山昊和席哲本来十分惊愕,想上来劝架,听见章凝骂人,顿觉同仇敌忾,连连点头,看那神情,似乎也想顺手给容楚来两下。
    三公早就觉得陛下那一场“天花”来得离奇,奈何无法进宫,把希望寄托在消息向来最灵通的容楚身上,谁知道这厮无良,硬生生把他们骗到如今。
    “你对得起我吗你!”老章还在挥舞着他的瘦拳头,蓦然一个人走上来,撩起袍子,啪地一脚踢在他胫骨上。
    章凝愕然回头——居然有人敢打他?
    一回头就看见冷冷抱胸的太史阑。
    “太史阑,我揍容楚,干你何事!”
    “不干。不过他有不泄密的自由,你有揍他的自由。”太史阑指指自己鼻子,“所以,我也有揍你的自由。”
    老章瞧瞧她的拳头,立即识相地退后一步,冷哼一声,衣袖一甩,上车走人。
    容楚黑着眼圈,微笑相送,心情极好,拍老章肩膀,“多谢大司空,多谢多谢!”
    章凝瞅瞅这家伙挂着黑眼圈笑得淫荡满足模样,再看看太史阑一脸“打老娘的人老娘叫你做不成人”的狞狠,唰一下把容楚一推。
    “离我远点!”
    “男人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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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完三公回城的路上,变成了太史阑傲娇,容楚赔小心。
    “太史……我眼睛好痛。”
    太史阑不理。
    “太史,景泰蓝暂时不走,你欢喜不?”
    太史阑不理,景泰蓝转头对公公露出甜蜜笑容——多亏公公好枪手,帮他做了那道历史分析题。
    太史阑一瞧就晓得这两只在玩什么把戏,肯定是私下交易了,景泰蓝那个答案,分析得恰到好处,又让人惊讶也不至于完全不可置信,一看就知道是某个大奸的手笔。
    她把景泰蓝抱到自己前面,不让他和容楚坐一起——尽学着偷奸耍滑。
    “太史,康王案咱们还得继续努力,找到北严那个推官,北严给突袭,这个谜一定要破。”
    太史阑不理——废话。
    “太史。”容楚也不生气,从怀里掏出一封文书,皱眉瞧着,道,“看样子你是不打算理我了,那么我还有要事,我先走了。”
    太史阑不理——欲擒故纵。
    “十三。”容楚转头吩咐赵十三,“行李都备齐了?”
    “都带出来了。”赵十三拍拍好几个大包袱。
    太史阑不理——永远这么骚包,到哪去每天都要换衣服,骚包!
    “秋凉了,云合城又在西凌北边,衣服要多备点,万一时间耽搁得久,还得备点大毛衣服。”容楚又道。
    太史阑听着——他去云合城干嘛?按说他逃旨逃到这里来,接下来应该老老实实准备接旨,去南境视察,怎么又跑到北地去?
    “东昌城还要不要去呢?”容楚似乎在自言自语,“算了,他们自己都放弃了,我还管他们做什么?”
    太史阑霍然回头。
    “东昌城?”她立即道,“二五营怎么了?”
    容楚笑了。
    奸计得逞正中下怀的笑。
    不过他可不敢卖关子,太史阑可不是一个你卖关子她会乖乖求饶撒娇的人,保不准她拍马便走,直接回东昌了。
    “二五营总院上书,称今年因为北严城破,历练学生没能得到好好的训练,不适宜参加今年的天授大比初选,请求免选。”
    “免选?”
    “就是不参加,下一年再参加。”容楚解释,“地方光武营可以申请不参加天授大比,但是会失去全年考核资格,而且会取消当年学生们的任何勋赏,直接定级为全年光武营最末一等。所以一般情况下,地方光武营不会作此申请。”
    “那怎么可以!”太史阑脸色一冷,“沈梅花她们今年在北严已经得到勋赏,怎么能不战而败,将他们的努力白费?”
    “事情比这还糟糕。”容楚用文书拍打着手心,淡淡道,“二五营总院,是想逃过今年大比,以免一败涂地,直接被除名。因为如果不参加大比,年底定级虽然最末,但会到下一年才会决定是否裁撤二五营,那多少还会留下喘息的空间,还能想想办法。只是他的计划虽好虽稳妥,却不知道朝廷最近想要裁撤二五营的心思,比什么时候都急切。”说着他瞄了太史阑一眼。
    太史阑面无表情——某个女人想裁撤二五营,归根到底是因为她吧?这么说起来倒是她连累二五营了。
    “他这个申请报上去,西凌这边倒是批了,然而一路上呈朝廷,太后震怒,说这等空耗国家粮食的地方光武营,要它何用?着令立即裁撤,所有学生返乡。行文已经下到西凌总督府。”
    太史阑冷冷扯了扯嘴角,“她能做点让我瞧得起的事吗?”
    “我倒觉得她最近性子改了,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容楚若有所思,“她从小看似宽容,实则狭隘,她看中的东西必然要得到,她不喜欢的东西必然不允许出现在她面前。她小时候,有阵子城中流行粉色带绒毛的头花,她也买了许多,但那种头花不太适合她,看上去戴着很傻,她便不戴,不仅自己不戴,还不允许姐姐戴,不仅不允许姐姐戴,还不许所有来她家作客的小姐们戴,家里人都宠她,姐姐也便不戴了,但外客怎么好叫人家不戴?她就邀小姐们去赏花,命家中护卫偷偷藏在树上,然后突然跳下来,小姐们惊呼,四散奔逃,头花或者掉了或者弄脏,她就开心了。”
    太史阑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觉得果然是天生后宫变态女典范。
    “那一次有姑娘跑得慌不择路,撕坏裙子露出肌肤,最后不得不草草嫁人的。”容楚挑挑眉毛,眼神露出淡淡厌恶。
    “她的事你倒记得清楚。”太史阑语气也淡淡的。
    一张喜笑生花的脸立即凑过来,“啊,太史阑,你这是在吃醋吗?”
    “别侮辱我。”太史阑推开他的脸。
    “说这个例子,只是告诉你,她变了。”容楚跟上来,“小时候她只是任性,娇纵,自私,不顾一切。但经过那几年后宫挣扎,她已经多了城府和心机,耐性被打磨得出奇的好。从你我的事情上,她已经忍耐了很多,我不知道她会忍耐到什么时候,或者在等什么契机——宗政惠,她的忍,一定有目的。”
    “你觉得她想做什么?”太史阑转头看他。
    “权力掌握在她手里,她在玩游戏。”容楚道,“她很自信,她发觉了你的能力,发现扼杀不成后,她就想利用你,利用完了之后,再杀了你。”
    “想得很美。”
    “她掌握这天下权力,自然觉得她有把握随时终结你。她会给你小小压力,让你每一步上升比别人艰难,但也会给你机会,让你还是能一步步挣扎着上去,而她等在云端,冷眼看你无比艰难地向上爬,爬到你所能到达的顶峰,然后,推下你。”容楚一笑,“那时候,才是最痛快的胜利,才能找到高位者掌握一切,君临天下的感觉。她才能更有力地,巩固自己的威权。”
    太史阑默然,觉得从宗政惠目前的举动来看,还真有可能是这种心态。
    她一直没想明白,宗政惠到底打算怎么做,看得出这是个占有欲极强的女人,她为什么能忍受这一切,并且还在给她机会?聪明人应该立即杀了她才对。
    原来如此。
    这是属于女人的独特心理,夹在着不甘和妒恨。难为这样的心理,居然也被容楚这个大男人洞彻。
    “太史,这不是坏事,让她麻痹也好。她敢于放你纵马驰骋,你就好好放开自己,无论如何,她想杀你会越来越难,三公很欣赏你,会一力保护你。你要做的,只是在她完全反应过来之前,让自己更强便好。”
    太史阑点点头,忽然偏头看他的眼睛,“怎么样,还痛吗?”
    国公爷立即捂住眼睛,“痛!说了这么多话更痛了!”
    景泰蓝四十五度鄙视角瞟着他——公公,嘴说了那么多话,眼睛会痛?
    “哦,昨儿你不是说撞伤了?我给你拿了药来,正好现在用上。”太史阑从怀中掏出一个带喷头的药水瓶子。
    容楚一看就怔了怔,“这是什么材质?”
    “塑料。”
    “素料?”容楚瞟着那瓶子,黑色的,没光泽,摸上去硬硬的,但似乎又软,他看见太史阑一捏那瓶子就扁了。而且上头还有一个扁扁的东西,似乎可以按下去。
    好神奇。
    “我们那里特制的药水。”太史阑道,“外头没得卖,很好用,就是气味大了点,用了以后六个时辰不要沾水。”她对容楚招招手,“来,我给你敷药。”
    容楚受宠若惊——太史大人亲手要给他敷药!二话不说就下了马,两人坐到一边的石头上,太史阑摸摸景泰蓝头顶,低声道,“等下你不要笑,每坚持一时辰,赏你一颗松子糖。”
    景泰蓝立即转过身——他晓得麻麻既然这么说,等下必然要笑的,想吃糖的唯一办法就是别看。
    “再想办法让赵十三别笑。”太史阑道,“赏两颗。”
    景泰蓝伸手召过赵十三,道,“十三叔叔,和你商量件事儿。”
    “小祖宗您尽管说,别用商量两个字。”
    “等下你要是不笑的话,”景泰蓝一本正经地道,“以后我会给公公家多一个世袭的职位。”
    “好的好的!没问题!谢主隆恩!”
    两颗糖顺利换世袭职位一个。
    ……
    “坐过来一点。”太史阑道。
    容楚从善如流,不仅坐了过来,还伸手搂住了她的腰,道,“这样稳一些。”
    太史阑好像也没什么意见,抱过他的脸,道,“闭上眼,小心药水进到眼睛里。”
    容楚当然闭眼,心中暖意无限——太史贴心起来,真是要软煞人啊……
    耳边听得“噗哧噗哧”两声,一股刺鼻的气味传来,这药味果然难闻,不过极其清凉,容楚现在就是太史阑给他涂毒药也心花怒放,哪里在乎这点气味,赞道,“好药!舒服!”
    “嗯。一般人我不舍得给他用。”
    “多涂点。”容楚顿时要求更加不一般的待遇。
    “右边要不要也涂上?”太史阑问,“以免左边淤青扩散过去。”
    “好。不过你这药水想必珍贵,是不是给自己多留点?”
    “没关系,你也很重要的。”
    ……
    景泰蓝颤了颤。
    赵十三抖了抖。
    容楚眼神荡漾得快要出水。
    此刻心中无限感激章凝——不是他老人家这一拳,哪里能听到太史阑这么多情话!
    “你在我心里更重要……”他正要投桃报李,诉诉衷情,太史阑忽地站起来,“好了。”
    回头对他一笑,“觉得怎样,不痛了吧?”
    “嗯。”容楚望着她的笑容,哪里记得什么药水的事。
    景泰蓝背对他蹲着,缓慢地回头,眼角一瞄,迅速转回去。
    他怕多看一眼就会笑出来,松子糖就没戏了。
    赵十三咬着根草根,懵懵懂懂回头,一眼之下,险些把草根喷出来,幸亏景泰蓝眼疾手快,把草根给他塞了回去。
    “世袭职位……世袭职位……”景泰蓝小声提醒赵十三。
    赵十三咬牙,以坚强的意志和狂笑的冲动做斗争,拼命在心中警告自己——世袭职位!世袭职位!
    爱情诚可贵,面子价更高。
    若为世袭故,两者皆可抛!
    ……
    “我现在有官身在身,可以回东昌或者去云合城么?”太史阑已经一本正经地问容楚正事儿。
    景泰蓝和赵十三万分佩服太史阑的天生定力,或者那叫天生面瘫,硬是能一眨不眨盯着容楚的脸,丝毫不露出怪异神情。
    正是因为她太强大,容楚才没有怀疑,虽然他觉得眼睛周围紧绷绷的,似乎有点不对劲,不过太史阑神色如常,又开始问正事,他也没多想。
    “你还是二五营的学生,天授之比这样的大事,是可以暂时向西凌总督府告假的。”
    两人上马,边走边行,赵十三抱着景泰蓝垂头跟在他们背后,其余护卫们离得更远,太史阑不喜欢出门屁股后面跟一大堆人,她喜欢将护卫分散,前后左右,隔一段距离安排一批。
    所以现在周围没有护卫围观容楚。
    所以容楚浑然不知。
    所以回城的路上他便被众人围观了。
    一个牧童对面过来,骑在牛上,傻傻地看着容楚,嘴里的草芥儿粘着口水掉了都不知道,一直骑过去了,才霍然回头,“啊……鬼啊……”
    一个挑担的货郎,一抬头看见容楚,唰一下丢掉了担子逃之夭夭。
    “救命——”
    一大群小孩涌了出来,跟在两人马后砸石头。
    “蓝眼睛!”
    “打妖怪!”
    ……
    赵十三和景泰蓝抱头——狂笑。
    容楚停马,对身后看看,再对太史阑瞧瞧。
    太史阑诚恳地冲他点头。
    容楚一把捧过她的脸,就着她瞳孔,瞧了瞧自己的眼睛。
    一边一个,深蓝的眼圈。
    脸是雪白的,头发是乌黑的,嘴唇是红的,这些都是很美的,加上一堆深蓝眼圈,瞬间加倍惊悚的。
    容楚默默地叹口气。
    默默地擦了擦眼睛。
    默默地把擦下来的一手蓝色药水,顺手揩在太史阑脸上。
    默默地点了她的穴道。
    默默地把她拽到自己马上,墩在自己面前。
    默默地不洗脸。
    默默地一路进城门。
    然后瞬间城门前轰动了。
    百姓围观了。
    然后迎着越来越多的百姓,容楚在蓝脸太史阑背后探出他无辜的蓝眼睛,对众人唏嘘道,“诸位,夫人得罪不得呀,河东狮吼真心受不住,你们瞧我眼睛被打的……”说完掩面而去。
    ……
    当晚就有新版段子在茶楼酒肆流传了。
    “新任府尹河东狮吼,因妒生恨重拳伤夫。”
    昭阳城的女府尹大人,瞬间红了。
    ……
    太史阑和容楚的黑心斗,看似又打了个平手,其实最后的受害者还是太史阑。
    最起码她比容楚红,已经得了个新绰号,“太狮”。
    太史阑认为,这不是她不够强,而是限于社会人文环境大风气。这封建社会,女人总是比较吃亏的那个。
    此刻她已经在奔往东昌的路上。
    二五营的存在与否,她并不关心,但她的朋友们都在那里。
    他们当初浴血奋战才得了那些功勋,如今竟然要被一笔抹杀,一旦遣散回乡,很难想象他们会遭受什么,尤其花寻欢他们还因为她,和品流子弟势不两立,一旦二五营解散,他们失去进身之阶,那些品流子弟却还可以仗着老子的势,到时候花寻欢他们难免吃亏。
    当初北严城破,他们赶来和她同生共死,此刻二五营即将解散,她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听说司空昱已经先一步去了云合城。今年的天授大比就在云合。每年各处行省先自己选拔,然后抽签定下和东堂初战的地点,今年抽到了极东行省的云合。
    这次天授大比,东堂南齐两边都很紧张,尤其南齐,已经下了死命令,要求必须赢,因为南齐已经接连输了两年,按照当初两国之前的约定,如果有哪个国家连输三次,就要开放一处口岸,允许自由通商,并给予对方最惠政策。
    这点本来也没什么,通商是互惠互利的事,但问题关键在于,通商口岸由对方指定,而东堂一直觊觎着南齐东南行省的静海城,此处和东堂只隔一处不宽的海峡,向来私下来往密切,海上海盗以及扮成海盗的东堂势力横行,而南齐多年海事废弛,不如东堂海军势力强大,一旦东堂获胜,必然要求开放静海城,静海城一开放,只怕瞬间就是东堂的了,南齐的南门户也将不保,后果深重,让人不敢想象。
    为此,南齐朝廷早早下了文,表示只要在天授大比之中立功者,就地升一级授官;在天授大比之中起决定性作用,使战局获胜者,可连升两级,并赏世袭爵位。
    赏赐不可谓不丰厚,南齐,已经急了。
    情况却不是太乐观,东堂队伍有两支,一支是司空昱这支,目前为止并没有参战,尤其带头的世子爷,忙着在昭阳城追太史阑;另一支却一直转战南齐,南齐各地选拔精英,他们不能进去观看,就在外面等着,南齐选出人来,他们就去挑战。
    据说挑战十场,七胜三败。其中他们败的一场,就发生在东昌,东堂队伍讥刺二五营,花寻欢怒而出手,他们才败了。
    但花寻欢并不是学生,以教官身份冒充学生出战,所以这一场的真相,还是败了。
    这真不是好消息。
    太史阑一路疾行,一路收到容楚派人快马递来的相关消息,果然大多不利。
    太史阑原以为容楚会等朝廷旨意到来,老老实实去南部视察,不想容楚直奔云合城,他说三公回去后会向太后请旨,收回南部巡察旨意,改由他协助处理天授大比事宜。
    反正宗政惠调他到南部也不过是为了阻扰他去帮太史阑,如今木已成舟,再阻扰也没什么意思,容楚是光武营总帅,这场大比确实需要他的介入。事情总有轻重缓急,宗政惠再郁闷,也得先顾着国家。
    而容楚,虽然更想陪太史阑一起到东昌城,但朝廷旨意,他必须在七日内赶到云合,先期处理云合天授大比的事宜。已经没有时间来回折转。
    云合城现在已经聚集了来自南齐的所有地方光武营队伍,有的是参赛,有的是观摩,十日后正式开始大比。
    太史阑疾行数日,某日一抬头,东昌城外,流水青山,已经到了二五营的地盘。
    她当即下马,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护卫,有她自己的,她正式转为府尹,护卫按例增加到二十名,另外还有当地士绅商会出钱为她供养的护卫近百名,那都留在了昭阳城;还有赵十三的小分队;还有三公留下来保卫景泰蓝的护卫,加起来足有一百多人。
    这么一个队伍出现在翠屏山下,应该是很显眼的事,按说山下二五营的执事早该上前询问,但是此刻根本没有人来管他们。
    太史阑快步上山,老远就看见二五营门楼高大如昔,但是里面闹哄哄的一片,门口停着很多车马,不住有学生,垂头提着行李出来,整个二五营,一副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景象。
    门口还有一群穿红色锦衣的少年男女,趾高气扬地抱臂站着,他们身后也有马车,马车上搁着不少行李杂物,后头还有大车装着很多用具,一副浩浩荡荡搬家的模样。
    这些红衣男女的车马将二五营门前宽阔的场地堵得水泄不通,只留下窄窄的一条道,所有二五营即将离开的学生,都被迫要从那条窄窄的道中挤过去。
    挤过去也罢了,还得听满一耳朵的嘲笑。
    “大爷们,好走,不送啊。”
    “这就是二五营啊?不错啊,听说东昌富庶,地方光武营造得极为精致,如今看来确实这样,比我们那破地方好多了,可惜锦衣华屋,尽住着一群废物。”
    “早就该裁撤二五营了,能让他们呆到今天算他们运气好。”
    “快滚,爷们还等着搬进去呢。”
    一群二五营学生低头从人群中走过,紧紧攥着拳头,这些人不仅包括寒门子弟,更多的是品流学生,到了此刻,二五营的解散,以及解散带来的羞辱感和茫然感,让这些品流子弟也瞬间品尝到了世态炎凉,感受到无能为力的无奈。
    今日之后,便没有二五营了。
    便想悄然解散也不能——临近秀水城的地方光武第二十一营,听说二五营解散,立即向总督府递交申请,说二十一营地方小人多,房屋不够住,请求搬迁到二五营,这也是符合惯例的,总督府当即准了。
    今天人家就是来撵人加搬家的。
    不仅搬家,还赶人,不仅赶人,还要打人,谁搬慢了一点,都要被揍。
    二五营的学生也无心反抗——二五营都解散了,他们的主心骨都没了,仕途无望,以后就是回乡务农的命,或者也就做个家中清闲大少爷,这种事这一生都将不可避免,不过提早感受罢了。
    “走快点呀,你们磨磨蹭蹭要到什么时候!”
    一个拎着破包袱的学生,被狠狠推了一把,他踉跄着,扶住了一棵树,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二五营的大门,哽咽着道,“……墙倒众人推,这时候连个帮我们说话的人都没有……”
    “谁帮你说话?”他旁边一个品流子弟狠狠擦一把脸,“谁?二五营都不存在了!你看这么多教官,都干看着不说话!”
    “我想起来了。”忽然有人眼睛一亮,“太史阑!听说太史阑做了大官!她会不会回来?”
    “你做梦吧!谁会来太史阑都不会来!”那品流子弟嗤之以鼻,“她刚做了昭阳府尹,春风得意,享受还享受不过来呢,二五营对她根本就没任何作用,她回来找事?”想了想他又叹口气,“要说现在还有谁能回来帮一把,也就她了,但是只要她不傻,都不会回来的,当初二五营,对她可算不上怎么样……”
    “可是……”那寒门学生还想说什么,忽然一抬头,看见对面匆匆而来的人,一呆。
    那品流子弟一抬头,也怔住,张大嘴要叫,来人摆一摆手,示意他不要惊动别人。
    此时那群红衣男女都背对山路,面对营门,无人注意背后动静。
    一个二五营寒门子弟蹒跚地走出来,他东西比较多,也什么都不舍得扔,将一些破盆烂缸都背在了背上,身上那个巨大的包袱挪来挪去,擦到了一个红衣少女的脸。
    “啊!我的脸!”那女子一声尖叫,甩手就给了这个学生一个耳光,“混账!你擦痛我了!”
    “啊对不住……”这学生急忙挪动身体想要赔礼,结果他背上东西太庞大,这一转身,砰一下大包又撞上一个人鼻子。
    “嗷——”这人捂着鼻血长流的鼻子,一脚就踢了出去,“穷鬼!放下你的烂包,滚出去!”
    那学生给他一脚踢得身子向前一栽,背负太重顿时失衡,被背上包袱重重压倒在地,他落下的时候,一个二十一营的学生又伸腿绊了他一下,只听得啪一声人体接触地面的闷响,伴随咔嚓一声清脆的骨裂之声。
    那学生落地时被踢得姿势不对,生生把腿压断了。
    学生的惨呼引得红衣男女们哈哈大笑,一直在一边咬牙看着的二五营师长教官们此时忍无可忍,院正首先就要大步过去,却被总院给拉住,摇了摇头,指指对面。
    一群二十一营的师长教官,也正冷笑堵在他们对面。
    “孩子们之间的事情,咱们就不必插手了。”二十一营一个中年男子皮笑肉不笑地道,“看看便好咯。”
    总院默不作声,院正怒不可遏地摔开他的手,仰天长叹,热泪已经滚滚而下。
    “二五营……竟然会有今天。”
    “二五营,迟早会到今天。”对面二一营的教官,冷冷答。
    ……
    那无人援助的二五营学生还在惨呼,有人试图扶起他,但立即被二十一营的人推搡。
    “滚开,不是你们管的事!”
    “叫什么叫,烦死了!”最先被擦到脸,引发这一事件的少女不耐烦地骂一声,抬腿又对那受伤学生踹下去。
    “咔。”
    忽然一条腿架住了她的腿。
    这条腿好像凭空而生,忽然就出现在她面前,准之又准地,架住了她的腿。
    少女一怔,所有红衣男女都一怔。
    众人的目光落在那腿上——式样简单却大气精巧的黑色靴子,深紫色长裤,绷出笔直修长的腿,同色的袍子,延续靴子同样大气又精巧的设计风格。
    顺着袍子向上看,看见一张平静冷漠的脸。
    脸是女子的脸,乍一看不属于娇弱美丽那一类,却五官精致,眉毛深黑,微微扬起的眉下,有一双细长明锐的眼睛,看人时,眸光凝定,像一座冰山,忽然矗在了眼前。
    迎着所有红衣男女们的目光,这女子还是没有表情,道:“踢什么踢?就你有腿?”
    说完腿一抬,半身一侧,一扭,忽然绞住了那少女的腿,随即单腿狠狠向下一压!
    “咔嚓!”
    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还清脆,还瘆人!
    “啊!”
    红衣少女的尖呼也无比瘆人,像一只受惊的鸟,忽然被从笼子里放出来,冲到了地狱中。
    她的腿也断了。
    女子嫌弃地腿一蹬,把那少女蹬倒在地,那少女侧身软软地趴着,一条腿诡异地折着。
    她趴在尘埃里,惨呼比刚才她打伤的那二五营学生声音还高。
    二十一营的学生们已经不会反应了。
    这是谁?这是什么样的腿?铁做的吗?同样是腿,别人的腿在她腿下,就好像细毛竹。
    “你是谁!”红衣男女们齐齐戒备地向后一退。
    而四周,因刚才一幕,以及某人忽然出现而震惊得忘记一切的二五营人们,终于醒过神来。
    一霎间,包括二五营师长在内,激越的呼喊响彻营门。
    “太史阑!”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53:34
    第三十七章 因妒伤夫的河东太狮
     更新时间:2013-9-1 8:26:50 本章字数:12197

    三公真的没有带走景泰蓝。1
    这让太史阑和景泰蓝都十分诧异,原以为就算章凝同意,大司马大司空也绝对不会同意,太史阑太知道他们那逻辑了——国不可一日无君。
    “暂时。”席哲满面严肃给她说,“陛下还是要回京的,不过我们商量了,还要稍作安排,再以最合适的方式迎他回去,人给你留下,安全问题我们负责,你不能拒绝。”
    太史阑表示十分合作,还要怎样?皇帝都送她继续玩了。
    不过她也在三公的眉宇间看见忧色,很明显,三公现在的心态,和当初容楚发现景泰蓝时的心态一样——为什么宗政太后要隐瞒?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打算隐瞒到什么时候?皇帝一日不回,她一日不说,然后最后怎么办?
    联想到她肚子里那孩子,所有人都觉得冷飕飕的——不会吧?她不会打的那个主意吧?同样是亲儿,怎么能这么厚此薄彼?
    太史阑听说三公其实为此也发生激烈的争论,席哲认为,正因为太后可能心思不纯,所以更要早早将陛下送回,对太后也是一个警告,他们这批老臣知道了这种情况,也好早早做些准备,扶持陛下,陛下最近又很有出息,必然能早早令太后还政,那么南齐也就免了女主祸国的风险了。
    章凝和宋山昊却觉得,一动不如一静,太后的打算目前他们不确定,就等着瞧好了,太后心思未定,陛下年纪太小,这么送回宫,三公又无权在宫中保护,怎么放心得下?不如将错就错,再等等。反正需要费心遮掩陛下下落的人又不是他们,他们只要装傻便好。
    章凝还提出一个坚决的论点——太史阑教得很好!胜过宫中那些迂腐的只会读死书的大儒,陛下趁着这难得的机会,亲眼见见民生疾苦,历练底层生活,将来有利无害!
    二比一,席哲落败,结果是三公拨来了大批亲信护卫保护景泰蓝,顺手还赠了太史阑一批。
    同时三公联名朝中诸清流,为太史阑请功,章凝胆大敢言,表示太史阑正直敢为,勇掀贪腐大案,应当越级提拔,建议升为西凌按察使。
    这是比昭阳府尹还要高一级的地方监督部门首脑,受西凌总督府管辖,不受昭阳府管辖,老章认为太史阑刚正不阿,很适合这个位置。
    不过他这个建议被驳了,上头驳回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太史阑新入官场,虽有功劳,但也不应升迁过速,应该留作进步余地。不过朝中呼声过高,宗政太后也不能完全不理会,于是太史阑“代府尹”那个“代”字提前去掉,正式成为昭阳府尹。
    这升迁速度也很了不得,一时间各处恭贺,贺礼不绝,太史阑收礼收得手软,数数自己家产竟然已经很可观,果然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看来当当官儿就什么都有了,生意什么的也不用做了。
    三公心悬康王贪贿案的后续,又不放心朝中的事,把安全问题和后续问题对她和景泰蓝交代又交代,也便启程了。
    启程那天,太史阑和容楚秘密相送,章凝已经走出了几步,忽然又大步回来,对容楚招招手,道:“国公你来,老夫有话对你说。”
    容楚依言走过去,笑道:“大司空可是不放心……”
    “砰。”章凝的拳头狠狠地招呼到他漂亮的脸上。
    这下国公爷的额头上当真淤青了,还多了一个精彩的大黑眼圈。
    容楚按着眼睛,先是惊诧,随即眉毛一扬,笑了。
    笑得有点无奈。
    “容楚!”不管众人惊诧,章凝捋袖子挥臂大骂,“早就想给你一下了,再不给你一拳老夫这闷气可得生到丽京。你说你有脸见我么?之前那么多次问你,陛下到底在不在宫中,到底得没得天花,是不是情形有点不对,你每次都糊弄老夫,老夫心里不安,这几个月就没睡过一次安稳觉,你瞧着老夫脸色憔悴,还能笑嘻嘻地说‘陛下安好,正在宫中。’!你对得起我吗你!”
    宋山昊和席哲本来十分惊愕,想上来劝架,听见章凝骂人,顿觉同仇敌忾,连连点头,看那神情,似乎也想顺手给容楚来两下。
    三公早就觉得陛下那一场“天花”来得离奇,奈何无法进宫,把希望寄托在消息向来最灵通的容楚身上,谁知道这厮无良,硬生生把他们骗到如今。
    “你对得起我吗你!”老章还在挥舞着他的瘦拳头,蓦然一个人走上来,撩起袍子,啪地一脚踢在他胫骨上。
    章凝愕然回头——居然有人敢打他?
    一回头就看见冷冷抱胸的太史阑。
    “太史阑,我揍容楚,干你何事!”
    “不干。不过他有不泄密的自由,你有揍他的自由。”太史阑指指自己鼻子,“所以,我也有揍你的自由。”
    老章瞧瞧她的拳头,立即识相地退后一步,冷哼一声,衣袖一甩,上车走人。
    容楚黑着眼圈,微笑相送,心情极好,拍老章肩膀,“多谢大司空,多谢多谢!”
    章凝瞅瞅这家伙挂着黑眼圈笑得淫荡满足模样,再看看太史阑一脸“打老娘的人老娘叫你做不成人”的狞狠,唰一下把容楚一推。
    “离我远点!”
    “男人之耻!”
    ==
    送完三公回城的路上,变成了太史阑傲娇,容楚赔小心。
    “太史……我眼睛好痛。”
    太史阑不理。
    “太史,景泰蓝暂时不走,你欢喜不?”
    太史阑不理,景泰蓝转头对公公露出甜蜜笑容——多亏公公好枪手,帮他做了那道历史分析题。
    太史阑一瞧就晓得这两只在玩什么把戏,肯定是私下交易了,景泰蓝那个答案,分析得恰到好处,又让人惊讶也不至于完全不可置信,一看就知道是某个大奸的手笔。
    她把景泰蓝抱到自己前面,不让他和容楚坐一起——尽学着偷奸耍滑。
    “太史,康王案咱们还得继续努力,找到北严那个推官,北严给突袭,这个谜一定要破。”
    太史阑不理——废话。
    “太史。”容楚也不生气,从怀里掏出一封文书,皱眉瞧着,道,“看样子你是不打算理我了,那么我还有要事,我先走了。”
    太史阑不理——欲擒故纵。
    “十三。”容楚转头吩咐赵十三,“行李都备齐了?”
    “都带出来了。”赵十三拍拍好几个大包袱。
    太史阑不理——永远这么骚包,到哪去每天都要换衣服,骚包!
    “秋凉了,云合城又在西凌北边,衣服要多备点,万一时间耽搁得久,还得备点大毛衣服。”容楚又道。
    太史阑听着——他去云合城干嘛?按说他逃旨逃到这里来,接下来应该老老实实准备接旨,去南境视察,怎么又跑到北地去?
    “东昌城还要不要去呢?”容楚似乎在自言自语,“算了,他们自己都放弃了,我还管他们做什么?”
    太史阑霍然回头。
    “东昌城?”她立即道,“二五营怎么了?”
    容楚笑了。
    奸计得逞正中下怀的笑。
    不过他可不敢卖关子,太史阑可不是一个你卖关子她会乖乖求饶撒娇的人,保不准她拍马便走,直接回东昌了。
    “二五营总院上书,称今年因为北严城破,历练学生没能得到好好的训练,不适宜参加今年的天授大比初选,请求免选。”
    “免选?”
    “就是不参加,下一年再参加。”容楚解释,“地方光武营可以申请不参加天授大比,但是会失去全年考核资格,而且会取消当年学生们的任何勋赏,直接定级为全年光武营最末一等。所以一般情况下,地方光武营不会作此申请。”
    “那怎么可以!”太史阑脸色一冷,“沈梅花她们今年在北严已经得到勋赏,怎么能不战而败,将他们的努力白费?”
    “事情比这还糟糕。”容楚用文书拍打着手心,淡淡道,“二五营总院,是想逃过今年大比,以免一败涂地,直接被除名。因为如果不参加大比,年底定级虽然最末,但会到下一年才会决定是否裁撤二五营,那多少还会留下喘息的空间,还能想想办法。只是他的计划虽好虽稳妥,却不知道朝廷最近想要裁撤二五营的心思,比什么时候都急切。”说着他瞄了太史阑一眼。
    太史阑面无表情——某个女人想裁撤二五营,归根到底是因为她吧?这么说起来倒是她连累二五营了。
    “他这个申请报上去,西凌这边倒是批了,然而一路上呈朝廷,太后震怒,说这等空耗国家粮食的地方光武营,要它何用?着令立即裁撤,所有学生返乡。行文已经下到西凌总督府。”
    太史阑冷冷扯了扯嘴角,“她能做点让我瞧得起的事吗?”
    “我倒觉得她最近性子改了,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容楚若有所思,“她从小看似宽容,实则狭隘,她看中的东西必然要得到,她不喜欢的东西必然不允许出现在她面前。她小时候,有阵子城中流行粉色带绒毛的头花,她也买了许多,但那种头花不太适合她,看上去戴着很傻,她便不戴,不仅自己不戴,还不允许姐姐戴,不仅不允许姐姐戴,还不许所有来她家作客的小姐们戴,家里人都宠她,姐姐也便不戴了,但外客怎么好叫人家不戴?她就邀小姐们去赏花,命家中护卫偷偷藏在树上,然后突然跳下来,小姐们惊呼,四散奔逃,头花或者掉了或者弄脏,她就开心了。”
    太史阑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觉得果然是天生后宫变态女典范。
    “那一次有姑娘跑得慌不择路,撕坏裙子露出肌肤,最后不得不草草嫁人的。”容楚挑挑眉毛,眼神露出淡淡厌恶。
    “她的事你倒记得清楚。”太史阑语气也淡淡的。
    一张喜笑生花的脸立即凑过来,“啊,太史阑,你这是在吃醋吗?”
    “别侮辱我。”太史阑推开他的脸。
    “说这个例子,只是告诉你,她变了。”容楚跟上来,“小时候她只是任性,娇纵,自私,不顾一切。但经过那几年后宫挣扎,她已经多了城府和心机,耐性被打磨得出奇的好。从你我的事情上,她已经忍耐了很多,我不知道她会忍耐到什么时候,或者在等什么契机——宗政惠,她的忍,一定有目的。”
    “你觉得她想做什么?”太史阑转头看他。
    “权力掌握在她手里,她在玩游戏。”容楚道,“她很自信,她发觉了你的能力,发现扼杀不成后,她就想利用你,利用完了之后,再杀了你。”
    “想得很美。”
    “她掌握这天下权力,自然觉得她有把握随时终结你。她会给你小小压力,让你每一步上升比别人艰难,但也会给你机会,让你还是能一步步挣扎着上去,而她等在云端,冷眼看你无比艰难地向上爬,爬到你所能到达的顶峰,然后,推下你。”容楚一笑,“那时候,才是最痛快的胜利,才能找到高位者掌握一切,君临天下的感觉。她才能更有力地,巩固自己的威权。”
    太史阑默然,觉得从宗政惠目前的举动来看,还真有可能是这种心态。
    她一直没想明白,宗政惠到底打算怎么做,看得出这是个占有欲极强的女人,她为什么能忍受这一切,并且还在给她机会?聪明人应该立即杀了她才对。
    原来如此。
    这是属于女人的独特心理,夹在着不甘和妒恨。难为这样的心理,居然也被容楚这个大男人洞彻。
    “太史,这不是坏事,让她麻痹也好。她敢于放你纵马驰骋,你就好好放开自己,无论如何,她想杀你会越来越难,三公很欣赏你,会一力保护你。你要做的,只是在她完全反应过来之前,让自己更强便好。”
    太史阑点点头,忽然偏头看他的眼睛,“怎么样,还痛吗?”
    国公爷立即捂住眼睛,“痛!说了这么多话更痛了!”
    景泰蓝四十五度鄙视角瞟着他——公公,嘴说了那么多话,眼睛会痛?
    “哦,昨儿你不是说撞伤了?我给你拿了药来,正好现在用上。”太史阑从怀中掏出一个带喷头的药水瓶子。
    容楚一看就怔了怔,“这是什么材质?”
    “塑料。”
    “素料?”容楚瞟着那瓶子,黑色的,没光泽,摸上去硬硬的,但似乎又软,他看见太史阑一捏那瓶子就扁了。而且上头还有一个扁扁的东西,似乎可以按下去。
    好神奇。
    “我们那里特制的药水。”太史阑道,“外头没得卖,很好用,就是气味大了点,用了以后六个时辰不要沾水。”她对容楚招招手,“来,我给你敷药。”
    容楚受宠若惊——太史大人亲手要给他敷药!二话不说就下了马,两人坐到一边的石头上,太史阑摸摸景泰蓝头顶,低声道,“等下你不要笑,每坚持一时辰,赏你一颗松子糖。”
    景泰蓝立即转过身——他晓得麻麻既然这么说,等下必然要笑的,想吃糖的唯一办法就是别看。
    “再想办法让赵十三别笑。”太史阑道,“赏两颗。”
    景泰蓝伸手召过赵十三,道,“十三叔叔,和你商量件事儿。”
    “小祖宗您尽管说,别用商量两个字。”
    “等下你要是不笑的话,”景泰蓝一本正经地道,“以后我会给公公家多一个世袭的职位。”
    “好的好的!没问题!谢主隆恩!”
    两颗糖顺利换世袭职位一个。
    ……
    “坐过来一点。”太史阑道。
    容楚从善如流,不仅坐了过来,还伸手搂住了她的腰,道,“这样稳一些。”
    太史阑好像也没什么意见,抱过他的脸,道,“闭上眼,小心药水进到眼睛里。”
    容楚当然闭眼,心中暖意无限——太史贴心起来,真是要软煞人啊……
    耳边听得“噗哧噗哧”两声,一股刺鼻的气味传来,这药味果然难闻,不过极其清凉,容楚现在就是太史阑给他涂毒药也心花怒放,哪里在乎这点气味,赞道,“好药!舒服!”
    “嗯。一般人我不舍得给他用。”
    “多涂点。”容楚顿时要求更加不一般的待遇。
    “右边要不要也涂上?”太史阑问,“以免左边淤青扩散过去。”
    “好。不过你这药水想必珍贵,是不是给自己多留点?”
    “没关系,你也很重要的。”
    ……
    景泰蓝颤了颤。
    赵十三抖了抖。
    容楚眼神荡漾得快要出水。
    此刻心中无限感激章凝——不是他老人家这一拳,哪里能听到太史阑这么多情话!
    “你在我心里更重要……”他正要投桃报李,诉诉衷情,太史阑忽地站起来,“好了。”
    回头对他一笑,“觉得怎样,不痛了吧?”
    “嗯。”容楚望着她的笑容,哪里记得什么药水的事。
    景泰蓝背对他蹲着,缓慢地回头,眼角一瞄,迅速转回去。
    他怕多看一眼就会笑出来,松子糖就没戏了。
    赵十三咬着根草根,懵懵懂懂回头,一眼之下,险些把草根喷出来,幸亏景泰蓝眼疾手快,把草根给他塞了回去。
    “世袭职位……世袭职位……”景泰蓝小声提醒赵十三。
    赵十三咬牙,以坚强的意志和狂笑的冲动做斗争,拼命在心中警告自己——世袭职位!世袭职位!
    爱情诚可贵,面子价更高。
    若为世袭故,两者皆可抛!
    ……
    “我现在有官身在身,可以回东昌或者去云合城么?”太史阑已经一本正经地问容楚正事儿。
    景泰蓝和赵十三万分佩服太史阑的天生定力,或者那叫天生面瘫,硬是能一眨不眨盯着容楚的脸,丝毫不露出怪异神情。
    正是因为她太强大,容楚才没有怀疑,虽然他觉得眼睛周围紧绷绷的,似乎有点不对劲,不过太史阑神色如常,又开始问正事,他也没多想。
    “你还是二五营的学生,天授之比这样的大事,是可以暂时向西凌总督府告假的。”
    两人上马,边走边行,赵十三抱着景泰蓝垂头跟在他们背后,其余护卫们离得更远,太史阑不喜欢出门屁股后面跟一大堆人,她喜欢将护卫分散,前后左右,隔一段距离安排一批。
    所以现在周围没有护卫围观容楚。
    所以容楚浑然不知。
    所以回城的路上他便被众人围观了。
    一个牧童对面过来,骑在牛上,傻傻地看着容楚,嘴里的草芥儿粘着口水掉了都不知道,一直骑过去了,才霍然回头,“啊……鬼啊……”
    一个挑担的货郎,一抬头看见容楚,唰一下丢掉了担子逃之夭夭。
    “救命——”
    一大群小孩涌了出来,跟在两人马后砸石头。
    “蓝眼睛!”
    “打妖怪!”
    ……
    赵十三和景泰蓝抱头——狂笑。
    容楚停马,对身后看看,再对太史阑瞧瞧。
    太史阑诚恳地冲他点头。
    容楚一把捧过她的脸,就着她瞳孔,瞧了瞧自己的眼睛。
    一边一个,深蓝的眼圈。
    脸是雪白的,头发是乌黑的,嘴唇是红的,这些都是很美的,加上一堆深蓝眼圈,瞬间加倍惊悚的。
    容楚默默地叹口气。
    默默地擦了擦眼睛。
    默默地把擦下来的一手蓝色药水,顺手揩在太史阑脸上。
    默默地点了她的穴道。
    默默地把她拽到自己马上,墩在自己面前。
    默默地不洗脸。
    默默地一路进城门。
    然后瞬间城门前轰动了。
    百姓围观了。
    然后迎着越来越多的百姓,容楚在蓝脸太史阑背后探出他无辜的蓝眼睛,对众人唏嘘道,“诸位,夫人得罪不得呀,河东狮吼真心受不住,你们瞧我眼睛被打的……”说完掩面而去。
    ……
    当晚就有新版段子在茶楼酒肆流传了。
    “新任府尹河东狮吼,因妒生恨重拳伤夫。”
    昭阳城的女府尹大人,瞬间红了。
    ……
    太史阑和容楚的黑心斗,看似又打了个平手,其实最后的受害者还是太史阑。
    最起码她比容楚红,已经得了个新绰号,“太狮”。
    太史阑认为,这不是她不够强,而是限于社会人文环境大风气。这封建社会,女人总是比较吃亏的那个。
    此刻她已经在奔往东昌的路上。
    二五营的存在与否,她并不关心,但她的朋友们都在那里。
    他们当初浴血奋战才得了那些功勋,如今竟然要被一笔抹杀,一旦遣散回乡,很难想象他们会遭受什么,尤其花寻欢他们还因为她,和品流子弟势不两立,一旦二五营解散,他们失去进身之阶,那些品流子弟却还可以仗着老子的势,到时候花寻欢他们难免吃亏。
    当初北严城破,他们赶来和她同生共死,此刻二五营即将解散,她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听说司空昱已经先一步去了云合城。今年的天授大比就在云合。每年各处行省先自己选拔,然后抽签定下和东堂初战的地点,今年抽到了极东行省的云合。
    这次天授大比,东堂南齐两边都很紧张,尤其南齐,已经下了死命令,要求必须赢,因为南齐已经接连输了两年,按照当初两国之前的约定,如果有哪个国家连输三次,就要开放一处口岸,允许自由通商,并给予对方最惠政策。
    这点本来也没什么,通商是互惠互利的事,但问题关键在于,通商口岸由对方指定,而东堂一直觊觎着南齐东南行省的静海城,此处和东堂只隔一处不宽的海峡,向来私下来往密切,海上海盗以及扮成海盗的东堂势力横行,而南齐多年海事废弛,不如东堂海军势力强大,一旦东堂获胜,必然要求开放静海城,静海城一开放,只怕瞬间就是东堂的了,南齐的南门户也将不保,后果深重,让人不敢想象。
    为此,南齐朝廷早早下了文,表示只要在天授大比之中立功者,就地升一级授官;在天授大比之中起决定性作用,使战局获胜者,可连升两级,并赏世袭爵位。
    赏赐不可谓不丰厚,南齐,已经急了。
    情况却不是太乐观,东堂队伍有两支,一支是司空昱这支,目前为止并没有参战,尤其带头的世子爷,忙着在昭阳城追太史阑;另一支却一直转战南齐,南齐各地选拔精英,他们不能进去观看,就在外面等着,南齐选出人来,他们就去挑战。
    据说挑战十场,七胜三败。其中他们败的一场,就发生在东昌,东堂队伍讥刺二五营,花寻欢怒而出手,他们才败了。
    但花寻欢并不是学生,以教官身份冒充学生出战,所以这一场的真相,还是败了。
    这真不是好消息。
    太史阑一路疾行,一路收到容楚派人快马递来的相关消息,果然大多不利。
    太史阑原以为容楚会等朝廷旨意到来,老老实实去南部视察,不想容楚直奔云合城,他说三公回去后会向太后请旨,收回南部巡察旨意,改由他协助处理天授大比事宜。
    反正宗政惠调他到南部也不过是为了阻扰他去帮太史阑,如今木已成舟,再阻扰也没什么意思,容楚是光武营总帅,这场大比确实需要他的介入。事情总有轻重缓急,宗政惠再郁闷,也得先顾着国家。
    而容楚,虽然更想陪太史阑一起到东昌城,但朝廷旨意,他必须在七日内赶到云合,先期处理云合天授大比的事宜。已经没有时间来回折转。
    云合城现在已经聚集了来自南齐的所有地方光武营队伍,有的是参赛,有的是观摩,十日后正式开始大比。
    太史阑疾行数日,某日一抬头,东昌城外,流水青山,已经到了二五营的地盘。
    她当即下马,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护卫,有她自己的,她正式转为府尹,护卫按例增加到二十名,另外还有当地士绅商会出钱为她供养的护卫近百名,那都留在了昭阳城;还有赵十三的小分队;还有三公留下来保卫景泰蓝的护卫,加起来足有一百多人。
    这么一个队伍出现在翠屏山下,应该是很显眼的事,按说山下二五营的执事早该上前询问,但是此刻根本没有人来管他们。
    太史阑快步上山,老远就看见二五营门楼高大如昔,但是里面闹哄哄的一片,门口停着很多车马,不住有学生,垂头提着行李出来,整个二五营,一副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景象。
    门口还有一群穿红色锦衣的少年男女,趾高气扬地抱臂站着,他们身后也有马车,马车上搁着不少行李杂物,后头还有大车装着很多用具,一副浩浩荡荡搬家的模样。
    这些红衣男女的车马将二五营门前宽阔的场地堵得水泄不通,只留下窄窄的一条道,所有二五营即将离开的学生,都被迫要从那条窄窄的道中挤过去。
    挤过去也罢了,还得听满一耳朵的嘲笑。
    “大爷们,好走,不送啊。”
    “这就是二五营啊?不错啊,听说东昌富庶,地方光武营造得极为精致,如今看来确实这样,比我们那破地方好多了,可惜锦衣华屋,尽住着一群废物。”
    “早就该裁撤二五营了,能让他们呆到今天算他们运气好。”
    “快滚,爷们还等着搬进去呢。”
    一群二五营学生低头从人群中走过,紧紧攥着拳头,这些人不仅包括寒门子弟,更多的是品流学生,到了此刻,二五营的解散,以及解散带来的羞辱感和茫然感,让这些品流子弟也瞬间品尝到了世态炎凉,感受到无能为力的无奈。
    今日之后,便没有二五营了。
    便想悄然解散也不能——临近秀水城的地方光武第二十一营,听说二五营解散,立即向总督府递交申请,说二十一营地方小人多,房屋不够住,请求搬迁到二五营,这也是符合惯例的,总督府当即准了。
    今天人家就是来撵人加搬家的。
    不仅搬家,还赶人,不仅赶人,还要打人,谁搬慢了一点,都要被揍。
    二五营的学生也无心反抗——二五营都解散了,他们的主心骨都没了,仕途无望,以后就是回乡务农的命,或者也就做个家中清闲大少爷,这种事这一生都将不可避免,不过提早感受罢了。
    “走快点呀,你们磨磨蹭蹭要到什么时候!”
    一个拎着破包袱的学生,被狠狠推了一把,他踉跄着,扶住了一棵树,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二五营的大门,哽咽着道,“……墙倒众人推,这时候连个帮我们说话的人都没有……”
    “谁帮你说话?”他旁边一个品流子弟狠狠擦一把脸,“谁?二五营都不存在了!你看这么多教官,都干看着不说话!”
    “我想起来了。”忽然有人眼睛一亮,“太史阑!听说太史阑做了大官!她会不会回来?”
    “你做梦吧!谁会来太史阑都不会来!”那品流子弟嗤之以鼻,“她刚做了昭阳府尹,春风得意,享受还享受不过来呢,二五营对她根本就没任何作用,她回来找事?”想了想他又叹口气,“要说现在还有谁能回来帮一把,也就她了,但是只要她不傻,都不会回来的,当初二五营,对她可算不上怎么样……”
    “可是……”那寒门学生还想说什么,忽然一抬头,看见对面匆匆而来的人,一呆。
    那品流子弟一抬头,也怔住,张大嘴要叫,来人摆一摆手,示意他不要惊动别人。
    此时那群红衣男女都背对山路,面对营门,无人注意背后动静。
    一个二五营寒门子弟蹒跚地走出来,他东西比较多,也什么都不舍得扔,将一些破盆烂缸都背在了背上,身上那个巨大的包袱挪来挪去,擦到了一个红衣少女的脸。
    “啊!我的脸!”那女子一声尖叫,甩手就给了这个学生一个耳光,“混账!你擦痛我了!”
    “啊对不住……”这学生急忙挪动身体想要赔礼,结果他背上东西太庞大,这一转身,砰一下大包又撞上一个人鼻子。
    “嗷——”这人捂着鼻血长流的鼻子,一脚就踢了出去,“穷鬼!放下你的烂包,滚出去!”
    那学生给他一脚踢得身子向前一栽,背负太重顿时失衡,被背上包袱重重压倒在地,他落下的时候,一个二十一营的学生又伸腿绊了他一下,只听得啪一声人体接触地面的闷响,伴随咔嚓一声清脆的骨裂之声。
    那学生落地时被踢得姿势不对,生生把腿压断了。
    学生的惨呼引得红衣男女们哈哈大笑,一直在一边咬牙看着的二五营师长教官们此时忍无可忍,院正首先就要大步过去,却被总院给拉住,摇了摇头,指指对面。
    一群二十一营的师长教官,也正冷笑堵在他们对面。
    “孩子们之间的事情,咱们就不必插手了。”二十一营一个中年男子皮笑肉不笑地道,“看看便好咯。”
    总院默不作声,院正怒不可遏地摔开他的手,仰天长叹,热泪已经滚滚而下。
    “二五营……竟然会有今天。”
    “二五营,迟早会到今天。”对面二一营的教官,冷冷答。
    ……
    那无人援助的二五营学生还在惨呼,有人试图扶起他,但立即被二十一营的人推搡。
    “滚开,不是你们管的事!”
    “叫什么叫,烦死了!”最先被擦到脸,引发这一事件的少女不耐烦地骂一声,抬腿又对那受伤学生踹下去。
    “咔。”
    忽然一条腿架住了她的腿。
    这条腿好像凭空而生,忽然就出现在她面前,准之又准地,架住了她的腿。
    少女一怔,所有红衣男女都一怔。
    众人的目光落在那腿上——式样简单却大气精巧的黑色靴子,深紫色长裤,绷出笔直修长的腿,同色的袍子,延续靴子同样大气又精巧的设计风格。
    顺着袍子向上看,看见一张平静冷漠的脸。
    脸是女子的脸,乍一看不属于娇弱美丽那一类,却五官精致,眉毛深黑,微微扬起的眉下,有一双细长明锐的眼睛,看人时,眸光凝定,像一座冰山,忽然矗在了眼前。
    迎着所有红衣男女们的目光,这女子还是没有表情,道:“踢什么踢?就你有腿?”
    说完腿一抬,半身一侧,一扭,忽然绞住了那少女的腿,随即单腿狠狠向下一压!
    “咔嚓!”
    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还清脆,还瘆人!
    “啊!”
    红衣少女的尖呼也无比瘆人,像一只受惊的鸟,忽然被从笼子里放出来,冲到了地狱中。
    她的腿也断了。
    女子嫌弃地腿一蹬,把那少女蹬倒在地,那少女侧身软软地趴着,一条腿诡异地折着。
    她趴在尘埃里,惨呼比刚才她打伤的那二五营学生声音还高。
    二十一营的学生们已经不会反应了。
    这是谁?这是什么样的腿?铁做的吗?同样是腿,别人的腿在她腿下,就好像细毛竹。
    “你是谁!”红衣男女们齐齐戒备地向后一退。
    而四周,因刚才一幕,以及某人忽然出现而震惊得忘记一切的二五营人们,终于醒过神来。
    一霎间,包括二五营师长在内,激越的呼喊响彻营门。
    “太史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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