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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楼春》 清歌一片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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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57:17
☆、第九十八回

  初念这一夜是醒着到天亮的。一闭眼,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他离去时的背影。
  那时候,他回头看了这边好几次,仿佛在踌躇要不要过来。然而终于还是离去了。他的脚步起先有些迟缓,渐渐越走越快,身影终于消失在了幽阒的庭院树影之中。
  这是她第二次目送他离去的背影了。第一次,是在芷城苏家那个结满秋霜的清晨,他和她道别,对她说他一定会娶她时,他的笑容轻快,脚步坚定,目光里闪烁着一切在他掌握之中的自信,那种自信无人能及,甚至已经到了狂妄的地步。而现在,同样与她道别,同样要奔赴战场,这个男人的背影却只剩下了萧瑟和沉默。
  月影挪到那扇西楹窗的脚下,就快照到她的半边脸时,她忽然记了起来。有一天他下朝回来,仿佛就是靠在这里,抱住她亲吻她的。
  她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仓促地转身。
  ~~
  初念的孕吐终于止住了。看着镜中自己消瘦的身影和微微隆出的小腹,不用旁人多劝,一日三餐外加三顿辅食,便是再不想吃,她也必定要吃下去。吃饱了睡,睡醒了,有时候和过来看她的青莺闲坐做针线,有时候和果儿一道去湖心亭散步。她母亲王氏也托人送了两回物件给她。天气渐暖,草长莺飞,她终于有些养了回来。有时揽镜自照,气色还算不错。至少比徐若麟刚走那会儿,要好得多了。
  转眼,徐若麟离开已经大半个月了。他应该早到了云南。但似乎并没急着立刻和顾天雄动手。西南那边暂时还没什么新的消息传过来。初念的日子过得也很平静,比她自己先前预想得要平静得多。
  她原本以为,徐若麟一走,向来看自己不惯的廖氏多多少少会为难一下的,就算明里不做,暗地里,她这个掌家婆婆想要让自己不好过的话,简直易如反掌了。诸如饮食、起居、或者身边的人,有心的话,随便拎件出来就可以做一篇文章了。但是意外的是,她竟一直没什么动静,连她身边的那个沈婆子看见她,也是立刻远远避开,实在避不了的话,便堆出笑和她招呼,口中称“大奶奶安”——态度甚至比从前还要恭敬。
  不止初念疑惑,嘉木院里的人也有些不解。这天午后,宋氏陪着初念一道做针线。她正做着虎头鞋。一只刚刚收线。暗红配明蓝,鞋头的黄黑杂色小虎头憨厚可爱,极其漂亮。喜得一边的果儿抢了过来摸个不停,丫头们也连声赞她手巧。
  宋氏得意着谦虚了几句。丫头素云便扯到了昨天遇到沈婆子时她的异样表现,说,“大奶奶,太太身边的沈嬷嬷向来眼高于顶,又苛刻,府里头便是几个有脸面的管事见了她也不利索。奶奶你人好,她便蹬鼻子上脸,先前见了奶奶时态度可没这么恭敬。昨日这是怎么了?大爷一走,她反倒恭恭敬敬了起来?昨日我在一边儿硬是没看明白。”
  宋氏见初念不语,屋里头也就紫云素云这两个司家过来的丫头,并无外人,便嗤了下,压低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说句不该说的,那婆子混到如今这岁数,阴事干得必定不少。咱们大爷那样的人,向来又把大奶奶捧在手上的。如今大奶奶有了身子,他又要出远门了,啥时回还不定。不先敲打下那些会来事的,他怎么能放心去?我猜,必定是她什么把柄捏大爷手里了,这才见了大奶奶便如鼠见猫。要不,怎么如此凑巧?”
  边上人被一语惊醒,纷纷表示赞同。初念也被宋氏这一番话一下触动了心思,想起廖氏这些天的样子——她见了自己时,眼神里分明是压也压不住的憎厌,面上却偏要作出慈笑。模样在初念看来,又别扭又古怪。
  原本还有些不解,现在却仿佛忽然被一点而通。她怔了下。
  “娘,这两天都不见四姑姑来。我见她好像不大快活。我去叫她,让她过来一起说话解闷?”
  果儿和她的四姑姑感情日渐深厚,所以对她也很是上心。
  她一提青莺,屋里的说话声便歇了下去,初念也暗叹了口气。
  最近国公府里,她所在的这个院子是安静,但别的几处地方,却一直没怎么消停。
  先说三爷徐邦瑞。年前廖氏要替他议亲时,他百般推脱,又是闹事又是出家的,但这名儿飞快传了出去,原先有意做亲的那几家自然望而退去。一晃眼好几个月过去了,他虽早被找了回来,廖氏怕他再生事,起先也将他关在了院里。但这又如何能拘得住他?三少爷爬墙钻洞地偷溜出去,经常是几天不归。好容易回来,廖氏或苦口婆心或严厉呵斥时,他来去就梗着脖子一句话,要娶司家二房的那位妹妹。这倒罢了,偏司家正月里还打发了人来,借着探望司国太的当口,委婉地请求徐家管好这个三少爷,免得外头起流言,坏了自己家女儿的名声。廖氏气不过,传信给徐耀祖,叫他管管。徐耀祖却只带回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说儿子既然一心想娶,那就娶。房里有了正儿八经的媳妇,这个儿子说不定还能改改性子。
  廖氏当时被丈夫气得怒不可遏,只觉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对。慢慢到了现在,这样几番折腾下来,心里也就只剩悲苦无奈了。但和司家的这门亲,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松口的。
  亲儿子的事还没完,接着又被徐若麟这个便宜儿子给将了一军。廖氏心中烦闷,便把注意力又转到了女儿青莺身上,旧事重提,要她嫁给侄儿廖胜文。青莺自然不点头。这两天,这对母女又冲突不断。
  说曹操,曹操便到。正这时,屋子外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初念抬头望去,见青莺院里的一个小丫头白着脸闯了进来,道:“大奶奶,太太早上又去了我们四姑娘那,骂了她一顿,四姑娘便说要出家。太太刮了她一耳光。太太去了后,姑娘就躺那里,只流泪不说话。凝墨姐姐以为姑娘在气头上,过去就好,便也没在意,不想大半天都过去了,她连口水也不喝。凝墨姐姐便去通报了太太,太太浑不在意,只说她吓唬旁人的,饿了自然就吃。凝墨姐姐却不放心,自己守着姑娘,打发我来请你过去看看,说你和四姑娘平日好……”
  她话还没说完,初念便匆匆起身,吩咐人赶紧去通知司国太,自己也急忙往青莺的院里去。过去时,见她躺在床上披头散发泪痕满面,脸颊上还留了道被指甲刮过的痕迹,知道是廖氏所留的。
  “姑姑……”
  跟了过来的果儿一见青莺这模样,眼圈便红了。
  青莺见初念来了,有气没力地朝她勉强扯了下嘴角,便侧过脸去,怔怔盯着帐子。
  初念心中也是难过,坐到她身侧,劝道:“四妹妹,我晓得你心里不痛快,只是这身子是自己的,不能不吃饭。倘若有个不好,日后苦的也是自己……”
  她一劝,青莺泪流得更凶,终于转过头望着她,哽咽着道:“我不想嫁。我娘硬要我嫁的话,我宁可死。”说罢闭上眼睛,再不说一句话。
  初念陪了许久,说了不知道多少的话,青莺就是不动,更是不吃东西。司国太听到消息,随即也亲自过来看究竟。青莺便睁开眼,跪在地上磕头哭道:“祖母!孙女自知不孝。只是别说一个廖胜文,便是比他好百倍千倍的,我也不想嫁!倘这样不被世人父母容,我便出家去。总之不会拖累父母家人就是。”
  司国太又是气又是伤心,哽咽道:“不孝的东西!你连你祖母的话都不听了?”
  ~~
  初念原本以为,青莺闹个一天,过去便罢。没想到到了第二天,她仍是不肯进食,完全铁了心的样子。好说歹说,差点没给她下跪,才终于喂下去一杯水。这样到了第三天,连廖氏终于也担心了起来,又被司国太叫去呵斥了一顿,骂她不顾女儿死活一心只想结好自己娘家人。去看青莺的时候,见她脸色苍白嘴唇发干,瞧着已经奄奄一息的样子了,这才终于屈服,流着眼泪道,“罢了罢了,我不逼你嫁我侄儿便是。你起来吧,好歹要吃点东西。我生养你一场,再怎么着,你也要体谅下我的心肠。”
  青莺这才终于睁开了眼,有气没力地道:“我只想出家。你若不应,我就不吃。”
  廖氏本就脾气暴躁,见自己让步了,女儿却还不识好歹,方才的怜悯心肠一下便被怒火盖过,骂道,“真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和你那个牛鼻子爹一模一样!饿死就饿死!你想出家,门都没!”说罢气冲冲而去。
  初念这几天,不顾自己身子,一天七八趟地往来于嘉木院和青莺这儿之间。这种时候,忽觉得徐若麟在家的好了。倘若他在,情形也不至于糟糕成这样。本来见廖氏终于让步了,刚松了口气,没想到青莺却还这样固执。眼见廖氏恼怒离去了,看向躺着的小姑子,见原本鲜活的一个少女,现在憔悴无比,忽然便想起从前那一回与她一道落下山崖的经历,忍不住也是红了眼睛,坐到她身侧,哽咽着道:“傻姑娘,你怎的就一心只想出家?出家哪里那么好?就算真的想,也要先留着命。你这样,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青莺望着她,低声道:“嫂子,我不信我娘。就算她不把我嫁给我表哥,很快也是要嫁给别人的,那些个人,未必就比我表哥要好多少。我真不想嫁人……我也不是非要去当姑子不可……可是我实在没别的办法……”
  初念觉出她似乎另有话要说,擦了下眼睛,叫屋里的人都出去了。只剩自己时,望着她道:“四妹,你是不是另有想法?倘若有,跟我说说,就算我帮不了你,也总比你一人闷在心里要好。”
  青莺沉默了半晌,终于轻声道:“嫂子……你还记得去年底在护国寺遇到的那个内官监太监吗?当时我听他说,到六月的时候,他将领船队从太仓出发下西洋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那些可以随他同行的人。”
  初念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想随他下西洋?”
  青莺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初念压住心中骇异,仔细打量着她,见她眼睫轻颤,不知是饿得虚火上来了,还是情绪激动的缘故,两颊也有些潮红。忽然想起去年底遇到袁迈时的情景。记得此人形容伟岸,举止豪爽,当时他与青莺告别时,青莺仿佛还有些依依不舍,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那条竹林径道之中还立着不肯随自己回院。
  初念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盯着青莺,压低声道:“四妹,你老实跟说我说,你……是不是因为那个袁迈的缘故,这才不肯嫁人要当姑子,甚至想着离家远行?”
  青莺脸色忽然煞白,又一阵赤红。几天没吃饭的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竟坐了起来。
  “嫂子,你既这样问了,我便也直说。那位袁太监,我对他确实仰慕。但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身虽被残,却比无数旁的男子更配称得上伟岸丈夫。我当时听他偶尔提了一句,说大凡女子,总比男人心细。便想在宫廷女官中招募一名有文才、通算术者随宝船同行,沿途记录地理水文,整理文档等事宜。只是海上凶险,此去又路途漫漫,竟无人愿意应征。当时我便想要应了。但这也不是我想随船同行的唯一原因。”
  “嫂子,”她喘了口气,继续飞快道,“我小时候,无意看过一本前人所着的杂记,记述了漫游大楚各地的地理风土,那本书如今还在我案头上。那时起我便心生向往,盼着有一天我也能这样出门走走看看了。是谁规定女子这一辈就一定要嫁个男人,相夫教子直到老死的?”
  “但是,这不大可能啊!”初念道,“别说你娘,便是你爹,他一定也不会应的!”
  青莺道:“所以我一直想着求大哥帮我!他那样的一个人,一定能理解我的想法,一定肯帮我的!”
  初念尚在犹疑间,青莺已经道:“嫂子,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活法。你看他人好,那人自己未必觉得好。你看他不好,那人说不定却乐在其中。就说嫂子你和我大哥……”
  她停了下,终于道,“倘若我说得不对,嫂子你别怪我。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嫂子你十有八-九就是我从前的二嫂……”
  初念的心一下跳得飞快,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青莺却浑然未觉,继续道,“我大哥对你该是有多喜爱,这才冒了风险,费这么多心机,不顾一切终于把你娶了。我也看得出来,嫂子你看起来柔柔弱弱,内里却与外表不大一样,要不然当初咱们落下山崖的时候,你也不会那样背着我坚持咬牙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你对他并没他对你那样的上心。我猜他一路过来一定不顺。在我看来,他这样的举动,多少有些匪夷所思。可是我相信,在我大哥自己看来,这一切他一定都觉得值。我也一样。我不想嫁人。我愿意去当女官帮袁总管做事,陪他出海,哪怕十年八年,甚至是一辈子,我也甘之如饴……”
  她说着,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嫂子,我求你再帮我一次。等我大哥回来,让他帮我上船,好不好?”
  初念怔怔望着她。
  “嫂子,我求你了……”
  青莺见她不答,挣扎着要起来向她磕头,初念急忙扶住她。终于叹了口气。
  “唉,小姑,老实对你说吧,不止是你,我先前知道袁迈要率宝船下西洋的时候,也憧憬了一阵子……可惜我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倘若你真的想好了,等你大哥回来,我会试着跟他提的……但是不保证他一定会答应。”




☆、第九十九回

  千里之外的洞庭之地。那里,正是肃王赵晋的封地。
  这日清晨时分,静静的栾水之畔,一艘船头饰了五彩蟠龙的大船正准备解索离岸。
  这是肃王府的船,肃王妃此刻正在船上。她将经由栾水入长江,最后抵达与大楚一衣带水的月羊国。
  数月之前,皇帝赵琚寻不到继续羁留诸多一字王在京的理由,只好令他们各自回封地。赵晋便是那时携王妃回的洞庭。上个月,他上表奏请皇帝赵琚,说王妃听闻她母慈病重在床,日夜哀哭。他感念她思亲心切,恳请万岁准许王妃归邦探视。赵琚准了。照惯例,派一监察官员随行。且为了对藩属月羊国显示上邦之恩,随船赏赐金帛彩币以及对月羊国王的封号。
  这天正是肃王妃离开洞庭封地的日子。肃王赵晋无法陪她同行。但他亲送她到了栾水之畔。目送船只远离,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后,身影仍伫立不动。
  次日中午,载了王妃的船到达入江的一道闸口时,因闸口关闭,只好停了下来。王府主事上船头,正要命闸官开启闸门,船上忽然强行上了几名身穿玄色便衣的佩刀男子。当头一人二十多岁,神情严肃,目光幽冷。
  此人正是杨誉。
  “大胆,你们是谁?可知这是什么船?”
  主事官正厉声阻拦,杨誉已经朝他晃了下左手掌心里的一面腰牌,寒声道:“奉旨行事,速速闪开!否则杀无赦!”
  青铜腰牌上刻着“大楚执事钦差”,主事官一惊,立刻后退了一步,道,“大人,想来是有误会吧?船上是肃王府李王妃,奉圣意回国……”
  杨誉充耳未闻,已经大步往前,直接往后舱房而去。那里是随船侍奉之人的所在。
  他一脚破开王妃紧闭的舱门,在王妃愤怒不满的目光注视之下,若无其事站到了她面前,恭敬见过礼后,目光缓缓扫射四周,最后停在了一个靠角落拜访的四合橱上。
  他朝着那个四合橱缓缓而去,在王妃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中,猛地一下掀开盖子。里头赫然藏了个六七岁大的青衣小童。此刻那小童正蜷着身子,目光中满是惊恐,肩膀瑟瑟发抖。
  “跟我走吧。”
  杨誉朝这孩子挤出一丝他自以为是笑,其实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后,顺手便将橱盖盖上,手一挥,两个手下立刻上来,抬了整个四合橱迅速离去。
  ~~
  算算时日,徐若麟离家已经过去数月了,初念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
  和果儿整天乐呵呵地盼着父亲快点回家不同,初念现在的的心情忐忑。仿佛盼望,又仿佛有些迷茫。她被这种情绪折磨着,几乎寝食难安。
  上个月,她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他在信里对她说,他暂时还有事,所以不能立刻回京。叫她照顾好自己,并请她转话给果儿,叫她不要挂念他,他一切都好云云。
  分别了几个月,下次再相见的时候,不知道他见到自己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她又会对他说什么?
  初念回想起他临走前最后对着自己说“我知道你也不想我在你跟前晃”那句话时,神情里流露出的那种无法掩饰的疲倦,又仔细读他的这封信,除了向她报归期,托她转话给果儿外,字里行间,平平淡淡,她并没读出多少别的情绪,她心里头忽然便一阵烦闷。低下了头去,习惯性地伸手轻轻摸了下自己那个比他走时已经圆突了许多的小腹,心情一下又好了不少。
  好像徐若麟走后没多久,她就养成了有事没事摸摸自己肚子的习惯。
  和徐若麟一样,她其实也一直执拗地相信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就是从前那个夭折掉的孩子的延续。
  她这个做母亲的人,其实并不怎么爱它。前世里就想自己动手终结它,这一回,又当着它和它父亲的面,说出了她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个孩子、巴不得它从未来过的这样的任性话。它大概是不高兴了,所以折腾了她一段时间。但是自从它父亲走后,它立马就变得乖乖的。不但没再折腾她了,到了最近,早晚躺下时,她甚至经常能觉到肚子里的小东西在不安分地动。所以到了晚上,当她睡不着,觉得孤单的时候,她便抚摸自己的肚子,对着它说话,有时候甚至能得到它的回应,它会轻轻顶一下她。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就仿佛它的父亲在她身边陪着一样。
  她相信这个孩子一定调皮又宽容。它早就原谅了自己。她现在,甚至已经开始隐隐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了。
  ~~
  西南捷报传回金陵的时候,徐若麟其实并没像旁人想象的那样,立刻踏上回朝受封的路。孟州城破后,顾氏长子顾元山逃脱。此处毗邻安南,到处是山地丛林,是个天然的藏身之所。若叫他成漏网之鱼,让他借地势人脉,日后难保不东山再起又成隐患,加上当地各种势力仍然陈杂,情况十分复杂。所以徐若麟派人给皇帝和初念各传了封信后,自己仍留着处置后事。
  这一天,杨誉终于赶到了孟州,向他回报情况。
  “大人,果然不出你所料。我在肃王妃的船上找到了皇太孙。人此刻已经带到了这里。”
  徐若麟看向方才士兵抬进来放在地上的那个四合橱,缓缓到了跟前。
  这个四合橱特制,四角留有通气孔,所以里面的人不至于窒息。徐若麟掀开盖子,看到那个孩子正蜷缩在里头。大约是太过疲倦,他歪着脑袋睡了过去,脸上还有几道没有干透的泪痕。
  “大人,既是万岁要的人,想必紧急。是立刻送入京吗?”
  杨誉问道。
  徐若麟凝视这个孩子,眉头略皱,陷入了沉思。
  “暂缓,到时候随我一道入京吧。”
  最后,他这么说道。
  杨誉略微一怔,却没有发问。只立刻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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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57:32
☆、第一百回

  数日之后,徐若麟追索顾氏残余至一个在当地土语里名为野人谷的谷口。
  野人谷地势低矮,四周是群山与莽原环绕,林中虎啸猿啼、巨蟒出没。除了这些,瘴疠、蚂蝗,还有处处可见的沼泽之地,更令外人望而生畏。即便在当地土人眼中,此处也是如同禁区般的蛮荒之地。但就在这莽莽丛林的某个腹地里,却藏着顾氏自先祖起便暗中开始经营的一个老巢,筑工事,藏金银粮草。据说粮可供千人食用至少一年。这也是顾氏先人考虑周到,给自己子孙后代留的一条退路,进可攻,退可守。一旦躲避进去,四面的莽莽丛林就是最好的天然屏障,就算天王老子想攻打,也绝非一件易事。
  徐若麟先前根据刺探到的消息,请了当地识路的采药人带路,到达了这个通往顾氏老巢的入口。
  徐若麟并没有立刻领大军而来,此次身边只带了十几名精挑细选的随行,都是本地士兵。他此行的目的,主要还是先探明地势和大致路径。心中有数后,再决定如何挑了顾氏的这个基地。
  春夏之交,正是雨水开始泛滥的季节。一行人在泥泞的湿滑丛林里已经跋涉了大半天,雨还没停,全身上下早湿透了。徐若麟看出随行们有些疲惫,便下令找个能躲雨的地方暂时歇脚,同时等待后头由杨誉所领的补给小队的抵达。
  士兵们在向导的指引下,到了近旁一处岩石罅隙下的空地上躲雨。一个士兵昨天尿急,找了棵树躲到后头撒,尿到一半时,忽然觉得不对劲,回头竟看见一只老虎就在树木掩映下盯着他看,失声大叫,引来同伴,这才赶跑了老虎。现在又尿急,心里有点发怵,便拉同伴同行,却被同伴嘲笑道:“就你小子多事。老子全身都湿了,尿尿根本不用解裤子,一边走一边解决,这么大的雨,把人都能冲走,何况裤子上的一泡尿?”
  这话立刻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徐若麟独自立在一块山岩侧,耳畔传来身后士兵的嬉骂声,他并未留意,只是负手望着野人谷的入口,微微出神。
  这个传说中的鬼门关,是个几十丈高悬崖对着的隘口,隘口的里面,就是他此行的目标。
  他在西南出生长大,自然清楚,一旦进入这个隘口,不必说躲伏在丛林茂密暗处随时可能会要了人命的来自敌人的暗箭,便是随处可见的蚊虫、毒蛇、猛兽或者沼泽,都是对闯入者的致命威胁。现在,雨季才刚刚开始,路便泥泞难行了,倘若无法像孟州战事那样速战速决,再拖一两个月,到了真正的雨季,暴雨完全可能连下半月。毫不夸张地说,寸步难行,到时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撤退回京,等雨季过去再另行打算。
  他出神了片刻,身后士兵的嬉笑声渐止,耳边也只剩刷刷的雨声。这样的时刻,他忽然又想起了此刻远在金陵的初念。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他一想到她,全身上下就有种心惊肉跳感——仿佛前世她出事的那会儿,他当时正在冰天雪地的燕然山下与北宂尤烈王对决,那时候,他也有过这种感觉,但是却被他忽略掉了,然后,她死了……
  身后忽然传来士兵们的欢呼声。徐若麟回头,远远看见一行人正冒雨穿林而来。领头的正是杨誉。
  杨誉指挥副手分发补给,自己顾不得喘息一口,立刻便到了徐若麟身边,向他汇报收到的最新消息。
  “大人,照你的吩咐,咱们并未为难那个李王妃,她按原行程去往月羊了。下官也未惊动地方官,只派自己人控制了肃王。只刚刚却得到消息,竟被肃王逃脱,如今不知所踪了。”
  徐若麟先前的那种不安之感更是强烈,眼皮微微一跳。
  “有多久了?”他问道。
  “至少小半个月了……估计他刚得知皇太孙被带走时,便已经设计脱身了。只是被觉察得晚,加上消息递到这里,又费了些时日……”杨誉的表情略微现出惭色,迟疑了下,又道,“大人也不必过虑。老太妃和万和郡主都还在洞庭。天下再大,肃王又能跑到哪里去?只要到时候万岁令下……”
  “立刻回去!”
  徐若麟忽然打断了他话,脸色微变。说完了这句话,人已经猛地转身。
  杨誉愣住了。
  “暂停行动。你们都回孟州待命!”
  徐若麟几乎是吼着下了道命令,自己便迎着大雨飞奔离去,脚下溅出的水花几乎有他半个人高。
  ~~
  这里离孟州,最快一天一夜可到达。到了后,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换快马回京。现在,什么也比不过这件事重要。
  赶回去的路上,徐若麟的心脏一直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捏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肃王赵晋私藏前皇遗孤,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这种举动,在孤臣烈士看来是大义,而在皇帝赵琚而言,就算他表面不显山水,其实却形同谋逆了。
  赵琚会是个有作为的皇帝。他体察民情,并且,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这一点毋庸置疑。这也是年少时失意的徐若麟愿意追随他,甚至效力替他夺天下的缘故。但在皇太孙之事上,虽然赵琚也曾说过,他一定不会对他动手的。但这种话,也就不过姑且听之而已。徐若麟心里其实十分清楚,一旦皇太孙入赵琚手,这孩子一定不可能长命。所以在皇太孙一事上,徐若麟本来是不愿掺和的。但一来,皇命难为,二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况且,皇太孙的存在,确实也给反对赵琚的势力留下可趁之机,倘若不处理好,便是个隐患,这一点他十分清楚。所以最后他仍去做了。
  徐若麟自然不是什么仁善之辈,更不会有妇人之仁。跨马横刀之人,哪个手上不是沾满鲜血?他奉皇命,终于找到了前皇帝的遗孤,要做的很简单,就是把人交给皇帝。后面是死是活,就没他的事了。但是在看到那个小童面带泪痕蜷缩在四合橱里静静沉睡时的样子时,那一刻,徐若麟这样的人,一度竟也犹豫了下。
  他后来把自己的这种犹豫归结到此刻他妻子正怀了他的孩子这事上头。
  或许是太爱他和她的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了,他竟然有些不愿看到接下来会加诸在这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弱小男孩身上的命运。不管他的父母是谁,至少现在,他有些不愿是经由自己的手而终结了他的人生。所以最终他做出了暂缓送他入京的决定,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立刻上报赵琚,也没有惊动地方官,而是只派自己人暗中先软禁了赵晋的原因。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做得十分隐秘。所有经手之人都是他可信靠的心腹。长久自然瞒不下去。但短期内,绝不会走漏风声。就连那个受赵琚派遣而随船的官员,当时也只在后船上,远远看到几个寻常人上船,最后抱走了一个四合橱而已。
  他是人臣,当效力君王。但首先,他是个人,并非灭绝人性、只知道唯命是从的杀人机器。
  倘若有机会,他甚至不反对与肃王赵晋对面谈谈。他想知道,为什么这个看起来温文而聪明的人肯为了这个孩子置自己、乃至他家人的安危于不顾,冒着触怒天颜的风险去做这件事?
  但是现在,事情仿佛有些偏离他的预想了。徐若麟整个人陷入了一种不安,甚至是惊惧的情绪之中。
  肃王逃脱不知所踪,十有八-九是为了营救现在落于己手的皇太孙靖边。这本来,或许是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但是徐若麟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软肋。而他的软肋……
  徐若麟几乎不敢想象了。他希望是自己想得过多,肃王只是单纯避祸才逃脱而已。
  前世曾经的错和遗恨,如果这一世再次重蹈,他将何去何从?
  ~~
  小半个月后,六月初的这一天傍晚时分,一路几乎没怎么合眼过的徐若麟终于抵达了金陵。他孤身一人,骑着□那匹被他驱策得几要脱力倒地的骏马从南城门风驰卷入皇城。连一口气也没停歇,他又立刻往魏国公府去。快到国公府所在的那条街的街口时,马匹终于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于是正在街道上往来行走的人便看到这样一番景象,一个须发乱蓬蓬、衣服皱巴巴,看起来至少一个月没修过仪容的男人丢下倒在地上的马匹,丢了性命般地往前头的魏国公府方向狂奔而去,在夕阳里瞬间就跑得只剩下个背影。
  “咦,这不是魏国公府的大爷吗?”路边一个摆摊的从前见过徐若麟骑马往来于面前,终于认出了他,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
  “他不是在云南打下了顾天雄吗?听说连皇上也正等他回来大大封赏,怎么可能这个样子?认错人了吧?”
  边上一个“万事通”立刻反驳。两人差点争了起来。
  徐若麟丝毫没留意身后那些路人对自己的议论。此刻越靠近家门,那种惊惧不安感便越强烈。
  魏国公府的那扇油漆大门就在前头了,他疾步冲上了台阶,抡起拳头便砸。门房被砸门声惊动。生平第一回,遇到有人敢这样上门的。不快地开了条缝,赫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顶张须发蓬乱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一时竟没认出是徐若麟,瞪了眼睛刚要骂,徐若麟已经猛地一把推开门,喝问道:“大奶奶一切可好?”
  门房这才认出了他的声音,继而认出他的人。一怔,挠头道:“好……可是大爷,大家都说你打了胜仗,回来要受封……怎么这副样子?”
  好像吃了个败仗逃命回来……
  门房心里嘀咕了一句,嘴里自然不敢说。
  徐若麟终于微微吁了口气,一把推开他,继续往里飞奔而去。
  没亲眼看到她,他还是不放心。
  他在一路迎头相遇目瞪口呆的国公府下人的注目礼之中,最后一脚跨入嘉木院,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
  他一把推开了门,屋里光线黯淡,空无一人。
  那种不安感再次袭来。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猛地回头,看见是丫头素云过来了。
  “奶奶呢?”
  在素云惊诧睁大了眼要开口之前,他劈头便问。
  “昨日大奶奶的亲兄弟成亲,今日大奶奶禀告了老太太,便回门去了。她还没回,但应也快了……”
  徐若麟没等她说完,立刻转身而去。
  ~~
  昨天,初念的娘家办了一桩喜事。她的弟弟,十八岁的继本成了亲,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转变。
  继本在去年秋的乡试中,不负家人所望,中第一百零八名举人。虽然名次列后,但在王氏看来,已是天大的喜事了。今春会试,却与二房的继昌一道落榜了。黄氏夫妇懊丧不已,但王氏却丝毫不怪儿子,勉力他来年继续后,便张罗起了他的婚事。
  司彰化在御前日益得以重用,时常被宣入内阁议事,司家地位牢固。继昌是大房嫡子,又有徐若麟这个姐夫,婚姻之事自然顺利,娶了工部正五品郎中江家的女儿为妻。
  王氏与江夫人从前本就交好,如今成儿女亲家,江家女儿又温柔贤惠,很是满意。初念早外嫁,弟弟的婚礼不用回去,只是次日早新娘拜会夫家长辈及亲眷一项时,她却想回去了。一来,许久没见母亲,很是想念。二来,也想见下自己的弟媳。反正两家相隔不远,自己如今身子也妥,便早早禀明了司国太说明心意。司国太应了。到了这日,叫家人护送她去往司家。
  初念回了娘家,与家人相见甚欢,送了弟媳妇见面礼。王氏见她肚子大了,气色也不错,知道前头那位夫人留下的女儿又乖巧懂事,与她感情甚笃,欢喜不已。母女俩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接着自然又扯到了女婿身上。王氏丝毫不知他夫妻俩前段时间闹生疏的事,只说起新打的胜仗,想来他不日便归,很是高兴。留她一直过了午,吃过了饭,守着她睡了午觉,起来洗了脸梳妆,又说了许多的话,再吃了晚饭,眼见天要暗了,这才依依不舍地送她出门,还叫她带了一包送给果儿的吃用之物。
  初念坐在马车中,想着在娘家消磨过去的这一天辰光,心情不错。行了段路,到一行人渐少的窄街时,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怎么了?”
  初念听见外头起了噪杂声,问道。
  “大奶奶,前头路上被一堆乞儿所拦,围过来讨要吃食铜钱。”
  周志应道。
  初念掀起一侧窗帘子,果然看见一群乞儿,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小从五六岁,大到十四五岁。
  乞丐各地遍布,今春河南河北遭旱,大片田地春耕难为,朝廷虽颁布赈灾对策,但仍挡不住大量人口涌进京畿一带讨生活,乞儿比往年更多。周志说话的当,已经被几个小乞儿抓住裤脚跪地乞讨,口中“大爷行行好”地叫个不停,甩也甩不开,有些狼狈。
  初念道:“你分些钱给他们吧。”
  周志心知这些乞儿赖皮,既被缠上了,若不分钱,休想轻易脱身。便从身边摸出一把铜钱,用力撒向远处,道:“都过去拣!”
  乞儿欢呼一声,纷纷跑向撒钱的地方,争着捡钱。周志见状,暗松了口气,急忙正要叫车夫赶紧赶车出了这窄街,不想对面竟又涌出了一拨乞儿,人数瞧着比方才更多。
  人多易生事,且天又快黑了。周志正心急,此时的街口,忽然又大步过来一个须发乱蓬的男人,乍一看也是多日没拾掇的样子,见那人竟也径直朝自家夫人马车来,更是心急,也顾不得乞儿了,正要叫随从过去阻拦,不想那人几步便飞奔到了马车前,对着车厢大声喊道:“娇娇!”
  周志定睛一看,可算认了出来,竟是府上的大爷徐若麟,登时喜出望外,大叫了一声:“大爷,竟是您!”
  徐若麟方才这一声娇娇,可把车上的初念吓了一跳。她自然立刻便认出了他的声音。
  先前照他那封信的意思,似乎还要些时日才回。她万万没想到,此刻竟这样就回来了,而且居然还如此在街角与自己相遇。
  这一刻,随了他这一声呼唤,她的心不但像有小鹿在撞,手心也忽然发烫,忍不住便忽的站了起来,弯腰一把掀开前头挡住视线的车帘,登时看到一个男人正立在马前。黯淡夕光里,他须发皆乱,又黑又瘦,形容憔悴,连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的,但是那双正望向自己的漆黑眼睛,却是那样熟悉,目光里,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自己诉说。
  她怔怔望着他,与他四目相对,忘了别的反应。
  徐若麟却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狂喜。
  他担心了这么多天,被自己的思绪折磨着,几乎是不要命地日夜赶路,此刻终于赶了回来,终于见到她了。
  她一切都好!什么事都没发生!
  什么叫感恩、知足?这就是。
  就在她用那双秋水般的明眸凝望着他,然后慢慢垂下眼睫,人仿佛要缩回去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跃上了马车,一把掀开那面车帘,然后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入了自己怀中,抱得紧紧,仿佛一松手,生怕她就会从自己眼前消失。
  “娇娇,你没事!太好了!我太高兴了……”
  他一边胡乱亲着她的脸,一边语无伦次地说道,甚至连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57:51
☆、第一百零一回

  初念惊诧于他见到自己时所流露出的这种犹如劫后余生般的狂喜与激动,略有些不明。
  数月分离,他们乍然这样再次相见,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一点就算是初念也感受到了。可是即便有再多激动,以他的性情,本也不至于失控到这样的地步——她可记得清清楚楚,他离去前与她告别时,分明就是那种“你爱闹就闹我拿你没办法我走总行了吧”的味道。而且,她听得清清楚楚,他刚才竟然当着徐家仆从们的面叫她“娇娇”。这个从前徐家二奶奶的闺中小名,下人们未必知道,但也未必都不知道。可是像他这样谨慎的一个人,本来决不至于忘情大意到如此的地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的情绪如此激动?自己在家的这几个月,一切可都是好好的。
  初念想不明白。可是她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来自于他的那种别后重逢的情绪——她情不自禁地被他感染了。任由他这样抱住自己,静静贴靠在他怀里,聆感着来自于他胸腔里的强有力的一下下心跳,甚至像是听到了血潮冲刷过他胸膛时的那种呼呼之声。
  徐若麟很快稳住了自己的情绪,稍稍松开了她,飞快地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穿了件淡紫绫纱的窄袖夹衣,松松系了条同色的百褶绫裙。脸庞比自己走前圆润了,肌泽唇润。不止脸庞,腰身处也臃肿了些,小腹已经隆显。
  他怔怔望着她。目光最后落在了她的腰身上,情不自禁伸手过去想碰触时,这才注意到自己还一身尘泥,连伸出去的那只手都不大干净,手背上还沾了一片不知道何时从马鞭上带过来的泥巴。而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却是香馥馥白嫩嫩的,此刻正用那双能映出他倒影的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一语不发。
  他知道她爱干净,恐怕是嫌弃自己了。忙缩回了手,歉然地道:“你没事就好……我身上有味道,熏着你了吧?”
  她确实在他身上闻到了一种尘土与汗水混合的味道。但她并不觉得讨厌,更没嫌弃他的意思。可是显然,他把她的沉默当成了嫌弃……
  她想起了片刻前他忘情地当众叫自己娇娇,跳上马车拥抱她时的一幕,虽然还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他会这样,但即便这样,她也能感受到那份来自于他的浓烈关爱。她有一种感觉,他之所以这样风尘仆仆困顿不堪地赶回来,一定是为了她的缘故。
  她那颗外头仿佛包了层壳的心终于像被什么砸开了道缝,缝隙渐次蔓伸,露出了里头的软肉——这一刻,她其实有点不忍让这个男人继续误解了她的沉默……
  她踌躇了下,正想朝他笑,对他说她其实不介意他身上的味道时,他已经放开了她,对着她温和地道:“我还是先送你回家吧。”说完这话,他朝她一笑,然后转过了身,像他来时那样跳下了马车。
  ~~
  “走吧,回府去!”
  周志见徐若麟下了马车,忙应了。驱开乞儿后命车夫再次启动马车,终于驶出了这条窄巷。
  ~~
  巷尾,一直隐匿在角落里的一双眼睛目送前头这一行车马渐渐离去后,目光里掠过一丝懊恼无奈,踌躇了下,转身飞快而去,身影很快便消逝在了暮色之中。
  ~~
  徐若麟真的太累了。
  过去这半个月里,他几乎不分日夜地赶路。饿了渴了,在马背上啃几口干粮喝口水,熬不住困,随便找个地方躺下闭一眼,爬起来便接着上路。撑着他的唯一念头就是初念的安危。现在见她安然无恙,整个人彻底放松了下来。回了国公府,几乎没什么机会和初念再说话,他先去司国太那里短暂停留后,回来洗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连饭都等不到吃,回房一沾那张仿佛弥漫了她气息的柔软床铺,疲倦便铺天盖地将他淹没。他闭上眼,立刻睡了过去。
  ~~
  桌上摆好了饭菜,果儿也高高兴兴地立在桌边等父亲的到来。初念亲自去叫他,才看见他仰面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不忍叫醒他,回去自己与果儿两人吃了晚饭,收拾过后,再次回了房。
  初念起先没上床,自己只坐在桌边,就着灯火做了会儿针线。觉到有些累时,她起身捶了下腰身,放下手上的活。吹了灯,然后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躺了下来。
  徐若麟还在睡。她刚才就听到他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她躺在他身侧,闭了眼睛继续听他的鼾声。不知道多久之后,她仍睡不着,终于忍不住睁开眼,下去再次点了灯,然后回来,支肘在枕上,手掌托住自己的下巴,仔细地望着身侧的这个男人。
  剑眉,挺鼻、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条挺翘的下巴——是不是小别真的要胜过新婚?第一次,她竟然也会这么仔细地盯着熟睡的丈夫。越看,越舍不得挪开眼睛。鬼使神差地,她忍不住朝他伸出手,轻轻摸了下他的脸颊。
  他刮过脸,所以脸颊还很光滑。她来回抚摸了几下,等惊觉过来时,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凑了上去,嘴唇轻轻碰了下他的唇。
  他的唇很柔软,带了舒适的热度,温温地熨着她微凉的唇。她觉得很舒服。
  以前他吻过她很多次,有时候是强行,有时候是情之所至。可是像现在这样,趁他睡着,她偷偷亲他,却还是第一次。
  她碰啄了几下,这感觉意外地好。忍不住想贴得更密。忽然见他仿佛有所觉察,眼皮微微一动,睫毛也抖了下。她仿佛做贼被人抓到一般,心一跳,慌忙飞快缩了回来朝里躺了下去,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
  放松地一连睡上几个时辰后,徐若麟的精力便迅速恢复了过来。她在他身侧爬上爬下时,虽然也尽量小心翼翼,但还是惊动了他。半睡半醒之间,他仿佛觉到妻子用她柔软的手在摸自己的脸,她甚至亲他的唇……
  他醒了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在做梦。
  她怎么可能会主动碰他,甚至亲他?
  睁开了眼,他习惯性地侧头,果然看见她正卧在自己身侧,姿势也仍是她习惯的背对他朝里侧卧。背影一动不动,看起来是睡着了。但是屋里的灯火却还亮着。
  徐若麟已经睡足了,却怕扰了她的清梦,正准备下床去熄灯,视线却又被她吸引住了。
  她的衣领松松没结好,朝他袒露了半爿细腻雪白的后背,腰肢不复往日的纤细,带着些珠圆玉润感。
  不知道为什么,有了身孕的她仿佛比从前更抓他的想头。他对她的欲望不但没减,一直更浓。只是先前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她自怀孕后,因了阿令的事,便一直没怎么给他好脸色,加上妻子孕期须禁房事的固有观念,对于自己的欲望,他从来就不敢在她面前露出半分。
  但是今夜,或许是刚从黑甜乡中醒来太过放松,或许是被她肌肤身段所撩拨,又或许,是被方才那个梦境所扰,他一下竟觉得澎湃激荡,一时难以压制,忍不住便贴着她后背紧紧靠了过去,抱住了她腰身,手摸在了她小腹上,在她耳边低低唤她的名。
  初念早被身后贴来的那具火热男人躯体烫得愈发面红耳赤,再也装不了睡,动了□子,假意唔两声,伸手揉了揉眼皮,这才睁开转过了脸,望着他茫然道:“你睡醒了?”
  徐若麟见她脸颊绯红,星眸半闭,面上是久违少见的娇憨之色。转过身来时,胸口的春光又从睡衫半开的蜜色襟领中微泄,虽不过半抹雪痕,却也能看出那里比从前要丰盈许多,一时更口干燥热,手便不由自主如灵蛇般钻入她衣襟,紧紧握住了掩映其下的那一方柔软。
  “娇娇,我想你……让我就抱抱你,只摸摸你……你已经许久没让我碰了——”
  他搂着她,低声地恳求。
  被他掌心用力掌握的一刹那,初念半边身子都已酥软了,只顾嗯哼几声。徐若麟见她并不似从前冷淡模样,也没怎么反抗,一时备受鼓舞,胆气顿时海壮,没片刻两人身上衣衫便凌乱不整。只是怕压到了她肚子,更不敢真的入她身子里头,怕伤到了她和腹中孩子,只抱她压在自己身上,两人肌肤相触。
  初念觉得今天一切都不对劲。反正从在街上遇到他那样出现在自己面前开始,他不对劲,自己也跟着他不对劲。这样的时刻,她甚至不忍心让他再次扫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脸红红地俯到他耳边,哼着道:“我听我娘说,这月份……只要别太狠……应当没事……”
  今天她回娘家,和母亲王氏说了一天的话。王氏知道女婿过些时日会回,房中也没什么通房,便对着初念说了些自己的房事经验,也算凑巧,女儿前脚出了娘家的门,女婿后脚便赶了回来。
  徐若麟以为自己听错了。见她说完,便把脸埋自己颈窝里,紧紧闭着眼睛十分羞惭的模样,压住心中的狂喜,几乎难以置信。
  “娇娇,你说的是真的?”
  他确实欣喜若狂。却不是因为知道自己能在她孕期与她做那事,而是她居然会主动对他说这样的话。
  她没有应,只是把脸埋得更深。
  徐若麟小心翼翼地扶正了她。
  虽有了她的话,他却也不敢大意。不过稍入即停,但这也足够销魂了。和风细雨般的缱绻后,他心满意足地拥她入怀,长长吁了口气。
  “娇娇,往后你都这样对我,好不好?”
  他轻轻抚摸她柔软的长发,温柔地凝望着她此刻如杏花滴露的脸,慢慢地道。
  初念终于睁开了眼,对他对视片刻,忽然问道:“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间就这样回来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58:06
☆、第一百零二回

  “还有,你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我娇娇!”
  她又补充了一句。
  徐若麟仿佛终于从温柔乡中被拉了出来,茫然地反问了一句:“我……有吗?”
  初念匪夷所思地瞪了他一眼,把自己正被他缠在手心来回把玩的一把头发给扯了回来,“我是说正经的!”她强调道。
  徐若麟这才像是想了起来,哦了一声,拍了下自己的额,然后望着她歉然道:“是我不好,居然这么糊涂……”
  “你到底怎么了?这可不像平日的你。”
  她干脆爬着坐了起来,皱眉盯着他。
  徐若麟略带了点尴尬地道:“是这样的……本来我在离孟州数百里外的野人谷一带在追索顾氏的老巢……”
  他开始叙说经过。
  初念听到赵晋竟然私藏靖边皇太孙,惊诧万分,情不自禁啊了一声。
  徐若麟看她一眼,嗯哼了一声,继续道,“大约小半个月前,我收到消息,赵晋逃脱不知所踪了。他既有胆做出这样的事,又怎会甘心看着靖边皇太孙被我送入京城?说不定就会把主意动到你这里。我生怕他会对你不利,所以就赶回来了。”
  他讲述的时候,语气颇平淡。说到自己赶回来,也不过略微一句便带了过去。但是初念却真的呆了。甚至比刚才乍听到赵晋的事还要惊讶。
  终于,她结结巴巴地道:“你……你竟然就是因为这样,这才丢下那边的事一路赶了回来?”
  “嗯。”
  他简单地应了一声。
  初念望着他看起来仍很平静的那张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的眼前浮现傍晚他出现在她面前时的那副憔悴狂喜模样,心忽然紧紧地收了下,悄悄地,胸口处仿佛也跟着酸胀了起来,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
  “你……你可真是傻瓜……”
  她吸了下鼻子,极力压抑住那种想掉眼泪的感觉,眉头皱得比起先还要紧几分,骂他道,“你真的太傻了!我明明好好的。不知道有多好。比你走之前都胖了不知道多少,你看我身上多了好多肉……你居然这样就跑了回来!万一皇帝怪罪你该怎么办……就算他无心怪你,朝廷里那些看不惯你的人借机生事要抓你小辫子……到时候你怎么说……”
  难道要他对着皇帝和同僚说,他忽然担心自己在京中的老婆会出事,于是把皇差一撂,潇洒地跑了回来看个究竟?
  她越想越担心,越想越无语。最后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只能住口了,只是哭丧着脸望着他。
  徐若麟却一直凝视着她。她皱眉、她责备他,还有她想掉眼泪却一直忍住的样子,他都看在了眼里。
  他伸手过去抱住了她的腰,把自己的脸凑到她隆起的小腹上蹭了几下,道:“娇娇,我在野人谷的时候,一想到倘若你像从前那样,因为我的疏忽再次出事的话,我……”他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把她轻轻拉着躺倒靠在了自己肩膀上,凑到她耳畔继续低声道,“从前我错过了一回。因为我的疏忽,害死了你。何其幸运,咱们竟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这一辈子,就是上天让我去弥补从前的过错。所以哪怕只是为了求个放心,我也一定会赶回来的!”
  初念呆呆地望着他。
  何其幸运,咱们竟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仿佛随口的一句话,于她听来,却如醍醐灌顶。从前那些让她每每想起便觉意难平的许多清晰往事,在这一刻,似乎也变得渐渐模糊了起来。
  两世都落到这个男人的手上,或许她真的算不上幸运。但又或许,她也没自己原先想的那么不幸。
  幸与不幸,也许就在一念之间。
  “娇娇,你怎么了?”
  徐若麟见她一动不动,伸手到她眼前晃了下。
  眼泪就被他的这个动作引了出来。她急忙眨了下眼睛,撇过了头去。
  徐若麟早看到她泫然欲泣却极力忍住的模样。
  他仿佛感悟,觉得自己能猜到她为什么会这样。可是又不敢相信上天会待他如此之好,这样竟能意外得到她谅解的芳心,迟疑了下,想着先还是哄她笑的好。便装作没看见她要流泪的样子,只一本正经地道:“你是不是还在愁我明天怎么去应付皇帝?我跟他说实话好了。就说我在云南钻野林子的时候,忽然就想我的娇娇,想得要命,不回来见她我就会死。所以我回来了……”
  初念抡起粉拳,拳头顿时如雨点般地落到他身上,口中娇声斥骂道:“我是真的替你愁,你倒好,不但不体谅我,还拿我取笑逗乐子……”一边说着,忍了许久的泪顿时落了下来。
  她的拳一下下落在他身上。徐若麟却被这种久违了的亲昵感所包围,整个人全身上下没一处不舒坦的,躺着一动不动,任由她捶,只笑吟吟地望着她发作的模样。她胡乱打他片刻后,见他望着自己还在笑,表情十分愉快,愈发气恼了,收了拳扭身过去不再睬他,他这才一把抱住了她,将她翻过身来对着自己。
  “我先前赶回来时,倒真的没怎么想过应付问责。但是人都回来了,自然能过关。别担心。”
  “真的?”
  初念终于服帖在他怀里,应了一声。
  “嗯,”他把她抱得更紧,一颗颗亲吻她面上残留着的泪珠。
  “娇娇,娇娇……先前那段时日你生我的气,对我爱理不理的,到了后来,你不知道,我简直怕了你了……”他叹了口气,捧住她的脸凝视着她,“往后千万别再那样对我了行吗?要是我犯错,做了惹你不高兴的事,我宁可你打我骂我,也好过那种克制。真的,我不怕你任性,我只怕你不对我任性。”
  这是今晚他第二次对她这样请求了。
  初念的心软了。
  其实先前他不在的那数月里,她有时暗自反省,也觉得自己对他过于冷淡了。可是当时也不知道怎的,各种事夹杂着过来,没人能让她出气,就只能朝始作俑者的他报复。看他不快活,自己仿佛才体味到快活。现在想来,自己当时是何等愚蠢……
  她又有些心虚了,赶紧闭上眼睛再次把脸埋他身侧装鸵鸟。
  徐若麟这回却没猜到她的心思,见她不吭声,以为她还对先前自己的那桩烂桃花心有余恨,恨不得当场把心剖出来给她看才好,急忙又解释了起来:“娇娇你真的要相信我。我是真的爱你。阿令已经回了云南。这次她做的事,我无法替她隐瞒,我外祖已经知道了。他会看好她的。往后再不会烦扰到你……”
  初念偷偷睁眼,见他神色有些惶急,想是先前那小半年里真的被自己吓怕了,压下心中生出的一丝小小得意,嗯了声,“你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完全是正人君子了。阿令那么美,又多才艺,你怎么就看不上她?”
  徐若麟一怔。
  这是自从阿令出现后,他们夫妻之间第一次这样开诚布公地谈论她。他不敢怠慢,立刻道:“正人君子,我是不敢当的。只是说到女人,除了果儿母亲,我真就只剩你了。阿令是很美。但这世上美人多如过江之鲫。我若见一个便看上一个,岂不要忙死了?况且,即便她没对我做过那些耍弄心机的事,我也不会喜欢她那种性格的人。我爱的,就是像你这样的。”
  初念忍住就要笑出来的欲望,假意道:“我可既不温柔,又不和善,更不是什么才女。你爱错我了。”
  徐若麟再次叹了口气,望着她的眼中慢慢浮出一丝柔和的笑意,“谁叫我一开始没发觉呢?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便认定你是又温柔又和善的女人了。现在就算知道,也太迟了。我早已经舍不得你了。”
  这两辈子,从他们认识到现在,徐若麟对她说过数不清的比这句更华丽、或更肉麻的情话。可是唯独这一句,却实实在在如同一股涓流般流进了她的心里。她整个人都被安抚了下来。沉默了片刻,终于低声道:“徐若麟,先前我对你太坏了。是我不好。以后我会改的。”
  徐若麟又惊诧又欣喜。
  她连对他道个歉,都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可是他已经全然满足了,满足到无复以加的地步。他忍住自己就要咧开的嘴,咳了声,严肃地道:“娇娇,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初念不解地望着他。
  “就是……下次你向我道歉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连名带姓地叫我?这样显得很见外,也没诚意。你可以叫我子翔,也可以叫我夫君,或者你要是想叫我亲亲相公什么的,我也不会反对。”
  初念嘟了下嘴。
  她自然知道,妻子对丈夫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是一种轻视和不礼貌。可是这么久,她早习惯这么叫他了,一直叫到了现在。
  “徐若麟——”
  她歪着头,拉长声调故意再次这样叫他。
  他作出不快的样子,瞪着她不应。
  “徐若麟——”
  她再甜甜腻腻地叫了一声,朝他凑了过去,亲了下他的嘴。
  “这样可以了吗?”她仿佛委屈地望着他,“我就喜欢这么叫你。”
  徐若麟简直恨不得跪在身边这个女人的石榴裙下才足以宣泄此刻向他一阵阵涌来的幸福之感。
  她为什么会这么可爱?可爱得……让他身体的某处现在再次为她澎湃叫嚣。
  “行。你爱这么叫就这么叫吧……”
  他一把抱住了她,把她按在自己胸膛上,闭上眼睛含含糊糊地道:“你方才不是说,我走了后你身上长了好多肉吗?没良心的小东西!我一走,你不想我不说,自己撇下我还更快活……”
  “不是你叫我不要挂念你,要养好身体的吗?”初念委屈地辩解道,“我就是听了你的话,这才使劲吃的!一天吃七顿,你不知道我都要撑吐了!我也很辛苦的好不好?”
  徐若麟忽然睁开眼,朝她嘻嘻一笑,“你听我的话就好。长出来的肉都在哪儿?让我好好摸摸……”
  初念忽然觉到他欲望再次被挑得蓬勃,吓了一跳,慌忙挣扎着从他臂弯里逃了出来。赶紧转移话题,灭火般地道:“哎,你别胡来。我跟你说,家里出事了!四妹妹闹着要出家!”
  徐若麟自然知道她大着肚子不好连续承欢,方才不过是吓唬她而已,冷不丁听她提这事,按捺下心头□,皱了下眉,道:“怎么又闹着要出家?前次不是闹了一回吗?”
  “是啊。”初念看他一眼,“你不在家时,太太又要给她说亲,所以又闹了起来啊。她说她不想嫁人,宁可出家!”
  “胡闹!”徐若麟不快地道,无意看见她委屈地盯着自己,急忙解释道,“我不是说你胡闹。我是说青莺。好好的日子不过,出什么家?”
  初念点头表示同意。
  “我也这么想。所以一直劝,好容易终于劝服了她,她说不出家了。”
  “娇娇你真乖,辛苦你了。”徐若麟搂住她亲了下,“要是她有你一半懂事,也就不会这么瞎折腾了。”
  初念一笑,继续又道:“可是她说,不出家也行,她想当女官,随袁迈大总管上宝船,帮他做些事。”
  “什么?”徐若麟这下是真的吃惊了,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当女官,上宝船?”
  “是啊。袁大总管想招募一名有文才、通算术的女官随宝船同行,做文书的事宜,可是没人肯去。四妹妹想去。”
  “不行,胡闹!”徐若麟立刻斩钉截铁地拒绝,“先不说她一个国公府的小姐去做什么女官这样不成体统的事。这海上行船,风险难料,她孤身一个年轻女孩儿,如何有这样的胆?不想着怎么嫁人好生过日子,怎的整天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初念送他一个白眼,“你一个大伯子不想着怎么好生照拂守寡的弟媳,反而整天算计着要把她弄到手。和你这个哥哥比起来,四妹妹要好得多!她只是想过自己要的日子而已,怎么就不行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58:26
☆、第一百零三回

  徐若麟被她问得一时语塞说不出话。半晌才苦笑道:“我与她怎一样?”
  “为何不一样?你是男,她是女,你便觉着自己做什么都有理由,她却只能循规蹈矩安分守于内院,是不是?”初念跟着问了一句。
  “我也并非这意思。”徐若麟想了下,道,“可是她一个闺中女子随船出海,这太过匪夷所思,且海上又不乏风险……”
  初念听他虽又绕回到起先的意思上,但口气却不似刚听到时那样,拒绝得斩钉截铁,便靠到了他怀里道:“我一开始听到时,跟你一样也觉得不妥。但后来我被她说服了。适龄而嫁、相夫教子,固然是女子本分,可是四妹妹文采过人赋颂出众,志向自然也与一般女子不同。她不愿束在这三尺内院里终老一生。她说你不是拘泥世俗食古不化之人,所以才向你恳求,请托你帮她实现心愿。”
  徐若麟眉头还是蹙着,却没说话了。
  初念转了个身,亲密地伸臂抱住他脖子,脸颊贴着他脖颈,吹气如兰地恳求道:“人这一世,转眼便成虚空。老实说,我很羡慕她呢,能有这样的勇气去争取她想要的。你帮帮她好吗?”
  徐若麟享受着她朝自己施的美人功,微微眯了下眼:“怎么听你口气,你也想跟她一道去?”
  初念瞟他一眼,“你放不放?”
  徐若麟嗯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道:“你哪天要是真惹恼了我,我一狠心,说不定就把你丢到船上去了!”
  初念吃吃笑了起来,伸手刮了下他的脸表示不信。徐若麟抵不住她这样的娇俏姿态,抱住她腰臀将她搂在了怀里,一阵厮磨后,初念终于挣脱开来,抓住他手,绯红着脸,喘息道:“四妹妹的事……你还没应下呢……袁大总管你也知道的,应该信靠。有他照拂着,四妹妹不会出事的……”
  “等有空,我会亲自问她……现在咱们先睡觉……”
  ~~
  毕竟是深夜了,最后两人终于安静下来,她躺他臂弯里闭上眼后,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宁静,疲倦也很快朝她袭了过来。
  她打了个呵欠,很快便睡了过去。
  徐若麟注视着柔顺蜷伏在自己身侧的初念,目光从她的脸挪到隆起的小腹上,再挪回她的脸上,毫无睡意。
  恐怕就连做梦,他也不敢梦想他和她之间忽然就这样迎来了转机。
  他再凝视她片刻,替她拢了下被衾,自己也慢慢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傍晚时出现的那群乞儿。
  当时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他来不及多想。现在回忆,却觉得不对。
  因为天灾,京中的乞讨者骤然增多,他自然知道。但是这么多的乞儿,在傍晚这种时分,不去酒楼饭肆云集行人往来不绝的地方乞讨,反倒接连两拨成群结队出现在人流稀落的这条窄街口,实在不太合理。
  或者,这些乞儿本就居心叵测,或者,他们是被人唆使。
  会不会,倘若他当时晚到了一步,先前一直担心的那种事便真的已经发生了?
  徐若麟蓦然觉到一丝后怕,猛地睁开眼睛,目色森凉。
  他确实对那个孩子存了些悯恤之心,但这并不表示,他容许旁人利用他的这点悯恤来威胁他,甚至危及他妻子的安危。
  他已经给了赵晋机会。但是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清楚与自己打交道的正确方式。既然这样,天明之后他能做的,就是他的当做之事。
  徐若麟侧过脸再次看了眼已经熟睡的初念,把她搂得更紧了些,微微呼出一口气。
  ~~
  次日不过四更多,徐若麟便起身了,要赶去入宫向皇帝陈情请罪。
  夏夜虽昼短,但这辰点,天也仍未见亮,东方天际不过泛出淡淡的青白。他往国公府侧门出的时候,周志与另个小厮,一个提了灯笼在前照路,一个牵马而出。
  徐若麟跨上马背往皇宫方向去,正打马在侧门旁的那条巷子里,抬眼忽然看见巷口的昏暗里立了个人影,影影绰绰,看不清面目。
  徐若麟视若无睹继续往前。快擦肩而过时,那个人影忽然一动。
  “徐大人留步,是我。”
  黑影拦到了徐若麟的马头前,声音低沉迟缓。
  徐若麟看了一眼这位不速之客,冷冷道:“你来晚了。我已经等了你有些天。现在没耐心了。”
  这个人,便是肃王赵晋。只是此刻,他不再身着王袍,只一袭青衣。那双眼睛也不复往日的神采,带着疲惫和黯淡。
  “昨天的事,非我所为。”赵晋说,“我过来,是请求……请求你的帮忙。”
  ~~
  “你说吧。最好简单些。我还要赶着入朝觐见。”
  国公府侧门里的茶水房中,徐若麟望着立在自己对面的赵晋,淡淡地道。
  “徐大人,多谢你还肯听我说话。”
  “我的母亲,是已故太皇太后的妹妹,也就是顺宗的姨母。论辈分来说,我是赵勘的表叔。我小时候,曾在宫中上过几年的学。但那时我瘦弱不堪,生得又像女孩,在一群平辈的皇族子弟里,我往往是那个被欺凌奚落的角色。有一次,我与他们一起时,不慎被挤入池中。池水没过的顶,我脚下立不稳,拼命喊救命,我的那些兄弟却在岸上哈哈大笑,甚至阻拦宫人来捞我。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淹死的时候,那时候还是太子的赵勘路过,把我这个表叔从池里捞了起来”
  “赵勘或许算不上明君,但也绝不是个昏君、暴君。他好大喜功,这是帝王的通病。但他的悲剧在于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所以最后他失败了,被他的叔叔夺去了皇位。破城日的前夕,他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结局。他秘密召见了我,请求我保全他唯一的儿子靖边。倘若有机会,以后襄助靖边复位,代他复仇。”
  “我答应了他。在破城之前,便已经秘密带走了靖边,将他藏了起来。”
  茶水房南墙的小格窗上开始布上淡淡晨曦,映得赵晋脸色苍白无比。
  “徐大人,靖边称我叔公。我被托孤时,答允的只是尽我所能保全这孩子的性命。但是他的父亲却不这么想。他显然也信不过我。同时派人秘密联络了当时已经打了匡扶朝廷旗号的福王,赦免他的罪,命他与我一道寻找机会,让靖边重新夺回属于他的皇位。”
  “他在将亡前下了最后一场豪赌。我也没有退路了,我的侄儿皇帝已经截断我的退路。顺理成章地,福王兵败自裁后,他的世子赵竫逃脱,他们的人与我暗中开始联络。甚至最近……我才知道,他们瞒着我,居然与云南顾天雄的势力搭到了一处去。”
  “一切离我的预想越来越远。我看不到靖边复位成功的希望。这个孩子非常乖巧胆小,有些像我小时候。我不忍心让他背负那些他背不动的东西,所以我私下做了决定,将他藏在我那艘要去往月羊迎亲的船上,让我的心腹将他秘密带到月羊国后,留在那里落地扎根,从此往后就做一个普通之人。但是很不巧……”他苦笑了下,“最后还是被你阻拦了。”
  “徐大人,我向来不认为你会有多余的同情心能给靖边这个孩子,但是我又希望你能这样。我摆脱你的人后,就这样犹豫了几天。最后我决定赌一下,想找你的时候,赵竫的人找了过来。”
  “靖边在他们眼中,自然是奇货可居。他们也想把他救出来。知道我的想法后,他们认为匪夷所思。他们决定趁你在云南时,到这里寻机对尊夫人不利。到时手上有谈判的筹码,不但或许可以换回靖边,甚至能借机复仇。为了防止走漏消息,他们将我看住。直到我的人找了过来,我才得以脱身,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这里。”
  “我是昨夜才到的。当即与他们的人紧急联络,这才知道昨天傍晚他们已经策划了一次行动。但是很不巧,正好你赶到了,计划被迫取消。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看到我出现在这里的缘故。”
  徐若麟面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听他说完了,这才冷冷道:“你的动作应该更快一点的。我已经决定了,将这个孩子送往这里。这是他的命。”
  赵晋凝视着他,缓缓道:“徐大人,你先前没有立刻将那孩子送往金陵,我很感激。倘若徐大人真的决意如此了,赵晋也无话可说。诚如你说的,这就是他的命。出了这扇门,徐大人你踏上面圣的路,我会回去洞庭。临走之前,赵晋还有一事相求。烦请徐大人帮我带一句话到皇帝面前。就说一切罪过在我。我会自裁谢罪于我的封地。唯独我的母妃和万和,对此丝毫不知。请万岁勿要同怪降罪。”
  赵晋朝徐若麟抱拳,深深鞠以一礼,转身霍然而去。
  ~~
  赵琚未上今日早朝前,便得知徐若麟昨晚回京的消息,心中本就在疑惑。五更上朝,原本以为会见到他,没想到他竟未入朝,心中未免更嘀咕了。果然,朝会开始,下面的大臣没说几句,便有御史出列弹劾,说徐若麟虽在云南打了胜仗,但余孽未尽,不算大功成就,无故回京就是罪,今早又不及时入朝谢罪,实在是居功自傲,藐视天颜,恳请万岁降罪,以正朝纲等等。
  赵琚倒没怎么恼火。毕竟多年处下来了,知道徐若麟为人谨慎,倘若无故,应该不至于这样。正沉吟着,忽然看见原本候在大殿外的执事太监入内道:“备西南经略、中军都督徐大人候在殿外,恳请万岁赦免其罪。”
  赵琚大喜,急忙道:“快宣。”
  徐若麟面带笑容,在两边文武大臣的嗡嗡声和注视之下,朝着大殿正中的皇帝大步而去,到了丹墀之前,行过大礼,得平身后,道:“万岁,臣无奉召匆忙擅自回京,乃是事出有因。恳请早朝事毕后,万岁能拨冗与臣单独叙话。”




☆、第一百零四回

  “什么?你已经找到了靖边?”
  一干大臣候在御书房外的廊上待召。书房里,赵琚一下从座上弹立,面露惊喜之色。
  徐若麟道:“正是。臣在云南之时,派出的人找到了靖边。”
  “是谁,胆大包天藏匿了靖边?”
  “肃王赵晋。”
  大约太过惊讶,赵琚一时竟愣了下。
  徐若麟道:“当日从万岁处得到疑名单后,臣便多方排查,最后剩下数人,其中又以肃王最是可疑。以臣对他的调查,他具备藏匿靖边的能力,又不至于引人怀疑。”
  赵琚似要开口,终于还是忍住了。
  徐若麟继续道;“臣奉命去平云南时,曾故意放消息让他知晓臣领了这差事。此举目的有二,一是试探,二来,倘若靖边真被他藏匿,此举正是让他放松戒备。臣人虽在云南,暗中却派人去往洞庭,一直严密监视肃王。而殿下那时大约以为我忙于西南战事无暇顾及此事,想来知道凭自己能力,无法再长久藏匿靖边,遂铤而走险,将他带上了前往月羊国迎亲的船。”
  赵琚勃然大怒,猛地拍案,要不是红木御桌太沉,差点没跟着掀翻了它。
  “诸多一字王里,以他贤名最盛,向来又一派云淡风轻。我谁都怀疑过,唯独没想过他会做出此事!枉我对他信任有加,给他赐婚,又赏钱物又封号的,他竟对我做出这样的事!莫非他也图谋奇货,想着凭借靖边他日再谋我的反不成?气死我了!我非收拾这帮人不可!”
  徐若麟立在一边一语不发。等气急败坏的皇帝咆哮完了,这才道:“万岁息怒。靖边既有了下落,旁人又何足惧?”
  赵琚脸色这才稍霁,“靖边现在哪里?”
  徐若麟道:“万岁,臣此刻原本应当还在云南,之所以无召私自回京,正与此事有关。月初时,臣派出的人在肃王前去月羊迎亲的船上截留了靖边。当时,臣刚拿下孟州,顾氏长子正逃匿在孟州城百里之外的密林之中。倘若不一鼓作气扫清余党,等到雨季来临,行动势必受阻,到时困难重重。臣当时无法□亲自送他入京。又因此事关系重大,臣不敢交付他人,唯恐路上闪失,所以当时将他暂时羁留,只派人传信给万岁,等待万岁的指令。不想一直没等到,臣心中疑虑。小半个月前,这才获悉,原来竟是顾氏与福王余党得知了靖边的消息,图谋劫持,拦截了信使。又见臣那里防备森严无从下手,竟把主意动到臣在金陵的家眷头上,意欲挟持来要挟我。事情紧急,臣这才匆忙回京,以防事态有变。只怪臣先前过于大意,考虑不周。还请万岁降罪。”
  赵琚眉头皱得更紧,骂道:“这群僵而不死的余孽!我先前就得知消息,顾氏与福王余党勾结。这便罢了,难道赵晋竟也与他们有染?”
  徐若麟道:“万岁,臣不敢隐瞒,恰今日早,臣之所以赶不上朝会,乃是事出有因。肃王找了过来,拦住了臣,请臣代为向陛下传话,”
  赵琚猛地抬眼,一脸意外之色。“他不逃,竟还敢入京?”
  徐若麟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肃王殿下岂又不知这道理?”
  赵琚冷笑道:“他说了什么?”
  徐若麟将今早赵晋与自己的那番叙话内容大致复述了一遍,最后道:“万岁,他自知犯下大罪,罪不可恕,亦无颜来面见万岁,自言出京便回洞庭,准备以死谢罪。他请臣代为传话,云自己死不足惜,只是所作所为,老太妃等人均丝毫不知情,与她们并无干系。恳请万岁明察,勿要怪罪她们。”
  赵琚恼怒道:“好一个重情重义的赵家贤王!倘若我降旨追究他,到时候全天下都要盛赞他冒死也要保全遗孤的高风亮节,朕反倒里外不是人了!”
  徐若麟看他一眼,谨慎地道:“万岁,实不相瞒,臣也是如此做想。这也是为何臣先前没有将他就地捉拿,亦未惊动地方官员的缘故。毕竟,他身份与一般人不同。到底如何处置,全在万岁自己定夺。”
  赵琚盯他一眼,脸色愈发不好,“子翔,在我面前,你何必也话说半句?我是听出来了,你似乎不大赞同我追究他的罪责?”
  徐若麟早就明白,在皇太孙靖边这件事上,与皇帝打太极,并不是明智之举。自己的态度,从进入这间御书房起,虽一直未言明,但其实也相当于表露无疑了。此时皇帝既然这样发话了,索性也不再遮掩,想了下,单膝跪地,道:“万岁明察秋毫,臣便直言了。臣确实不赞同将肃王问罪。但并非因他昨日特意赶入京,为阻拦对我夫人不利之事的举动,而是从大局着想。”
  “关于靖边,万岁您也知道,外头如今盛传他未死的消息,那些忠于元康朝,或者想利用这个为自己谋利的势力也在暗中蠢蠢欲动。臣记得,万岁从前曾对臣说过,倘若找到了靖边,万岁一定不会对他如何,而是保他一世平安。臣斗胆推测,既然此事从一开始就是秘密进行的,万岁自然会继续隐瞒这事,只会将靖边悄然与外界隔绝,以防互通消息以致日后生乱,是吗?倘若这样,万岁,臣私以为,这是个下策。”
  赵琚哼了声,“怎么说?”
  “万岁治了肃王殿下的应得之罪,保全靖边。您这样,虽顾全了赵姓血脉之情,但天下人又何以看得见万岁的心?在他们眼中,连肃王那样的贤王都宁可冒死,也要从万岁手中保全元康朝太子的性命,可见万岁是何等不近人情不得人心。所以他们仍旧会以自己的最大恶意来度测万岁的善意。各种鼓动与谣言还会一直继续,万岁的善举得不到称颂,反倒会令您处于尴尬局面。与其这样,臣倒有一中策。”
  “中策便是斩草除根。”
  赵琚目光微微一闪。
  徐若麟面不改色,继续道:“所谓斩草除根,便是公开肃王藏匿靖边之事,公开他与福王、顾氏余党勾连,一道利用元康朝靖边之名行谋反之事的事实,将这一伙叛逆之人,包括靖边,悉数依律治罪,昭告天下。”
  “布德不如布之以雷霆。某些时候,只有雷霆手段才能起到威慑。否则,就算靖边在万岁掌握之中,有心之人倘要作乱,他也可以随意找个与他形貌年纪相似的人来代替,以靖边之名起事,到时,天下之人又如何分得清真假是非?”
  赵琚眉头再次紧锁,“你的上策呢?”
  “臣之上策是釜底抽薪。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元康朝年仅七岁的遗孤确实如传闻的那样,并未死于当日破城的大火,而是被肃王冒死拯救藏匿了起来。如今万岁得知此事,不仅不怪罪,反倒被肃王的义举所感动,万岁封靖边为王,以此来向世人证明,当日之所以于燕京起事,诚然出于被逼无奈,这才出兵清肃奸佞。如此,万岁可获美名,而天下再也无人能用元康朝太子之命来向万岁发难。故臣以为,此才是上策。”
  “万岁,皇后娘娘来了!”
  徐若麟刚说完,太监崔鹤进来通报。
  赵琚面露疑惑之色,但很快便道:“让她进来。”
  萧荣少顷入内,看见徐若麟也在,仿佛有些惊讶。徐若麟已经从地上起身,正要向她见礼,萧荣含笑阻拦,见赵琚仍疑惑地望向自己,立刻上前行礼,笑道:“此处非后宫,本不该我来。只是今早得一消息,安嫔被太医确诊有喜怀了龙种,此大喜,臣妾按捺不住想让万岁早些知晓,这才贸然而来。没想到徐大人也在,实在是臣妾失礼,臣妾先告退。”
  御书房属于皇帝办公之所,后妃自然不能随意进入。这也是萧荣第一次出现在这里。所以方才赵琚有些惊诧。没想到她竟是来报后妃有孕喜讯的,一时没反应过来。等醒悟,面上立刻现出了一丝喜色。
  年初后宫新入一群妃子,到如今已经半年了,赵琚自然撒了不少雨露出去,却始终没一人有动静。他面上不现,心里却难免有点疙瘩。现在忽然得知被他宠幸过的后妃之一终于有孕了,心里的疙瘩立刻便去了。只是有臣子在侧,不好表现得太多,只点头道:“朕晓得了。有劳梓童。”
  萧荣一笑,正要告退,赵琚忽然叫住她,“梓童既然来了,也正好。朕与子翔正在商议有关靖边之事。朕正想听听梓童的想法。”
  “靖边?”
  萧荣面露讶色,飞快看了眼徐若麟。
  徐若麟略微颔首,将方才的话拣着复述了一遍。
  “梓童,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自然是第三选之上策!”萧荣不假思索道,“万岁想必其实也早如此定夺吧?”
  赵琚出神片刻,慢慢道:“若如此,何处为靖边的封王之地才妥当?”
  靖边的封王之地,说直白了,其实就是变相终身软禁之地。山高水远,不利监控,靠近京畿,又有纷扰隐患。
  徐若麟默不作声。他其实倒有个想法。只是正好萧荣也来了,便不再开口。
  萧荣沉思片刻后,道:“万岁,臣妾有一想法,说出来作抛砖引玉之用。我记得数十年前,月羊曾遭受赤麻人的侵扰,大楚出兵驱逐赤麻人后,应月羊国王之求,封派过去一位赵姓定边王。如今王府还空置在那里。方才子翔说,靖边是在肃王去往月羊迎亲的船上被截下的。何不效仿先皇,索性封他为定边王长驻月羊?”
  萧荣所说,与徐若麟所想相差无二。事实上,这也确实是最妥当的一个方法了。月羊国国力羸弱,一向靠依附大楚而生,对大楚忠心不二。将靖边封王后派驻到那里,正可以将他与那些企图利用他造势的势力隔绝开来,确实是上上之选。
  赵琚沉吟良久,觉得这个建议确实可行,终于点头道:“就依梓童所言。只是肃王……”顿了下,道,“梓童,你父亲当年曾在大宁镇守。数月前朕收到信报,先前派驻到那里的广王因病故去,并无后人。朕听说肃王文武全才,就这样让他终老洞庭未免屈才。不如收回洞庭封地,派他去那里抵御赤麻人。老王妃和万和郡主不用跟随,入京享福便是!”
  徐若麟明白了。皇帝这是对背叛了自己的赵晋耿耿于怀,所以才这样决定。洞庭富庶,这样剥夺他原来的封地,改派他去大宁那种冰雪覆盖蛮人出没的苦寒之地蹲守,又将老王妃和小郡主召入京为质。对赵晋这种自小生于富贵的皇族子弟来说,确实是一种不轻的惩罚。
  “万岁英明。”
  徐若麟凑了一句。
  无论如何,比起赵晋自己准备好的自裁,这样的结果已是万幸了。也不枉自己先前费的一番口舌。
  萧荣看了眼徐若麟,面上掠过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虽然人在深宫,但外头的消息却一直灵通。昨夜,远在云南的徐若麟忽然无召擅自回京,今早她便得知这消息了。她了解徐若麟,倘若没有重大变故,决不至于这样贸然行事。又得知早朝匆匆散后,徐若麟便与赵琚入了御书房,正有些不放心,忽然从宫人处得知安嫔确诊怀孕的消息,便拈了当借口来一探究竟。此刻见平安渡过,皇帝并未怪罪徐若麟,心里这才松了口气,先行告退了。
  萧荣走后,徐若麟便将前些时日追踪顾氏余党至野人谷地的情况汇报了下,包括接下来的丛林雨季。
  赵琚也听说过西南与安南一带交界处丛林雨季里的危险。顾氏主力已经被灭,余党如今退入丛林,短期内不至于能掀起大的风浪。接下来又是雨季,想在林中彻底扫荡顾家老巢,困难重重。此时再派徐若麟去,倘若万一有个闪失折损,实在划不来。况且原本预筹好的燕京北方之事,已经因为西南变乱耽误了小半年。这样比起来,目前自然是北方之事更需要他。
  赵琚很快做了决定,道:“子翔,你既回了京,无需再回西南了。朝廷养了这么多人,也该他们出力了。我另派人过去与云总督一道清缴顾氏余党,你留下,先好好休息几天,朕另有事交托。”
  徐若麟知道自己这又要被提着去北方了,想到初念还大着肚子,恐怕不能照从前所想与自己一起去了,心里略微发闷。怔了下,随即应了下来。
  皇帝此刻心情不错,又端端正正地坐了回去,命崔鹤将候在外的几个大臣叫进来。
  方熙载等人鱼贯而入,见礼之后,仍是早上弹劾了徐若麟的那个张御史先开口,旧话重提,当着徐若麟的面便道:“万岁,徐大人这样无旨擅自回京……”
  “张爱卿,”赵琚知道他啰嗦起来没完,心里有点急着想去看下安嫔,立刻打断了他,一下站了起来,笑道:“他乃奉我秘诏而回的,此事揭过不提也罢。再过数日,便是我大楚宝船船队下西洋的日子。此乃盛事伟业,朕决定亲自到太仓相送,以鼓舞人心。到时诸位都随朕往,见证这必将载入史册的殊伟时刻!”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1:11:06
☆、第一百零五回

  一直以来,魏国公府里的隐秘八卦便是京中高门大户中妇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之资。好容易消停了一阵子,这两天,随了袁迈率船队出洋这件满城瞩目的大事的临近,徐家再一次成为议论的焦点。
  这一次的事,不再是魏国公夫妇之间的怨隙,也不是徐家长子夫妻的秘辛,而是四小姐。这位四小姐尚未出阁,据说因为婚事不顺,一时想不开,竟甘愿自降身份充任普通人家女儿才会去做的宫中女官,以女史书记的身份随袁迈上宝船出使列国。虽则连皇后也赞许了她的这一举动,称赞她志存高远超脱世俗,甚至亲自召她入宫勉励了一番,但这仍不足以压下各种猜测和议论。
  外头议得热闹,徐家这几天更不得安宁。廖氏做不到超脱俗人的境界,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第一回听到青莺要做女官上船出海的话,简直比听到她要出家还惊骇。拼了命地反对。只可惜闹到最后,不但惊动了皇后开口嘉许,连一开始也不同意的司国太,在与孙女一番长话之后,竟也改了态度不再反对。自己丈夫也指望不上。至于那个长子与媳妇,说不定。廖氏到了最后孤掌难鸣,想到丈夫离心,儿女不孝,竟没一个让她省心,一时悲愤难当,差点撞墙寻思,被沈婆子死活拖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这才停了下来,只当晚便躺了下去起不了身。青莺在侧服侍了一夜,廖氏看都不看她一眼,天明时,只睁开眼恨恨道:“我这一辈子生了两个女儿,一个成了活死人,到死恐怕都难再见一面,另一个,我就当她已经死了。你走吧。往后是死是活再与我无干,我也没你这个女儿。”
  青莺虽与这个母亲向来不投,只毕竟是亲生养的母女,见最后落到这地步,心中也是难过,道:“女儿诚然不孝,累母亲生气。往后但愿母亲事事顺心,我也就没什么牵挂了。”说罢朝她磕头,这才含泪而去。
  一边的沈婆子见廖氏怔怔望着青莺背影去了,见屋里没旁人,恨恨道:“太太,这事必定是大房那边搞的鬼。倘若不是他们从中搅合,故意要你们母女离心,四姑娘这样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如何会闹出这样的事?这可好,当什么女官,一上船,虽有太监照拂,却也架不住身边都是粗汉子,名声必定受损,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返还,那时都成老姑娘了,还如何嫁得好人家?”
  廖氏拿帕子拭了下眼角。“妈妈,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咱们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便是没把柄,那个人如今位高权重,咱们一时也奈何不了。”
  沈妈妈冷笑道:“花无百日好。太太你瞧着吧,我就不信他们能好一辈子。等时候到了,自然有人会替咱们出手。咱们只需看着便是。
  ~~
  六月十八,正是钦天监择定的宝船首次下水之日。皇帝对此极其看重。十七日便携文武百官顺水路抵达太仓,准备次日早亲送袁迈出行。
  这一日艳阳高照,太仓大港沿途数百里旌旗招展,官府兵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卫,身上铠甲与手中刀戟在阳光映照下光芒闪刺。成千上万的百姓从四面八方赶来夹道而立,等着欢送船队离港,谈及此事,几乎人人脸上都挂着与有荣焉的神情。
  回去之后,生活或许仍旧艰难,他们或许暗地里还会唾骂官府和皇帝。但这一刻,人人却都感觉到了身为天朝上国子民的那种荣耀。
  人头攒动中,徐若麟领了青莺登上大船的船尾。
  此次出洋,大小船只共计六十五艘,随众数万,以脚下这条主船最为引人注目。长将近五十丈的庞然大物,舱底三层,上两层载货、大炮,最下吃水层建造成密封的隔舱。也就是说,最下层是一个个密封的小房间。就算其中几处船壁遭遇意外破损进水,也不会延及别舱进而危及整条大船。
  青莺身穿崭新的青色女官制服,长发结辫藏入帽内,跟随兄长上了这艘大船时,心在怦怦地跳,身子甚至在微微颤抖。
  天是这样的高,云朵是这样的白,她第一次闻到海风的味道,淡淡的咸,还夹带了丝腥气,和她习惯的闺阁中的脂粉腻香完全不同。但是这种新奇的味道,她却如此着迷,
  这一切来得太过幸福了,她觉得自己仿佛还在梦中一样。她紧紧跟着身前兄长迈出的矫健步伐,看着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对面船头,看着身边插于船舷在海风中猎猎飞舞的大楚飞龙旗帜,看着甲板上粗得赛过她胳膊的一堆堆缆绳和高入云霄、需她仰望的面面风帆,还有身边那些不时用惊诧目光看向她的随船官员和水手们,顿时有些窘迫,脚步微微一顿,也习惯性地低下了头去。
  “怎么了?”
  走在前头的徐若麟仿佛觉察到了她的变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她,“四妹妹,”他看了眼边上的男人们,对着她和蔼地低声道,“倘若你改主意了,现在还可以随我回去。我先前跟你说过,一旦上了船,和你先前的想象就不一样了。海上生活不止枯燥乏味,还有危险,绝比不了你在家舒服……”
  青莺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疑虑和不信任,胸中一热,立刻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道:“我上船,不是来享福的。我想要做些我能做的事,再看看这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我不怕吃苦。”
  徐若麟望着青莺,无奈摇了摇头。他不信这个自小养在深闺的妹妹真能吃得了船上的苦。恐怕没几天,她就会打退堂鼓了。为防备这样,他甚至已经额外准备了一艘船交托给袁迈,万一青莺生出悔念,出去也不远的话,请他到时候安排人将她送回。
  “徐大人!”
  一身整齐官服的袁迈从对面的甲板上走来,徐若麟忙迎了上去。两人寒暄后,徐若麟正式介绍青莺给他。
  袁迈刚才远远就看见青莺了。对于这个自己接下来可能要日夜相处的文书助手,老实说,他有些后悔去年在护国寺偶遇时对她说的那一番话了。自己当时不过是无心的随口,不想她却记住了,且不顾一切终于这样上了船。
  他的想法和徐若麟基本一样。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年轻贵族小姐,怎么可能忍受得了长时间的海上生活?想来是贪图一时新鲜,这才闹着要上船。所以对于徐若麟先前暗中请托他的事,他一口应了下来。
  “袁总管,我名叫青莺,往后您可以叫我名字。有事只管吩咐,我会尽力而为。”
  青莺朝袁迈见了个礼后,面带微笑,落落大方地道。
  港口的风拂动她散落在脸庞边的一绺鬓发,阳光照耀下,她的眼睛如黑宝石般闪闪发亮。整个人像春天里的一株树苗,生气勃勃。
  袁迈一怔,随即笑着点了下头,道:“我已经给你安排了屋子,就是一层舱楼到底的那间。屋子好,也清净,我就住不远。有事唤我便是。你的丫头住你隔壁。她带了你的行装昨日便到了,想来都布置打扫妥当了。我另安排了个小太监供你使唤。刚出港还没什么要你做的事,你先好好休息几天,适应下船上生活。”说罢回头叫道:“小柱!”
  一个十四五岁看起来很机灵的小太监立刻应声跑了过来,朝着徐若麟先见了礼,又笑嘻嘻朝青莺见了个礼,领了青莺往舱楼去。
  青莺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着目送自己的徐若麟道:“哥哥,真的谢谢你,还有嫂子!我会很好的。你叫嫂子不用挂念我。等我回来,我会给果儿和我的小侄儿带礼物!”说完,这才跟了小太监离去。
  徐若麟等她身影入了舱楼,这才叹了口气,朝袁迈道:“如此我就把舍妹交托给袁总管了,多有劳烦。”
  袁迈客气道:“徐大人何出此言。以令妹身份甘愿上船做书记之事,实在是帮了我的大忙。我要感激才是。”
  “呜呜——”
  正这时,港口大埠头方向传来了沉闷的海螺之声。两人对望一眼,急忙往船尾方向飞奔而去。
  大小船只首尾相连,整齐停于港口。迎风招展的旗帜中,所有随船官员、医士、技工、僧道、水手,整齐排列于甲板之上,面向大埠头方向新建而起的龙台。
  吉时到,皇帝登上龙台,将手中的宝剑和一面银座镶金罗盘递交给跪接的船队大总管袁迈。宝剑象征无上皇权,而罗盘则寓意此次出使一帆风顺,永不迷途。
  “西域之西,迤北之北,固远矣,而程途可计。今我大楚天恩,混一海宇,极天际地,罔不臣伏?”
  袁迈接过御赐之物后,面向船队高举过顶,大声如此宣告,声音随了海风传送而去,声浪和着海风和波涛激荡回转,四下随之响起一片海啸般的欢呼之声。
  太子赵无恙领皇帝命祭海龙王庙与妈祖庙。祭祀过后,在震耳欲聋的礼炮声中,袁迈在万众瞩目之下手持皇帝所赐之物上了正中的宝船,起锚扬帆,两百位水手齐齐就位,在震天的号子声中,大船缓缓驶离港口。
  赵琚情绪十分高昂,直到当先的大宝船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才下了龙台。
  日头毒辣,随了赵琚立了大半天的文武百官里,年纪大和体弱的,早有些吃不消了。只是皇帝带头晒太阳,下头的人自然也不敢动。此刻见他终于下来了,暗地了舒出一口气。
  赵琚今日龙袍穿得严密,崔鹤见他下来时,额头满是汗,急忙命人撑来龙伞。赵琚接过帕子擦了下额头的汗,心情并未受炎热天气影响,一边往停在前头的龙辇去,一边与随在身侧的大臣说话,兴奋地挥着手臂。
  “众位爱卿,我大楚有如此浩荡船队驶上西洋宣扬国威拓展海域。试问浩宇之瀚,又有谁能与之比肩?”
  “空前绝后,再无第二!”
  立刻有人跟上拍马。
  赵琚哈哈大笑。只是笑声还没歇,戛然止住,以手扶额。
  “万岁,你怎么了?”
  崔鹤看见赵琚脸色忽然发白,双目紧闭,身体微微摇晃,失声叫了出来。
  几乎是在同时,堪堪就在赵琚就奥栽倒在地的时候,徐若麟和方熙载一左一右,敏捷地箭步到了他身侧,各自扶住了他一边臂膀。
  徐若麟扶住赵琚的时候,觉到手臂一沉,知道皇帝已经晕厥控制不住身体了,急忙发力托住,抬眼之时,正与对面的方熙载四目相对,刹那之间,两人都是目光微动,随即各自收回。
  赵琚方才正兴奋时,忽然一阵头痛晕眩,眼前一黑,几乎失去了意识,好在很快便缓了过来。睁开眼睛,看见徐若麟与方熙载一左一右正托住自己,晃了晃头,有些茫然地道:“朕怎么了?”
  方熙载恭敬道:“想是天气炎热,万岁曝晒过久,刚才略有中暑之相。”
  崔鹤忙指挥远处的龙辇抬来,奏道:“万岁,此处设有行宫,请万岁过去驻跸,暂作停留,奴去唤太医。”
  赵琚阻拦,又一把甩开徐若麟和方熙载的托持,在身边众臣的注视之下,大声道:“朕好得很,看什么太医!宫中事务繁多,这就回程!”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1:11:47
☆、第一百零六回

  金陵到太仓,路途数百里之距。众多随行大臣里,有年老体弱的,前日起起便跟随皇帝出行,舟车劳顿到了这里,又在大太阳下晒了半天,好容易送走了船队,都是松了口气,以为可以在此停歇一夜的。没想到皇帝连口水不让人喝,张嘴就说又要上路回去了,顿时大失所望,面上难免就有所表露。只是皇帝自个儿连晕了醒来都当没事儿人一样的,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哪还敢抱怨什么?纷纷正准备随皇帝上路,方熙载略一想,此时便开口,对着赵琚劝道:“万岁勤政,臣等敬尚不已。国事虽重,那些重要奏报,自有快马派送至万岁御前御览,不会耽搁。万岁虽龙精虎壮,只也不宜如此路途劳顿。何不在此停歇一夜,明日再上路?”
  赵琚看了眼边上的大臣们。见年纪大些的,一个个被日头晒得泛油的脸上都露着疲色,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他虽自认年富力强,但在外接连奔波了数日,此刻也是感觉乏力。何况方才头晕目眩之时,不止胸闷气滞,左侧头颅内也似忽有细细铁丝深勒入肉,那阵强烈痛感虽很快便过去,但此刻仍感觉留有些微余痛,心有余悸。只是他生性好强,不愿在诸多臣子面前表露出来而已。此刻听方熙载这样劝言,想了下,终于点头道:“朕倒无妨。只是不忍诸多年长老臣随朕过于奔波。方爱卿既上言了,如此便在此地停歇一夜,明日再行上路。”
  皇帝一声令下,仪仗立刻改道往驻跸的行宫去。众大臣纷纷谢恩。
  皇帝领头先去后,方熙载见余下诸多老臣皆用感激目光看向自己,心中不禁略自得,面上却更肃然,无意般地瞥了眼徐若麟。
  徐若麟自然知道他这借机笼络人心的手段,朝他略微颔首一笑,转身随了前头御驾而去。
  赵琚在行宫驻跸后,立时有随行的一位张姓太医过来为他诊治。
  张太医也是太医院里的老人了,除于院使外,以他医术最为高明。他仔细查看,又询问他当时及事后之症感。因近旁无外人,赵琚便也照实描述。
  “陛下头颅左侧作痛之处,从前可有过旧伤?”
  张太医听他讲述当时的痛感,立时便排除了中暑晕厥的可能,出于谨慎,这样问了一句。
  赵琚想了下,道:“十数年前,朕有一次骑马时不慎坠地,记得当时这处磕破头,出了些血。但很快便好,再无什么不妥。怎么了?”
  张太医沉吟片刻。
  太医院里的太医,出于医治对象的特殊性,长久以来,对于自己不大确定或没把握医好的病症,说话从来不会说死,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老规矩了。所以面对皇帝的询问,张太医避重就轻若无其事地道:“如今天正暑湿,万岁又连日奔波,加上曝晒过久,胸膈痞闷内停,牵动旧伤,这才中暑头痛。微臣有香薷丸,正治伤暑中热形神劳役,万岁服后,好生歇息便可。”
  赵琚听到自己无碍,松了口气。服药后小睡片刻,醒来神清气爽,便也把方才晕眩头痛之事丢脑后了,见京中又新送来快马报奏,不过半日功夫就堆叠起半手臂高,便如常那样开始处理。
  ~~
  晚间天擦黑后,张太医被唤去替方熙载看胸闷之症。完毕后,方熙载屏退屋中人,低声问道:“万岁白日病情如何,何以忽然晕厥?倘若当时不是我与徐若麟手快扶住,他便真当倒地。真是中暑的缘故?”
  张太医见左右无人,靠了些过去,压低声道:“中暑倒也无错。但倘若真单单中暑,也不至于头痛如有铁丝在勒。我先前特意询问过万岁,言早年头部有跌破旧伤。倘若我推断无误,这也是头风病发之症。”
  “头风?”
  “正是。头风乃感受风邪所致。起因有内有外。外风乃风、寒、暑、湿、燥、火六气,遇节气转换,或病患自身体质虚亏避之不及时,六气就会变成六邪,侵犯人体,导致发病。至于内因,俗话说,高处不胜寒,人首乃人之高点,最易受风邪侵袭。万岁常年为国事殚精竭虑,思欲过多,加上头部又有旧伤,且他体型壮实,面红燥火、脾气暴躁,这些都是肝阳上亢之兆,邪风早就侵袭入脑。只是到了今日,因了中暑这才一并发作出来而已。”
  方熙载神情凝重,盯着张太医,慢慢问道:“可致大事?”
  张太医自然清楚他这句话的意思。低头沉吟片刻,终于用细若蚊蝇的声音一字一字道:“实不相瞒,倘若真是旧伤引发的头风,此病无药可根治,须得宽心静养。否则日后发作,不但愈发频繁,而且每况愈下。以万岁这种性情……”
  他摇了摇头。
  方熙载目光微闪,忽然道:“我晓得了。事不宜声张。”说罢将早备好的一张银票推了过去。
  张太医敏捷地收纳入袖,跟着起身笑着告辞道:“多谢方大人,下官晓得轻重。”
  ~~
  次日早,赵琚率文武随行百官踏上回程。
  金陵太仓两地水路通达,行一段陆路,御驾抵达停了御船的埠头后,赵琚在护卫和太子赵无恙的的簇拥之下正要上船,不远处数丈之外的河面上忽然哗啦一声有人钻水而出。几乎就在眨眼的功夫间,只听嗖一声,一道乌黑箭弩便如闪电般地朝岸上射来。箭弩所取方向,直指太子赵无恙。
  变故实在是太过突然,近旁的侍卫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待要飞身扑去救护时,箭弩距离赵无恙的的胸口已经不过数尺之距了。
  “叮!”一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站在数步之外的徐若麟眼疾手快,抽出边上一个侍卫腰间的佩刀,格开了那枚箭弩。箭弩啪地落水,溅出一团水花,瞬间被没。
  “有刺客!保护万岁和太子!”
  众人终于反应了过来。侍卫首领大喝一声,与手下将皇帝和太子迅速包围起来拥着上船。
  “抓刺客——”
  方熙载跟着大喝一声。只是水中忽然冒出头的那个刺客来去如同鬼魅,见一发不中,并不恋战,迅速便没入水中,转眼便不见了人影,只在水面余留下一圈圈的涟漪,表示这里方才还停留过一个人。
  “快下水,去抓刺客!”
  赵琚站定之后,勃然大怒,对着众人厉声喝道。
  他方才与赵无恙离得近,那枚箭弩虽朝着他儿子当胸而去,但是就连他,当时仿佛也感受到了那种死亡逼近的恐惧之感,此刻定下心神,自然万分恼怒。
  “噗通”声不绝于耳,近旁护卫纷纷跳下河去抓捕刺客。一阵忙乱过后,数丈宽的河面之上,只见碧波荡漾,哪里还有方才那刺客的踪影?
  “护送万岁入舱,快快启船!”
  方熙载脸色铁青,再次飞快看了眼一边正注视着自己的徐若麟,大叫。
  仪仗和护卫的队阵很快便恢复了秩序。
  赵琚此次出行,护卫自然森严,不止宫中近卫随伺,当地官员更不敢怠慢,提早数日便清场赶人,几乎出动了手下全部人手,这样的情况之下,水下居然还突然冒出个刺客,一袭不中迅速借水遁去,赵琚心中如何不恼?见几个地方官吓得面无人色地跪地请罪,哼了一声,只朝徐若麟略微点头,道:“幸而有你在。徐卿你又立一大功。”说完,在众侍卫的护簇之下正要匆忙上船,却被徐若麟阻拦了下来。他说道:“万岁,方才刺客的箭弩方向看似太子——”
  “太子”两字,他咬音很重,瞟了方熙载一眼,随即又道,“却也未必不是指着万岁来的。刺客水性既然如此精通,不定还隐匿在河道之中意欲对万岁不利。回程不可再行船。”
  这样的道理,人人都知道。只是方才过于忙乱,一时疏忽了。方熙载脸色愈发难看,僵住不动。
  赵琚被提醒,顿觉有理,立刻决定改走陆路。
  皇帝御驾很快在重兵把守之下启程而去。特命徐若麟随驾在侧。还立在原地的众多臣子此时才惊魂稍定,议论纷纷。方熙载站着一动不动。边上几个大臣与他说话,他也没有应答。只是盯着前头徐若麟随了御驾而去的背影,目光微微闪动,脸色愈发难看。
  ~~
  次日,天子与大臣安然回了金陵。
  赵琚虽严令探查,但这一次刺杀事件,便与前头几次一样,刺客来去无踪,别说抓到,到最后就连一点有价值的线索也找不到。赵琚听完回报,铁青着脸直奔后宫,人刚入春华宫,便看见宫室里旁人俱无,只有柔妃白着脸正跪在地上,边上是他的幼子赵衡。
  “万岁,臣妾有罪!”
  柔妃拉着赵衡朝他一道磕头,抬眼时已经泪流满面。十岁的赵衡,表情里显然有些不明所以。只大约先前被吩咐过,所以此刻只跟着自己母亲磕头。
  赵琚几步便到了柔妃跟前,怒视着她,本待雷霆大发,只是看见幼子也在,此刻正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己,目光中还带了些惊惧,长呼一口气,终于勉强按捺下心头怒火,对着赵衡道:“衡儿,父皇有话要与你母妃说,你先出去。”
  赵衡看了眼身侧自己的母亲,摇了摇头,照着先前被吩咐的那样,爬着过去抱住赵琚的腿,仰脸哭道:“父皇,衡儿方才一过来,就看到母妃在哭泣。衡儿问她,是不是我不听话惹她伤心,她说不是,说是她又惹父皇生气了……父皇,母妃倘若真的又惹父皇生气,求父皇不要责罚她,要罚就罚我吧。我愿意代母妃受罚!”
  柔妃眼泪更是如断线珍珠般地坠下,对着赵琚呜咽道:“万岁,衡儿年幼无知,倘若说错了话惹恼万岁,求万岁惩戒臣妾一人……”
  赵琚心头纵有万般怒火,到了此刻渐渐也消了些。想了下,对着儿子和颜悦色道:“衡儿你先出去,父皇不会对你母妃如何。”
  赵衡看了眼柔妃,见她点头推自己出去,终于松开了抱住赵琚的手,朝他磕头,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
  等赵衡一走,赵琚立刻面罩寒霜,盯着柔妃冷冷道:“事到如今,你还在朕跟前矫揉作态!倘若昨日太仓之事与你无干,你一个后宫女子,又如何得知这消息?”
  柔妃哽咽道:“万岁,昨日太仓太子遇刺一事,传得早沸沸扬扬。后宫之中,不止臣妾,便是宫女太监也都知道了!臣妾一听到这消息时,便万念俱灰,知道万岁必定又会疑心到臣妾头上来,臣妾是百口莫辩,这才心如死灰自己先跪地等着万岁来治罪……”
  赵琚一滞,随即咬牙道:“倘若不是你,还会是谁?朕看在衡儿的面上,一次次饶过你,你却不思悔改不知进退,竟又做出这样的事!”
  柔妃擦去面上的泪,望着赵琚,神情惨淡。
  “万岁,臣妾从前为了能见宠于万岁,也确实做过糊涂事,以致害了腹中的孩儿。年前那会儿,臣妾病痛中追悔,思及往日在燕京王府侍奉万岁时的种种恩情,更是万念俱灰。倘若不是万岁再次怜顾于臣妾,臣妾只怕连活下去的希望都没了。万岁既往不咎,待臣妾如此情深意重,臣妾感激涕零,便是心再黑,脑子再糊涂,如今也断不会再做出这样的事啊!太子倘若出事,得利的是衡儿,所以谁都能把罪责轻而易举就栽到臣妾与衡儿的头上,臣妾母子真的百口莫辩。臣妾蒙冤倒没什么,只是我那可怜的衡儿,他如此乖巧,凭空也要遭受这样的猜忌!万岁便是怪罪,臣妾冒死也要替我的衡儿鸣一句冤。只恨他生在帝王家,这才屡屡招来这样的无妄之灾……”
  柔妃眼中再次涌出泪水,呜咽着道:“臣妾也晓得,如今我说什么,在万岁听来都是辩解。臣妾只不忍我的衡儿遭受委屈。倘若因了我这个生母的缘故,最后见厌于万岁,则臣妾更是万死不辞。臣妾宁可万岁赐我一死。衡儿有皇后娘娘那样的贤后代为抚养,则臣妾死亦瞑目了……”
  柔妃说罢,不住磕头。不过片刻,原本玉白的额头便青红一片。
  “柔妃,这次行刺之事,当真与你无关?”
  最后,赵琚这样问了一句。
  柔妃这才终于直起腰身,望着赵琚含泪道:“万岁,从前臣妾仗着您的宠,确实糊涂过,做了不该做的事。万岁对臣妾施以惩罚的那段日子,臣妾于孤寂绝望之中,才真正体会到万岁对臣妾的重要。臣妾于万岁,不过是诸多后妃之一。但是万岁于臣妾,却是丈夫、是孩儿的父亲,更是臣妾这一辈子的爱和依靠。万岁您想想,一个人在经历过失而复得之后,如何还会这样不知死活地重蹈覆辙?”
  赵琚不语,只皱眉伸手摸了下自己的额头。柔妃察言观色,见他先前的怒气已经消去,暗地松了口气,试着要从地上起身,却大约是跪久腿酸的缘故,起身之时,脚下站立不稳,身子一晃,眼见就要跌倒,赵琚已经伸手扶住了她。
  柔妃趁势靠入他怀里,柔声细语道:“万岁,臣妾也听说了万岁昨日不胜暑热之事,心中十分牵挂。今日便亲自做了冰霜梅苏汤。这是臣妾年少时家乡的夏日解暑汤,喝了凉心清肺,万岁晚间可过来?正好,衡儿新做了一篇文章,万岁指点他一番可好?他盼望许久了。”
  赵琚叹了口气,想了下,道:“也好。朕前些时日一直忙于朝政,对衡儿的功课确实少有关心。晚上若得空,我早些过来。”
  柔妃知道前些时日安嫔有喜,他接连都宿她那里。此刻终于得他应允晚上过来,心中一喜,面上却愈发显得温柔,轻声应了声是。
  ~~
  沈廷文这两天心情很是郁闷。
  作为昔日平王三大得力干将之一,他其实也清楚,自己无论从地位还是在皇帝心中的重要性来说,都远远比不上徐若麟和方熙载。从前赵琚尚未得天下时,因自己与徐若麟同属武将,而他处处压过自己,心中难免不平,渐渐自然便投到了方熙载的一方。如今入朝为官,自己在人前足够威风,但同样被他二人所压。尤其是方熙载,对自己丝毫没有什么尊重之意。人前还好,到了人后,完全不留情面,俨然就是把自己视为他从属的一副姿态。比如这次发生的这事。
  此次皇帝御驾至太仓亲送袁迈船队之时,他因职务在身,并未随驾。然后埠头遇刺一事,很快也传到了他耳中。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方熙载绕过他,用别人之手再一次谋策了这场针对太子的刺杀。结果失败了。对此,除了感到一种不被信任的不满,他多少也有些幸灾乐祸。没想到的是,当晚,方熙载竟亲自找了过来,当头便痛斥他一顿。
  当时方熙载气得实在不轻,这才一反常态,亲自找了过来。
  他做梦也没想到,太仓之行,居然会出现一场针对太子的行刺,而他本人对此却丝毫不知情。强忍下心中怒火之后,一回京,第一件事,是暗中令耳目传信给宫中的柔妃,提点她预先早早防备皇帝的疑怒,第二件,便是秘密召来沈廷文,大发雷霆,当面斥他道:“岂有此理!我一再叮嘱你,任何行动,没有我的允许,决不可贸然行事!前次护国寺一事的教训犹历历在目,这一次你竟然再次再次肆意妄为!你知道你惹出多少麻烦了吗?完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沈廷文莫名遭斥,这才明白原来此事也并非出于方熙载之手。一番辩解。方熙载这才沉默下来,道:“这就奇了。还有谁想要对太子不利?”
  沈廷文忍住心中方才无故被斥的不满,道:“这就难说了。北方北宂、西南顾氏,还有福王余党,都有可能。何况,我听说当时太子与万岁靠得近,此刻目标未必就是太子。”
  方熙载沉吟半晌,最后只皱眉道:“总之我提醒你,如今万万不可妄动。宫中的娘娘好容易才得回万岁的几分脸面,倘若因此再遭猜疑,得不偿失!”
  沈廷文应了声是。
  因为怕二人私会落人眼目,方熙载很快便离去。沈廷文心中的不忿却未彻底打消。烦闷难消,自然便又去找神乐坊的阿扣——还是这个女人好。丰满的胸、袅袅的步、温柔的眼、多情的笑,还有叫他难舍的锦帐消魂。有她在身边,什么宦海沉浮,什么不解忧愁,都会烟消云散。
  ~~
  夜半时分,沈廷文从醉梦中醒来,觉到口渴难耐,眼睛也没睁开,只叫了声“阿扣,水——”
  很快,他觉到面前有只手递过来了水。他坐了起来接过,一口喝下,觉得舒服了许多,仿佛连宿醉后的头疼也减轻了不少。
  “阿扣——来,再陪我睡觉——”
  沈廷文含含糊糊道了一声,顺手去楼,却搂了个空,听见耳畔边有人笑了起来。是个男人。那人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徐某这样不请自来,实在是大煞风景。好在大家都是熟人,想必沈大人不会见怪。”
  沈廷文一惊,睡意顿消。一下睁开眼睛,赫然看见床前立了个男人。烛火照出那人的一张脸,此刻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徐若麟!”
  沈廷文大惊,猛地弹身而起,伸手要去拿昨夜解下放在榻前的佩剑,下地时才惊觉自己未着衣衫,慌忙又跳了回去,转头怒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阿扣呢?”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1:12:01
☆、第一百零七回

  “她很好,你无需担心。”徐若麟随口应了一句,便转过身去,打量这间香闺里的摆设,让床上的沈廷文得以穿衣遮羞。
  沈廷文匆忙抓过衣物上身,等穿好,这才觉得底气回来了。毕竟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望着徐若麟的背影冷冷道:“徐大人,咱们虽是老熟人,只交情却似还没好到这样的地步吧?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若麟这才转过了身,上下打量了下沈廷文,指着他脚,随口笑道:“你的鞋,穿反了。”
  沈廷文低头,见方才慌乱之中果然误穿了左右的鞋,脸微微一热,急忙换了回来,抬头正要再开口,听见徐若麟已经不紧不慢地道:“沈大人,昨日太仓埠头太子再次遭遇刺杀,这事,你做得不够聪明啊!倘若一击而中,你也算替你的主子立了件大功。只是可惜,和前几次一样,天道还是没有站在你的一边!”
  沈廷文大怒,“你休要血口喷人!太仓之事,与我完全无干!”
  徐若麟凝视着他,笑了下,“哦?那之前的呢?”
  沈廷文一滞,犹面带恼色,徐若麟已经自顾又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那个从水里冒出来的刺客,已经被我抓获。我想你应该有兴趣知道他是谁。他名叫胡友军,如今是你所辖中城司下的一个七品吏目。此人武艺高强,机敏隐忍,得你重用。据他交待,不但这次的行刺是你安排,前次护国寺东湖之畔、太庙、还有两年前太子北投之时一路遭遇的追杀,都是他领人奉你之命所行。这是他的认罪状,你若有兴趣,不妨看看。”
  沈廷文脸色大变,顺着徐若麟所指方向,看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尺宽的牛皮大封。强压住开始紊乱的心跳,过去抽出里头厚厚一叠纸张。他飞快翻阅。白纸黑字,详细记载了历次行动的经过,涉及相关之人,多达数十众,一一列名其上,一目了然。最末是鲜红画押,刺目无比。
  沈廷文亲历诸事,自然清楚个中细节,真伪一见便知。倘若不是胡友军本人,旁人绝无法捏造出这样一份详尽的口供。
  他的脸色从先前的涨红渐渐变得如死人般的苍白,拳头捏得紧紧。
  徐若麟只冷眼观望,未出声,也未阻止。
  沈廷文猛地抬头,喉咙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发出的声音粗粝而吃力,完全听不出他的本声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他的?”
  徐若麟淡淡一笑。
  “为什么不可能?这个人现在就在我的手上,向我提供了这份翔实的证词。明天只要我交上去,沈大人,你所效忠的那位主家,他做的第一件事,恐怕不是设法救你脱困,而是杀人灭口。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
  豆大的汗滴从沈廷文的额角慢慢滚落。他死死盯着徐若麟,面色几乎变化,到了最后,忽然冷笑了起来,点头道:“我明白了。昨天这场刺杀,原来是你安排的!浑水才能摸鱼。徐若麟,你果然有几分手段。说吧,你这样找过来,到底意欲何为?”
  徐若麟道:“我手握足以致你于死地的证据,却先让你过目。沈大人,你是个聪明人,我在想什么,你心里其实已经很清楚了,无须我再多说。我过来,就是想告诉你一句话,咱们相识多年,从前并无深仇大恨,甚至还在战场上还数度共敌过,没有理由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你所投靠的那个人,他向你许诺的,不过镜花水月。”徐若麟冷笑了下,“人的出身如何,并不重要。可笑的是,总有人的眼睛被野心所蒙蔽,妄想那些原本非他份位所属的东西。撇去这个不提,沈大人,你原本出身平民,之所以有今天,凭的是自己在战场上以命相搏、浴血奋战,并非依靠旁人的提携。堂堂汉子,何以要因了旁人悬空画出的一块饼而忍气吞声,处处遭人掣肘?况且,”他盯着对方,加重了语气,“他和他所扶持的人,你当真觉得足以信靠,值得你将自己后半世的荣华富贵都寄望在他们身上?
  沈廷文不语,目光却飘忽不定,显然正在紧张思考。
  徐若麟泰然坐到了他对面的一张梨木椅上,并未催促,只是片刻之后,忽然像是不经意地开口问:“皇后如何?”
  沈廷文一怔,有些不解。但还是应道:“出身名门,贤明豁达。”
  “太子如何?”
  “年少英才,恭谦知礼。”
  “说得好!”
  徐若麟盯着他的目光蓦然凌厉如电。
  “皇后贤明豁达,太子年少英才。而你那主上妄想扶持的,却是一个出身乡野、甚至与之不清不楚的后宫女流和她生的无知稚子!两相比较,你到此时竟还不知该如何决定?”他厉声喝道。
  沈廷文肩膀微微一抖,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徐大人……皇后她……”
  “诚如你所言,皇后娘娘贤明豁达。你往日所为,虽令太子数度身犯险境,却也不过是受人指使。只要你懂得适时悬崖勒马,自然一笔勾销,既往不咎!”他的口气缓和了些,望着他一字一字道,“我徐若麟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一言九鼎虽不敢当,但言而有信却是立身之本。我话既出,决不食言,神明当为共鉴!”
  他起身,到了沈廷文身侧,拿过那叠厚厚供状,当着他的面,将那叠纸张撕成了两半。
  沈廷文怔了半晌,终于苦笑了起来,摇头道:“徐大人,实不相瞒,沈某从前一直对你不服。如今我总算明白,何以我总比不过你了……便是这气度……”
  他停住,猛地一拍桌案,终于下了决心,朝着北向的皇宫方向双膝跪地,道:“如此沈某就信徐大人这一回,往后誓死追随当效忠之人,若有食言,必遭人神共谴!”
  徐若麟双手扶他而起,笑道:“有沈大人这一句话便可,无需毒誓。”
  沈廷文面带惭色道:“徐大人,沈某晓得接下该做之事。只是实不相瞒,方中极为人谨慎,多年以来,与我往来都是口头授命,从无半点书信留存,且为避免招人耳目,我与他平日也极少往来。即便我愿作证,他若不承认,只怕空口白话,不但于事无助,反倒招来诬陷之名。”
  徐若麟道:“你所想,正是我考虑过的。我此刻到此,也不是要你去御前指证……”
  沈廷文闻言,松了口气。
  他迫于情势答应倒戈,心里其实还有个疙瘩,那就是怕徐若麟命自己到御前指证。到时虽将方熙载顶出水面,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现在听到不用到御前指证,心中微微一跳,知道徐若麟还有话说,急忙凛神细听。
  徐若麟沉吟片刻,缓缓道:“御前指证,继而两相责诿,并非上策。我接下来可能要北上。往后京中你一切照旧,有事秘密联络。到时,你照我消息行事便可。”
  沈廷文应了下来。
  徐若麟点头。望着他道:“阿扣美艳无俦,沈大人艳福不浅。我来时,为方便说话,命人将她带出去小歇而已。我这就走,她很快便会完璧归赵。我便不打扰你们了。”
  沈廷文老脸微微一热,摆了摆手,讪讪自嘲道:“徐老弟莫要取笑。逢场作戏,逢场作戏而已……”
  徐若麟微微一笑,朝他略一抱拳,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
  沈廷文实在忍不住,叫住了他发问,“徐大人,便是方才我问过的那事,沈某实在百思不解。胡友军隐藏极深,实不相瞒,只有我知道他的身份,就连方中极也只知道有此人为我办事而已,从未见过其面。他对我可谓忠心耿耿。你又是如何知道他,将他收为己用的?”
  徐若麟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一眼。
  “沈大人,他能被我查找到,说起来还全靠护国寺东湖畔的那一场刺杀。也就是说,我去年时就知道了这个人。这么长的一段时日,只要有心,就没有拿不下的人。金钱、女色、甚至是亲情,总有一样可以攻入其心。沈大人你说呢?”
  徐若麟说完,转身而去,留下沈廷文怔立不动,回想方才之事,整个人仿佛仍在梦中。
  阿扣不知何时悄然回房。
  “沈爷,出什么事了?”
  阿扣悄然抬眼望他,眨了下眼睫,轻颤如蝴蝶之翅。
  “啊——没什么!”
  沈廷文回过神,安慰般地抱了下她。然后回头看了眼桌上留下的那一叠被撕毁的供状。
  “要想战胜他,唯一的方式就是靠实力去较量。”
  从前,他曾对胡友军这样提点过。那时候,他就深深知道这一点了。而现在,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再次证明,他输了而已。
  就在方才,徐若麟虽然当着他的面撕毁了这一沓纸,只是胡友军在他手上。只要他想,随时便可以再弄出十份这样的供状。一旦递到御前,无论是皇帝还是方熙载,哪一个都不会容他活下去的。
  他的神色仍有些茫然,分不清是喜还是忧,但心中却清楚一件事。从今往后,自己唯一能盼的,就是太子屹立不倒,直至最后顺利接位。
  ~~
  数日之后,徐若麟与身怀六甲的初念辞别,奉命北上。
  再几个月,她便要临盆了。这样的时刻,作为丈夫和腹中孩子的父亲,他却不能陪在她身侧等候那一刻的来临,徐若麟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原也想过到御前请求暂缓,等初念分娩后再北上。只是不凑巧,太仓回来两天之后,兵部便收到白岩城送来的八百里急报,说在距离城外不过数百里之遥,发现有大股北宂军队集结的迹象,当地守将唯恐生变,特送急报,请求朝廷速速派援。
  在赵琚眼中,徐若麟自然是应报的不二人选。他原本就要派他北上的,何况现在传来消息边境不安,别说你老婆要过几个月后才生,便是明天要生,今晚也必须要走人。
  于徐若麟来说,他虽不想走,但在这种时刻,那种自他少年时起便开始融入他骨血的军人天性召唤着他,让他只能直面,无法躲避。唯一让他觉得欣慰的是,这一次,临去前的这一夜,和前次他被派去西南时的那场夫妻告别,情境犹如地下天上。
  “明天真的要走了?”
  昏黄的灯火透过罗绡帐照在她的面庞上。她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胸前,眼睛朦胧如泛雾气,丰腴的肌肤泛出健康的润泽之光,皮肤好得让他看了恨不得咬一口才好。
  他应不出她的话。虽然谁都知道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只能默默摊开双手朝向了她。
  她很是乖巧地爬到了他身边,顺了他的手势,靠到了他结实的怀里。
  “娇娇——”他低头下去,伸手把她肿得像发面白馒头的一只脚架到自己腿上,一边替她轻缓地揉捏着,一边低声道:“你再考虑下我的话。倘若你想,我可以送你回你娘家待产的。这样我走了也放心。”
  初念摇头。“我娘把她身边跟了半辈子的张妈妈和春兰夏荷都送了过来,等我快生时,她自己也会来。张妈妈会照顾我的。你放心就是。”
  张妈昨日才来的。廖氏对此有些不快,不过没说什么。徐若麟与她打过几回照面,也看得出来,她是个精明厉害的人物。
  他刚要叹气,初念已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紧紧抱住不放。
  “我会没事的,你放心。”她低声喃喃地道,“可是你……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
  他和她都知道,他们的前一世里,他的终结便是燕然山下那片被冰雪夷平埋葬的幽谷。
  他感觉到了怀中这具娇软身子在微微战栗,心中迅速涌出了无尽的柔情。
  “娇娇,”他紧紧抱着她,向她传递着来自于自己的热力和力量。附到了她耳边,他说,“倘若再来一世,我怕老天爷要罚我,又把我弄回到你记恨我的那段时日可怎么是好?好容易这一辈子我总算捂热了你,还没好好和你过上几天呢,我怎么舍得不回来?”
  她仰起脸望向他,看见他正凝视着自己,唇边带了笑。
  她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终于嗯了一声,闭上眼,再次靠到了他的怀里。
  “我等你回来,和咱们的孩子,还有果儿——”
  她低低地道。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1:12:24
☆、第一百零八回

  建初二年的晚春。
  距离徐若麟北上已经过去大半年了。这大半年的时间,说长,并不算长,但也不算短。许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
  先说国事。皇帝决意迁都燕京以巩固北防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燕京虽就在那里,传闻经过风水大师考察,皇宫也将在前朝遗留下来的宫室遗迹基础上改造扩建,但这毕竟是项浩大宫城,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虽然人人都知道,从计划到真正迁都的那一天还要很久,但富商巨贾闻讯之后,仍是纷纷赶去那里竞相买地,掀起了一股热潮。燕京地价一夜之间暴涨。甚至就连再靠北过去些的关外,此刻还在进行中的那场战事,也丝毫阻挡不了这种热情。
  与北宂的战事确实还在继续。徐若麟与他的宿敌,北宂尤烈王各自统帅两支军队,半年前开战后,从一开始的相互试探、拉锯,一直到现在,两军仍在相持。大楚东从滨海,西至陇西,南至南疆,辽阔四境内的百姓们,这段时日里,街头巷尾茶馆酒肆谈论最多的,便是这场关乎大楚国威和北方局势的战事了。
  前线的仗还在打,后方不打仗的人,上从皇帝,下到普通百姓,日子还是照旧要过的。
  皇宫里,安嫔月初安然诞下一龙子。这是赵琚的第三个儿子。他自然高兴。母凭子贵,次日,安嫔便连跳数级升为贵妃。此前,慧妃、容贵人半年前也相继怀了身孕,如今都大腹便便待产,后宫一派祥和。除去这些,另件大事,便是上个月,十八岁的太子赵无恙大婚,迎娶被宫中女官教导了一年的苏家女儿苏世独,正式成人。然后就在半个月前,赵琚又收到来自北方的最新战报,在经过艰苦的一系列拉锯战后,大楚军队接连取得两场关键战役的胜利,已经将战场推进到了燕然山一带。徐若麟最后在战报中说,倘若不出意外,数月之内,这场战争便会有一个结果了。
  徐若麟为人谨慎。在战报中说这样的话,便意味着他对战事的取胜有极大信心。这对赵琚来说,自然是极大的好消息。
  后宫和睦,子嗣繁衍,战事也算顺利。按说,现在的他应该松一口气了。但是事实并非如此。赵琚近来一直心事重重。甚至连前线这样的大好消息,都不足以驱散他心中的阴霾——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点问题。
  去年七月,他在太仓亲送袁迈率船队出洋后,下龙台短暂晕厥,过后便没事了。他自认年富力强,回来后也就没怎么放心上。国事繁忙,要他定夺考虑的地方太多了,他很快便忘记了这事。直到去年底,有一天深夜,他在容贵人处时,忽然再次头痛欲裂。当时惊动皇后,萧荣急召太医院于院使等人前来诊治。众太医围着抱头的皇帝一时束手无策,最后还是于院使以金针刺疗,这才止住了痛。
  这一次头痛之症后,便如开了个头,短短不过数月之间,这头痛之症便已经数次发作了。最近的一次,就是半个月前退了早朝,他正与一群大臣在御书房为运河沿岸数省新近爆出的一桩贪墨大案而争辩起来。牵涉官员之多、级别之高,出乎他的想象。 一时急怒攻心,再次头痛倒地,最后也是靠于院使的金针才渡了过去。
  关于他的病因,太医院众人起先各有说辞,到了现在,渐渐都归结于头风。太医虽含糊其辞,赵琚自己年少时也览阅过医书,知道此症起因不但难定,且没根治之法,只能将养。一旦病痛缠身,短期或许不致致命,长久却极折磨人。倘若病势不加控制,严重时厥死也有可能。
  他年少起便胸怀大志,成人后殚精竭虑,终于在壮年之时登上大宝之位,本正是一展宏图之时,不想事情还没做几件,忽然便得知自己患有此种病症,这样的打击,不啻苍鹰折翅,可谓深沉彻底。纵然于院使时时劝导他须得放开胸怀平心静气,以免气血瘀滞加重病症,他又如何能真正想得开,做得到?
  皇宫中人,这大半年里各自有喜有悲,魏国公府的人事自然也有巨大变化。
  去年秋,徐若麟离开两个月后,初念安然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果儿被准许入房去探望自己新得的弟弟时,见他白白胖胖,被裹在襁褓里,闭着眼睛只顾津津有味地吸吮塞入自己小嘴里的一只紧握小拳头,吱吱有声。拿开他拳头,他便不依地蹬腿摇头,十分有趣。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叫他一声“小馋猫”,于是她弟弟便得了个小名叫“喵儿”。
  初念初为人母,出了月子,办过满月酒后,亲自照顾儿子。起先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在身边张妈宋氏等人的指导下,渐渐也就上手了。
  照料几个月大的孩子本就是件非常辛苦的事儿。自从有了儿子,有关他的一切便几乎耗费去了她全部的精力。哺乳、把尿、给儿子穿衣洗澡,守着他睡醒,她忙得几乎没空去想别的。只在夜深人静,身畔的儿子安静睡去之后,她才会去想远在关外的孩子父亲。
  说不担心自然是假。从他离去后的第二天起,她便开始记下他离开的天数。日子就在平淡的忙碌和暗暗的挂念中飞快而过。到现在,儿子已经五个月大,而他离开也整整两百天了。
  上个月的时候,母亲王氏曾带给她一封来自表哥王默凤的信。他在信里说,他当初照她所说在燕京暗中买下的房产如今大涨。他只留了最好的几处,剩下的都已脱手,获利丰厚。他的父亲王鄂如今在老家闲适度日,他便也打算外出长旅。离开前,将她所得和几处房契一并交付,往后便再无牵挂了。
  徐家虽有国公之爵,但传至如今,和金陵大多数的世家大族一样,数代下来,需要费钱的细目只会多不会少,而进项却有限。也就剩个架子好看了。虽逢年过节有皇家赏赐,大头都是些缎帛实物,真金白银数目却是寥寥。国公府掌家的,一直是廖氏,也就由她自己掌控进出。初念虽不必为公中银钱费心,但自己这个小家里,分流到她手上,能支配的财产更是有限。徐若麟在外虽呼风唤雨是个能干的人,对这些家中银钱之事却没半点概念,更不会利用职权去捞取什么好处。初念手上忽然多了这么一大笔钱,忽然有了一种暴发之感,顿时连底气也觉得足了许多。想到王默凤因了自己之故,甚至不能再入京城一步了,心中十分感动。只是相隔甚远,今生也不知道能否再有机会见面了。只能由衷盼他万事顺意了。
  这大半年里,国公府另件需要提到的事,便是三少爷徐邦瑞终于得偿所愿,年初时,娶了司家二房的初音。
  廖氏原本打定主意,便是为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的。又想着儿子素来心性不定,过些时日,想必便会淡了念头。不想徐邦瑞竟矢志不改,着了魔般地一心要娶初音。翘家、央求、发誓,在廖氏跟前耍尽了法宝,一拖就拖了一年多。然后到了去年年底,也不知道哪里传来的消息,说司家就要把初音许配给鸿胪寺一官员家的儿子。徐邦瑞闻讯,急红了眼,跟廖氏大吵大闹,甚至操刀要抹自己脖子。闹到最后,做母亲的终究还是犟不过自己唯一的儿子,无奈只好应了下来,拉下老脸去求了司国太,让她先给司家人传个意思,跟着遣了媒人上门,两家订下了亲事,二月的时候,终于把婚事办了。
  初念从前还在娘家时,与这个堂妹几乎没什么往来,知道她对自己素有敌意,现在成了妯娌,面上对她自然客客气气,关起门后便无来往。倒是初音,大约出嫁前受过教,一开始时颇有新妇模样。小夫妻关起门背地里如何不知道,在人前对廖氏却是侍奉周到,早晚请安一样不落。
  廖氏虽不喜这个同样出自司家的儿媳妇,但比起初念,初音又大不一样了。一来,她与初念隔了房,二来,毕竟是自己亲儿子的媳妇。一开始摆了些天的脸色后,见她对自己恭恭敬敬的,儿子也似乎真的收起了心,不再三天两头地往外跑。然后没两个月,得知她有了身孕,渐渐也就有些满意了。
  表面看来,这一家人算是相安无事。尤其对与初念来说,倘若徐若麟能早日凯旋,一家人得以团聚,她对自己目前的日子,真的是再无别求了。
  入了五月。这一天,赵琚再次收到了来自北方的战报。
  这应该算是一封捷报。发报的人,不是徐若麟,而是徐若麟的一位副将。
  捷报中说,月初的时候,一直相持于燕然山侧的两军终于有了新的动作。徐若麟布阵,诱敌深入,最后一场大战,歼对方主力,擒十数名敌方重要将领,数万兵卒投降,剩余残兵逃向北宂。大楚军队趁胜追击,连夺北宂七八个要塞,北宂皇帝派人议和,请求停战。
  这本是个大好消息。但是跟着,却有一条坏消息。
  在燕然山的最后那场大战中,大楚军队虽大获全胜,但主帅徐若麟却与北宂尤烈王一道失踪。战役过后,黄裳等人清理战场,派人在附近搜索了几天几夜。方圆数百里,唯见茫茫戈壁荒原,始终没有他的下落。
  战报中没有明说,但是谁都知道,这是凶多吉少的意思。
  赵琚乍听这个消息的时候,震惊可想而知。当即回函,下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徐若麟。
  半个月后,当他收到了关于寻找无果的第六封快报时,他开始渐渐有了新的考虑。
  他派了能言善辩的礼部尚书组成一个谈判团前往燕京,主持与北宂的议和事宜。而同时,徐若麟失踪的消息也传了开来。
  赵琚也不十分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他确实留意过萧荣对此的反应,特意亲口告诉她此事。当时她听到这消息时,露出了惊忧之色。但后来便一直颇冷淡,并未朝他过多打听,也没什么别的举动。
  赵琚对萧荣的反应还算满意。但是太子赵无恙,有一天却真的惹恼了他。他当着自己的面,目中蕴泪地请求让他过去,说他要亲自带人去找徐若麟。
  赵琚知道自己不该对此感到不快。于情于理,太子这时候有这样的请求,完全可算正当。毕竟,徐若麟是他的师傅,曾数度救他于危难之中。但是赵琚却仿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看着自己这个儿子。
  他将来是要接替自己这个皇位的。他现在站起来,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朝中有一帮对他十分看重的臣子。徐若麟是他的重要依仗。现在,徐若麟出事了,生死不明,他便这样跪在自己跟前,口口声声说要过去把他找回来……
  他木然地盯着这个儿子时,脑子里忽然闪出前些时日发生的一件事。他为了减轻头痛发作时的痛苦,照了身边一个太监的话,偷偷出宫去寻访一个很有名的据说有异能的道士。那个道士在详细问过他与太子的生辰八字后,推演了一番卦象,最后对他说,太子与他命理冲克,这说不定便是他壮年便染顽病的起因。
  他本来从来不信这些的。之所以会过来,多少也是存了病急乱投医的念头。当时闻言大怒,厉声呵斥了那个道士后便拂袖而去。但是现在,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想到那个道士的话,心情忽然极端恶劣,几乎连想都没想,便厉声呵斥道:“你乃一国太子,如何能随意离京?你怕再无依仗,这才苦苦求朕,想要去将他找回,是也不是?”
  赵无恙惊呆了,怔怔望着座上的父皇。赵琚话刚出口,也意识到不妥,缓了下脸色,道:“无恙,朕明白的你的心情。朕也与你一样。只是你身为太子,确实不宜离京。朕已经下令,派人一定要找到徐卿,不惜代价!你放心。”
  赵无恙慢慢低下头去,朝皇帝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地谢恩。
  ~~
  毫不夸张地说,徐若麟的死活,绝对能影响现在朝廷如今的平衡局面。所以他失踪的消息,近来自然也成了朝中大臣们议论的焦点。外人尚且如此,何况首当其冲的魏国公徐家?连徐耀祖都闻讯赶了回来面圣,自请奔赴他的失踪之地寻找。自然被赵琚好生安抚了一番,说派人在尽力搜寻,让他不必过去,安心等着消息便是。
  喵儿出生办满月酒的时候,徐耀祖这个祖父并没有回来。但是这一次,他破天荒地亲自去看了他,甚至小心翼翼地抱了下他,然后对着初念说道:“老大媳妇儿,是我没用——若麟出事了,我这个做父亲的却什么都做不了——皇帝说他一直派人在寻找——所以你要安心,在家别胡思乱想,好好照看我孙子,等着若麟回来。”
  徐耀祖一走,看着吃饱了坐在那里对着自己依依呀呀在笑的儿子,初念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眼泪顺着面颊慢慢滴落了下来。
  从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天起,她便告诉自己,这是个误会。她知道这一场战事,或许真的是他的一个坎。但这一辈子,他不可能真的就这样失踪,甚至像别人暗地议论的那样死去。临走前,他对她说的那些话还历历在耳。他那样的一个人,只要他自己不想,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死去?
  昨天,气冲冲的宋氏曾经跑过来,说听见几个婆子在背地里议论,那里是戈壁荒原,野兽出没。这么多人找了这么久,都没大爷的消息,十有八-九想必是没了。她气不过,骂了那几个婆子一顿。
  当时初念听了这事,并不怎么难过。因为她一直坚信自己的想法。她知道徐若麟一定会回来的。他现在只是在某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而已。但是现在,公公徐耀祖的这一番话,非但没有安慰到她,反而让她感觉到了一种恐惧。
  她理解徐耀祖的无奈。皇帝都说了,他对此很是难过,在尽力让人找。你徐家人这时候再跳出来坚持要过去,添乱不说,难道还在质疑皇帝没有尽力?所以他最后只能放弃,只能照皇帝说的那样,回去等着消息便是。
  她没去过关外的战场之地。但是徐耀祖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刚才对她说话的时候,面上带着安慰的笑意,但是眼中流露出的那种深深担忧、甚至是绝望之色,却一下便狠狠击中她的心脏,将她心里多日以来好不容易才筑成的那道坚壳一下击裂。
  难道这一世,徐若麟真的还是无法逃脱那个前世的诅咒,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叮铃,叮铃……”
  儿子左右手腕上各戴了一只用红绳穿着的小银铃,这是满月时按风俗,由外婆王氏亲手给他戴起来的,求的就是平安之意。喵儿正朝她爬过来,银铃便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看了过去,见儿子已经连滚带爬地到了她的身前,伸出白白嫩嫩的小肥手,用力地抓扯她的裙裾。他正朝她笑,露出新长出的两颗小白牙,仿佛想引起她的注意。
  她低头亲了下喵儿肉肉的脸颊。
  “宝贝儿……你和娘一样,也知道爹爹一定会回来的,所以才笑得这么开心是不是?娘和你一起等。等他回来看到了你,不知道会怎么高兴……”
  她抱紧了儿子,在他耳边喃喃说道。
  “娘!”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轻呼唤。初念回头,看到果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正站在那里,怔怔望着自己。
  “果儿——”
  她急忙擦去面上的泪痕。
  “娘!”她忽然朝初念扑了过来,紧紧地抱着她,仰头时,眼中也已噙满了泪。
  “我爹不会出事的,一定不会的。娘你说是不是?”
  喵儿看到姐姐过来,立刻朝她伸手,依依呀呀地回应着她。
  初念腾出一只手,把她一起抱在了怀里,笑着用力点头:“一定的!他很快就会回来!”
  ~~
  司国太在春寒时曾不慎感染了一场风寒,病情好好坏坏,毕竟是年过七十的人了,身子不比从前硬朗,最近几个月一直在调养。这一回,家中出了这样的事,自然瞒不过她,一下便起不了身了。这些天,慎德院一直飘着股浓浓药味。
  初念对司国太的感情素来深厚。知道她是因为徐若麟失踪的消息才再次病倒的,心中更是难过。白日里安顿好儿子后,有空便去侍奉在她身边。这天哄着喵儿睡着后,去了司国太处。等她吃了药后沉沉睡去,自己觉到有些胀乳,估计喵儿也快醒了,便起身回去。
  喵儿这样大小,学会翻滚坐立没多久,最是好动的时候,一不留神,小家伙自己就会从床上翻滚落地。所以初念出来时,让紫云几个大些的丫头都留在院里照看,身边只跟着小丫头串儿。串儿方才被她打发去煎药的茶水房里帮忙,一时还没回。被金针送至湖心亭旁时,初念叫她回,自己往嘉木院去。
  此时正当午后,庭院里少人。主子大都在午觉,下人也各自躲起来阴凉。嘉木院就快到了。初念走过那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假山后忽然窜出来一个人,吓了她一跳。定睛一看,见竟是三爷徐邦瑞。
  “嫂子安!”徐邦瑞朝她作揖,“这大中午的,嫂子不在屋里歇着,还在日头下走动做什么?当心晒了。”
  年初时他娶了初音,夫妻两个确实蜜里调油了一阵子。只是好景不长,没两个月,徐邦瑞便情松爱弛,故态复萌,又开始出去厮混。没料到初音竟效仿他当初为了娶她而在廖氏面前耍出的手段,关起门时,上吊抹脖子哭闹,百般手段都使了出来,把他治得死死。等到知道有孕,更是拿娇,找茬把徐邦瑞房里生得标致的几个通房丫头都给打发出去配了小厮,只剩一个老实点的香草。香草害怕主母整治,看见徐邦瑞就躲,简直畏如蛇蝎。徐邦瑞这才知道自己娶了只河东狮,偏她在廖氏跟前又装得贤惠,甜言蜜语不断。徐邦瑞后悔不迭,却又无计可施。刚刚便是趁了初音午觉,找到廖氏去诉苦。不想嘴巴刚张开,就被廖氏给呸了回来,痛骂道:“你个不长进的东西!当初是你要死要活定要娶的。如今娶了过来还没捂热,你又想做什么?她如今有了身孕,你给我小心着些,要是有个闪失,我饶不了你!”
  徐邦瑞被廖氏骂了出来,心中沮丧,怏怏往自己院里去的时候,正看到初念过来。
  他早就留意到了,这个嫂子自生了儿子后,姿色更加撩人。想起最近的传闻,心中一动,忍不住便跟过去,见四下无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初念见他冷不丁冒出来,一双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胸口,忍住心中的厌恶,淡淡叫了声“三弟”便要过去。不想他竟伸出了手,拦住她去路,一本正经地道:“嫂子,大哥的事,我心里真是不好受。唉,我侄儿还这么小,真是可怜……嫂子,你可要节哀……”
  初念心中恼恨,哼了一声,只冷冷道:“我要过去,你让下路。”
  徐邦瑞怔怔盯着初念。隔得近,甚至仿佛能闻到她身上散出的那种淡淡乳香,顿时心旌动摇,猛地朝她扑了过去,道:“我的亲亲嫂子哎,我早就喜欢你了,反正大哥也没了,你就从了我吧,我会对你好的……”
  初念大惊失色。没想到徐邦瑞竟色胆包天到了这样的地步,急忙后退,怒道:“老三!你再敢对我无礼,等果儿他爹回来,你知道他的手段!”
  徐邦瑞见她变色,用徐若麟来威吓自己,微微一个迟疑,停下了脚步。
  本来,他确实不敢这样肆无忌惮的,最多也就意淫下而已。在这个家里,他唯一惧怕的人便是徐若麟了。只是如今在他看来,徐若麟十有□已经没了,胆气自然大壮。此刻盯着初念再看,见她露在外的肌肤在阳光照耀下如同瓷玉,脸颊因了愤怒微泛红晕,鼻尖沁出层晶莹细汗,身上的那种乳香味似乎更浓郁了。愈发被挑得口干舌燥。
  这样的美人,倘若能叫他得手,便是死也甘心。注意打定,不但不退,反倒朝她逼得更近,笑道:“嫂子,你就别哄自己了。谁不知道我大哥已经没了!那种地方,我也听说过,戈壁荒漠没有人烟的,一旦落单,绝无生还可能。否则皇上派那么多人去找。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半点消息?你就死了心,从了我吧!我会好好疼惜的……”说着人已经扑了过去,一把将她搂住,低头便要亲她脸,嘴里亲嫂子胡乱地叫。
  初念大怒,狠狠一把推开他。
  徐邦瑞意乱情迷间没提防,初念又是用尽全力,这一推,不但推开了徐邦瑞,他收不住脚,连着噔噔后退数步,整个人仰面摔到了地上,后脑勺磕在了路边一块假山凸出的棱角上。
  “哎哟——”
  徐邦瑞痛叫一声。捂住自己的后脑勺,摊开手一看,手心有点红,原来是磕破了头皮出了血。
  “这是干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叫。初念回头,看见初音正被两个丫头扶着过来,等看到徐邦瑞摔倒在地,后脑勺出了血,尖叫一声,一把甩开丫头,飞快便扑到了他边上,拿帕子一边捂他头,一边扭头,恼怒地盯着初念质问道:“他怎么了你,你竟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初念冷冷道:“你自己问他。”
  初音看向徐邦瑞,“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徐邦瑞没想到初音这时候会出现在这里,又惊又怕,哪里敢说实话,结结巴巴道:“你……你不是在睡吗?怎么出来了。”
  初音道:“我醒来不见了你,便出来逛逛。刚到这里,便看到她推你在地!到底怎么回事!”
  徐邦瑞偷眼看了下初念,见她冷笑看着自己,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干脆捂住头闭上眼睛哎哟个不停,“疼死我了……我要死了……”
  初音当初看中徐邦瑞的皮相和家世,用尽心机勾住了他的心。嫁过来虽才几个月,却也知道他生性风流。这个来历可疑的的堂姐,美貌不可方物。莫非方才那一幕,竟是自己丈夫意欲不轨所致?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心中又气又恨。又怕被下人看出来了传出去丢自己的脸,也不敢当着人的面再闹了。只恨恨盯了初念一眼,叫了丫头来扶起丈夫,正要送回去包扎,此时廖氏和沈婆子已经得了丫头的传讯,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一看到徐邦瑞的样子,廖氏脸色大变,叫了声皇天,一下便扑到了儿子身边追问究竟。沈婆子更是大惊小怪,连声嚷道:“哪个把三爷害成这样子的?纠了出来,别想好过!!”
  “小三儿!到底怎么回事!”
  廖氏见儿子后脑的伤口不算很严重,血好像已经止住了,松了口气,厌恶地看了眼初念,对着徐邦瑞问道。
  徐邦瑞哪里敢说实话。只低着头含糊其词地道:“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胡说!三爷你这么大的人,好好的会自己跌跤跌成这个样子?”
  沈婆子表示不信。
  初念冷眼看了片刻,不想再在此停留,转身正要离去,初音忽然开口道:“三爷是被大嫂推了一把,才摔破了头的。”
  沈婆子的一双三角眼立刻盯着初念,目光阴沉。
  廖氏眉头一下也皱得紧紧。想了下,冷冷问道:“老大家的,老三媳妇有没冤枉你?”
  初念见走不了了,便停下脚步,道:“是我推了他一把。没错。”
  沈婆子夸张地啊了一声,廖氏面上怒意顿生,却没开口,只看了沈婆子一眼。沈婆子便道:“大少奶奶,这便是你不对了。三爷好好的,平日对你也是礼敬有加。你是他长嫂。不知爱护,反倒推他摔跤,害他这样跌破了头,这仿佛有些不妥吧?”
  路上两边下人越聚越多,表情各异地盯着中间的一家主人,鸦雀无声。
  初念看向初音。见她紧紧抿着嘴,抬着下巴望着自己,目光中分明是挑衅的意思。她也明白她忽然把自己推出来的意图。人确实是她推的。但是无论如何,她也不会真的说出徐邦瑞调戏她在先的事。
  她应该就是吃定了这一点,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
  初念暗暗吸了口气,平定了下自己此刻有些紊乱的心绪。
  她其实早就感觉出来了。
  离徐若麟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始终没有新消息。他就如同一块沉水的石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徐家上下之人,从一开始听到这消息时的震惊不安,渐渐到了现在,情况开始有所变化了——除了嘉木院里的主仆度日如年外,别人开始微妙反应了。最明显的便是沈婆子。她一改先前的恭敬模样,现在看到自己时,头都抬高了不少。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恐怕就只想着让自己当众出丑了。
  倒也是,从前她有徐若麟护着,她们忌惮他,所以一直隐忍。现在这个男人生死未卜。不,或者应该说,在她们眼中,他已经是死人了,就差皇帝下一道身后嘉奖令。这种时候不给自己点颜色瞧瞧,还等什么时候?
  她盯着徐邦瑞,淡淡道:“三爷,沈妈妈问我如何把你推倒在地。我记性差,一时忘了,你自己说吧。”
  徐邦瑞没想到她一下又把球踢给了自己,面红耳赤说不出来。廖氏气得拍了他胳膊一下,“你倒是给我说清楚!”
  初音哼了声,忽然道:“我知道。方才嫂子和三爷相遇在此。三爷出于好心,劝慰了嫂子几句,让她节哀。不想嫂子竟忽然变脸,骂他咒大爷,还动手推他在地!”一边说着,暗中使劲掐下徐邦瑞腿上的肉。
  徐邦瑞被提醒,如逢大赦,急忙点头道:“是,是……大哥死了,我怕嫂子难过,路上遇到,这才劝慰她几句。不想她竟变脸,骂我咒他,还推我在地……哎哟,我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可疼死我了……”
  初念绷着脸,死死盯着徐邦瑞,忽然打断了他话,寒声道:“你再给我说一句试试?”
  徐邦瑞印象中,这个嫂子向来温吞软和,此刻见她这样盯着自己,心里忽然一阵发毛。只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呢,便硬着头皮嚷道:“我说得没错啊!大哥就是死了……”
  他话还没说完,“啪”,清脆响亮的一声,初念已经扬起了胳膊,顺手便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这一下扇得不轻,登时在他一边脸上留下了五个清晰指印,扇得他把头都歪到了一边去。
  边上的人都惊呆了,连廖氏沈婆子也瞪大了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打我!”徐邦瑞捂住脸,骇然望着初念,一脸的不可置信,然后扭向廖氏,“娘,她打我!”
  “这是给你的教训!让你知道话不能乱说!”初念面不改色,对上廖氏阴沉的目光,然后看回徐邦瑞,冷冷道:“我家大爷还好好的。你是他的弟弟,竟敢当着我这个嫂子的面这样诅咒他!我不打你打谁?”
  “你……”
  徐邦瑞脸色忽红忽白,说不出话了。
  初音扑了过来,拉下徐邦瑞捂住脸的手,心疼地左看右看,“娘,您瞧瞧——,三爷的头破了不说,还凭空遭了一巴掌,半边脸都肿了……娘你都舍不得打吧……”
  “哎哟我的太太——”沈婆子忽然叫了起来,“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太太!您再这样心慈手软不管管,真要被人蹬鼻子上脸,欺负到没边儿了!这嫂子竟打起了小叔子!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哪家养出的女儿会做出这样的事……”
  “够了!”
  初念打断沈婆子,朝她走近,停在她对面,两人终于四目相对之时,她朝她淡淡笑了下。
  “沈妈妈,大爷敬你是太太身边的老人,所以处处给你全脸面,为的就是全了太太的脸面。夫唱妇随,我自然也跟他一样。只是人也须得有自知之明。唯恐不乱,煽风点火,这样的事做多了,小心有一天引火烧身!”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生平做事全凭良心,堂堂正正,你吓不到我!”
  沈婆子的三角眼瞪得溜圆,把干瘪的胸脯拍得蹦蹦地响。
  初念冷笑了下,俯到她耳边,压低声道:“小人得志,说的就是这时候的你!只是我告诉你,世事难料,谁敢保证大爷就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别欺人太甚,留条路日后才好走路。你年纪一大把了,这话总不用我教你吧?”
  她声音虽压低了些,只近旁的廖氏却也听得清清楚楚,脸色愈发难看了。
  初念没理睬廖氏,只是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扫过一圈边上的丫头和婆子们,厉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才过去了几天而已!大爷是什么人,你们想必都清楚!厉害轻重,自己也要掂量掂量。都在同个门下进出,此刻当做的,应是安静等消息,盼着大爷的好才对!往后谁要再敢再在背后非议,散布大爷没了的谣言,被我再晓得的话,管你有多大的脸面,也休怪我不留情面!”
  众人见大奶奶今日突然发狠,不但和沈婆子较上了劲,甚至连三爷也吃了她结结实实一巴掌,偏那三爷还被打得蔫头蔫脑没有丝毫脾气,连太太到了最后也一语不发,哪里还敢再多心?纷纷应是。
  初念这才缓了脸色,看向廖氏,道:“太太,方才我一时冒失,竟打了三弟一巴掌。虽则三弟口没遮掩的,细想也是不妥。这就给太太陪个不是。倘若还不够,等大爷回来了,我跟大爷说,到时再一道向太太负荆。”
  廖氏僵着脸动弹不得。初念不再停留,转身便往嘉木院去。路上的丫头婆子立刻纷纷让路,刚闻讯也赶了过来的紫云素云和果儿等人都跟了上去,簇拥着她回去。
  进了嘉木院的门,果儿便抱住了她腿,仰脸望着她道:“娘,刚才我都看到。你真棒。我也再不哭了。我爹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初念摸了下她的头发,点头道:“这样就对了。娘告诉你,你爹他是很快就回来了。”
  ~~
  “明天一定能等到他的。”
  “明天,真的一定能等到他……”
  每天夜幕降临,当身畔一切被无尽黑暗吞没的时候,初念总是在这样的念头中默默祈祷,期盼天再次亮后,自己的盼望就能成真。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帝派去寻找的人始终没传来什么好消息。徐若麟就像一滴日光下的水珠,彻底蒸发得无影无影。
  “明天,就在明天,他一定会回来的。他绝不会就这样抛下我的!”
  这样的念头愈发强烈了。强烈到她自己也开始觉得有些不对。仿佛已经到了病态的执着程度。但是她不容许自己失去信心,哪怕是一点点,也绝不容许。
  再一个月过去了。
  自从发生她掌掴徐邦瑞的事情后,国公府着实安静了一阵子。但是随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现在,连果儿也渐渐变得再次沉默,躲在自己屋子里不肯出来了。而嘉木院里的人,更是小心翼翼,连走路都不敢大声,唯恐惊到了女主人,将她从自己的梦中惊醒。
  这一天,宫里来了个人,皇后萧荣。
  萧荣是来探望司国太的。她离去时,徐家人送至大门外。她在登上凤辇前,到了初念的面前,凝视着她,握住她的手,微笑着附耳道:“丫头,哪怕别人已经放弃了寻找,或者盼着他不要回来,我也和你一样,相信他一定会回的。咱们需要做的,就是安静地等着他给咱们带来的惊喜。他就是那样的人!”
  有段时日没见皇后了。初念看得出来,她的气色并不太好。但是这一刻,她握住自己的那双手,力道却坚实无比,犹如男子。
  她忽然有些明白她今天为什么要亲自过来探望国太了。
  就在昨天,传来了一个消息,在经历过数月的搜寻无果后,皇帝开始考虑撤回人手了。或许很快,接下来的等待她的,就是来自朝廷的抚恤封赏了——她的丈夫曾为这个国家立下过旁人无法企及的功勋,最后却丢了自己的命。于情于理,都该让世人铭记。
  “是的,皇后娘娘。”
  初念在身后徐家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将肩背挺得笔直,对上了萧荣的目光,同样微笑着回应道:“您说得对。他最擅长的,就是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萧荣微微点头。松开了她的手,转身上了凤辇离去。
  ~~
  南窗开着,初夏午后温暖的风轻轻地吹拂而进,扑打着垂在门上的竹帘子,和着喵儿腕上的银铃,发出轻微而悦耳的响声。
  萧荣离开后,初念抱了喵儿,到了司国太的屋里。
  她最近的精力越发不济了。有时候甚至昏睡一天,仿佛就此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但是初念发现,有喵儿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精神总会显得好些。所以最近,她经常抱着喵儿过来陪她。有时候陪到她睡去,喵儿也在她怀里睡去。她便安静坐在这间有些年头的屋里,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老太太此刻看起来半睡半醒。初念正要蹑手蹑脚离开,见她忽然睁开了眼,对着自己道:“我不想睡。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初念到了她近旁,抱着怀里的喵儿,指着床上的人,轻声道:“喵儿,你的太祖母……叫一声太祖母听听……”
  司国太面带微笑,凝视着喵儿,目光中满是慈爱,低声道:“我活到这岁数,享了这世上所有的福气,还见着了我的重孙,就这样走了,也算没有遗憾了。”
  初念一怔,随即忍住心中涌出的伤感,道:“您要长命百岁,还要活到看喵儿长大成亲,给您生出个玄孙。”
  司国太笑道:“做人哪能这么贪心。前辈子积了什么德,这辈子就享什么福。我已经满足了……”她长长叹了口气,“唯一心愿,就是在闭眼之前能看到你男人回来,如此我便放心了……”
  初念喉咙一阵哽咽。“他会回来的,很快会回来的。”
  司国太看着她,“傻孩子,他自然会回来的。我的这个孙子,从他七岁时第一次被带到我跟前开始,我就知道他和旁人不一样。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没了?”
  初念的泪珠倏然夺眶而出。在这个快到走到生命尽头的老太太面前,她觉得自己完全不必假装坚强。
  这么久,她想哭,一直很想哭。却一直忍着,忍得很辛苦。
  她怀中的喵儿像是感染到了她的情绪,忽然哇哇地哭了起来。
  外头的乳母听见哭声,急忙进来。抱了喵儿出去。
  初念跪在了她的床侧,握住她的手:“祖母,我是初念。您一直都知道,却没有怪罪我,是不是?”
  老太太叹了口气,“怪你做什么……要怪,就怪我自己的孙子……”
  初念再也忍不住,趴在她身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低声哭了出来。等她终于哭够了,抬头看向司国太时,见她望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
  “祖母,您想说什么?”
  老太太再次叹了口气,“祖母想求你一件事。”
  初念一惊,急忙摇头道:“您说就是。我一定会应下。”
  司国太微微一笑,终于慢慢道:“丫头……我晓得前次那件事了。你打了你三弟一耳光。你打得没错。他确实欠教训,就该这样……咱们徐家,到了这两代,或许是我的孽,男人里没一个有德行的……我求你一件事。日后倘若他们再做了亏欠你们的事,若是能够,你叫你男人手下留情着些……”
  她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
  初年急忙揉她胸口。等她缓了些,听见她又道:“我也晓得这是不情之请。只是你们都姓徐。哪怕到了最后,有人自作孽不可活,我也宁愿他是被天所收……”
  “祖母,我答应你。”
  初念泪如雨下。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司国太伸手,轻轻抚摸了下她的手,喃喃道,“你会有好报的……”
  ~~
  已经是深夜了,喵儿也早睡了过去。初念却仍在黑暗里睁着眼。视线里一片空洞,什么也没有。
  从国太那里回来后,这一个晚上,她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果儿、萧荣、祖母,她们都说你会回来,可你在哪里?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是杳无音讯?
  徐若麟,你到底在哪里?我该怎么办?
  初念质问着那个她想象中的人。面上一片潮湿泪痕。
  她终于觉得累了。心力交瘁的那种累。她闭上了眼睛,好像来到了一处山前,那里,远处寺院晚钟随风声声,头顶有雁群掠过,芙蓉开得正漫,而面前的那座古塔,荒败却从容。
  恍恍惚惚地,她想了起来,她曾和那个人一起,在塔顶孔窗中照进的夕阳里许下过一个誓愿。她记得他当时还问过她,许的是什么愿。她怕说出来不灵,所以没有告诉他。
  是神佛嫌弃她当时诚心不够,所以才闭耳不听她那么郑重许下的心愿吗?
  她从梦境中睁开眼时,发现天已经亮了。
  ~~
  又一个白天来临。
  过了晌午,有个男人等在离魏国公府不远的一处僻静巷角里。他头上压了顶夏日街头巷尾寻常可见的帷笠,人看起来又黑又瘦,双眼却明亮而锐利。他一动不动,神情里却带了丝遮掩不住的激动和期盼。
  很快,刚才被他遣去送信的人回来了,身后跟着徐家的二管家周平安。周平安一看到这男人,激动得老泪纵横,差点没跪下来,失声道:“大爷!你真的回来了!”
  这男人正是徐若麟。他一把扶住周平安。
  “大爷,你回来就好!”周平安抹了把眼睛,絮絮叨叨道,“你一走大半年,大奶奶替你生了个胖小子,我只远远见过几眼,听说可招人喜欢了。大家都盼着你能早些回。后来听说你失踪了,你不晓得,大奶奶……”
  “她怎么样了?可都好?你儿子周志呢?我叫他带的信,传给她了没?”徐若麟打断他的话,问了自己最想问的。
  周平安摇了摇头。
  “大爷,都到家了,你不进去,还带信做什么……”
  他忽然想了起来,这位主人做事向来出人意表,既然这样,必定是有他的缘故。急忙改口道:“大奶奶不在。我儿子也不在。今日一大早,她便叫他备车,说是要出城去拜佛许愿,到此刻还没回。”
  徐若麟一怔。
  “就她一人?”
  “是。就只叫我儿子赶车送她。连个丫头也没带。”
  “去了哪个寺庙?”
  周平安茫然摇头:“不晓得。她没说。”
  徐若麟沉吟了下,吩咐道:“我知道了。你这就回去吧。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已经回来的消息。记住了吗?”
  周平安不解,却也急忙应下,急匆匆离去。
  “大人?接下来做什么?”
  黄裳看向他,问了一声。
  接下来做什么?
  他知道她一定是为了自己才去拜佛许愿的。现在,还有什么比去尽快见到她,让她知道他还活着更重要的事?
  他甚至根本等不及就在这里守着她归来。只想立刻奔到她面前,让她知道他已经回来了。
  但是,城外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有香火旺盛的寺庙,她到底会去哪个地方
  护国寺?落霞寺?大元寺?还是……碧云寺?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最有可能的地方。血液瞬间升温,在他的身体里激荡开来。
  “你知会杨誉他们,一起到老地方等我消息!我先去了!”
  他匆匆吩咐了一声,立刻便往城北方向而去。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1:14:44
☆、第一百零九回

  弥天大暗才被东方天际露出的第一道曙光冲淡,这座城池里的大多数人还在惺忪中将醒未醒之时,一辆寻常的青毡小马车便随了第一批为生计奔波早起的人流出了刚刚开启的北城门,沿着黄泥的桑榆官道粼粼而行。
  小马车里,坐了个年轻的女子。她斜斜靠在厢壁之上,看起来心思重重。忽然,一阵带着几分晨露气息的凉风卷起帘角朝她迎面扑来,掠动了她的鬓发。发脚轻搔她的脸颊,微微诱痒。她终于回过了神,抬起一只素手,轻掠了下自己的鬓发,然后卷起帘子,看向远处的一片起伏群山,久久凝视。
  那里是神烈山。山中有个碧云寺。碧云寺的后山处,矗立着一座塔,名叫报恩塔。
  ~~
  身后的碧云寺,香火依旧旺盛,脚下的这条山径,也依旧荒凉。初念踩踏着脚下的野草,沿着山阶一步步往上,最后停在了报恩塔的脚下。
  她仰头,望着面前这座荒败的古塔,久久站立。
  塔身上的野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路过的人,也去了又来,来了又去。而它却始终没变,一如从前那样,安静而从容地与她对望。唯一的改变,就是她的身边少了一个人。
  沉闷的吱呀声中,初念推开了那扇布满风雨侵蚀痕迹的门。她循着塔梯,走走停停,最后终于登上了塔顶。放下了携带之物后,顾不得喘息,她环顾四周,目光忽然落在那扇他们曾经亲密倚靠过的孔窗之下。那里靠墙的角落,掉着一朵已经枯萎风干的花。
  是芙蓉花。它被曾簪它到鬓边斗艳的女主人不小心遗落在此。经年的尘土一层层覆盖,它也早失去了当初鲜活时的颜色和芬芳。
  初念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它。凝视它片刻,然后凑了过去,闭目深深呼吸。隔了这么久,她甚至仿佛还能闻到当初停留在上那种气息。
  记忆瞬间如被唤醒,潮水般地向她涌来,将她整个人吞没,再也无法上岸。
  就在这个地方,那个叫徐若麟的男人,他曾经用他宽厚而坚实的后背负着她从塔顶下去;他曾经在这扇窗前为她温柔地簪花,毫不吝啬地用最动听的情话赞美她的羞花容颜;也是他,拉她并肩跪于神像之前许愿,然后认真地告诉她,他要他们一生一世都在一起……而今一切都在。塔在,她在,甚至连那朵她曾簪过的芙蓉花也还在,但是他人呢?他到底在哪里?他可否还记得很久之前的那个秋日午后,他在这里曾对她许下过的诺言?他们要相好到老的!
  泪珠一滴滴无声滚落,滴溅到她的手背,打湿了花瓣。她默默哭泣片刻,擦干眼泪,起身擦去神像身上落满的灰尘,然后拿了自己带上来的扫帚,从塔顶开始,一层层往下扫去蛛丝灰尘。然后她再爬回塔顶,在神像前点了三柱清香,跪了下去,闭目虔诚祈祷。
  她在神像前跪了很久。胸口的阵阵乳胀提醒她该回去了。但她却仍不舍离去。
  ~~
  碧云寺不算近,出城还有几十里的地。徐若麟赶到的时候,斜阳已经笼罩了整个山头。他在晚钟声里爬上了山,奔至报恩塔前的那条山道上时,远远便看到周志的身影。他正不停朝塔顶方向张望,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徐若麟原本还有些悬着的心立刻放了下来,狂喜迅速席卷而来。
  他想得没错。她真的到了这个地方!
  ~~
  周志已经在这里守候了整整半天。
  一开始,他以为自家大奶奶要到碧云寺的。没想到到了后,她却直奔这里,对他说她要扫塔,吩咐他等着,不必跟上来,然后自己就进去了。一直到现在,还没见她下来。
  他其实不是很明白她的举动。有些反常。比如,出来连个伺候的人也不带,又比如,放着香火旺盛的寺里大殿不去,跑到这早就荒败下去的古塔,而且一待就是半天。
  他知道这段时日因为大爷失踪的事,她一直郁郁寡欢。自己在等待间猜疑着的时候,甚至担心她会想不开,中间曾悄悄上去查看过。发现塔里真的被打扫过一遍,她正闭目跪于塔顶的神像前。他见她无异样,怕扰到了她,便默默下来了,照她吩咐等在这里,一直等到现在。只是眼见太阳就要下山了,她却还没现身。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再上去看个究竟时,忽然听见身后山道上有人踩踏草丛过来时发出的窸窣之声,回头看去,顿时又惊又喜。
  “大爷,你——”
  他立刻迎着奔去,刚张口,徐若麟已经打断他,问道:“她在上头?”
  “是!已经大半天了!”
  周志压住惊喜,立刻点头。
  徐若麟仰头看了下沐浴在夕照中的古塔,拍了下周志的肩,没有停顿,继续朝前奔去。他推开虚掩的门,一口气不停,沿着旋梯几步并作一步地往上而去。
  ……五层,七层,十层……离她越近,他越发焦急,恨不得一步登上塔顶。
  他终于登到了最高的那一层。速度太快了,便是以他功力,此时也感到晕眩。
  他稍稍停了下脚步,长长呼吸一口气,等那阵晕眩感消去后,像个兴奋的孩子那样,几乎是跳着,一步便跨过了最后几级梯阶,旋风般地冲了过去。
  “娇娇——”
  他开口叫她,声音忽然消了,身形一顿,脚步也跟着缓了下来。
  夕阳从孔窗中射进来,布满了狭小的塔楼。他看到她正席地坐在窗边的角落处,头靠在墙角,整个人蜷成一团一动不动地睡了过去。她的脚前,是一朵已经枯干得几乎无法辨认原貌的花。
  徐若麟怔了片刻后,轻轻到她跟前蹲下了身,默默地看着她。大半年没见,她的脸庞比从前丰润了些,眉头微蹙。即便是睡了过去,神情里的那抹哀愁还是难以消除。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就这样贪婪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她。忽然注意到她的发梢和脖颈上沾了些灰尘。他看了下四周,这才注意到地面墙角都干干净净,那尊神像前也插着香火,只是燃到了尽头,只剩下一堆白灰。
  ~~
  连日来一直都没睡好。打扫塔楼也并不轻松。但是初念舍不得离开这里,最后靠坐到墙角发呆时,倦意悄然袭来,沉沉睡了过去。似梦非梦之时,忽然觉到脸颊处仿佛有人在轻轻碰触,一下睁开眼睛,看到徐若麟竟正蹲在面前。他看起来又黑又瘦,却眉眼温柔,望着自己在微笑。
  “娇娇……”
  她又听见他这样叫了一声自己,然后那双正碰触她脸颊的手便落到了她的肩上,将她整个人搂入了怀。
  初念以为在做梦。可是和梦境中的虚无却又完全不同。他的触感,他的气息,瞬间充盈了她的所有感官。
  她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不是梦。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他还是那样紧紧地抱着她,亲吻着她的额头和眼睛。
  初念仿佛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僵硬地任由他抱着,听他在自己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徐若麟终于觉察到了她的不对。他微微松开了她些,看见她目光呆滞,神情木然。
  他有些被她吓到,慌忙轻轻拍她的脸颊,“娇娇,宝贝,你怎么了?是我!是我回来了……”
  初念仿佛被唤醒,眼睛终于动了一下。她直勾勾地盯着他。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啊声,整个人随即朝他扑了过来,双臂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颈。蹲在她面前的徐若麟猝不及防,被她仰面扑倒在地。
  “娇娇——”
  徐若麟惊讶地开口,只是刚来得及叫她名字,压在他胸膛上的她便已抱住他的脸,低下了头,一下便堵住了他的嘴。
  他们贴得如此之紧,有那么一瞬间,她压得徐若麟几乎无法顺畅呼吸。
  她不停地亲吻着他。他被她这样压着,享受着来自于她的那种陌生的几乎带着狂野的热情。相思的苦楚,相见的甜蜜,在这一刻彻底膨爆。还在晕晕乎乎之时,忽然,他觉到唇上一阵疼痛,嘴里随即沁入血腥味,头脑一清,这才知道她竟然咬破了他的唇。
  初念猛地松开了他的嘴,从他身上坐了起来,喘息着盯着他。唇瓣之上沾了几点猩红的血。整个人如同一只带了愤怒的小母兽,危险而诱人。
  “徐若麟你个混蛋!你居然这时候才回来!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死了!”
  她嘶哑着声音,朝他愤怒地嘶吼。明眸映着他的影子,里头象有火苗在烧。
  徐若麟从地上慢慢坐了起来,舔了下自己还在流血的唇,朝她笑了起来。眼波仍是那样温柔,胜过秋日阳光下的一波秋池。
  “你这个混蛋——你还有脸对我笑——”她朝他扬手,一个巴掌就要下去时,手却又停在了半空,怔怔望着他,慢慢收了回来,眼中忽然涌出了泪,一下捂住自己的脸,毫不掩饰,呜呜地哭了起来。
  “嘘——别哭——”
  他再次抱住了她,安慰着她。她却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如同断线珍珠那样地不断坠落。
  “……你这个坏蛋……我以为你死了……”
  “我没死……别哭……听我跟你说……”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要你,要你!你比我自己的命还重要!别哭了……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
  “呜呜——为什么不早些回来……徐若麟你这个混蛋……我替你生了儿子,你却这样对我……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那些日子的……”
  她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闭着眼睛不停掉泪。完全不听他的哄劝,抽泣着,只顾断断续续地责备着他,像个蛮横的孩子。
  徐若麟急了,在她又要开口之前,忽然捧住她的脸,狠狠吻住了她的嘴。
  唇舌相贴,呼吸共渡。他立刻被来自于她的气息包围了。熟悉的甜蜜,淡淡的血腥,又仿佛萦绕了一种陌生的乳蜜之味。如同饮了情毒,他浑身血液开始激荡澎湃,呼吸也渐渐粗浊。她愈发紧地抱着她,情不自禁地将她压到了地上,翻滚了起来。
  塔室很小,经不住几圈,他便带着她翻滚了出去,双双落在圆梯之上。收不住势,也不想收势,他仍那样与她紧紧交缠着,沿着阴暗而窄仄的阶梯,顺势一级一级地缓缓翻滚而下。天旋地转,地转天旋,什么都被丢下了。世界只剩他怀里的她和身体碰撞木梯时发出的轻微咯吱声。到了最后,当他们终于停下时,连他也不清楚他们到底落在了哪一层,只听到身侧塔壁的孔窗外有风掠过,翘角处的塔铃于是叮铃作响,声声如同响在耳畔。
  断续的塔铃声中,暗仄的圆梯角落,他埋首她胸前,在她压抑的吟呻声中吮她不断溢出的洁白乳汁,然后抬头望着她,目光闪闪地恳求,“给我吧,娇娇……”
  “要回去了呢……”她低哼着拒绝,被他压着的那具身子却愈发酥软,让他深陷而不能自拔,“我出来一天了……儿子要闹我了……”
  “有奶娘带着呢——他天天和你一起,我却想你想了这么久——”
  他霸道地替她做了决定。
  ……
  夕阳收了最后一道余光,天暗了下来。空窗外的山风开始刮得时急时缓,塔铃声也跟着连绵不断,抑扬顿挫。
  “爱我吗?说你爱我——”
  徐若麟已经深深占有了全部的她,可是他还没觉得满足。心底那块仿佛从前世起便因了她而空虚着的地方还未得到填充,他不满足。
  昏暗中,他喘息着,挥汗如雨,重重而入,双眼赤红地盯着她,逼迫着她,“快,说你爱我。我要你说你爱我!”
  “爱你,徐若麟,我爱你——”
  初念流出了热泪,哽咽着,终于顺从了这个强势又温柔的男人,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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