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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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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30:28
第四十一章 妖花
    被扣进闷罐子里是什么感觉?
    黑暗、窒闷,拘束、无声。世间什么感受最会令人心生恐怖?安静,绝对的安静,不仅没有人声,甚至连万物生灵都完全无声的安静就如此刻。
    明明就算什么声音都自动消失,最起码也该听见自己的呼吸之声,然而,没有。
    空气沉重而粘滞,彷如糖汁一般缓慢流动,那些一直不绝的风声也停歇了下来,于夜的沉黯幕布里,抽出比夜色更黑的细丝,一道道将人捆缚。
     时间好像突然走快了一步,明明一刻前,还是黄昏,夕阳残照一线微光,转眼间,夜已深。难道,是不知不觉间,生命已经消失?所以,堕入永恒黑暗?
    否则,怎么会连自己的呼吸,都无从找寻?
    无穷无尽的黑,辩不出轮廓,极度的空和沉,令人迷茫而不知所以。远处突然有了声音。

   
仿佛只是一声笑声。
    一声笑声,轻,而短,似有,若无。
    那声音,不算清朗不算明亮不算华丽不算绵柔,也并非旖旎诱感惹人遐思,却听来低沉悦耳,无限优雅,仿佛一幅上好的九华锦,轻轻拭过釉面明洁的名贵瓷器一般的,滑润熨帖,光华暗隐。
    只是一声笑,令人窒息得要发疯的沉默的黑暗里便仿佛突然开启了一道光,推动人的脚步,不由自主向着那笑声里的美好追寻。
    秦长歌和萧玦,缓慢的动了。
    黑暗中楚非欢目光清澈明亮,如星子不断闪耀。
    笑声响在西南方,那两人寻觅着一路前行,前方黑暗空洞,不知从哪里生出了风,风声听来盘旋如舞。
    “蓬!”
    目光茫然走在稍前一步的秦长歌,突然身子一斜,消失在地平面上!
    萧玦立即伸手去拉,却不知怎的突然一滑,也倾身滑落!
    轰隆隆一阵滚落的声音,无休无止令人心惊的一路跌落下去!
    笑声尽头,是为绝崖!
    “嚓!”
    宛如黑暗中天神之手微笑着擦亮了火折子,点燃了月亮的明烛。
    漫天的星光立如烛火腾起闪烁。
    原本的漆黑之色自天际缓缓剥脱,刚入夜的浅淡暮色,一点点如渲染般的涂上色彩,天上的浮云如碎雪,月色却斑驳娇艳如桃花,苍穹幽浮,残星零落。桃花般的月色下,油绿深翠的阔长叶面上,冉冉凸现淡白的人影。
    蔼蔼浮光溶溶月,滟滟云霞深深雪。
    沉沉静夜,晓风清淡,仙姿琼葩,有美一人。
    天地交合之处,一片深黑暗昧,唯有光源所在,一抹笔直银亮。
    银冠素袍银玉带的男子,如一幅仙家笔触的名画般立于柔弱不堪风的碧叶之上,带着悲悯而朦腌的神情,微微望向山崖之下。
    “咚!”
    流光一抹,极星弹射,黑沉沉山崖之下突然青影一亮,宛如飞石力掷,瞬间横越绝崖,长空直袭素袍男子!
    与此同时一直沉静坐于落叶之上的楚非欢,袖底一抬,白光曳着灿亮尾羽,直打素袍男子前胸。
    青影如电,电射而来,速度超越人力所能达到的极致,人在半空黑丝一展,一个圆满的弧度,化成一道深黑的光幕,铺天盖地,幻化成无数同样的光影,大圈套小圈,小圈生大圆的套向男手颈项!
    “刷!”男子伸指,夹住白光。随即身子一斜,衣袂翩翩倒飞而起,以诡异的角度做无数个连闪,每次身形的闪动都细微却准确,间不容发的避过了那些虚虚实实,不知哪个是真的套圈。
    漫天团影齐齐落空,秦长歌突然露齿一笑,双手一张,沾满烂树叶和淤泥的手脏兮兮的往男子脸上便抓!
    那手上明明应该是泥巴,却又生出碧绿磷光,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男子微微露出嫌恶之色,一抽身飘然后退,他身法极其优美,灵秀轻逶如飘落的梨花,只是虽有梨花悠然清冽风姿,却又不减飞速,一眨眼间已流光般退出数丈。
    然而身后,萧皇帝砰的踢飞了一桩腐烂了半边的大树!
     对面,楚非欢突然再次衣袖一扬,向上空发了道白光。树倒,那些腥臭的烂叶子臭枝子哗啦啦的向男子倒下来,男子背后却仿佛有眼睛,也不回首,衣袖一拂,半空中硬生生登云般的拔起丈高。
    这一拨起,恰恰遇上向他面门呼啸而来的白光!等于将自己大好头颅送上去一般。
    男子反应奇疾,半空深吸一口气,呼的降下三寸,白光掠发而过,带起青丝几缕,呼的一声钉在了对面树上。
    天罗地网算计精准的三招精巧避过,秦长歌的笑声却也到了。她双臂一张,黑丝成网,等君入瓮!
    这时楚非欢又是两道白光,完全对空虚发,却封死了所有退路,无论他往哪里躲,立即会以肉身相撞!
    而萧玦,冷笑着出现在头顶一株大村上,抱臂冷睨,扬眉相视。
    目光如水波般一掠全场,素衣人再次半空旋身,手指一擎,掌间突然出现一面镜子,镜面凸凹,成无数细小棱形,在半空滴溜溜旋转,月光顿时被转成了无数激射的碎片,四面八方的溅开去。
    秦长歌目中也不禁露出惊异之色,从对战到现在,素衣人被自己三人连环逼攻战术逼得一口真气始终没有来得及换过,在半空中腾挪游移毫无滞碍,真气绵绵不绝也就罢了,居然还能使出如此大面积的月光斩!
    只是那激射的月光,竟无一缕是冲自已三人而来,所为何意?
    秦长歌心生警惕,然而接着便眼睁睁的看见素衣人终于因为真气难以转接,直直下落,跌向她的黑丝之网。
    机会在前不可错过,秦长歌一眼瞄过四周发觉没有并状,立即上前,双臂一振,“温柔的拥抱”了素衣人。
    与此同时。
    一声轻微的声响,千万个黑丝精准而完美的套上对方颈项。
    低眉,看了看颈间那线黑色,男子一抹笑意,淡若素梨。
    身后萧玦则在鼓掌,“好!”
    他笑得明亮,亮过月光,目中有欣赏之色,这天下无论谁,躲过他和秦长歌围攻,同时还完美应付了楚非欢出奇毒辣计算精准,专挑死角和退路攻击的暗器而毫发无伤,都已值得骄傲。
    先前,假作滚落绝崖的秦长歌,一脚踢下断树伪装跌落,本想就此瞒过对方,不想对方并不轻敌,竟然不惜现身,也要查看自己几人的生死,秦长歌怎敢将非欢置于那人攻击范围之内,和萧玦对视一眼,萧玦立即一掌拍出,雄浑真力飓风刚卷,将身手轻盈的秦长歌远远的送了出去。
    仅是那一送,融合两大高手全部功力的极速行进,速度可比拨地而起的龙卷风,远超秦长歌和萧玦平日单独一人能够达到的速度,不想对方竟然轻轻松松便躲了过去。如此清妙,如此强绝,如此意气高洁,风华迥彻,对着杀身之器围攻之人亦能笑若和风,明明风神清越不与群芳同列,然而眼神温存悲悯,仿佛切身感知尘世悲欢哀苦,怜我世人之忧患,转侧间莫大心伤。
    将高远与和蔼,悲悯与超拔,奇异而又和谐的融合于一身。
    心明如镜,智识似海,悲悯万物,不染尘埃。
    水镜尘。
    秦长歌目光感慨的注视着他,想起很多年前,最后一次诸国混战中,本已将大败的南阂神奇的翻转不利局势,还从北魏手中多夺三郡,当时她正因为一块绝世明铁,跑到中川寻绝顶匠人,当时的战场螭郡离中川的舞阳城很近,大战之时她也曾远远观战,只记得万军阵中,不着盔甲的素衣人指挥若定,运筹非凡,轻衣素袖穿行铁甲阵中,身姿侧影丰神溃绝,最后战胜之时,他遥遥回首,对着自己一手造成的无数横尸的血染战场,一笑悲悯。
    ……就像方才,他那一笑……
    有什么念头闪电般一亮,悍然砍裂思维的罅隙,比先前还要鲜明的警兆顿如湘水般奔涌而来,秦长歌霍然抬头!但是已经迟了。
    月光碎片,远远激射,射于草木繁茂的山崖。立于树梢的萧玦,突然身子一倾。而秦长歌,则忽然被什么绊了一跤,手一松。接着便有一个好似很柔软的拳头,嗵的一声撞到她的后心,力道不大,却逼得秦长歌必须放开水镜尘。秦长歌不肯放。她恶毒的将手中黑丝一紧。抓紧你我才有机会继续!萧玦和她一个心思他突然被隐形的东西往树下拖去,萧玦立即拨刻去斩,那东西一缩,一缩之时萧玦什么也不管,一剑顺势砍向水镜尘。
    “哗!”
    四面突起尖啸之声!接着又有仿佛藤蔓爬行,或是绳索飞越的声响,刷刷刷刷几声,月色下铺天盖地纷繁的黑影一阵乱闪,已经缠上萧玦手臂。那东西一触体肤,萧玦立时觉得手臂麻痒,宛如无数小针在刺,麻痒之后便是僵木感,大惊之下再顾不上砍人,回刻飞斩藤蔓。而勒紧黑丝的秦长歌,突然听见水镜尘温和的叹息了一声。他闭目却不是等死的闭目。他开始念大悲咒。
    秦长歌则无奈的笑,无奈的松手——背后就在她刚才勒紧黑丝的那一刻,突然有巨大的吸力冲来,仿佛有巨神在努力吸气,或者地狱开启,正想狰狞的想将她吸卷而入。
    秦长歌心神全在前方水镜尘,因为她知道背后没有任何物体,然后那吸力真真实实存在,力道强大,那种背后生出黑洞般的漩涡和巨兽灼灼窥视的感觉,令人心生寒栗。
    萧玦一刻斩断藤蔓,一抬首看见秦长歌被吸得往后一仰,大惊之下长剑出手,夺的一声钉在秦长歌身前地面上,大喝:“抓住!”
    秦长歌立即伸手去抓长剑,不防水镜尘手一扬,指间突然出砚一个精致的琉璃小瓶,瓶中泻下青色石露一滴,落于长剑剑栖,柄上立时起了青青雾气,秦长歌的手刹那间就缩了回去。
    缩回去才听见水镜尘温和的道:“没有毒的,我不用毒。”
    秦长歌大恨,左足千斤坠用力一跺,直入地面,稳住自己的身形,以抗拒那巨大的吸力,右脚腾空将剑尖踢起,踢起那一霎剑光忽转幽绿之色,直冲水镜尘而去,绿光大盛里秦长歌冷笑道:“我这个有毒没有毒?”
    “还是没有毒。”水镜尘轻笑,很温和很同情的道:“你踩错地方了……”
    话音未落,轰隆一声,整个地面突然神奇的抽去一层,地下露出无数横丝竖绊的巨大的绿色技条藤蔓状的物休,那些东西仿佛见不得光一般在被抽开的瞬间立时纠结成一团,恶狠狠的将一条腿踩进去的秦长歌绊倒!
    随即仿佛有大地妖神提起裙裾般一提,绿色妖枝们嘶嘶的被连扯带拉成网,牢牢裹着秦长歌全身,将她裹得连手指都动不了,随即又将地面之上所有物事,连同那此火堆啊鸟骨头啊行李啊乱七八糟打包在一起,刷刷的向后飞退,呼的消失在黑暗里。
    又是呼的一声,萧玦一脚踢开几条纠缠不休的枝蔓,捂着手臂冲过来!
    水镜尘衣袖一扬,飞身而起,躲过萧玦,再次立于翠枝之上。
    萧玦根本不管他,只大力往飞卷的绿色藤蔓上一扑,明知那藤蔓带毒,仍无所畏惧的扑上,不顾那毒辣的倒刺立即肆虐的钻入肌肤,沉声一喝,稗掌之间已经毁去一大块绿色麻团,一眼看见深绿之间雪色肌肤一闪,目光一喜,立即努力的伸手去够秦长歌的手。
    然而那绿色妖枝实在太多了,整个树林,浮土之下的地面,全部被这东西布满,毁去一大团还有更大一堆,立即扑上,这些手臂粗细也如手臂灵活的干万枝条,不放过地面任何一个物休,呼啦啦的从后罩上,将赶来的萧玦也一阵乱裹,这东西中人之后立即浑身麻痒,萧玦顿时身子一僵。
    完全失去动弹之前,他拼命伸手,扣住了乱糟糟妖绿色之间露出的秦长歌的手指。
    “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的声音瞬间被隆隆卷过地面的藤蔓一同卷去,消失在十丈之外山崖之上那里,突然出现了一朵硕大无朋的花形物体,占据了整个山崖,花瓣妖娆艳丽,布满眼状花纹,花蒂之处一道血红横沟,有如血盆大口暗夜下这花看来便如生有无数双眼睛的诡奇巨兽,正微笑着等待自已今夜送上门来的大餐萧玦和秦长歌。
    那些潜伏地下的绿色枝条,正是由它的花根处伸展而出,布满了整个林中地面。
    飘身而起,姿态庄严,水镜尘悲悯的看着那两人消失的地方,悠悠笑道:“是老朋友吧?险些又在你们手下栽一次,在下这许多年来,两次被制,两次都是阁下们所赐,实在难得……可惜,此生此世,注定要永别两位风采了,英年早逝,折于中途,真真人间扼腕憾事。”
    月光照上他晶莹肌肤,翩翩佳公子眉目之间,溢满惋惜。
    他突然扬眉,轻咦了一声,目光在林中细细搜索。
    “还有一位呢?”
    衣袖一拂,正待枫落。
    远处突然传来悠远梵唱,空灵,肃穆,带着悲悯尘世的淡淡忧伤。
    水镜尘欲待寻找的身形,顿了一顿。
    他于树梢之巅回首,望了望声音来处,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神情,忧伤、憎恶、犹豫、无情……随即他轻轻叹息一声。
    饕餮花长年沉睡,只有在极亮月色照上花一蕊之时方才开启,一旦被惊醒,会疯狂饥饿,吞噬所有经过的活物,这种花年岁越长,威力越强大,而啸风崖这一朵,已经生长百年有余了……
    乾天镜,击碎月光,照上花一蕊,饕餮苏醒,万物难存。
    那个不良于行的男子,一开始就被拖了去吧,
    虽然有饕餮花最讨厌的,“碧露”护身,但被惊醒的饕餮花,还是不要靠近的好,……
    桃花般的月色下,梨花般的男子,温和的笑着,轻轻拨起因为蒙着一层青露,而被绿色枝条纷纷避开,弃如敝屐的绝世宝剑。
    “我拿去,给两位做英雄冢吧……”
    月光如绸,一匹嫣红桃花绸,温柔的拂上他温存的容颜,遥立高枝之上的他,闭目叹息的神情,高洁如雪……
    宛如圣人。

四十二章 距离
   被饕餮花肆虐过的山林,仿佛抽去了筋骨的大地,地下陷出一个个铜盆大小的坑,那些绿色的技条看似无害的纵横于其上,以一种妖异的姿态,静静吸收月色精华
    看来饕餮花肚子还没饱。
    林子里一片寂静,连虫鸩声也不闻。已经没有虫子了,都和西梁的皇帝太师一起,被吃了。
    某棵腐坏了半个树身的树洞里,突然微微有了动静。
    那个非常污浊,布满不知什么颜色树液腐叶的,令人看一眼都恨不得逃脱的树洞里,突然探出了一双手。
    清瘦的,秀气的,苍白的,可以于月光下看见淡淡青筋的手。
    手紧紧的抓住那早已腐烂的树身,对自己抓了一手淤烂恶臭的物质也不理会,只是用力的,艰难的,一寸寸摸索,一寸寸挪移,直到挪出了自己的身子。好容易从树洞中完全爬出,满身上下青青绿绿已经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他却仿佛根本没看见般,依着树,吐着长气脱力的滑下。

    他一仰首,月色勾勒出惊心秀丽的轮廓,微微凌乱的鬓发浸出细密的汗水,衬得眉睫深黑。
    楚非欢。
    站不起来的人,因为视野方向和接触地面的面积都和直立的人不同,楚非欢比秦长歌萧玦早那么一霎,发现了那记落空的月光斩的秘密。
    然而也只早那么一霎,楚非欢发现身下有东西有异动想提醒秦长歌时,巨大的妖花产生的吸力已经让他胸口剧痛无法开口。
    随即秦长歌一脚踩落妖花的触须,自己将自己陷进了陷阱,萧玦为救她也将自己带落。
    楚非欢几乎立刻选择了逃离。三年之前他不知道逃离是什么滋味,正如那时他也不知道污秽、饥饿、被人揍是什么滋味。可是没关系,三年的苦痛时光教会了他在最恶劣的环境中,为生存而对原则步步退让,只要能活下来,能等到自已想等的,怎样都没关系。不懂,不愿,那就去学,去勉强自已接受。哪怕在很多寂静独处的夜里,想起往事而心中泪流。
    就如此刻,他在那一霎决定了不去救,背对着她爬入村洞。爬洞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假如站在她身边的是自己,假如扑过去的是自己,假如伸手去拉她的是自己,……没有假如。这一生,也许都没有假如了。
    当年一剑光寒震九州,冷眼笑看红尘乱的少年,在三年之后她陷身危险之时,只能背对着她,仓皇的选择逃离。她那一刻,想必只看得见满面焦灼扑向她的人,只看得见那般不畏生死,上天入地下黄泉的决然陪伴吧?
    楚非欢的手指,深深的扣进那此腐烂的树木纹理里,指尖微微沁出了血……
    然而他的面容依旧平静如恒。
    要逃。总要有人留得自由。不能三个人都落入险境。
    不能陪她舞剑如飘风,不能陪她策马似流光,但,他可以选择别样的方式去保护她,如此刻,三年的乞丐生涯,让他经受住了这般的令人难忍的污秽腐臭气味;三年劣境,让他懂得如何在最不利的环境中发现生机保全自己;所以他才能在那短暂一霎间,发觉绿色妖枝很讨厌腐烂的东西,凡是半腐的村周围,都有一小块地方没有那枝条。
    楚非欢静静的坐在那一小块地面上,小心的不让自己碰到任何妖枝,他仔细的看了看,发觉这个林子,很多树都有点腐烂,而腐烂的村旁,都有点隐约的骨殖,兽类为主,也有人的,只是很少,一节指骨之类的,南闵之地,本就以阴森诡秘,妖物众多著名,所以三人先前看见这些东西也没在意,死人骨头对这三人来说,和树枝也就差不多,所以忽略了骨头出现的规律。树身腐烂之处,都是迎着妖花之口的方向。
    腐烂的树根,对着妖花之口的方向,都有碎骨。楚非欢神色凝重,盯着前方山崖上那绚丽诡异,如一张千眼魔脸的妖花,心中一阵阵发冷。有没有可能,这些骨头都是妖花喷出来的?喷出的同时带着花内溶化掉它们的液体,落在这些朝向山崖的树上,导致这些树的部分腐烂?
    那此溶化掉的兽骨人骨……
    楚非欢抬起头来,眼神幽深,凝视着妖花的方向。
    “喂。”
    “嗯。”
    “这什么鬼地方?”
    “你问我我问谁?”
    “下面的这些黄水,看起来不是好东西,不能碰。”
    “嗯……”
    “长歌……”
    “嗯?”
    “你可不可以,不要蹭我。”
    “……”
    秦长歌自萧玦身上抬起头,无奈又好笑的瞪他一眼,又瞅了瞅自己身下那个蠢蠢欲动的部位,幽怨的叹气。
    这个……非我所欲啊……就算我有欲,这个姿势……也太具有挑战性了吧……
    抬头看四周,朦朦胧胧的四壁呈圆形,乳白色,有绸缎般的厚重质感,却生出无数细小的触勾状的细丝,底下,一片等绿色中,浮着此冒着泡泡的深黄色液体,散发着古怪的气味,等绿色底托四边,各有白色的光滑的一小片絮状物,伟大的西梁皇帝萧玦,正是以极其彪悍的姿势,双手双脚反撑着那四小片白色,把自己撑成拱桥形状,供奉长歌伏身其上。
    至于为什么会形成这么诡异的姿势,秦长歌自己也不知道。
    只隐约记得方才,山洪海啸般的巨力突至,直将浑身突然麻木的她拖拽至一处大开的穹窿般的黑洞之前,看见黄光红肉一闪,便翻腾着卷了进去,与此同时一直拉着她的萧玦忽然后喝一声,手腕大力将她腾空一甩,大约是本想趁最后一刻将她甩出去,结果那东西及时闭拢,萧玦那一甩,顿时将素长歌重重的甩到了自己身上,压得他一声闷哼,就要落到黄水之中,好在被捭得七荤八素,撞到某人坚实肌肉鼻子差点流血的秦长歌突然看见一只山鼠卷落黄水,浮上来的却是森森白骨,刹那清醒,百忙中用脚一勾头顶一处柱状的白色茎状物,伸手用力将萧玦拦腰一捉,硬生生将他在离黄水只差毫厘之处捞起。不过须臾之间,生死关头两人都走了一遭。
    现在萧拱桥继续拱着,秦长歌一脚勾在长茎之上悬空吊着,整个上半身趴例在萧玦胸前,看起来有点像双人杂技,姿势优美而惊险。
    可如今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以这种难以支撑的姿势,能坚持多久”
    何况那些带着触勾的细丝不断骚扰,秦长歌忙着为自己和萧玦挥掸开那东西,身子动个不休。
    只是她这般动个不停,蹭来蹭去,对萧玦是个严重而艰难的考验,因为天热,她衣服脱得只剩内衣和单件长狍,因为搏斗凶猛,领口扣子掉了,现在的姿势又不方便整理,一大片肌肤都露在外面,在萧玦眼前晃来晃去,令萧玦不知道自己是该喷血好还是该闭目好。
    其实非关暴露,对于肖想秦长歌很久的萧皇帝来说,就是她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棉袄,只要她在他身上,他就受不了。

    萧玦觉得自已好生悲惨,这种拱桥式的姿势让他觉得腰都快要断了,身前女子的雪白肌肤又太晃眼太刺激,以及她正巧压到了某个重点部位,令他觉得那里也快要断了。
    偏偏那女人还很没良心很好奇的啧啧赞叹,“哇寨,萧玦你的腰力好棒,你的妃子们一定好性福。”
    萧玦想自己干脆撤手掉黄水里去算了。但转念一想,自己撑着那女人呢,自己一撤手,她不也跟着掉?只好继续辛苦的煎熬。
     煎熬中还不忘申明自己的清白,“……什么我的妃子好幸福……长歌,我没有临幸过她们你不知道么?”
    “真的吗?忒可惜了的。”秦长歌吸气,努力使自己身子轻盈,面上却笑吟吟继续取乐。
    萧玦苦笑了下,道:“我这辈子最可惜的事,就是莫名其妙丢了我的皇后。”
    秦长歌微微敛了笑意,随即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边寨了颗药丸到萧玦嘴里。
    “什么东西?”
    “刚才那些藤备上的倒刺,大约是有点短暂麻痹的毒效,对身体伤害不大,不过为了小心起见,还是弄颗解毒丸吃吃,这个对一般毒物都有用。”秦长歌神色庆幸,四顾一同,道:“萧玦,这好像是花,我们现在在花心里。”
    “我也觉得,”萧玦皱眉,“花心里的东西和外面的触须类的东西不同,只怕毒性要大些,咱们现在什么都不能乱碰,你试着把花顶端戳戳看。”
    “戳什么?”奏长歌感觉到身子越发的灵活了些,毒性几乎全散,小心的试了试那白色茎状物的柔韧度,估计勉强能承担得起两个人的重量,遂道:“不能随便乱搞,万一刺激了这花喷毒液,你我两人正对那黄水,逃都无法逃。”她悬空将自己顺着那茎叶往上蹭了蹭,一把捞起萧玦的腰,笑道:“来,也给我占点你的便宜。”
    看出来西梁皇帝不太适应这个姿势,但仍死撑着面子,“我倒觉得是你终于送上门来给我了。”
    “那你吃啊,”秦长歌笑嘻嘻,“请,请。”
    ……
    此姝愈来愈卑鄙,教我直想放倒之……
    调笑归调笑,秦长歌神色里,却一点轻慢的意思都没有,缓缓将萧玦上提,试图将萧玦也提得够上那唯一安全的白色长茎,省得这姿势实在辛苦。眼看萧玦的手即将够着长茎。花体突然一阵颤动,长茎刷的一收,萧玦手落空,随即长茎再一放,砰的一声,秦长歌再次被恶狠狠掼到萧玦身上,漂亮的鼻子巧巧撞上他牙齿,哗啦一下鼻血长流。
更糟的是,萧玦刚才已经脱离了那四处白色安全地带,这下直接被撞向黄水!
每棵腐烂的树之间,都有一定的距离。
对于武功高强者,如掉进花里的那两位,那点距离,抬抬腿就得。
然而对于武功已失,身体因长年摧残而越发荏弱的楚非欢,每一步,都是在艰难的跨越天堑。
    月色浅红,在树影间缓慢移动,大约有点不忍看那男子的挣扎与艰辛,色泽分外黯淡。
    楚非欢就着那点藉淡的月色,看向下一棵树。
    他袖底装着的机簧发射机关已经拆了下来,那些钢条被他灵巧的接在了一起,如一条长链,在月下闪着银色的波光。
    波光之上有鲜红点点,钢条不是打磨光滑的链子,真要用起来很磨手,楚非欢的手早已破了,不过那皮开肉绽的伤痕,根本未曾换得他自怜的去看一眼。
    他只是用尽全身气力,甩出钢条,搭上树,利用全部的手劲,将自己拖拽过去,以避免碰上地下那些纵横的妖枝。每挪动到一棵树下,他都不得不待着腐烂的树根喘息半天。
    不过当他抬眼看着自已离那朵妖花更近了一点,便有了浅浅的喜悦。
    离她……还有十七棵树的距离。
    楚非欢不去想那十七稞村对他代表着什么,不去想他那每挪动一棵树都累得面色苍白几欲窒息的身体,在如此这般重复十七次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他只是很简单的认为,女人再强大,依旧需要男人的保护,秦长歌也是如此。
    妖花离奇,力量强大,到现在她还没能出来,说明这东西没这么好对付,如果他不去努力,他会再错一次。
    他曾经以为她强大到不畏一切暗算,在最关键的时候迟疑了一步,那一步便铸恨终生,几乎没能再给他赎罪的机会,从此他发誓永不单独置她于险地。

   
为过去的那个错,他已经狠狠的后悔过一次,后悔到他觉得,失去武功,健康,健全的肢休,是他完全应当承受的惩罚。他永不想再错。钢条出,银光飞闪,利用巧劲,霍霍缠上下一棵树。楚非欢再一次将自己荡了过去。
    仰首,秀丽男子汗出如雨,在如雨的汗水里,他目光里交织着欣喜与焦灼。
    离你……还有……十六棵树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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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30:52
四十三章 家书
    萧玦栽落,栽向黄水。
    “咝!”
    秦长歌将头发里藏着的五根黑丝都使了出来,幽光连闪缠住萧玦四肢和腰,全力向上一提。与此同时萧玦吐气开声,生生将自已上移一寸。坠落的身形刹那停顿。好险不险的正正停在黄水上方,相隔——约莫也就是几根发丝的距离。
    两人对视一眼,庆幸而又焦灼明明一身武功未失,却在这鬼花之内无从施展,谁也不知道触动了哪样东西,会不会导致那花喷射黄水,两人落下的位置,离那花心太近了,一旦黄水残开,连躲都无处躲。
    刚才也不知道触动了哪里,导致那花忽然收起那长茎,幸亏收的是这东西,万一是别的,大约现在花内只剩两具骨架了。
    萧玦心疼的盯着秦长歌的鼻子,还在流血,一点点滴落他胸前,很快湿了外衣和内衣,温热的濡湿感让他的心也满潮的,仿佛被夜露浸透了般隐隐生出透骨的凉,忽然有点悲哀的放纵的想如果实在不能救她,就这么死了也不坏吧?因为毕竟和她在一起很多很多年前,一次同样濒临死亡的杀机之前,自已不是曾经挽着她的手,这般说过么?
    “愿与卿同葬一方厚土,上随碧落九天,下堕修罗阿鼻,千载之下,永不离弃。”
    如今自己虽在原地等候,她却已经迭转了一世,这一世她心思如飘风,一切都已不同,那个将来陪她同葬厚土之下的人,也许未必能是自己,那么死在这里,最起码还算完了同葬的夙愿吧?
    萧玦微微笑了笑,突然觉得没什么不好,西梁帝位后继有人,儿子会比他这个老子更适合做皇帝,那么,还有什么关系?
    秦长歌哪里知道一瞬间身下男人转了这许多颓废念头。她现在只想着逃出这妖花抬眼瞄了瞄上方,头顶那白色长茎,因为刚才不顾一切的大力动作,隐隐出现了裂痕,已经支撑不了多久。
    下方萧玦则若有所恩,突然道:
    “长歌。”
    “嗯。”
    “刚才那花突然动的时候,露出了一点缝隙,我看见那个白色的茎直通向外面,长歌,你把黑丝解开,顺着这个爬上去。”
    “你呢。”
    “你爬出去,来拉我。”
    秦长歌冷笑,“我不相信你忘记了,这花只有在被触动后才会弹动这个白色长茎,才有缝隙露出,问题是下次被触动时你能保证底下那个销魂噬骨的玩意儿也不被触动。还是你自己明明知道不能保证,却在装傻?”
    萧玦默然。
    “我知道你想让我逃生,刚才你努力想把我甩出去,现在你又出这个馊主意”,秦长歌叹息,“可是我不喜欢踩着你的尸骨爬出去。”
    她侧转头,看向花的内壁,眼光深深,仿佛想将那花看出一个洞来。
    “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非欢在做什么。”秦长歌慢慢道:“他没有被卷进来。”
    不待萧玦反应,她轻轻道:“不过我更希望……他什么都不做。”
    微微苦笑了下,秦长歌吸一口气,语调轻快的道:“好了,反正也看不见,我也拿他没办法……阿玦,我有个办法,只是现在空不出手,你来,到我身上来摸。”
    “嘎?”
    !!!
    萧玦激动了,兴奋了。
    秦长歌扬起眉毛,“……来摸我身上的毒药。”
    “哦……”
    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秦长歌低低骂,“种马。”
    萧玦讪讪的伸手进秦长歌怀里,她胸前的玉符里藏着最起码七八种毒药。
    王符贴身,手指不可避免的触及温软莹润肌肤,萧玦几乎又要不合时宜的心中一荡,一眼对上秦长歌杀气腾腾的眼神,无奈的笑了笑,只好加快速度。
    “辟离子自然之毒,配上硝金金属之毒,不知道能不能令这花萎谢腐蚀……”秦长歌喃喃,“花太大,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她示意萧玦用布裹手将混合起来的两种毒药轻轻涂在花壁上。涂上毒药的花内壁起初没有动静,随即慢慢起了萎缩,开始发黄,发黑渐渐卷皱,四周却没有动静,萧玦喜道:“好了。”
    秦长歌却低喝,“糟了!”
    花体受损,突然开始轻颤,花萼一阵收缩,黄水一涌!萧玦的一截垂落的衣襟立时没了。毒力在继续,花体抽摧越发明显,花萼应激震动,黄水开始慢慢上涌。眼看快要涌上萧玦的靴子。
    秦长歌心急如焚的盯着那毒药涂过的花壁已经是最大剂量,但是蔓延的速度还是抵不上黄水上涌的速度,花太大了。头顶,一直支撑着两人身体的白色长茎因了那细微震动,裂缝越发扩大摇摇欲断。上有危顶,下有死水。只要白色长茎一断,两人立将无处可避的落入黄水池,而只要底下黄水再涌一涌,萧玦的腿也没了。无论上或下,都绝无生机。
    生平最大的危机当头时秦长歌居然很冷静的突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一个故事,一人避虎爬入水井,结果井底有毒蛇盘旋,而井边猛虎徘徊不去,那人后退是死,前进是死。
    无奈之下,心一狠爬出井,结果发现,老虎已经走了。
    秦长歌苦笑,自己两人会不会有这个好运气?茎是马上要断了,谁也不能接回,那么,指望在断去的那一霎前,黄水退去?萧玦一直神色平静,突然抽下缠着自己臂的黑丝,伸指一弹,哧的一声穿透了已经开始腐烂的花壁。
    秦长歌皱眉,道:“你已经够不稳,小心。”
    只靠四根黑丝悬空的萧玦,扬眉道:“我轻功还不错的,只是……
    他苦笑,这花真恐怖。
    黑丝没入,花壁突然因为毒性开始扭曲,将细长的黑丝绞住,弯曲的堵在半途,再也难以前进一分。而花壁奇厚奇韧,那么剧烈的毒药也不能很快将之烂穿。长剑已经丢失,而黑丝偏偏太细。长茎断裂已经超过三分之一。黄水涌上萧玦靴底。
    秦长歌绝望的想真是天亡我也,
    花壁之外,突有微声一响。黑丝透出之处,突然好像被什么硬物从外面钩住,随即那物件开始扯着黑丝缓缓移动,一进,一出。
    萧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秦长歌已经喜道:“拉住!”
    萧玦立即伸手拉住黑丝这端。头顶长茎裂缝继续扩大,宛如一张渐渐裂开的狞笑的嘴。黄水已经快要触及萧玦靴尖。秦长歌紧紧盯着,头发都快急得要冒烟了,身子却一动也不敢动,长茎马上就要断,自己一旦跌落,那么正下方的萧玦一定首当其冲,这花内空间无法施展轻功躲避,两个人都是死。
    萧玦却根本不去管,他专心致志的拉着黑丝,和对方极有默契的快速顺着毒液涂过已经开始腐烂的花壁,上、下、左,右。如同两人隔着木板拉锯,四四方方拉着黑丝走了一圈正方形。
    呼啦一下月光涌入,一大方奇厚无比的白色花瓣被无声锯下。
    “卡擦!”
    长茎断裂!
    “呼!”
    黄水剧涌!
    断裂的刹那秦长歌大叫,“趴倒!”
    花的裂口处立即有个影子无声倒下,随即黑影一闪,萧玦被秦长歌一脚踢出!萧玦一脱出妖花立即反身回扑,砰的一声和随之窜出来的人再次撞了个鼻子对胸口捂着再次鲜血滚滚的鼻子,秦长歌悲哀的想,完了,自己这辈子一定会是个沙鼻子了……一边对着萧皇帝瞪眼睛,“干嘛?你干嘛?”
    萧玦仿佛有点不相信的上下看着她,“去救你啊,你怎么就出来了?”
    “我呆在里面等化骨?”秦长歌没好气的扯扯萧玦身上的黑丝,“你忘记这个啦?咱俩本就是用黑丝连在一起的,把你大力踢出去,我自己自然也被带了出来,这是当时境况下,最快的自救方式了。”她快步的上前,一把扶起刚才及时让开的楚非欢。
    他只是让开卧倒,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没有爬起来。
    秦长歌半跪于山石上扶起他,月色冷冷,照着气息轻弱,仿佛随时可以随风而去的男子,他看起来着实狼狈得很,身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污污浊浊黄黄绿绿的散发着恶臭,秦长歌却仿佛没看见,抓着他冰冷的手,一边源源输着内力一边低声唤“非欢……非欢……”她一直唤着,不敢停,也不敢回首去看那从原路到达妖花这里的距离,她不知道非欢是怎么过来的,也不敢去想,那样的想象,太过疼痛,令得即使冰冷坚硬如她,也觉得不堪承受。
    有些事,她选择强硬的去撕裂,有些事,她却隐隐生出惶然,害怕去深想,仿佛一深想,便如陷入妖花花萼之中,头顶生起断裂之声,而脚下腐水即将没过脚背。
    比如,非欢神奇的出现在妖花之侧。
    比如,萧玦落入花萼之前那奋力一扔。
    比如,栈渡桥上邯欢聊首向月,轻轻道“长歌,我对不起你……”
    比如凤仪宫断桥雪上,醉后的萧玦喃喃道:“我一直等你……从火起等到火灭,从废墟等到宫室建成,从埋下那坛酒,到起出,再埋,再起出……”
    比如幽州暴乱,非欢静静走入万人围困之下,说,请让我共死。
    比如,杜城的硝烟里,饥渴的萧玦,匹马冲入全是敌军的城池,单手稳稳擎着的那碗水。
    ……
    英雄冢,向东风?何处荒丘埋枯骨?
    将前生,换此生,此情欲思不胜思。
    与谁眉目相映,照上那一刻生命的熙光?与谁千山万水,共此尘世里爱情的曼妙?前方的路不知道还有多久,来路却已是斑斑深痕,一笔一笔的印记,每一笔都默然花开,每一笔都笑傲长风。轻轻抚上男子疲惫的眉宇,在他气息稳定之后点了他睡穴好让他休整精神,秦长歌幽幽一叹,一转眼看见萧玦负手立于黑暗中默默若有所思,他俊朗眉目沉在黑暗里看不清神情,却在看见秦长歌要伸手扶起楚非欢的时候快步过来,默默将楚非欢负起。
    他这一迈步秦长歌才发觉有异,愕然盯着他的靴子,萧玦一笑,跷了跷鞋底精工厚底的靴底已经没了,早在先前黄水涌上,萧玦专心和楚非欢以黑丝和钢务合作将花割开的那瞬间,就被化掉了。

    行李马车先前都已被卷进花里。秦长歌皱眉道:“你这样如何走路?”
    萧玦朗声一笑,顺手扯了山崖上的草藤,胡乱在靴子上捆了捆,道:“当年偷袭魏兀献大军,需要半夜从崖上下去,我穿的就是草鞋,走山路方便,如今重温下,挺好。”
    他大步行了出去。
    秦长歌默默看着他背影,转身看向那妖花,非欢选的位置极其巧妙,正在妖花之下一个死角,那花除非会偏头,否则永远吸不着自己。啪的一声秦长歌指尖弹出一点星火,正正落入花萼之内轰一声火光立即蓬然腾起,那些花叶触须,硕大妖眼的花瓣都吱吱绞扭起来,扭曲成诡异的弧度,宛如千百张鬼脸,在火中凄厉的疯笑。
    空气里弥漫着酸腥的味道,收缩的花萼里不断腾起灰白的烟,花瓣激烈的颤抖着,不住张开又关闭,四周卷起了腾腾的风,还有一些枯枝碎叶被卷进花萼,顿时将火燃得更凶。
    秦长歌满意的笑了笑慢条斯理的道:有仇不报非好女,哪怕你是一朵花我也没理由任你留下肆虐路人。她袖着手,看着妖花在火中挣扎,千百眼状花纹变幻出无数诡异的表情连同那张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般的花蒂都在焦臭的痉孪,渐渐焦黑、低伏、收缩、成灰。
    花心已被烧毁。
    山林里满地绿色妖枝,突然全部枯萎,如一条条枯黄的死蛇般毫无生气的趴倒地下,轻轻一碰便断裂了。
    灼灼的灰烟里秦长歌等那带毒的烟气散尽,才小心的过去,用树技仔细的在花心中拨了拨。但凡这种成长百年有余的巨大妖物,吸收天地日月精华浸淫久了,都会生出一些很好用的东西,秦长歌守着,就是为了拿到人家的最后老底。她一向喜欢酣畅淋漓的榨干任何一点好处。村枝拨动,烧毁的花萼深处,突然滚出来一个珠状物。说珠子也不像珠子,有点象不规则的橄榄形,约摸鸡蛋般大,灰蒙蒙的不甚起眼里面似乎有一层浅红的闪烁着磷光的物质。
    秦长歌用银针试过没毒,小心的包好放进自己袖囊里。
    按说这该是个好东西,不过一时还没明白用途,秦长歌决定自己先戴着,确定没有害处了,再送给非欢防身。
    正要追上萧玦,忽然听见衣袂带风声响,似有不少人向林中而来。
    秀眉一挑,秦长歌阴狠的想,水家来人了?正好……
    前方萧玦已经冷叱道“谁!”
    他一伸手便劈下身侧一截粗枝,平凡的树技到了他手中也成了名剑,一掣之间风声雷动,直指来人。
    对方却愕然“啊!”了一声。
    只一声,秦长歌已是一怔,想了想,笑了起来。
    “祈繁,你这马后炮,现在才来?
    空地上再次燃起火堆,萧皇帝舒舒服服换上新靴子,笑道:“不曾想你鞋子也多备一双。”
    祁繁在火上热着干粮笑笑道:“南闵湿热多水,大小泥沼多,有时还会突发阵雨,丛木之中行走也容易损毁衣物,我可不敢衣衫不整的来见陛下和太师大人,所以都多备了些。”
    容啸天在一边照顾着楚非欢,也已经给他换了衣物,皱眉咕哝道:“怎么搞成这样?”
    祁繁白他一眼,容啸天扯了扯嘴角,去包袱里翻养生补气的药丸去了,秦长歌在火上烤着手,跃动的火光下她神色平静,缓缓道:“我原以为你要来得更早些。”
    凛然站起,祁繁正色道:“是,是我不好,我在南闵边境听说了一些事,为了早做防备,我多耽搁了一些时辰,做了些准备,所以来迟一步。”
    “祁兄,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秦长歌抬起眼,“事实上我只是猜你们会来,毕竟凰盟得到我去给非欢寻药的消息,你和啸天是不会坐视的。”
    “自然不能,这本来应该是我兄弟的事,累及姑娘您已经是不该,更不该,”祁繁看了一眼萧玦,想着皇帝陛下也许根本不以为苦甚至正在乐在其中,自己不安则显得假惺惺,干脆闭了……
    秦长歌看看他神色,从明霜“死后”他神情渐渐改变,对谈举止间越发象一个属下,隐约是当年睿懿和他相处时的模式……祁繁,是心中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吧。
    当然,大家都不打算点破,心照不宣罢了。
    “你在边境听见了什么?”秦长歌淡淡问。
    “水家出了事,”祁繁言简意赅,“水家老家主暴毙,家主诸弟争位,掘说死了不少人,上善家族出现这种事是会损及水家在天下人心中的声誉的所以消息压得很严密,凰盟在南闵的暗线,花了很多功夫,刚刚打听到。
    “难怪驱鸟于一十里外拒客,水一公子怕家丑外露呢。”萧玦冷笑,“不过这般声名煊赫的巨族出了这等事居然还能令消息密不透风不能传开,水镜尘真的很有手腕。”
    “驱鸟?”祁繁双目睁大,愕然道:“铃鸟?”
    “嗯。左右看看萧玦和秦长歌神情,祁繁吃吃道:“您……没……那个……吧?”
    秦长歌若无其事的回答:“那个了。”
    萧玦气质很高贵的撕着熟牛肉漫不经心道:“还没这个牛肉好吃。”
    “嘎?”
    祁繁的冷汗冒出来,“不仅……那个了……还……,那个……了?”
    秦长歌毫不困难的理解了他的火星语,抓着牛肉深有同感的点头,“还那个了。”
    萧玦一拍张口结舌的祁繁肩头笑道:“咱们知道那铃鸟是南闵神鸟,大约还是靠近此地的中川部分州郡百姓心中的神鸟,此鸟闻梵音起舞,舞姿有天魔之态,素来为两地部族所崇拜,可是那是对南闵和中川,不是我西梁,在我看来,不管怎样,鸟就是鸟。”
    “会跳舞的鸟还是鸟,而且不比寻常雀儿好吃。”秦长歌很彪悍很默契的又补上一句。
    看着可怜的很难接受事实的祁繁,萧玦很好心的安慰他,“不就是吃几只鸟嘛,你想象成雀儿不就成了?”
    秦长歌则施施然道:“咱们反正是绕不过水家的,反正是要卯上的,那么,能让他多吃点亏的事,咱们都要去做哪怕是吃只鸟。”
    ……
    祁繁抹着冷汗站起来,连声咳嗽,“我去再拿点干粮。”撒腿就走。
    离这两个万事都当耳边风的彪悍人物远点吧,太折磨他的小心肝了。这是两国神鸟啊,中川边境和南闽国内家家户户都供奉有些鸟神位,若是谁家运气好捡着一根掉落的鸟羽,被视为一生都将得到神鸟垂青护佑,会被乡亲羡慕至极,并永生尊敬服从,这两个人,居然就把鸟给烤吃了,也不怕万一传出去,会被愤怒的两国百姓撕咬成碎片。
    祁繁决定要多联络一些凰盟属下,中川南闽,西梁边境,得时刻准备着保命。
    翻干粮时翻到一封信,这才想起还有个任务没完成,想起那家伙派人赶上他送来,千叮咛万嘱咐的要求务必在见到他们的第一时间将信递到,自己却差点忘记了,不由有点惊悚,虽说那家伙看不见可不知怎的,仿佛就看见他表情无辜眼神阴笑的站在面前含着手指对他瞟“祁叔叔,你又食言了哦……”
    祁繁有点郁闷的想,那孩子,自己养着的时候明明很好嘛,除了大街认娘,别的都正常嘛,怎么一回到他娘的怀抱,就无耻、阴毒、皮厚、恶庞了呢?
    近墨者黑啊……
    揣着信过去,祁繁道:“差点忘记这个,对了,这也是我迟来的原因,萧太子猜到我大约要走,硬是整整跟了我三天三夜,连我解手他也蹲一边看着,要不是我逼着陪侍他的老贾端下迷药迷昏了他我估计现在还在西梁和太子磨蹭呢。”
    “贾端下迷药?”萧玦愕然,人品端方正直得号称圣人,连一只蚂蚁路过都要绕道的朝廷劳模贾端,对太子,下迷一药?怎么可能?
    “就是因为他楷模他正直他圣人,所以只有他下迷药才有用啊,”祁繁笑嘻嘻的看着秦长歌,“令郎狡诈无比,所有食物不许咱们经手,除了老贾端,谁送上来的东西他都不放心,所以,只好委屈老贾端了。”
    “想让一只小狐狸被擒,你得选一只猪去行骗,”秦长歌万分怜悯的摇头,“可怜的老贾端,晚节不保,一生清名,毁于萧溶之手,呜呼。”
    祁繁心有戚戚焉的点头,叹息:“是啊,溶儿被迷倒后,老贾端硬是砰砰砰的撞墙,老泪纵横,呼天抢地,大呼臣子两难,此心悲催,令名终毁,愧对此身……可怜了啸天的胸口,愣是差点给他撞骨折。”
    “他怎么肯的?我觉得他死也不会肯啊,老贾端曾经宁愿饿死也不接受一个欺压良民的财主送来的粮食,他会干下迷药这种事?”萧玦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一摊手,祁繁无辜的道:“我就跟他说,太子准备丢下国家出门去玩,咱们拦不住,贾太傅,要不,你就辛苦一下坐镇御书房代行五玺?”
    “在毁去令名和国家无主两大最悲哀的事件之间,他选择了舍去原则保全国体”,秦长歌肃然正色对萧玦道:“陛下,请记得回去得升他的官。”
    萧玦瞪她一眼,“你怎么不记得回去打溶儿屁股?”
    “那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他的令尊,”接过祁繁递过来的厚厚的信封,秦长歌扬眉笑,“哎哟,好厚哦,这孩子真有爱心。”
    萧玦兴致勃勃的凑过来,“我看看他给我说什么了。”
    “陛下,”秦长歌慢吞吞拆那个封了十七八道,明显不信任祁繁人品的强悍信封,道:“我们要不要打个赌?赌一枚铜钱。”
    “嗯?”
    “我赌他最先问候到的人,绝对不是你。”
    萧玦默然,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有底气,想了想道:“最先问候到的男人……”
    “还是不是你。”
    悲愤的几欲长啸,半晌,萧玦怒道:“我不赌!”
    秦长歌怜悯的摇摇头,专心攻克炸弹般的信纸,慢慢开读
    “怀娘。”

    坏字写成了怀字,墨迹深浓十分用力,显见写字之人十分悲愤,秦长歌喃喃道:“怀娘……你娘要是还在怀胎,你在哪里给我写信?你这文盲。”

    “……你把我干爹怪哪里去了?”
    第二排字更大,错字依旧亮堂堂的挂着萧玦见果然自己没排上号,挂不住面子,怒道:“贾端怎么教的?到现在写字都错字连篇?”
    “他就是为了气你”,秦长歌不动声色一瞟他,“知道就你受不了这个。”
    “还有臭爹。”
    萧玦对那个爹字前面的表达非良好意义的修饰定语视而未见,自我麻醉的笑道:“这排总其没有错字了。”
    “把你怪哪里去谈恋爱了?”
    “谈恋爱什么意思?”萧玦盯着那几个字,总觉得意思古怪。
    秦长歌瞟他一眼,道:“就是打架的意思。”
    萧玦瞅她一眼——你当我白痴哪?
    “看在你是我娘份上,儿子我提醒你一句先,挑男人要慢慢挑,别嫁得太早。”
    萧玦咔的一声粉碎了手中吃剩的牛肉。
    这叫什么儿子?
    看信的人对着这换了红颜色的分外狰狞的“我很生气”笑嘻嘻。
    “馅害人不是这样搞的,你们没义气,以为皇帝好当啊。”
    儿子……知道你号称“吃神”,但也不能时时刻刻记着馅饼啊。
    “我最近被你们害得,天天在奏章上画圆圆,圈圆越画越圆。”
    旁边画了个圈圈以示证明,秦长歌喷啧赞叹:果然很圆。
    “我画腻了,我给你们三个月时间,你们到期不回,我就在奏章上画裸女。”
    旁边画了个他自认为的裸女,秦长歌眯起眼晴仔细看了看,道:“咋这么象头烤乳猪呢。”
    萧玦冷笑,“以后就按这个标准,给他选太子妃!”
    “还要在刊行天下的邸报上写《西梁大帝和瑞一皇后不得不说的故事》。”
    秦长歌瞟一眼脸色全黑的萧玦笑吟吟道:“喂,陛下,你什么时候娶了新皇后,瑞一皇后?”
    萧玦已经被儿子操得习惯了一点点,面不改色答:“就是方才,信中,你儿子帮我娶的。”
    “当皇帝很无聊,天天早起,存心不想让人活。”
     萧玦愤然,“你爹我天天早起都二十多年了,不还活着?”

    “总之,总而言之。”
    罗嗦,你真罗嗦。
    “把我干爹带回来,把你们两个带回来。”
    秦长歌望天:这什么语法?主语呢。这孩子强大的逻辑,咋这么诡异呢?
    你关心人怎么也这么没温情呢?
   “哦对了还有件事。”就知道你不舍得这么快废话完。“臭爹的小老婆们,虽然被拦着不许见我,但是抢着送汤啊水啊点心啊什么的,看起来很好吃。”
    萧玦呼的一下扑过来,惊道:“这馋神,我就知道他看见吃就腿软……”
    “我都请我的便桶们享受了。”
    秦长歌摸模袋子里的僵饼,满目羡慕的哀叹,“好幸福的便桶……”
    萧玦开心的笑,“就知道我儿子没这么蠢”,
    “……好了,别翻了我知道你们还想看,下面还有很多纸,但是,没字了。”
    秦长歌一怒之下把信纸扔了,我没翻!

    萧玦眸气好一点,他把信捡起来,不死心的继续翻后面一叠厚厚的纸。
    感叹号!
    感叹号!!
    感叹号!!!每张纸都没字,每张纸都比前面多加一个感叹号,几十张纸翻完,最后一张上满满的全是感叹号。
    “这是什么东西?”古人是没有标点符号的,萧玦对着这个符号愕然。
    “他在说……”秦长歌似笑非笑,遥望着西梁郢都的方向,想象着儿子孤零零趴在御书房超大红木案上恶狠狠画感叹号,小脸上沾满墨汁的样子,心里有点酸酸的温暖,以及淡淡的歉疚。
    五岁就要学做监国,虽然象征性的但也要早起晚睡的去管一国国务,还被老爹老娘没良心的丢下,难怪他这般感叹
    “苦!”
    “苦!!”
    “苦!!!”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31:11
第四十四章 秋水
收好包子的‘家书“秦长歌拨了拨火堆,看看在另一个火堆和容啸天说着什么的祁繁,若有所思。
    萧玦却一向在她面前有话就说,很直接的问长歌,你说你这位属下,是南闵人还是中川人呢。”
    抬眼,给他一个“原来你也不笨,的神情,秦长歌淡淡道:“你也发觉祁繁提到铃鸟时神情不对劲?咱们吃了神鸟他那个悲痛欲绝,看来也是属于神鸟的膜拜人样,不过我等他自己说。”
    她倚着树,似笑非笑道:“凰盟三杰,我最早遇见的是非欢,祁繁和啸天,则是我在德州碰见,当时他们正在管人家闲事,却又不敌人家被追得狼狈鼠窜,我这人不好多事,本不想管,祁繁玩了点小心眼令我改变了主意,我看中他的机变,救下了他们,当时他们并没有立即跟着我,后来机缘巧合,几次碰壁几次被我解困,才死心做了我属下,这许多年来,我从没问过他们来历——凰盟有个原则,不动用自己的力量,去查自己人。”
    她笑了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祁繁他们,并不是一开始进入凰盟就是我的亲信的,但只要有朝一日成为我的亲信,那就是,真正的亲信。”
    她说着与祁繁的初遇,脑海中浮起的却是很多年前,那个秋水汤汤白露为霜的清晨,水湄之侧芦苇开得热闹,少年立于大片大片飞扬的芦花之中,那些白色的精灵悄然钻入他蓝如天水的衣袖,他微微拂柚,一个优美飘飏的姿势。
    那一年,十六岁少女驻马岸上,遥遥注视少年的背影,明明有许多急若星火的事要做,不知怎的,看着那背影,年轻而沉默,秀丽而苍凉,于水之湄,风之底,那般寂寥的立着,那般可近不可亵的清淡着,便觉得心底思绪翻涌,想起幼小的自己被大师兄带进千绝门,那一日也是秋日深凉芦花如雪的日子,一时竟出了神。
    随即便见那少年,一步步涉水而入。她惊了一惊。
    却也没想着去救——她一向觉得,活着是至简单也至难的事,却是一个人必须要去做的事,一个人如果连活的勇气都没有,那也没什么去拦的必要,轻易抛弃自己的人,不要怪你自己被这尘世抛弃。她笼着袖子,以寻常少女不会有的透彻和冷然,看着少年一步步行向湖中心。
    那个背影,从无回首,似乎对尘世毫无留恋,却在即将接近湖中心时,忽然做了个接取芦花的姿势。
    湛蓝湖水中,秋日阳光将湖水镀上金光万点,金光中少年湿漉漉的黑发披在清瘦的肩,他昂首,伸出的手掌晶莹如玉,那一朵芦花在他指尖飘荡,宛如天女之舞。
    少女的心,突然动了动。
    ……那年,幼小的女童半路歇息,在河岸边喝着冰凉的水,芦花飘进水中,喝起来很不方便,她皱着眉,大师兄立于她身后,淡淡道:“河中间的水没有芦花,那里水干净,你去喝。”
     她茫然回顾,问:“你为什么不帮我去取?我会淹死。”
    “千绝弟子,一生对自己负责,一生不能依靠别人。”大师兄神色平静,“如果将来被派下山的是你,那么,你的一生将艰险重重,波澜不止,你注定将成为别人的领导者,注定有无穷无尽的苦难要你自已去面对去解决,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必须学会自己争取。”
    他一拂袖,推她入水,喝道:“去取水!”她一个踉跄,咕咕的灌进好多凉水,冰冷的湖水几欲没顶,不会游泳的她立刻觉得窒息,胸中疼痛欲炸,眼前一黑将要沉落时她拼命的想着别人游泳的姿势,拼命的挥动手脚,然后,不知挣扎了多久,眼前一亮,光明重来,清凉的空气涌入鼻腔,她已安然在水中央。
    隐约听见岸上,大师兄永恒不变的平静语声,“千绝弟子,以捍卫天下为己任,以捍卫本门荣光与承继为己任,但凡入门者,必为万中无一之奇才,也必得经历十关考验——恭喜小师妹,你过了第一关。”
    她浮在湖水中,那一刻突然心中森然,想,这是第一关,这只是第一关,如果这一关通过不了,那么刚才,是不是自已就会无声无息死在湖中?
    一定,会。
    小小女童立在湖中,不知道是湖水冷还是心更冷,她一直在发抖,秋日阳光将她的影子照上水面,小小的孤零零的一截,她心底空茫的想——为什么是我一个人?人呢?那些爱我的人呢?那些不让我沉溺湖水,很温暖的怀抱呢?
    谁将我交给天下,谁又把天下交给我?
    ……很多很多年后,经过十关生死考验的女童,终于成为那一代的救世者,戍为这一刻抱臂冷眼旁观一个生命走向寂灭的少女。
    然而这一刻,看着那个一步步走向湖心的少年,仿佛看见当年一步步挣扎向湖心的女童,看见他停在湖中心接起芦花的背影,仿佛看见当年浮在湖中心的沉默茫然的女童。她看见她的挣扎,即将沉没的一刻泪流满面,她看见她浮出水面,没有生的喜悦,只有预见得到此后沉重背负的凄然。
    她突然,很想要救她。
    那个在湖水中挣扎,接受自己不得不接受的命运的孩子。
    她飞起,半空中雪光一闪,姿态翩然,宛如一只骄傲的,不肯服输于命运却又忠于自已誓言的雁。
    下一霎她的手已经拎起少年臂膀。奇怪的,那人没有挣扎,他只是,回首。她浮波而来,如一只美丽的白鸟掠过碧色水面,而他宛然回首,清冷眸子里倒映着水色山光和她轻捷飘逸的身姿。
    目光相触的那一刻,彼此都为彼此目中的清冷和森凉而微微震动。
    水晶般的水波溅起,少年眼中倒映经年的异国深蓝的海水,从此换成了一处无名湖边的飘着芦花的秋水。
    ……很久以后,她才听他说其实,那日我不是要寻死。她愕然,傻傻的看进他的眼睛。
    他淡淡浮起一个不知是喜悦还是苍凉的笑意。
    “我只是觉得,湖中心的那朵芦花,特别的美一点而己……”
    ……那是楚非欢和秦长歌的初遇。
    火光摇曳,炽烈艳红,摇曳的火光里那一年的秋水奔涌而来,那些经过的事和人,遗失在久远的岁月中,却镂刻在刹那回首的男子眼中,他的目光,从此永远是那一泊静水,永不干涸,永远洁净。
    秦长歌一回身,看见火堆之侧,刚刚醒来的楚非欢,正目光复杂的静静看着她和萧玦。
    没有怨恚、疑问、责怪、自怜,却有担忧、关怀、包容、守候。
    他看着秦长歌。不知怎的,刚才他竟然做了梦,梦见那年高爽的秋日,无名湖边的芦苇,深凉的溯水,白鸟般掠水而来的少女,梦见她听见那句话时的愕然而璀璨的笑容。
    梦里的一切,依稀当年,只是在结尾处,有了此微不同。
    在梦里,最后,他对她说出了当年没有说的话。
    我还想知道,冰凉的湖水,没入头顶会是什么滋味?会不会和母妃死在我怀里时,一样的感觉?”
    当年,这句话他没说,他不忍那句话出口时,会令她欣喜中微带尴尬的可爱笑容瞬间消道。如今,在梦里,他说了出来。
    是不是自己内心深处也觉得,有些话,再不说,会永远没有了机会?
    楚非欢迎上秦长歌目光,对她展开一抹云后月色般深邃清凉的笑意。让她多看看自己的笑容吧……将来想起时,会多此美好点的记忆。
    秦长歌吸了口气,亦对他微微一笑。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极度衰弱的躯体和精神,会让人陷入黯沉的黑洞,长夜茫茫,看不见前路的光。
    秦长歌不想安慰,安慰是最无谓最空洞的行为,她只做有用的事,她永不放弃应有的努力。
    那么,也让他多看看自己的笑容吧,秦长歌比任何时刻都希望自己的笑容明艳如春光,炽烈如焰火,驱去一切沉潜于他生命中的阴霾和忧伤。她甚至在想,回京后,要不要去找找那个妖孽,学学他风情万种艳丽如火的笑容?多么希望不算温暖的自已,能有一样散发着热力的东西,去温暖雪般清冷的非欢啊……萧玦突然站起身,大步走了开去。不是嫉妒,不是愤怒,他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走开。
    那两人相视的笑容,明明都明亮美丽,毫无阴影,一个比一个更坦然,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酸,竟也一阵阵的漫上来。
    他无法再继续热烈的笑下去,再若无其事的挡着他的目光。
    从私心里,他一刻也不愿离开长歌,他发誓要得到长歌,长歌的两世里,他一直认为,不管“情敌”在她心里占据了如何的地位,不管“情敌,如何的优秀如何的博她欢心,他都一定要以自己全部的努力,完完全全的夺回她。
    然而看见楚非欢的笑意,他竟然突生退让的念头,最起码这一刻,他不想打扰他注视她的目光。
    长歌不是物品,他没有权利去让,他依旧会去努力争取,这是他认为的,他能给她的最大尊重和爱。但是现在,淡淡悲凉气氛里,把过那人若断若续的脉象的自己,若是再坚持呆在那里,自己都觉得卑鄙而残忍。如果再不能拿到踏香珈蓝,楚非欢的时间,也许真的不多了。
    萧玦飞身上了树,遥遥注视着南闵中都的方向……月色朦胧,照不见前路,淡淡山林岚气里,笔直的背影如一道去意坚决的剑。
    ……“一定要拿到踏香珈蓝,救下他,抢回更多的时间,大家没有顾忌,没有悲伤,快快乐乐,轰轰烈烈的,去爱!
“南闵遍布深山,妖物丛生,唯有猗兰这里有通道,要想
最快时间进入南闵中都玄棣宫,水家绕不过,既然绕不过,那就正面卯上吧。”秦长歌弹弹手指,宛如谈论天气一般,轻描淡写的建议。
    萧玦立即赞同,“好,很好,我的剑托他保管着,也得拿回来。”
    对死要面子的皇帝大人瞄一眼,秦长歌懒得拆他台,祁繁已道:“水家势大,现在又在闭谷期,周围全部被封锁,咱们人手不足,如何卯上?”
    “你不是调集中川南闵和西梁边境所有可以使用的凰盟属下了么?”秦长歌瞟祁繁一眼,“别告诉我那些人都不是人。”
    祁繁一脸冷汗的想着这女人越来越可怕,怎么就知道自己调集属下的事?那厢容啸天已经皱眉道:“但是,和水家相比还是不足,何况猗兰谷位置神秘,只怕咱们还在找门在哪里,对方都已经布置好陷阱等咱们撞上去了。”
    一直没开口的楚非欢突然轻轻道:“老谷主的死讯。”
    他气力不继,只说了半句,但秦长歌和萧玦都是目光一亮,秦长歌微笑道:“咱们想到一起去了。”
    “发动所有的人手,先把水老谷主的死讯传开,”秦长歌笑得很温柔,“水家争位的事一个字也不要透露,就说老家主死了,你看,上善家族,饱受天下人尊崇的水老家主去世,那些受过水家恩惠的,想对水家示好的,想拉关系的,有所求助的,等等等等,都该上门去慰问吊唁吧?”
    “你真奸诈,”萧玦用一个完全没有褒义的词语表达了对秦长歌的由衷赞赏,一推掌道:“上善家族嘛,断断没有把好心前来拜祭吊唁的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到时候,武林来人如潮涌,咱们也……啊哈哈。”
    南闵大衍王朝承和六年,素来平静的南闵武林史上,终于发生了一件足可动摇南闵政局的大事,这个惊震的消息在一个毫无预兆的冬日渐渐传开,并以极其快速的速度传播于天下武林久锤闵南,对南闵政局和武林都有长足影响的上善家族老家主水应麒去世。
    上位者的死亡,预示着风云翻卷,山雨欲来,死讯传开,南闵大衍王安天庆遣使吊祭,大祭司阴离也派出圣坛上三使中的天使班晏前来吊唁。
    南闵政体特珠,王朝虽存却无实权,只是个花样摆设,朝政大权全部掌握在大祭司手中,这和南闵王的特殊身世有关,据说安天庆自幼寄人篱下,倍受欺凌,幸得一位残疾家仆时时跟随相护,后安天庆起于草莽,这位家仆展示了越来越强的政治和军事才能,助他挣下了这一地江山,众人这才知道这位家仆出身不凡,本身就是南闵之地被前元暴政灭族的神秘大族赤螭族之后,后来南闵建国时,一手奠定南闵疆域的家仆阴采成为大祭司,阴采极具才干,悍厉跋扈,并深谙宗教信仰对民心的掌控程度,重建赤螭圣教,以圣师之名,享全国香火,政治和宗教的双重势力叠合是极其强大的,南闵明明是双尊并立的国体,后来朝政却渐渐偏斜向他一人,安天庆却一日日荒诞无道,散漫不理政事,众人一直以为,安天庆迟早要死于阴采之手,不想阴采却因为旧疾反而早早死去,继任的大祭司阴离,沉迷武功盅术,对于朝政并无太大野心,这才和安天庆相安无事,大家都好好的活了下去。
    当年秦长歌和萧玦说起安元庆的不问政事,说起明明人人都以为死的是他结果却是阴采,都喷啧赞叹安元庆能忍,绝非庸碌国主,只是世人愚钝,不及政治家的明锐目光,看不清楚笼罩在南闵朝局上方的迷雾假象罢了。
    朝廷来使,圣坛来使,仪仗规矩之类的事儿很多,来得自然不会太快,相反的,武林人士几乎是立即便奔向猗兰,其中最引人注意的,便是天下第一大帮帮主,同时也是号称天下第一人的,素玄。
    “素玄也来了!”秦长歌看着凰盟的密报,惊喜,“这家伙,跑得好快。”
    萧玦在一旁悻悻道:“真有面子……比我有面子多了,一听说他来,猗兰谷已经派人出谷二十里迎接,大约是准备开谷了。”
    “如果你摆出身份,别说猗兰谷,就是玄棣宫大衍宫也会立即出三千铁甲,万斤重锁把你给请过去的,”秦长歌斜睨他,“你要不要试试?”
    萧玦满不在乎一笑,“如果你摆明身份,只怕际遇不比我低,据说在各国高层心目中,你的声名比我还难听些。”
    秦长歌笑赞,“你口舌越发厉害了,”瞧瞧桌上绮兰谷的大概方位图,道:“重量级的人物到了,谷不开也得开,何况水镜尘知道,素玄是去过猗兰谷的,当真要等到人家到你门前敲门?哈哈,阿玦,咱们又有一场好戏看了。”
    她笑嘻嘻的望着猗兰方向,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低低道:“水镜尘,做好人做得累不累?救世哪有灭世爽?我给你一个机会,咱们比一比,谁更黑吧?”
    南闵大衍王朝承和六年冬,天下风云,人间英杰,因为某个人的有心推动,齐聚于猗兰谷幽美神秘的谷地上空。
    水老家主的道世,使一直沉寂于世人景仰的目光背后的将绮兰谷为世所瞩目,连日来无数有头有脸的武林中人奔驰而来,将绮兰谷所在的景山塞得满满,众人抓着从武林中专卖消息的二道贩子手中买来的似是而非的猗兰谷方位图到处转悠,找累了就睡在树上,早上醒来往往都是一身的鸟粪——被占了家园的愤怒的鸟们,用这种方式抢先欢迎了武林大侠们。
    有头有脸的人物则支起帐蓬,等待猗兰开谷,风餐露宿日子不好过,不是没有人有怨言,并对水家连吊唁的人都拒之门外十分不解,只是上善家族声名太好粉丝太多,大家怕犯了众怒,只得先保持沉默。
    “水镜尘只怕还在和幕僚们商量怎么应对,或者正在查问谁把消息泄露出去了呢。”也搞了个帐蓬混在武林人物中的秦长歌笑嘻嘻的掀帘张望着前方唯一的路,她在等素玄。
    “你说谁去接素玄?”祁繁托着下巴若有所思,“该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哦……”
    他语气拖得很长,一脸暖昧,一直倚着枕头出神的楚非欢也淡淡笑了起来。
    “来了!”
    “来了来了!!”
    外面的人群突然唁闹起来,村下帐蓬里窜出无数条人影,满脸艳羡的向着前路望去。
    道路尽头,烟尘滚滚,数十骑飞奔而来,马神骏,人彪悍,一色红衣黑带,姿态轻捷,齐刷刷的下了马,雁列两行,向着西南方位一躬身,轰然道:“炽焰素玄,虔具薄奠,特至来贵谷亲祭于水老家主灵前,请予通报!”
    这是拜山礼节了,众人茫然回首,正想着猗兰谷连个人都没有,怎么接拜帖,忽听轰隆一声,隐约西南之侧起连绵之响,随即重重藤蔓之后,也突然行出两列少年,青衣淡素,束着白色腰带以示戴孝,姿态平静的过来,当先少年温文施礼,笑道:敞谷上下俱蒙帮主德惠,不胜感激,请。”
    双手接过拜帖,又一一和在场各地武林大豪们见礼,一再致歉因为家主去世诸事纷乱以致礼节不周怠慢贵客等等,风姿平和端静,言语洵洵儒雅,交接人物丝毫不乱,一派大族风范,由不得人不暗赞,果不傀“上善”之家!
    一时见毕,便听前方蹄声大响,炽焰属下齐齐敛容转了个方向向着来路,众人不由肃静,许多南闵本地人物并没有见过天下第一人的风采,也不由伸长了脖子要瞧。
    帐蓬里秦长歌悄悄对萧玦道:“素玄是有意光明正大拜山,逼得水家不得不大开谷门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一起进去,真得我心也。”
    萧玦立即很敏感的瞟她一眼,认真推测了下秦长歌那最后几个字到底是字面意思还是别有深意,想了想觉得秦长歌不至于在这个时辰思春,便也放心的搁下了。
    一片静谧中。
    一骑踏风,飞驰而来,南闵之冬深翠斑斓的背景里,马上白衣人衣袂飞卷风神毓秀,肤光皎皎神采朗朗,长发黑眸漆黑如墨,一扬眉便是一场铿然江湖的风云。
    众人屏息着寂静着凛然着仰望着那个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神采飞扬,步云而来。
    却有女子声气,声如银铃,脆得像初春清晨从最新鲜花瓣上摔落地下的露珠儿,清亮的笑道“素玄,你到现在才来见我!”

第四十五章 哭尸
众目睽睽下,一抹粉红宛如枝上新桃,活泼泼的从一色浓翠之中亮起来,细看来却不是粉衣,依旧规规矩矩着素裳,只是细得不堪一握的腰间,粉色绣花腰带着实扎眼,那身影娇小玲珑,乌发黑润而眼眸明亮,明明很温柔很淑女的颜色,偏偏给她穿成了火般的鲜明亮烈。
她一阵风的卷过来,死死牵住素玄衣袖。


    众人的目光自那被抓得紧紧的衣袖,转向天下第一人的俊美的脸,看着这潇洒倜傥的男子,扬了扬眉,神情间掠过一丝尴尬。
    众人又看着那女子,哦不,还是少女,水家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位小姑娘了?瞧这胆大妄为的,当天下人之面也敢对男子拉拉扯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哟……轻轻挥开水灵徊,素玄目光向场中一掠,突然与一双探出帐篷缝里的明眸对个正着,那目光微有笑意,却又清泠泠的若寒水笼月,看他看过来,狡黠的一眨眼。
    素玄目中光芒一闪,看了看对方的手势,多了点心领神会的笑意。
    水灵徊却没看见,只顾纠缠着素玄,视在场人于无物。
    “哎哟,桃花,红果果的桃花!”秦长歌笑嘻嘻的扒着帐篷缝给楚非欢看,“非欢,有好戏看了。”
    楚非欢微笑不语,最近几天他十分沉默。
    萧玦看了他一眼,喃喃道:“其实这两人挺配的啊……”
    “嗯,陛下,”看破某人心思的秦长歌微笑,“你加紧步子把南闵吃了吧,水家成为你治下之民,你便可以下旨赐婚了。”
    萧玦一笑,道:“我给他赐上十七八个美妾,叫那个醋坛子整日鸡犬不宁,哈哈。”
    他笑声方了,帐外忽起喧哗,再一看素玄已经下马,水灵徊也老老实实的站到一边。
    前方山壁忽分,现出葳蕤长道,宽阔轩朗,道路尽头,隐约见碧湖林木,屋舍栉比,一层层沿着山脉之势,分布着筑上去,最上端巅峰之处,有白色屋舍,高旷阔大,沉默而又平静的俯瞰深翠大地,于烟霞缭绕,云飞霎起之间,竟生出了几分仙家意境。
    此时初晨微雨,山势空蒙,碎云间群鸟起舞,舞姿有飞天之态,隐约间梵音遥唱,恬淡深远,南闵武林人士已经齐齐神色庄严躬下身去。
    秦长歌和萧玦对视一眼……不想这蛮荒山谷之地,遍野林木之间,居然别有洞天,也不知花费多少人力,方辟出这一方世外天地。世外天地里素袍男子衣着轻简,月白色衣料质地式样都不算华贵,却令人看了觉得舒服得如同陷进了一团云,那团云洁净素雅,卓朗从容,浅浅一揖的姿势也令人如沐春风。
    他道:“诸位远道而来,镜尘有失远迎,敬请恕罪。”
    众人连忙纷纷回礼,秦长歌注视着那个梨花软云般的男子,脑海里诸般纷繁接路而来,暴雨杀人夜……使诈自屋顶闪电击下的长剑……悍然破阵的猥琐中年大叔……翠叶之尖辗转腾挪手段阴险的男子……俱都电光般一闪。
    看着众人膜拜崇敬目光,忍不住笑了笑,却见素玄和水镜尘正在见礼,两人揖让文雅风度非凡,任谁也想不到去年某个暴雨夜,这两人曾经千里追踪生死相斗,一个将另一个打下山崖。
    水镜尘微笑一让,神秘的猗兰之谷终于对天下武林敝开,众人当然都不能乱哄哄的连随从都带进去,那也对主人太过不恭,每门每派的头脸人物,自觉依照身份依次入谷,素玄和水镜尘在最前方把臂而行言笑晏晏,水灵徊看见三哥就老实了,乖乖跟在后面。
    秦长歌回身对楚非欢一笑,道:“好好休息,一觉醒来,我们就回来了。”
    楚非欢神色平静,只道:“保重。”
    不待秦长歌再说什么,他已阖上双目不再理会,秦长歌自然知道他的心情,然而无论他怎生乔装,再不可能瞒过水镜尘,所以这一路,是再不可能陪伴了。
    对于不求共此生只求伴卿侧的非欢来说,现下心中自然郁郁,秦长歌吸一口气,和心中乱糟糟的情绪奋力挣扎了一番,方对萧玦轻快的一笑,道:“走吧,闹他个狠的!”
    世上的灵堂,都是肃穆宁静的,正如所有的孝子贤孙,都宝相庄严一般。
    哪怕孝子贤孙们之前已经为了遗产打架打得一塌糊涂,将死掉的那个人当做柴禾扔在一边已经很久。
    宽阔灵堂之内,麻衣草鞋仪容庄肃的诸水家上下,个个姿态风仪的接待吊唁来宾,厅内燃着气味浓厚的檀香,轻烟袅袅中一口沉香木大棺停放厅堂之中,巨大沉雄的奠字笔笔泣血,却不知道泣的是谁的血。
    秦长歌满脸悲容的看着那大棺材,心中却在推算水家财力——沉香木寸木寸金,仓猝之间搞出这么个标准华贵的棺材,水家果然不简单啊。
    耳中隐约听到水镜尘在絮絮陈述先父如何得病,如何缠绵病榻而死,如何死前遗命简葬入土不欲惊扰天下武林,水家上下又是如何感激诸位心意不辞劳苦远道而来,先父九泉之下亦感哀荣云云,语气沉重中不失缅怀,哀伤中不失颂扬,分寸言语拿捏得恰到好处,听得诸人频频点头,不胜唏嘘。
    萧玦无声冷笑——得病?缠绵病榻?不欲惊扰天下?好一篇孝子文章。
    秦长歌则在仔细观察地形,这里不是最顶端那白色宫殿般的建筑,只在半山腰,厅堂极大,布置隐约有阵势存在,却又似是而非,水家上下看来对素玄防备极深,所有人有意无意都卡在他面前,每一行动,上香拜祭都紧紧陪侍在侧。
    秦长歌紧紧盯着素玄的动作,隐约看见他上香时,袖风微微一扬,而水镜尘那时却突然恰到好处的神色悲哀的去抚棺,尾指一抬。
    一扬一抬间,已是无声无息的一招,素玄退下,转身时对着秦长歌微微点头。
    排在最后的秦长歌目光流转,规规矩矩的上前敬香,她和萧玦现在的身份是“中川大明帮左右护法”,大明帮本就是凰盟的障眼法,水镜尘是知道这个小帮派的,好性儿的水三公子自然不会势利眼,他和对待素玄一般,率领兄弟们齐齐态度慎重的回礼。
    秦长歌抓着三支香,凝望着棺木久久不语,眼眶里泪珠转啊转,看似十分悲戚,其实只是在努力酝酿情绪来着。她颤抖的手,哆嗦的嘴唇,想要痛哭却又努力死忍的神情令堂中人都有所感动,齐齐将目光转过来。
    水家亲族们却也齐齐往棺材边再挪了挪。
    水镜尘有意无意的看过来。
    秦长歌却已敬完香行完礼,恭恭敬敬将香插上,转身。
    水家人平静眉宇间有了一丝释然。
    人群之旁,素玄突然抬了抬手。
    水镜尘等人目光立即转向他。
    “水老家主!!!”
    明明已经转过身,打算退下的满面泪痕、一身哀思的武林无名小卒秦长歌,突然霍的一下大力扭身,跌跌撞撞却又极其快速,神色哀凄的却又张牙舞爪的,扑向水应麒的棺材!

    “水老家主!当年我落魄江湖身无分文,武技未成又被豪强所欺,潦倒无依之际愤而暴起杀人,被人围殴险至于死,幸得您老路见不平拨刀相助,我才留得此残命,混到如今总算挣得一席之地……此恩此德,此身此志,皆为您老所赐……大恩未报,您却已驾鹤西归!叫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死命扒着值钱的大棺材,秦长歌用脑袋将棺材撞得砰砰响——嗯,素玄说得不错,果然不是空棺。
    萧玦心疼的盯着秦长歌的脑袋,为损失的那点油皮咬牙切齿,暗中发誓将来攻打南闵,首先要踏平猗兰谷!
    水家人快速起身,满面哀容的去“解劝”“伤心欲狂人”,吊唁来人也都乱糟糟涌了上来,沉静肃穆的灵堂因为这个超级哭神顿时唁闹成了一锅粥,素玄掩先扑近,一伸手看似去拉秦长歌,却巧巧拦在了水镜尘面前。
    “水老家主啊——”
    一声可比当代专业哭客的色香味俱全升降调和谐的长哭声中,“恸极失态”双手乱推双脚乱蹬的春长歌,在蹬开一堆人后“豁拉”一下,推开了沉重的棺盖!
    一霎间满室寂静。
    ……刚才的臭气怎么突然没了?
    按照密报,水家闹家务已有一个多月,水家家主最起码也已经死了一个多月,南闵这种湿热多雨细菌极易滋生之地,再强大的尸体保存技术也不能保证尸体不腐败,按说应该臭气冲天才对,所以早已达成默契的素玄和秦长歌,在发现厅内檀香气味浓厚,连棺木也是沉香时,便已知道水老家主一定已经腐败得不成样子,而素玄敬香时那一试探,确认了棺内有尸体,以及,有浓厚尸臭。
    人的鼻子也是会被麻痹的,进入这香雾缭绕的厅内,时间久了自然闻不见别的东西,素玄却是有心而来,秦长歌更是比狗鼻子还灵光些,那般尸臭,名贵檀香沉香都掩不住,不是水老家主是谁?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确认,秦长歌才临时决定当众推棺,她并不是不知道以水镜尘的心思,按说应当会有防范,然而现在非欢的状况已经让她心急如焚,每一分时间都如此宝贵,经不起再多耽搁。
    秦长歌并不怕水家搞假尸体,她的哭声已经将所有人都吸引到棺边,这些人都是认识水应麒的,伪装活人,还可以通过动作神情给人的感觉来胡混,伪装死人,因为尸体肌肤僵化细胞破坏,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只要水老家主的尸身腐败程度和死相超过水家官方提供的死亡时间内的应有标准,秦长歌就有办法当着武林中人面,揭开水家伪善面目!
    永生为恶者,一善可挽千罪,永生为善者,一恶可毁终名!
    这种多年来以厚德之名蒙骗世人的上善世家,要毁掉他们的金字招牌,反而比亦正亦邪的普通家族容易!
    然而棺盖推开,惊变突生,明明尸臭浓厚,却在棺启的那一霎突然散去!
    秦长歌探眼往棺材里一瞧,里面那具尸体,完好整齐,并无“暴毙”狰狞之态,面色不敢说栩栩如生,却也只是苍白僵木,符合一具“久病缠绵”尸体应当有的情状。
    目光一掠,众人脸上神情并无异状,看来这是水老爷子的尸体。
    心中微微轰然一声,秦长歌知道上了水镜尘当了。
    也怪自己太过急躁,竟然有些失了方寸,水镜尘怎么可能这般简单就开放绮兰谷?没有仗侍,他敢拿上善世家百年声名来冒险?
    心念电转,一切不过刹那间。
所章秦长歌行事向来不会做绝,一计不成,暂且放弃就是。


    一个“伤心欲绝之下失态推棺”的受恩者,上善世家总不好恶言相向公开动手吧?
    秦长歌不死心,就势就准备往棺材里滚,水老骨头,我和你滚一滚,看看你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可惜有人不给她这个出墙的机会,一人静静伸手,搀起她的胳膊,温言道:“阁下小心些,莫要失足入棺,咱们南闵风俗,生人入棺不祥。”
    众人喷喷赞叹着看着水镜尘神色祥和的扶起秦长歌——果然不愧上善家族的旗帜啊,不愧为心底慈悯的水三公子啊,这家伙闹成这样,惊动水老家主遗体,人家都一言不责,体贴宽凉,厚德之风,真是仰之弥高啊……没有人知道,那一扶暗劲汹涌,逼向秦长歌心脉。
    秦长歌手指一扣。
    素玄突然出现在秦长歌另一侧,也满面哀容的去扶秦长歌,两人一个左手,一个右手。
    他扶着秦长歌的手指一振。
    两大高手,借着秦长歌的身体,暗劲刹那对冲。
    秦长歌脸一红,再一白。
    随即恢复正常。
    抬眼看看素玄,后者目光无奈,秦长歌扯扯嘴角,知道他顾及自己,出手只为保护她,无心和水镜尘用她的身体来比拼内力,否则怎么可能只和他扯平?
    水镜尘自然不会顾及她这个媒介,素玄却不得不在意。

    秦长歌只好退开,那两人面面相对目光一抬,半空中几乎霹雳一声撞出火花!
    和刚才努力的有意无意绊住水家其他人的萧玦对视一眼,秦长歌无奈的知道,明日下葬,今晚大家都不会走,而留下来的自己,注定要面对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了。
    那么,好吧……你杀我,我杀尸!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31:44
四十六章 幻阵
月黑,风高,杀人夜。
    看我,潜行,去查尸。
    被安置在谷底最下层客房的秦长歌和萧玦,正在为做偷尸贼而准备。
    他们知道今夜定难善了,不仅没有吃水家送来的一应食物,没有挨水家的床铺,甚至没有碰水家的任何东西。
    虽说寻常毒物难不倒这两人,但这是南闵是猗兰谷,成名江湖垂数十年,猗兰怎么会是等闲之地?小心些总没有错的。
    水镜尘将客人们安排得很散,几乎所有人都被隔开居住,尤其是素玄,被安排在半山之上,离他们这谷底小喽啰距离足有好几里。
    “长歌,”萧玦递过一块冷牛肉,细心的帮她一条条的撕了,道:“吃饱些,咱们好有力气做坏事。”
    “嗯,”秦长歌将牛肉翻来覆去的拿在手里看,萧玦忍不住悻悻道:“看什么?怕我下迷药啊?我有你那么奸诈么?”
    秦长歌笑吟吟抬起头,凝视着他,道:“别翻旧账嘛,那次算我错,现在给你赔礼好不好?”
    好难得的言语温柔,带点撒娇的意味,素来有些清冷的笑意里亦生出芬芳如蜜的甜美气韵,易容过的容颜上一双眸子微透娇俏慧黠,明波荡漾。
    萧玦心里一热,恍惚间当年黄衣少女花间回首,一笑粲然当面,忍不住一伸手揽住了秦长歌。
    秦长歌没有挣扎,她轻轻靠上那熟悉又陌生的肩,浅浅闻着男子身上松针和柏叶混合的淡淡的清朗男子香,低低道:“阿玦,感谢你摒弃帝王之尊,一直陪伴着我……”
    萧玦的手抚在她背上,听见这句轻若呢喃的话,突然顿了顿。随即缓缓道:“长歌,你最不需要感谢的人就是我,因为为你,我无论做什么都应该。”
    “是吗……”秦长歌双手缓缓攀上他的肩,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包括,想点倒我?”
    萧玦笑了笑,干脆抓紧机会将秦长歌重重一搂,也在她耳边轻轻道:“是的,包括……长歌,咱们想的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烛光下两人紧紧拥抱,却是你按在我的肩井我按在你天枢,以一个互相偷袭的姿势无言诉说着彼此的关怀,谁也不肯让谁也不肯先挪开手。最终,抬首互视,无奈一笑。
    “……一起吧,谁也别想把谁留下独自去赴险。”萧玦贪恋的埋首秦长歌的肩,近乎渴望的嗅着她独有的薄荷和水仙的清凉香气,短暂的欢乐的晕眩里,往事浮光掠影飞奔而过……江山、战马、白骨、金銮、一番红尘万般纠葛,他的皇后他的爱人,此一生彼一生里光阴如水便逝去了,翻覆间他便失了她……失了她,说不得,再从头来一次罢了,然而如今抱她在怀也成了奢侈的欢喜;然而如今抱她在怀中,依旧狠狠的,想她。
    那极近又似远的距离,那浸透了开国帝后跌宕血火一生烽烟气味的十载流年。早已开在彼岸,早已弹指偷换。
    “我要怎么……”他一句喃喃低语碎在她的肩窝里,那个精巧的湿软的弧度,他愿死而骸骨葬于其中。
    秦长歌缓缓放开按在萧玦穴位上的手,转而去抱住他的腰,有一种炽烈与深受不容人冷漠相对,百炼钢何妨于这一刻化为绕指柔?
    静静相拥,于敌人恶意环伺之中,于即将开始的艰险诡异冒险之前。这一霎烛火静谧,风声温软。不知过了多久,淡黄窗纸上映出的人影轻轻分开,刷的一声萧玦当选弹射了出来,却在瞬间又退了回去。
    秦长歌随后掠出,萧玦手一拉,道:“且慢,这雾气不对。”
    黑暗之中一片浅红雾气笼罩着这个偏僻的小独院,雾气似有若无,并无异味,很容易便和月色瑶华相混淆,却似乎有目标一般,迤逦舞动着逼近来。
    “未必是毒雾……”秦长歌往后退,凝视着那雾气道:“却肯定不是好东西,你看,屋前屋后都包围了,而且就咱这里有。”
    萧玦衣袖一拂,劈空掌力雄浑无伦,足有裂石之力,那雾气刷的一散,却瞬间立即又聚拢来,柔绵无质,阴魂不散。
    秦长歌黑丝出手,一线直刺入雾中,瞬间拖回,黑丝上附着了一层淡红的水状物,却很快消逝。
    “只要屏住气息,这东西根本拦不住我们,就怕不能沾着体肤。”萧玦飞快的扯了布条将自己和秦长歌两人裹的严严实实,所有露在外面的肌肤都遮住,却对眼睛犯了难,“……眼睛怎么办?闭着走?在这个地方闭着眼睛前行等于自寻死路,水镜尘这家伙,就是想我们缚手缚脚,他好痛快宰我们吧?”
    “哪有那么好的事,”秦长歌哈哈一笑,在怀里摸啊摸,摸出两块晶片,有点惋惜的看了看,道:“早知道多偷几块了……”
    “什么东西?”萧玦好奇的看着那白色透明水晶状的薄片,想起当初在炽焰总坛,素玄和金衣人那一番大战时,溶儿掏出来的那什么“墨镜”。
    “溶儿的玩具,我偷了两块备用,还真派上用场了。”秦长歌笑嘻嘻的用黑丝给晶片穿了孔,用丝线系了挡在眼睛上,又如法炮制递给萧玦一块。
    “一人一块?”萧玦愕然抓着薄晶片——太没形象了吧?
    摊手,秦长歌无奈的道:“我随手就拿了两片,你我一人用一个,另一只眼睛遮住吧,反正这样也差不多了,控制好平衡。”
    萧玦悻悻的用黑布将另一只眼睛挡住,戴上打磨过的水晶薄片,看看秦长歌,一只眼睛白光灼灼,一只眼睛黑布沉沉,着实滑稽。
    秦长歌也在偏头笑嘻嘻打量自从跟她在一起后就越发没形象的皇帝大人。
    一对独眼龙大盗面面相觑,俱都扑哧一笑。
    萧玦牵起秦长歌的手,解手温软细腻,却不曾内心荡漾,直觉宁静温暖。
    一起行走的路途,即使前方无数凶杀和冒险,依旧在心底开出温馨的花。
    “走吧。”
掠出几步,秦长歌突然停住脚步,与此同时萧玦偏头向一方草丛看去。秦长歌弹了弹手指,一缕指风激射,草丛一动,跳出来个毛茸茸的东西。那东西非兔非狐,似獐似猫,拖着个蓬松的大尾巴,一身肥白可爱,四爪小小眼珠大大,长得有点象秦长歌前世养过的荷兰鼠。
    萧玦目光一亮,道:“象溶儿!”
    秦长歌仔细一瞅那东西啃着爪子眼珠乱转的无辜目光,想起某人含着手指大眼睛乱瞟的德行,忍不住便笑,“是象,可惜没带他来认个亲戚。”
    “他会直接把亲戚烤了吃进肚子里,”萧玦提起儿子更是欢欣,偏还要故意作严肃状摇头,“这家伙吃神转世,为了吃一向六亲不认。”
    说话间那东西已经一蹦一跳的过来,姿态憨拙,停在萧玦面前,冲着他偏偏头,居然有几分“抱我吧”的表情,萧玦想着儿子心情愉快,忍不住蹲下身伸手去逗弄。
    秦长歌目光一转,急声道:“小——”话音未落,那东西口一张——着实一张狰狞大嘴!口内竟然有两个舌头,肥厚猩红,呼的一阵浅红浓雾真喷萧玦面门!与此同时它伸出利爪,小小的爪子上指甲竟然是可以伸缩的,刚才藏起时根本看不见,现在一弹开,啪一声宛如十柄小匕首般直划向萧玦脉门!
    刷的一声萧玦黑影一闪已退近数丈,面罩下的笑声有点含糊却充满得意,“当我是傻子?出现在猗兰谷,出现在这片雾气里的东西,怎么会是寻常动物?”
    “你和水公子一*******”秦长歌笑一笑,一伸手,已经抓住那想逃的东西的尾巴,***************(此当中几段,提供的图片模糊,无法打通顺)“长歌你好像说的是你自己。”萧玦揪住那东西的大尾巴,在半空晃啊********************************(此当中几段,提供的图片模糊,无法打通顺)萧玦笑道:“杀得完么?这东西这谷里不止一个,得罪狠了,咱们麻烦。”
    “这倒是,动物有时候比人更团结更有原则,人这种万灵之首,越聪明心思越复杂,杂念越多,反而不易整合在一起。”
    “所以,你是想玩各个击破那一招了,”萧玦笑看她,“今天扑棺时我看你眼睛乱瞟,在找谁?”

    “找那个传说中叔叔争位的叔叔们,你有没有发现,今天水家都是水镜尘这一代,叔叔辈的只出来个看起来最没用的家伙,跟在水镜尘后面唯唯诺诺,争位的那几个呢?”秦长歌掰掰手指,低笑,“最起码有三个人,神秘失踪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奔出淡红雾气,却没有取下晶片,小心总不是坏事。
    “你想利用水有老一辈和小一辈的矛盾,找出水老家主死亡之因?”萧玦一边仔细辨别着山谷里的雾气,小心的行在秦长歌左手边——自己的右手特别灵活些,万一有什么陷阱什么的,想要拉住她应该也会快些。
    秦长歌自然不知道他连行走方位都会仔细揣测出最有利她的方向,在她记忆里的萧玦,明朗亮烈,英风悍勇,性子却不算细致,却不知道历经那一场惨痛失去,萧玦现在的心态近乎于患得患失,每一刻都在无由畏惧,每一刻都想将她挽在手心,却又不愿拘束了她自由凌云的凤凰之翼,只得丢开一切,陪她于风雷烈电中穿行飞翔。
    “那些争位的人,大约都死了吧?”呼呼的风声里两人一路上掠,奇怪的是,明明应该步步艰险的,但是除了先前那淡红雾气,竟然什么都没有,连巡谷人都不见。
    “未必,争位之争能延续这许久,说明这些人也不是省油灯,想必各有势力,水镜尘如果想得到完整的猗兰谷,而不是一个人心惶惶四分五裂的家族,他就不应该杀掉那些人。”秦长歌眯眼看着半山腰——先前的棺木就在那里。
“不知道素玄住哪里,这家伙大约现在正在艳福永享寿与天齐。”秦长歌*********************************(图片模糊)
“那,我在想……”秦长歌眯着眼睛望着半山之上一处不起眼的屋舍,半山之上,一片虚空之中,突然出现了屋舍轮廓,闪现点点微光,一闪道:“我记一灭,稍不注意就会看成鬼火萤火之类的东西,萧玦咦了一声,“我记得那里白天看的时候,明明是空地啊。”
他欲待向前,刚刚抬腿,忽然被秦长歌大力一拉,愕然回身,看见深黑的夜色里,秦长歌眸子幽幽闪光,神情有些凝重怪异。
“先别动……”秦长歌站定不动,只转动身子四面观望,她目光幽黑,渐渐泛出森冷的笑意。
“原来……整个猗兰谷都是有问题的。”半晌,秦长歌仔细向后退了几步,再次环顾一周,慢慢道:“难怪水镜尘有恃无恐,难怪他连个守卫都不派,难怪他不派人来杀我,原来整个猗兰,本身就是个大阵。”
“日月轮回循环大阵,上古奇书《乾坤志》上有载,但是因为布局庞大,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太过恐怖,至今没有人布过,我先前看见那绕着一座山一层层建上去的建筑我不觉得有点不对,现在想来,原来如此。”
她指向山顶那座白色圆顶宫殿般的建筑,道:“你看,颜色是不是变了?” ‘殊缪‘之地,珠镇峰巅,轮回不绝,日月经天。巨大圆顶建筑为宝珠之形,日间白色夜间红色,颠倒昼夜,是为日月轮回,据说此阵工程浩大,需挖山填海,只是《乾坤志》这书,千绝门没有,我也只是听师祖有次谈,起堪舆之术时提过这个阵法,现在看来,这里四峰环绕,青鸟径中称作‘殊缪’这地,是合适使用这个大阵的,只是具体怎么解,师祖当年只说了三个字。
“前方屋舍连绵灯火闪烁处,依旧还是空的,我们如果扑过去,后果就是栽下山崖。”秦长歌冷笑,“从半山开始,所有你现在看见的景象,都是相反的。”
萧玦毫不犹豫大步向后飞射,抢先挡在她身后,如果推测错误,他会先栽下去,那么长歌就可以避免跌落了。
(缺图片。)
    “你大约不太清楚水家那小丫头对素玄的痴迷,”秦长歌笑笑,“她也不是笨人,她一定会想办法提醒素玄的。”

    她当先向一片空茫处行去,萧玦也毫不犹豫抢先一步——要知道想克服视线反射的幻觉本身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正常人对着眼前一片绝崖空地,即使明知那不是真的,也很难有勇气迈出脚去。
    然而秦长歌一向不是正常人,然而萧玦爱秦长歌也一向爱得不太正常。他对她有强大信任,他和她在一起便不想在乎任何艰险——危险,陪着;暗算,陪着;死亡,也陪着!好在,秦长歌不会拿自己和萧玦的性命开玩笑。
    眼前浅雾突分,现出屋舍轮廓,灯火还在嚓嚓的闪,明灭间颇有几分诡异。
    秦长歌大摇大摆上去敲窗子,山风中面罩后的声音听来朦胧沉闷,“兄台,你这信号不标准,SOS不是这样搞的。”
    窗纸后的人影突然顿住了。萧玦却已经彷如迈进自己的龙章殿一般仪态高华的迈进了这间屋子。
    简陋的室内,屋内男子惶然回首,看见一对形容古怪的独眼大盗,高点的那个正在问矮点的那个,“你怎么不从窗子进来?”
    “毛病啊?”矮点的那个嗤之以鼻,“武侠小说看多了吧?有门不走非要爬窗子?”
    两人旁若无人争执几句,齐齐转头看屋内人,屋内男子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一人目光光华厉烈,一人明明温存如水却精芒内敛,隔着那古怪的晶片,依旧能感觉到气质非凡迫人而来。
    男子微微的笑起来——自己努力了这许多天,不知怎的一直没有人来,如今,是终于等到了吧?对面矮个子独眼大盗秦长歌,一步过来,指着他停下的手,命令,“继续,继续点了灭灭了点!”
    “嘎?”
    “你以为水镜尘不知道你在求救?你突然停下,他一旦发现,就会知道你这里来了人。”秦长歌微笑,“水家大叔,你这么聪明的人,不需要我多说吧?”
    男子恍然,急忙继续玩火石,一边问:“两位何许人?是我黄堂属下么?”
    “不是,”秦长歌干干脆脆的答,“你那个什么黄堂属下,大约都葬身绝崖了吧。”
    男子震惊的回首,瞪大眼睛,“为什么?”
    “因为你的召唤,”秦长歌盯着山崖对面,道:“你们猗兰谷,是不是有入夜不得外出的规矩?”
    “你怎么知道?”
    “我刚刚知道,”秦长歌冷笑,“整个猗兰谷都是一个陷阱,你召唤人来也没用,来多少死多少。”
    男子怔了怔,脸上现出愤激之色,恨恨道:“难怪从来不许我们……”他急切的望着秦长歌和萧玦,“你们是来救我的吗?我不会让你们白救的,只要你们帮我解决掉那个弑父孽子,不让谷主大位落于奸佞之手,将来事成,我必以珠宝十箱,黄金万两相送,你们一夕之间,便可富可敌国!”
    “哦,弑父?”秦长歌目光闪亮,“水镜尘吗?水老谷主到底是怎么死的?”
    男子犹豫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半晌烦躁的道:“你们只管救我就成了,至于这些上善家秘事,问那么多做什么?”
    他一立掌,劈下身边式样平凡的桌子的一块桌角,断口处灼灼黑光,竟然是一块乌金。乌金价值远超黄金,整块乌金做成的桌子,着实值钱。
    男子将乌金托于手掌,冷笑道:“水镜尘以为夺去我的所有宝物我便一无所有了吗?他这黄口小儿,哪有我懂得金钱的重要?”他傲慢的伸手一指房内,“我这屋子里,看似除了器物什么都没有,但是,所有器物,都是乌金的!”
    “哗!好多银子哦,谢谢哦。”秦长歌立即很捧场的鼓掌,“可惜命如果没了,要银子何用?打棺材么?”
    她拽起萧玦就走,“你这里乌金我看也不算多,大约就够打你自己一套棺材的,我们就不和你抢了,那个,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啊,拜拜。”说走就走毫不犹豫,秦长歌潇洒的令人发指,萧玦更是从头到尾都懒得看那男子一眼,转身就行。
    “站住!”
    那两人根本没站住。
    “等等!”

    没人肯等。
    “求求你们!”
    秦长歌不为所动的背对他挥挥手,意思是:求人不如求己。
    “我……我说!”
    呼的一声两个潇洒的家伙立即稳稳的坐回男子面前,姿态安详,秦长歌笑眯眯的看着他,“早说嘛,浪费时辰。”
    男子苦笑,这从哪里冒出来一对恶客?油盐不进八风不动,满室财物都没能令他们多看一眼,尤其那个高个子男人,眼神甚至是鄙弃的。
    秦长歌嚓嚓的点着火石,推算着素玄能挡住水镜尘的时辰和水家可能有的动作,有一个可能令她心里隐隐焦灼,面上却笑意晏晏的看着男子有几分相似水应麒的脸庞。
    “来,水家大叔,告诉我,水应麒的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32:28
卷二:六国卷 第四十七章 暗谋
“他的尸体?”男子愕然,“他尸体还能看啊?早该枯了吧?”
  秦长歌和萧玦对视一眼。
  枯了?不是应该烂了吗?那棺材里那个是什么?
  “敢问尊姓大名?在水家何等身份?”秦长歌笑吟吟盯着对方,看来这家伙地位不低。
  “在下水应申,老家主二弟,水家副总管。”水应申皱着眉,他已由最初的急躁渐渐安静下来,沉下心来仔细打量眼前两人,在心里默默掂量。
  “水总管,咱们现在也没什么时间慢慢磨蹭,”秦长歌笑得和蔼,“你且把你所知的全数告诉我吧。”
  对欲待开口的水应申一摆手,她毫不客气的道:“别,别问那许多,别提条件,谈判是地位平等的双方谈的,你现在,没资格和我谈。”
  看着对方阵青阵红的脸,她淡淡道:“水总管,聪明人要懂得审时度势,你现在的状况,我们看得出,你武功受了限制是不是?你只能把我们当唯一的救星,没有别的选择,好了,说吧。”
  被她言语气势压得无言以对的水应申咽了口唾沫,又看了看那个负手而立,只一个背影便无限压迫的男子,想了想,道:“好……我说,老家主虽说是暴毙,其实他死得很离奇,他是春天突发怪病,随即缠绵病榻渐至不起,当时镜尘不在南闵,我们对外封锁了消息,四月的时候境尘回来了,他回来时很不好,受了伤,送他回来的是东燕国师白渊。”
  秦长歌和萧玦再次对视一眼,施家村楚非欢的一番预言果然是真的,水家当时就出了事,而水境尘果然备有后路,他被素玄追击奔向觞山,等在那里接应的,竟然是东燕国师本人!
  他们为什么来西梁?水镜尘为什么要潜伏于郢都?他出手干扰凰盟,将蕴华放出赵王府,他在施家村杀掉彩蛊教余孽都是因为什么理由?而白渊,他又是为何而来?
  秦长歌只觉得谜团仿佛如乌云层层压在头顶,解开一个又来一个,生灭不休。
  “镜尘回来后,没有先养伤,而是去了家主的寝居,当晚……”
  他突然露出了奇异的神情。
  窗外风声嘶嘶,没有月色的遥远天际繁星明灭,远处树桠上不知什么鸟,一声声叫得凄厉。
  水应申声音听来颇遥远。
  “……那时我还住在谷顶,离家主寝居不远,猗兰有入夜不得出门的规矩,除了历代家主和继承人,没人知道为什么……当晚我在房内练功,忽然听得远处隐隐传来刀刃破空的声音。”
  他抿着嘴,神色森然,“我扑到窗边,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去看,只看见家主寝居烛影明灭,颤动不休,似是被什么风声压得欲熄,然而始终不熄,我看了一会,想过去看却又没敢,水家严令,夜间出门者必将受家规处罚,我不敢。”
  “第二日一切如常,我揣着一丝疑虑,想问问其他往得近的兄弟有无听见声音,但是又觉得难以开口,这事令我心里隐隐觉得不详,为了慎重起见就没说,而且我的屋子的朝向和距离,都是离家主最近的那个,那风声并不明显,也许就我一个人听见。”
  “这声音我听了十六天,”水应申脸上露出了憎恶的神情,“到了第十六天,我躺在床上仔细的听那破空之声,劈、横、折、撇……每道风声里都能感觉出动作的不同,我一遍遍的想着,忽然坐了起来!”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语气突然紧张,脸上也出现微有些激动的情绪,连手指都在微微痉挛。
  “……我发现,那是个‘之’字!”
  “之字?”秦长歌偏头看着他,“这十六天,都是在以剑练字?”
  “不是练字,是练‘采苢’剑法!”水应申神情似喜悦似畏惧,瞪大了眼,仿佛自虚空中看见了某件宝物,“这是我们水家所说失传已久的无上剑法,威力无伦,但这剑法自出世后便迭生不祥,据说早在数十年前便由先祖毁去,严令水家人永生不得再练,这剑法本身自十六个字脱胎而来,‘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据说练此剑法者,得自然之法,不畏百毒,轻盈若羽,真气流转,连绵不已。”
  秦长歌立即想到密林里翠叶尖的水镜尘,三大高手不得喘息的车轮围攻下的真气圆转如意。
   “你是说,水镜尘练了你们水家禁忌的剑法,是水老家主教了他的?”
  “还不知道是不是自愿教的呢。”水应申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他病得奇怪,教得也奇怪,水镜尘不顾重伤未愈,抢着学这剑法也奇怪,更奇怪的是,最后一天,最后那个之字,连我都听出来了,明明应该一笔划成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始终僵硬滞涩,无法连贯。”
  “我当时坐在床上,听着那无论如何也不能突破的风声,自己都觉得隐隐焦躁起来,不知道使剑的那个人,又是如何的挫败万分?然而他还是不急不忙的练下去……真真好耐性……”
  “忽然风声止了,我凑到窗边一看,只看见烛火一暗,随即一明,然后,风声再起。”
  他的嘴唇突然抖索起来。
  秦长歌玩着自己手指,森然笑着,做了个插心的手势,水应申脸色又是一白,半晌才接着道:“风声再起,这回再无滞碍,元转如大江奔流,风生云涌,我当时听着这莫大的变化,只觉得心怦怦的跳起来,仿佛就是刚才那烛火明暗之间,有什么可怕的事已经发生了。”
  “我不敢出门,现在出门去看,谁知道会不会给刚练成采苢剑法的水镜尘拿去试剑?我想了想,爬下床,趴在地上仔细听,隐约听得走路的声音……移动桌椅的声音……寻找东西的声音……水声……液体滴落声……”
    他语气透着森森寒意,窗外的风突然猛烈了起来,四周的树木的狰狞的黑色阴影在墙上疯狂摇摆,仿若恶魔之手,正举爪下望,选择着待噬杀的猎物。
    风声宛如鬼哭,却不知道在哭的那位,是那个死得离奇的水应麒呢,还是缔造了上善世家的光辉声名的水家先祖?
  “第二天,家主死了。”
  水应申语气淡淡目光深深,“一早我就听见梵音三十六响,这是家主逝世的丧音,我立即冲进家主寝居,镜尘盘膝坐在堂中,身后是白绸覆着的家主的尸体。”
  “厅堂里香气浓郁,谷中两株雪素黄金兰都被镜尘搬了来,放在家主尸身头脚之处,黄金兰的香气为无敌之香,珍贵无伦,一向供奉在山巅,等闲我们也见不着,按说家主逝世这样的大事,拿出来也无可厚非,可我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秦长歌笑了笑,轻轻道:“遮掩气味而已吧?”
  惊异的盯了她一眼,水应申点头,“是的,我想是这样,我当时第一个到,抚尸痛哭,镜尘不让我靠近尸体,我趁他不注意拉了一下家主的手,家主的手垂落下来。”
  他不由自主的做了个五指垂落的手势,目光骇然。
  “……我看见他五指已经完全枯干了,苍白得宛如一截断柴。”
  他眼底有惊恐之色,低声道:“……家主原先微胖,体肤丰润,身体一直很好……”
  “我趴在地下痛哭,突然看见前方砖缝里有样东西在滴溜溜滚动,我伸指悄悄一捞,发现是重银。”
  秦长歌挑挑眉,重银就是水银,也就是她前世的汞,在内川大陆这里,被赋予了新的名字。
  用上水银……做木乃伊哦。
  “我又仔细的闻,终于闻见了一点烈酒和郁金香的味道,我自小五识灵敏,听力、目力、和对气味的辨别和比别人强上许多,闻见这些我隐约便明白了——”
  “明白你前天晚上听见的那些动静,是水境尘在收拾尸体。”秦长歌冷冷接道:“以烈酒泡郁金香汁抹身,再挖去内脏,腹部内壁涂上汞,用别的东西塞满,所以尸身未腐——他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儿把老子做成木乃伊?是因为怕你们发现尸体有异?”
  “我不知道……”水应申摇头,“我既然知道了这事,怎么还能让那孽子继位?当即和几位兄弟商量了,在第二日家主下葬之时闹事拦棺,不想镜尘早有准备……我们两方势力都不弱,这场恶战持续了很久……我拼死想逼得他出手,只要他使出采苢剑法,我们就有理由废了他,然而他根本没有使用过那剑法,唉……”
  他以一声深深的叹息结束了这段诡奇的诉说,神色间不尽愤恨,秦长歌细细想着他话里有无漏洞,半晌道:“我还想问一个问题。”
  “问吧。”
  “上善家族声名如此,世所敬仰,为何水镜尘倒行逆施,自毁声名?他和好名声过不去么?”

  脸上微微露出一丝苦笑,水应申道:“这倒不完全怪得他,你是不知道,这世上,坏人难做,好人更难做,我们水家百年积善声名,天下善行楷模人间道德丰碑是不假,可是行善是需要花钱的!正国为善名在外,天下穷苦武林人但凡有过不去的难处了,都来投奔我们,于谷外跪求哀哭,求助的,借钱的,告贷的,源源不断潮水般涌来,每日里花出去的银子如流水,但有一个不理会,百年声名都将全毁,水家又有不行歹事不挣不义之财的家规,许多来钱快的经商方式咱们都做不得,而上上下下,那许多人要求借,那许多人要吃饭,这都是钱……早在上任家主之时,水家就已经入不敷出,钱成了上善家族最大的难题,镜尘之所以在诸兄弟中脱颖而出,就因为他会挣钱,十二岁时出外游历,不知怎的认识了白渊,后来听说在外面很是建了些产业,水家这才支撑了下来……至于他外面到底是怎样的产业,家主后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了,实在是难哪……白渊那个人,最是不择手段城府森严,镜尘和他在一起久了,渐渐也转了性子……水家后来就陷入一个怪圈——私下赚着不义之财,去维护仁义名声……”
  “哦?”秦长歌眼珠一转,“既然水家这般为钱财所困,那么你这一屋子的乌金哪里来的?”
  脸皮一红,表情讪讪,水应申吃吃道:“我原先一直掌管水家财务进出收支……”
  忍不住扑哧一笑,秦长歌讽刺的一笑,道:“别把责任都推别人身上啦,你们自己就没有贪欲么?上善家族,也许第一代确实是仁德良善以义为先的,然而一代代传下来,子孙良莠不齐,家风不再也是寻常,偏生又舍不得那好名声,舍不得天下景仰的崇高地位……你们这群为声名所困的可怜虫!”
  “万物终将如浮云,黄金屋,白玉床,也不过三尺一卧,天下名,铁门槛,到头来一场空花。”冷然接话的是一直没开口的萧玦,神情鄙弃,“愚钝无知!”

  
“你懂什么!”水应申身居水家高位惯了,习惯逢迎不习惯申斥,虽说最近境遇不佳收敛了些盛气,终究还是经受不住这等言语,怒道:“你们这种身居底层的小人物,怎么知道上位者的无限荣光?怎么知道声名给人带来的巨大好处……”
  他说到后来似觉得说漏嘴,僵僵的住了口,萧玦讥诮的一笑,向门上一倚,道:“我是不懂,我不懂你们这些人怎么想的,世间有那许多事物值得珍惜保护,你们偏偏选了最无趣的那一种。”
  秦长歌转目笑道:“夏虫不可以语冰,和这些人说也是浪费口舌,办正事吧……喂,素玄,你听够了没有?”
  有人低低朗然一笑,白影一飒,素玄已经出现在门口,也不废话,手虚虚隔空一抬,室内顿时起了回旋的风声,随即便笑道:“水总管,再运气试试。”
  依言运气,水应申霍然抬头,诧道:“我水家独门锁穴手法,你怎么知道解法?”
  素玄的脸竟然微微一红,避而不答,对似笑非笑看着他的秦长歌道:“我刚才进门前已经令随我来的总护法孟铭睿去偷尸,水老家主的尸体有异,足够证明水家的问题了。”
  “你怎么可能这么顺利的来这里?”萧玦皱眉看他,“水镜尘这么大意放你过来?”
  “他被人绊住了,说起来我不认识那人,是个女子,武功极高。”素玄道:“那女子自称玄坛天使,她手下还有一批人,也不管水家夜间是不给人进谷的规矩,直接闯谷,挡其者死。”
  “应该就是那个来吊唁的阴离手下上三使中的天使班晏了,大约还是当初被水镜尘于施家村暗杀的半面强人,”秦长歌微笑,“来的好啊来得妙,我等你们很久了,就知道你们一听说水家生乱,便一定会来搅浑水,此仇不报更待何时?果然深得我心,啊,你们先打一场吧,谢谢。”
  素玄和萧玦齐齐默然,都觉得和这女人打交道的人,着实倒霉得很。
  秦长歌转向水应申,正待说话,忽听一阵怪响,听来嘈乱,令人心生烦躁,直欲呕吐,脸色一变,急急道:“班晏的音杀!”
  众人急忙运气的运气,捂耳朵的捂耳朵,秦长歌掠出屋外,便见谷口之处一座断崖上,半面鬼魅半面绝色的班晏,正笼着袖子,向着刚刚出现的月色,慢慢的在尖啸。
  她的对面,素衣银冠的男子,席地趺坐,坐在一地银白的月色里,四周起了淡红的雾气,映得他衣袍微薰如染,他搁琴于膝,修长指尖一抹间便起鸣泉之音,袅袅迤逦开去,他一抬首,月光淡淡照上他的脸,所有人呼吸一窒。
  绝代风华。
  班晏停下尖啸,侧首看过来,她说话语声还是那么缓慢,比正常人要慢许久,“你和我斗音?你不怕大家都死?”
  水镜尘一笑,笑意也如浸透月色的梨花,“捣乱的人太多了,那就一起吧。”
  他轻轻拨弦。
  白日里安排住在各处的武林人物,渐渐从各自屋中走了出来,目光茫然,僵木前行。
  他们眼中的实地,现在都是绝崖。
  水镜尘是要将这些可能带来祸患的人,一起杀掉灭口了。
  班晏目光一凝,忽然发出几个古怪音调。
  那些人抬出的腿又收了回去。
  水镜尘再拨。
  再迈。
  班晏再啸。
  再收。
  一时就见半山之上,那群武林大豪,提线木偶般齐齐伸腿收腿再伸再收,着实好笑,好笑里却又生出诡异来。
  有些武功较高的人,拼命的和音杀带来的控制梦魇以及水镜尘的琴音相抗,额间大汗淋漓。
  月色下水镜尘一笑,微微仰首,月光勾勒出的轮廓精致以至难以描述。
  他手不停弦,轻声道:“枉你算尽机关,不过白费力气。”
  他带着笑意的眼光转过来,极其精准的落在秦长歌几人身上。
  轻轻抬手,浅笑拨弦,姿势悠然宛如一个美妙的梦境,直欲将人溺死其中。
  他道:“我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你们都来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33:11
第四十八章 深爱
“你们都来了。”
    他神情温和语气轻柔,满是大局在握的从容与清淡,仿佛对面不是来自各个立场和阶层的敌人,而是跋山涉水远道而来的好友,而他也不是以杀机琴音相向,而是烹茶将沸,扫榻以待。
    夜风里一片树叶突然脱离树梢,悠悠飘落琴端,却在离琴身还有一人之远的距离时,突然消失。
    是完全的消失,没有碎片没有粉末没有灰烬没有筋脉——什么都没有。
    秦长歌的眼瞳一缩——水镜尘果然比当初在施家村时,功力更上层楼。
    眼珠滴溜溜在他面上一转,水镜尘目光温润晶莹,皎皎如明月静朗,内家功力也已到了颠峰,而且,没有中毒的迹象。
    秦长歌郁闷的叹气,这家伙怎么这么好命呢?怎么就练了那个什么采苢剑法不惧毒物了呢?原以为施家村自己施的毒,和先前密林里玩的花样,能多少对他起点作用,可现在看来,人家好得很。
    哀怨的望天,秦长歌暗恨老天为毛不给她一个万能无敌美少女的躯体?长得差强人意也就罢了?体制骨骼也远远不如前世,好不容易借助水三公子的蛊毒达到了突破,但终究错过了固本培元的最佳时间,始终难以达到前世的水准,她现在算是高手,但是这些顶级高手比起来,还是不够看。
    事实上,秦长歌对敌,真材实料的武功一向用得少,她喜欢用诡秘的手段,恶毒的阴招,以及神出鬼没花样百出的方法去杀人。
    只是今晚……秦长歌皱着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水家其他人呢?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见,就算有入夜不可出门的规矩,闹成这样,多少也要探个脑袋来看看吧?
    水镜尘再强悍,对上素玄,班晏,再加上萧玦和自己,他能活命?
    “我要杀你。”班晏说话永远都是那么语调缓慢用词干脆,形成诡异的搭配。
    “真巧,我也是。”水镜尘不疾不徐的微笑,转目一顾素玄和秦长歌三人,“还有诸位,今日日子好,一起把旧账结了吧。”
    “轰!”
    最干脆的萧皇帝,招呼不打二话不说,开掌!
    他身影如怒龙天骄,一闪便到了水镜尘头顶,所经之处腾起滚滚烟土,气势逼人飞卷而来。
    与此同时班晏长发一卷,半边鬼脸在夜色中狰狞一现,十八条灵蛇般的长辫分成八个方向,天罗地网般的罩下!
    水镜尘身子不动,忽的平平一移,也没见怎么花哨的姿势,随随便便就脱离了两大高手的攻势,还在原来那个姿势落在了崖上斜斜逸出的一颗树的树梢,那树梢直对深谷,摇摇欲坠,他在梢尖浅笑俯首,闲闲拨弦。
    “我没说要动手,两位性子真急。”铮铮之音在水镜尘和声道:“能轻松将各位送上黄泉路,为什么还要费力气动手呢?劝诸位也省省力气,找我报仇也好,查问家父死因也好,偷尸昭告天下也好,对于将死的人来说,都实在太没必要了。”
    萧玦一拧眉,长臂一伸,掌中一柄临时使用的普通青钢长剑也被他凛凛指出眸睨天下的名剑气概,“水镜尘,不管你玩什么花样,我死的时候,一定会拖着你。”
    班晏则慢吞吞的开始四顾查看。
    “我却不耐烦陪着阁下。”水镜尘柔声到:“新的猗兰,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很忙。”
    “新的猗兰?”
    “嗯,”轻轻笑了笑,水镜尘淡淡道:“所以我说,诸位都不必忙,因为过了今夜,这个猗兰,就不存在了。”
    班晏瞪大眼睛,急若星火的问题她依旧问的很慢。“你要毁灭猗兰!”
    “错,我要毁灭你们,而猗兰永远存在。”
    对上众人的目光,水镜尘展颜一笑,眉目皎然,“猗兰本就是世外家族,隐形豪门,天下武林,有多少人知道猗兰到底在哪里?那么猗兰换个地方存在,自然依旧还是猗兰。上善家族,从来都不是猗兰谷,而是水氏家族,是我,只要我在,我随时都可以建造出一个新的猗兰。”
    众人齐齐震惊!
    他竟然要以先人百年心血造就,神秘庞大,拥有得天独厚上古奇阵的整个猗兰,毫不吝惜的拿来作为杀死敌人的毁灭武器!
    这个不是一块石头或是一柄剑,这是整个横霸南闵大地的猗兰谷!
    世间竟有人疯狂若此,大胆若此,眸睨若此,漠然若此!
    “你要这许多人葬身此地!南闵武林颠峰人物大多都在此处,你要如何对天下交代!”
    “交代什么?”水镜尘微笑,“猗兰谷从来都没有等到前来吊唁的武林人物,镜尘派人出谷等了许多天,都未能见到一个人……听说玄坛大祭司最近在练九幽阴功,玄螭宫附近常有轻壮百姓失踪……说起来玄坛和上善家族关系不算很好啊,大天使班晏这么远道而开的,到底是为什么呢?……不过,既然诸位为了水家而来,水家一定会负责的,诸位的仇,自有水家一身榄之。”

    他微笑得纤尘不染,雍容悲悯,“至于阴大祭司交不交得出已经失踪的天使班晏,就不是在下操心的范围了。”
    班晏盯着他,如同在看一个疯子,世间最好的风度最温文尔雅的疯子。
    秦长歌抽气,喃喃道:“这才是真正的狂人……好性儿?大善人?全天下人都瞎了眼,他比希特勒还彪悍!”
    素玄已经箭一般的掠了出去!
    众人都是高手,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猗兰谷有什么异状,这毕竟是偌大方圆的地盘,如何说毁就毁?然而众人更知道水镜尘绝非虚言大话之人,信他,下场会惨,不信他,下场会更惨!

    素玄身如流星,人在半空已经掣出飞光似月,一道瑰丽气彩霓虹自他掌间耀现,惊鸿彩羽,直追那抹素影!
    水镜尘微笑,飘身而起,眉宇间平静祥和,这个从容温和的表象下藏着酷厉疯狂的灵魂的美丽男子,以一种惋惜的姿态对场中诸人各看了一眼,随即,一纵身跃下高崖!
    素玄想也不想也跳了下去!
    “轰!”
    仿佛地下一条沉睡的巨龙突然被惊醒,懵懂下翻了个身,又或者有巨人大力举起开天巨斧,恶狠狠劈裂了无辜的大地,山腹深处,巨大的隆隆声响不断传来,犹如蛮荒之时蚩尤敲起的惊天撼地的声声战鼓,战鼓声里地面开始抽搐颤抖,撕裂痉挛,不堪痛苦的,将所有依附于其的物事,悍然抖落!
    环山之上,颠峰的白色圆顶屋舍突然出现黑色裂缝,随即,那些层层叠依山而建的房屋都开始跳舞,地面的褶皱仿佛咧开的狞笑的大嘴,黑森森的欲待吞没所有的依附于其的事物!
    秦长歌弹身而起,冲向水镜尘和素玄奔下的地方,然而眼前白光一亮,衣袂一卷,素玄已经一个跟斗倒翻着冲了上来,随即一股巨大的气流轰然涌上,沛然莫御的天地巨大狰狞反卷,狠狠将两人推了出去!
    那山崩海啸般的巨力,夹杂着无数碎石飞射,其劲力有如天神挽起风雷强弓,追星赶月无可避让,砰的一声秦长歌右臂已经软垂了下去!
    她咝的一声吸了口气,努力站稳身形,却被巨力推得骨碌碌滚倒在地,连带撞翻了在逆风中刚刚挥掌为她推开一块迎面巨石的素玄。
    此时另一边的崖面已经倾斜,裂出另一条深谷,这一撞两人顿时都被推向深谷!
    地面因为雾气不断,一直都很湿滑,连个可供抓住的裂缝都没有。
    “长歌!”
    本来和秦长歌紧紧站在一起,现在因为山谷崩毁拆粉之力而突然站在了她对岸的萧玦,怒龙般不顾一切的扑过来!
    他的声音被隆隆巨响淹没,地动山摇间他飞出几步便是一滑,山在后退而他却努力向前,与天地之力悍然对抗,砰的一声角力失败萧玦栽倒在地,他霍地一个翻滚,在一地飞卷滚动的砂石间飞快的前滑,拼命伸手想去够秦长歌。
    然而已是够不着。
    半空中素玄大喝一声,一伸手抓住秦长歌,白色衣袖飞卷如钢刃,刷的一下在地面上砍出深深裂缝,他立即将秦长歌用力一扔!
    落入石逢的秦长歌手一伸紧紧抓住翘起的石块,感觉到头顶有沉沉黑影即将压上,她抿紧嘴唇,看也不看长发一甩,黑丝扬起,呼的一声黑光冷点,将因为大力将她上扔自己因此飞快下落的素玄拉住。
    素玄在接到黑丝的那一霎立即翻身而起,他的轻功本就举世无双,转瞬间已经上了崖面,站定后一回身,眼前景象顿时惊得他眼前一黑。
    那截被砍断的崖面,前段尖削,似一柄斜插的巨剑直直拽出,不堪地面抖动得厉害,被震得向另一面倾斜,另一面极近的距离,是更为嶙峋巨大的山崖,而秦长歌正在巨剑之尖上,就要撞上!

   
只要撞上,秦长歌就一定会被挤成肉泥!
    素玄晃了晃——她刚才一定有看见这个状况,如果当时立即翻身而起那一定来得及,但是那一霎她选择了将他先拉上,避免了他落入深谷或者被两峰挤死,就那么一瞬间,两峰已经碰上!
    她好象已经断了一臂,现在闪避不及!
    素玄拼命飞掠。
    “轰!”
    黑雾腾腾而起,黑雾之中似乎还有黑影一闪。
    那是萧玦。
    早在他们险些落谷的那刹那就奔来的萧玦,眼看伸手去拉对面位置稍低的秦长歌已经不可能,在“轰”声初起的那刹,长声大喝,刷的拔出自己腰间长剑,青芒一闪,光芒暴涨,霍然砍向自己所在的崖下!
     “哗!”
     刹那间崖上一株斜生的树连根被砍带着大片泥土轰然坠落,崖上顿时空出一人大小的土窝!
    这一砍有天地之威!
    “砰”!
    两崖撞上。
    灰尘漫天里素玄心底突然一颤,一时竟然不敢睁开眼。
    如果睁开眼,看见的那是两崖相抵间血肉模糊的她……尘灰漫天里萧玦不顾烟土扑面呛人,紧紧扒住崖边,瞪大眼在一片灰黄里努力寻找,宁可吃一嘴土,哑着嗓子嘶声咳嗽不断低唤,将那个名字含在齿间辗转,“长……歌……咳咳……长歌……咳……长歌!”
    他突然住了口,手指紧紧扣在崖里面,指甲裂了也不知道。
    素玄则悠悠一声长叹。
    崖下,对面。
    秦长歌单手扒在尖崖顶端,蜷缩在萧玦制造出的土窝里,灰头土脸的,抬首倦倦对两人一笑。
    她低低道:“阿玦……你真聪明 ……”
    崩毁之际,急乱之中,萧玦却不曾乱了方寸,在确认无法自崖尖及时拉上秦长歌时,刹那间选择砍掉巨树腾出空间,使本应撞上对崖被挤死的秦长歌准确撞进了树木被砍留下的土洞里,逃脱了被挤的命运,这一举说起来简单,但那般目光敏锐心思镇定反应准确迅捷,已是举世难寻。
    素玄的叹息声里满是喜悦和感动,目光闪亮的掠过来,小心的将秦长歌拉出,赞道:“陛下真神人也,仓促之间便看出对崖土质不同,砍出可供容身的大洞,真不知怎么想得到的?”
    怎么想得到的?萧玦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刻灵光闪现不顾一切,那一刻雷霆一击拼尽全力,此刻手心里全是汗水,手指都在颤抖,连剑都把握不住……刚才……刚才若是没看见那树……刚才那树如果没能完全砍断……刚才若是迟了一刻……那会是什么结果?
    萧玦不敢想,也来不及想,那一刹他听不见山风呼啸,看不见黑云怒滚,管不了乱石齐飞,他只看见她即将撞上山崖,他只知道无论如何不能令她死去,他只知道,救她!用尽全力,救她!
    爱情让人爆发出令人震撼的奇迹潜能,爱情让人的智慧惊动天地万物袖手。
    爱情起风雷之声,逼退世间灰暗苍茫人祸天灾,豁喇喇如闪电穿越苍穹,一闪间照见前生后世所有不舍心动与纠缠。
    一声轻微的裂香,青钢长剑突然碎裂,千百片明光闪闪坠落在地。
    这柄普通长剑,终究经不得那般全力施为,在完成救人使命后,彻底崩碎。
    萧玦低头看了看,笑了笑道:“还好,没在那一刻碎掉,我该谢谢它。”
    他始终没有从素玄手中接过秦长歌。
    甚至在素玄将秦长歌轻轻放下,自己带着一脸感慨之色稍稍避开后,他依旧没有靠近秦长歌。
    他的手背在背后,整个手臂一直在不断的微微颤抖——刚才不管不顾使力过巨,关节已经脱臼,轻轻一动刺痛便不绝涌来,大约经脉也受到了损伤。
    他只是低着头,带着庆幸和欣喜的神色,于依旧不断崩绝的山崖碎石之间,于山间淡白迤逦薄雾之间,于渐渐升起的那轮远远的轻红日色间,明光郎然的,一笑。
    他说:
    “长歌,你活着,真好。”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33:34
第四十九章 深情
崩毁还在继续。
  猗兰谷本身就是一个上古大阵,看那布局依山为阵,奇妙宏阔,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想必是水氏家族百年来未曾停息的心血努力造就,然而彻底毁灭,真的也就是顷刻间的事。
  那些精美的屋舍,宽阔的道路,奇异的花草,精巧的殿室,因了某处中心机关的绝然一毁,在转瞬间便完成了它们的沧海桑田。
  世间唯一的依托自然建成的失传大阵,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绝顶奇地,从此将永远少了一处。
  这是任谁都难免扼腕叹息的事。
  作为生于此长于此的水镜尘,本应有更多的不舍与留恋,偏偏就是他,微笑而毫不犹豫的选择亲手将百年猗兰毁灭。
  某人心志之坚,行事之狠,令人心生寒意。
  四面环山的猗兰,在缓缓下陷,那些依山而建的建筑,自巅峰圆顶殿室开始都已全毁一层层的裂开崩塌,整个山体都在神秘崩散,四面的山因为地势的倾斜,发生碰撞、挤压、推移、变形,那些山势以各种奇异的方式在重新排列组合,没有一处地方能一直安全,没有一处地方能确定不会再变动。
  巨响不绝,乱石不绝,灰烟弥漫里世界仿佛要永远崩塌下去,直至将所有生灵毁灭。
  巨响乱石倾斜的崖面和山体间,铃鸟无数哀鸣争飞而起,那清越悠远的梵音不再,取而代之是一片慌乱的嘈杂声响,无数兽影四处飞窜,在天地之威之前竭力选择有利的位置,寻找生的空间。
  萧玦看看脚下再次抖动的裂缝,单手捞起秦长歌,一把掷给素玄,大喝:“你保护好她!”
  素玄也不客气,一伸手借住,秦长歌在他怀里努力扭头,大喊,“你是不是受伤了,是不是受伤了?”
  萧玦根本不理她,只是在震天撼地的声响里大声道:“谷口已经被堵,出不去了!找到刚才水镜尘下去的地方,那里一定有路!”
  三人一起抬头看那个方向--山势已改,那处于谷中的绝崖被抬高,高高翘起,中间相隔一道数丈宽巨大裂缝。
  秦长歌却在挣扎,挣扎着从素玄怀中下来,大叫,“出谷!出谷!”
  两人一愕,随即素玄脸色变了。
  向着四面崩毁早已被堵的谷口方向,秦长歌决然道:“非欢在谷外!他知道这里的动静,一定会进来!”
  楚非欢进谷--三个人都知道秦长歌一定没说错,三个人都知道楚非欢进谷的后果。
  萧玦看看早已堵塞死路一条的谷口,又看看水镜尘落下的那个唯一有生机的地方,再看看秦长歌神情,突然一笑,道:“好!”
  素玄看着她,怔怔道:“可是你的伤……”
  秦长歌一伸手,啪的折断了身边滑过来的一棵树的树枝,就手一撕衣襟,将衣襟撕成碎布条,向素玄一递,道:“帮我绑住!”
  素玄目光变换的看着她,神情间意味难明,最终伸手,将她的断臂牢牢绑在身体上,秦长歌满意的看看,笑道:“很好,高手就是高手,绑的这个位置基本准确,我大约不至于残废了。”
  她脸色灰败,神情憔悴,然神色如常谈笑自若,滚滚风烟里虽一身狼狈,气质却依旧高华雍容如水中花,素玄望着她,只觉得心肠澎湃,一浪浪一迭迭的卷过来,竟令素来潇洒无畏的自己气息为之一窒,天地静朗间似有光辉四射长啸而起,如这山崩地裂,如这四海翻腾,如这云霞迸射,如这长风肆虐。
  他转身,看着已经无路可闯的谷口,道:“如此,一起!”
  一伸手他突然抓住萧玦右臂,一托一抬,咔嚓一声里萧玦连眉都没皱,只是笑道:“谢了!”
  “陛下曾亲身为我炽焰解围,如此小事相较之下何足道哉!”素玄朗然一笑,抓住秦长歌完好的那只手的袖口,道:“起!”
  三人腾身而起。
  “别去!”
  一声女声高呼如嘶,尾音因急切竟带了几分凄厉,三人回首,便见水镜尘落下的绝崖上,突然爬出娇小身影。
  她看起来也很狼狈,一身白衣已经看不出白色,满是灰尘和血迹,原本光亮的黑发已经乱糟糟的纠结在一起,动一动浑身的灰土就在簌簌的往下掉,漫天的黄土灰烟里她张开双臂,凄厉大呼,“别去谷口,别去谷口!!!”
  水灵徊。
  在水家人齐齐失踪的此刻,在猗兰已经被放弃被毁去的此刻,在万物崩塌能逃的早已逃掉的此刻,她出现在绝崖之巅。
  秦长歌看着她出现的方向,突然轻轻叹息。
  这也是个情种啊……她明明已经离开了……却在发现猗兰崩毁的那一刻选择了回身,这个古灵精怪带点自私娇气的孩子,在最危险最关键的时刻,选择奔向自己身处险地的爱人。
  水灵徊在绝巅之上奔奔跳跳,用力挥舞手臂,“无论如何,谷口不能去!那是龙目之地!双目已阖,死路一条!”
  素玄凝视着她,他这许久以来第一次这般认真的看着这个女子,然而转瞬他目光一闪,决然回身,道:“走!”
  他头也不回牵着秦长歌飞身而起。
  萧玦奔了几步,想着素玄转身那一刻,水灵徊震惊失落的表情,心底终究有些不忍,忍不住回身,对呆呆站在崖上看着那两人携手而去,连石头也忘记躲的水灵徊道:“水姑娘,我们有必须去谷口的理由,你还是从原路返回,去追你的家人吧。”
  水灵徊有点茫然的看着他,似是没反应过来,萧玦躲过一块飞石,又说了一遍,水灵徊眨眨眼睛,眼泪顿时断线珍珠般扑簌簌滚落。
  她双膝一软,跪倒碎石之间,突然扑地大哭!
  “我回不去了!哥哥让我选择,回头,从此我和水家永无关系!我转身的那一刻,最后的通道已经毁掉了!”
  她哭声悲凉凄切,在碎石乱云的峰顶不住回旋,这个还是孩子的少女,世代豪门里身娇肉贵的小公子,自出生起一直过着金尊玉贵万众呵护的生活,从不知人间疾苦世事森凉,如今,朝夕之间,她便失去了家人、身份,以及,她牺牲一切苦苦想要跟随的男人。
  过往二十年的呼风唤雨万事如意全部倾覆,换了这一刻巅峰跌落一无所有的无限凄凉。
  半空中素玄的身子僵了僵。
  秦长歌已经轻轻叹息,道:“带她走。”
  素玄回首看她,他难得的目光中也有了痛苦之色。
  “我想,她更愿意和你死在一起。”
  素玄眼中的光芒淡去,他默默看了秦长歌少顷,随即半空旋身,如长天之风的身影一闪,已经扑至对面崖顶,一伸手拉起水灵徊。
  水灵徊抬起头,如梨花带雨的灵秀面庞,一片泥尘狼狈的望向他。
  素玄俯身,只是平静的看着她,问:“我现在去的,是你口中的死路……你愿意和我一起么?”
  水灵徊立即毫不犹豫的点头。
  秦长歌遥遥看着素玄搀起水灵徊,那少女带着泪水的眼眸明亮如星,对着白衣潇洒伸手相挽的男子破颜微笑,她的喜悦如此直接而简单,水晶坠落玉盘般的清脆响亮,漫野崩落的废墟里,因此而生出绚烂的花。

  “只要能和你一起,哪怕是共死。”
  秦长歌微笑叹息,身侧,萧玦的语声低低响在她耳边。
  秦长歌回身,看他。
  她的目光亦如开在暴风中的一朵花,美得收敛而沉静的花。
  “世间有情人皆是如此。”
  将水灵徊带下崖顶的素玄一直很沉默,他一手拉着一个女子,直奔谷口。
  水灵徊不再哭泣,她对着秦长歌因奔逃而披散的长发,以及破损的高领露出的颈项看了看,确认了她的女子身,却也没有不分时机的追问她的身份,这个一直嚣张跋扈的女孩子,似乎在被弃的那一刻,突然飞快的成熟了。

  猗兰占地广阔,不过以几人脚程来计,也不过须臾的距离,不多时几人在谷口前方停住脚,饶是已有心理准备,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原先谷口处是一截崖壁,形成天然豁口,再以藤蔓和阵法遮挡,如今崖壁断裂,直直横倒堵在谷口,那些茂密的藤蔓被巨石压碎,在碎石间蜿蜒的露出来,宛如猗兰之山流出的眼泪。
  素玄看着这转瞬间便一片狼藉的废墟,皱眉道:“纵然猗兰谷机关总控,但人力所制的机关终究有限,怎么会连山体都摧毁?”
  秦长歌淡淡道:“这是一个连环阵,地下地势一定有异,并且不知道埋填了多少火药,以一定线路机关连接,总机关被毁后被依次触发,所以崩塌是一段段来的,并没有同时发生。”
  她仔细仰望着前方--无数碎石颤颤巍巍的以各种造型堆积在一起,隐约有缝隙可以穿过,但是那些互相关联的碎石都在摇摇欲坠,轻易一碰只怕就会发生多米诺骨牌的连锁反应,如果想从那些碎石间钻过去,那么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无意中触及某块不起眼的小石头,而导致被小石头那个支点支撑着的某块巨石当头砸下。
  在那种乱石嶙峋的环境中行走,轻易便可以再次邂逅一场山崩,还是正面迎上的那种。
  这三人却仿佛没看见即将面临的险境,头也不回的向前,素玄挥开水灵徊欲待阻拦的手,一马当先,他轻功提到极致,当真轻盈如羽,一飘就飘上了石山。
  刚走了两步,便听得极其轻微的“咯”一声。
  秦长歌立即大叫,“退!退!”
  素玄早已抽身便退,刹那间哗啦啦石块倾颓,顶端一块万斤巨石轰隆隆的滚压而下,直直向着素玄头颅,巨石同时压得无数尖锐石块四散飞迸,扑头打脸铺天盖地千百柄利剑般恶狠狠的扎过来,因为速度过快,有的石块已经在半空中发出鬼哭般的尖啸,素玄瞬间已被石雨笼罩,水灵徊捂着嘴,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尖叫声里,素玄倒退如电,一泻数丈,他没有选择向下逃窜,而是半空中扭身飞步,脚踩乱石步步登高,硬生生将自己拔高数丈,这才躲过了雷霆闪电一般下袭的乱石雨。
  他落下地时,白衣也成了灰衣。石山瞬间重新排列,比刚才看来更逼仄陡峭。
  秦长歌奔上前上上下下拉着他查看,水灵徊已经开始抽噎。
  素玄若无其事的摇摇手,也不看秦长歌和萧玦,却突然问水灵徊:“水姑娘,前方危险,你还是不要去了吧?”
  水灵徊惊魂初定默默流泪,连素玄的话都没听见。

  她先前从奔向谷口开始,就一直在沉思,似乎在考虑什么,又似乎在为难犹豫,刚才素玄一番历险,吓得魂都掉了几分,眼见石山难越,几乎是死路一条,这几个人偏生疯了一般一定要过,神色间不禁浮起几分怨恨,怨恨里又生出无奈来,盯着那碎石,拼命咬着嘴唇,直到把嘴唇咬得泛白沁出血丝。
  秦长歌仔细的盯着她,突然缓缓道:“水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水灵徊被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瞪着她,半晌吃吃道:“没……没有。”
  秦长歌哦了一声,却在她松了一口气的时刻,漫不经心的道:“咱们为朋友赴死也没什么,水姑娘年纪轻轻,也要陪着咱们一起去死,实在过意不去。”
  素玄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水灵徊似乎忍了忍,终于没忍住,道:“我又不是陪你。”
  “嗯,”秦长歌微笑,“我知道,陪素帮主嘛,说起来素帮主也完全可以不必陪我的,你睥睨天下,几位武林之主,为我们葬身此地,怪可惜了的。”
  素玄又瞟她一眼,他眼睛清透如水晶,照见秦长歌狡黠的眼神,目光相接间心有灵犀,朗然一笑道:“大丈夫死则死耳,身名都是身外之物,猗兰谷的风水,我看也不错嘛。”
  水灵徊的神色立时又痛苦了几分。
  秦长歌已经拉着素玄开始讨论死在哪里最合适,可以福泽子孙后代等等,素玄有一声没一声的应着,一边时时分神注意着给两人挡去飞石。
  水灵徊终于一副心神恍惚内心挣扎的模样。
  终于在秦长歌指着前方不远塌成裂谷的谷口处笑吟吟的说龙目之地一定最好的时候,水灵徊歇斯底里大叫一声。
  “别说了!”
  几人齐齐转头看她。
  咬着下唇,水灵徊脸上现出不正常的潮红,有点像激动有点像决然,更多的倒像是一种悲壮无奈的情绪。
  素玄盯着她,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直觉的开口要阻拦。
  水灵徊却仿佛不喜那个让自己后悔般,又急又快的开了口。
  “我知道有一处地方可以穿越谷口!”
  她停也不停的道:“祖爷爷很喜欢我,小时候他曾说给我听过……那条通道,通往谷外,是猗兰大阵中一处不为人所知的活地,跟我来!”
秦长歌和萧玦对视一眼,都有喜色,水灵徊已经挣脱素玄的手,当先跑向前方,消失在一处歪倒的照壁后。


  那处照壁,如一般大户人家横在大门后一般横在谷口,当初秦长歌和萧玦一块进谷的时候有看见,虽然觉得这占地广阔的大谷弄这么个小小照壁有些奇怪,而且位置也不在正中有点偏,只是当时心神都集中在水镜尘身上,也没有注意,隐约记得刻得是就溪水掬水的女子,如今仔细看摧毁了半边的照壁,见那女子手势有点奇怪,三个人都咦了一声。
  掬水,应该手指兜起向上,女子的中指指尖,却是向下的。
  下方,一处原先只是平地的地方,因为地裂,地表伪装被扫尽,露出青石板缝,青石板也裂开一个大缝。
  水灵徊低低道:“猗兰之毁,是四面射向中心的,四面崩塌,中心崩塌,谷口之前这块地方损毁反而好些,看样子密道还在,真是万幸……”
  她说着万幸,不知为何语气却有些苦涩,有点落寞的笑了笑。
  她回身,看着秦长歌,突然道:“除了水家女人,其余女子,不可以下去。”
  素玄一怔,萧玦扬了扬眉。
  秦长歌笑了笑,道:“好。”她转向素玄和萧玦,道:“帮我找到非欢,我另想办法出去。”

  萧玦嗤声一笑,转身就走。
  他向着石山的方向。
  水灵徊满目希望的看着素玄。
  素玄盯着她,轻轻道:“水姑娘,这是你水家的规矩呢,还是你自己刚刚定的规矩?”
  水灵徊目中水亮的光芒立时散去,眼底涌上层层的黑云,黑云渐渐散尽,换上新的闪亮的粼光--那是泪水。
  素玄立时又有些不忍,他轻轻叹息着,道:“水姑娘,你的好意,咱们谢了,你自己从密道走吧。”
  随即回身,他去搀秦长歌。
  秦长歌无奈的苦笑着,有些不忍看怔怔望着素玄背影,瞬间已经泪流满面的水灵徊。
  三人毫不犹豫的背转身,与那个方便安全的密道背道而行。
  水灵徊咬咬牙,突然跺了跺脚,大呼:“是!是我自己胡说的!你们回来!”
  她抹着眼泪,追上去拽住素玄,哀哀道:“是我嫉妒她……”
  素玄的背影僵了僵,水灵徊已经放开他,决然向青石下的大缝一跳。
  秦长歌俯首望着脚下,轻轻道:“去吧……素玄,这是她的一片心意……”
  萧玦已经向下一跳,既然已经决定下去,他当然得挡在长歌前面。
  素玄无可奈何的也只好拉着秦长歌下去。
  一下去就是一个斜坡,众人不由自己的斜滚向下,风声呼呼里萧玦大声道:“素玄你护好她的手--”
  身后是素玄决然答:“你放心--”
  秦长歌在黑暗中苦笑,那个,萧玦,你如果能够回头看见,不知道你会不会更不放心?那个素帮主大人直接把我揣他怀里呢……素行无忌,洒然而为的帮主大人才不管她怎么想,紧紧将她护着,一路翻翻滚滚,前方突然一亮。
  砰砰几声,几人落地。
  一脚触到实在地面,秦长歌第一眼看见青砖上浮凸的铃鸟腾舞花纹,栩栩如生,不由赞,“好雕功!”
  “雕功雕功雕功雕功……”
  四面的回身立时迭连不断传来,轰隆隆的倒把秦长歌吓了一跳,自己觉得声音并不大,怎么回声如此空旷悠远,一抬头才发觉所处的空间,竟然大得吓人。
  巨柱、穹顶、满壁浮雕、荧荧青灯。
  雕刻着铃鸟飞舞的青色穹顶如一道拱桥横亘上空,连接着对面一道断壁之后幽深黑暗的空间,那里已经在断续的崩塌中被落下的山石阻断,堆满乱石,牢牢堵死。
  地下童女奉盆形状的人形青铜灯足有半人高,虽然还保存完好,但是也已七歪八倒的倒了一半,失去一半光源的室内,越发阴森黝黯,鬼影烁烁,连壁上那些浮雕,都似乎在悄然扭动。
  浮雕画着长须的男子,眉目清逸,隐约有几分水家人的好容貌,看来是水家先祖,一幅幅浮雕刻着他出生、学艺、行善、济世……光辉慈善的一生。
  可惜那些写在史书中的光风霁月的事迹,在很多年后,连同这记载着辉煌与荣耀的猗兰谷,一同被他的某个心怀大志的“圣人”子孙无情抛弃。
  水灵徊遥望着被堵死的那一面,目中不知是悲哀还是喜悦,半晌低低道:“……那是先祖们的停灵之所,现在被砸毁了……还好,砸毁的不是这半边……”
  她虔诚的在浮雕壁前跪下,向着先祖像磕头,嘴里喃喃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萧玦等三人也微微俯身--无论如何,水家先人所作所为,还是对得起上善的荣名的,当得起他们一拜。

  水灵徊感激的回望他们一眼,起身,在地面上数了数,在第十三个青铜灯前停下。
  “嚓!”
  一阵飞快的滑动声响,接着便是双足落地的声音。众人齐齐回望,暗道洞口处,半面美人班晏,正慢悠悠的看过来,她额上居然也被乱石砸了一个好大的包,身上拖泥带水,看起来滑稽得很。
  然而天使班晏任何时候都是不疾不徐的,滑稽不影响她的心态,她四面瞟了一下,慢慢道:“上面门没关,我下来看看。”

  水灵徊苦笑了一下,喃喃道:“反正也不多这一个……”旁若无人的将青铜灯一板。
  轧轧声响,地面突然裂开,居然又是一个地下暗道,在地下的地下,众人愕然--都以为密道定在壁画后,不想还在下一层,水家先祖的心思,着实也奇异得很。
  水灵徊看着素玄--从刚才开始,她的目光一直都在素玄身上,目光里无尽留恋,无尽决然,却又有几分凄凉--她不是笨蛋,素玄看秦长歌的目光,她比谁都清楚,只是那一眼,她便知道,她失去他了。
  哦不,不是,其实她从来没有拥有过。
  那个她一见钟情的男子;那个曾经大笑着穿越层云,以天神之姿坦然降落猗兰,降落于她视野,为她带来一片崭新明亮心情的男子,那个月圆之夜朗笑飞入那一轮巨大金黄的月,于雪素黄金兰的倾国香气里目光闪亮的对她看过来的男子,从最初的那一面起,就已将自己的身影,无可替代的刻进了她心底,多少长夜她带着对他的思恋入睡,再在多少个清晨满面憧憬的醒来,那些美妙的梦里,天下第一与猗兰谷的小姐,以最为相配,武林中人最为欣羡的姿态携手双双,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共倚斜阳……她因此时笑醒。
  再在此刻,无穷无尽的跌落黑暗深渊。
  那些喜悦过后越发感觉深切的悲凉扑面而来,窒住了她的呼吸--再相逢,却已是沧海桑田,她不再有家,而他以她看他一般的眼神看着另一个女子。
  他不要她。
  他甚至不愿相信她。
  原来她,什么都没有。
  水灵徊无限凄凉的笑着,她目光明亮如水晶,被泪水浸泡过被绝望洗礼过少女的心般琉璃清澈的水晶,她的笑意沉在黑暗里,散发出香灰般的淡淡沧桑气味,沧桑里隐隐生出几分无望的凄厉……素玄,如果我不能让你爱我信我,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让你,永远记住我?
  ……黑暗中有人疑惑的将目光转过来,另一双清亮沉睿,难辨心思的眼神,另一个女人。
  水灵徊不避不让迎上秦长歌的目光,她是谁,她已不想知道,这样的女子,她只是站在那里,便不断散发从容高华,不变不惊却又善体人意的气度,是那种得天独厚无论站在何处无论怎生色相都注定会是最吸引人目光的女子,她的存在,真的是所有自负女子的悲哀,尤其,是她的悲哀。
  呵……我输给你,我输给你……水灵徊自嘲的笑着,手扳在青铜机关上,她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幻遥远。
  她道:“机关需要水家人一直控制,你们先走。”
  她道:“我最后来。”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33:47
帝凰 卷二:六国卷 第五十章 深水
密道门开启的越来越大,微微传来水声,原来居然要泅水而渡,众人目光都是一闪,萧玦有些担忧的看了秦长歌一眼,担心她的断臂会受到影响。

  秦长歌却在密道口回望水灵徊,她总觉得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对劲。
  挑起眉,她走向水灵徊,看向她一直搁在青铜盆里的手,水灵徊目光幽幽的看着她,突然一低头,吹熄了自己掌下那盏连着机关的灯。
  随即她怒道:“机关只能开启一炷香时间,并且只能从这里开启一次,你磨磨蹭蹭,想害死大家吗?”
  素玄立即伸手去拉秦长歌,萧玦却拦住了他,道:“我来带着她。”
  他目光向水灵徊掠了掠,示意素玄注意着,几个人都是智慧出众之人,水灵徊的异状如何看不出来,都怕这孩子伤心之下做出什么傻事,素玄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
  水灵徊不去看他们的动作,只是淡淡道:“进入水道之前,记得在道旁一个流出液体的石蛙口中接取一点血莲汁抹在额上,那个可保你们无虞。”
  萧玦点点头,当先揽着秦长歌进入密道,随即班晏不急不忙进入,最后素玄站在密道口,回望着水灵徊。
  水灵徊低低道:“你走吧。”
  她的手和脸都沉在锈迹斑驳的青铜灯背后,暗黄光线明明灭灭,素玄看不清她脸上神情,却坚决道:“水姑娘,我们一起。”
  身子微微一颤,似这为这句话惊动了内心深处某个等待了很久的渴望,水灵徊眼中泛起泪光,咬着嘴唇,迟疑半晌,终于将空着的那只手递给素玄,另一只手却没有放开机关。
  对着素玄疑问的目光,她低声道:“咱们必须等到最后一刻再走,不然他们会遇到危险……”
  “什么危险?”
  “密道里有猗兰雪兽,这是一种爱吃新鲜血肉的动物,只有我们水氏家族的后裔的血液,它们不爱碰。”
  素玄在黑暗中回首看他,目光明锐如日光看进她的眼底,“水姑娘……你方才好像说过,血莲汁可以保得他们无虞。”
  “是的,”水灵徊惨然一笑,看了看渐渐合拢的暗门,迅速抽出手,道:“走吧!”
  她不由分说,拉着素玄在暗门闭拢前那最后一霎,投身而入密道。
  素玄原本担心她不肯和自己一起走,如今见她当先进入密道立时舒了一口气,行下了几个阶梯,便见平坦的一截麻石路,一色的青石砌顶,洁净里微微散出些年代久远的陈旧气息,脚步声响在其中,反而更衬出瘆人的寂静。
  水灵徊的步声很重,响在幽深空寂的密道里回声不断,素玄有些奇异的望着她,暗想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胆子再大,在这种沉睡多年气味森冷的地方都难免心慌的。
  于是将她的手更紧的握了握,心里生起淡淡的怜惜……她还是个孩子,一日之间为家族所弃,也够她受的了……感觉到手心里细腻的小手先是微缩了缩,随即更紧的攥住了他,素玄在黑暗中微微笑了笑,包容的接受了她的靠近。
  身侧有幽幽的呼吸,轻细,微微有点急促,女子莲花般的体香淡淡传来,素玄有点不安的将身子侧了侧。
  行了几步,看见道侧果然有张着嘴的石蛙,素玄上去,在掌心接了几滴“血莲汁”,先要给水灵徊抹,水灵徊却避了,轻轻道:“我是水家人,不需要这个的。”
  素玄恍然哦了一声,自嘲一笑,自己抹了,却突然皱眉道:这是血莲?这气味……”
  水灵徊静静道:“这是猗兰独有的血莲,和别处不同,血腥气尤其浓厚些。”
  她紧紧靠着素玄,在他牵携下前行,身边男子行走间散发着杜若般清远的气息,那是一种远山之上云海之间穿行的风般的味道,带着绿叶的苍翠和岩石的苍青,或是长天之雁羽翼之尖的云朵的飞絮的清凉,或是绝峰之巅青松之上生出的第一颗露珠的清透,宽广而无垠的包围过来,令她沉醉得恨不得溺身其中。
  此刻……他握着她的手……他在她身侧……他说,一起……一生里最近的距离,最动心的言语,最温暖的温度。
  水灵徊笑着,不住的笑着,眼底却渐渐聚集起晶莹的泪花,那一滴泪颤颤悬在眼角,欲坠不坠,一个永远无法圆满的弧度。
  这里是幽深的密道,散发着陈腐的气味,四壁倒映拉长的黑影,远远近近都是空儿远的足音,然而此刻在她眼里,这里是早春一碧深翠的小径,四处弥漫繁华的芳香,远山之巅白衣的男子回首,身后传来悠长的鸽哨的清音。
  一生里最黑暗却也最光明的道路啊……可不可以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那短短几步丈量出的距离,写尽了谁的一生……前方,水道在望。
  水灵徊闭上眼,那滴颤颤的泪珠,终于被轻轻挤落,在雪白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清亮的印痕。
  素玄只是看着前方水道,注意着水中萧玦和秦长歌的安全,不经意的问水灵徊,“水姑娘,你可会水?”
  水灵徊点点头,素玄一笑道:“那么小心了。”拉着她纵身跃入水道。
  他依旧攥着她的手,掌中柔弱无骨的手那般娇小,令他错觉那是孩童的手,于是这艰难险阻之前他不敢放开,怕一个疏失那娇小的孩子就会随水流去。
  水很冷,掌中的手因此也如冰之凉,感觉到水灵徊动作有点迟缓,素玄回头看她,问:“是不是有点冷?”
  水灵徊只是摇头,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素玄被看得有些尴尬,讪讪的转过头去。
  水流无声,无声的水流里,一些湿润的液体,亦滴落无声。
  “痛不痛?”
  “还好。”

  “我以为你会说不痛,”萧玦轻轻一笑,单手划水,另一只手轻轻揽着秦长歌,抬眼看见水道两侧渐渐不是齐整的巨石,而换成了自然的嶙峋的崖壁,一些肥短的白色影子飞快的窜来窜去,时不时越过水面,冲近两人,却在接近的瞬间退去,看身形依稀是那晚遇见的“动物版萧溶”。
  “原来这就是猗兰雪兽,”萧玦笑了笑,庆幸的道:“看它们那模样,对这血莲汁真的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是这个血莲……”
  “你也发觉了。”秦长歌目中有忧色,“血莲咱们又不是没见过,无论哪个品种,也没有这么浓郁的血腥气。”
  “你的意思是……”萧玦霍然扭头看她,“兽血?人血? ”
  “兽血的话,水姑娘就不必骗我们了,”秦长歌低低唏嘘,“我有点担心……”
  “你是说那是她的血?”萧玦一惊,回身去看水灵徊跟上没有,不妨正对上班晏的脸,那女子恶意的将遮面长发撩开,黑沉沉的幽深水道里,用半边鬼脸对着萧玦一笑。
  一只扑近她的雪兽立时尖啸着窜开去。
  班晏得意的等着看萧玦吓回头,结果,大胆萧皇帝却明亮爽快的,回她一笑。
  那神情,仿佛见到的就是个惊世美女。
  班晏悻悻的继续游……秦长歌好笑的看着这一幕,随即又皱眉,想了想道:“我怀疑那个机关是要血祭的,她当时死活不肯抽出手,大约……不过按说咱们学武人士,流点血也不至于丢掉性命,只是那孩子的神情,总令我有些担心。”
  “她那是伤心,”萧玦不看她,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壁顶,悠悠道:“为情伤心的滋味,本就是万念俱灰……”
  他的神情有些遥远,目光似乎透过深黑的岩壁,看见那些深埋了守候和绝望记忆的过往岁月,那时的他,每想着长乐宫那一抔不全的骨灰,自己便也真成了灰,飘飘洒洒扬在天地间,浮游着没个着落,看什么都是迷离的,看什么都隔着天涯之远,肉身虽还在,精神,却早已成了一抹陪她一起被焚尽的游魂了……看着他的神情,秦长歌默然,良久,悠悠一叹。
  身后,单调的划水之声,安静得只听见几个人的呼吸,秦长歌隐约看见跟上来的素玄和水灵徊,心下微微安定了些,低低道:“但望我是多虑……但望无事……”
  水声悠悠,他在身侧。
  那白衣如雪,长眉飞扬,一如当年,那夜。
  ……那一夜,猗兰终年笼罩着雾气的山谷难得的云开月明,云翳散尽后那一弯上弦月薄凉如玉,女子娟娟之眉般挂在树梢。
  ……当时自己在做什么来着?好像爬在树上看月亮,有两只雪兽围着她团团转,正在拼命争宠。
  听见大笑声时,那弯月亮都似乎震了震,雪兽尖啸着转过头去——那么清朗的笑声,像雪山上吹过来的风,瞬间带着山巅上的雪沫,清凌凌拔地卷了来。
  扑打人脸上,胸臆间都爽亮了亮。
  自己愕然回首——猗兰谷,真的好多好多年没有人能进谷过,更别说半夜突然出现。
  他是怎么越过前方饕餮之林,避开猗兰十六暗关守卫,找到猗兰隐藏在壁间的隐蔽门户,出现在谷内的?
  前方响起喝问声,对答声,然后,掌风呼啸声,兵刃相接声……她懒懒的躺了下去,听风声,那是水家守卫出动了,水家守卫若是行走江湖,最起码也是个一流高手,水家的坎离阵,等闲人来得去不得。
  这位,自然也去不得。
  然而她立即听见守卫们的惊呼声,她霍然转首,看见数十柄水家独有的飞银刀似旋转着的月光,四面迸射开去,黑夜中开起了一朵灿烂的银色的花。
  随即她听见叔叔水应申的叱声,一道青影流光般的掠过来。
  她起了点兴趣,翻了个身,托腮等着看叔叔教训那个狂妄小子。
  远处银辉下只看见青影沉雄而白影潇洒,流光般的飞旋转折,仿若天地间一道流星冷电,又或是仙山之上生出的云霓流霞,明明只是普通的招式,却浩浩然如四海之威,朗朗然若玉山之摧。
  她不知不觉看入了迷,抓住一只雪兽无意识的在拔毛,每看见精彩处都揪一揪,那只倒霉的争宠成功的雪兽不住吱哇乱叫。
  不出数招,自己那号称猗兰谷三大高手之一,犹以功力精深着称的二叔就踉跄退后,而那白影一个旋身,月光下他伸手一引,长笑道:“打得痛快,佩服!”
  那一引仿佛引出了苍穹下的全部星光,辉煌的没入他的双眸。
  她心口若被雷撞,手一松,雪兽哀呼着逃走。

  大叔叔的掌风排山倒海袭击向他时,她已经不由自主的跳下树,远处凛冽的掌风里,那个轻盈飘逸前进后退圆转如意的身影,似有魔力般吸引了她全部的目光。

  她一步步,走近对敌之场。
  呼啸的罡风里,背对她的男子,突然一回身。
  他黑发扬起,双目如月色明朗……她心底泛起摇撞不休的涟漪,涟漪中开出清丽而芬芳四散的花,面上却漠漠然冷若霜雪,她抽出铃链,一声清叱:
  “来着何人?速速受死!”
  ……来者何人?何人?何人?
  此番一来,踏云披月而来,那般不可逃避的生生撞入她心底,泛起碧波千顷,直至此刻,此刻尚未休。
  她被撞裂了十六年琉璃般的绚丽华美,被珍爱被呵护的平静岁月,那些记忆里无忧无虑不知悲苦的人生从此呼啸而去,她腾身而起,努力去追,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落入永恒的深水。
  深水之中,她渐渐无力挣扎,也不想挣扎……十六年来,她享有过其他兄弟们不曾有过的珍惜,也许是贪婪的要得太过,命运罚她一朝失去,一朝全数相还。
  ……十六年前,她给出水氏家族最后一声欣喜的婴啼,却换来祖爷爷一声悠长的叹息。
  ……薄命之女…………十六岁之前勿换回女装,十六岁之前勿出谷,就可保一生平安…………她被当做男儿养大,自小吃着奇异苦涩的药,她会时不时流血,一旦流血就汹涌可怕永无止歇,她的关节常常因充血而肿胀,她曾经大病欲死,险险被救回。
  所有人都保护着她,不让她劳累、悲伤、受伤、流血,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个十六岁,小心翼翼的带着黑暗的影子过去。
  ……然后十五岁那年,她看见他。
  ……她不顾一切奔出谷,以雪素黄金兰的失踪为借口,为了寻找她,三哥这个家族最重要的人物亲自远赴敌国,将她带回。
  ……遇见她的那一刻,看见她的女装,三哥那般平静雍容的人,终于变了脸色……他叹息,说,冤孽。
  冤孽,是么?
  她不悔。
  那过去的琉璃般的十五年岁月,不是她自己活的,她真正活的,是最后这一年。
  能这般全心全意没有顾忌的活上这一段日子,能这般全心全意无限憧憬的去爱过一个人。
  真好。
  ……水好重啊……却……如此温暖。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向身侧的他,轻轻靠了靠。
  她的手,在他手中,她整个人,在他怀中。
  与子携手,不能共老。
  不过没关系……她微笑着,阖上双眼。
  素玄……我庆幸此生遇见你。
  ……水声悠悠,在黑暗中泛着细碎的粼光,隐隐的上方依旧传来震动,延伸至这地底深处已经转至轻缓,水面漾了一层又一层,光怪陆离的弥散开去,看来如一场绵延不绝生生不息的梦境。
  素玄觉得身边女子的手,越发的冷下去,动作也渐渐轻缓下去,她似乎有些冷的,向他靠了靠。
  这寒冷的水中靠得再近也不可能有温度传递,素玄还是怜惜的将她往身边拉了拉,承担了她全部的重量,女子舒舒服服的躺在他怀里,一点力气都不需使用了。
  这个女孩子……还是很可爱的……一直以来,他像看待妹妹的一样看待她,在炽焰帮里,那般的纠缠喜悦都是她的,他只是浅浅无奈,包容着这孩子的任性。
  ……今日,大约是伤了她的心……好在这孩子虽然跋扈却本质不坏,当初在炽焰帮,她粘得太紧导致自己发怒,她狠狠哭上一场,转个身立即又笑了。
  素玄淡淡的想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嘴角轻轻泛上一个笑容。
  前方,水势渐浅,隐约可以看见阶梯。
  素玄目中露出喜色,道:“水姑娘,你看——”
  他突然住口。
  怀里的女孩子,为什么突然重了许多?
  这点重量原本不会被他这个高手感觉得到,然而他从自己思绪中拔离,抬首去看前方的那一刻,怀里依着他颈项的头颅,并没有随之扬起。
  素玄心中轰然一声。
  他近乎慌乱的去扳起她的头。。
  ……眼前少女的湿漉漉的脸,眉毛头发都被水浸得乌黑,纤长的睫毛紧紧的闭着,睫毛下,双颊上显现出不祥的惨白之色。

  连唇,都已是霜白之色。
  那唇角,却有一抹微笑,如将要飘零的残花,浅浅一缀。
  素玄盯着那笑容,有生以来一直稳定如恒的双手,突然开始颤抖。
  他抖着手,轻轻去探她的鼻息。
  !!!
  “灵徊!”
  一声大喝惊住了前方已经离开水道爬上阶梯的萧玦等人,尚有半个身子在水下的秦长歌霍然回首,便见身后数丈远处,素玄站在水中,双手抱着少女,少女黑发披散,双手以一种毫无生气的姿势软软垂下。
  秦长歌只觉得浑身冷了冷,霍地腿一软磕在台阶上。
  萧玦急忙去扶她,秦长歌一把推开他,霍然回身涉水奔向素玄,一边艰难的前行一边从怀里拼命摸索防水的火折子。
  素玄立于水中,一动不动。
  “嚓!”
  班晏点着了火折子。
  秦长歌停在水中,停在素玄面前。
  飘摇的火光照着那水中的男女,照着那女子下垂的手,她右手的一根食指已经没有了,断指之处,被泡的发白的伤口犹自不住的滴落淡红的鲜血,落到水里,洇开淡淡的血丝,瞬间不见。
  秦长歌盯着那到现在还在流血的残手,只觉得手脚冰凉,她轻轻唤,“素玄……素玄……”
  素玄缓缓抬起头来。
  他脸惨白不似人色。
  他声音响在空洞的密道里,听起来如隔在红尘之外,“……我为什么没能发觉?”
  秦长歌默默然……水中,感觉不到温度和血液的流逝,她大概一直在流血吧……混杂入水里,无声若默默流下的泪,没有人能够知道。
  素玄又是那么随意的性子,她不动,他还以为她是想偷懒,他将她保护在怀里,不要她费力去游,他一路前行,看着前方的身影,不知道身侧的女子的生命在一点一滴随水而去。
  看着水灵徊绝无生气的脸,秦长歌知道已经没有挽救的希望,那个孩子,她在死前的一刻,想着什么?
  素玄还在怔怔的问,“我为什么没能发觉?”
  秦长歌突然觉得胃痛,五脏六腑搅在一起如同被巨手捏紧,她深深弯下腰去,大滴大滴的冷汗冒出来。
  这是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一个永远不能回答的问题。
  因为答案,太过残忍。
  耳边响起萧玦的担心的询问声,却又混沌得仿佛什么都听不请,四周安静诡异而又喧嚣杂乱,一幕幕景象浮光掠影而过……脆笑如银铃的少女……月光下铃铛中窜出的奇形怪状的虫子……拼命抖着毛虫的要哭的孩子……背着楚非欢在屋脊上拼命逃窜的女子……猗兰之毁……绝崖上扑地大哭……石山前的犹疑与被挤兑……密室里沉重而古怪的神情……她伸手去扳机关……她的手一直在青铜盆中……她不许她靠近……石蛙口中流出的状似人血的“血莲汁”……那许多前事蜂拥而来,变幻起伏,如波般于她脑海汹涌不休,最终只剩下言笑晏晏容颜灵动的小小公子,在绝峰之巅得意的大笑,“这位姐姐你不相信我能把他裤子撕下来?”
  ……灵徊。
  我曾答应你一起去看素玄被扒裤子,如今我站在水中,看素玄抱着你的尸身茫然相问。

  我曾经送了女装供你相换,好让你在你的心上人面前一现娇媚,如今我却用自己的言语的机锋,挤兑着送你走上绝路。
  我一生杀人从不手软,害人从不皱眉;我一生悍然与敌相逢,从不惧苦困相逼;我一生不畏以暴止暴,用鲜血来淘洗鲜血,换得铁血的秩序与新生;我一生翻云覆雨,玩弄人心,使尽计谋,算尽机关。
  然而这一次,我终于,算错。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33:58
第五十一章 炸山
密道尚未开启,却不知从哪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风,旋转着贴近水面,起了一个个精致漩涡,令人想起,依稀仿佛,那个逝去的孩子,曾经也拥有过一对世间最明媚的笑涡。
    风里,素玄抱着怀中女子冰凉的躯体,神色之间一瞬间空无所有。
  风里,睥睨天下从不低头的开国皇后,生平第一次因为苦痛,深深俯下身去。
  她弯身的姿态艰难而疼痛。
  宛如一种,赎罪的姿势。
  素玄慢慢抬眼,看了看秦长歌,他目中什么表情都没用,瞳仁黝黑如永远不见天日的深狱,他抱着水灵徊,缓缓绕过了秦长歌。
  那前行的步子竟然有些踉跄,秦长歌身侧的萧玦下意识的想扶住他肩头,却在将要触到他的那一刻,收回了手。
  让他……一个人安静吧……萧玦看着他的背影,沉重而漂浮,令人觉得似乎只要不小心触着,就会立刻碎成千片,彻底崩溃。
  这一刻的深水,淹没人世间一切欢乐的堤岸,要等到多久多久以后,才能挣扎得出?
  萧玦悠悠叹息,他亦是痛苦的过来人,长乐妖火,曾经梵尽了他三载的欢乐,他比谁都清楚此刻素玄的感受,何况,素玄只怕还要比他更多上一份“我不杀卿卿,卿卿因我而死”的自责与内疚。
  还有……长歌。
  担心的扶住秦长歌,萧玦细细注视着她的神情——长歌一生里明锐决断心狠手辣,却并无伤害无辜之事,并无亏欠人心之处,然而今日之事……谁都没有错,却酿成大错。
  世事弄人,一至于斯。
  水声悠悠,不绝流淌,永不知人间悲秋。
  素玄抱着水灵徊,缓缓上岸,上行几步阶梯,又是一盏做成童女托盘壮的青铜灯。
  盆里,果然有一处圆形的孔,先前,通道的那段,水灵徊就是将手指伸进了那样的孔,从而失去了自己的手指和生命的。
  萧玦和秦长歌立即同时伸出了手,却被素玄决然拂开,他力道之大,将秦长歌挥得一个踉跄,萧玦手一伸拉住她,深深一叹,无声退了开去。
  素玄将手指卡进圆孔,轻轻一勾,轰隆一声,前方看起来只是山壁的地方,突然出现门户,缓缓开启。
  秦长歌盯着素玄的手。
  没有鲜血流出。
  素玄缓缓伸出手,手指完好无缺,他似乎有些遗憾的望着自己没有伤痕的手,怔怔的出神。
  秦长歌回望幽幽水道尽头,那已经看不见的那处水家密室里,那个开门的机关,到底设置了什么样的伤害,来惩罚擅自泄露家族祖先停灵重地的水家子弟,已经注定将成为永久的迷,伴随着这个女孩的亘古沉睡,永远沉没,无人能解。
  秦长歌只大约猜出,那是血祭的机关,鲜血涌出,积蓄到一定位置,冲开机簧打开暗门,多余的鲜血便从石蛙口中流出。
  而水灵徊当初的犹豫,是缘于她的不同常人的体质,别人只是残肢的伤口,于她就成了死亡的切痕,秦长歌深恨自己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有种人是不能流血的。
  暗门开启,新鲜的空气与外面逼人的翠色刹那涌入,那么鲜亮的颜色和感受,仿佛是那个孩子给人的感觉,然而这一生里她再也不能如此鲜明,然而他们这一生里再也不能看见那个总爱翠绿绯红鲜黄素白,将色彩穿得界限分明的小小少女。
  她的鲜明,结束在那一段暗无天日的深水里。
  是不是预见到结局的苍凉和灰暗,所以那十六年里她拼命着亮丽逼人?
  素玄缓缓抬头,迎着暗门开启那一缕日光,似乎有点疼痛的眯起了双眼。

  目光灿烂的逼过来,日光里,有人在盈盈冲着他笑……素玄,你赔我的铃铛儿……你赔你赔你赔……她说起铃铛的时候总要带个儿字音,舌头微微翘起,听起来娇俏而玲珑,自己也宛如一个到处都在响的漂亮铃铛。
  那么活力四射的女子,玲玲脆响着闯入他生命的女子,怎么会变成了此刻,他臂弯里那个冰凉的躯体?
  素玄伸出手,轻轻挡住了那道鲜黄的日光。
  他喃喃道:“我赔……”
  他身侧,秦长歌轻轻震了震,她默然抿紧嘴唇,森然的望着暗门之外,已经远远越过漪兰疆界的深绿是山峦。
  有一种崩毁难以复苏,有一种废墟不能重建。
  深吸一口气,秦长歌决然跨出了门外,并用力一拉,将一直站着不动的素玄拉出门。
  萧玦很有默契的走在最后,阻拦回去的路——他和秦长歌都很害怕,素玄会在他们走出后将暗门关闭,将自己永远留在暗道中陪伴水灵徊。
  素玄立于朗日长风之下,不动,不前行。
  他素来挺直颀长,五陵年少乌衣子弟般风度优雅的背影,这一霎似也因沉重的背负而微微佝偻。
  秦长歌回身看他,她神色憔悴痛苦却已恢复平静从容,她冷冷盯着素玄的眼睛,轻轻道:“……素玄,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知道你觉得对不起她,我也一样,在她面前,我们都是罪人,而我的罪,比你更重。”
  素玄抬眼看她。
  他目光亦如深水,水底翻涌无尽波澜,每个起伏都是疼痛的伤痕。
  “我明明看出她的为难,我明明知道她此去定有难处,我明明清楚她擅自开启祖先陵寝必将受到惩罚,但我为了大家脱险,为了一己之私,我装作不知道,我自欺欺人的以为,一点小小的惩罚不会要了她的命。”
  秦长歌深深看着水灵徊,用唯一能动的那只手,轻轻抚过她冰冷的脸,一字字道:“是我,杀了她。”
  素玄的手抖了抖,萧玦目中泛起痛色,正想说话,秦长歌已经继续道:“但是,素玄,我不会因为我的错误去将自己赔给她,因为她要我的命毫无用处,而她更不会愿意看见你自责伤心,将一生就此颓然虚掷。”
  她扬起脸,眼底水光晶莹,在南闵之冬温暖的阳光下镀出流丽的反光,“素玄,灵徊爱着的,是那个深夜闯入猗兰谷,挥手间连过三关的你;是那个觞山之巅,大笑着毁去她的铃铛,还说要打她的你;是那个立于武林庸庸众生之上,俯视天下笑看风云的你。”
  “你若想她含笑九泉,你若想用她最希望的方式永远怀念她。”
  “请,继续做回当初那个你,那个他所深爱膜拜,用尽生命去爱的你。”
  素玄沉默了很久。
  他长立风中,风声嘶嘶似马鸣,风声悠悠似水流。
  多年以前,街角驻马的少女,勒缰之下,一声马嘶唤醒了他濒临死亡的神智,她淡淡下俯的脸,如一朵艳丽光明的花,照亮了他余生黑暗的岁月。
  多年以后,猗兰密道下水流悠悠,女子的笑意绽放在青铜灯的微弱光芒下,她贴近了他,再轻轻离开,从此带走了他心深处的某一处温暖。
  世间一得一失,一饮一啄,似有天意。
  森凉而轮回的天意。
  良久,素玄微微仰起头,对着云端之上,那个迤逦飘近似有若无的笑靥,微微一笑。

  他道:“你放心,我明白。”
  转过脸,看着秦长歌,他淡淡道:“抱歉我不能陪你去找非欢了,我得先给她找个她喜欢的地方住下。”
  深深看进他的目光,良久,秦长歌道:“好。”

  素玄再不多话,抱着水灵徊决然离开,他雪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翠绿的丛林之中,在他臂弯之处,女子飘落的乌亮黑发绸缎般的在风中招展,宛如生时。
  秦长歌和萧玦,目送着他离去,落木萧萧长风悠悠里,心中生起离别的苍凉和悲切。
  那些永生不能圆满的忧愁,终究换不得命运的怜悯回首。
  班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秦长歌不想关心她的下落——她只要活着,那么就一定不会放过水镜尘,如果不是因为水镜尘是灵徊的三哥,秦长歌其实很想自己就先杀了他,现在有班宴,那更好。
  南闵玄螭宫和猗兰谷,两大势力一直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如今终于撕破脸皮,一场碰撞势不可免。
  秦长歌打算趁乱取得踏香珈蓝,然后回国整军,趁两方打得两败俱伤之际,将南闵给收拾了。
  此次南闵行,心伤身伤,若不是回点利息,着实会郁闷吐血。
  环顾了下地形,秦长歌确定现在竟然已经到了猗兰外围山脉,换句话说,非欢现在反而应该远远在她身后。
  两人当下不再犹豫,萧玦一把拉起她,飞奔向原先非欢等待他们的谷外。
  路程挺远,地形复杂,两人不熟悉方向,居然绕了将近一天一夜才找回正确的路,好容易远远的看见熟悉的地方,以两人的目力都已看清楚谷外景象,秦长歌步子晃了晃。
  那里已经没有人,谷口崩毁,紧紧挨着的谷外自然也受到波及,树木地面被砸得支离破碎,那些支起的帐篷早已被压在滚落的碎石下不成模样,原本等在谷外的各家弟子在大难来临时早已作鸟兽散。
  秦长歌拎着一颗心过去,在原先楚非欢他们那个帐篷的位置转了一圈,那里也没了人,帐篷在碎石之下露出破碎的一角,秦长歌缓缓揭开那些角,害怕自己会看见零落的血迹和狼藉的断肢。

  还好,没有,什么都没用,走之前非欢裹着身的毯子也压在帐篷里,秦长歌抽出来仔仔细细看了,没有血迹。
  长长吁了口气——幸好,幸好,非欢没有像幽州暴乱那日,宁可放弃生的希望也要在原地等候她。
  萧玦也松了口气,笑道:“大约他们避开这里,驻扎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秦长歌突然面色一变。
  她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发足便奔。
  萧玦不知所以,也跟着奔过去,却见她是向着那个摇摇欲坠的石山的方向,想了想脸色也变了。
  疾奔中隐隐闻到一种呛人的奇异气味传来,萧玦咦了一声道:“好像是火药?”
  秦长歌奔得飞快,远远看见乱石山下,一处靠近边沿石较小的地段,堆积起一堆黑色的火药,火药底牵出长长的引线,依稀有几个人围着那堆火药,在计算着方位和距离,似乎还在争执着什么。
  看身形正是祁繁容啸天和楚非欢三人。
三人争执着,似乎正在为什么不肯相让,楚非欢突然动了动袖子。


  随即祁繁和容啸天便倒了下去。
  接着楚非欢便挥手示意旁边的帮工属下将两人远远拖开。
  他昂首看着狰狞堆积的石山,这么远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可是动作却毫无犹豫,手指一晃,指间已经多了一个火折子,一簇鲜红火苗跳跃着燃起。
  秦长歌眼前一黑——非欢要炸开通道!可这不是固定完整的石山,这里全是乱石,一个计算不好,乱石崩塌,他会被第一个压死!
  成功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一!
  不,非欢不会这么蠢,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他为什么要这样?
  此时却什么也来不及想,只顾发力狂奔,秦长歌开始咳嗽,巨大的风铁板般的撞过来,心胸一痛的同时秦长歌突然脑中一醒,明白了楚非欢的心意。
  谷中崩毁,声势如排山倒海剧烈庞大,任何人都会觉得里面的人难保性命。
  这种摧毁程度,时间越长越没有生机,以他们几个的武功,只要活着,以猗兰的距离,早该出来了,到了现在还没有出现,谁也不敢再往好的方向想。
  非欢已经等到绝望。
  所以他选择了以最决然的方式救援。
  石山难渡,他肢体已残更不可能跨越。
  那么,炸吧。
  如果炸出通道,那还能为她求得一线生机。
如果不能,那么,陪她一起死。


  不能独生。
  大喝一声,萧玦也已看出楚非欢的意图,两个人都在拼命狂奔,可是两人此时的状态都糟糕,不仅都疲惫万分,而且萧玦早在发力坎崖的那一刻便伤了筋脉,一路不得休息左臂越发疼痛,平衡和速度都受了影响,秦长歌现在也是个半残废,原本她因为身体轻盈,轻功一直练得高超,应当比萧玦快些,现在先奔出去,也不过就快了一步。
  而猗兰内部崩山犹自未完全歇,隆隆之声不绝,对面说话都需要大声,两人拼命呼喊,却是除了自己谁也听不见。
  楚非欢出神的看着山那边,缓缓俯下身躯够引线。
  秦长歌急得已经快要吐血。
  她霍然回首,向着萧玦,道,“我们俩的肢体都不平衡,跑起来太慢,我身子轻,你送我一程!”
  萧玦心疼的看着她满身灰土伤痕,却只一言不发咬了咬牙,道:“好!”

  他猛力前冲,单臂挥出,一把托起秦长歌脚底,大喝:“起!”

  运足全力的秦长歌立即一朵轻云般的飞了出去。
  楚非欢指间火花明灭,瞬间靠上引线!
  秦长歌飞身前纵!
  引线瞬间点燃,火花哧哧的闪烁着向后退去!
  秦长歌啪的一声半空中抖开黑丝!
  引线很快燃尽大半,只剩下巴掌短短一截!
  楚非欢仰首,神情决然。

  “啪!”
  黑影一闪,大力抽下!
  火花顿弱。
  “砰!”
  人体重重砸落,悍然砸在地面火线,随即狠狠一个翻身,将最后一点火星也压灭。
  腾起的灰尘间,有人在不住咳嗽。
  腾起的灰尘间,楚非欢慢慢睁大了两日一夜已经满是血丝的双眼。
  腾起的灰尘间,那个人体肉弹抬起头来,狼狈的脸上只剩下一双黑白分明,她不住的咳着,却一直在笑。
  她笑着道:“非欢,我们都不要死。”
  南闵大衍王朝承和六年冬,一场性质单纯的吊唁,葬送了南闵武林绝大多数的豪强人物,成就了百年巨族猗兰的死亡与新生,那些将故族的废墟悍然踏于脚下的人,将过去远远的抛在身后,雄心万丈的打算重新开始,猗兰新谷主水镜尘在老谷主的吊唁仪式上,对前来询问的天下武林人物坦然相告,水家从未接待到玄螭宫天使班宴以及诸位所说之武林豪雄,水家在谷外等候已久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人。
  此话出自圣人水镜尘之口,谁也想不起来去怀疑,水镜尘在仪式后邀请来客参宴,淡淡品茗间几句话,立时叫人联系到天使班宴的身份和玄螭宫大祭司的诡奇行径,和光辉灿烂的猗兰比起来,阴诡深沉的玄螭宫,名声自然差上许多,一时众怒顿起,群雄汹汹,恰逢在百里之外就被水家派人接过来的王宫来使也在座,众人转而请求来使主持公道,来使一番书简上报朝廷,本就对玄螭宫颇有心结的王朝立时“派员至玄坛求问无辜人士失踪细故。”与此同时,水家诏告天下——诸位武林人士乃是为吊唁老家主而葬身奸人之手,水家责无旁贷,定当助朝廷以绵薄之力,为天下英雄求得一个公道。
  于是,一场吊唁风波,南闵三足鼎立多年的局面被打破,一直势力庞大却旁观世事,不参与人间风云的水家作此表态,南闵政局一直以来维持的表面和平的面具立时被撕裂,有了底气的大衍宫的“派员询问”立即将那人员数增加到数万军马,与此同时,水家“猗兰雪甲卫”同期出动,这个只在传说中闻名天下的猗兰铁卫,终于在新任家主接任大权之后,以肃杀彪悍之姿,出现在天下武林之前。
  当然,在一片轩然勃然对立向玄螭宫的呼声之中,也有一些异声出现,比如南闵幽火泽玄螭宫三十里外的赤偃城中,一个平日里总爱说大话的半疯的乞丐就曾一边捉虱子一边对隔壁一个正在措垢泥的乞丐道:“什么求公道?什么失踪?什么伸张正义?都是他妈的笑话,我看是看阴大祭司正在练神功闭关的紧要关头,趁火打劫来了!”
  可惜小人物的声音,注定要被愤怒的正义的大潮所淹没,那些飘荡在空气中的不和谐的音调,瞬间便如尘灰般,踩在前进者的脚步下瞬间无迹。
  顶多换得搓泥的那个乞丐嗤声一笑,答一句:“关你屁事!”
  然而事物的变化总是离奇的,就在天下武林和朝廷势力齐聚幽火泽,要求阴大祭司给出答复,交出天使班宴,愤怒的大祭司悍然相对,据不理会的时刻,看起来有点狼狈的班宴突然阴森森的出现,半面鬼魅半面佳人的班宴,一出现就以天魔音杀镇压下喧闹的人潮,尤其针对雪甲卫和朝廷中人,幽火泽上,她长发飞舞历啸干云,转瞬之间横尸数百,硬生生将人群窒得一静。
  刹那的安静里,班宴口齿清楚不疾不徐的,将水家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毁猗兰另起炉灶,嫁祸他人心怀叵测的种种般般,俱说了个字字分明。
  万众哄然。
  哄然声里,风姿殊然的水镜尘神色不动,微笑如常,只温和的问:“可有证据?”
  班宴自然是没有证据,猗兰建筑全毁,谁能指着那一堆废墟说那就是猗兰?谁又愿意相信水家会发了疯将百年基业全毁?何况众人刚由“猗兰”谷中过来,那亭台楼阁,建筑恢宏,明摆着建筑多年,其是一朝一夕能成?荒谬,真是荒谬!
  班宴也不动气,安静的看着觉得被愚弄了的愤怒的人群,她的神色居然也和水镜尘的招牌一般,悲悯而温柔,她只看着水镜尘,轻声问,“灵徊死了,你可知道?”
  灵徊死了。
  你可知道?
  没有人知道在人群之前,只面对着班宴的水镜尘当时是什么神情,那一霎水波般的细微变化,只有班宴看见。
  这是玄螭宫和水家的最后对话。
  之后,大战爆发。
  幽火泽面对围攻,展现了它经营多年所拥有的凶悍势力,阴大祭司始终没有出现,自然是上三使主持大局,班宴是理所当然的首领。
  对于汹汹围攻人群,她只是慢慢将长发梳起,脸容全露,全然不顾万众惊呼,缓缓道:“事情,终究是要有个了结的。”
  自此,这位在武林中鲜少出现的神秘女子,第一次在天下人面前展示了她惊世骇俗的实力,三日三夜中,她一步未移的高踞幽火泽一处断崖之上,利用幽火泽的独特地势,以妖雾、幽火、沼泽、万螭、音杀,以重重叠叠如万物生如波涛起的绝杀手段,挡住了南闵朝廷和水家一波又一波进攻,并派人截断道路,将南闵朝廷派来的援军阻在幽火泽之外,天地人上下使和风雷电三使,各自领玄坛守卫镇守一方,幽火泽,成为三方势力拼命死绞在一起的修罗杀场。
  三日三夜,鲜血蔽日,尸骨成山,幽火泽终年暗红的土壤岩石转为深红之色,天空中一直被迷离的血色雾气笼罩,远远看去胜过明霞,妖艳如火。
  三日三夜,喊杀上冲云霄,惊破连绵山阙,万鸟惶然齐飞,乌黑的羽翼遮没风云变色的天空。
  那些喧嚣带着死亡的绝音和飘飞的血火,曳着兵器交击的长音,远远传出幽火泽。
  却传不进某处,安静幽然的角落。
  那些临终的呐喊和得意的长笑,那些将死者在践踏的脚底的悲惨呻吟,摧折着对敌者的心魂。
  却无法摧折那几双永远明亮冷静的眼神。
  万骨之枯,谁家之荣?
  承和六年冬,十二月末,风里有了微微的寒意。
  幽火泽背后,一处凹陷的山地里,几个行商打扮的男子,眯着眼看着眼前那条蜿蜒隐秘的小道,眼底有审视的意味,半响,一个清瘦男子转身,问身侧一个乞丐打扮的人:“就是这里?”
  最爱在庙中说大话捉虱子的乞丐,生平从未有人认真听过他的话,此时却也没有惊喜和受宠若惊之色,他神色复杂的看了看那条道,半晌,点了点头。
  那一霎他眼底的神情,渺远苍茫,意味无穷,那一霎他看了不再是个零落赤堰城的乞丐,而像个曾经叱咤风云,拥有无数的人上之人,那曾经的繁华荣威,风云翻卷都于他眼神中飞速掠过,倒映了红尘烟华三千。
  他笑笑,指向那条道:“这是阴离也不知道的秘密……从这里,直接通往玄螭宫,因为出口就是玄螭宫的玄天大阵,多年来没有人进去过,所以从无人发现,你们如果要从这里走,出来时一定会触动大阵,”他突然皱眉转头,看着眼前几个衣着普通的男子,眼光尤其在那个虚弱残疾的男子身上转了转,道:“其实这等于也是条死路,你们一定要去?不如等前方战事有个结果再……”
  “谁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谁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从战场穿越还不如走小路。”男子满不在乎的微笑,“放心吧。”
  他抬头,看着前方血雾笼罩的天空,眼底掠过一丝森然的笑意。
  “阴离,乖乖练功,你就不用,费心接待我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34:13
帝凰第五十二章 尊臀-卷二:六国卷
    这世间有很多事,巧合得仿佛天意。
    就像命运落子,从不看棋局是否稳操胜券。
    破庙里捉虱子的乞丐也许是个有着伤心往事的曾经的大人物,破庙里搓垢泥的乞丐却肯定是凰盟属下。
    三教九流,下层人士,往往有着更灵通,更接近事实的消息,因为他们没有诸般利益攸关的顾忌,没有身在高处浮云遮掩的蒙蔽,他们较之高层人士,更坦白,直接,明朗,并不吝分享。
    凰盟属下平日里各司其职,各有各的身份,以那些带着尘世烟火气息的身份混迹于十丈软红,可以是青楼里的烟花女,可以是街头的小贩,可以是出入皆华堂高马的从政人士,可以是随便哪个武林小帮派的二代弟子,没有身份高低,只有岗位任务角色不同而已。
    比如那位在赤偃城破庙里搓垢泥的乞丐,是凰盟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现实岗位的一个菜鸟,岗位不太理想,但是员工很敬业。
    那日,搓垢泥的乞丐没有搓出泥,却敏感的搓出了那句话里的含义,而一直在思考如何能够更加有利的进入玄螭宫的凰盟老大秦长歌,则敏锐的抓住了这个信息的源头。
    “真是好脏的路啊……”秦长歌小心的跟在萧玦身后钻洞,仔细看着被落叶和淤泥覆盖的小道,延伸进一个青砖砌成的半圆通道,隐约可以看见一些颜色和形状都暧昧不明的污物,这里原先大约是玄螭宫的排水渠之类的设置,后来又废弃不用,看这年代,怕是有一些年头了,大约还是阴采在世事后建的,阴离大祭司日理万机,自然不会知道一条废弃的管道。

    “脏最好,说明没有人来过。”萧玦捂住鼻子,没办法,皇帝大人虽然一向没什么架子,也不吝于为心爱的人陷阵冲锋,但嗅惯了龙涎檀香之类趣味的高贵鼻子,一时还真的没办法接受这般腐臭的气味,总是想打喷嚏,只得用袖子拼命捂住。
    回身看其他人,脸上的表情也忍耐得很,唯独祁繁负着的楚非欢,依旧神色沉静,仿佛什么都没闻见。
    萧玦心中突然一沉,想起丛林妖花出来时看见的楚非欢,那一身污臭狼狈而色不改,想起他那三年的生涯,微微出了会神,却将袖子放下了。
    秦长歌偏头看他一眼,目光掠过楚非欢,看着他越发不济的精神,转过脸时她神色一黯。
    那两日一夜的灼心的等待,耗尽了非欢最后的元气。
    从猗兰崩塌那刹起,十八个时辰的焚心等候,一分一秒,每一霎时间流逝,是不是都化成了坚硬而生满棱角的沙砾,时时搓磨着非欢如贝壳般外表坚硬内在柔软疼痛的心?终至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秦长歌缓缓用左手,抚过自己的指骨……那日,赴身火线之上的她,就着惊喜至微微颤抖的非欢递过来的手爬起时,突然被他突出的指骨给咯着。
    那嶙峋坚硬让秦长歌立时心中一凉并一恸——非欢什么时候瘦成这样了?
    往日他一直穿着宽大的袍子,因为畏寒手总缩在袖中,袍子一日日宽松,不需要行动也随风飘举,可以看得出人瘦如菊,只是不亲手触及,当真难以想象到那般消瘦的程度。
    令人惊心,惊心中生出悲凉。
    那一处短暂相接的嶙峋,从此硬硬的梗在了秦长歌的心深处,压迫了她的呼吸和微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觉自己越来越难以做到重生之初,可以对着任何场景和人物笑意淡淡的散漫无心,重生以来这些日子,每前行一步,每将身边的人们多看一眼,每当闯过一次阴诡灼烈的铁血风险,那些不断发生的人或事,那些或悲凉或沉重或寂寥或无奈的他人的人生,那些执着的守候和等待,那些无谓的追随和牺牲,都带着鲜艳的颜色和迫人的光彩,闯入她一直宁愿静如深水的心底,一波漾起,终难止歇。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漠然的转过身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清淡从容的微笑?
是因那山崖上衣袖砍出的裂缝,将她抢先扔上的决然?是因那两崖相抵之前霹雳一击,身为高手却将自己使力脱臼的拼命?是因那火药山下,明知粉身碎骨下场却不避不让淡淡俯身,将火花凑向引线的无畏?


    还是因为那夜静水悠悠,死在爱人怀里那个孩子,明明一生遗憾却满溢愉悦的微笑?
    水渠污脏,道路血腥,那些开放在漫漫旅途中的情谊,却洁净无垢宛如青莲。
    水渠污脏,终至尽头。
    秦长歌扬起头,看着头顶那一方锈迹斑斑的生铁盖子,那东西在她眼里,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艰难,但是关键是,打开这个盖子后,自己会遇见什么?
    排山倒海而来的机关大阵?
    军列整齐早有准备的玄螭属下?
    毒蛇小红们娇笑的烈吻?
    还是那些或者少个腿或者多个脑袋的玄螭怪物们?
    ……

    既来之,则安之。
    皇帝大人的无畏一向名闻全国,是以他以比秦长歌更快的速度伸手,悄然而又准确的,金刚般的手指绕着铁盖划了一圈。
    他的手指,穿石裂钢,厚重的生铁盖子,立刻无声无息的掉落下来。
    铁盖掉落。
    仿佛有什么红色的圆形东西啪的往下一顿。
    险些逼到萧玦和秦长歌眼帘前。
    随着那红影一闪,向上一拨,呼呼衣袂风声卷起,眼花缭乱的一阵乱飞。
    接着便是吱吱吱的一阵乱叫。
    听起来甚是熟悉。
    秦长歌和萧玦相视——苦笑。
    哎呀,与姑娘们暌违久矣,辗转反侧求之不得,不想咱们缘分非凡,他乡处处遇故知,随便从哪个角落钻出来,都能遇见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小红姑娘你。
    真令人感动得泪奔……
    而刚才那个圆圆的,隐约间轮廓熟悉的,险些掉落到秦长歌脸上的物体。
    好像是……
    阴大祭祀的。
    尊臀。
    还有什么比你偷偷摸摸钻进了人家狗洞想偷人家家里东西结果刚从狗洞里爬出来就发现人家的狗和主人就蹲在洞门口更悲催?
    世间倒霉事莫过如此。
    秦长歌皱着眉,努力让自己忘却刚才阴大祭祀尊贵的臀部曾经险些压上自己如花的脸庞的悲惨的事实,恶狠狠想着阴离刚才怎么不直接掉下来,把盖子一盖,几个人砰的往上一扑,压也压死他了。
    可惜人家武功太好,现在自己倒成了瓮中的鳖。

    心中暗骂那个提供入口的家伙缺德,出去后一定要大卸八块先。
    不待她发狠,洞口,阴大祭祀已经阴恻恻道:“底下五位朋友,何必在地窖中受那腌臜气?不如上来,让本座好生招待你们。”
    秦长歌默然——本来还想让祁繁保护着非欢留在地下想办法退出去,不想大祭司连有几个人都点出来了,再遮掩实在没有必要了。
    哎……来南闵前应该先算个命的,这流年不利的程度,着实令人发指。
    只是……他说,地窖?
    阴离不知道这地下是什么地方?
    那就是说,乞丐并没有骗他们,只是他大约多年未曾回到玄螭宫,不知道内部布局更改,原先出口处的大阵,现在好像改成了阴离的练功闭关之所,而关闭水渠的铁盖子,现在成了大祭司屁股下的坐垫。
    阴离目光幽幽,阴火闪烁,遥遥看着地洞并不近前,秦长歌讪讪的准备爬出来,被萧玦一拉,抢在她之前出去。
    一爬出洞,便觉五色迷离,刺人眼目,地下以金丝银线刻着七星图,四壁挂满各式镜子,镜子多半式样古奇,什么颜色都有,交织着反射着勾连成纵横光网,镜子下小红们围成一圈,看见五个人出来,脑袋齐齐一动。
    那一动,不知怎的光网立即一阵变幻,又是一阵令人头晕的冷光激射。
    除此之外,这间阔大却丝毫没有人气的房子内,什么东西都没有,哦对了,还有个破碎的坐垫,掉到洞里去了。
    容啸天上前一步,挡在楚非欢面前,避免他直接接触那光,秦长歌捂着脑袋,喃喃道:“哎呀……这什么地方?”
    “这什么地方?”远远高踞于一张八角赤色蝙蝠镜子下的阴离,僵木的脸毫无表情,“我也想问问诸位呢,你们原先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穿得很土气,形容很猥琐的秦长歌搔搔腮帮,笑嘻嘻道:“我以为是象姑馆。”
    ……
    阴离宛如木头雕成的枯黄的脸居然还是没有表情,阴沉沉的望着秦长歌,手指在一条小红头上缓缓摩挲,道:“说吧,水家的?还是大衍宫的?我会给你们不同的死法。”
   

卷二:六国卷 第五十三章 回首
  秦长歌微笑看着他——大祭司,你底气很足,但是行动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你抢占了这个大阵唯一的生门,你的小红们在你身边左拥右抱,你隐在那些光芒逼人的镜子身后说着废话——其实这些废话你完全可以再擒下我们之后再说,你为什么不擒呢?
  眼珠转了几转,秦长歌在看清楚阴离脚下的时候,几乎想要仰天大笑了。

  那个……大祭司,你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怎么还尿床呢?
  她微笑着,弹了弹手指。
  身侧,从来不会将她放离自己视线的萧玦心有灵犀的看向地下,目光在触及那摊水的时候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目光大亮。
  而秦长歌已经笑吟吟的拍拍衣服,突然腾起一股灰尘。
  小红们立即开始躁动不安。
  萧玦突然剑一般的射了出去。
  人未到剑光已经洒满宽阔的室内,绚丽的白色光柱腾腾而起,长龙般直直穿向屋顶,将那些飘连的光网牵引得四处漂移,于此同时秦长歌一反手,啪的砸碎了身后的一个镜子。
  镜碎,光散,千万碎片四溅,对面一直站在那里的阴大祭司,突然消失了。
  秦长歌却根本不为所动,立即低头看地面。
  西南角。
  没有人。
  地面上却突然多了个带着水印的足迹。
  “果然如此”的一笑,秦长歌腾身而起,怒鹰般飞扑西南。
  天光突然一黯。
  镜子,小红,大祭司,非欢,萧玦,突然都不见了。

  头顶也不再是炽光反射的镜子,忽的换了飞凤盘龙,丹顶金藻的宫殿之顶。
  那殿顶看来有几分熟悉,十二金凤姿态腾舞攒拥江山之珠,睥睨下望,凌云般的神姿。
  她心中轰然一响,一时竟至怔住。
  这是三年前的长乐宫。
  翠屏金案,锦毡玉榻,榻后重重羽绡沉落如梦,一挽便是一手的离海明珠,风过,珠子碰撞的声音细碎,旋动光华灼灼,有如流萤般闪烁不定,紫金珐琅山河鼎中龙脑香暗香隐隐,小宫女用金拨子去拨那暗青色的香块,氤氲的香气里懒懒的一个呵欠。
  ……仿佛如是一梦。
  却真实的触到那珠子明润,嗅到那香气幽沉,一色晃动的珠光里她神色怔怔,欲待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却见殿口光线一暗,有人缓步进来。
  小宫女揉着眼睛张望,视线自她身上穿过,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般,突然有些慌张的丢下金拨子,匆匆迎上去。
  “皇后娘娘!”
  她霍然回身。
  ……殿口处,丝衣女子螺髻珠簪,背光而立,衣裙轻盈飘带欲飞,背后锦绣宫灯彩深深,映得一双妙目眼波流转,姿态间明媚飘逸如天际飞鸿。
  她微笑抬了抬手,道:“溶儿睡了?”
  小宫女低低答:“是……太子已经睡了有一刻。”
  丝衣女子颔首,步伐飘然进殿,厚而绵软的锦长毡淹没她的脚步,行路无声,一切都如此安静,仿佛困于梦魇之中。
  她行过秦长歌身边,没有任何异常的进入内殿。
  夜明珠在抹了香料和椒泥的温暖芳香的壁上熠熠闪光,没有烟气的温柔照耀着丝幔后的空间,盘凤镶翡翠的凤榻之上,小小的孩子,正在安静的香甜的沉睡。
  那个世间最高贵的母亲,停在了榻前。
  一切如此华美、祥和、温存、静谧。
  一切如此森冷、诡异、阴沉、魇魅。
  秦长歌浑身一冷,心深处如炸开千万霹雳,震撼得几欲失声。
  ……这是再次穿越了吗?
  ……这是回到了三年前吗?


  ……那么,我有没有机会,救回自己,将之后那许多血泪、悲剧、伤痛、艰辛都一笔抹去?

  秦长歌霍地回首,看着身后的描金妆台,那里,会有致人死地的绝杀机关,正隐藏在某个不为人所知的角落,森凉的等待。
  猛的扑过去,秦长歌去拉那个妆台中间的抽屉。
  她的手,透明的穿过了妆台。
  ……
  身后。
  水晶帘玲玲作响,丝幔后,微笑的母亲,将要轻轻俯身。
  秦长歌再次大力奔了过去。
  别!!!
  别去抱溶儿!
  她大喊出声,自己觉得那声音尖利响亮似可穿越苍穹,然而女子却恍若未闻的俯身,去抱那睡醒哭闹的娇儿。
  “啪!”
  金光一闪,悲剧眼睁睁在当事人身前再次发生。
  她亲眼看着自己,中伏,救儿,被杀。
  ……那飞出妆台的长刀,穿过她透明的身体,再扎入丝衣女子的后心。
  秦长歌缓缓伸出手……
  鲜血艳红,红得凄丽惨烈,张扬若燃起的妖火,升腾不休……
  终究……什么都不能做。
  不能救自己,不能避免悲剧,不能阻止溶儿在无母的环境中长大,不能令非欢肢体不残武功不废。
  什么都不能……
  要你何用?
  忽有巨音似于天穹响起,又或是于自己内心深处爆发出的自我否定与怀疑的呐喊?要你何用要你何用要你何用?
  轰然一声,心底有什么蠕动着蹒跚欲出,有个小小的身影逼近来,问: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
  那个影子扒开她的心……探头看外面的世界,她笑吟吟,给她一个单薄秀致的侧影,她说我叫明霜,云州女子,当年术士算命,说我偿恩而来,今世此身贵不可言……爹爹耗尽家财送我进宫……嘻嘻……
  那我是谁?
  你不就是明霜么?
  ……五色迷离,天地颠倒,那些金红翠紫绯白黑蓝交织成一匹匹斑谰的锦,呼啦啦的向她当头罩下来,眼前混乱而昏暗,她突然觉得手指酸软,一身的武功和元气刹那间没有了,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那些拼命挣扎撕掳中,有什么在一遍遍蛊惑般在她耳边呻吟……你其实早就死了,早就死了早就死了……所以你救不了自己,谁也救不了……明霜明霜,为什么要把你的躯体借给别人?……明霜明霜,你其实就是一个死人……你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回我该回的地方去。
  ……
  “吱呀”。
  长乐殿门再次开启。
  开启的门拉出日光的匹练,匹练下那长长的影子,被一线日光深黑的镀在了金砖地面,渐渐逼近。
  她踩在自己狼藉的尸首血泊中,缓缓回首。
  ===========
  天地突然一黯。
  正在飞行中的萧玦愕然回首。
  砰一声,腿下一软,他突然坠落。
  坠落在锦被玉帐之中。
  眼前一切混沌不清,香气烈得令人想要永久醉倒,不知从哪里伸来粉光致致的手臂,一兜就兜住了他的脖子。
  他下意识的要挣扎,忽然发觉浑身酸软,四肢百骸的力气,都空荡荡的不知哪里去了。
  他大惊——刚才中了阴离的迷香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啊。
  这是哪里?刚才那个镜室呢?
  ……有红唇丰润,柔腻香艳的递过来,一段旖旎香一段风月,那么活色生香那么柔软流丽的卷了来。
  要把他卷入其中。
  肌肤如月,肌肤如波,肌肤如脂如玉如梦如明珠如花瓣如世间一切最美好的物事。
  他却满身冷汗的挣扎。
  忽有人轻轻扣响床前玉帐勾,浅笑吟吟。
  “陛下,此番滋味可好?”
  他撕扯着那黏黏缠缠滑滑腻腻的锦被,满面诧异的,回首。
  ===============
  天地突然一黯。
  眼前蓬的一声起了勃然的烈火。
  烈火腾的一下冲过楚非欢的身体,火龙般穿过他胸膛扑向那些楹殿玉阶,朱垩丹墀,宫阙万间,宫阙万间瞬间都做了土……
  他诧然摸了摸心口——没有灼热的痛感,没有跳动的力度,什么都没有。
  一转眼,看见前方地下,那个看起来背影很眼熟的男子,跪于女尸之前,轻轻自她腰间,取下一方羊 脂玉佩。
  男子的手指缓缓摩挲那方已经不再带有主人体温的玉佩,一点一点触摸过那光洁的凤雕,长乐二字浮凸于上,清晰鲜明,于这熊熊烈火中却如一个巨大的讽刺。
  长乐,长乐,从此长乐。
  男子将玉佩珍重的挂在自己腰间,随即轻轻站起,转身之间,容颜一闪。
  立于一角的他怔住……
  那不是自己么?
  哦……原来我已死去?
  他怅然的看着自己的手指穿过那些火焰,并不曾惊惶恐惧,这个时刻他已预见了很久……只是有些微痛的想起……长歌呢?我死,她会不会伤心?
  会不会流泪?
  幽州事变那一滴珠泪,滴落在他心上,却如烈火般不绝燃起,灼得他疼痛至难以呼吸,一夜夜烙下永难愈合的深痕。
  不想看见她流泪或叹息,那本不是属于永远都平静从容睥睨天下的她的神情。
  记忆里她永远翩若惊鸿,一瞥间眼波流连,白鸟般飞越芦花而来的女子,凌厉而又温存的闯入他心底的寒潭。
  长歌……但望此生里你幸运永如上天钟爱。
  哪怕那钟爱要将我一生好运拿来换取。
  如果可以,我宁愿将我此生的所有幸福祭献,叠加于你人生命盘,换得从此后一路坦途,海晏河清。
  却绝不愿成为你的负担或罪孽。
  熊熊烈火,焚此残躯,他在火中微笑。
  无论如何,今生今世,萧玦不会再负她了吧?
  这段日子冷眼旁观,内心里的不安和疑虑一点点被消磨--萧玦依旧爱她,他是那么的爱她,那眼神真挚热烈,任谁也做不得假,虽然那样的爱燃烧得绚烂而华美,越发对比出他的无力和苍白,虽然那样的爱如刀似剑的横在他眼前割至他心痛,然而心深处他是喜悦的,真好,她不寂寞,她有人那般全力爱着,那么将来即使他离开,他永不会堕入寒冷与孤独。
  长歌,我将长行,不必相送。
  长歌,若有来生,你可愿与我重逢?
  ……
  恍惚中景物一变,一碧深水,栈渡桥下水寒如冰,鲜血温暖的融入,再瞬间消散,他意识渐渐消亡,下肢的游动变得变得沉重滞涩。
  隐约听得碎裂声响,有白色玉片坠落纷纷,落在底沙砾之上,远远看去若滴滴眼泪或闪闪星光,明灭。
  他若笑着摸了摸腰部——刚才容啸天那一掌,正击在玉佩之上,玉佩粉碎,自己却挣得半条性命……长歌,你死去依旧能够救我,为何我却不能救你?
  水波粼粼,宛如巨大的水晶,逐渐凝固,将他包围。
  “哗!”
  水波突然如墙竖起,转眼间化为长寿宫墙,深红明黄,直直矗立在眼前。
  ……月过宫墙,花影摇曳,风里有晚香玉的清香,这人间风月,从来不看是否身处凄凉地,没有主人的长寿宫,不影响那花开得热闹,艳裙香风。
  他穿过一朵半歇的花,看见宫中那个蓝衣男子,正若有所思的看着内殿的一面墙。
  那时候在做什么?哦……溶儿偷跑去幽州了,长歌和自己来找他,现在长歌去了龙章宫找萧玦,自己留在长寿宫密道处等候。
  ……男子驱动着轮椅,慢慢的行向那面墙。
  他扣紧了手指,掌心里满是冷汗……算了……别看,别看……
  “轰!”

  他于长寿宫妖艳繁花之间霍然回首。
  ===========
  轰!
  容啸天杀气腾腾的突然一剑劈裂了地面。

  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他眼里,他只看见秦长歌击碎镜子后突然怔在了那里,萧玦剑至半空突然砰的掉下来在蛇群中挣扎,在祁繁背上的楚非欢突然满面冷汗的双手颤抖掐住了祁繁的咽喉,祁繁被猝不及防一勒,立时接不上气。
  容啸天也算半个千绝门人,顿时知道他们都被阵法控制了,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阵法能令几大高手不知不觉间全部陷入,但是情形危险,间不容发——阴离冷恻恻的飘向秦长歌,蛇群咝咝吐着蛇信纠缠不休,虽然萧玦是高手,下意识的挣扎保住了一时安全但绝对不能长久,至于祁繁——快被神情痛苦的楚非欢给勒死了。
  这一霎情形之险,不容犹豫!
  容啸天死马当活马医,万事不管,立即一剑悍然劈地!
  镜子不能打,秦长歌碎镜的下场就是被困,蛇群不能动,一看就知道那东西和阵法无关,那么,剩下的只有这七星地面了。
  剑光扬起,向着:北斗!
  “咔嚓”
  地面碎裂,一道笔直的裂痕横亘七星图上,直直将北斗星劈成两半。

  满室光网,霍然一敛!
  秦长歌瞿然一醒,目光一亮,一眼正看见阴离枯黄的脸已经逼到自己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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