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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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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27:31
第三十一章 重逢
    朝阳升起,一线光芒,有如长天之剑,劈开黑暗。
    日升原野上少年策马奔驰,衣带亦如剑划开北地翠绿苍黄的风。
    身躯和马贴成一丝,一条墨色的明锐的线黑色的轨迹前一秒尚自摄入瞳孔,下一秒已经寻不见踪迹。
    又或是一支射穿广袤大地的鸣镝,风生雷动的穿越浩瀚碧野。
    秦长歌单人独骑,飞奔与幽州紧邻的灵州。
    大军调拨需要时间,如今她已来不及去城外军营指挥此项事宜,只能命令属下随后赶来,自己单身上路,与时间赛跑,抢回所有人的生机。逐风追月,驰至天明,前方,灵州城外十五里,一个现模完整的小镇般的连绵建筑出现在眼前,镇中,分布着一座座两层楼高的建筑,都是高大结实的库仓。
    长林粮库到了。
    灵州长林粮库,是西梁钦定军粮总库,立国初便有明旨:存粮万石,一年一换,非战时奉旨不得开库,擅取粮草一芥者,诛。
    守粮官纪震,职在三品,是土生土长的北地军人,因为不受幽州都督曹光世待见,被排挤来,做个日日数粮袋的守粮官。
    官场嗟跌的纪大人,性子愚拙圆执,不认为自己的行事为人有何不足之处,将命运的不如意一切归结为怀才不遇,时运不济,自此时时怅叹,日日倾倒酒乡。
    秦长歌一马长驰直入粮库时,他正在镇上小酒馆听曲买醉。
    秦长歌报出身份时,官低两级的纪大人不情愿的搁下酒杯,颤巍巍的行礼。
    秦长歌一伸手,还未来得及虚扶,纪震已经自己挺直了腰,斜睨了秦长歌一眼,心中暗暗愤懑,为何眼前这个年轻得胎毛未退的少年,已经是中央堂皇机构的一品大员,而自己混迹官场多年,鬓发已苍,却还只是个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做个闲得抓虱子,没油没水的守粮官?
    因此秦长歌一说要借粮,他想也不想立即摇头,大约觉得这个要求太过荒诞,语气里忍不住对这个不知轻重的毛孩子,生了几分轻蔑,“赵大人,国家律法不用下官教你吧?你借粮说起来简单,却是在要下官的脑袋,下官怎么能够罔顾律法,将一家老小的性命,平白无故的送给你?”
    “我说了,朝廷若有怪罪,我一身担之”秦长歌忍着气,没办法,自己的人还没来,没有他的支持和配合,粮食是拿不出来的。
    “你一身担之?”纪震拿惺忪的醉眼看秦长歌,不紧不慢的悠悠笑,赵尚书,少年幸进,果然意气非凡,可吞虹霓啊,“只是可惜,你的脑袋,也不比纪某重上几分罢”,他放纵的瞄了瞄素长歌,还拿手比了比她的头颅,似在称量份量,随即装模作样的摇头,借酒装疯,有意埋汰眼前这个孤身前来,令他看得不舒服的少年显贵,随从的兵丁立时也棒场的一阵吃吃的笑。深吸一口气,秦长歌决定再忍他一次,笑道:“赵某的脑袋自然不如纪大人厚重有容,不过纪大人也不必忧心,赵某在来前,已经给朝廷递了折芋,所谓事急从权,陛下深仁厚德,定然也不愿放着粮库不支用,却任幽州饿殍遍地,灾民暴动以致搅乱民生,一定会准了的。”
    “大人此言差矣,大人口口声声陛下,可记得陛下说过,军粮是国家战备,决不可轻易动用?眼下各国势力不宁,齐皆窥视我西梁国土,你动了军粮,如果北魏打过来呢?届时陛下调用,我拿什么喂饱大军?万一因此打败仗,那些死的人,不是人?”默然半晌,看着对面自以为已经凭借绝顶词锋和彪悍辩才,将她说得哑口无言因而洋洋得意的纪震一眼,秦长歌微微一笑,道:“是我思虑不周,受教了。”她甚至微微一礼以示歉意,纪震象征性的扶了一下,满足的捋须笑道:“难怪赵大人少年得志,单凭这份谦冲雍容,知错就改的泱泱之风,便不虚盛名啊。”
    秦长歌笑得越发谦虚,“您夸奖了,纪大人是前辈先贤,莫言当执弟子礼求教之。”
    纪震得意的呵呵大笑,手一招,道:“赵大人,你忧国忧民之心,下官佩服,只是那些肮脏贱民,死几个便死几个,反正过不了几日便有粮运来,闹事,出兵镇压便是,办法多得是,不值当咱们为这种不知好歹的贱民冒险。”
    “大人真是老成之言,”秦长歌干脆一掀衣袍,不急不忙在桌边坐了下来,她在桌边似是出了一霎的神,随即摇了摇酒壶,笑道:“在下衷心感佩,可否借花献佛,容在下敬上一杯?”
    纪震大笑着连道不敢,却已立即坐了下来。
    笑着给纪震敬了杯酒,看着他一饮而尽,抬眼瞄了瞄几个护卫的兵丁,秦长歌道:“我与老兄一见如故,蒙老兄点拨深有所悟,有几句体己话儿想和老兄说,只是……”纪震立即挥手赶走了几个兵丁,“去去!不要妨碍我和赵大人说话!”喜笑颜开的凑近奏长歌,心想着也许和这少年显贵攀上交情,折服了他,许是能够调出这鬼地方,换个肥差。
    “我想说,”秦长歌看着他,慢吞吞道:“你该糊涂了。”
    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纪震脑中突然一晕,却又没有完全晕去,只觉得眼前景物突然一晃,水波般影影绰绰动荡不休,对面少年清逸的容颜,也有些怪异的扭曲了。
    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却令人安心,有种温柔熨帖的感受,令人不想拒绝对答。
    ‘粮库有多少位副守?”
    “粮库如何开启?”
    “钥匙在何处?如何使用?”
    “副守粮官都是哪些人,现在何处?个性如何?”
    一一回答,根本意识不到对方问什么,纪震最后朦胧的看见少年倒尽杯中和壶中酒,直身而起,听得他淡淡道:“……我本想杀了你,我连祭吊坟墓的躬都给你鞠了,但是最后一刻我放弃了。”
    空气中沉静下来,少年沉默了顷刻。好像很久之后,他模模糊糊的听他道:“我要尽量为非欢积福。”
    他的最后一抹视线里,是少年决然开门而去的背影。
    边陲小镇长林,在平静了很多年后,于一个看起来最平凡的日子,迎来了一个寒气凛冽的场景。
    一路以绝杀手段实现仕途升腾的杀头尚书秦长歌,在长林小镇,再次给当地居民们留下了关于她的永生难忘的记忆。
    长林粮库库门开启,需要所有副职守粮官和纪震一起到场,每人手中钥匙一把,在相关记录上做过开启记载,方可一起使用。
    秦长歌哪有时间一个个找来等开门?她必须要在日正中天,充当运粮队伍的大军赶来之前,把所有粮库都打开,这样才能来得及如约赶回,给几十万翘首期盼的流民一个交代。
    现在灾民的情绪就像一个火药桶,暴躁烦闷,经不得一点撩拨和不顺,秦长歌很想将日期定得宽限点,可是灾民们定然不愿等待那么久,每刻时辰流逝,都会造成垂危的灾民死去,而死去的人越多,耐心和信任,便会消磨得越发单薄。
    一天一夜,是一个极限。
    秦长歌也不愿拖延,她宁愿在一日一夜间奔去半荼命筹措粮食,也不愿让非欢在那种危险之境中多呆上一刻。
    没有谁等得起,那么,阻拦我的人,就是我的仇人。
    出了酒馆门,秦长歌立刻抓了十个兵丁,冷笑着每人弹了一颗药丸到嘴里,告诉他们这是催命夺魂断肠十全大补丸,要人三更死不能四更活,想要活命,每人必须得在一刻钟内找到每库的守粮副官,在粮库前集合。
    于是长林百姓便愕然看见一幕平日懒散得一步三拖的粮库兵丁,以媲美奔马的速度一路狂奔。
    一刻不到,秦长歌就在粮库前等到了所有守粮副官。
    第一句话秦长歌就是:“钥匙带来了么?”
    十个人面露惊讶之色,秦长歌一封文书刷的扔过来,众人看了,一起拜倒:“尚书大人!”
    秦长歌笑笑,道,“开库罢。”她一指被她带到粮库门前,看起来软瘫如泥的纪震,道,“幽州赈粮被烧,饥民暴乱一触即发,我前来借粮,事后若有不是,与你们无关,纪大人已经被我劝服了。”她劝服两字咬字极重,众人看看纪震模样,谁知道他是个什么办法“劝服”的?大多人都不想被这样“劝服”一把,再说眼前这位赵大人,名声可大得很,杀神。
    迫到眼前的杀神,和暂未到来的处罚,两害相权取其轻,众人乖乖的掏钥匙。
    却有两人梗着脖子,不言不动。
    秦长歌看过去,带着笑意,轻轻问:“冷超,匡建齐?”
    那两人互望一眼,目中有惊异之色,却仍有恃无恐硬硬的施礼,“是!”
    盯着这两个据说因为后台很硬所以脾气很大的副官一眼,奏长歌难得客气。
    “两位大人有异议?”冷超上前一步,话语硬邦邦冰雹般砸过来:“下官别无他意,下官的意思是,开库事关重大,是否先发文朝廷,等批文下达后再开库”
    “啪!”
    一条人影飞起半空!再重重撞到粮库门上!
    秦长歌一脚飞起,雷霆万钧,冷超被她直直踢起,横飞出去,后背砰的一声撞击上厚重铁门,发出慎人的沉闷声响,冷超啊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软软的顺着铁门滑到地上。九个人齐齐后退一步,匡建齐脸无血色。
    秦长歌微笑,上前一步,九个人再退。
    无人敢靠近她身前三尺之地。
    “幽州灾民数十万,因为活命的唯一希望被毁,绝望之下,如今正围困了整个幽州城,今日我若借不回粮,死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千个万个人,是整整一座城。”盯着匡建齐的眼睛,秦长歌慢慢的道:“和死很多人比起来,我不介意杀掉你们十个人,因为我没有时间和你们罗唣,现在,我再问一遍,这遍问完后,是继续死人还是活命,你们自己决定。”她一字宇道:
    “钥、匙、呢?”
    当啷连响,九把钥匙先后掏了出来,连匡建齐也阴着脸,掏出钥匙,秦长歌一挥手,书办老老实实棒上记录册,十个人,连同昏死的冷超和人事不省的纪震一起被拖过来按了指印。钥匙一一对上,沉重的铁质机扭在缓缓转动,轰然一声,库门开启,清香的稻米本味伴随着草木谷麻的微涩气味,汹涌的扑鼻而来。
    这是生命的味道。堆得岗尖的囤子里,满满的都是粮食,秦长歌心算了一下全部的粮食数量,终于露出了昨夜以来的第一个真正的笑意。
    转身,日光烂漫的从库房的通风天宿顶上射下,映着白而亮的前方道路,而道路远处,渐渐出现了黑压压的人头,前来接粮的大军,已经到了。
    来时压力沉重,去时心急欲飞。
    奏长歌还是先运粮早队一步,提前赶回,让非欢包子他们呆在那个一触即发的城内,她实在不放心,早点回去通报好消息,也好让非欢早点被解围根据镇子里的百姓指点,她抄了一条近路,是从一处林子中穿过,绕过一座低矮的山坡和泥泊,可以比大路提前两个时辰到得幽州。初秋黄昏下的草原色泽华艳,金乌将沉未沉,万朵浓云背后有一抹浅浅的冰轮之影,远处的山色在日光坦然的照射下分外明媚,极目处皆苍穹高远,风物阔大,原上离离长草涌动如浪,起伏的金色的浪。
    人在浪中驰。
    只看见神骏的黑马乌光一闪,流星飞坠般的速度,转眼间掠草飞花,路面渐渐不复最初的平坦,已到了一处黑压压的树林前。
    秦长歌仰首看着那树抹,目光一闪,江澜现矩,遇林莫入,此时已将近夜,这林子比想象中要大而密,按说走不该进的。轻笑一声,一抖缰绳,秦长歌继续前行。还没看见危险就被吓走,不是她的风格。
    进入林子前,却在路边土坡下看见有人埋锅造饭的痕迹,地面上还有没收拾尽的充当柴禾的树枝,被小心的寨进石缝里,秦长歌抽出来,看了下数量,又摸了摸那块地面的温度。
    十几人,刚走了大约一个时辰。
    虽然知道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一定不会是普通行客,但秦长歌并不以为意的继续前行。
    林子依山,村木高大茂盛,地上有积年掉落的村叶,马行走起来不甚着力,秦长歌策马而行,注意聆听一切异样的声响。不想直到走出林子,依然未见异样,秦长歌不禁笑自已草木皆兵,加快策马前行。
    马方扬蹄,踏出不远,突然前足一软,半个马头向下栽去!
    秦长歌一惊之下立即飞身而起,看见脚下树叶堆积的地面突然开始下陷,宛如地底有一双恶魔之手,正缓缓揪住地面往下拉,而马身刹那间已经下去一半,马腿全数落入地下。
    是泥沼。
    马哀声长嘶,努力的想要挣扎,但泥沼一向是越挣扎越向下陷,马下沉得越发迅速,秦长歌一脚踏上旁边一棵栅,摸了模自己常用的黑苁,想着不能用,刷的撕下外袍衣柚,撕成一条条再连接成柔软的布条,凌空一抖,霍的一声缠上马脖。
    手底使着巧力,秦长歌缓缓的将马外拉,马不能失在这里,她还指望着快点赶回幽州呢。
    此时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说是出树林还有一截距离才到的泥沼,会在刚踏出树林时就遇见,秦长歌只管专心拉马,却觉得手底马身的重量着实有些奇怪,重得超出想象,好像泥沼底真的有个人在和她角力一般。
    只是这腥臭幽深泥沼,入者即死,怎么会有人?今夜无月,层云厚重,偶有星子的微光一闪,象是苍穹被那些尖利树梢刺穿的,露出的苍白的缝隙。
    风里有一点奇异的腥气,不是血腥,不是铁腥,也不是泥腥,倒像是这些气味混在一起的味道,鼻端有点生涩的冷意,气温好像降低了点,但是心里却隐隐的燥起来。
    秦长歌把背往树上靠了靠。
    被树覆盖的泥沼,突然汩汩的冒出气泡。
    那些啪的一声鼓出的粘腻气泡,再啪的一声炸灭,炸灭的瞬间各自缓缓爬出一条怪异的蛇虫之物。
    只有一条腿的蜈蚣,长尾巴的瞻蜍,两头的壁虎,头上有角的大蜘蛛。
    总之,都是奇形怪状,世间难见的恶心东西。
    这些东西在泥泡上呈圆心状蠕动,似乎在等待什么。
    最后一个最大的气泡,终于缓缓炸了开来,爬出来的是一条好像正常了点的东西一条三足赤红小蛇。
    那蛇爬出,所有怪虫立即俯首,那蛇宛如帝王巡游般缓缓一圈,忽然转头,盯了那被渐渐拔起的马一眼。真的是“盯”,宛如人的眼睛,阴毒而邪恶,有表情的一盯。
    秦长歌怔了怔,因为一条蛇的表情而突然手心发冷。
    那蛇突然腾身而起,飞快的绕着马脖子游动一圈。
    它游动速度极快,眨眼间一圈完毕,游完,再次落入泥沼,扭头,这回很有“表情”的盯了秦长歌一眼。
    那一眼竟然好像有点得意的神气。
    与此同时秦长歌手底一空,随即便见鲜血喷典,那马的马头突然如被人齐齐斩断般,咕噜噜滚落泥沼,立即被守候已久的怪虫们一拥而上分舌,转眼间那马首只剩白骨,唯刺一双大眼原封未动,那怪蛇不急不忙的过去,享受属于它的美餐。
    秦长歌盯着那蛇,隐隐约约想起一个自已闻名已久但一直缘惶一面的人物,想到那个人秦长歌立即头皮一炸,心知不好,立即将布带一抛,翻身就起。
    却听有人柔声道:“小红,少吃点,等下还有好夜宵。”
    星空下,马身已经全部陷入泥沼,一个硕大的圆狐却在缓缓崛起。
    先是半圆形穹窿形状,随即渐渐凸显出人体的轮廓,长而圆的头颅,宽大的身体,不合比例的手脚,在星子冷辉下,萧萧木叶间,披着灰黑淋漓的泥浆外衣,混沌一片如鬼魁般从地下钻起?他不辨面目宛如泥捏的脸上,大约是嘴的那个方位,凹出一个圆圆的洞,发出的声音却不是想象中那般幽深难听,而是微微沙哑,带几分磁性温柔,只是每个字的尾音都有些下沉,有一点阴邪的味道。他招了招手,那条名字很乡土气质很邪恶的蛇,立刻很乖顺的婉转游了去。
    而翻身而起的秦长歌早已僵在半空在她身前身后前后左右,各各冒出一条“小红”,俱都“神情妖媚”的盯着她。她相信,只要自已的手指尖再动上一动,小红们一定会娇笑着扑入她们看中的任何一个属于自已的身体部位的。苦笑了一下,深吸了口气,秦长歌道:“请问阁下是谁?”
    “我是小红的主人。”对方回答得很绝,泥塑般的身体闪着灰色的幽光,“过路客,你打扰了我和小红。”
    “是,我打扰了你和小红卿卿我我,实在对不住。”秦长歌歉然道:“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啊,你们继续,继续。”
    对方呵呵的笑起来,鼻子那个位置好像抽了抽,道:“你很有趣,我闻见了熟悉的气味,我想,我还是杀了你好了。”
    秦长歌偏偏头,无奈的对头顶一条小红,道:“你能不能换个角度,不要看我的颈子。”
    寒光一闪,秦长歌的黑丝从发间弹出,刹那飞缠,刷的一声已经荡到另一棵树上!
    以令人不及反应神速的安然着陆,秦长歌松了一口气,正想继续荡出去,逃离这个见鬼的人和蛇。
    然而一抬头,几双很有表情的蛇眼,光泽幽魅,继续紧盯。
    小红们一步不丢的跟了来,连位置都跟刚才一模一样,该看她颈子的还在看颈子……
    秦长歌也有点懵了,小红们她本来就不喜欢,再加上最不喜欢练功被人打扰的南闵大祭司阴离,她要怎么逃?
    阴大祭司如何会出现在这里,秦长歌隐约能猜到和睿懿未死这个消息有关,大约还和即将展开的战役有关,只是自己运气着实不好,抄个近路也能抄出这么个强人来。今日要是死在这里,不仅冤枉,还后果堪忧啊。
    大约感知到秦长歌的心急如焚,小红们得意的昂头,尖鸣起来,声音高亢嘹亮,居然是闽地山歌的调子。
    暗夜下泥沼前蛇们在唱歌,着实惊悚。
    歌声里阴离混沌的脸上起了一层层的泥浆纹路,好像也在愉悦的微笑,并轻轻哼着调子。
    一边哼调子一边轻笑道:“吃夜宵吧,宝贝们。”
    立即,嘶嘶的妖红长舌,流着翠绿微黄的液体,液体散发出千年泥潭般的腐臭气味,向近在咫尺的秦长歌靠近来。
    秦长歌苦笑着,祈祷了一句什么,老老实实的闭眼。
    “咚!”
    仿佛巨炮砸出的千钧炮弹,又或者是满弓射出的重箭强弩,一道黑色的飓风以酣畅磅礴的冲势飞射而至,以一种面前是海把海撞飞面前是山把山撞垮的无以伦比的悍然气势,轰然而来!地面落叶被罡风带得呼的旋飞而起,唰啦啦聚成一片再呼啦啦散开,如一件破碎的巨大披风,霍然展开在天地间,再被瞬间丢弃在流光般的身形之后。
    那风所经之处,树枝颤动,枝上的小红们齐齐向后一缩。
    狂射,电闪,人未至半空中长剑一掣,亮出满月般的炫目光华,一闪跨越天际,比自己身子更快的直直递到阴离咽喉!
    阴离抬头,伸指就去夹钟芒寒锐的长剑。那人却霍地一个翻身,头下脚上,长剑往泥沼里猛力一挑,大片泥浆立即黑墙般被挑起,矗在阴离面前!
    只是那么阻隔视线的一瞬间,那人已经霍然飞退,退起来居然比冲过来还气势惊人,满地好不容易静歇下来的落叶再次刷的腾舞,落叶漫天里那人戳指大喝:“给我烧了那蛇!”
    秦长歌同时大叫,“那蛇不怕火,用水!”
    说完怔了一怔,此时哪里有水?
    那人却想也不想,又是一声大喝
  “脱衣,小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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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27:55
第三十二章 乱起
  陛下,你真绝。
  秦长歌第一反应就是闭眼。
  别害我长针眼嘛。
  还有……尿水泼过来,我岂不是要被波及?
  呃……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尿啊……秦长歌痛苦的转过眼,看见萧玦在泥墙落下那刹又冲了回去,横剑一抡,剑光如雪练如飘风,密织似网穿射如电,将手指一转欲待出手的阴离拦住。

  萧玦的武功风格,用霸道来形容最合适不过,他的极其具有个人风格波涌涛啸般的快剑,向来先声夺人而又不容对方退却,哪怕面对的就是天下第一高手,出剑依旧大开大合毫无顾忌,明明自己稍逊一筹,但给人的感觉,倒像对方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他自然猜得到阴离是谁,这是要省出时间给侍卫泼“水性物质”,好让与蛇吻处得极近的秦长歌先摆脱了那东西再说,好在走阳刚路线的萧玦,确实是武功阴诡的阴离的最佳对手,相反,武功同样走阴柔路线的秦长歌,反倒容易在阴离手下受制。
  所以秦长歌并不担心萧玦,眼看侍卫的“水性物质”用树皮兜了泼来,还隔着距离那些蛇便纷纷尖鸣着狼狈四窜,这回唱得不是闵地小调了,听起来倒像嚎丧,秦长歌见蛇一掉头,立即一蹬树身远远飞出,饶是如此,衣角下摇也湿了几点,显出暗黄的暧昧的污渍,秦长歌一挥手,喝道:“你们先走!”一边刷的撕下一截衣襟,兜头就向一条逃得最慢的小红罩下。
  小红哀呼一声,硬是在那软软的布下不敢逃脱的扭动,秦长歌目光大亮,笑道:“歪打正着,原来这东西比水还好用。”毫不怜香惜玉的一棒子砸下去,小红香消玉殒,秦长歌脚尖一挑,将蛇尸往另几条身上砸去,那几条纷纷扑上,争相咬啮,秦长歌一边啧啧摇头,一边毫不停顿的抽身飞起,赶到打得兴起,对着阴离一身的幽光彩练左劈右砍的萧玦身边,一把拉住,道:“走!”
  两人腾身而起,半空中萧玦还在咕哝,“每次打得兴起你都要拖走我——”秦长歌哪里理他,一伸手放出旗花火箭,见那些忠心护主的侍卫不敢先逃还在发愣,黑丝一甩,拽了就走。
  饶是如此,落在最后的侍卫,还是被泥坑中的阴离,懒洋洋的招手,虹彩一闪,拖入泥沼。
  阴离并不追来,只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啸声,秦长歌和萧玦已经奔到林外,打马飞奔,一边疾驰萧玦一边道‘其实我们俩是能留下他的……”
  “他还有人在附近,”秦长歌道:“而且现在我没时间,刚才我放出的火箭,暗语是‘包围此处’如果你愿意的话,你留下来等大军到来,把南闵大祭司一次性解决好不好?”
  “不好。”萧玦道:“杀了他又怎么样?南闵那个国家,不受礼教规矩约束,一向强者为尊,觊觎大位的强横势力多着呢,死了个祭司,立即会有新祭司取代,要我说,阴离沉迷练武,对扩充疆域没有太大的野心,对咱们是好事,若是换了人,难保又要不安分。”
  “陛下越发精明,”秦长歌赞一句,一抬眼看见前方有泥沼,急忙小心绕过去,道:“原来路没走错,泥沼果然还在后面,刚才那个,大约是阴离练功搞出来的东西,我倒想擒下他研究一下他练的什么武功——哦对了,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林子外埋锅造饭的是你们?为什么走在我后面?”
  “我想你了。”萧玦答得简单直接,疾驰中的猛烈夜风扯不碎他明朗的语声,“颁旨太监一走,我就坐不住了,后脚就出了京,我很怕你嫌我的信啰嗦,都给丢了,或者那太监不小心搞没了,或者生火时被烧了——路途遥远,什么事都会发生啊,所以我来了。”
  秦长歌无语,小心的将袖子掩了掩。
  “我们进了林子,有个侍卫想起来做饭时,丢下了一件内廷标记,这东西落在有心人眼里会给我带来麻烦,又回头去取,大约就是在这时候落在你后面,后来有个母亲是南闵女子的侍卫,说闻见了他们那里的圣蛇气息,我心里不安,便直接从树上悄悄过去,怕脚踩在落叶上发出声音,结果看见了你。”
  萧玦转头,带点责怪的看着秦长歌,道:“你答应过我你会保护好自已,可是今天我要不是凑巧出现,大约你就……”
  他突然住口,似是连不详的猜测也不愿开口去提,神色中极为不满。
  秦长歌一手挽着缰绳,一手过去拍拍他的手,意欲安抚下皇帝大人的郁闷情绪,不想萧玦顺势手腕一翻,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拖,已将她拖到自已马上。
  凛冽风声里萧玦笑得愉快,声如水晶相击,明朗澄澈:“我救了你,你便以陪我共乘回报罢!”
  “没见过这么小气的皇帝,”秦长歌微笑,一直以来的焦灼压抑情绪,因了他金声玉振的笑和痛快朗然的心态而微微有些纾解,宛如春意将至之时,薄冰下浅浅化了冻,看得见簇簇嫩绿的草芽。
  “我自然是小气的,”萧玦紧了紧她的腰,俯首在她耳边道:“我心中只有方寸之地,放了一个你,自然再没有地方容纳别的。”
  秦长歌一笑,忽然轻轻道:“你听。”
  塞上明月生,生于云涛之中,月色辉光朗照着静谧的北地草原和隐隐远山,无边无垠如一帧阔大画卷,画卷上那一骑扬蹄飞驰的骏马,以优美的韵律正于河山之卷上挥洒轨迹,蹄声踏碎草木之香和流水般的月光。
  月光下两人齐齐仰首,风纠缠着彼此长发,以一种静默而了然的姿态,聆听碧野山外,连绵山脉尽头之处,隐隐传来的悠长之音。
  那是长笳声,这种北地乐器雄浑豪迈,虽奏欢乐活泼曲调,也依然低沉徘徊,带着震撼人心的沉雄魅力,声声奏响。
  “缇兰族,《碧野歌》,诉说山河的美丽和时光的宝贵,”萧玦慢慢道:“缇兰,落日满霜山,碧草舞星阑,风卷孤烟起,不越幽门关。”
  “缇兰,昔家有儿女,远嫁幽山峨,漂泊无所依,谁见流光还。”秦长歌轻轻接上,微微扭首看着乐曲传来的方向,听得身后萧玦,耳语呢喃,“长歌,你有多少年,没有和我一起唱过这首歌?”
  手指在缰绳上挽了几挽,秦长歌悠悠道:“总有近十年了,那时你还只是个小伍长。”
  “第一次幽州战役我杀敌近百,名声传遍军内外,爱嫉妒的郑副将,抢去了我的功劳。”萧玦低首,说话间轻轻吹起秦长歌耳边鬓发,后者怕痒的微微一躲,耳下连同肩颈肌肤亦如这塞上明月,逼人眼目的亮在眼前,萧玦叹息着,用额头轻轻的蹭。
  “你蹭得我痒……”秦长歌这个怕痒的忍不住笑,倾了倾肩道:“那时你很愤怒,要去和他比武,被我硬拖着去草原上赏月,你哪有心思赏那劳什子的月亮?后来我叫你听,当时就是这个调子,苍凉而沉静,把你这个暴躁的家伏安抚下来了。”
  “我哪是听歌安静下来的?”萧玦声音更低,漾着浓浓的相思韵味和旖旎情思,“你还不知道罢?当时,就是这样……当你在我身侧,长发下一抹肌肤白得耀眼,我听着歌,看着你,想着那个远嫁幽山峨的女子,如果是你,你会嫁谁呢……我想着,不如生米做成了熟饭罢?那么好的清风和月亮——可惜大将军传唤我,坏了我的好事……”
  啊一声秦长歌转过头来,手指一弹他额头,怒道:“原来是个根本没有音乐细胞,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色狼!”
  “唔……”萧玦乐在其中的摸摸额头,问,“什么叫色狼?”
  秦长歌抬手扬鞭,呼呼的风声里她笑道:“喏,看见碧野山顶那只啸月的狼了没?它其实啸的不是月,而是在倾诉对月中美人的倾慕,因色而啸(萧)之狼,所以叫色狼。”
  听到一半萧玦已经笑了,绊怒的一捏秦长歌的腰,道:“你哪日要肯说我一句好话,我就该烧香拜佛了。”
  “你哪缺好话听?说不中听话的苦差事,只好我来做,”秦长歌说话时已经敛了笑容,淡淡道:“此去幽州,不安全,你还是留在城外罢。”
  本来因为那一捏心中荡漾,正想趁长歌心绪好像还不坏的时候小小的再占点便宜,冷不防听见这句话,萧玦侧怔住了,道:“怎么?我这几日日夜赶路,廷寄文书没能跟上,发生什么事了?”
  秦长歌将幽州事变简单说了说,萧玦已是怔了,半晌道:“难怪你一直把这马催得飞快””
  秦长歌装作没听懂他话中醋意,直接岔开话题,“粮库在关键时刻被毁,有三种可能,一是势力盘踞幽州多年的曹家残余势力泄恨报复,有心要和朝廷作对,一是北魏细作所为,另外一个可能就是,粮仓本来就有问题,有人烧粮以掩饰罪行。”
  萧玦颔首,寒声道:“终究饶不了他们!”
  “你先莫泄露身份看,”秦长歌一扬马鞭,“到了。”
  天色欲曙,薄云浮动,幽州城门处,许多衣衫褴褛的灾民,不眠不休的翘首向南而盼,神色焦灼。
  忽有人大叫:“来了!”
  哄的一声所有或坐或卧的人立即飞爬而起,跌跌撞撞的向前涌去,伸长脖子看见遥远地平线上两人飞骑而来,当先的正是那少年尚书。
  张开双手,喜极而泣,有人大呼,“是他,是他,咱们有救了!”
  也有人见秦长歌身后空空,疑惑的瞪大眼,露出失望的表情,秦长歌一拨马,长驰而来,大呼:“粮草已至,押粮军稍候便来,诸位不会再被饿死了!”
  欢声雷动,就有人撤开腿,一路狂奔进城通报好消息,无数人簇拥两人的马前行,目中满是感激,秦长歌估算了下时间,离一日之期,尚差一个时辰。
  心情一松,秦长歌舒了口气,这才觉得一日一夜毫不停歇的奔驰,全身骨头都好像松动了,忍不住龇牙刷嘴的按了按肩膀,和萧玦对望一眼,扬手命令城门处的守兵,道:“把城门关了。”
  不管对方用意如何,此时必定还在城内观测着动向,城门一关,先堵掉他的退路再说。
  担忧着非欢的安危和身体,秦长歌不住扬鞭飞驰,幽州城占地广阔,从城门处赶到那日被围堵的街道,还要穿过数各大衙,秦长歌转过一各街,忽然看见前方地上例卧几具尸休,赫然正是刚才兴奋的赶回去报喜讯的几个灾民。

  身侧萧玦已经咦了一声,注目一看,道:“刚被杀死,血迹犹热。”
  心中一跳,秦长歌抬目注视远处,隐隐听得呼声再起,她凝神静听,突然双目一张,道:“不好!”
  与此同时萧玦亦惊道:“好狠毒!”
  两人拼命策马飞驰,堪堪转过几条街,便听得呼声雷动,无数人大叫,“没借到粮,那狗官骗了我扪,杀了他,杀了他!!”
  呼声如浪,“杀了!杀了!!”
  前夜的巨浪狂潮再次重演,等待了一天一夜早已无比焦躁的灾民,哪里经得起这般灭顶性的失望打击,顿时被撩拨得狂嘶乱喊,人头攒动,拼命向前挤去,想要将那个“骗子的兄弟”撕成碎片。
  无数双手举着一切可以使用的致人伤害的器具狂冲而去,无数人头,淹没那窄巷原本的一块无人走近的空地,没人能够看见里面发现了什么。
  看不见,不知道,更令人恐慎至几欲疯狂!
  秦长歌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敢想,刷的一身从马背上翻出,一个跟斗已经掠上人群之顶,不管不顾从无数人头上飞踩而过,半空中大喝:“休听他人胡言挑拨!粮食已到!”
  外围的有些人,半信半疑的停住手,但是内圈的人狂躁情绪已经被撩拨起来,自己的大声呼喊中也不去听秦长歌喊什么,只是红着眼睛,拼命前扑。
  又是一声霹雳大喝,一道黑影腾空而起,顺手一抓,一手抓一个人就往人群最前端掷去!砰砰几声,那两人撞翻了几个人,齐齐绊倒在地,滚成一团,立时将路面堵塞,将长龙般的人群裁成一小半和一大半,灾民的步子顿了顿,还未来得及扶起栽倒的人,便觉得头顶黑云一闪,两条人影呼呼的先后窜了过去。
  两人都是全力施为,身形追光逐日,快如流星,生怕稍稍迟了一步,便恨海永铸,再难挽回。
  秦长歌先起一步,一脚跨入窄巷之内,一眼看见文正廷血流满面,正领着一队衙役围成一圈死死对抗着涌进来的灾民,每个人都鼻青脸肿血迹斑斑,身上衣服都被撕得几不蔽体,却拼命不肯退后一步,看他们每个人都疲累欲死摇摇欲坠的样子,天知道刚才那一刻,他们顶过了多少波的猛烈攻击。
  秦长歌风一般的抢过去,黑丝一甩,直接甩飞最前面两个灾民,文正廷抵抗得几近脱力昏眩,人都被卷走了还惯性的舞动双手,直着眼睛大喝:“你来啊!来啊!有本事拼命——”
  秦长歌一把抓过他啪的一个耳光,文正廷这才被打醒,晃了晃头,看清了秦长歌,这个迂直的书生大喜欲狂,眼泪都差点出来了,直着嗓子道:“你去看——去看——”
  他一口气接不上来,翻着白眼晕过去了,一日一夜的焦灼守候奔波忙碌,心理的巨大压力早已不堪承受,今日这番几近崩溃的一场对抗,更诮耗掉了他最后一点精神,在看见秦长歌的那一刻,咬牙坚持的意志,瞬间消亡。
  饶是如此,他倒下前,手指犹自不忘直直的指向一方石墩后。
  秦长歌一把接住他,将他放在墙角,向石墩走去。
  咬着嘴唇,心跳剧烈,秦长歌突然觉得双腿如此酸软,而迈出的步伐如此艰难。
  转过石墩,一眼看见地上安静侧首而卧宛如睡去的男子,秦长歌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呼吸。石墩后,满是沙砾的地面上,非欢以一种毫无生气的姿态斜卧着,黑发披散一地,黑而长的睫毛纹丝不动,脸色苍白得可以看见淡蓝的血管,他额角鲜血林漓,伏身的地面,也有殷然血迹。
  风声远去,喧嚣远去,那些猎猎大旗画角连营溅血杀戮那些翻覆风云前生后世恩怨仇恨统统远去,多年前那一朵桃花却突然鲜艳的逼至眼前,姿态触目的灼灼晃动,其色殷红,一如那惊心的鲜血。
  秦长歌蹲下身,手指有点颤抖的缓缓凑近非欢鼻端。
  手指一触即收,随即,她晃了晃。
  宛如硼得太紧的弦,在乍然松开的那一刻,会不能自主的颤动。
  他还活着!
  巨大的喜悦如扑面的风奔涌而来,秦长歌仿佛听见遥远的青玛神山上传来四弦琴的铮铮声响,一声声清泠如玉,那是传说中一种代表生命与情感的琴,发出的琴音可以令垂危者别那间生机盎然。
  带着一抹含着泪光的微笑,秦长歌仔细的拭干楚非欢额角的血渍,看见他身侧有一些碎石,大约一开始灾民投掷飞石砸中了他,幸亏文正廷机警,不知道从哪找来这处石墩,将他严严的护在石后,自己和衙役兵丁将他围成一圈,才在那般悍猛的冲势下保住了楚非欢的性命。
  若非如此,以非欢的重症之躯,他又不愿杀伤灾民以自保,如何能够等到秦长歌回来。
  蹲下身,秦长歌想将楚非欢负起,不防一双手伸了过来,将楚非欢接了过去,是萧玦。
  他的侍卫刚才赶了过来,堵在了巷口。明晃晃长剑剑锋一致对外,谁再上前就是拿血肉往剑上撞,这才逼得灾民停住了脚步,所幸今日闹事人潮本就没有那夜多,不少灾民被秦长歌故意分流到各处官署休息,还有些领到口粮的心存感激不愿动手,才使侍卫们能挤进来,才使文正廷领一队武功不高的兵丁,守住了楚非欢。
  此时文正廷已经悠悠转醒,一眼看见萧玦,吓了一跳,揉了揉眼晴,愕然道:“陛……”
  “闭嘴!”萧玦回答得简洁有力,语气不豫,秦长歌膘了他一眼,对立正廷使了个眼色,道:“文刺史,现在不是行礼的时候,是谁在煽动闹事?”
  直起身,文正廷惧恨道:“自你走后,一直有人挑头闹事,暗地里煽风点火,总想着闹大了置咱们于死地,咱们抵挡了一批又一批,楚公子便是早早的被流石砸伤的,他醒过一次,我说要拼命想办法送他回刺史府,他却坚持不肯,说他答应了会等你回来,你若回到这里不见他,会被惊着……我只好着人搬了石墩挡着他。”
  秦长歌听着,默然不语,身边萧玦神色古怪,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秦长歌出神半响,方道:“闹事者还在附近,城门已闭,暂时逃不出去,你可还记得那人声音?”
  仔细想了想,文正廷老老实实的答:“难,当时说话的人太多了。”
  旁边有个兵丁喘息着道:“我有隐约看见一个瘦子,颧骨上有颗痦子,一直躲在人后挑拨。”
  此时灾民们已经渐渐安静下来,因为收到秦长歌催促旗花火箭暗号的第一批运粮队已经赶到了,堆满一袋袋粮食的推车络绎不绝的涌进城门,比什么赏言昭告都能证实事实,灾民们迅速安静下来,欢呼雀跃。
  文正廷怒道:“这些混账,长肚子没长大脑,刚才险些杀了我,还给他们吃什么!”说得气势汹汹,却立即随随便便包扎了一下脑袋,就去安排设粥棚救济事宜了,秦长歌看着他背影远去,微微一叹道:“我总算没有托付错人……”言下不胜庆幸感慨。
  萧玦颔首,道:“此人有风骨。”他盯着秦长歌面上神情,再看看楚非欢憔悴气色,不禁微微露出一丝黯然苦笑,却仍日伸手抵住楚非欢后心,低声道“昏迷久了不好,我先救醒他,他看见你安然回来,想必会好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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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争霸
  秦长歌抿抿唇,轻声答:“谢了。”
  “你……为他谢我……你为他……谢我……”萧玦行功完毕,收回手,听了这句先是黯然,说着说着便突然生怒,“秦长歌,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客气这么有礼?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客气有礼只会让我觉得自已很失败?你为何不能体谅我的心境?我是你的夫君!是你曾经最亲密的人,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这般隔膜相待,我做错了什么?要忍受这些离别,落寞,和生疏,甚至也许,要永永久久的忍受下去?!”
  秦长歌愕然的看着他,萧玦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得有语病,顿时颓然,喃喃道:“对不住……我有点心绪不好……长歌,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刚刚走近你一点,但是转眼间你又离远,这种感觉让我很不安……长歌,告诉我,是不是我以前让你伤透了心,所以你不愿再和我一起?”
  秦长歌沉默的看着他,她的眼神近在咫尺而远在天涯,交织着雾气和怅惘,还有些萧玦看不明白的东西,如同隔着烟霞看红尘尽头的蓬莱之境,烟光浩淼里,属于凡尘外的一梦沉酣。
  半晌,秦长歌慢慢道:“萧玦,不是这样的……只是,我有点怕。”她语声有些恍惚,烟雨飘摇捉摸不定,萧玦惊异的看着她,她?秦长歌?说?怕?
  怕什么?
  秦长歌缓缓蹲下,不胜疲倦的靠在他肩,低低道:“等等……再等等……萧炔,我是为大家好……等到报了仇,一切也就不是问题了……”
  深吸一口气,萧玦伸手揽住她,努力对她一笑,道:“好,我等。”
  他豪气干云而又微微有点酸楚的笑,低声而坚定的道:“反正这许多年都等了,反正最坏的感受也尝过了,还会有什么比这个更糟?”
  他指的是当初知道睿懿确实死讯时的天崩地裂的疼痛,是的,这么痛的痛都痛过了,还能有什么更糟的?就算长歌最后决定离开他,最起码,她还活着,那便很好。
  萧玦笑得明朗,秦长歌盯着他眼睛,慢慢的,也绽开一个神色悠悠的笑容。
  身后传来轻咳的声响,两人齐齐转身,见楚非欢睫毛拿动,缓缓睁开眼。
  几乎在刚睁开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落在赶来的秦长歌身上,定定的注视她半晌,嘴角勾起一抹微微的弧度。
  他虚弱得不能说话,但眼神里有种感情茁壮如生机蓬勃的翠芽。
  秦长歌轻轻道:“非欢,我回来了……”

  只此一句,她便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微笑着,握住他微凉的手。
  失而复得的庆聿与欣喜,如暗潮,缓缓漫过心岸。
  萧玦早已转过身去,负手看着远处的人群,楚非欢睫毛抬起,目光掠过他背影,眼底有一丝阴霾转瞬而过,秦长歌却只时他云淡风轻的笑着,道:“都过去了。”
  楚非欢默然,秦长歌命侍卫找来软轿,几人回到刺史府,秦长歌亲自开方子,命人抓药来给楚非欢调养,本来还打算守在旁边,耐不住萧玦和非欢连连催促,一个恨不得咆哮着赶回她,一个眼神里全是拒绝,只得回了自己屋子,抱着先前就被楚非欢迷倒一直在呼呼大睡的儿子就是一顿猛睡。
  这一觉一直睡过了一整个白天和一个黑夜,第二日清晨秦长歌睁开眼,看见清晨的朝阳和昨天一样清爽明亮的照在窗纸上,一时居然错觉自己根本没有睡着。不过很快,一双特大号漂亮眼睛的虎视眈眈,立刻让她提起精神,伸手一捏某人的肉脸蛋,阴笑道:“你这么无辜可爱的看着我,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坏事了?”
  “我这叫无辜可爱?你这什么眼神?”包子拼命眨眼,努力瞪大眼睛以显示出“龙威”,悻悻道:“我是在谴责你。”
  秦长歌给了他一个鄙视的表情。
  包子颓丧,亏他辛苦的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等了很久,等着给老娘一个最鲜明的印象,结果她以为他在邀宠。
  为毛彪悍的人连错觉都这么彪悍呢?
  “请问你要谴责我什么?”秦长歌起身,根本不把谴责当回事的指挥儿子,“去,给我把外衣拿来。”
  说完突然怔了怔,低头看看自己的清凉衣着,想起好像自己昨天睡觉时是和衣而睡的吧?为什么现在却只剩下亵衣?谁帮自己换过衣服了?
  狐疑的瞟向包子,没可能,这孩子哪有这么多事。
  秦长歌问儿子:“昨晚有人来过?”
  包子摇头。
  “你爹来过?”
  包子再摇头,抿着嘴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是“你打死我我也不说”。
  转了转眼珠,秦长歌抓过外衣一阵乱拨,突然惊道:“我衣裳夹层里的密报呢?哪里去了!”
  “什么密报?”门帘一掀,立即探进来一张精神奕奕的俊朗脸庞,神情有些不安,“我看过了,没有啊……”
  话说到一半,觑见秦长歌脸上似笑非笑表情,立时知道这个阴毒女人又使坏了,刷的把门帘一放,消失在门外。
  身后,那女人阴恻恻道:“关门!放萧溶!”
  睡饱了的秦长歌,手指头勾着包子,神清气爽的走出房,一眼看见外间萧玦人模人样的坐着看军报。
  看见秦长歌出来,他抬头,一笑,本来很明亮的日光立即暗了暗。

  秦长歌那点小小的怒火也给这亮得灼人的笑容给扑得飘了几飘,霎那湮灭,无可奈何的叹口气,也不想追究豆腐被吃的事儿了,在桌边坐下,萧珐早已分外温柔又殷勤的推了推桌几上的案盘,道:“睡了一天一夜,饿了吧。多吃些。”
  秦长歌盯着满桌子的东西,忍不住道:“我不是溶儿。”
  旁边萧包子立即翻白眼,道:“你侮辱我,这本来就不是我的风格,我刚吃的比这个多多了。”
  秦长歌拍了拍他鼓胀如蛙的肚子,包子立即作肚子欲炸状。
  白他一眼,随手拈起个象眼馒头,秦长歌喝了口白果粥,问:“非欢吃过没?”
  包子道:“吃了一点,又睡了,这就是我要谴责你的,你那晚对干爹做什么了?弄得他半死不活的回来?”
  噗一声秦长歌嘴里的粥全喷到了萧玦袖子上,萧玦顾不得擦自己袖子,眼疾手快的先塞了块方巾给秦长歌,转而怒瞪包子。
  包子被瞪得一缩,看皇帝爹杀气腾腾状,赶紧掩面假哭奔出,在回廊处撞到那对双胞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回身探头笑嘻嘻对萧玦喊:
  “爹,这两个,你夸过漂亮想要她们侍候的丫头,现在儿子我送给你,一个叫宛儿,一个叫妙儿,儿子我连她俩的封号都帮您想好了,宛嫔,妙嫔。”
  “当!”
  皇帝大人绣金镶明珠的九龙荷包,恶狼狠的砸到了门楣上。
  砸走了腹黑儿子,萧玦赶紧叫两个丫头走路,生怕秦长歌生出一丝误会,两个丫头再次眼泪汪汪被赶开,站在回廊当中相顾茫然,不知该往哪间房侍候——呜呜呜少爷不要我们,老爷也不要我们,呜呜呜不是说以我们的容貌谁家少爷老爷都会一起当宝贝抢的嘛,呜呜呜为什么这家子都恨不得把我们推出去才好呢?
  室内,秦长歌浅笑着慢悠悠喝粥,萧玦不住亲自给她布菜,用银匙霉起一勺翡翠芝麻羹,笑道:“这个好,养颜,来。”便要喂她。
  秦长歌掀起眼皮看。看,笑盈盈道:“原来陛下嫌弃我丑。”
  萧玦手顿了顿,苦笑着将芝麻羹送到自己口中。
  刷的一声横空出世一只漂亮大头,一口将银匙叼了去,喜滋滋道:“她丑,你也丑,你们养颜养了也不过这样子,不如养养我的玉树临风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英姿。”
  两个“丑男丑女”相顾苦笑,秦长歌道:“这无耻性子可不是我的。”
  萧玦立即申明:“也不是我的。”
  突然想起了什么,萧玦若有所思:“象玉自熙那家伙……”
  秦长歌毫不动气,笑吟吟道:“溶儿,那你就改姓玉好了,玉溶,玉溶,多符合你的一枝梨花压海棠的超群气质!”
  包子哀号一声,立即丢下翡翠羹再次窜出,不要啊,不要和那人妖联系在一起……
  笑闹了几句,萧玦神色一肃,取过一方纸卷,摊开,六国版图赫然其上,萧玦用筷子指了指德州方向,道:“玉自熙已经率边军四十万赶来。”
  秦长歌一挑眉,笑道:“终于要开始了吗。也好,争霸之战终不可免,将天下乱势以最快速度结束在你我手中,对黎民未必不是好事。”
  萧玦的银筷子好似长剑一般在版图之上纵横激荡,尤其在北魏疆域之上风雷捭阖,“长歌,你看,北魏每年秋冬之际,必定进行边军换防,届时北魏京城肃京防卫空虚,最宜趁虚而入,现在北魏政局纷乱,各地将领纷起割据,正是收拾他们的好时机。”
  秦长歌趴在舆图之土,仔细看着那些以不同颜色标出来的军队标记和动向箭头,淡淡道:“今年北魏政局不同往常,若是那三人互相挟制,不敢换防呢?”
  “那更好,”萧玦傲然一笑,神情风云在握,“他们绳子般绞扭得死死,心思全在帝都那个位置上,连换防都顾及不上,那就说明因为势力分散,三人都已无余力应对外敌……哈哈,那么,北魏之大,由我驰骋罢!”
  “若三人因外敌来侵,同仇敌忾,暂时放弃了争权夺利,先齐心对外呢?”
  “合在一起有合在一起的打法,说实在的,我还宁愿北魏拿出全国之力,咱们硬刀硬枪的拼一场,才叫痛快,”萧玦说起打仗立时眉飞色舞,目光发亮的一把扯过舆图,筷尖上的芝麻准准落在肃京的位置,道:“你看他们的京城,据说粮仓丰储,围城三年也足可抵御,其实……”
  秦长歌将那芝麻拈了来,慢条斯理的吃掉,笑嘻嘻道:“吃了!”
  萧玦大笑,一转眼看见眼前女子虽然依日是男装打扮,但眼神乌亮清灵,眼波流转之间风姿醉人,粉色舌尖如杏花初探,于嫣红樱唇悄然一抿,一个无意却诱感十分的轻舔姿态。
  那一舔,仿佛舔在了干涸已久的心上,酥麻微痒间,生出此细细的火苗,熬煎着久旷健朗男子寂寞已久的情思,萧玦只觉得连掌心都丝丝热起,忍不住便要拉她的手,揽她入怀温存摩挲。
  忽听外廊文正廷跪启:“陛下,微臣等捉获了那几个煽动闹事者……”
  萧玦和秦长歌齐齐抬首,对望一眼,秦长歌立即避坐到一旁,萧玦怒气一现又隐,暗骂自己运气不好,总是在紧要关头戛然而止,长此以往,真是伤身伤神。
  长眉一挑,忍不住冷声道:“你身后没有人,人呢?死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打断了陛下绮思的文正廷冷汗冒了出来——陛下根本没有出门啊,怎么就知道自已身后没人的?将身子伏得更低了此,愧然道:“几人在西门被查获,他们混在灾民中想出城,被认了出来,其中有一人是原本刺史衙门专司粮库的长史,兵丁们将他们摇下后,一时不防,都已服毒自尽,臣办事不力,请陛下降罪。”
  秦长歌起身,出去同了问文正廷那几人的死法,回来对萧玦一笑,道:“不曾想那日的三个猜测,居然齐齐命中。”
  北魏密探以重金买动那名长史,将赈灾粮库里的粮食全部偷运至北魏,李翰需要借用闵冉道力量,对此事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长史满心盘算着李翰打入京城,朝廷自顾不暇,幽州无粮自也无人理会,不想秦长歌雷厉风行,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平息了内战,立即便要赈灾,粮库全空无粮可赈的长史急了,在有心闹事的北魏密探和曹氏门下余孽教唆下放火烧库,北魏人更一不做二不休的打算挑动灾民闹事,令野心勃勃的西梁暂时无法北顾魏国,才有了那场险些令非欢丧命的惊心暴乱。
  理请来龙去脉的萧玦,脸色阴霾,目光沉沉的看着魏国方向,半晌,一声冷笑。
  魏氏,赶紧数日子当着你的王罢,朕的碧骝马,等着用你们的皇家马厩呢!”
  乾元四年九月中,幽州城历经灾荒、内战、民变、暴乱之后,再次迎来其作为边境重镇不可摆脱的战场宿命——九月十七,西梁皇帝萧玦,引兵八十万,御驾亲征,以静安王玉自熙为主将先锋,封刑部尚书赵莫言为建翎上将军,提马北魏边境确商山,誓师北伐。
  是日,平原秋霁,苍翠如洗,猎猎塞上风中,八十万男儿静默无声,如钢铁之龙,蜿蜒无际陈兵平原之上,日光反射着钢铁兵刃的寒光,泛出一片海洋般的沉凝厚重乌金之色。
  八十万人沉默于野,八十万双眼睛亲眼见证帝国皇帝,于深秋金风之中,黑袍金甲,一骑驰骋,原野广阔,阳光灿然如碎金,那英朗男子飞马而来,以万丈霞彩为披风,以光耀烈日为冠冕,英姿灼烈,耀人眼目,如一柄黑色神剑般飒然霹雳穿过大军阵前,众人屏住呼吸,看见帝国年轻的皇帝,直驰两国边境,驻马,仰首,缠金丝黑色长鞭迎风一抖,在炫目的阳光下划出一道流丽的弧影,啪的一声,生生甩断了分害西梁和北魏两国,已经矗立多年的坚硬的岩石界碑!
  豪情满天下的西梁皇帝一声朗然大笑里,风雷铎锐,拔地而来。
  风雷裹挟着那声鞭响和长笑,穿越广袤内川大地,激荡起铁血风云,沉沉压上九州苍穹,苍穹之下,诸国震栗回首,目光惶然。
  雪刀所指,向北长驱,八十万西梁大军以烈火利剑之姿,剖开北魏沉静已久如今却暗潮汹涌的国土,刀下,燃起帝国争霸,带着血色鲜艳的层层烈火。
  乾元四年九月,秋北地草尖凝霜雪,万里征成为一统,长缨击取,谁为天骄?心怀倥偬,冲却尘笼,高岗上金冠男子洒然挥手,谱写胸中慷慨云梦。
  西梁制霸天下,征战六国的序幕,自此,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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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窑子
  乾元四年九月十九,定阳关。
  北地九月已有冬意,风里飘散霜花清凉沁人的气息,定阳关前,万丈骄阳下,萧玦金冠金甲,灿然如神,意兴飞扬的对身侧秦长歌道:“当年我曾险些丧命此地,是你救了我……你可还记得?”
  秦长歌微笑颔首,目光邈远穿越云层,看见云烟尽处,那些共血与火的烽烟画面里,那个清艳少女,正轻笑着自记忆中回身,给了她一个粲然笑容。
  笑容里,往事如荼靡纷纷开放,升起于无涯的时光,再冉冉而落,那一番开谢的姿态,成熟而优雅,如这再生来一世的路途。
  萧玦深深凝望她,目光里感概万千,当年,当年的救命古树,如今可还在?当年染血的树洞,血迹是否依旧可寻?那些穿裂无数箭孔的树身,风穿过那些寂寞的空洞时可会发出感慨的吟唱?
  他亦欲拔剑而起,于这异国大风霜花之中慨然而吟,将这万千雄心,无限情意,都化作苍凉沉雄高歌一曲,与身边心爱的女子共享。
  他的歌声写在眼睛里,那双眼睛明亮如雪,凛冽的万里风沙洗不去灵魂深处万丈光芒,某些灼烈如火的情感,永不磨灭。
  他微笑,拔剑,剑芒如虹霓乍起,直指向天。
  “今夜,下定阳!”
  呼声如潮,扬尘蔽日的大军,以悍然之姿,势不可挡的攻向定阳关本就抵抗薄弱的城墙,连投石炮之类的大型杀伤性武器都未使用,黄昏未尽,晚霞初起之时,定阳城头,已经飘扬起西梁黑底金龙的帝旗。
  帝旗下,英朗男子轻轻摩挲斑驳城墙,怅然道:“曾经也有一方城墙,你我共倚,城墙下你推我让那一碗黍米饭……长歌,此生以来,我未曾在吃过那般美味的饭。”
  手按城墙,秦长歌遥望远山尽处落日如血,而山间起了薄薄的岚气,越发苍青,她微微笑着,不无怀念的道:“过去了的,因为不可重回,总会比现在的要好些。”
  她目光远远落在城楼下,一株古树之前,红衣妖魅男子,正微笑着抚摸那可早已失去树冠的树。
  他姿态轻柔,仿佛怕惊破某个凝固于时光中的永恒记忆般,一个个的,拂过那些仿佛早已凝成化石般的箭孔。
  当年那惨烈浴血一战,他是否亦正在缅怀?
  在秦长歌目光笼罩里,他突然做了个投掷的姿势,就像很多年前,他曾经将黑发咬在齿间,竖起雪亮长刀,于一轮血月下奔杀而来,将假魏王人头,霹雳雷霆般的掷来。
  秦长歌目光如水波一晃,随即便见那妖艳男子宛然回首,突然对城楼上的她一笑。
  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毫分,秦长歌亦报以温文一笑,礼貌而有距离。
  收回目光,离开牒垛,秦长歌悠悠道:“前路为已,人心难测那……”
  乾元四年九月二十一,禹城下。
  乾元四年九月二十三,卫城下。
  乾元四年九月二十七,廉城下。
  短短十日间,西梁大军一路连克北魏边境禹城、卫城、廉城、昶城,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烈烈兵锋,长驱直入北魏腹地,那些各怀异志,希图保存实力的北魏将领纷纷按兵不动,对北魏朝廷连连发出的征兵抗掳令恍若未闻,观望着年轻的西梁战神,数年帝王生涯不改英风杀气,身后倒拖着血色淋漓的雪亮长刀,缓缓长行于北魏疆域之上,所经之处,山河变色,草木低伏。
  直到那一日,黑衣帝王,红袍郡王,和雍容潇洒的少年将军与漫天血雨腥风中抬首,才发现已经攻到了北魏边境合富庶腹地之间最大的城。
  北魏重城,杜城。
  比寻常城市更为高阔的城门,和城楼雉堞上黑压压的箭手,昭示着对方的蓄势已久和严阵以待。
  北魏国土上,终于有一座如虎之踞之城,以强硬的姿态,对西梁大军,张开了狰狞之口。
  一路过关斩将无往不利的西梁军队,其长驱直纵之势终于在杜城有所停顿——玉自熙麾下最勇猛的将军申绍,接连攻打两次杜城,都未能攻下。
  而早在西梁大军逼近杜城之前,留守杜城的守将李登龙,便实行了坚壁清野之策,放弃外围城池,集中周围的守军及粮食,全力保卫杜城。
  他们放弃了附近所有不必要坚守的城镇,将所有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全部烧毁,并堵塞沿途所有水井。
  这给西梁军队带来了一些困难——因为逐渐深入北魏腹地,补给线拉得过长,八十万大军的口粮是个惊人的数字,所以玉自熙每到一地,都下令抢割掉一半当地居民的稻子,他本来的意思是全部抢光,萧玦和秦长歌都表示反对,萧玦认为这样会引起北魏百姓的仇恨,对大军行进不利,秦长歌则一向心怀广大,从无一家一国观念,在她看来,这天下迟早都全是西梁的,那么北魏的百姓迟早也是咱的百姓,把北魏的百姓欺负狠了,以后抚慰起来也麻烦,所以两人一直赞成割一半留一半。
  如今杜城来了这么一手,粮食多少受到了点威胁,更关键的是水源,八十万大军没有了水,那才叫可怕。
  杜城守将李登龙,是死在碧野山脚的倒霉的冉闵道的表兄,他摆出决不妥协的姿势,是要给表弟报仇来了。
  那些青苗,尚未全熟便被割完,地上连根瘪穗都被拣尽,秋阳高照之下,百里之内,无人烟,无水源,连所有的果树都被劈倒,劈不倒的,果实全部摘净,太多了带不走,全部踩烂在泥地里。
  昔日最为繁盛富饶的秋季的土地,在此地,却成为最为贫瘠和沉默的荒原。
  “百里之内,所有的水井都被堵塞,所有的河流都飘满死猪,”秦长歌舔舔干裂起翘的嘴唇,有些怨恨的盯了近几日特别晴朗的天空一眼,再看看神情烦躁的巡逻士兵,皱眉道:“攻了两次,没能攻下,现在八十万人,没有水,可真是糟糕的事儿。”
  萧玦怜惜的看着她,轻轻道:“你一天没喝水了……渴狠了吧?”
  他带点欣慰的神情,仔细的在袖囊里,变戏法般的摸出一只梨子,带点得意的微笑着道:“我特意留着的,没舍得吃,这个解渴最好了。”
  秦长歌眼前一亮,问:“哪来的?”
  “玉自熙送来的,某村一棵梨树上因为太高,没来及摘下的最后一只梨子。”萧玦小心的用自己的盘龙锦缎衣袖拭净了,递到秦长歌唇边。
  秦长歌接过,想了想,递给一旁沉默看军报的楚非欢。
  楚非欢立即摇头拒绝,一言不发调转轮椅就要走,秦长歌一把拉住他,道:“非欢,你当初要参战时,答应过我你会好好照顾自己,你的身体不比从前,也不比我们,你不能不吃。”
  萧玦心疼的再看看秦长歌起皮的嘴唇,却也在劝说:“楚先生,你吃吧,我们终究要好些……”
  他心知楚非欢心性高傲,有些字眼不愿提起,楚非欢停住,没有回头,却只淡淡道:“我不需要。”
  他说得斩钉截铁,萧玦只得苦笑,秦长歌对着手中的梨子看了看,又递回给萧玦,道:“你的嗓子都哑了,还让给我做什么?你说话比我多,事情比我多,等会还要探营,给士兵们鼓气,哑着个喉咙怎么成?”
  萧玦立即退后一步,努力的清清嗓子,笑道:“谁说我哑嗓子了?我明明中气十足得很。”
  他语音虽然努力清晰了点,却依然听见丝丝的声音,大约咽喉已经充血了。
  秦长歌默然,看着手中圆润饱满、散发着果味清香的梨子居然送不出去,露出一丝苦笑,喃喃道:“这是梨子还是炸弹?”
  取过一柄小刀,秦长歌干脆将梨子劈成三分,再递给两人,不想萧玦再次拒绝:“不成,不吃。”
  “你这是做什么?”秦长歌眉毛一挑,有些生气,萧玦神色有些古怪,迟疑了半晌才慢慢道:“分梨,分离,我觉得不吉利……还是算了。”
  怔了怔,秦长歌又去看楚非欢,后者长长睫毛垂下,不和她眼神接触,但显然也是不愿的。
  深吸一口气,秦长歌喃喃道:“溶儿若在就好了,那就顺理成章是他的,咱们也不用推来让去了……”
  包子在萧玦誓师时已经返回京师,国不可一日无君,储君也是君,太子建国,哪怕只是五岁的太子,也不啻于给西梁百姓吃了定心丸。
  萧玦自然早早安排好了文武重臣好生操心国务,萧监国只需要每日在御书房坐坐便成了。
  如今没了“吃神”包子,远离国土的异国战场之上,一只普通的梨子,竟难住了从来都举重若轻的秦长歌。
  最后秦长歌无奈一笑,干脆寻了碗和捣汁的小木杵来,将那宝贵的梨子细细的捣成汁水,小心的分了三份,道:“喏,现在不是梨子,现在是果汁,再不喝我要生气了。”
  萧玦接过分给自己的那份,仔细的和秦长歌手中的那份比了比,秦长歌忍不住好笑,道:“看什么,没少给你。”
  “我巴不得你少给我。”萧玦慢慢的笑了笑。秦长歌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不由微微一热,一转眼看见楚非欢正试图将那点可怜的梨汁放进帐篷的角落,立即喝道:“你们谁要不喝,我立刻倒了这梨汁,大家一起渴死拉倒!”
  萧玦立即像喝酒一样将梨汁一饮而尽,抿了抿唇,笑道:“喝,为什么不喝,你别看我,我不会给你的。”
  楚非欢的手顿了顿,慢慢收回来,低着头,一口口喝掉了梨汁。
  秦长歌出神的注视着碗底那点流荡的清亮液体,真的很少,不过一口而已,那两个人,一个帝王,一个王子出身,享尽人间尊荣富贵,见识过不知多少珍贵之物,此刻却把这一口普通果汁推让得好似那是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的绝顶名珍,一时有些好笑,好笑里却微微升出酸楚——患难见真情,不过最普通的一句话,然而不身临其境,不亲自触及患难铁青深冷的面孔,是不能真正感受那一刻贴心沉默的温暖的。
  梨汁喝完,萧玦放下碗,秦长歌拍拍手,楚非欢抬起头,萧玦和秦长歌同时道:“今晚一定要攻下杜城!”
  楚非欢虽然没说话,但眼神也表明了这个意思。
  “不能再这样渴下去,要知道绝食能坚持七天,绝水只能坚持三天,李登龙龟缩不出,坚不应战,杜城兵力充足,一时也攻不下城,他拿人命拼命填缺口,就是为了拖延时间,等西梁士兵自己渴死一半。”萧玦凝望着杜城灰青色、民夫赶工加厚了的城墙,神色凝重。
  楚非欢也抬首对杜城看了一眼,一回首接触到秦长歌的目光,他皱了皱眉,尚未来得及说话,秦长歌已道:“我有一个办法。”
  她拍拍手,“杜城作为北魏重城,凰盟是有属下潜伏在内的,只是未曾混入实权阶层,我去联系了,搞点事出来,里应外合,当日可破。”
  “不行。”萧玦和楚非欢齐齐反对,秦长歌笑道:“别说得这么干脆,非欢,你刚才一直在看地形图,眼光落在了什么位置?萧玦,先前你召了申绍来,布置了什么任务?莫不就是挖地道吧?”
  “那也是我用,不用你去,”萧玦倒没有否认,“大概楚先生也看出来了,杜城城墙东南角有一处小树林,因为隔了几处地势看起来好像离城很远,其实直线距离并不长,我已经安排申绍派兵挖地道,八十万人,挖个几里长的地道,还不容易?但是去的人极其危险,长歌,我们男人在,还要你去行险,不成,绝对不成。”
  “唔,那你就去吧。”秦长歌的回答令萧玦瞪大眼,十分愕然,这女人这次怎么这么好说话?却听得她悠悠道:“只是,陛下,非欢,你们两个,有没有觉得有点困呢?”
  “啊……你在梨汁里放了……你这女人……”这是萧玦被迷昏前的最后一句话。
  楚非欢以手支头,目光抬起,与秦长歌相触,随即轻轻一叹,叹息声里,怅然无奈。
  秦长歌看着两人都闭上眼,立于帐篷中央悠悠一笑,淡淡道:“没想到吧?没想到我这么没心没肺?这么温情感动的时刻也能算计你们?不过,我没有歉意,阿玦,非欢,说教我们彼此,这么了解对方呢……”
  她温柔的将两人放好,还很体贴的各自给盖了被子,拍拍萧玦的脸,她道:“乖阿玦,你最近够累了,好好睡一觉,等我回来。”

  给非欢掖了掖被子,秦长歌默然半晌,轻轻道:“非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总之,相信我,没事的。”
  一身紧身衣,束好各式准备派上用场的武器用具,秦长歌步伐轻快的出了皇帝大帐,一路对着暗号,不急不忙的离开大营往小树林去。
  走不多远,一株杨树下,突然转出身姿曼妙的男子,倚着树,叼着草根,眼波流动似笑非笑,斜眼向秦长歌水汪汪一瞟,问候:“早啊,赵将军。”
  “不早了,”秦长歌好诚恳的笑,老老实实答:“已经将近黄昏了,王爷是来此欣赏这杜城郊野的壮丽日落吗?”
  “我来欣赏一个准备做坏事的小贼,”玉自熙笑得开心,“看他爬洞时姿态是否优美。”
  “论起爬洞姿态优美与否,”秦长歌肃然,“想必无人及得静安王爷您,莫言一想到王爷在我身前爬洞,身姿摇曳,暗香微散,以超越郢都城第一象姑馆醉春居的第一红倌人清吟的无比诱惑之姿,以足可荣膺菊花教教主尊位的绝世风情,尽莫言一饱眼福,莫言就热血沸腾,欢欣鼓舞不能自己啊……”
  玉自熙眨眨眼,突然扑哧一下,道:“好,好,你果然猜得到我要和你一起,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有意思,不过,什么叫菊花教?”
  “这个问题很复杂,涉及抄袭人妖绝恋悲情自恋美少年较弱小雏菊等等时髦激情因素,若要等下官给您解释完,只怕明早的太阳都出来了。”秦长歌微笑,“还是先去爬洞吧。”
  “哦,”玉自熙转身看了看那掩蔽过的洞口,想了想道:“你先。”
  秦长歌暗笑着矮身入了地道,身后,美人跟着进来,地洞其实挖得宽阔,尽可躬身向前,秦长歌听得身后玉自熙悠悠道:“莫言,你步子很快啊。”
  “贼嘛,钻啊钻啊的就习惯了。”
  “莫言,你哪里人,为什么说话我都听不懂?”
  “王爷您太纯情了,纯情的人需要保护,不懂最好。”
  “莫言莫言,遇事莫言,你这名字,很有玄机啊。”
  “王爷,自熙自熙,自我调戏,您这名字,更有玄机。”
  “……莫言……楚非欢为何出现在大营里?我记得她是皇后信重的人,你认识他?”
  秦长歌半偏头,回首,黑暗中某人的狐狸眼灼灼闪光,亮若明玉。
  无声的笑了笑,秦长歌声音平缓,“楚兄我自然是认识的,我曾经遇见过皇后一次,得她点拨教导,并特意提起,如果有遇见楚兄,不妨结交为友,我与楚兄一见如故,楚兄聪慧刚毅,虽不幸身残,但志节不堕,我很佩服。”
  “难得听你说一句正经话,”玉自熙笑,“我也认识他,皇后出事后,他失踪三年,后来再出现,连我一时也没人出来,啊……我记得三年后再见他那次,当时他偷了我东西,被我叫人揍了一顿。”
  他偏头,微笑看着秦长歌,秦长歌哪肯上他的当,愕然道:“是吗?不会吧?听说楚兄被人所冤沦落过一阵,但以他的风骨,怎可能性偷窃之举?王爷记错了吧?”
  无声的笑了笑,玉自熙突然道:“唔……也许是我记错了,这世事,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哪里理得清呢?”
  “王爷是有心人,从来都理得清,但看您愿不愿意理罢了,”秦长歌一伸手,指向头顶一点隐隐的光亮,笑道:“到了。”
  她的手,顶在地道上方那层浮板上,微笑着看着玉自熙,“王爷,您猜猜,咱们这个出口,在哪里?”
  玉自熙立即答:“人多噪杂之处。”
  “为何?”
  “地道离城西最近,城西是三教九流杂居地,没安静地方的。”
  “中隐隐于世,”秦长歌一笑,伸手一引,“静安王,请容下官陪您,亲自视察异国妓院。”
  她笑得客气而狡黠,“您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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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世间即使充斥再多苦难战争杀戮危险,依然会有夜夜笙歌销金买醉的温柔乡。
  尤其是战时,越是紧张的气氛,越是恶劣的环境,越有被肃杀压力逼得不堪忍受的人们,奔向姑娘们的雪臂樱唇,寻求纾解的最佳渠道。
  “客自来”听起来像个酒楼的名字,却是杜城城西首屈一指的窑子。
  姑娘们价廉物美,老鸨儿风韵犹存,龟公们个个俊秀,必要时还可亲自上阵充当娈童。
  夜半,妓院各处木廊下都挂起气死风灯,灯光绮丽红艳,远远投射出圆方圆数丈,照在院子中双人合抱的树上。
  哗啦一声,一排纸质拉门被打开,喧嚣的人声立即如浪一般冲了出来,一个嫖客喝多了就,大声笑着,跌跌撞撞跨出门。
  身后有人笑着打趣,“老安,听说这院子里有女鬼,你解手记得解一个回来,给兄弟们一起尝尝鲜!”

  “好说,好说!”老安笑得口水直流的回身挥手,“一定带个,一定带个!”
  哄笑声里,他歪歪斜斜的走到树下,开始脱裤子。
  树突然一动。
  接着,一大块树皮掉了下来。
  接着,探出一个容色美艳的脑袋。
  女鬼……
  真有女鬼……
  真有美艳女鬼……
  老安瞪大眼睛,即将出来的尿意,刷的一下又憋了回去。
  酒喝多了导致嘴角不受控制的流涎水,惊吓之下流的更多,啪的一声滴到地上。
  那“女鬼”慢慢抬眼,春色流波,华光潋滟的眼神,先瞟了瞟底下那滴口水。
  再慢慢上抬,瞟了瞟老安拽着裤子的手。
  最后瞟了瞟正对自己脸蛋的物体,皱皱眉,露出个嫌弃的眼神。
  ……
  夜半,深院,遥远的人声,树洞里冒出的美人头。
  老安拽着裤子,僵在半夜的冷风中,只觉得“重要部位”冰凉冰凉,忍不住浑身开始打抖,但是腿软得像面条般,怎么也拖不动脚步。
  张了张嘴,老安想喊,却根本发不出声音,整个人仿若沉入梦魇,看得见人影听得见声音,感觉得到危机逼近,却无法挣扎和动弹。
  他眼睁睁看着那女鬼懒洋洋的爬出来。
  看见女鬼,漫不经心的靠近自己。
  看见女鬼,似笑非笑得用帕子垫了手,掂了掂他的“重要部位”。
  一脸鄙视的道:
  “太小!!!”
  “砰嗵!”
  遭受生理和心理双重打击的老安,眼睛一翻,晕倒在地。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28:43
第三十五章 女妆
  “不就是说你小嘛,犯得着伤心成这样?”玉自熙嫌弃的踢踢老安,咕哝,“要给你看见我的,你会不会愤而自杀呢?”
  “王爷您在说什么?”第二个脑袋探出来,坏心的秦长歌,笑眯眯的看着玉自熙。
  “喏,这个。”玉自熙努了努嘴,给秦长歌示意衣衫半褪的老安,“这家伙吓昏了。”
  媚笑着指了指老安,他道:“莫言,你看,这也算是男人哦。”
  “唔,”秦长歌面不改色煞有介事的打量了一下,由衷颔首,“很悲哀。”
  玉自熙有点失望的耷拉下狐狸眼,靠在树上,看着秦长歌随手将人点了穴,扔进树洞里,又把那块伪装的树皮盖好。
  “你打算刺杀李登龙?”玉自熙悄悄对秦长歌耳语,“你去,我给你把风。”
  他俯得极近,说话间的气息吹动秦长歌耳边鬓发,敞开的领口微微散出奇异的香气,浓郁魅感,有点象朱顶红花的香气,朱顶红也叫孤挺花,秦长歌忽然想起前世里看过这种花的花语:华丽之美,喋喋不休。
  忍不住淡淡笑起来,倒真是像这位啊,只是,前前世里,玉自熙并不像现在这般多话呢……
  “喂,你在发什么呆?”某位美丽妖狐的声音更近了此,近得,秦长歌只要下意识一回首,就会把自己的脸颊送上他的娇艳双唇。
  僵着脖子,把自己不动声色的移出三寸,秦长歌道:“杜城有咱们朝廷的人,陛下有给我联络方式,咱们对这里不熟悉,先得想办法混近李登龙身边再说。”
  “老安怎么解手到现在还没回?”刷的一声有人拉开纸门。
  刷的一下秦长歌一把抱住玉自熙,转了个身,将他压在树上。
  那人四处张望了下,看见院子中背对着卿卿我我的两个人,“喂,你们看见刚才有个人在这解手没有?”
  秦长歌用力将玉自熙往下压,踮脚俯身将头靠在玉自熙肩上,从背后看就是她正在“深吻”某人,一边百忙之中胡乱挥手对那人摇了摇,鸣呜噜噜的道:“没见!正忙!”
  “哈,你慢慢忙,慢慢忙,”那人怪声怪气一笑,拉回纸门,隐约听碍他大声对里屋同伴笑道:“这半夜三更的在外面吹冷风玩女人,是不是更有野趣点?”
  里面一阵哄然大笑。
  “我这是被你压第二次了。”玉自熙声音轻轻,当真如情人呢喃。
  “压啊压啊的就习惯了。”秦长歌哈的一笑,毫不脸红的蹭蹭玉自熙光滑肌肤,啧喷叹道:“王爷,您皮肤怎么保养的?这北地风沙,愣是没能磨损分毫啊。”
  “新鲜玫瑰花汁拌离海明珠粉,加入牛乳,记住,牛乳得是东燕花斑牛,玫瑰花得是中川‘金丝玫瑰’,离海明珠,每颗不得小于拇指大小。”玉自熙微笑,“很容易的。”
  “那我还是算了,反正我没您天生丽质。”秦长歌看看天色,玉自熙已经催促,“你还磨蹭什么,今夜好多事要做,难道等天亮去杀人?”
  秦长歌笑一笑,也不答话,先从怀里取出一张面具,往玉自熙脸上一贴,又往自己脸上贴了一张,直接拽着玉自熙就走,玉自熙很是不满的叹气,“哎,我的绝顶美貌啊,就这样被你埋没了……”却也没有取下面具,两人大摇大摇一路前行,这院子原本就热闹,出了后院前堂更是人来人往,谁也没有注意到,两个面容猥琐的男子,径自出了门。
  跨出妓院大门,秦长歌看了看方位,目光在一溜墙根下掠过,微有些惊异的亮了亮,随即左拐,行过一条短街,然后,再慢条斯理的跨进另一道悬挂红灯的大门。
  玉自熙愕然抬头看看门楣,“百媚楼”。
  又是一家妓院。
  “喂,我说……”玉自熙一把勾住秦长歌的肩,吐气如兰的低低媚笑道:“你是不是行军在外,饿狠了?尽向妓院跑?你真想要,哥哥我陪你嘛,何必总往这三流妓院钻?”
  “好啊,可是你陪我也得一张床嘛,咱们这就去找床。”秦长歌似笑非笑,拖着玉自熙向里走,院子中迎客的龟公过来,秦长歌笑道:“我找玉人姑娘。”
  “啊您不巧,”龟公赔笑,“玉人姑娘现在有客人,要么,给您唤玉雅姑娘来可好?玉雅姑娘色艺双绝……”
  “烦劳你告诉她,家乡来客,渴欲一见!”秦长歌就手抛过一块碎金,笑道:“她会见我的。”
  龟公笑应了去通报,不多时过来,笑得越发殷勤的道:“姑娘有请。”将两人可入二楼一间闺房。
  房垂水晶帘,帘后光影淡淡,中川出产的名贵织锦地毯上,素裳女子怀抱琵琶,正出神的看着窗外。
  她长发散披,长可及地,并未挽成时兴的各式繁复华丽的髻,发质光亮如一匹上好黑绸,又或是一抹流动的幽水,长发流泻下的身段虽然只是个散漫的坐姿,却曲线恰到好处,饱满喷薄处诱人遐思,曲线玲珑处引人爱怜。
  听见人声,她回首。
  只觉得一段乌黑的目光如巨大的黑色浪潮般扑面而来,幽邃,沉重,遥远,苍凉,彷如远古的钟声或是那些深埋于地下的遗迹,带着被尘封和压抑了的久远记忆,带着故纸的暗香和劫灰的黯沉,直直的冲入人心底,令人呼吸一窒,心魂俱都一失。
  对望一眼,秦长歌和玉自熙都心中惊讶,这个潜伏在魏国多年的密探,竟然如此年轻,更奇特的是,如此年轻的女子,竟然拥有如此死寂沉重,如同垂暮老人般的眼神。
  看着她乌黑超过寻常人的眉眼,秦长歌的左手垂在腿边,三指缩于掌心,微微躬身,笑道:“玉人姑娘。”
  那女子眼光在秦长歌手上掠过,随手在琵琶上拨了个音,声若玉珠,她语声也若亚珠般玲珑清美,只是充满疲倦,淡淡道:“你们来了……很好,我等很久了。”
  秦长歌凝视着她,缓缓道:“玉人姑娘贵姓?”
  “我姓李”,那女子一笑,笑容萧索,“李玉人。”
  她年轻,美貌,身姿动人,可是每句话的语气姿态,都好似老妇般不胜疲倦。
  “李姑娘似有痼疾?”秦长歌看着她的气色,问:“可需在下为你看看脉。”
  “不用,”李玉人无所谓的道:“两位来得不容易,别在我这里浪费时辰,我自从听说城外断了水源,想着你们该来了,本来是不见客专心等你们的,不过刚才那个客人,倒是非见不可,而且……”她笑了笑,“你们听了想必很高兴。”
  “哦?”秦长歌一笑,“莫非是李将军府中人?”
  目中难得的生出一丝惊异之色,李玉人颔首,“是,今夜是李将军府中最受宠爱的小妾二十岁生辰,本来正当战时,李登龙不欲操办,不过他这房新娶的小妾雅擅音律又容貌无双,李登龙着实疼爱,拗不过她的要求,答应寻了杜城最好的伶人,合力来奏她最近新谱的‘碧云霄’之曲,刚才便是前来下帖邀请的李家家人了。”
  她懒懒的笑了笑,“你们去吧,反正李府没什么人见过我,我一向不见李家人,今日事了,我等在这里的任务也完了,明日我就离开杜城。”
  “和我们一起走吧,去西梁,”秦长歌看着她,“我会安排好你的。”
  “不了,”李玉人叹息,悠悠叹息,“我习惯一个人了……想到处走走,看看四海之大,天涯之远,外间的风物,想必很美吧……”
  她语声中淡淡向往如流星般一闪便没,随即便起身,打量了两人一下,一把将玉自熙推坐下来,随手就揭去了他的面具。
  玉狐狸倾国倾城的绝艳相貌,令得幽光淡淡的室内都似乎亮了一亮。
  李玉人也惊了一惊,怔了一刻方笑道:“真是意外之喜,公子绝色,倒不需我费工夫了。”
  “费什么功夫?”玉自熙皱眉看着她取过胭脂水粉,“你不会要我扮成女人吧?”
  “公子不扮,谁来扮?”李玉人端详着他的眉眼,“这里谁还能比你更适合?”
  “他!”玉自熙立即手指秦长歌。
  李玉人微微一笑,“这位想必相貌也是好的,但是现在要的不是容颜,是风情,妓楼女子天生当有的风情,玉人觉得,普天之下,真的没有哪位男人能有公子这般与生俱来的风情了。”
  玉自熙一拂袖,坚决拒绝:“不,不要做娘们。”
  “玉人姑娘,好了么?”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一个中年男子沉声问:“堂会快开始了,就差您一个,九夫人命我来催请。”
  李玉人对两人做了个手势,曼声答:“马上就得。”
  秦长歌窜到玉自熙身边,附耳道:“王爷,您十万委屈则个……”
  “不!”
  “只要今晚事成,莫言必赠以重宝”,
  “不稀罕!”
  “……赤河冰圈内蛇涎链饰一枚……”

  “好吧。”
  玉自熙立刻冉冉自锦凳上坐了,长指一桃乌发泻落如水,垂落如瀑,笑吟吟看着李玉人道:“来,把我扮得更美一点,我要艳惊李登龙,我要他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做鬼也风流。”
  佩服的看了秦长歌一眼,李玉人微笑着先递过一件浅红贴金丝蔷薇花俏纱长裙,玉自熙眨眨眼,把这件裙子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正色道:“请你为我准备姜汤,我一定会冻死的。”
  秦长歌同情的看着那裙子……确实,这种衣服,就是用来若隐若现,云山雾罩,吸引男人寻幽探秘的,美观价值无限大,保暖系数等于零。
  叹口气,毫不在意外人在场,玉自熙漫不经心的宽衣换装,李玉人避过身去准备首饰插戴,奉长歌却靠着椅子,笑嘻嘻一眨不眨的注视着眼前男体,极其赞赏的吹了声口哨——所谓造物之美,尽钟于一人之身,不仅给了他绝色容颜,还给了他世人难及的美妙躯体。
  瘦不露骨,尺寸均匀,宽肩细腰长腿,每一寸的线条都恰到好处,肌肤微微泛着莹光,如五般的温润明洁,却又令人感受到那温润之后的弹性和力度,如水黑发下躯休饱满而收敛,每个动作都充满优美至控人呼吸的诱惑。
  秦长歌鼓掌,“美……美不胜收……你干脆别穿算了……不穿比穿了更好。”
  玉自熙哪有空理她,满头大汗的和裙子折腾,喃喃骂:“这东西怎么这么复杂?到底怎么穿?”
  李玉人抿唇过来,亲自替他将系错到脖子上的细带重新系到腰上,那些细带繁复无比,都缀着细小晶珠,折转间不断泛起水波流动般的粼光,衬着如雪肌肤,不同于寻常女子浮弱的充满弹性之美的线条,令人不舍错开眼珠
  芙蓉髻,明月珰,轻纱绡裳,一枚芙蓉石攒千珠金翅步摇迷离晃荡,行步间雪肤隐隐,暗光闪烁,真真是风华万千。
  “活色生香啊……”换了小厮装束的秦长歌趴在桌子上流口水,“你生来就是为了气死女人们的啊……”
  玉自熙瞟她一眼,香风冉冉的曼步过来,靠上秦长歌的肩,俯下娇颜,轻挑玉指,眼波流荡吐气如兰,“李将军……妾身美不美?……您那第九房如夫人,和妾身比起来,如何?”
  “不如何,只配给你提鞋,”秦长歌肃然,作陶醉状,“玉人,你当真如玉彻成,绝色丽人,请允许我,五体投地的拜倒在你的七寸大足之下。”
  玉自熙哈的一笑,李玉人已经过来,给玉自熙披了一袭高领披风,领圈一围雪色绒毛,如此便遮掩了略宽的肩,又披了一幅殊光雪丝面纱,雪亮的珠光和玉自熙流波般幽黑眼瞳交相样映,越发摄人心魄。
  哗啦一声拉门开启,屋外早已等得不耐烦的人抬起头来,便见风姿婉丽的女子,扶着门框,娇弱不胜的回首向屋内人嘱咐道:“乡亲们请稍候,玉人去去就来。”
  说话的自然是李玉人,她半掩在门后开口,玉自熙演双簧一般楚楚动人的给了外面的人一个回首的剪影,好掩饰先前秦长歌和玉自熙进来后的行踪。
  然后,玉自熙一回身,娇花照水般的风姿,屋外李家下人眼睛一亮,齐齐抽一口气。
  “小乖,”玉自熙娇笑着招手示意抱着琵琶的小僮秦长歌,“咱们走罢!”
  秦小乖挑挑眉,笑影一闪而逝,“主仆”二人,怡然而出。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28:57
第三十六章 勾引
  坐上李府派来的马车,玉自熙和秦长歌先看了李玉人塞过来的自己的生辰出身等等记述,以备应付万一的询问,秦长歌赞道“这位李姑娘着实细致谨慎,思虑周全。”
  玉自熙却皱眉道:“我这嗓子,今晚怕是不能开口了,等下依仗你圆场吧。”
  秦长歌从怀里摸出变声丸,笑道:“刚才没来得及拿出来,如今王爷吃了正好。”
  她其实并不是没来得及给玉自熙变声丸,只是这东西,本就是她前世里偷了大师兄的药方,独家研制出来的,给了玉自熙,难免更令他猜疑自己的身份,然而刚才玉自熙一个举动,令她忽然改变主意,想用这东西,引出一个话题。
  果然玉自熙笑眼斜膘,悠悠道:“你只是和皇后见过一面,她连这独门宝贝也给了你?”
  “承蒙皇后爱重,得她赐了一些药方。”秦长歌微笑道:“王爷对皇后想必也很熟悉,自然是知道她,为人豁朗,从不拘泥身外之物。
  “自然是熟悉的,”玉自熙突然沉默下来,半晌后才慢慢开口,“她这人,想叫人不熟悉都难……”
  秦长歌抚摸着琵琶光滑的流线,瞟着玉自熙,打趣,“看王爷神情,倒像是思慕佳人哪……”
  神色隐隐怪异的觑她一眼,玉自熙道:“思慕?呵呵。”
  他竟然不愿再说下去,只是下意识的轻轻抚了抚腰部。
  刚才他换衣时,秦长歌已经瞧见,那盏他从来不离身的红灯,已经被他仔细的折叠了,收在腰部的一个暗囊内,难得那灯精巧,用料精简,每个绷架都是可以拆卸的,玉自熙为了能将这灯随时带着,当真也是费足了心思了
  “我见过王爷从不离手的那盏灯,”秦长歌状若无意的微笑,“一直觉得眼熟,现在想来,这个样式,我好像很久以前见过。”
  “你见过?”玉自熙面纱后一直懒洋洋半开半阖的美目微微一睁,变声之后细了许多的嗓子听来着实可笑,“在哪里?”
  “在赤河……”秦长歌说到一半停住,一眼瞟过玉自熙神情,笑了笑,一伸手掀起车帘,非常恶劣的道:“姑娘,到了。”
  很有损风华的扯了扯嘴角,玉自熙一步就跨下了车辕,步子好像迈得太大了些,秦长歌夸张的去扶,低唤:“姑娘,仔细些。”
  玉自熙媚笑着顺手抓住她的手,却不是纤纤弱质弱柳扶风般的将手轻轻覆上,而是恶狠狠揪着秦长歌手背,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头晕,气得头晕,抓你抓得紧了点,别见怪啊。”
  秦长歌一伸手去揽他的腰,笑嘻嘻道:“哎呀,头晕怎么了得?来,我抱着你的腰……咦,你腰带里什么东西?”
  玉自熙立即放开了她。
  车马是一直行驶到内院月洞门前的,带领他们前来的家丁在二门前已经退下,来接应的是两个嬷嬷,虽然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轻贱之色,但看见玉自熙容貌时,也不禁怔了怔,交换了一个眼色。
  两人仿若没看见,一路在嬷嬷可领下前行,都在有意无意观测周围地形和李府布局,李家想必是武人家风,建筑装饰少浮华雕饰之气,有厚重沉凝之风,每隔数丈,都种有挺拔桦树,花却是极少的,亭台路径,疏落有致,显现建造院子的人,胸中颇有丘壑。
  更重要的是,整个内院外院,防御外松内紧,地面上所有可以藏人或遮掩行踪的物事都被铲去,守院护卫一队队穿梭而过,身背劲弩腰挂扑刀,防备森严,显见李登龙对于西梁可能采取的破城方式,也做了多手准备。
  九夫人的香闺自然不会依旧是这般男人风味,精致的、仿造西梁陇南格式建造的房屋明亮轩敞,垂着美人图案的宫制风灯,檐下金玲铃声细碎,清越动人,而立于檐下原木桐油长廊之上的娇俏女子,亦如这灯下金铃般光彩亮丽。她一开口,也似金铃般的好声音。
  “久闻玉人姑娘一手好琵琶名动杜城,不想居然生得这般绝色!”
  秦长歌低眉,在心里暗笑——好浓的醋意哦。
  玉自熙娇怯不胜的敛衽,“见过九夫人。”
  他一敛衽,披风微微散开,里面的俏纱轻衣立刻春光微露,一片雪色晃眼,九夫人脸色变了变,随即下阶来,亲自挽了玉自熙手,道:“姑娘初次来李府吧,这台阶高,小心些。”
  “玉人怎么敢当?”玉自熙扮足柔婉,李九夫人却突然惊道“玉人姑娘如此纤弱,怎么手上会有茧子?”
  秦长歌抬目,注视玉自熙,后者不急不忙的笑道:“玉人本就贫苦人家出身,否则怎会沦落风尘?这茧子,一半是少年时农家劳作,一半是欢场生涯中学琵琶所致,让九夫人见笑了。”
  “你真会说话,”九夫人娇笑,“我怎么会笑你?你这般好容貌,我羡慕还来不及呢。”三人进入室内,众人齐齐抬眼,都为玉自熙华光震慑,原本容貌娇丽的九夫人,立觉黯然失色。嘴角掠过一抹冷笑,眼珠一转,九夫人道:“将军马上就来,他素来不喜人多,诸位妹妹还请委屈一二,在纱屏后熟悉曲谱,稍候奏给将军听,可好?”
  这是明摆着不想将军看见玉自熙了,众人心知肚明,都微笑颔首,立时便有嬷嬷搬了纱屏来,密密将众人遮了,诸人有心讨好九夫人,故意抢着前面坐了,把玉自熙挤到屋子最角落。
  玉自熙不急不忙,施施然坐了,将手中曲谱微微一翻,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
  不多时听得外间步声橐橐,似有一队人在接近,随即前庭处响起一个人的脚步声,另外那些脚步停在廊下没有继续前进,秦长歌和玉自熙对视一眼,都觉得李登龙其人果然周密谨慎,进入内院,居然也带着不少的侍卫。
  接着便听见九夫人接出去的声音,低笑呢喃的声音,李登龙温和对答的声音,纱屏前光影转换,隐约见九夫人依偎着一名男子进来,男子身影在烛光下投射到精绣牡丹的纱屏上,不过刚到那簇牡丹枝节的上半端——个子不高。
  九夫人不知在李登龙耳边说了什么,引得他愉悦的大笑,笑声浑厚,震得金铃齐声脆响——内力不错。
  透过纱屏,看见他坐在九夫人左侧,他的右侧是廊外卫队,前方是窗,后方是墙壁,全身上下没有可以给人一次攻击到的地方——极其谨慎。
  甚至,他潜意识里,连九夫人也可以是他的盾牌,秦长歌在心中极为不齿的给他下了一个定义——极为自私。
  综合判断,此人人品不佳,极难下手。
  玉自熙却只是浅笑着,轻拨琴弦。
  屏后黄杨仕女浮雕灯架上玉钩连纹云灯投射出晕黄的光影,有一盏正斜斜的照射在拨弦的人儿身上,风鬟雾鬓,轻敛娥眉,不着言语而足尽风流。
  隐约听得纱屏外娇声燕语,九夫人笑道:“妾身以此《碧云霄》之曲,恭祝夫君风云直上,龙腾九霄。”
  她纤细的手指擎起金杯,句句祝祷:“夫君为我北魏擎天之柱,不倒长城,想那萧玦小儿,乳臭未干,定当拜服夫君足下,战栗求饶。”
  李登龙拈须大笑,就手在九夫人香泽四散的玉手中喝了酒,道:“也莫小看了萧玦,此人善战,不过这般情势下,八十万大军,补给困难,一旦在杜城之下折耗,也必将难以继续,届时不退兵也得退……哈哈,再说……我等岂是任人宰割之辈……”
  他最后一句话说到半途打住,哈哈一笑,语声里隐隐得意,却谨慎的只是喝酒,不再说话。
  奏长歌和玉自熙对视一眼,这家伙,在坚壁清野,高墙深沟的抗敌政策之外,还有什么打算?偷袭?骚扰?内应?杜城之外,多是平原旷野,西梁大营扎营之处,离最近的山脉还有三十里,想要不被发现的冒出什么援军来是不可能的,那么,只有前面三种可能了。
  六国之间,本就在一直不断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用的计划,你也在暗中使用,本就是很正常的事,端看哪一方使用得更高明罢了。
  和秦长歌对视一眼,两人已经完成了眼神的商量。
  “现在出手?”
  “不宜,防备过严。”
  “他当面。”
  “好。”
  玉自熙低垂的眼睫下一抹笑意玩味,而纱屏外,九夫人三声击掌,琴、筝、萧、笛、箜筱、笙……甚至还有高昌羯鼓,一时八音齐奏,丝竹悠扬。
  《碧云霄》之曲,起音平平,渐起渐扬,如履足青云,步步升腾,直至步及九霄之上,俯览众生小,一笑云霓生。
  曲子意境阔大,暗藏龙腾凤舞之心,看不出九夫人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女,竟能作得如此曲谱,难怪李登龙如此宠爱,当此战时,也不愿违拗她的意愿,为她延请全城知名伶人。
  不过,这样的水准,一般人自然仰之弥高,看在西梁第一音律奇才,同时也是名扬四海的音律大家玉自熙眼里,却简直不值一哂。
  修长手指在曲谱上点点划划……啧啧,这个音太高……这个音太促……这里当有个转折……这里……
  《碧云霄》以豪壮沉雄曲调为主,琴鼓乐器为主乐器,玉自熙的琵琶比较闲,只有间奏的三小节,很容易便会被主音淹没。
  有人在演奏间歇用讥嘲的眼光看玉自熙——妄你如此费心打扮,却只分配到区区三小节,极其短暂的过渡性弹奏,而这里人人名手,个个使尽浑身解数,哪里还有你出头的机会?
  散漫的、蔑视的笑著,玉自熙抬手。
  一个仿若拈花般的清美手势。
  众音将歇未歇,而琵琶当起而未应起。
  抢先一拍。
  拨弦。
  声起。
  明珠溅落琉璃盘,月光照破水晶井,碧落之上飞起乱雪,雪下丝弦上恰恰落了一朵天女不慎遗失的曼陀罗花。
  春风里花蕊颤巍巍的摇曳,一滴露珠坠落芳草之尖。
  有飞鸟掠过,嫩黄的翅尖载着远山的青翠,新鲜明亮。
  竹林里簌簌的下了一阵清雨,被晚风瞬间帝走,浅黛暮色里青笋拱破地面,沁出一点玉白的嫩芽。
  ……
  有一种东西美好到了极致,会令人产生心神俱失不知所已的感受,如这刻听见这琵琶初起,便如看见九天宫阙楼台深处,夜露森凉冷月无声,一抹梨花暗香疏影,淡淡照上深垂的帘幕。
  帘幕深处,谁环佩轻响,姗姗而来?步声迈向月下楼台,一个足迹一朵桃花。
  桃花开处,又是什么样的女子,深青螺黛,心字罗衣,目如横波,遥遥自银河烟云深处,漠漠回首?
  ……
  一众凛然寂静失声中,琵琶音忽顿,众人心一沉,立起茫然若失之感,琵琶却已在这摄人心魄的一顿之后,刹那再起,起音明脆,高昂,迥彻,丰神迥绝婉若清扬,声声急弦,声声低促。
  众人为那奇音所摄,下意识的各自操起手中乐器,随之奏起,再成合奏。
  然而情势已变,琵琶虽然依旧不成主音,却隐隐掌控了整个曲调的起伏升降,转折递进,甚至,在那清冷深彻的王珠之音带领下,原本曲子中的一些不足之处都被行云流水不着痕迹的更改,宛如从来就该是那样一般,大风鼓荡四海腾舞的奏下去。
  这就是真正的音律奇才,随手改了曲谱,并在没有事先演练的情形下,用自己的乐器魅力,带领所有乐器不自觉的随之更改。
  微微抬目,注视纱屏前方,僵直的女子和目光烈烈盯过来的男子,玉自熙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奏长歌一见那笑意,顿知有人又要使坏了。
  玉自熙抬指,拨弦。
  一声,又一声。
  每一声都在前音将尽后音未起之时。
  每一声都拔高了一个音阶。
  一声高过一声。

  所有的乐器都随之不由自主带高音阶,一声声上拔,渐至力不从心。
  “铮!”
  琴弦断、筝弦断、三弦弦断、箜篌弦断!
  “嘎!”
  萧、笙、笛、管、齐齐破音!
  只剩下羯鼓,单调而无措的继续响,却也开始杂乱无章。
  扬眉一笑。
  右手弹、挑、滚、分、勾、抹、摭、扣、拂、扫,轮、双挑、半轮,左手揉、吟、推、注、绰、捺打、虚按、绞弦、泛音、挽,玉自熙于剖那间展示了琵琶繁复精美的全套指法,手指以灵巧得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和控制力,以琵琶一种乐器,起和弦和音,在将所有乐器都逼停之后,目中无人而又全无破绽的,单独一人奏完了合奏乐曲《碧云霄》!
  声势不减,韵律优美更上数层,指法优美灵动如穿花挟蝶,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直直张大了嘴,早忘记了自己该干些什么。
  一曲毕余韵尚自袅袅,满室静寂如死!
  “好!”
  喝彩声起,李登龙终于站起身来,对九夫人大声赞:“此曲非凡!如聆仙乐!意如!未想到你如此才情!”
  不待僵着脸的九夫人回答,李登龙大步前行,一把掀开纱屏。
  灼亮的灯光突然暗了一暗,满院的月光羞怯不胜的退避。
  纱屏后光影里,所有的人都迎着灯光来处喜悦昂首,只有那“女子”仿似受惊般的微微一侧肩。
  风过了太液玉池,满池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千万首诗赋因此而华光璀璨的奔涌而出,只为那一侧首的温柔。
  那一刻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心中都隆隆滚过“尤物,绝世尤物!”这几个字样。
  李登龙目光中早已容不下任何人的存在,只是立于当地,灼灼的盯着玉自熙,笑道:“好曲,好琵琶,好人!”
  玉自熙盈盈立起,琵琶半掩娇容,一个万福姿态娴静,“见过将军!”
  起身时心里已在暗骂这家伙连靴子尖上都镶了利刃!
  李登龙挥挥手,其余人既羡慕又嫉妒的看了玉自熙一眼,知趣的退下,九夫人僵立堂上,气得粉脸铁青,咬牙绞扭着手帕,明丽的容颜在灯光下看来近乎狰狞。
  不是说那个李玉人虽美,但性子不好么?原来见了将军,再不好的性子也会化为春水啊。
  九夫人怔怔的看着那相对而立的男女,暗恨……从来也没听说过李玉人美到这种程度啊……真是晦气……这样的姿色,便是再不好色的将军,看来也心动了……早知道……唉!
  思量再三,知道李登龙不喜女子不识大休,九夫人只得委委屈屈的上来,强笑着为李登龙介绍,李登龙心不在焉的听了,随口道:“唔……李玉人……禹城人氏啊……”九夫人看见夫君这个模样,自然不敢再多言语,忍着惧恼,随意找了个借口退了下去。
  室中只剩下了李登龙,玉自熙,秦长歌三人,李登龙一挥手,道:“你,下去!”
  秦长歌立刻乖乖向廊下走,避到院子中。
  黑暗中两队侍卫站成一排,直立沉默如松,铁甲兵器在月色下寒光闪烁,无人理会一个被赶出暖阁的小厮。
  暖同里轻烟氤氲,紫铜鎏花鼎炉里翠屏香香气华烈,镂空刺绣银线花锦帐上赤金帐钩丁玲作响,身前伊人体肤润泽,隐约也有种迥异但更为好闻的香气散发,李登龙目眩神摇,心旌摇动,忍不住伸手过去揽佳人的腰,轻笑道
  “来,过来。”
  玉自熙抬眼,一眼瞟见那两排正对着暖阁的卫士,李登龙始终没有让自已离开他们的视线,得让这家伙离开。娇笑着,不着痕迹的避开腰部某个位置,玉自熙伸指搭上李玉龙伸出来的手,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悄悄道:“……这么多人看着,怪不好意思的”
  李登龙被他搂得宛如心上生出小手,一抓一挠的只想将眼前风情万种的可人儿狠狠压在身下,一伸手将玉自熙一带,玉自熙立即“娇呼”着被他带入怀里,李登龙大笑着将他推上一侧锦榻,自己也爬了上去,一边上下其手,一边喘吁吁的在玉自熙耳边道:“小乖乖,这样不就看不见你了?”
  眼中寒光一闪,玉自熙的手指已经抵上李登龙前心,突然一怔。
  随即他状似无意的抬手掠鬓,手一抬间,又是一怔。
  两怔之下,李登龙已经将他洋身揉槎了个遍。
  伸臂护着上下重要部位以免露馅,玉自熙肚中不知道骂了多少遍这人小心谨慎得令人发指。
  刚才一拉间,本想出手的玉自熙立即发现李登龙穿了护身宝衣之类的东西,连咽喉都以高领薄铁甲相护,玉自熙要的是不动声色的一击必杀,未想到这般防卫严密,没奈何只得先停了。
  那人的狼爪趁这一愣神,立即开始向粉光玫玫的前胸进攻,玉自熙“娇喘”着,等着他俯首。
  现在这个角度,杀了他,跌落的尸体好像只是在狼扑,最不惊动他人的死法。
  李登龙的手却突然顿了顿,好似突然想起什么,犹豫的道:“……你姓李?二十一岁?禹城深槐人?你……”
  他目中渐渐露出深思的光芒,手顿在半空,不再前进,只是吃吃的问:“你可是甲申丙子乙酉……”
  他语声突然一顿。鲜血如一朵硕大的大丽花在他眉心突然溅开,劲爆血柱随即喷涌而出!
  玉自熙一把抓过软枕,直直向他眉心一堵,吸水性能极好的杏黄枕头,很快就无声的变成鲜红饱涨湿淋淋一团。
  皱着眉将枕头往被底一塞,玉自熙娇笑着一把抱住缓缓向他倾倒下来的李登龙尸体,缠缠绵绵的一滚,滚入床榻深处,嬉笑着道:“……这个总不能再看了吧?……”
  脚尖一勾,层层叠叠的缀珠俏纱帐幕无声垂落,梦一般的朦胧遮掩了一床春色。撕裂布帛声起。
  声音简单,粗暴,直接,却带着暗夜深处最为引人躁动的绮思。
  随即,帘幕掩处,浅红细晶珠,折转着如春光一般色泽的俏纱长裙,碎成没有规则的几片,带着绮丽的艳色和无边的诱感,悠悠坠落平金青砖地。
  隐约有女子呻吟声低低响起,在无边寂静的夜色里无遮无掩的传开去。
  院子中卫士们站得更直,神色更铁,但隐隐听得有不能自禁的咽唾沫声。
  有人的裤子好像起了变化。
  ……
  红罗帐里,鸳鸯锦被中,香气和血腥气混淆在一起,瓣不清是什么气味,只令人心生寒冷,觉得这暗夜气息,彻骨森凉。
  死亡,有时候是很简单的事。相反,活着倒是另一种艰难。
  已经换好衣服的玉自熙,顶着被子,对睡在同一个被窝中的瞪大双眼,却再也不能看见世间万物的那具尸体,轻轻道:
  “你看起来好像很恨,好像有一个问题没有得到解答?”
  他叹气,微笑。
  “带着疑问去死很残忍,那么我告诉你,是的,李玉人的生辰是甲申丙子乙酉丁丑,和你没来得及说完的,大约是一样的。”
  他笑得越发妖媚流荡,只是目光,一截截的寒冷了下来。
  “她,是你的女儿?”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29:14
第三十七章
    锦被下尸体冰冷,血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
    玉自熙若无其事的手一挥,掀开被子,将李登龙尸休密密裹好,只将他苍白的脸露在外面。
    他目中有深思的神色。
    李玉人,是李登龙的女儿?
    私生女流落青楼,怀恨在心,借助他人之手,杀掉遗弃自己的亲生父亲。
    听起来很合理。
    玉自熙却皱着眉,只觉得怪异,李玉人真的有心弑父,为何这许多年不曾动手?并一直避开李家人?
    既然不想亲手杀他,为什么又要呆在靠近他的地方,日日都能听见他的消息?
    将疑问揣在心里,玉自熙掀开纱幔,从暖阁大开着的门看过去,隐约看见院子里,两排护卫依旧直挺挺的站着。
    怎么?那家伙还没把人解决?
    再仔细一看,站姿好像有点不对啊……
    玉自熙目光流转,看见黑衣小厮从院中回身,对他一笑。
    唔……就知道这家伙,彪悍毒辣,到现在也没见过什么事能令他吃瘪。
    玉自熙微笑着,翻了一下尸体,看见李登龙左耳上有块铜钱大小的黑痣,想了想,割下他的耳朵,用布包了揣在袖中,掠出帐幔,他已经换上李登龙的靛青长袍,首饰全扔掉,头发也重新束了,只是袍子短了点,玉自熙叹气,道:“又要花费功力维持我的缩骨。”
    秦长歌瞄他一眼,道:“你缩骨功力不佳……想必破身太早。”
    夜色中看不清脸上神情,玉自熙声音听起来有点遥远,道:“人生尽欢,须趁少年嘛……”
    这话明明很潇洒,不知怎的,总觉得多了几分沧桑意味。
    秦长歌只作没听见,一拉他袖子道:“趁着外院的人还没发现,赶紧走,你能不能换件衣服?穿着李登龙的袍子其实更显眼,谁见了都会招呼。”
    “难道你还要我穿着那女人裙子?”玉自熙一边去扒一个卫士的外袍,一边水光流荡的白她一眼,“你可知道我是征北主帅?军中穿这个最晦气不过,我要是战死沙场,你给我收尸?”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秦长歌不以为意的笑嘻嘻答:“你活个千把岁没问题,穿个裙子算什么,哪可能伤着你强大的煞气呢?”
    懒得和她斗嘴,玉自熙正要把衣服换上,忽听身后娇唤:“夫君……”
    暗叫不好,秦长歌和玉自熙目光一碰,玉自熙神色一厉。
    身后,九夫人端着托盘,盘上一盏燕窝羹犹自散发袅袅热气,她温婉的行近来,诧异的笑道:“夫君,如何在这院中赏月?玉人妹妹呢?”
    刚才她回房悻悻良久,思量再三还是忍了气,命厨房炖了燕窝羹,打算给刚和别人欢好过的夫君补补身子,并强捺住不满,亲自端了来。
    聪明的女人不争宠,争的是如何以绕指之温柔,争得夫君的心。
    这是娘在她很小的时候说过的,她一直记得。
    九夫人姗姗近来,先看见一边也换了卫士装扮的秦长歌,怔了怔道:“你怎么……”
    秦长歌对她露齿一笑。
    九夫人又一怔,一转眼发觉四面僵立的卫士有异,仔细一看,一声尖呼便欲冲口而出。
    “刷!”
    黑丝如暗雾腾起,挥出扇形的光影,无声无息卷近,喷的一声,将地上一团泥土塞进了九夫人的嘴里!
    随即连点九夫人大穴,秦长歌笑意未散,黑丝一弹,啪的和玉自熙扫过来的袖风相击,犹如铜铁相交激起火花一闪,火花里秦长歌微笑道:“啧啧,真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你要留她做人质?”玉自熙猜到秦长歌意图,皱眉,“带这个女人好累赘。”
    “谁叫你不肯扮女人”,秦长歌叹气,“玉人姑娘要回楼里,你我现在却都是男人。”
    “你让她扮李玉人?”玉自熙目光落在院子中犹自停放着的小轿上,神色有点不情愿,“谁来抬轿?”
    “自然是苦命的男人们。”秦长歌笑,用袖子捂着嘴,学着李登龙语气,瓮声瓮气的道:“你们两个,送玉人姑娘回去。”
    笑吟吟一瞟玉自熙,狐狸立即会意,两人用本来声音装模作样答:“属下领命!”
    秦长歌再学:“我乏了,今夜就歇在这里,你们别来打扰我。”
    然后两人再惺惺作态“轰然领命”。
    双簧唱毕,估计九夫人所住的“清波阁”外守夜的戍卫都有隐约听见,一搭一唱的两人相视一笑,秦长歌将九夫人用玉自熙穿来的披风裹了,戴好面纱,塞进轿子里,又选了个身材瘦小的侍卫尸体放进轿内,自己两人抬轿而出。
    清波阁黑沉沉的内室里,一盏烛火幽光明灭,晕黄的光圈淡淡笼罩下,死尸睁大无神的双眼,死不瞑目的望着那对演戏高手,施施然的离去。
    夜静,风无声。
    一抬小轿匆匆前行。
    一路里闪出无数暗哨暗桩,一路里经过无数护卫,一路都有人拦下盘查,没人仔细看抬轿的两人一眼,只是掀开轿帘,探头看见“玉人姑娘”以肘支腮,她的小厮埋头大睡,两人都累极假寐,不由会心一笑,挥手放行。
    内院静悄悄,没有人及时发现,李登龙已死,杜城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眼看着出了内院,再过一进院落,便可以出李府。
    两人都暗暗松口气。
    前方突起嘈杂之声,隐约有人声音清冽,道:“我有紧急军情,求见将军。”
    护卫大约说了什么,那人声音里有了冷意,森然道:“军情如火,最忌延误,若因耽搁生变,你们承担得起?”
    一阵沉默,随即,人影晃动,前方防守最严密的正门处,匆匆行进几个人影,当先一人高颀雄壮,风灯照耀下浓眉深目,形貌甚是精千。
    秦长歌和玉自熙两人小心的将轿子避到道旁。
    这人行步甚是快速,带着久经沙场军人特有的利落彪悍,几乎一阵风般,便要从这一行小轿旁卷过。
    却突然住了脚,偏头看了看轿子,问:“半夜三更的,这是什么人?要往哪里去?”
    陪同的护卫笑道:“这是百媚楼的红倌人玉人姑娘,应邀来给九夫人庆寿的,将军着人给送回去。”
    他说得语气暧昧,众人都是一笑,那人却没有笑,缓缓转身看了看轿后的玉自熙,又看了看秦长歌,随即掀帘,探身向里看了一眼。
    秦长歌的手,抚在肩前,玉自熙的手掌,则抓住了轿杠。
    那人探身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放下轿帘,众人本都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都微笑看着,想着章副将是不是听说了这姐儿美貌,想趁机瞅上一眼?如今见他讪讪放下轿帘,不由笑了起来。
    那男子手抓着轿帘,放到一半。
    忽然大力一扯!
    轿帘被整幅扯落!
    大喝一声,男子横臂一甩,呼啦一声将轿帘横甩出去,灌满了真力的布匹有如一片无坚不摧的钢板,恶狠狠的带着漫天的罡风和杀气,直直的,拦腰横扫秦长歌和玉自熙!
    鼓荡起的大风里,他喝声如雷,震得半个府邸都听得见,“抓住他们,他们是奸细!”
    变起仓猝,众人怔在当地!
    “呼”一声,秦长歌被远远的“扫”了出去!
    她尚未落地已经反手一抓,隐约夜色里指尖暗红,那暗红手指霍地抓上一个还在怔着的家将的咽喉,一抓之下那人哀号一声,已经脸色惨青的死去,秦长歌顺手将他整个人抓起一抡,如同舞着人棍一般呼呼的砸向那男子带来的几个人!
    她什么招式都没用,最简单的横劈怒砸,倒有点学萧玦打架的泼辣德行,那几个人一是猝不及防,二是根本攻击不到秦长歌,因为无论怎么出手,都只能是将自己的同伴削掉一条腿或是一只手,对整个人都在那人身后的秦长歌毫无办法,都被逼得连连后退,而只要被秦长歌手中惨青的躯体稍微靠着,那人也立即乌黑抽搐着倒下。
    如此泼皮无赖无耻恶毒的打法,自然是一面倒的挨打,不多时,在场十数人,已经死了一半。
    章副将罡风攻出,横扫两人,阴毒无耻的头号狐狸秦长歌借势而出,灭掉喽罗,将棘手对手,留给二号狐狸玉自熙。
    呼一声,玉自熙如深黑浮云一朵,轻轻的紧贴着钢铁布片上擦了过去!。
    他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先前弹琵琶时戴的玳瑁指甲,轻笑着随手一划,刺啦一声,本如钢铁般坚硬的布面顿时被划裂成无数碎片,悠悠的罩了章副将一头。
    布片遮没章副将视线的同时,玉自熙的闪耀着华丽的黄黑二色的玳瑁的指甲已经狠狠挖向对方眸子!
    一个跟斗倒翻出去,对方反应也是奇急,身子转过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柄亮闪闪的分水刺,带着呼啸的风声,直直搠向玉自熙眉心!
    此时远处,灯笼一盏盏如星光亮起,步声紧急不乱的齐齐向这边集合,隐约间人影闪动,潮水般涌来。
    李家军法治府,果然不凡。
    章副将的分水刺寒光森冷,冷过深夜寒风。
    轻笑一声,玉自熙手一抬,一道银光如龙从他掌心飞越,流星般跨越天际,刷的击开章副将的分水刺,自他左颊际掠过,右颊际返回,玉自熙双掌一错,银光一绞,瞬间勒上了章副将的胯子!
    他轻笑着,双手一错!
    章副将咽喉一阵格格作响,拼命伸手去抓勒紧自己脖子的银带!
    “射!”
    一声疾劲的低喝,响在微微起了雾气的暗夜里。
    雾气里淡金的光影一闪,宛如起了一片金色的云,嗡的一声自地底腾升,瞬间遮蔽深黑的苍穹,带起强劲的气流,撕裂夜的乌黑的面具,一往无回,奔腾而来!
    玉自熙银带一抽,章副将直直被他拖来做盾牌!
    大吼一声,章副将也算悍勇,竟不顾弩箭袭身,反身一扑,扑向玉自熙!
    这一扑,银带被拉近,再无勒喉之能,章副将原先未曾料到两人强悍如此,如今对上便知今日难以幸免,伏低身子,拼命去抱玉自熙的腿,有心要把他因在当地,两人同归于尽。
    玉自熙怎肯和他同归于尽?
    他一脚飞起,靛青衣袍翻飞怒卷,已是十成功力,章副将堪堪触到他的腿,已被恶狠狠踢飞出去,眼看就要迎上密集的箭雨!
    半空中黑影一闪,刚才躲过那阵箭雨的秦长歌突然冒出来,一伸手在章副将后心一拍,笑道:“我也送你一程!”
    章副将去势更疾,毋成刺猬的下场已将注定!
    “住!”
    黄影一闪,一声沉喝,一人自黑暗中电射而来,一伸手已经抓住章副将,另一只手深黑如铁,一一拨开弩箭,那弩箭遇上他什么防护都没有的手,竟也如遇上铁盾一般,一阵当当连响,然后全部折断落地。
    而他的手完好无损。
    玉自熙曼声笑道:“好内家横练功夫!”
    他一句话没说完,黑色衣袍乎呼风声起,秦长歌已经掠了来,道:“你真话多!”,扯了他就跑。
    两人正迎上一队赶来的士兵,一人一脚将人踢下马去,放马前奔,身后箭雨如瀑追逐不休,整个李府都被惊动,号声次第传出,隐约听得城北军营和城门楼头吹角之声急促,城中军队想必也得了消息,正要出动!
    好快的消息传递速度!
    身后的弩箭已经追不上,无数护卫策马追来,玉自熙忽然回首,一掣马鞍旁的长弓,两指一抹搭上四箭,曼声笑道:“第一个我要左眼,第二个我要右眼,第三第四,我要舌头和脑浆!”
    他说得不高,声音却远远传开去,涌来的人群齐齐一怔,什么人如此狂妄,于奔马之上,万众围捕之中,极远距离之时,扬言精准的要人眼珠?
    冲在第一的虽然不信,但也下意识的勒缓速度。
    然而已经迟了。
    大笑声中男子张弓如满月,月下马上,优美的身姿动作如一笔上好的流丽的行书,他的深黑的目光和星子般闪耀着冷光的箭尖交相辉映,轻微的嗡一声,无限噪杂中所有人都好像听见了这一声割裂空气的震动,四周景物,被震得似乎有些微微变形。
    四箭连珠,流星般飞射!
    啪!”其实是四声,只是因为太快连在一起,听起来宛如一声。
    第一匹马上的骑士,无声无息的栽倒地下。
    他左眼血光暴射,那一箭穿裂他的左眼直直从脑后穿出,在眼睛被打爆之时,他已立即死去。
    而此时惨呼声才起!接二连三,跑得最快的前四匹马上的骑士纷纷惨嚎栽落,森黑长箭分别插在他们的右眼,口中,最后一个,被射穿天灵盖,乳白鲜红,飞起半天!
    鲜血喷射亦如雕弓飞箭!哗啦啦地面上下了一阵猩红的雨。
    夜被浸湿,绞扭成结,所有的声音一霎间仿佛都已失去。
    黄影一闪,先前那救了章副将的男子再度掠前,手中一柄巨大的长满倒刺的铁弓,弓上搭的居然不是箭,而是锋尖呈三棱的奇形刻状物,每一棱都锋锐无伦,可以想见这种东西射上人身,必将血肉模糊大量流血。
    他扣指,三棱怪箭瞄准玉自熙,玉自熙忽然空弹弓弦,铮铮声响里,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物事,穿在箭尖,笑道:“这回不要你的,这回我送你个耳朵!”
    啪的一声羽箭射出,那人手一抄,已将箭抄在手中,凝目一看,神色大变。
    周围已经一片哗然。
    “将军的耳朵!”
    黑色胎记在火把照耀下灼灼跃动宛如生时,众人的脸色已成死灰,杜城全城,谁不知道将军耳上那绝无仅有的胎记?
    将军被刺杀了!
    只是这心惊得一怔神间,玉自熙和秦长歌已经飞马前奔,黑丝银带光芒交织,乍起乍落,两人角度诡异配合精准,力道毫无保留,那些普通的士兵护卫,尚未来得及集结成阵,如何能是两人一合之敌?立时分水划浪般被甩得左右跌开,转眼间两人已经冲出李府。
    黄衣人最先反应过来,急急一挥手,道:“一路去找将军!一路去通知营地围捕!其余人跟我追!”
    众人看着这黄衣男子,这是魏王天祈最为信重的太博端木旭的大弟子单卓,奉太傅命奔走于各地掌握重兵的将领之中,为势力饱受冲击的魏天祈稳固人心争取支持,在杜城已有时日,李登龙对他一直态度含糊不置可否,虽以上宾之礼相待,却始终不让他参与杜城重要事务,如今他发号施令,又当此敏感之时,而杜城军中,因为北魏政局的变化,如今也分出几个流派,除了李登龙本人,任谁也难以顺利指挥得动全部势力,何况这个外来户?
    听,还是不听?
    众人犹豫,有的赶来的将领已经开始出言讥讽:“单大人,你虽然领个殿前副指挥使职衔,但只怕也使唤不得我等地方将领吧?”
    单卓立即将手中耳朵一抛,直直砸向对方手中,冷笑,“好吧,我没资格使唤你们,你们就去清示将军的耳朵,然后等着西梁大军破城吧!”
    他一转身,厉声道:“将军一定已经被刺,要想保住杜城,必须抓住那两人!想活命的,跟我来!”
    那将领下意识的要避,一转眼想起这是将军的耳朵心中一寒,忙不迭的接了,脸色难看的正要说话,却见正跃上马的单卓,忽然晃了晃。
    熊熊火把光芒里,他背对众人茫然的抬起手,刚才还精铁一般的手,已经变成了苍白的颜色。
    砰嗵一声,单卓呻一吟一声,栽落马下!
    众人心神一凛!
    单卓什么时候中招的?这位号称肃京三大高手之一的殿前指挥使,居然不知不觉就被对方下了阴招!
    再看被单卓救下的章副将,居然也一直没能爬起身来。
    己方可以依仗的强悍人物,再倒两位!
    正在慌乱无措间,远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好像正是从城门外传来!
    众人霍然抬首,遥望着城门正门处,正一阵阵腾起浓黑烟云,在天际缓缓漫散开来,如一张狞恶而不祥的面孔,带着杀气和冷笑,森冷的俯视惶然的杜城。
    隐隐传来嘶喊之声,被带着硝烟和烈火的风迅猛的卷了来,冲入每个人震惊的脑海。
    “西梁攻城了!”
    长街之上马蹄急响,将那些追逐喊杀声远远抛到身后,秦长歌和玉自熙放马直奔百媚楼。
    城门处的攻城声响他们自然也听见了,玉自熙啧啧叹,“陛下是不是一直趴在李家门缝里偷看来着?不然时机怎么把握得这么精准?”

    “大概是趴在城门缝里偷看的,”秦长歌微笑,“看见城内士兵调动异常,猜到城里出了事,自然趁机攻城。”
    两个不晓得敬畏天子的胆大人物兴趣盎然的调侃讨论,萧玦如果知道,只怕要气得吐血,枉自已拎着一颗心,不眠不休、眼珠也不敢错开一霎的死盯着杜城,生怕将他两人陷进杜城有个差池,看见城头微有异动立即攻城,这两人居然还在好整以暇的诊论他到底扒的是什么门缝。
    不过这两人说得轻松,却都是久经沙场之人,心里何尝不知道萧玦的辛苦和艰难?黑夜之中,远隔高城,城中调动多发生在内部,城头方位更动并不明显,其实非常难以发现,攻城能如此及时配合,可以想见那人,是怎么样的熬干心思,彻夜不眠。
    本来约定好得手脱险之后,秦长歌发射火箭通知萧玦,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发射,萧玦已经目光神准的动手。
    现在两人只需要赶紧出城,只有回到西梁大营,才算大功告成。
    前方就是“客自来”,秦长歌不打算去接李玉人,那样只会暴露她的身份,杜城被破,她便可趁乱出城,反而不会有危险。
    长街空旷,百姓畏惧战火杀戮,听见喧嚣炮火,也只敢跪在自家小佛龛前焚香告祷。
    马蹄前突然有白影一闪。
    那女子一伸手挽住缰绳,急声道:“客自来不能去!李府骚乱,全城立即开始搜捕,那里有士兵,外围还有三千民团,只要呼声一起,你们就落入围困,人马上就要出来,你们也不能这样在大街上奔。”
    秦长歌和玉自熙时视一眼,俯眼看了看抓着缰绳的李玉人,快速的道:“李姑娘可有好去处?”
    “跟我来!弃马!”
    毫不犹豫的弃马,秦长歌和玉自熙随着李玉人,一路从窄街僻巷而行,李玉人极其熟悉地势,往往能从很难发现的地方找出躲避的地点,一路闪躲过了三批搜查的军队,七拐八弯,一直转到了一处小巷内的一间民房前。
    李玉人先看了看四周无人,这才招手唤两人进入,随即匆匆上前去开小院的锁,秦长歌站在她身后,闻到女子身上暗香隐隐奇异魅感,很享受的嗅了嗅,偏头笑问:“姑娘这是什么地方?”
    你看这是什么地方?”李玉人转首,笑得很奇异的用手一指。
    两人目光一亮,看见门开处,小巷对面,隔着一堵花墙,便是“客自来”深红挑青,雕刻精玫的飞檐。
    “姑娘真是熟悉地势,这般一阵乱转,咱们都转昏了,不想却转到了‘客自来’的院子后面,真是神妙!”秦长歌由衷称赞。
    “我有次路过这里,发现这间房子隐在一处园子后,隔着一条巷子便是‘客自来’但从直路无法走进去也看不出来,未雨绸缪,便买了下来,终于派上了用场。”李玉人微笑着,站在两人身边,抬臂指点,“你们看,等会拨查的士兵都过去,你们直接翻墙,便可以从密道直接回西梁大营了。”
    她长发散披,宽衣深袖,举起的手臂带动袖风微展,一阵暗香,宛如桐花混合玉兰和松针的香气,既请逸又魅惑的,淡淡散发。
    “是啊……”秦长歌微笑,“今日真是仰仗姑娘你了……该怎么谢你才好呢?”
    “哦……”李玉人一笑,笑容幽深,先前带领两人逃奔时的精明利落瞬间散去,那种古井般的目光重来。
    她轻轻的,宛如吟唱般的道:
    “拿你们的命来谢我吧。”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29:28
卷二:六国卷 第三十八章 死境
    声起,人落。
    秦长歌和玉自熙双双倒了下去。
    李玉人负手,先是很谨慎的俯身仔细打量了两人,见他们气息不稳,若断若续,正是中毒情状,不禁微微一笑。
    满意的绕着他俩转了一圈,李玉人低低道:“凝香散,凝月成香,攻心必散,不错吧?”
    她仔细聆听着远处人喊马嘶的喧嚣,轻轻道:“其实该谢的是我,若不是你们,李登龙怎么会死得这么迅速呢?现在,你们帮我杀死了他,城中有地位的将领各分流派,必起纷争,谁也难以驾驭全局,到那时,谁又能比我这位擒下刺客帮将军报了仇的纯妃来使,更有理由主持大局呢?”
    她笑的得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能为我完颜玉人而死,是你们的荣幸。”
    望着李府方向,她的笑意忽然敛了敛,淡淡道:“澹云,当年我曾经对娘发誓,为了你的后半生安宁生存,不杀他……但是现在,没关系了,我找回了自己的身份,我将获取权力,等到我掌握了杜城,纯妃会派军支援,逼退西梁……以后我能保护你,这样的乱伦罪孽,还是结束了吧……”
    微微出神不过一霎,随即恢复了先前的冷静,李玉人俯身去拉玉自熙。
    手突然一僵。
    地下,玉自熙密密长睫,微微眨动,妖娆的对她抛了个媚眼。
    李玉人霍然后退,一退数丈,脸色苍白的盯着玉自熙,玉自熙也不动手,懒洋洋坐起身来,姿态曼妙的托腮,唉声叹气的道:“哎……你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呢?乱伦?罪孽?听起来很传奇哎。”
    他用脚尖踢踢身边秦长歌,皱眉道:“你装完了没有?人家已经不说了。”
    以臂枕头,秦长歌神态慵懒的躺卧地下,对神色难看的李玉人一笑,打了个呵欠,“累死了,多躺一会也是好的嘛。”
    她比玉自熙还要痛苦万分的爬起来,对目光闪烁欲待寻路夺门而出的李玉人笑了笑道:“别走,李姑娘,唔……姑且称你为李姑娘吧,我们两人在这里,你是走不了的,一不小心,说不准还会伤着你的美目玉臂什么的,那就不值得了,你说是吧?”
    李玉人咬咬唇,眼见确实逃脱无望,已经镇定下来,冷笑道:“好,装得好!”
    秦长歌看看远处黑烟弥漫的城楼,很客气的道:“过奖,过奖,托福,托福。”
    李玉人不堪打击的踉跄退后,双手后压靠着墙壁,低声问:“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我不记得杜城的暗探武功高强,”秦长歌笑眯眯的道:“偏偏你一伸手,就挽住了疾驰的怒马——那是千钧之力。”
    “你一个不常出门的青楼姐儿,对杜城这些偏街陋巷这般熟悉?”这回接话的是玉自熙,媚笑着瞟李玉人,“我可记得,鸨儿们守姑娘一向守得很紧。”
    “你那香气,可不是寻常香气,”双簧二人组秦长歌再次接话,“我要是连这个都嗅不出来,我早死一万次了。”
    慢慢踱步过去,秦长歌悠悠道:“完颜玉人,你刚才说,乱伦?”
    完颜玉人闭紧嘴,不回答。
    “你为了某人的嘱托,不杀李登龙,因为怕毁了某个人的幸福……”秦长歌仿佛不胜寒冷的拉拉衣襟,摇了摇头,“你别告诉我,那个人,是九夫人吧?你更别告诉我,九夫人,才是李登龙的私生女吧?”
    完颜玉人脸色死白的紧紧抠着土墙,嘴唇抿成一线,似乎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将某些黑暗的秘密冲口而出。
    “九夫人倍受李登龙宠爱,你怕李登龙被杀,她会失去良人,被其他姬妾欺负,或者你还有不愿辜负某人托付的意思,大约那人对你意义非凡……”秦长歌淡淡道:“现在,你认为,你将成为杜城主宰者,九夫人置于你的保护之下,有没有丈夫,已经不再重要,是吗?”
    玉自熙在一旁啧啧两声,道:“我说呢……”
    “你和完颜纯箴什么关系?和九夫人什么关系?”秦长歌已经行到完颜玉人面前,探索着她的眼神。
    “我和……”语出一半,冷光暴起,完颜玉人一直压在身后土墙上的手突然飞起,连带着一对寒芒乱闪的短剑从墙体中抽出,根根插向秦长歌前心!
    “铿!”
    极近的距离里秦长歌飞速转动身体,左一斜右一斜,毫厘不差间不容发的掠着短剑擦过,躲过短剑不退反进,黑丝一抖已经缠上短剑,三绕两绕便将短剑打了个蝴蝶结,还是个活结,嚓的一声她一抽活结,短剑自动缠上了完颜玉人的脖颈。
    一直懒洋洋坐着没动的玉自熙很无聊的道:“你和他玩阴招?你这是徒孙遇见了贼祖宗。”
    “啧啧,”秦长歌端详着那堵看来毫无异状的墙,“你果真是个谨慎人,连院子里的墙上都暗藏了短剑,不错的法子,可惜对我没用。”
    她一伸手亲亲热热的挽住完颜玉人,道:“这不是咱们谈心的好时辰,请容我邀请玉人姑娘,去西梁大营免费一游吧!”
    “还是先到舍下免费一游吧,”有人微笑着接话,“我等两位已经很久了。”
    城门处的震动越发激烈,撼得城中地面都在微微颤动,火药的硝烟气味充塞了整个杜城,令人鼻尖发呛,不时有飞石呼啸着砸过城门上的天空,重重落在地下,砸出灰烟弥漫的深坑,看那力度和数量,萧玦把投石机全数用上了。
    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内,西梁弓弩手向杜城发射了十万支箭,用迅猛如雷霆的密集箭雨,压下城头本就开始慌乱的对抗,随即,城下冲车上载着三人合抱的巨木,恶狠狠冲向厚重城门,城上无数西梁士兵顶着城头开水礌石火把飞箭之类的攻击,架起云梯,举着盾牌不顾一切的向那高度远超一般城墙的城头攀爬,青黑色城墙上密密麻麻蠕动的人头,落下一批立即又覆满一批,盯着宽盾牌一路滚过的士兵,在城墙脚不住填埋火药,往往填到一半便被冷箭射中死去,然而立即有人继续接上,那些无限杀伤力的暗线在点燃后冒出咝咝的火花一路逼向宽厚城墙,如巨锤一般,悍然将灌了米浆的青砖大面积粉碎——在内外交攻,情势混乱的情形下,这座号称鸟也难以飞越的北魏第二大城一贯无坚不摧的城墙,终于在西梁士兵悍不畏死的挑战中开始渐渐崩溃。
    战场上的血肉不叫血肉,战场上的人命不叫人命,钢铁血火交织的腾腾杀戮场里,如潮如浪的喊杀声里,杜城城头人影攒动一片仓皇,死去主帅的军队,因为缺乏一个强有力的调度人物和统一明确的指挥开始慌乱无措,各有势力流派的将领各有顾忌,看见城头攻势凶猛心生畏惧,都不愿将自己的嫡系投入一线,用自己的人命去填埋无情的战争机器,他们开始考虑保存实力——萧玦不杀俘虏,留的活命,将来只要手下有兵,无论怎生改朝换代,总有进身之阶。
    他们开始约束军队,将自己的队伍,悄悄撤下城门,四处城门,防守之势都开始减弱。
    将领们各自因为私心,开始放弃防守,百姓们却知道要守住自己的家园,在军队灰溜溜撤下或者消极抵抗开始后,百姓们却开始自发奔上城头,用自家的砖头瓦块,路边的石头木条,举起那些铁锨刀斧那些平日里伺弄菜地的家什,砍杀向登上城楼的西梁士兵。
    战乱歇蹶之时,最忠诚的,未必是那些深受朝廷恩惠的贵人,势力的膨胀只会令人更加自私,金银买不来归属感,贫苦之人才更懂得热爱自己的土地。
    一个将领正要奔下城楼,准备去商量投降事宜,看见披头散发满面血痕举着菜刀去杀人的北魏百姓,微微生出惭意,将自己的刀递了过去,却换来呸的一声,一口浓痰!
    将领怔了怔,怒道:“你去送死吧!”扭头奔下城楼。
    他奔早了一步,没看见身后,西梁士兵突然比先前更多数倍的冒了出来,纷纷悍不畏死的冲向那些奔杀过来的一切利器,而在他们身后,城墙之上,金甲黑衣的俊朗男子,一朵怒云般腾身奔上城楼。
    他一出现,西梁士兵立即飞扑着成群成群的过来,用自己的身体和血肉,堵死了一切他可能遭受攻击的角度,惹得男子连连大骂,“滚开!滚开!”
    呼的一下又爬上一个黑甲男子,也有一堆士兵围着,那人低喝:“拦着!拦着!”
    此时那北魏将领已经奔下城楼,如果他看见这一幕,定然能有所悟,如果他捂着了什么,抓住这个机会,也许,杜城的历史,甚至北魏,和整个天下的历史都要改写。
    可惜他没能抓住机会,整个杜城的统帅阶级,都没能意识到,这一刻,西梁主帅,副帅,尚自孤身陷在城内,西梁皇帝,则因为这个原因,啥后果也不管的自己爬上了城楼。
    唯一抓住机会的是那个送给他一口痰的北魏百姓。
    他举着自己的菜刀,直直冲着萧玦冲过去——没别的,目标最显眼。
    啪的一声,黑甲男子申绍申将军抢先冲上,一脚将那百姓踹开。
    他愤怒啊,腾腾怒火在燃烧——这世道都怎么了?建翎将军去刺杀敌军主帅也就罢了,静安王作为主帅,为什么也偷偷跟了去?当刺客很好玩啊?好吧,他们两个不在,陛下总该坐镇大营总揽大局吧?结果他自己第一个抢先爬城楼!害得他为了护驾,堂堂将军也亲自爬城墙,城下大军,全交给那个病歪歪的残疾男子指挥——陛下还说不要紧,没问题——这仗打成这样,简直胡闹!
    统帅们胡闹,申绍肚子里骂了一万遍,却也只得死死跟着,没办法,这几个身系西梁国运的人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他申绍可不能不管。
    “啪”又一声,他第二次把那个分外强悍,从地上爬起来再扑的百姓踢了出去。
    此时城头上已经被拼命爬上,源源不断西梁士兵已占据,北魏士兵不是战死,就是丢下武器被俘虏,只剩下那群举着锄头铁锨菜刀板凳的北魏百姓,犹自不肯下城头,那被申绍两次踢出去的举着菜刀的少年,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爬起来,歪歪扭扭,第三次冲萧玦而去。
    他已经被踢得半昏迷,只知道下意识的坚持着自己最初的那个杀敌的信念,少年面容惨白神情呆滞,有点钝的菜刀歪歪斜斜举在头顶,看起来着实有些滑稽,然而士兵们都不禁停住手,怔怔的看着少年的眼睛,那眼神悲愤壮烈,燃烧着灼烈的无畏,和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那种不惜一死的坚持。
    战场之上,敌国之间,刀兵相见,势均力敌,你割了我脖子我捅了你肚子,该多狠就有多狠,然而面对这样一个等于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士兵们突然都想起自己家中的弱弟,或是西梁同样年纪的少年们。
    他们默默的,将捅出的武器都收了回去,有人上前,试图将少年拽开。
    更多的百姓看见这里的战况,齐齐扑了过来。
    申绍急了,呸的一声,厚背朴刀刀光闪耀起一片光幕,狂猛的当头向少年罩下。
    当的一声菜刀落地。
    眼看少年就要命丧刀下,忽然伸过一只手,快速而稳定的,抓住了申绍的手臂。
    申绍的刀顿时再也不能前进一分。
    城头之上,金甲黑袍的男子背对晨曦的微光,面容肃然,一双长眉浓黑飞扬,似可腾于九天之上。
    他不悦的盯着申绍,道:“你做什么?拿大刀队菜刀?”
    申绍脸一红,讪讪道:“这小子凶悍……”
    “不要你们假好心,你们这些恶人!”栽落在地口角流血的少年,恶狠狠抬头,盯着萧玦申绍,大声道:“你们迟早都会杀了我们,抢我们的土地,粮食,财物,和亲人!你们这些西梁狗!”
    西面,被士兵拦住的北魏百姓,大声呼喊起来,语气里满是仇恨和敌视。
    “和他们拼了!”
    “兵们没一个好的!”
    “他们说的,西梁兵吃人肉!”
     ……
    “你这么凶狠的要对付我,是不是因为,你有想保护的人?”萧玦并没有生气,他负手看着少年,俊朗容颜上眼神幽黑,“你害怕他们,折损于即将入城的敌军铁蹄之下?”
    少年怔了怔,显见萧玦说中了他的心事,愤然道:“你们喝人血吃人肉,杀人如麻,一路过来的百姓,禹城定阳,都被你们杀光了!”
    萧玦突然大笑起来。
    他立于朝阳之中,城楼堞垛之上,于漫天红霞灿烂日照金光之中,仰首长笑,声遏行云。
    北魏百姓怔怔的看着这一刻,沐浴金阳之下,英姿俊朗神威不凡的男子,心中一瞬间都转过一个念头:
    这样的人,怎么像咱们兵们说的,是会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魔?
    “对不住,我对人肉人血,都没兴趣,在我眼里,西梁百姓,北魏百姓,都是人,连我自己,也是人。”萧玦笑得尽兴,一转首看着少年,“大家都是一样的,一样吸纳天地精气,一样饮用恒海之水,一样行走于内川大地,一样看着这轮日色,自东而起,自西而落。”
    他一指天际彤霞之上,华光烈烈炽日一轮,笑道:“日光普照,无分今古疆域,那么,西梁百姓和北魏百姓,在我心中,又为什么要有不同?”
    他伸手一指天下河山,笑道:“不过是在舆图上抹去一条国境之道而已,难道一切就不一样了?”
    申绍和北魏百姓一起,痴痴的望着那日色,以及日色下宛如神人,衣袂飘飞的神采焕发的男子,忠勇男子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只觉得陛下言语,听来意象非凡,字字风雷,别有超拔之境,不由心中凛凛然,然而与凛然之中生出更多鼓舞之气,热血沸腾,激越不已。
    当此有为之时,随此有为之主,吞云霓揽四海,挽雕弓射白鹿,丈夫一生,当如是也!
    陛下,注定为九州之主!
    申绍热血激涌,忍不住就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见陛下突然弯下腰,将落地的菜刀捡起,递给那怔在那里的少年,微笑道:“我理解你,你有想保护的人,你为了他们不惜此身,以一柄菜刀,对上千万兵刀光寒的西梁大军。”
    他深深的笑着,带着挂记、担忧、牵念的神色,看向杜城之内,轻轻道:“我也有自己想保护的人,我也会为她不惜此身,你能以一柄菜刀对西梁大军,我为什么不能?所以,我要亲自去接她了。”
    他大笑着拍拍自己的腰,一脚踹开大惊失色想上来拦阻的申绍,厉声道:“这城中此刻,有多少人敌视我,多少人想杀我,都没关系,因为我比你强多了, 我还有一身好武功,有一柄上好的剑,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保护她?”
    他笑着,长腿一抬,飞身而起,星矢利剑般穿越城楼,瞬间消失于高墙之下,远远听得他语声传来,“申将军,我军对待敌国战俘以及黎庶的‘不扰民,不掳掠’的一贯军规,你负责给北魏军民们,好好的宣讲实行,等我回来,我要看见一切如常的杜城!”
    “今天这出戏实在够诡谲啊,”秦长歌笑得有点无奈,“怎么一环勾着一环,没完没了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对方姿态端庄的坐在墙头,身后一排劲弓长弩毫不客气的指着院子中的所有人,“我喜欢做最后的那只黄雀。”
  “是不是最后那只,谁说得准呢,世间事千变万化,前一刻的胜局,转瞬就可全盘皆输。”秦长歌慢慢一笑,“您说是不?纯妃娘娘?”
  墙头上,紫锦宝莲衣,飞凤琉璃簪的华艳女子,以明明不雅却神奇的保持着优美的姿态,在满城火药气息中,稳稳笑道:“我想全盘皆输的是你们,玉王爷,赵将军。”
  毫不在意对方叫破自己身份,懒洋洋往墙上一靠,玉自熙道:“完颜纯箴,完颜玉人也在你的射程之下呢。”
  “我知道,”完颜纯箴笑得和蔼可亲,目光转向完颜玉人,轻柔得道:“玉人,非常感谢你,愿意为姐姐的帝国大业而牺牲,放心,将来英烈庙中,你的三牲祭享,定然代代不灭。”
  完颜玉人脸色惨白,不可思议的盯着笑得和婉至极的纯妃,秦长歌却开始鼓掌,“好!好!果然无耻厚黑之极!”
  她同情的拍拍完颜玉人的肩,满脸怜悯的道:“可怜你为了她潜伏杜城,为了她做了双面间谍,为了帮她夺得杜城兵权不惜设计杀李登龙,以身犯险,结果她却把你当一块旧抹布一样扔掉了,你这个姐姐,实在有够了不起啊。”
  完颜玉人身子颤抖,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完颜纯箴神色不动,只悠悠笑道:“杜城有什么了不起?我根本没打算要杜城,萧玦要来,来便好了,城中几支最为强大的军队,在李登龙死后已经听我号令,悄悄撤出杜城,我要杜城,和杜城先前的抵抗,都只是为了制造一个假象而已。”
  她微笑着托腮,看着城门方向,轻笑着道:“你们渴不?想喝水不?杜城的水,玉人已经按我的命令,全放了毒物了,两个时辰后发挥效用……西梁军很渴了吧?萧皇帝很渴了吧?喝吧,喝吧……”
  她语气温柔,笑容美好,满目憧憬,甚至轻盈的做了个饮水的姿势。
  秦长歌和玉自熙对视一眼,目光骇然。
  这女人疯了!
  她这是要以杜城为诱饵,以杜城百万百姓为陪葬,毒杀西梁八十万大军!让西梁全军覆没于此地!
  她的连环计无比毒辣——坚壁清野、断水的西梁军只得派人灭杀李登龙、借刀杀人、趁机拉拢转移杜城军方势力、对实力已空的杜城水源下毒、饥渴的西梁大军战胜之后入城、寻找水源,然后,全军覆灭。
  所有人的举动,都被她借力打力算计精准的使用得恰到好处,以成全她这个疯狂的灭杀计划。
  杜城,将成为死亡数百万的死城!
  攻城疲惫的萧玦,只要喝一口水,就会折戟沉沙,将吞并天下的宏伟计划和年轻的生命,葬于杜城!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29:54
卷二:六国卷 第三十九章 人心
  萧玦在奔驰,骑着随便抢来的一匹马,他从城门刚被撞开的杜城长驱直入,于一片灰黄的烟尘里头也不回的往城西而去。
  风声和日光追不上疾驰的骏马,一抹金光灿然的黑影从长街上卷过,飚起了一阵小型飓风。
  快马突然停下,停在了一处水井边。
  略略犹豫了一下,萧玦扭身看了看身侧的水井,井很深,井水在日光下荡漾,泛出清冽细碎的磷光,令人可以想象道水质的甘甜和醇美——尤其对一个已经渴了很久的人来说。
  萧玦翻身下马,取了水桶打满了水,一时没找着容器,看见井旁一家住户紧紧关着门,窗台上有一只碗,伸手过去取了,在身上摸银子没摸着,顺手拽下袖口银纽,放在原来放碗的地方。
  他舀了一碗水,端碗就口。
  “你说,打仗为什么要亲自动手,染上那些不洁的鲜血呢?”完颜纯箴用一把小巧的修甲刀,磨了磨她本就形状完美的指甲,姿态优美的吹了吹那剔透晶莹的长达数寸的指尖,“你看,我连手指都没动过,西梁的皇帝,就要死在我的手下了。”
  秦长歌笑了笑,道:“死在你手下又如何,杜城已经被西梁大军围困,你要如何出的去?”
  完颜纯箴很纯真的一笑,纤细手指虚空点了点秦长歌,“你猜不到?你真的猜不到?你们不是有密道嘛,西梁大军在全力攻打接受死城杜城的时候,纯妃娘娘我已经进入了你们空下来的军营,唔,营地里剩下的人不多了吧?我接应的军队也许还可以杀几个人替咱们杜城百姓报报仇,自然,你们剩余的粮草,咱们也是要带走的。”
  “好算盘,好算盘,”秦长歌赞,“算无遗策啊。”
  她那个策字还在舌尖盘旋,身侧,玉自熙突然一把抓起完颜玉人,一甩手抡了出去。
  正正抡向墙头那排弩箭!
  随即腾身而起,身形一缩,整个人缩在完颜玉人背后!
  与此同时秦长歌也动了。
  她看也不看玉自熙扔人的成果,也不向着任何人,黑影一闪,直直撞向完颜纯箴身下那堵墙!
  人到,腿出,墙毁!
  轰隆一声,整面墙都豁然倾塌,坐在墙头的完颜纯箴和身子靠在墙头的弓弩手立时倚靠不稳,完颜纯箴飘身而起,伸手便抓向飞来的完颜玉人,玉自熙立即从完颜玉人身后衣袖一拂,流云飞袖如钢铁般的罡气烈烈扫向她的手臂!
  立即半空缩手,完颜纯箴连美丽指甲都不愿伤损着一般,刷的抽身后退,一退便退到了隔巷的客自来的树上。
  她远远回身向前方街道看了一眼,突然面色一变,立即扑身而入客自来院子中树下的密道。
  那厢弓弩手的在弦之箭被秦长歌釜底抽薪的对墙一击,纷纷斜射向天,秦长歌扑上前一阵连踹,脚下之力千钧之重,立时将弓弩手全部踢死。
  玉自熙一把将完颜玉人扔给秦长歌,笑道:“美人我去追!你去通知他们水不能喝!”
  也不待秦长歌回答,青光一亮,已经跟着从密道钻了进去。
  秦长歌接住完颜玉人,一边拖着她疾驰一边笑道:“咱们果然没看错,你姐姐其实还是疼你的,要不然她早就可以开口射死我们,还那么多废话做啥?把你扔出去,她还真犹豫了一下没肯放箭……可惜她对你的心意,也就是和她那宝贝指甲差不多罢了。”
  完颜玉人被刚才那毫不怜香惜玉的一抡抡得险些闭过气去,心伤身伤之下面色死灰,翕动着嘴唇欲言又止,秦长歌点了她哑穴和软麻穴,让她闭嘴先——伤心的事想多了,也会死人的。
  她一路疾奔,并不敢停留,虽然刚才和完颜玉人调笑,其实只是为了纾解下内心的焦虑——城破已有一刻,万一他们喝了水……这后果实在想也不敢想,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拼命狂奔罢了。
  不想还没奔出数步,忽听蹄声连响,清脆急速,长街尽头,一骑黑马飞奔而来,马上骑士身姿英挺,披一身明亮华彩的朝霞。
  他右手控缰,左手稳稳的擎着一个碗,看不出什么东西。
  秦长歌愕然站住,平生第一次露出失措神色,半响吃吃道:“萧……萧玦?”
  不是刚刚攻破城门么?不是西梁大军还没完全进城么?他这西梁皇帝,征北军和整个西梁的灵魂人物,全军之中最重要的人,不是应该在重重大军保护之下,刀出鞘箭上弦的维护着,接受跪降将领奉上的佩剑,隆重的、威严的进城么?
  怎么就这样一身灰土,孤身一人,头发上还挂着飞箭插落得碎羽,看起来甚至有点狼狈的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人每次出现得,真神奇啊……
  很难得怔在当地的秦长歌,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眼前黑影一闪,随即马声长嘶,一道温暖而带着淡淡被阳光晒过的草木和松针清香的风掠过来,一只手突然递到她鼻子下。
  “来!喝水!”
  俯眼,看了看水波平静,一滴水都没洒出的碗,如镜的清澈水面,照出他的笑眼,和自己同样染了尘灰的眉目,他目光明亮深黑,黑曜石一般光彩流转,满满的喜悦和得意。
  再缓缓抬眼,看着那双眼的主人,目光着重在他干裂起翘的唇皮上盯了盯,又转回去看那满满一碗水,半晌,才有点艰难干涩的问,“这水……”
  “你进城危机重重,疲于奔命,一定没来得及喝水是吧?”萧玦微笑看着她,一眼都不肯错开,连眉梢都挂满喜悦:“我本来想喝的,想着你还没喝,我怎么好意思独享?这井水看起来特别清冽,味道一定也最好,我带了来,和你一起喝。”
  他把碗向秦长歌再递了递,笑道:“你先。”
  不妨却看见秦长歌晃了晃,大松了口气的模样,不由一惊,皱眉道:“你受伤了?”
  “……没有,”秦长歌盯着那长街奔驰辛苦送来,因为那人的牵挂惦记,因那人的不舍得独享而全然未动,不知道是珍贵还是可怕的一碗水,强自按捺了心潮涌动,轻笑道:“我是在庆幸。”
  “庆幸什么?”萧玦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在笑我多此一举,这边附近就有井,还要骑马送来,不过我觉得那口井的水,确实看起来要特别好些。”
  抬眼,仔细端详着萧玦,仿佛从没这般崭新明亮的认识他一般,秦长歌轻轻道:“我真喜欢你的多此一举……”
  萧玦目光亮了一亮,目中喜色更浓,突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秦长歌看着他神色,有些心惊,立即问:“怎么了?”
  萧玦想了想,才有些讪讪的道:“其实我忍不住……有沾了沾唇……”
  秦长歌笑容一敛,急问:“喝下去没?”
  “记不清楚了,”萧玦赧然道:“跑得太急,也许有咽下一点,唔……我不是撒谎骗你欢心,啊,长歌你怎么气成这样——”
  秦长歌扑过去,一把勒住萧玦咽喉。
  “吐出来,吐出来!”
  “呃……”萧玦何曾看见秦长歌这般着急模样,立时觉得不对,长歌可不是会为了一口水撒泼的人,微一思索下神色大变,拨开秦长歌的手,沉声问:“怎么了?水有问题?”
  “你觉得怎么样?”秦长歌一伸手就去把他的脉,“有无异状?运起真气试试?”
  “没有,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萧玦答得肯定,一转眼看见地下完颜玉人,“到底怎么回事?”
  秦长歌立即拍开完颜玉人穴道,完颜玉人早已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目光中涌动着难以形容的情绪,羡慕、嫉妒、苍凉、怀念、交织着属于自己记忆里不可磨灭的回忆,烟云般惆怅,她注视着地下那碗泼了的水,默然不语。
  “到底怎么回事?”秦长歌蹲下身,盯着她的眼睛。
  淡然一笑,完颜玉人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不知是讽刺她那草菅人命的狠毒“姐姐”还是讽刺自己,她淡淡道:“没有毒,没有。”
  双肩一垮,秦长歌自己都觉得快要软倒了,一口气提到现在,这一刻才知道自己原来早已惊出了一身冷汗,风一吹,整个后背都凉飕飕的。
  身后萧玦一把扶住她,惊道:“她们有计划在水井中下毒?这得先以杜城百万人命陪葬!”
  “有种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死百万人算什么?帝王之业,白骨筑成。”完颜玉人笑得讥诮,“可惜,她是她,我是我。”
  她遥望着肃京的方向,淡笑如霜,“她忘记了,我在杜城呆了这许多年,这一方水土,这一方人,我再淡漠,也会渐渐生出感情的,我也有我在意的,不想她死的人,我也有我喜欢看见的那些少年,如果他们都成为尸体横陈于昔日繁华的杜城街道,如果那些和我交谈过的,对我展开笑容过的人们,或者我亲手抚摸过的孩童都死于我的手下,一座城因我而彻底死去,我想我这一生都不能再安枕。”
  “她以为我是她?”完颜玉人笑声凄厉,“我永远成不了她,我还是个人,但她早已不是,所以她是纯妃,是家族寄以厚望的佼佼者,我却注定是被遗弃,被埋没在黑暗中的那一个。”
  她的笑声渐渐沉下去,低低道:“我是被家族冷遇的孩子,愤而出走,是九夫人的娘,养育我长大,她是李府被弃的小妾,带着出生不久的女儿回到禹城娘家过活,三岁时九夫人走失,养母念叨了她好多年,等到好容易找到,她已经成为了她父亲的妾,养母知道后,吐血而亡,临去时嘱托我照顾她,并要我答应不杀李登龙,后来纯妃重新找上我,我才知道,家族一直知道我在哪里,并注意着我的行踪,我永远也不能真正摆脱家族的控制……其实家族现在也只剩下了几个人,可我从小就怕他们……我害怕完颜家族中人,那种永不消散的阴暗诡秘味道……”
  她缩在朝阳的光辉里,把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影子,阳光压上她的瘦削的肩,她似乎不堪沉重的往下一坠。
  秦长歌和萧玦对视了一眼,萧玦缓缓道:“你,走吧。”
  霍然抬首,眼神不可思议,完颜玉人道:“你……放我走?你不想知道完颜家族的秘密?”
  “我问了,你会说?你说了,你还能活?”萧玦朗然一笑,“说起来你对我西梁大军是有恩的,虽说那恩惠不是你的本意,但不管怎样,咱们托你一线之仁,留得性命,就凭这一点,也不当再难为你。”
  “走吧,带着九夫人离开杜城,我会知会大军放你出城。”萧玦看着她,“完颜家族,迟早会毁灭于西梁铁蹄之下,你会自由的。”
  完颜玉人怔了一刻,看向秦长歌,秦长歌微笑道:“我现在心情很好,什么都不想计较。”
  她笑容浸在晨曦里,少年的脸,少女的眼,眼瞳里一抹清透娇艳的蔷薇般的丽色,完颜玉人微带酸楚和羡慕的看着,想着自己寂寞如深井,永无人真正关爱的一生。
  良久,她一声叹息,微微施礼,决然而去。
  长街上,只剩下相对的两人,风拂动彼此衣袂,一寸阳光照在彼此脚尖,以优美的姿态缓缓绽放,一时间两人都觉得这一刻的场景似曾相识,恍惚间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仿若前世,长街之上少年悲愤转首,邂逅阳光下清丽少女。
  一段江山征途,由此开端。
  如今兜兜转转,征途再启,昔日重来,一切都以不同,一切却又都是崭新的感受,十月异国之城晨曦下的长街之上,相视的两人,于铁血战火跌宕起伏沧桑之后,心境温软如绸。
  半晌,萧玦微笑,道:“长歌。”
  “嗯。”
  “不打了罢。”
  “哦。”
  忍不住哈哈一笑,萧玦道:“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什么?”
  秦长歌转过脸来,似笑非笑白他一眼,道:“你当我是猪?说实在的,我本就想和你说,先打到这里吧,现在补给线拉得过长,很容易出问题,接着又要入冬,北地气候严寒对我将士不利,如果退回禹城休整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明天春天气候回暖道路翻浆,一样不利战争,倒不如就此罢手,隔段时间再来,把魏家这群男女彻底收拾了。”
  “唔……”萧玦状甚遗憾的道:“我还以为你在发痴,正想着趁机占你点……啊哈哈。”他见秦长歌眼神已经开始阴险,立即改口,笑道:“杜城若是打不下,那是无论如何不能退兵的,折戟于杜城,于军威有损,我军必将士气大沮,只有杜城打下,咱们才算此行有成,杜城的位置直瞰北魏腹地,如今归了我,哈哈,北魏疆域,指掌之间矣。”
  “看来北魏三大主事人物对于杜城态度不一啊,心不齐则必败,”秦长歌微笑,“再说,纯妃再怎么算计,始终漏算了一样,那就是,人心。”
  她缓缓转身,看着城门的方向,那里硝烟弥漫,隐约间可见日光反射的兵器寒光跃动,西梁大军正在列队入城,胜利的号角悠长的吹起,那响彻天地的雄浑之声里,秦长歌悠悠道:
  “天时、地利、行兵,列阵,都是战争决胜因素,都有一定之规可循,唯有人心如水,非巨力可主宰,无论谁,纵有握天巨掌,亦不能轻易将流水握于掌心。”
  萧玦漠然颔首,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他笑容明亮而眼神深邃,一句言语沉在内心深处,无声而坚决的,一遍遍说给身边的人听;
  “此生我惟愿以我足掌天下的手,握住你如流水般的心。”
  乾元四年十月十四,杜城之战,主将李登龙死,副将章淮及北魏殿前副指挥使单卓等被俘,是日,北魏纯妃完颜纯箴潜入杜城,谋杀西梁大军未成后联合杜城诸将踏营,偷袭反攻西梁大军,被早有防备的西梁军缜密布局请君入瓮,两翼包抄,灭杜城余军十万,完颜纯箴重伤率残部逃脱,自此,西梁大胜。
  乾元四年十月十六,征北主帅玉自熙在杜城西部的百丈山筑长围,又在南面的襄山、龙头山筑城,连接诸堡,完全切断了杜城与北魏腹地的联系,杜城,禹城,卫城,廉城、昶城、定阳六大北魏重镇,至此全部陷落西梁之手,随即,西梁开始迁居边境民众,两族杂居,驻军镇守,重设管辖机构,并制定颁布一系列免税减赋优民惠民政策,迅速安定下惶惶不安的北魏降民人心,自此,北魏版图上三分之一疆土,从此属于西梁,那块舆图上划出的枫叶状的江山,从此成为西梁大帝九龙冠上的最新点缀。
  原本就是第一大国的西梁,如今更是将疆土向北扩张到了内川大陆的三分之一,如一处巨大的阴影,虎据龙蟠于诸国之上,西梁大帝一声长笑,四海震荡,惶惶不已。
  各国的密探,由此往西梁派得更多更积极,诸国之间,也开始试探交联,寻求合纵连横,共御强敌的可能。
  萧玦尚在回銮途中,一道圣旨颁行天下,杜城一战,论功行赏,玉自熙郡王那个郡字去掉了,成为西梁首位外姓亲王,建翎将军赵莫言,封太师,诸国历史上最年轻的诸臣之首,再次神奇诞生了。
  乾元四年十一月末,除去派驻诸城大军,六十万大军在帝驾率领下得胜凯旋,回归郢都之日,合城欢庆,黄土垫道,清水洒地,监国太子率文武百官出城三十里郊迎,上万百姓将入城大道的两侧挤了个水泄不通,欢呼之声,响彻云霄。
  午时,大军缓缓进城,百姓们热泪盈眶的争相一睹铁血依旧风采不改的西梁长胜之师,奇怪的是,除了玉王爷骑着他那匹火红如焰的妖娆桃花马妖娆的出现在大军之前,接受众人“兴我国威,西梁万岁”之类的膜拜欢呼之外,陛下和传奇新太师赵莫言,始终都没有露面,御驾车辇上的明黄垂帘严严密密,据说,陛下和太师正在抓紧时间,研究最新的对敌作战扩张计划。
  百姓和诸将齐齐肃然,为西梁国能有如此勤谨奉业,热爱本职,着迷扩张,夙夜匪懈的皇帝和太师而感动得热泪盈眶。
  午时,礼乐齐鸣,金鼓三响,难得一身正式太子衣冠的萧太子亲自上前,万众屏息之中,轻轻掀开辇帘。
  众目睽睽下,将帘子微开一线的萧太子,小手突然顿了一顿。
  随即立即将帘子放下。

  姿态轻闲的转身,萧太子面对瞪大眼睛殷殷期盼的民众,笑嘻嘻的摊了摊手,道:“陛下和太师太累了,正在假寐,本太子不忍心吵醒他们,庆典照常举行,咱们都轻些。”
  众人恍然,频频点头,理解理解,陛下和太师太累了,也该休息休息。
  于是接下来的锣鼓罢歇,百姓齐齐只做动作不发声,郢都京城大道外,出现了万众无声舞蹈,张嘴欢呼不发声的诡异一幕。
  没有人发现,马上玉自熙似笑非笑对萧太子比了个手势,萧太子满脸乌云的瞪了他一眼。
  更没人知道。
  当夜,冷清清的御书房内。
  包子一脚跳上堆积得如山高的奏章堆,将奏章踩得邦邦响,大骂:
  “丫的搞空城计!丫的居然就这么不负责任的溜了!留我在这里继续当苦力,臭爹坏娘,太过分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30:07
四十章 绮兰  
   “你说同样的季节,为什么换了个国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呢?”客商打扮的秦长歌今天第二次解开上衣一个扣得严密的领扣,用手小小的扇风,透过时处冬季仍然深绿的丛木,很哀怨的对着那些虽然只是细碎的透过来,却仍然显得灼烈的阳光叹息。
    穿着普通,也是行商装扮的萧玦从马车中探出头来,先仔细的盯了一眼那个解开的扣子,顺便联想了一下去年凤仪宫断桥雪地上,少女横陈的晶莹的玉体,胸前那一点艳红如雪中梅……不由喉头有些发紧,目光向下延了延,心里想着:这太阳不妨再大些……嘴上却正色道:“北魏地处偏北,南闵却是往南而行,自然越来越热。”
    秦长歌瞄他一眼,用目光逼得他红着脸掉转头去,才若无其事笑道:“北魏十一月已经开始飘雪,南闵却还是夹衣,可惜了新添置的那些皮袍和水貂围脖,东燕进口,油光水滑,毛皮特别丰美,我本想还穿穿皮草找点贵夫人的感觉,这下没戏了。”一边转头对身后马车里道:“非欢,你若是热,可别脱衣服,我把帘子给你支起来就成了。”
    车里楚非欢淡淡的唔一声,再无动静,萧玦嫉妒的扭头看一眼,却亲自过去支起车帘,一边笑秦长歌,“什么贵夫人,秦太师,你自已现在已经是天下最高层的人物之一,什么贵夫人能及得你一根手指?”
    “有”秦长歌一扬马鞭,笑吟吟道:“完颜纯箴,纯妃娘娘,还是及得上我的手指的。”
    “她算什么?”萧玦立即摇头,“心地下乘,草菅人命,这样漠视苍生的人,苍生怎会选择她?”
    “群雄并起,技高者得白鹿。”秦长歌微笑,仰首看天际浮云飞卷,“说起贵夫人,我倒想起各国政坛的女子们……非欢,建熹公主楚凤曜,你那宝贝妹妹,如何?”
    “她不是我的宝贝妹妹。”半晌,车内楚非欢沉静的答:“凤曜个性刚厉,眼光高远,她若真有心逐鹿天下,倒未必不是你的对手,只是我觉得她未必愿意参与诸国之战。”
    “哦?”
    “我说件事给你听,”楚非欢声音安详的道:“父王当年五十大寿,诸子献礼,凤曜当时年纪最小,不过八岁,排在最后,二哥先献,献的是玉雕天下疆域图,那图上以水晶为海,黄玉为地,碧玺为山峦,极其精致,尤以离国疆域更为精美庞大,父王极喜,直赞诸子之中,唯二哥龙章凤姿,深肖朕躬,众臣也连连逢迎,说我离国疆域广大,水军雄厚,离国男儿尤其壮健,他日挥师天下,区区山海,不当健儿一踏矣,但当时我却看出了,二哥故意将隔开离国和诸国之间的离海以及离山,都造得小了许多,看起来,我们离国并不是远远僻处海疆之一隅,也并无飞鸟难渡的高山阻隔,倒像战船一启,便可挥师西进,参与逐鹿一般。”
    他语气淡淡,却有藏不住的讽刺,西梁的皇帝和太师兴致勃勃的听着海疆之国的皇室秘事,秦长歌笑问:“凤曜做什么了?”
    “轮到她献礼,她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绣帕,帕上绣着金龙飞舞,她立于殿中,昂然对父王道:陛下,这绣帕是凤曜绣了整整一个月,和来自中川的最好绣娘学绣,戳破手指很多次才绣成的。”
    “父王当时很欢喜,他一向宠爱这个最小的女儿,便伸手去接,凤曜却突然扭身,将绣帕往还站在一边洋洋得意的二哥眼睛上一蒙。”
    两人听得都是一怔,对视一眼,秦长歌想了想,目中生出激赏之色。
    “当时满殿的人都怔住了,父王怒道,曜儿你这是做什么”凤曜不急不忙的答,女儿觉得,这个礼物,现在献给二哥更合适。”
    萧玦咦了一声。
    楚非欢冷笑一声,语调悠悠,“满殿愕然中,凤曜笑道,女儿是觉得,二哥被帝位这东西,给迷昏了头,闭目塞听,自以为是,看不见也不想看见离国真正的状况,全国的人都知道离海茫茫,万顷之远;离山巍巍,万仞之高;轮到他,离海就成了水池,离山就成了土坡,只看得见帝位看不见事实,他要眼睛何用?不如小妹把这飞金龙的遮眼布,直接送了他罢!”
    “好!”萧玦大笑,“久传凤曜公主女中豪杰,智勇双全,如今听来,果然不虚!”
    “凤曜说完,不管满殿静寂,又是一笑道:给父王的寿礼,虽然给二哥抢去了,但不献礼是女儿不恭,女儿现今就送上女儿认为的最好,最合适,最珍贵的礼物!”
    “她霍然拔出腰间短剑,一剑砍碎玉雕舆图!”
    萧玦啊了一声,秦长歌短暂的赞叹了一句。
    “真乃非凡女儿也!”
    “……当时满殿人都呆住,凤曜的母亲华妃几乎急昏过去,正要请罪,便听八岁小女朗声道:父王,女儿今日为你,碎去这用心恶毒,完全失真的舆图,是为免我离国上下夜郎自大,自骄自矜自我迷醉,对着这假图,忘记离海离山的艰险难越,扩张之心无谓膨胀,最终以区区僻处海疆之国,区区六十万军力,弃长就短,擅动刀兵,妄图以水军翻越陆地高山,再参与陆战,最终导致灭国之祸!”
    “这就是女儿送您的礼物!”
    “……她踩着满地碎玉,跨前一步,盯着父王,问:此礼,救我六十万军,救我三千万民,救我离国两万里国土,父王,可好?可珍贵?可喜欢?”
    “父王,可好?可珍贵?可喜欢?”
    长空之下,骄阳之中,南闵的微带潮湿粘腻气息的风里,那些天下最强,从无畏惧的人物,于纵论世间各女子的此时,恍惚间听见很多年前,那个碧海万顷的国度,金瓦珠墙的大殿之上,八岁女童,挺着笔直幼小的身躯,目光如剑声音琅琅,寥寥数语以风雷之声不断回荡于高远金殿,一句凛然无畏的问话,便问哑了那许多年长兄长,问哑了满殿文武,问哑了君临一国的离国老王。
    少女英姿,凛然天下,英风豪越,令人神往。
    “可惜远隔高山大海,否则与这样的女子于沙场放怀一战,倒也未必不是人生快事!”萧玦三句话不离打仗,目光灼灼亮如星辰。
    “你大约是没机会了,也许可以指望下你儿子。秦长歌微笑,“溶儿对离国很感兴趣。”
    萧玦的脸黑了一黑,他自然知道为什么萧溶对离国感兴趣,这令他着实有些郁卒,太不公平了,只因为自己在萧溶的生命中出现得稍微迟了一点,“父亲”那个最伟大的位置,便被人捷足先登了,在萧溶心里,只怕干爹要比亲爹还要重要些吧?
    干爹当然好做,干爹只负责宠他就得了,亲爹要逼着他学史学武学政务,亲爹要在他做错事的时候吹胡子打屁股,亲爹这个差事,吃力不讨好,早把太子爷得罪狠了。
    何况这次,把太子爷继续丢在御书房监国,自己赖着长歌跟来南闵,溶儿要是没在御书房指天大骂砸东西踩奏章,他就不姓萧!踩就踩吧,早就知会各州,递上奏章时记得用结实一点的牛皮纸,不怕踩。
    自北魏战事告一段落,偷溜三人组在昶城就离开了大军,昶城和南闵接壤,秦长歌早就打算从这里取道南闵,去为楚非欢寻“踏香珈蓝”,据说南闵大祭司那里珍藏有一株,上次因为幽州暴乱事件,无暇他顾,很可惜的被阴离突破围困逃脱,这次秦长歌只好亲自来了。
    其实偷溜三人组根本不是同时离开军营的,最先跑掉的是非欢,经过昶城时,他说出去吹吹风,吹着吹着便不见了,可惜秦长歌何许人也?她早知道非欢不愿拖累她的心意,别说楚非欢去吹风,就是说去方便,她也毫不脸红对照跟,而萧玦,时时刻刻将秦长歌念在心上写在眼睛里,秦长歌失踪不过一刻钟他便发觉了,他比秦太师有良心,秦太师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跑了,他还记得打个招呼,不过也就是在主帐内的军报上胡乱画了个“我走也”,便也丢下六十万大军和一大堆战后事务,溜之乎也。
    他走后,妖娆的红衣男子,听着军士惶然的回报皇帝和副帅都失踪的事宜,对着那个几乎辨认不出来的三个字,妖娆的剔了剔指甲,将纸揉成一团,温柔的塞进了来报的士兵嘴里,媚笑道:“记住,千万记住,人没丢,人在大营里班师回朝了,万一你记错了,我下次塞进你嘴里的,就不是纸团,是火炭和砒霜。”
    于是西梁皇帝和太师失踪之事,硬生生被压了下来,于是三人组在打下北魏三分之一版图之后,潇洒的挥挥袖子,去南闵旅游了。
    秦长歌看见追上来的萧玦,很是无奈了一阵子,问他:“你来干嘛?”
    “我来报仇。”萧玦答得脸不红喘,“去年施家村之事你忘记了?我生平未曾吃过那般大的亏,我得找回来。”
    “你策兵八十万,踏平南闵就是,”秦长歌摊手,“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萧玦摇头,语气铿锵,“丈夫报仇,当亲身为之!”
    秦长歌懒得理萧皇帝的借口,报仇?报什么仇?倒是要去阴离的玄镜宫,会先路过南闵猗兰谷,萧玦,想必是不放心吧。
    此地,已经进入南闵腹地,向前三十里,便是猗兰谷的势力范围。当初,施家村雨夜,楚非欢对中年男子的一番预言,令他急急回国,这段时间却一直未曾听见“上善家族”有何异动,除了阴离前段日子出现在西梁边境有些异样之外,南闵政局,看来风平浪静。
    秦长歌却不认为楚非欢当日之言是为了救她而胡诌,因为那日之后,楚非欢狠狠病了一场,何况,若非实在有根有据,中年人,岂是为人一言逼走之人?
    淡若梨花的水三公子,雅致如兰的水三公子,天下最好性儿的水三公子,上善之族的光辉所在,全天下景仰推崇的白璧般无暇明珠般璀璨的水三公子。潜伏西染官吏衙门操持师爷贱务的水三公子,插手秦长歌叩阍事件,放出蕴华害秦长歌下狱的水三公子,暴雨之夜举手将施家阿公全家灭门的水三公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破秦长歌五行大阵的水三公子。
    哪一个,才是真的水三公子?
    他在整个事件,甚至在三年前那场迷雾般的谋杀案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一个他国巨族的非凡人物,一个和秦长歌前世只有一而之缘并无仇怨的人物,一个圣人之名传遍天下,如珍惜自己羽毛一般珍惜声誉的人物。为何会在三年之后,选择踏入这趟浑水,以绝杀手段,将本就乱麻一般的缠局,搅得更乱了几分?
    也许,这将是注定要纠缠很久谜团,也许,南闵之行,很快便能将答案揭晓。
    秦长歌眯着眼,看着傍晚南闵山野之间,慢慢升起的雾气,那些本就油绿叶子越发深翠,叶尖带着点妖异的暗红,彷如一双双诡异的眼,在渐渐混沌的夜色里,将来往行人不住窥视。
    “还好,这个季节,大约是没有瘴气的,”秦长歌端详了一下,确定那雾气只是山间岚气,“不过据说再往南走,玄镜宫所在,一年四季都有瘴气,尤以冬春两季最为厉害,那里没有苍翠蓊郁的树木,只有大片乱石堆积成山岭,长久的雨淋日灸,温热重蒸,加上无数毒蛇毒物的痰涎矢粪洒布期间,酿成毒气,听说连溪水都色泽不对,不是浓绿就是深红,腥秽逼人,彩蛊教的妖功,就是在那里炼成的。”
    “总是要见识一下的,”萧玦无所谓的道:“阴离那个武功,我看我还能对付……”他说到一半突然止住,于此同时秦长歌竖起手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四周的环境立时安静下来。
    一静下来,便感觉四周流动的空气粘腻,风里似乎都带着嘶嘶的声音,昏黄的夕阳一轮残照,挂在奇形怪状的飞鸟扑飞的翅膀上,那些翅膀每次扇动,都响起轻微而遥远的铃声。
    铃声轻细,却带着梵唱秀的高远空灵节奏,随鸟的高飞而振动不休,在云端和树梢漫天遍野的响,那些鸟姿态宛转,在半空中不住蹈舞,越舞越近,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听来宛如佛光沐浴里,黑发洁净的女子们,正启唇齐声吟唱。
    “铃鸟。”
    秦长歌和萧玦对视一眼,与此同时车帘一掀,楚非欢苍白的脸静静的探出来,向被那黑压压鸟儿遮没的天空看了一眼,轻轻道:“不宜再向前,这是南闵大族发生巨变,阻止闲人前进的礼节。”
    “众鸟所舞,行人止步,若有违背,众神所诅。”
    萧玦冷笑一声,“好大的口气,众神?他是哪门子的神?”
    楚非欢只是静静看着那鸟的数量,皱眉道:“放出这许多鸟,三十里外阻客,一定是大事,看这样子,短期之内,要么绕道,再想前进一步,对方都不许。”
    “不是上善之族么,这么霸道”,秦长歌一笑,“倒像剪径的强盗:此鸟我放,此树我栽,要想路过,留下路财。”
    萧玦忍不住哈哈一笑,楚非欢无奈的看秦长歌一眼,道:“你又装傻,你又不是不知道水家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地位,换成别人,只会觉得敬畏荣幸,哪里会不听。”
    “这是挺象三公子之类的行事风格,以这等风雅手段拒客警戒,也不血林淋的说什么违者必死,来个,‘众神所诅’,唔,很好,死了也是神灵惩罚,和水家无关,多高洁啊。”秦长歌笑嘻嘻的看着那些鸟,“我们今晚吃烤鸟儿好不好?”
    萧玦立即道:“我会烤,不要你烤,十年前你烤过一次鱼,从此我再不敢吃鱼。”
    秦长歌瞪他一眼,萧玦面不改色的坚持,楚非欢默然半晌,轻轻道:“其实也不是那么急的……还是绕道,或者等等……”
    “绕道?那要绕到中川去!”秦长歌一口否决,“至于等,非欢,谁知道水家出了什么事?万一等上三个月?我们不能等。”她望着那些鸟,始终在前方十丈处盘旋,显然意思是:到这里为止,再进有危险。眯了眯眼,秦长歌正准备有所动作不想身边,萧玦突然一掀长袍,朗声一笑,大跨步的向前走,正正走到十丈处,飞鸟盘旋的范围内,随即,靠树一坐。
    “呼啦”一声,漫天飞鸟立即尖嘶着俯冲而下!
    “一群鬼鸟,也配欺我!”大喝声里萧玦突然由坐姿腾身而起,身形剑般的一转,转眼已经窜到了黑压压的鸟群中,他伸出的双手迭起漫天掌影,飞花逐叶,快得令人难以捕捉那运行的轨迹,只看见漫天里突然下了一阵五彩的羽毛雨,纷纷而落的翅羽里,鸟们嘎然尖叫着,挣扎着逃脱那双迅捷得可怕的手,快速的冲向高空,不敢再接近,却也不敢离开的哀鸣着不住盘旋。
    而萧玦大笑落地,双手各抓着数只怪鸟,鸟毛都已被拨光。
    秦长歌摇头,笑,“行动力真是超强。”
    转目看楚非欢面有忧色,微笑道:“非欢,别担心,凭我们三人,天下哪里去不得?”她一指那些倒霉的鸟,愉快的道:“干粮早就吃够了,今晚打牙祭!”她一边漫不经心的讨论吃,一边却将衣袖头发全身上下,全部细细的整理一遍。
    楚非欢不再说话,回车里不知捣鼓什么去了。
    那厢,抓着光秃秃待人烧烤的鸟,萧玦兴致盎然的一踢身边树身,立时落下许多断枝,他嚓的点起火折子,立时起了一阵蓬蓬火焰,手脚麻利的将鸟穿在树枝上抹了盐不住翻烤,萧玦抬眼笑道:“如何?这许多年,我当初的战场手艺,都没丢下呢。”
    他看似满不在乎的烤鸟,却有意无意间选择了一个最好的位置点火,身前身后全是树,前方还有断落的树桩,而他堆积起的生成火堆的树枝,奇异的堆成金字悬空状,随意挑起一根树枝,便可翻成一张火网!
    这里的三个人,当年都是百战血海中走出来的人物,能立于天下顶端俯瞰众生的绝顶之人,从来都不会是简单愚钝的,轻敌这样的毛病,自然绝不会犯。
    敢睥睨一切的做,也会谨慎小心的应对,战术上藐视之,战略上重视之,毛太祖的格言,于另一个时空,亦被另一个开国皇帝所圆熟使用。
    看似谈笑风生的在烤鸟打牙祭,实则早已蓄势以待,长夜沉沉,一顿烤鸟,烤的将会是警告者与挑战者的耐性和应对。
    火光映得微笑等待的三人脸色酡红,连楚非欢都似乎泛出了些微血色,不过那三人,没有一个坐立不安看远处的,都看着大厨烤鸟。
    火堆之上,树技串着的鸟儿,被烤得滋滋作响,渐渐冒出油来,一种带着树叶草籽的清香飘散氤氲,香气里秦长歌斜斜靠在树上,夸张的吸了吸鼻子,轻笑,“好,这鸟不吃荤,肉一定香得紧!”
    “诸位却吃荤,连圣鸟也要烤了吃,就怕香过头了,忘记回去的路怎么办?”
    半空里语声未落,哗啦啦突然一阵乱响,随即天上刷的砸下无数黑色细小物休,直接砸在火堆上,顿时将萧玦精心布置的火堆砸倒砸灭!
    随即,那些铃声、鸟振翅的声音、尖嘶的声音、远处的风声、树叶簌簌摇动的声音,草丛和树根深处虫子唧唧低鸣的声音、自然环境所拥有的一切声音突然都神奇的消失。
    宛如被一柄巨刀,霍然一砍,万灵噤声。
    天地仿佛轰隆一声被突然装进了一个密不透风毫无声息的巨型铜钟里。
    四周,顿时沉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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