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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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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04:50
第二十二章 调戏
  “帮主!”
  惊呼声中炽焰帮众齐齐涌上,受伤的宋北辰浑然忘记自己伤势,第一个飞奔上来,“帮主你怎样--啊--”
  拦路恶客秦长歌,一脚将他踢出丈外。

  宋北辰被她的回旋之力踢得在半空中轻轻翻了个跟斗,毫发无伤的稳稳落地,瞪大眼睛,他愕然的看着秦长歌,一脸糊涂。
  “你,你们,”秦长歌指指梁汾等人,毫不客气的指挥,“刚才的武林人士,也许有看出你家帮主受伤,还有七大门派的弟子们,或者会心怀不忿回头寻仇,你们赶紧去把大门围墙补补先,庄内防御要做好,别给人看出什么,素帮主的伤,我们负责了。”
  梁汾立即躬身应命,拉着宋北辰匆匆去了,纵然不认识面前几人,然而今日一战亲眼目睹,炽焰上下哪还有不感激放心的?真真命令一下,无有不从。
  素玄一手扶墙,缓缓回首,勉强笑道:“我的属下看来很快就要成为你的了。”
  他脸色青白,气息不稳,看来受伤不轻。

  楚非欢皱眉,轻轻道:“你少说几句。”
  秦长歌则根本不理他,直接上前将他推倒。
  也不看被推坐在椅子上的素玄尴尬的表情,手指一搭已经搭上他腕脉。
  萧玦仰首向天,微微有点郁闷的怀念当年沙场之上,那个给自己裹伤的少女,也曾这般毫不客气不容抗拒的将自己推倒。
  什么时候,能再推上一回呢?
  唔……刚才静玄子偷袭的时候,要是反应不那么快,小小受点伤就好了……
  秦长歌当然不会知道皇帝陛下此时心中居然转着这么无聊的念头,她只是专注的,将自己的真气源源不断的传给素玄。
  真气乍一进入素玄的奇经八脉,突然隐隐有些抗拒之感,秦长歌的内力仿佛受到了什么阻碍,滞了一滞,秦长歌一怔,正要探索,那阻碍突然消失,仿若破开堤坝的洪水,宽广的接纳了秦长歌的真力。
  此时也不是多想的时候,秦长歌专心施展,素玄却皱了眉,意图抽回手,秦长歌睁眼,对素玄微笑,目光却有点杀气凛然。
  怔了怔,素玄苦笑,随即便见萧玦默不作声的走过来,看着秦长歌,伸掌按上秦长歌后心。
  “呼”一声,刚才大战时不知去了哪里的玉自熙突然冒出来,红衣一飘,笑吟吟,又伸掌按上萧玦后心。
  日光淡淡,照着站成一列,俱都丰姿绝艳的男子和女子,那连结的掌心流过的,彼此传递的,是人世间最为难得的珍重和关切。
  这红尘你来我往,看来交集无数,然而其间又有多少人擦肩多少人错过多少人迷失多少人背离?时光漫长而又短暂,这一霎的微笑也许就是下一秒的永别;命运幸运而又苛刻,适才还携手共看烟霞的爱侣也许转瞬间就天各一方,所以,拥有这一刻看似普通的信任与默契,体味某些不涉于私的情感刹那间开放,是足可在余生的风烟里,支枕静听光阴河流默默流过,而不生惆怅的莫大奢侈。
  素玄抬眼,感激眼神默默流过,最终一言不发闭目接纳。
  楚非欢坐于一侧,沉静的看着他们,再仰望苍穹之上流动的浮云,神情难辨悲喜。
  掌按在秦长歌后心,以自己的阳刚真力分担并弥补秦长歌流失的真气,萧玦也在默默注视着眼前少年打扮的女子,月白紧身衣下双肩纤细,肩上一抹皓颈如雪,在乌黑的发的衬映下,洁白得宛如午夜里静静开放的栀子花,令人有种想要以双唇的细腻触碰,并埋首其中的冲动。
  只是……不能,萧玦苦笑。
  苦笑方起,身后有人悄悄凑近,语气暧昧如呢喃,说的话却将他的冲动浇灭大半。
  “陛下,您前面那位,是您什么人哪?还有,您怎么会在这里?”
  玉自熙目光流荡,上上下下在秦长歌身上盘旋,眼神宛如发现猎物的狐。
  侧转首,看着玉自熙,萧玦并不意外他认出自己,毕竟自己的武功个人特色太过鲜明,和他一起血火风烟多年的玉自熙早已熟悉,然而长歌是重生以来第一次公开施展武功,而且以她的狡黠多变,她所施展的武功与前世亦有了很大不同,应当不会被这个狐狸很快摸着原形。
  长歌一直说,无论是秦长歌还是明霜,都是越少人知道下落越好。
  “武林绝世难逢的大战,我怎舍得不来?”萧玦坦然一笑,“好久没痛快打上一场了,真舒服啊……那位是素帮主的徒弟,出门历练的,我上次在风满楼遇见谈得很投机,算是布衣师友。”
  此时行功完毕的秦长歌及时收手回头,任素玄闭目调息收拢真气,转身落落大方的向玉自熙抱拳:“小可谢维云,见过静安王。”
  微笑斜睇,玉自熙道:“你认识我?”
  “经此一役,王爷必将名动天下,哪会有人不识呢?”秦长歌笑得诚恳,看起来谆谆儒雅。
  “你也不差,今日一战,着实好手段,想来声名鹊起,也就在顷刻之间了。”玉自熙笑意怎么看都不像在赞美,“素玄有师弟如此,真是令人羡慕,只是你师兄弟武功,怎么路数完全不对啊?你这杀人风格,倒有点似我某位故人哪……”
  “小可要那虚名无用,”秦长歌坦然笑,“小可不日就要回山,再不涉红尘争斗,今日若不是为师兄,小可也断断不肯出战的,至于武功……小可本就是半路出家,身有武功投入师门的,正因为以前武功太过阴毒狠辣,有失正道光明,眼间将误入歧途,幸得如今的师尊救助指点,至此大悟,常年于红尘之外潜心修炼正道武学,今日一战,因争斗之心而起,已失却我修炼之人的清净无为之意,是以不欲以师门武学对人,勉强拿以前的功夫凑数……却让王爷见笑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答得滴水不漏,玉自熙一时却也无可挑剔,目光闪动,笑了笑,慢慢道:“客气,客气……”
  他不再理会秦长歌,一拉萧玦,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亲身犯险已是不智,如今总该回去了吧?”
  萧玦本想和秦长歌一起回去,然而现在已经撒了谎,再反口也不可能,只好无奈的被玉自熙拉走。
  路过包子身边时,玉自熙突然漫不经心的一指包子,道:“陛下您不和太子一起回去么?”
  正在懊恼的萧玦不妨这一问,刚自一怔,包子已经笑嘻嘻道:“太子?我认识,我们离国的太子,是个大傻子。”
  “西梁的太子,可不是傻子,不仅不傻,简直太恶毒了,”玉自熙笑容甜蜜,“他大约和你差不多大,狡猾奸诈,大胆心黑,难缠得很,难缠得很。”
  “哦?”包子眨眼,满脸都是期望,“这么厉害?那你介绍我认识,我和他比水性,哈哈,比水性他一定还是个傻子!”
  旁边萧玦已经不悦的道:“自熙,那是国之储君,你放肆了。”
  媚笑着向萧玦欠欠身,玉自熙宛如爱抚般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小小的巴掌,道:“是,太子春华懋德,德行完美,人品贵重,有如怀瑜握瑾,是我胡说了。”
  怀瑜握瑾……
  包子恨恨瞪着玉自熙风姿优美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人了才跳脚大骂:“啊呸!骂我是木怀瑜!”
  他哀怨兮兮的扑向楚非欢,“干爹,我被人家当面骂了还不能回嘴,还得跟着骂自己,我啥时候吃过这么大亏呀我……”
  楚非欢摸摸他的发,提供了自己的膝盖供他磨蹭,抬头静静对秦长歌道:“看来是满不住他的,我看溶儿的身份不必遮掩了,越遮掩越坏事。”
  秦长歌挑眉,叹气:“是,那只狐狸瞒不住,最起码溶儿瞒不住-毕竟像他这样黑心的小孩实在太少了……其实咱们动不动换面具,时不时吃变声丸,真是够累的,按说他也该不是敌人,只是我心里,总是对玉自熙防范三分,这个人,秘密太多了,而秘密多的人,是不安全的。”
  微微叹息,她道:“算了……顺其自然,他猜到多少,算多少吧……”
  她一直背对素玄,遥遥看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都未曾注意到身后素玄,突然缓缓睁眼,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烟水漠漠,长风悠悠。
  风满楼最近推出了新的服务项目。
  一是说书人开始说“惊世之战--因为一本琅嬛秘笈引发的惨案。”的最新故事。
  重金聘请的说书人极富言语技巧,将或英风豪烈,或奇诡莫测,或惊世骇俗的七场战事,用华丽璀璨的语言,富有煽动性的语气,以比拟、渲染、夸张等种种方式,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惊心动魄,听得人人蹲在凳子上张大嘴,口水掉了三尺长尚不自知。
  说书人还很无良的每天在最紧要关头戛然而止,惹得一众听课拍桌子打板凳嚷着要砸店。
  砸是自然不舍得砸的,第二天一早,还是乖乖的奔来等“最新更新”。
  二是包子在听书时开始挨桌赠送西梁版口香糖,这个口香糖是可以吃的,以上好的明紫玉版纸包装成指头大的一小块,盛载精致雪白的瓷盘中,尚未开尝,便以色相夺人眼球。
  店堂里挂着红锦底黑色字的宣传广告,城中还有五十辆马车时刻不停,缓缓行于各处街道,务必要让全郢都得百姓都看到口香糖的广告词。
  广告词有秦长歌主笔,包子润色,内容为:
  “你曾因为接吻时有口气,佳人离你而去而烦恼吗?”
  “你曾因为中午吃了大蒜,偏偏下午要你去相亲而意图崩溃吗?”
  “你曾因为应对上司垂询时,说话有异味被上司嫌弃,以至于难以升迁的惨痛经历吗?”
  “如果你有过这些悲惨经历,如果你曾为此痛苦万分却没有解决办法,那么,让我告诉你,解救你苦痛的救星,已经横空出世了!”
  “请立即收拾好你的银两,带上你全家老小,奔向风满楼,体验风满楼超级大厨给你的至尊级的味觉快感!感受小小一块糖,便能给你口吐芬芳,唾兰喷麝的终身奇迹!”
  下面是包子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大头绣像,十位巧手绣娘绣出的包子掌柜光辉形象足有真人三倍大,精致毕肖,穿一身洁白的衣服,举一块小小的糖,做陶醉万分状。
  一个大大的黄框内,写着包子掌柜的总结性的呼吁:
  “风满楼口香糖,您的居家泡妞升职相亲旅游必备良品!”
  被这样惊悚而别开生面的广告词吸引来的看客,源源不绝的向风满楼奔来,包子紧急自青楼聘请了十位美貌清倌,作为“口香糖小姐”,并在其中选了最美最有才的作为“风满楼形象大使”,身披绶带,穿着露大腿的旗袍,在吃客们咕咕咽口水中,全力推荐风满楼牌口香糖。
  众人咀嚼着口香糖,瞄着小姐们的大腿,不停的抹着口水,呜呜噜噜的赞:“好!美!”
  也不知道是赞糖美呢,还是人美?
  不过口香糖果然以龙卷风的速度,迅速在郢都彪红。
  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人人以争尝口香糖为荣,经常有豪门巨户派出小厮整包整包的购买以为炫耀,惹得怀才不遇做糖果不顺利被人嫌弃很久的祈繁整天扶墙望天眼泪涟涟,“……我终于成功了啊……”
  “成功的商业运作才能造就成功的商品。”秦长歌抱着儿子,严肃的灌输生意理念,“你祈叔叔那个糖也就是说得过去而已,关键在于包装。”
  包子却神游物外,半晌瞟一眼一旁好像在认真看书的楚非欢,神秘兮兮凑到秦长歌耳边,“我看见父皇身边的老于海来买糖……”
  秦长歌咳嗽,正色道:“他买糖有什么奇怪的?”
  “他牙都没剩下几颗了,能吃那么粘的糖?他吃完一颗糖要是还剩一颗牙我就跟他姓。”
  “我们继续,”秦长歌瞟一眼楚非欢,翻开手中的书,“今天学盖茨是如何炼成的……”
  “你说我爹买口香糖要做什么呢?”包子根本不管她岔开话题的意图,俯在她耳边咬耳朵,“他要口气清新,讨谁欢心呢?”
  “……”
  “他那口香糖的香味儿,是想谁闻见呢?”包子不怕死的继续撩拨。
  “萧溶,你好像好久没有回宫读书了吧?”秦长歌笑得阴测测。
  “不要恼羞成怒嘛……”包子睨腻老娘腻得更紧,这回声音更低了,“我再说一句就走。”
  “嗯?”
  “干爹今天对那糖出神很久了哦……”
  啪!!!
  西梁国高贵的太子殿下,被没某人恶狠狠地一屁股踢出了门外。
  龙章宫御书房的玉瑙沉香的味道本来是很好闻的,如果不是在被迫留下来加班的时候闻的话。
  尤其是当被迫加班的那个人明明很困,还得加不属于自己管辖的班时,那香气令秦长歌很想揍人。
  揍上座那个一本正经看奏章的人。
  “幽州因为今夏雨水极少,今年报大旱,武威公自请赈灾。”
  半晌,皇帝陛下抬首,神情还是很严肃的,正色问:“诸位以为如何?”
  一边问,一边牙痒痒的盯着多出来的那个人。
  玉自熙。
  最近这家伙天天上朝,每次上朝一定要挑赵侍郎秦长歌的错处,秦长歌哪里是好对付的?再明来暗损,都自由对策,两人碰撞多了,几乎一见面就有火花,朝臣们早已把“静安王 赵侍郎”作为每日朝会必看桥段了。
  今日萧玦下朝后召秦长歌“议事”,玉自熙硬跟了来,说有要事请见,结果进来半天了,他也没说清楚,那要事到底是啥。
  萧玦只好真的议事了。
  为什么看起来最风情的那个,却偏偏最不解风情呢?
  他咳嗽,看着秦长歌,“赵卿以为如何?”
  “陛下,微臣是刑部侍郎。”秦长歌正色回答。
  言下之意:你弄错了吧?
  “你当知道此事与你有关,”萧玦意志坚定不为所动,“幽州旱灾,朝廷已经拨下赈济,但被刺史乌南番侵吞,灾民因此暴乱,杀官夺粮库,闹得不堪,今日朝会,朕本打算让御史中丞何晏去赈灾抚民,缉拿乌南番一干无耻官吏,不想武威公李翰却跳了出来,自请抚民。”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似是不知道怎么措辞才是合适,玉自熙却已心领神会的笑了笑,道:“幽州都督曹光世,当年是武威公军中悍将,深受信重。”
  “何止是当年信重?”萧玦冷笑,“如今也交情匪浅,私下鸿雁往来,热络得很。”
  “幽州是边境重镇,曹光世手下重兵三十万,”玉自熙眼色明媚,隐隐有兴奋之意,“麾下还有许多武威公旧部,国公此去,想必旧部们都欢欣得很。”
  微微一笑,萧玦道:“你觉得怎生处置较好?”
  “陛下不是已经在朝会上准了么?”玉自熙浅笑,“圣心独运,智珠在握,微臣不过一介凡夫,何敢擅自揣摩?”
  “你少来,”萧玦将奏折往龙案上一扔,目光灼灼看着秦长歌,“文正廷观风使得职司还没结束,朕让他立即赶去幽州,会同李翰督办赈灾事宜,朕给了他密折暗奏和相机行事之权。”
  余下话意,在座的都是聪明人,自然不用说出来,督办督办,你办我督,相机行事,有事必上嘛。
  “陛下,”秦长歌思考了一下,淡淡道:“李翰必反,您放虎出柙,必有后患,对此,您可有把握?”
  “我哪里想放他?是他今天将了朕一军,”萧玦叹息,“这等光明正大为国为民之事,历来只要自请,没有拒绝的说法和道理,所以就算明知李翰心思不正,也无法在朝会上驳回,否则说起来,朕又成了多疑寡思之主。”
  “让他去不了就是了,”玉自熙笑意流动,“老李啊,年级大了,骨头硬了,丧子之痛是个好大的打击啊,唔……现在看着精神还好,其实骨子里已经有病啦……”
  秦长歌一笑,赞:“王爷好计谋!”
  斜斜睨她,玉自熙道:“你没想到?你这么聪明,会想不到?”
  他微笑站起,踱到秦长歌身后,趴到秦长歌椅子后,偏头,如嗅早春之花或梅枝深雪般一嗅秦长歌耳鬓,神情陶醉的深吸一口气,悠悠赞:“不谢风流一段香呵……”
  龙案后萧玦脸色微微一沉,忍了忍,努力平静的道:“静安王,你这是做什么?当真要朕以君前失仪之罪治你?”
  自椅背上直起腰,玉自熙轻轻一转已经转到秦长歌面前,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的在秦长歌脸上慢慢描画,眼波旖旎的吃吃笑,“陛下,别生气嘛……您看赵侍郎,不仅是治世良臣,还真真生得好模样……这眉,这眼,这鼻,啧啧……这脸上皮肤细如脂玉,比姑娘家还美上几分……哎呀,你身上我瞅瞅,看看会不会表里不一,是不是肌肤也好……”
  他的狼爪,一不做二不休,不住下移,最后干脆去扯秦长歌衣襟,探头向秦长歌领口,意欲一览“山川秀色”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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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05:15
卷二  第二十三章 云起
  “嗄?”
  玉自熙探头,看见外袍下里面居然又是一件外袍。
  怔了怔,玉自熙不信邪的,继续扒。
  又一件外袍。
  再扒。
  又一件。
  目光发直的玉自熙,不死心地继续,这回终于看见了一角雪白的衣色,大喜,想着终于不是外袍了,就是啊,这世上还有人从里到外,都穿着外袍的?
  他开始扯那件雪白的衣角。
  秦长歌一直笑吟吟地任他忙。
  甚至对龙案前面色发黑,恨不得将案上镇几根根砸到某人头上的萧玦,悄悄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萧玦忍了又忍,怒极之下干脆掉过头去。
  玉自熙拽,拽啊拽……
  怎么没个尽头?
  他缓缓抬眼,对上秦长歌看起来时刻都淡定无波的眼眸,秦长歌好客气地看着他,轻轻道:“拉,拉啊,怎么不拉了?这本就是给你的嘛。”
  “嗄?”
  秦长歌正色道:“上次风满楼第一大厨曲胖子,自从偶遇王爷一次,自此惊为天人,痴心托寄,辗转反侧,思慕不已,总缠着卑职絮絮询问王爷诸般事体,他总和我说,您什么都好,什么都美,就是足大了些,得裹裹才好,特意去扯了丈二裹脚布裁好了,托我带给您,瞧我这什么记性?总是忘记,今日正好,您既然亲自来取,最好不过了。”
  说完慢条斯理将余下裹脚布抽去,整整齐齐叠了,双手奉上,笑吟吟道:“宝剑赠英雄,裹脚布配佳人,王爷艳福不浅。”
  ……
  修长美丽的手指以一个优美的姿势顿在半空,玉自熙脸色连连变幻了几回,方恢复了从来不曾消失过的媚笑,也笑吟吟接过裹脚布,道:“好,好,风满楼大厨好眼光,本王记着了,改日亲自去会会我的追求者……”
  可怜的裹脚布到了他掌中,明明只是轻轻一揉,不知怎的却突然化为飞灰。
  似笑非笑地瞟了秦长歌一眼,第n次铩羽而归的玉自熙,终于懒洋洋放弃了最新一轮的试探和作对,向萧玦施礼告退。
  萧玦害怕自己多看他一眼就会有拔剑的冲动,直接埋首在奏章之后,挥了挥手。
  “赵侍郎不一起走吗?”玉自熙偏头看秦长歌。
  “他不走,”答话的是语气平静却森冷的萧玦,“刑部还有些事务待办- -如果静安王你最近很闲,不如去刑部主持大局?”
  “啊,臣很忙,臣要去善督西营练军……”玉自熙立即“操劳公务”去了,御书房内只剩下萧玦和秦长歌。
  只一步便跨下御座,黑影一闪萧玦已经在秦长歌面前,先二话不说,就去拉她领口。
  “你做什么!”秦长歌这回可吃了一惊,不会吧?受刺激了?终于狼变了?也想效仿“先贤”了?那个,我可没有第二份裹脚布啊。
  就在秦长歌开始慎重考虑要不要先趁没人给萧狼一个过肩摔,却见萧玦的手指,匆匆拉拢了她被拉开的那点点领口。
  ……
  很久以后。
  “喂。”
  “……唔?”
  “那个,你的手,好像已经完成了它想完成的任务,”秦长歌温柔地微笑,“可不可以给它换个地方呆着?”
  ……
  萧玦如梦初醒地自秦长歌颈项间收回手指……咦,我刚才干什么了?
  讪讪退开,趁秦长歌不注意,萧玦悄悄拈了拈指尖,那一点滑腻的触感呵,暌违已久。
  怔怔在龙案后坐了,萧玦对着奏章看了半天,叹气。
  唉……衣服确实穿得多了点……
  大约“看奏章”的时辰太久了,等萧玦终于回味完了,却发现被yy的对象已经不打招呼地离开。
  龙案前不知何时整整齐齐放了张纸,几排大字墨迹淋漓。
  “唧唧复歪歪,唔识就唔识。”
  “拉衣够刺激,猪手又一只。”
  萧玦愕然看了这四句“诗”半晌,又拿起来翻过来掉过去地端详品味,喃喃道:“这是什么诗体?猪手是什么东西?长歌的学问,真是越来越高深了……”

  =======================
  乾元四年八月,盛夏。
  声声蝉鸣,隐在翠绿浓荫中不住喧嚣,为这一生里最后的时光不懈歌唱,阳光透过树叶直射下来,每一点光斑都灼烈如同一轮新的太阳。
  日光照射下的土路,被烤得有点变形,人行走其上,立即腾起一片灼热的灰尘。
  路上几乎没有任何行人。
  这是个连鱼也恨不得躲在水底乘凉的酷暑。
  幽州城门口,却有一队队伍,重甲在身,衣冠整齐,笔直如铁地立于城门口。
  当先一员将领,黧黑的皮肤上细细碎碎的有些印痕,仔细看仿佛都是伤疤,长眉细目,容貌平凡,只是偶一转目间,那沉沉乌眉下压的眸子幽光闪动,宛如秋风拂过的稻田,金光,一闪。

  他神色平静,唇线紧抿,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的官道,无遮无拦的阳光刺下来,却不曾令重甲在身的他生出微汗,他身后的士兵却没有这般的定力和内功打底,一个个汗透重衣,额头上的汗如流水般流进颈项,模糊了视线,却始终没有一个人移动分毫。
  身后,便是宽阔荫凉的城门门洞,却没有一个人试图进入避暑。
  “曹都督,”门洞里突然探出个人头来,伸手挡着阳光,眯着眼道:“实在是太热了,让兄弟们卸卸甲吧?”
  马上,曹光世缓缓转身,用不屑的眼光看了下眼前这个“小白脸”,方淡淡道:“行伍之人,这点热,还能耐不得?”
  说完立即转身,连多余的一眼也不回顾。
  被晾在门洞里的男子,皱皱眉,苦笑了笑。
  半晌,管道之上,终于隐隐出现车队,随着队伍的接近,渐渐可以看见飘扬的“李”字旗帜,曹光世眼中露出喜色,策马迎上。
  队伍缓缓停下,面色沉肃的李翰,缓缓从车中迈出。
  “刷”一声,数十人齐齐下马,跪倒尘埃,“见过国公!”
  李翰急忙上前来扶,曹光世仰头,看着李翰,半晌,哽咽道:“国公,您——”
  “回去再说吧。”李翰打断了他的话,两人目光一碰,通透了然,俱都带着一分令人寒悚的杀气。
  两队人马,浮尘不惊地穿过城门,没有人看隐在暗处的男子一眼。
  半晌,男子从城门的幽暗之处,阳光射上他普通的青衫,映着昔年陇西狂生不可一世,如今经官场历练,逐渐沉潜深藏的眉宇。
  观风使文正廷,于烈日下,城门前,远去马蹄肆无忌惮扬起的漫天尘土之中,忧心忡忡地转身,回望幽州巍巍高城浩浩河山,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风云将起,山雨欲来啊……”
  =====================
  午后的阳光,射在碧绿竹纹纱的明窗之上,将地面筛出了一片莹绿的色彩,看来颇有几分清凉。
  同样清凉无汗的楚非欢,斜倚桌前,仔细地翻着一张图表。
  “非欢,在看什么?”声到人到,秦长歌轻衣素衿,长发披散,一身闲适自在地走进来。
  天热,怕热的秦长歌不仅搬了许多冰块来降温,还自制了凉鞋,解放解放自己总被闷在官靴里的脚,反正这个院子等闲人也闯不进来,当然是自己凉快比较重要。
  凉鞋很简易,牛皮底,两根带子的鞋面,舒爽透气,秦长歌心情愉悦,悠然在院子里乱逛,经过的祈繁和容啸天,却都远远地避了开去。
  她怡然自得地进屋,楚非欢放下图表,正要回答,忽然怔了怔。
  那是什么鞋子?
  还有……
  黑色的,几乎等同没有鞋面的奇异鞋子里,少女的双足雪白晶莹,天生的精致玲珑的天足,脚趾圆润,指甲粉润如珍珠贝,脚背皮肤紧绷,闪着牛乳般的莹亮光泽,至脚踝处收束成一个流畅的弧度,弧度之上,是更为纤细优美的一截小腿。
  楚非欢的手心里,突然微微生出薄汗……
  天好像太热了些……
  有点慌乱地将眼睛躲开,一时却又不知道往哪放才合适,往哪放,眼前都仿佛浮动着那雪白精致的影子,一点点地扰到眼底,那秋水横波般具有韵律美感的线条,尚未轻触,便觉心底柔软荡漾,有些欲诉不能诉的难言心思,在缠绵氤氲的心境蒸腾下,仿佛将要浮出一层冰清的露珠来。
  一时竟然忘记她刚才说什么,素来聪慧的男子,微微红了脸,掩饰的咳了咳。
  他的掌心紧紧抵在椅子冰凉的扶手上,那触手的温度令人稍稍收敛了心神,稳了稳自己,楚非欢抬眼,尽量平静地答:“在看风满楼的分店计划。”
  秦长歌注视着他,刚才那一霎他的不自在她当然看在眼里,男子脸上泛起的微红,令她有点好笑,然而淡淡的喜乐之心之后,心中突然微微一酸。
  有多久,没看见他脸上现出正常的气色?
  常人能有的,他已没有,秦长歌不会忘记,那日炽焰决斗,明明好武的非欢,除了她比试那场一直抬头注视战局外,其余几场,他都出神地望着远山,仿佛身前正在展开的,不是他以往最为在意的高手之争一般。
  他,还是在意的吧?
  闭了闭眼,秦长歌再转首时已微笑如常,轻轻在楚非欢对面坐了,笑问:“多少了?下一家打算开在哪里?”
  “已有十七家了,溶儿说,陇北一线,还没有风满楼的招牌,下一家要开在陇北。”
  “嗯,”秦长歌听着,脸上已渐渐失了笑容,皱眉问,“他不是要开在幽州吧?”
  “是的,”楚非欢淡淡道:“知子莫如母,幽州军事重镇,人口众多,是陇北最为繁华的城,他早就和我说过,要在那里开店,这是第十八家,他说要讨个好……口彩,还要亲自去幽州剪裁,被我驳回了——长歌,开店和剪裁有关?”
  “他这是在说剪彩,你别理他,”秦长歌语声快速,“非欢,溶儿什么时候说要到幽州开店?”
  “前几日的事,”楚非欢道:“这几日轮到在宫中读书,他还没来过这里。”
  霍然站起,险些碰翻了凳子,秦长歌道:“我得立即进宫一趟!”
  她难得流露的紧张令楚非欢也吃了一惊,愕然道:“怎么?”
  秦长歌拔脚向外走,一边道:“幽州战事在即,萧玦和我原本打算放虎出柙,干干脆脆把那个毒瘤挤出来算了,现在溶儿……”
  话未说完楚非欢已经明白事情的重要性,溶儿那个性子,说要去幽州开店,保不准早就有计划溜走,现在幽州大变在即,如果他恰恰碰上——
  不敢再想,楚非欢疾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转身,看着男子坚决的神情,想着这对干父子情谊不同常人,秦长歌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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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已暗,宫城九门已闭,秦长歌选择走直通太后后宫的密道,毕竟,长寿宫正好在冠棠宫和龙章宫之间,而自从上次金弩事件后,江太后不久便“凤体欠安”,移居上林别苑西的晟宁行宫,由仍旧住在上林庵未曾回宫的文昌“照看”。
  文昌一直没回宫,萧玦已经着手替她寻找合适的夫婿,目前仍在精挑细选中。
  从长寿宫出来,楚非欢留在宫中等消息,秦长歌先去了冠棠宫,果然没人,连油条儿也不在,翻了翻冠棠宫书房桌上的东西,想了想,秦长歌直奔龙章宫。
  外殿已经熄了灯火,老于海隐约知道这位赵大人在陛下心中地位不同,一言不发地将她引入内殿。
  珠帘龙帷深处,萧玦正合拢了眼假寐,面前一堆奏章堆了好高。
  近几日为了做好对幽州事变的应对,那些战争在即的准备工作,兵马粮草将领辎重,都需要先期布置,但又不能露出风声打草惊蛇,是以萧玦这几日颇费精力,和秦长歌日日议事完,再熬夜几近通宵。
  两人当初就是否放李翰出京仔细商讨过,最终选择挤出李翰这个毒瘤,一方面是因为,幽平二州是西梁龙兴之地,最早的薛正嵩节度使,正是在幽州打出反元旗号,揭竿而起,带领两州儿郎冲出北地,铸就西梁萧氏皇朝前身的,所以幽州都督的地位不同于寻常将领,素来制霸一方,幽州军伍中的士兵军官,也骄悍非常,寻常外调去的将领,根本无法统御,而李翰作为最早期跟随薛正嵩的老牌将领,最初起事时,萧玦尚自是个伍长,李翰已经是副将,可以说在军中,尤其在幽州守军之中,李翰具有任何人都无法比及的威望,这是所有帝王都私心忌讳的事情,而这个李翰,又不肯韬光养晦,一直和曹光世暗通有无,每逢朝廷兵部欲待换防,他便发动诸般力量阻扰屡屡掣肘,以至于数年来,朝廷竟未能完全顺手的将幽州军权统归中央。
  这本身是件十分危险的事,等于将整个西梁的北边门户安危变给了一个人的意志去选择,所以萧玦多年来不间断的在幽州守军中换调中层军官,又在相邻的灵州平州布下重兵,呈掎角之势三足鼎立,才算可以安心睡觉。
  幽州,虽还未至于再建出个小朝廷,但作为与北魏接壤的军事重镇,可以说在西梁典图上地位重要至牵一发可动全身,怎能任由这匹野马,脱缰在外?
  而北魏多年来时常叩边,骚扰边境,北魏内乱导致各地将领生出割据之心,边境守将极有可能掠夺西梁的粮食百姓甚至土地以扩充自己的实力,这也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所以秦长歌和萧玦都觉得,时机成熟便可顺水推舟,长痛不如短痛,以短暂兵锋之期,拔除野心分子,换得边境军权完全回归中央;一雷霆行军之烈,震慑蠢蠢欲动的北魏边境守军,用境内一场军事力量的展现,换取边境百姓在一段时间内的平安生活,无论如何是值得的。
  但前提是,必须迅速的,利落的,以绝对强而有力的厉杀手段,镇压下一切纷乱!
  一旦拖延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人选又成了个难题。
  朝中并非没有优秀将领,但纵观西梁甚至整个天下,世间最优秀的将领,居然就是坐在那里决策要打仗的那两个人。
  秦长歌和萧玦为此已经争执过数次,萧玦要亲征,秦长歌不同意,认为区区荡平边境逆军也需要你皇帝陛下亲征的话,也就太没名气了,反倒被正在虎视眈眈的周边诸国笑话你朝中无人。秦长歌的意思是自己去,萧玦又不同意,至于为什么不同意,他理由充足,而且极其简单:
  “不行,”他坚定地摇头,“你不能去,我不放心。”
  想了想他又加了句,“你已离开我身边太久,我真的很害怕一不小心,又会丢了你。”
  秦长歌至此默然,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应对这般灼热的坚持,这世间的伶牙俐齿,都是因为事不关己,流利的口舌,犀利的反应,痛快的解决方式,从来就不是为那些纠缠牵结的感情而准备的。
  谈了数次没有结果,如今,也许真的要有结果了。
  龙章宫内燃烧的巨大牛油蜡烛光影荧荧,烛光下假寐的萧玦却似睡得很沉,连秦长歌快步进来的脚步声都没能惊醒他。
  皱皱眉,秦长歌示意于海出去带上门,自己上前仔细地看萧玦。
  烛光下萧玦俊朗容颜上并无睡眠的宁静安适表情,反而隐隐有些烦躁的端倪,眉头皱得很紧,浓长而卷起的睫毛不住颤抖,呼吸也有些急促,似乎正在困扰在某个噩梦中。
  噩梦?
  秦长歌隐隐想起那个在心中搁了很久的疑问。
  然而现在实在不是追索的时候,她直接伸手去摇他,却发现萧玦根本没醒,仍旧沉在梦中,口中极其低微地喃喃着一些字眼,秦长歌心中一动,附耳去听。
  极其模糊的语声,近在咫尺也听不清爽,隐约有“……恨……去……”的字眼,秦长歌皱皱眉,半蹲下身,将脸又凑得离他嘴唇近了一些。
  萧玦却突然睁开眼。
  烛影摇红,影影绰绰,殿中一切景物晃荡在尚自有些流荡的视线里,还没能完全从刚才的深海妖红中挣扎出来的萧玦,睁开眼便觉得熟悉的幽凉芬芳沁人,一阵阵冲入鼻端,而脸侧有一片雪白在微微晃动,一抹润泽玉色,宛如一朵玉兰花,正姿态静好地开在唇边。
  这本就是世间最为芬芳的邀请,最为旖旎的等候,最为纯真的诱惑,最为荡漾的姿态。
  开放在尚未完全从噩梦中清醒,创裂的心正需要温暖安宁的感受来给与抚慰的萧玦眼前。
  何必犹豫?
  一偏首,萧玦快速而又不管不顾的,狠狠吻住了那片熟悉的洁白。
  轻轻地发出一声呻吟,思念已久的香气立刻俘虏了他全部的理智,就势一伸手,将身侧的女子抱紧,萧玦沉醉地深深埋首,轻轻咬啮唇下那方明月般的肌肤。
  熟悉而又陌生的温软触感,满唇处子幽香暗散,一切都如此美好,萧玦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有什么在熊熊燃起,将他瞬间烧毁。
  四海崩塌,长乐崩塌,自己也在崩塌,而烈火里谁一笑回首,如当年红罗帐中相顾粲然。
  萧玦喘息着,一拂袖,袖风卷灭了烛火。
  宽阔寝殿里,错金长窗被风重重关上,连那一轮欲待窥人的明月,也被阻隔在外。
  萧玦已经什么都不想再想。
  离别有多久,思念有多久,此刻欲待决堤的湖水,便已等待了多久。
  他俯身,推倒。
  却听见身下女子突然轻声道:“溶儿。”
  “嗄?”
  一怔之下急忙回身,难道是溶儿跑来偷窥了?
  一回身,秦长歌已经坐起,理衣,挑眉,幽黑的眸子在更黑的大殿里熠熠闪光。
  看着神色无奈的萧玦,秦长歌没有笑意地笑了笑,不欲令他尴尬地直奔主题,“溶儿去了幽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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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兵锋
  他怎么会去幽州?”
  霍然翻身而起,情欲全失,萧玦大惊之下急急便往冠棠宫而去,秦长歌道:“不必去了,我看过了。”她站起,皱眉道:“溶儿要去幽州开店,我看过了,大约已经走了一天以上,追是要追的,但是以溶儿的狡猾,我看等闲人还追不着,此事你我都有责任,所以,我自己去吧,正好把李翰解决掉。”
  萧玦长眉一皱,直觉的否定,“不行,我去。”
  “你去?”秦长歌一笑,指指龙案上堆成山高的奏折,“请问兵马调拨,粮草运送,将领布置,谁来下令?我?请问谁会听?唔……我篡位为帝差不多了。”
  这话原本是玩笑,不想萧玦正色答:“你若想做我就让你,反正这江山,你坐我坐,本就一样。”
  秦长歌无语,想着这种玩笑果然不能乱开,萧玦不是史书上那种权欲至上的帝王,他至情至性坦荡磊落,皇帝这种职业在他看来也就是需要好好履行的责任而已,他心中,本就有许多比帝业更为重要的东西。
  尤其秦长歌,萧玦从未忘记过,军功章有她的一半。
  从来不喜欢挟恩望报这种德行的秦长歌,暗自后悔无心中牵出这个尴尬的话题,赶紧说正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这趟我都是走定了,你放心,我向你保证,三月之内,我必带着溶儿回来。”
  萧玦默然,他立于琉璃瓦飞龙柱的龙章殿门畔,于一个半回身的姿势,就着满天满地穿堂入殿的如银鳞的月光,注视暗影深处神情萧散的秦长歌,她沐浴在月色光辉里的容颜,宁静、无畏、睿智、幽微而无限旷朗,这是个可以用自身尺寸之宽的心去容纳整个天下的女人,可是他却始终在担心,她心中正因为什么都有了,反而挪不出小小的空间,去盛放他满满捧出的爱意。
  当年结发时,一笑两心知,而今再相逢,人远天涯近。
  是哪首命运的曲调错弹,划下无奈的休止符?又是谁的纤纤手指按下琴弦,将那一腔欲待喷薄而出的飞天之音,温柔而又沉静的阻止?
  江山终成浅唱一曲,然而那一首相思调的尾音,却散在龙章长乐,开国帝后俯瞰天下的宫殿华堂的空气里,欲待追寻,无从追寻。
  萧玦捏紧了手指-  -,刚才,她在他身下,一线青丝绕上了他的指尖,他不舍得挥去。
  那细润的发丝在指尖盘桓不休,他无意识的一层层的绕着,缠紧,心底有些言语干丝万缕,如茧密密的围上来,和那些奔腾翻涌的心事悍然相遇,然后再,抵死缠绵。
  他沉默的站着,月光凉凉的浸上来,湿了殿廊下的夜芙蓉,湿了他绣金龙盘祥云的帝王袍角,他侧转身看着幽州方向,那里,遥远,深暗,乌云密布而风云将起。
  然而,良久后,他轻声道:“好,你保重。”
  秦长歌一笑颔首。她迈步而出。
  经过他身侧时,听得他涩涩道:“三个月,三个月后,你们若还不能回来,我去找你。”
  顿了一顿,秦长歌在与萧玦齐肩的位置相背而立站定,侧首对他一笑。她的笑容浸在月光中亦如一朵开得正好的夜芙蓉。她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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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元四年八月,盛夏日光笼罩下的幽州。
  一辆全黑的马车,毫不招摇的驶进了幽州城门,马车虽然样式普通,但是做工讲究结实,车身上印着一个金色飞鱼的图案,鱼身跃动有腾龙之姿。
  这个标记,目前的西梁,大约只有陇北一线现在还不认识,其余各州各地,谁不知道,这是大名鼎鼎的风满楼的标志?
  至于为什么会是这个logo,灵感自然来自楚非欢,这标记,就是他身上的离国皇族与生俱来的胎记。
  马车在幽州城最为繁华的十方大街的“居安酒楼”门口停下,车帘一掀,一个黑黑瘦瘦,看来只有十岁左右的伶俐小子跳了下来,对迎上来的小二道:“两间最好的上房,另外,雅座给我开一桌最好的席面,我家少爷要用膳。”
  “抱歉哪您”小二笑嘻嘻的鞠躬,“上房只剩下一间,雅座也没了,两位包涵一下。”
  “怎么会这样?”黑瘦小子自然是油条儿,皱皱眉,顺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抛过去,"你费心,给安排一下。”
  小二接过银子,脸上都笑开了花,一哈腰道:“上房着实是没有了,雅座倒还能为两位挪出一个,今天曹都督家三公子在敝店请客,原本是要清场的,既然这样,请两位在隔间坐了,只是请不要发出声音来便是了。”
  “自然不会,”这回掀帘出来的是一对小丫头,脆生生的嗓子,乌亮亮的大眼睛,雪肤樱唇,气韵清灵,竟然是难得的美人双胞胎。
  小二眼睛一亮,一时竟怔在那里,这么漂亮的双胞丫鬟,北地还从未见过,哪家的豪门巨户,用得起这样的美人胚子?
  小姑娘一边一个跳下来,绸巾覆手,便要去搀车中人。
  “去去去!”一双小爪子突然伸出来,气吞山河的一挥,将绸巾直接挥得远远,“我又不是娘们,别玩你们以前伺候人那一套!”
  双胞胎看着地面上的绸巾,委屈的抽抽鼻子,退开去。
  车帘一拉,一个漂亮的大头钻出来,比前面这几个孩子还要小几分,一双眼睛乌黑灵动,亮如星辰。
  自然是萧溶萧太子萧掌柜了。
  小二愕然的看着包子,又往车子里张了张-  - 这家的大人呢?
  伸掌将他的脸不客气的推开,包子抬腿就往里走,“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你懂不懂?”
  看他几步就奔上楼,小二赶紧上前引路,原以为这不懂事的毛孩子,一定会闹着坐曹三公子早已定好的大席面,不想那孩子对席面望了望,却按安排坐了。
  小二放下心,源源不断的送上菜,见那几个孩子老老实实吃饭,不多时也便忘记了。
  “主子,”油条儿压着声音,“郢都风满楼郭二掌柜在幽州等您,您怎么不直接去见他?”
  “见他?”包子声音更低,“见他的后果就是我被立刻送回郢都,你以为我爹不会下令幽州刺史找我?我是来干大事的,我不要这么快回去。”

  “还有,”包子皱眉,“你没发觉进幽州城很难啊,要不是我们几个年纪小,又塞了银子,差点被堵在城门外,我看城门口盘查得好严格,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主子我们还是去联络郭掌柜吧,”油条儿自觉身负保护太子安危重任,肩头重量直若干钧,忧心忡忡道:“万一有什么事……”
  “万一,我还怕万一?我是未来的一万岁!”包子一挥手,“幽州人民,太子爷我来解放你们了……”
  他一转头看见双胞胎怯怯的站在他身后伺候,一皱眉,指了指凳子,道:“你们,吃饭!”
  “奴婢们是下人”
  “呸,什么上人下人,不听我的话就是傻人!”包子不耐烦,“我不缺丫鬟,不耐烦看人跟着,你们再啰嗦,我不带你们走了。”
  双胞胎一激灵,赶紧靠着凳子边乖乖坐了,她们是华州大户柳百万家的侍婢,因为长得好,被妒忌的大夫人赶出门去,流落无依时被路经华州的包子收留,自此便认定了五岁的小主人是恩人,死心塌地的侗候,不想主子很古怪主子很风骚,主子想的做的都和一般人不一样,双胞胎小美女不习惯,也只好乖乖的学。
  刚坐下,便听得楼梯踏踏的响,一群人寒暄着上来,众星棒月的拱着一个少年,在前面席面坐了,有人探头望了望包子这边,皱眉道:“怎么还有一桌,赶走!”
  “都是孩子?”那少年看了看,笑道:“大约也是和我一样,老子管得忒紧,溜出来吃顿好的,算了。”
  “三公子最是厚德之人!”立即有人拍马屁,“您这个身份,这个地位,还能这么体贴百姓的,真是我幽州桑梓之福!”转头对包子喝道:“你们!来给三公子磕头谢恩!”
  “我呸!”油条儿大怒,低声呸了一声,道:“什么玩意儿,主子,我去教训他!”
  “你拿什么去教训?拿你的花拳绣腿?”包子翻白眼,慢吞吞道:“谢恩嘛,叫本大爷谢恩?那就谢咯。”
  他慢各斯理的站起来,端了酒壶酒杯,笑嘻嘻的过去,双胞胎亦步亦趋的跟着。
  两个小姑娘,一模一样的打扮,一模一样的容貌,娇花照水剔透晶莹,雪搓粉揉的一对妙人儿,立时让席上众人眼睛一亮。
  那少年也忍不住看了过来,道:“这对丫头好!”想了想又叹息,“可惜爹爹要我去军中磨练,收了也用不着。”
  “都督怎么舍得让三公子去军中?”有人接口笑道:“不过应个卯罢了。”
  “你错了,”那少年摇头,皱眉道:“怕是要……”他话说到一半,生生打住,转目对过来的包子看了看,道:“你这对丫鬟,卖不卖?”
  “卖!”包子毫不犹豫,根本不管双胞胎立刻扁了小嘴珠泪欲滴,“一万两,不还价!”
  “三公子要你的人是瞧得起你,你敢要银子?”立刻有人喝骂。
  “我不要他的钱才是瞧不起,”包子笑嘻嘻,“堂堂三公子,买对丫鬟买不起?”
  “你这话说的好,“那少年傲然道:“我曹家玉堂金马,威震幽州,怎么会买不起你家婢子?来人,取一万两给他!”
  “三公子!”收了银票的包子,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冲前一步,眼泪涟涟的抓住三公子的手,道:“您真是好人啊,我走遍一路,还没遇见过像您这样贵而不骄的贵人啊,你就行行好,顺便把我也给收留了吧?”
  ……
  满厅僵木的人群中,包子紧抓瞠目瞪着他的三公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呜呜呜……我家败了,爹娘没了……这婢子不卖给您也得卖给别人……我这顿是最后一顿了,吃完了我就没银子付账……三天没吃肉,想得慌啊……”
  一边唱苦情一边悄悄扭了张大嘴愣在那里的油条儿一把,油各儿痛得咝一声,顺势哭上了。
  “公子……行行好吧……咱们一起做你家奴仆,只求给我主子不要再流浪……能有个窝呆着……”
  尽忠职守的油条儿哭得声情并茂,唱作俱佳,哭得满座几欲泣下,这孩子悲惨啊,可怜啊,沦落成这样了啊……
  包子早已觉得哭得累,顺势收了声,好整以暇的观赏,心里却在打小九九——老娘啊,不得已咒了你一把,你别找我算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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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元四年九月,风云乍起,九州激荡,鹰击长空,剑吼西风。
  武威公李翰,偕同幽州都督曹光世在幽州起兵作乱,以“帝王无道,义拯天下”为名,将猎猎兵锋,灼灼利剑,指向西梁腹地,富盛繁华的无上帝都,指向了君临天下,高踞九重的萧氏皇朝。
  誓师之日,杀幽州刺史唐武,长史武原琦,录事参军事傅子赢祭旗,炮声一响,三颗朝廷地方官员的血淋淋人头落地,昭示着李翰一往无前孤注一掷,定与萧玦你死我活的无穷杀气和悍然决心。
  鹰旗翻卷如云,遮没北地久已平静的天空。
  龙章宫偌大黄绢舆图之上,幽州数十万叛军,以一个粗壮深黑的蛇形箭头,狰狞盘旋于边境重镇,与周围两股红色军锋扭缠一起,那宛如毒蛇之目的幽黑箭头所指:帝都之心。
  长风卷荡,扑不灭龙章宫长明的灯火,重重帷幕后年轻帝王面色疲倦而目光灼热,深深注视箭头纵横的舆图,良久,喃喃道:
  “长歌,愿你平安。”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06:53
帝凰 第二卷 第二十五章 挖心
    夜色如晦,风雨未歇。
    北地风沙,无休无止的吹打着今古河山,画叫声里,战马沉默低首而眠,穹庐下万丈灯火渐次熄灭,一抹星影,摇摇欲坠。
    这是与幽州近在咫尺的平州大营。
    主营牛皮大帐内,一对牛油蜡烛不倦燃烧,照着男子手中信笺,笺上笔迹,铁画银钩,凛冽凌厉。
    “字呈南都督讳星凡足下:……君为先烈之后,国之长城,何独甘于凉薄无德之萧玦小儿之下?放眼天下,唯君与光世二人矣!时势可为,正当英杰奋起之时,光世不才,愿为兄只骥尾,放马北疆,逐鹿四海,待得有成之日,愿为兄之不二辅臣,拜兄于丹墀之下!光世诚意,天可鉴之!”
    江山……帝业……兴亡……问鼎……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是所有男儿心中炽烈的梦想,埋于沉寂的岁月之中,不见端倪,但时刻等待被唤醒。
    哪怕劫火里燃尽残灰,英雄碧血洒满龙堆,荒城古戍里饥鸟野雉尖鸣着聚集在历历白骨之上,亦不能阻止某些升腾于血液里的向往。
    平州都督南星凡,抬目,目光如极地星光,决然一闪。
    夜深,夜深千帐灯。
    数骑快马,流星般穿透黑暗,长驰而来,泼剌剌踏破死般的寂静,激起沙尘飞扬漫天。
    当先两骑,神骏非凡,马上骑士横缰一勒,骏马飞飚扬蹄,刹那已到营前。
    早已得了严令的守营士兵立即横枪一拦,啪的一声枪尖交击出一溜闪亮的火花。
    “来者何人!速速报名!否则杀无赦!”
    “督军使,陇东路监察御史,刑部侍郎主尚书事,赵莫言,求见平州都督南公!”
    士兵对视一眼,齐齐仰首去看,马上骑士身形看来不甚高大,声音平静而清晰,平静中自有渊渟岳峙的非凡气度,相隔虽只一个马身的距离,不知怎么便令人感觉高远。
    士兵再次对望,粗声道:“请在营外稍后,容我等通报都督大人。”
    “不必了。”
    士兵已经转过半个身,愕然回视,对方已经一扬马鞭,淡淡道:“我乃天子使节,代天巡视,按说你家大人应该迎出先叩请圣安才对,如今我不用他迎,他还好意思要我通报么?”
    话音一落,男子长鞭一甩,不知怎的便巧妙地卷落了拒马桩上的绳扣,啪的一声,营门敞开,男子一声长笑,已经长驱直入。
    他身后一骑,马上一名骑士一直默不作声,士兵本想打个暗号,通知下都督,不防他突然回首,夜空下男子目光如寒星如利剑如出鞘的闪亮刀锋,平静森冷而又威慑无限,竟吓得他一惊,生生将动作给逼了回去。
    还没反应过来两骑已经直闯主帐。
    那两人的马极其神骏,快如流星电闪,军哨们纷纷阻拦,然后马上骑士手一翻,亮出一副黄绫圣旨,低喝:“圣旨在此,谁敢阻拦?”
    不过一怔神间,他已经风一般的卷过。
    主帐密密深掩,隐隐透出灯火,男子下马,毫无顾忌的笑道:“南都督好筋骨,这么夜了也不睡!可是正在深夜把酒纵论天下英雄?在下可否叨扰一杯?”
    一掀帘,毫不犹豫跨入。
    无遮无掩的灯火扑面而来,同时一齐射过来还有诸多含义难明的目光。
    怔了怔,目光一轮,男子笑道:“……诸位到得真是齐全……”
    帐内,济济一堂,平州大营所有将官全数都在,主座之上,容貌儒雅,不似武将倒似书生的南星凡慢条斯理抬起头来,微笑道:“正等着大使你呢。”
    底下将官个个面色肃然的盯着这位天子使臣——太年轻些了吧……还是个少年呢。
    来者自然是反串狂人兼阴毒侍郎秦长歌。
    她数日数夜奔驰不休,和楚非欢两人,丢下大队随从,只带了几个护卫先期赶来,就是因为担心平州大营动向,要在第一时间之内,取得主动权。
    取幽州,必得经平州,曹光世不是蠢人,他会有的做法,秦长歌用手指都能猜得到。
    现在,抢时间就是抢胜利。就是抢得这场内战的主动权。
    平州灵州两大营,秦长歌之所以不先去较劲的灵州,却宁愿绕道赶来平州,就是因为南星凡其人,不仅出身勋贵世家,而且文武双全,为人城府深沉,此人自幼练得童子功,一身内力十分了得,是员猛将,据说当面对招,天下还没有能在百招内取他性命的高手。
    如此强悍人物,自然要先掌控在手。
    这是一场精心冒险——孤身闯营,面对的是十万大军和一群高手将领,每人砍一刀都会活活将人累死,只要稍有不慎,绝世高手也会尸骨无存。
    秦长歌的原意,是想自己一个人来,然后楚非欢默然无语,却坚持上马,他宁静的姿态显示着决不妥协的决心,大有你一个人去我也一个人去,咱们各行其是的意思,秦长歌怎敢让身有沉疴的非欢单独冲过来?无奈之下只好答应。
    虽千万人吾往矣,虽千万人吾愿与你死生一同。
    星空下苍白男子不着一言,已胜千言。
    回首,有意无意对非欢一笑,示意他放心,秦长歌立于帐门口,盯着南星凡的眸瞳略略一看,坦然一笑道:“如此星辰如此夜,正当对酒好时节,莫言多谢都督美意了。”
    却不先进来,而是顺手从怀里取出一枚长针,将牛皮门帘掀开钉住,灯火与月光交织在一起,映着帐外一直未曾下马的男子身影,他挺直如竹,沉在黑暗中的轮廓秀丽逼人。
    “天热,牛皮大帐不透风,诸位不觉得闷气么?”秦长歌笑吟吟手一伸,似要接住满手的月光,“诸位见笑了,这北地长风,浩淼星月,非我等南人时时可见,所以不舍得用帐幕隔在门外,须知但要饮酒,怎可不就此掬清透月色?”
    她微笑着,漫步上前,在地下自取了一坛酒,随手拍开泥封,仰首一饮,又对诸将照了照。
    众人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少年,风姿清逸,潇洒自如,于满帐刀剑在身,杀气凛然的诸将之中,视诸人久历战场风霜的杀气血气于无物,谈笑风生,磊落自然,举手投足之间自有风流态度,却又不失男儿豪气,着实神采光耀,令人心折。
    须知沙场男儿,敬慕腹有诗书的文人才子,却又嫌弃那份书读多了的酸儒气息,如今难得见到一个集文雅与豪迈于一身的人物,顿时觉得这才是完美无缺真男儿!
    有人忍不住喝一声,“好!”
    喝声刚出,便被上司警告地目光逼了回去。
    秦长歌当没看见听见,只是笑嘻嘻将酒坛放了回去,摇了摇手腕道:“哎呀,好重,原来还是装不来英雄,劳烦给个碗罢!”
    有人哈哈一笑,递过碗来,有人面露轻松之色……原想着这少年光风霁月风采非凡,心中有些不安,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花架子,连个酒坛都抱不动的。
    气氛略略轻松下来,诸将们开始各自敬酒。
    南星凡使个眼色,副将俞雍端着酒碗上前,笑道:“我们北地风俗,招待第一次上门的贵客,那是要喝个‘架臂酒’,再谈来意的,赵大人可愿折节,与末将架臂一饮?”
    “哦?何谓架臂?”秦长歌眨眨眼间,一脸好奇。
    “以臂而架,相对而饮,以示情谊永好。”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秦长歌微笑,“真是荣幸啊……”
    面目英俊,浑身绽发英悍之气的俞雍去过酒碗,双臂沉沉往秦长歌双肩一压,笑道:“就是这样!”
    “砰!”
    秦长歌被活活压倒在地,一屁股坐在了酒坛上,酒水立即湿透了下袍。
    帐中静了一刻,随即,哄然大笑。
    笑声里有人大叫道:“赵大人,你的袍子比你更馋酒啊?”
    有人调侃:“臀入美酒,滋味如何?”
    有人摇头,咕哝:“废物!”
    坐在帐篷靠门边的一个司官笑得呛住了,捧着肚子踉跄的跑到帐外,扶着木柱吭吭的咳,一边想一边觉得乐不可支,得意洋洋的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眸子清透如水晶,反射着世间一切光怪陆离却不染尘埃,矜贵而冰冷,水月镜花一般的通透深明,他那般森冷而讥诮的看着他,目光仿佛在看一头泥泞里打滚的猪。
    怔了怔,司官一霎间有些恼怒,这人不过是姓赵的一个侍卫,敢这么看他?姓赵的自身都难保,这侍卫还敢如此嚣张?
    他愤愤的转过头,思考着假如都督真的下决心杀了那个朝廷来使,自己就亲自解决掉这个侍卫。
    转头的刹那他突然一怔。
    有什么不对……
    不过一个侍卫……
    为何有这般冷然至漠视的眼神?
    还有,他的腿……
    他转身,好奇的想再看清楚。
    “嚓!”
    仿佛有人扬了扬袖角,白光一闪。
    他觉得咽喉一凉,不过是一朵雪花飘落肌肤时所能感受的凉度。
    然而体内所有的热流都被这凉度带走,力气、精神、灵魂……哗啦啦如水流逝。
    他扶住柱子,一声不吭的软软倒下去。
    柱子上很快从上到下涂了上一层鲜艳的色彩,在月色下闪着诡异森凉的光。
    身前,不远处,士兵们目不斜视的巡逻而过。
    身后,帐篷里的肆意讥笑还在继续,那些奔涌的声浪,热烘烘的人体气味夹杂着牛皮的气息一阵阵冲出来,如此蓬勃而喧嚣。
    可惜,自己再也不能拥有了……
    司官缓缓倒在帐篷与木柱之间的暗影里,临终,嘴里犹自喃喃低语。
    没有人注意到暗影里刚刚死去一个同僚,更没有人听见,他最后的那一句,散在风中的警告:
    “小心……”
    秦长歌在满帐篷的哄笑里,讪讪的、不知所措的笑。
    她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袍子臀部的位置全部湿了,湿嗒嗒的向下滴着酒水,帐篷外的风闯进来,将他的袍子吹得紧紧贴在腿上,显现的轮廓清瘦紧致。
    面对众人哄笑,她似十分尴尬,但仍强撑着,道:“岂不闻好酒者愿以身溺于酒?我这也算是效仿古人矣……”
    众人听他还要调古文给自己圆场,笑得越发开心。
    俞雍装模作样的上前给秦长歌擦酒渍,一边笑道:“赵侍郎,对不住,末将给你赔罪……”一边却咧着嘴,顺手悄悄在秦长歌屁股上捏了一把。
    众人自然都看见了,这回笑意里都夹了几分淫秽之意,军中没有女人,以男作女的花招也不是没有,赵莫言生的好模样,在众人看来着实是个兔子料儿,众人盯着他湿透的袍子贴紧后显现吃的紧窄臀部,忍不住咕的一声声咽口水。
    想着俞雍那“侍郎”两字说的怪模怪样,话里的调笑含意分明,又是一阵想入非非。
    俞雍得意的转头,向南星凡眨眨眼。
    上座南星凡瞪他一眼,有些不喜他的随意放肆,然而目中也不禁微微露出笑意,这个赵莫言,半年来名动天下,更曾以雷霆之举杀掉李国公爱子,定然不是寻常人物,所以他自从听得消息是他前来,早已令探马时时注意,进营时设席相待,也有考察探究的意思。
    乍一见面,见这少年也算先声夺人,风采非凡,确实不负能人之名,不由泛起杀机。
    不过这番一试,却知终究不过一介书生,顶多算个运气好,看起来有点不凡其实还是不脱酸腐气息的小书生罢了。
    这般想着,也放了心,将一直凝神布于全身的内力散去,端着酒碗,含笑下座来。
    他却不知,有种人懂得一味扮弱,一样会惹人怀疑,有种人善于揣摩并控制他人心理,有种人颤长最合适最有分寸的伪装,最阴狠最森冷的隐忍。
    他微笑,端杯,不再蓄势待发的,下座来。
    杀这样一个书生,当真只是捏捏手指的事。
    干脆,给他个全尸吧……
    酒碗中酒色清冽,南星凡微笑着举起酒碗,递给秦长歌一碗,朗声道:“赵大人,俞副将粗鲁武人,不懂规矩冲撞大使,请念在他无心之过,恕罪恕罪……星凡在这里给赵大人赔罪了。”
    秦长歌微笑去接,逊谢不已,“不敢,不敢……”
    她平伸手掌,去接酒碗。
    “嚓!”
    比刚才外面那一声更低,更亮!
    一匹白色亮锦!一浪深海之涛!一霎惊破苍穹割裂长空的烈电!
    电光起,电光飞,电光刹那没入南星凡双眼!
    没有人能把横练功夫练到眼睛!
    惨嚎声气,血光飞溅,那声音刚刚曳出喉咙未及发出,秦长歌已拔身而起,霍地一个飞旋,恶狠狠横刀一劈!
    “嚓!!!”
    南星凡头颅落地!
    带着两个几乎能穿透后脑勺的偌大血洞的头颅,咕噜噜滚落尘埃!
    一片震惊得无以复加的僵滞中。
    秦长歌脚步一错,唰的一下已退数步,行云流水般到了俞雍身前,看也不看反手一刀,刀光连柄没入俞雍胸口!
    刀入,刀出。血锦随刀而出,在半空中华丽丽悚人眼目的狂肆铺开!
    转身,一缕黑发飘在唇角,被秦长歌咬住,似笑非笑,宛如修罗般轻蔑的看了瞪大了眼,格格的冒出血沫的俞雍一眼,秦长歌俯身过去,轻轻在他耳边道:“吃我豆腐?你可知道吃我豆腐的下场?”
    俞雍已经说不出话来,眼中光芒渐散,只是不肯错开眼珠,依旧死死盯着她。
    秦长歌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不急不忙的接道:“你吃豆腐,我挖你心。”
    但手一递,一搅,再一拖,一颗血淋淋尚自跳动的心脏,自刀尖跳跃而出。
    横刀一拍,刀背上的心脏带着一抹血线飞了出去,啪一声落在主帅案几上,犹自微微跳动。
    一地鲜血淋漓,一身微尘不染,立于两具狰狞尸体之间的秦长歌,满意而肃杀的看着早已僵成泥塑木雕的众将,一笑,缓慢而清晰的道:“陛下有旨,南星凡、俞雍欺君附逆,罪无可赦,着处枭首挖心之刑!其余诸将,护国有功,着即原地加升一级!”
    所谓恩威并施,大棒加蜜糖,正如是也。
    营中诸将,早已给揉搓得昏昏然不知所以。
    南星凡的心思,座中有点级别的将领多少都有点数,除了性情勇悍急功好利的俞雍一力赞同,其余人多少都有些犹豫,毕竟这是造反的事,一旦失败下场可是株连九族,就算事成,从龙有功的功臣,封王拜相的能有几人?在萧氏皇朝是将领,在李氏皇朝还是将领,拎着脑袋苦杀一场,到头来算算也没多大赚头嘛。
    何况以幽平一地之军对抗全国军力,对手又是有战神之称的皇帝,这胜算并不大。
    但是南星凡驭下甚严,平日里也多有恩惠,本人作风也是绵里藏针城府深藏的类型,诸将听命惯了,一时也不敢兴反抗之心。
    当然这多少也有点侥幸想头——说不定成了呢?成了就是开国功臣,就算不成,咱们到时扯个“被逼附逆”的由头,也未必就杀头罢?
    尚在两难之间,打算交给上司决定自己命运的诸将,今日,原本是打算看一场朝廷大使被诛的好戏的。
    结果,确有死尸横陈于地,却是盛名满天下的都督大人,和勇悍无伦的俞副将。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文官出身的朝廷使臣,竟有如此雷霆万钧的绝杀手段,二话不说奋起杀人,枭首挖心残狠绝伦!
    诸将们也是血战沙场奔杀出的战士,饶是如此,也被如此狠辣霹雳手段给震翻了。
    风从帐篷开处无休无止的灌进来,打在众人脸上,木木的不知疼痒。
    他们只是呆呆注视着那个少年。
    一地鲜血横流,浓郁血腥气息里,那个刚才还被自己嘲笑挖苦,轻蔑讥刺而不敢发作的单薄少年,正一脸如无其事的微笑转首,语声淡淡,送上加官一级的恩赐。
    他们满心震撼,慑然竟至不敢言声。
    长风啪啪的击打案上书卷,吹断营帐外悠长马嘶,昨日满心期待奏起的金笳,今日已罢吹。
    一张纸笺被风卷落,悠悠落地,秦长歌微笑俯首,看了看。
    正是曹光世写给南星凡的“共享天下,愿为臣子”的邀请书。
    讥诮一笑,秦长歌用指尖轻轻拈起那张纸,盖在南星凡“死也无目”的头颅上。
    帐篷口那一眼对视,秦长歌刹那间看穿了对方心思,在对方考虑是否要杀她的同时,她已经决定砍掉对方的头。
    杀人,也要看决心的。
    拍拍手,直起身,秦长歌浅笑回顾,飘摇星火里容色清透雍容。
    “君威浩荡,君恩深厚,诸位,你们还在犹豫什么呢?”
    众将怔怔的目光落在盖住头颅耳朵那张纸,已经被血粘在了南星凡面上,在风中抖抖颤颤却不肯飘离,那浓黑的“放马北疆,逐鹿四海”字样,如今看来着实是个讽刺地笑话。
    而案上,刚才还在那个奔放的胸膛中猛烈跳动的心脏,如今死寂冰凉,僵硬微紫。
    还犹豫什么呢?再犹豫下去,等着自己的又是什么呢?
    “啪!”
    身着重甲的将领们,突然齐齐跪了下去,呼声如雷,震撼天际!
    “臣等领旨谢恩,誓忠吾皇,吾皇万岁!!!”
    呼声隆隆的传出帐外,辗压着北地初秋之夜微凉的空气,士兵们好奇的纷纷从营帐中探首,望向主帐的方向,他们不知道,就在方才好梦沉酣的一瞬间,有一个人,已经完美的结束了一次冒险和挑战,已经翻云覆雨,扭转局面,将一群各怀心思的勇悍杀将,牢牢握在手心。
    星光灿漫,洒在沉寂又躁动,荒凉又寥廓的北疆大地上。
    星光下,帐篷外,沉在暗影中的苍白秀丽男子微微仰首,向着天际最为灿烂明亮的那颗星子,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喜悦的叹息。
    “三公子我做你的伴读好不好?”

    “三公子我做你的小厮好不好?”
    “三公子我做你的陪练对手好不好?”
  “三公子我……”
  “停!!!”
   疾行中的少年无奈停住脚,低首,侧身,看着自己被魔爪抓得惨不忍睹的袍角和抓着袍角,坐在他袍子上的那个漂亮的肉球,头痛的发出一声哀叹。
  后者眨着大眼睛,好无辜好可爱的问他:“三公子,你为毛不高兴?”
  不高兴前面为什么还加个“为毛?”,为毛是什么意思?曹都督最宠爱的三公子曹昇,这几日早已被小鬼的胡言乱语搞昏了,实在也懒得问,直接道:“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行!”
  “为毛?”
    “……你才多大?伴读?你认得几个字?小厮?你会伺候人?陪练?你骨头经得起我摔?你省省吧你。”
    “啊……”包子颓丧,耷拉下卷翘的长睫毛,喃喃道:“原来我百无一用啊……可是为毛很多人都说我很强大呢?”
    “你强大,你赖皮的本事好强大!”曹昇又好气又好笑,“放开我,我要去点卯了,今天父帅要我去参加练兵,去迟了我会挨板子的!”
    “挨板子叫油条儿代你挨。”包子毫无良心的出卖忠仆,一脚踢开跟在他身后听见这句无耻言语正欲扯着他袖子哭诉的油条儿,再次粘上曹昇。
    “三公子,带我去从军好不好?”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07:40
二十六章 心疑       
   “从军?”
    曹昇愕然回首,盯着小不点儿,小不点一脸诚恳的回望他,还用力按下油条儿的脑袋,逼得他频频点头以示诚意。
   “哪,公子你想啊,当兵很苦的,上战场更可怕,你带着咱们,尿盆油条儿给你倒,暗箭赵溶我替你挡,这才符合曹三公子的身份啊,对吧?”
    包子最近又姓赵了,没办法,老娘喜欢玩改装游戏,害得他在短短一年内不知道换了多少姓。
   “我是去当兵不是去踏青,”曹昇哭笑不得,“怎么可能带你们两个孩子?我爹也不会肯的。”
   “可是老太君肯啊,”包子贼笑,“老太君说了,昇儿去军营可以,但是不能没人侍候,既然阴人不宜进兵营,那就让小溶儿去——就是这样。”
    瞪着包子,曹昇默然,不过一点也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包子同学自从被他带回曹府,不过几天功夫,从内院到外院,从男的到女的,上至八十祖母下至八岁小丫鬟,全部为他魂飞魄散宛如中蛊,这家伙嘴似蜜甜滑如鲤鱼,哄得老太君整天乐淘淘,一刻工夫没见他都小溶儿呢小溶儿呢的唤,听说他是败落的大户人家的孩子,更是抹眼泪擦鼻涕的心疼,连他送上的那对绝色双胞胎都没要,硬是退还了他,还说什么“这孩子可怜见的,身边只剩下这几个人,咱们还好意思要他的?本来这么小,也该拨人伺候的,既然有自己的丫鬟,想必用熟了的更方便,你们还伺候他罢。”
    好吧,人还了就还了呗,银子该退吧,结果,他小少爷爬上太君膝盖,不管不顾的抱着老人家脖子就是一个口水滴答的吻,还撒娇,“唔……太君你真好,太君我爱你。”
    当场惊倒了一屋子丫鬟仆妇,以为素来端庄的老夫人定然要生气,结果老人家擦擦口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笑了。
    捏捏包子的苹果脸,太君很慈爱的微笑,抱着包子转身对当时在一旁伺候的曹昇道:“别吃味,你五岁的时候,也是这麽着人疼的,那时你总爱腻在我身上,一拉开就不肯睡觉……”
    她絮絮叨叨的说下去,抱着包子不肯放手,满脸带笑的慢慢回忆,曹昇先是好笑,随即便默然,这才想起,父帅戎马倥偬,自己爱玩爱闹,祖母已经寂寞了太久了。
    自此曹昇放任包子在曹家内院外院畅通无阻的窜来窜去,也算给祖母一个慰藉,曹光世虽然忙着造反,隐约也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但是无论如何,不过是个才只五岁的孩子,没有谁,真正将这个横空出世,半路粘上曹家的孩子当回事。
    包子要的就是不当回事,咱就一小孩啊,幼稚啊,白目啊,就会流口水咬手指讨糖吃讨不到就满地打滚滴小破孩啊……赶快忽视我吧,求求你忽视我吧!!!
    被如愿以偿严重忽视的包子,知道想进大营不是那么容易,从一开始就将目标瞄准了这家的无上太尊,走曲线救国路线,终于讨得了太君的懿旨,曹昇只好听令。
    曹昇虽然嘴上不愿,心里还是喜欢包子陪伴的,没办法,人妖包子的最大魅力就是男女通杀。
    次日,赵溶同学便以侍候三公子的小厮身份,和油条儿跟着曹昇去了军营,而曹光世虽然教子严厉,但是事母到孝,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进营后的某一天,日上三竿。
   “少爷起床了!”
    包子挥挥爪子,宛如挥去苍蝇般拂了拂,嘟囔,“别吵我……这火腿好……丰满……油亮……好……好……”
    “……”
    曹昇瞪着眼睛,看着自己被拽过去,含在某少爷嘴里的手指……我的手指,你的火腿?
    气极反笑,突然起了戏谑之心,曹昇双手一掐包子脸,左摇右晃,阴阴笑道:“火腿?你再不起床,马上割了你的肉做火腿!”
   “哎哟我的妈呀!你又折腾我!”
    话音未落,包子霍然眼一睁,刷的一下就蹦了起来。
    倒把曹昇吓了一跳,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一转眼看见包子的眸子,又怔了一怔。
    ……这孩子明明浓睡方醒,为何有如此清醒剔透的眼神?
    还有,他说什么?
    包子眼一转,已经看见曹昇的神情,大怒,你丫的什么人不学,学我的坏娘!
    眼珠一转,霍地扑过去,抓住曹昇衣角就开始抹鼻涕,呜呜咽咽,“……梦见我娘了……不给我吃火腿……”
    曹昇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想着这孩子“家破人亡”,怪可怜的,心软了一软,也就不再多想,故意岔开话题,笑道:“少爷,你说伺候我的呢?这都什么时辰了?”
    “主子,小的立即伺候您!”包子跳下床,谄笑,“您是要宽衣呢,还是穿衣?”
    “等你给我穿衣我都挨八百板子了!”曹昇瞪他一眼,道:“马上要打仗了,你要还想跟着我,就不能再懒成这样子,小心我踢你回去。”
    “唔……打仗?”包子瞪大眼做惊愕状,“我还以为跟着你,就是去城外野营呢。”
    “来平州就是为打仗,这是我们必经之路,我们被人抢了先,”曹昇收了嬉笑之容,有些忧伤的看着南方,轻轻道:“父帅想做一件大事……不知怎么的我总是有些不安……可是他老人家不听……”
    包子瞟了曹昇一眼,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是曹光世的第二个儿子,虽出身玉堂金马之家,却并无骄矜跋扈之气,算得上本性良善,这段时间以来,包子熟悉了他,心里也是有些喜欢他的。
    只是……他是敌人。
    来了有几日了,要是还不知道曹光世打算干什么,包子就枉为秦长歌的儿子了,知道曹光世打算的那刻,包子就差点掀桌——搞啥?我家的江山,我不要可以,我送人可以,但是你抢?去逑!
    他有心为老爹做点事,混进军营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了,只是听曹昇说李国公也在,李国公曾参加了太子册封礼,当时隔着远远的大殿,包子不确定他是否看清楚自己,总之,安全起见,包子最近一直避着主帐。
    曹昇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只是忧心忡忡的想自己的心事,包子瞅着他,想起老娘曾经扯着自己的脸很严肃的告诉自己:永远不要轻易付出你的感情,尤其当对方很可能是你的敌人的时候。
    包子望天,呻吟……怎么办啊老娘,你怎么没教我,当别人对你付出感情,而你也有一点点感动的时候,你该怎么办?
    其实他问也没有用,秦老师对这个问题,自己都是无解。
    想了想,包子还是试探的道:“三公子,都督大人那么宠爱你,你要不……劝劝他?”
    “怎么劝?”曹昇苦笑,“这不是你们小孩子玩游戏……这是世间最最重要,最最蛊惑人的事,一旦起了那个心,八匹马都拉不回……算了不和你说这些,你小小孩子,懂什么、。”
    他想了想,突然振奋起来,笑道:“其实是我悲观了,父帅何等人也?我曹家军旅世家,论起打仗,普天下几个人是对手?不过是那个黄口小儿,一时抢先而已,这样也好,仗打得不乏味,这次跟着父帅,我也有个历练的机会,说不定还能立功呢!”
    眼珠一转,包子立即拍手嬉笑,道:“三公子,你书房里好多兵书,你又有一身好武功,你立个大大的功,都督大人一定开心得很。”
    “嗯……”少年目光明亮,兴致勃勃,“我要立个大大的功劳,叫他们那些老拍我头就我还是小孩子的叔叔们,另眼相看!”
    “是啊,”包子懒洋洋托腮趴在床上,“我看那些大将们,都拿你当小孩子看呢,你说话,他们都爱听不听的。”
    “哼!”曹昇毕竟是少年气盛,立时愤愤然,道:“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要他们……”
    “现在不就是机会?”包子笑嘻嘻在床单上乱画,“三公子,我听过很多说开国英雄的书儿,里面的英雄真是了不得,韩长天匹马震魏军、玉自熙单骑夜闯营……嘻嘻……”
    他漫不经心的说,装作没看见曹昇突然目光一亮,又扯了曹昇袖子,哀怨的道:“给逮只猫来吧,啊?夜里总有老鼠对我吼,我怕。”
    “老鼠对你吼……”曹昇向天翻了个白眼,这叫什么用词?
    他无奈的摇摇头,叫过几个士兵,命他们去抓只野猫来,给难伺候的溶小厮。
    抓只豹子也许有难度,抓只猫实在太容易,不多时,便有人抱了只流浪猫来,送给包子。
    包子笑嘻嘻的接了,抱着猫去晒太阳,在帐篷背风的无人角落里,他扯着猫脸,大眼对着猫眼,严肃的问:“要不要派你去?”
    “喵呜。”
    “你这个表态我听不懂,”包子瞪猫,“你给个动作暗示先。”
    猫举起右爪。
    “唔……”包子抓着猫的右爪,瞅了半天,点点头。
    “你是说,要去。”
    懒懒的叹气,他道:“好吧,我知道,我和我娘一样坏。”
    他将猫浑身上下摸索了一遍,又看了看河对岸,那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对方的军营。
    刚才听说,平州大营被人雷霆万钧的走马换将,对方一封讨逆书刊行天下,杀气腾腾毫不退让,直批李翰曹光世为逆臣,公开表示只追究逆首罪行,其余人等只要及时拨乱反正,不仅免罪并有加恩。
    对方并联合灵州大营,双方形成犄角之势夹击幽州,现在平州大军在两州相交处的赤奢河摆开阵势,将起初势如破竹兵锋直下便克数城的幽州大军直直挡住。
    据说双方其实已经短兵交接过一场,幽州大军没讨到好,对方战法灵活狡诈难以捉摸,来如雷暴去似飞狐,竟是令人无从下手。
    据说对方布的阵法也很奇特,幽州大营观察了好久,又在主帐中用沙盘推演了好久,硬是摸不准该如何布阵以对才合适。
    现在幽州大军之中隐隐已经浮动一层诡异不安的气氛,这也是曹昇神情异样的原因,他还算是谨慎,并没有对包子说太多,然而遗传了秦长歌狡猾血液的包子何等警醒?贵族子弟出身的曹昇虽然大了他十岁,但论起心计哪比得上这天赋出众的孩子,包子揣摩他神色,大概便摸着局势了。
    包子不懂兵法,御书房里学了没几天哪里派的上用场,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行事这么彪悍的人,八成是他老娘来了。既然她来了,他就不会白费力气。
    将猫装入从火头军那里偷来的竹篮,竹篮放入河中,包子拍拍猫脑袋,道:“阿黄,三军总司令现在命令你以八路军第一纵队纵队长的身份,单枪匹马渡河杀敌,不见老娘誓不回,请相信,胜利属于我们,祖国的英雄丰碑上,将会勒刻你的光辉名字!”
    他悲壮的道:“去吧!”
    “喵呜!”
    猫在竹篮中晃晃悠悠飘远,包子捧着心,做西子状蹙眉哀叹。
    尚未叹完,便听见身后步声杂沓,有人道:“国公,照今日天气,今夜似是有雾,不如……”
    有人轻轻咳了一声,那人住口,却道:“咦,这里有个小孩。”
   “喂!”那人在招呼,“你是哪里的小孩,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你,过来。”
        ————————————————————————
    “你说溶儿会在哪里?”平州大营主帐中秦长歌仔细看着由凰盟属下充任的高级斥候十二个时辰不间断送来的军报,一边皱眉问盘膝坐在一边的楚非欢。
    不想却没听见回答。
    怔了一怔秦长歌抬头,这才看见楚非欢倚着书案在出神,他目光明明盯着帐篷一角,可是神情显示他根本不是在看一角的那个兵器架。
    秦长歌缓缓放下军报,也皱了眉。
    非欢怎么了?
    他好像从那日出京开始,就时不时的发呆,自己曾经怕他是病重却不肯说的缘故,然而仔细把了脉,却发现他近期虽没好也没甚坏,萧玦源源不断送来的各式奇药,秦长歌找出勉强对症或固本培无的灵药一直给非欢用着,最起码精神是好了些,以一国之力寻求药方,就算不能根治他的沉疴,努力延续再延续,还是有用的。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秦长歌仔细的回想,隐隐约约记起,好像那日从龙章宫出来,到长寿宫和非欢会合出宫时,非欢神情便有些不对劲。
    秦长歌越想越确定,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丢下军报,蹑足走到楚非欢身边,仔细看他的眼睛,想探究他的眼神。
    感应到了有人窥探,楚非欢霍然转首,转首的一霎那,看见是她,这一刻他的眼神犹豫、不解、悲伤、迷惘……
    再次一怔,秦长歌有点不相信自己看见的,非欢在迷惘,在悲伤……
    在看见她的时候,迷惘、悲伤……
    不同于那种沉疴在身境遇悲凉导致的悲哀,而是一种带着切身沉痛的,为她而生的悲伤。
    秦长歌盯着他的眼神,指尖突然有点冰凉,而对面,楚非欢突然伸手,重重压下她的头。
    他将下巴搁在她头顶,手一伸,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不同于往日的刻意的距离和淡然,现在的楚非欢似乎有心要忘记一切,只想将心爱的女人揉进怀里好好体贴安慰般,将她深深拥抱在怀。
    他身上清逸散淡的木莲香气和她的薄荷幽兰清香杂糅在一起,在彼此的发端、衣间、相触的体肤间,徘徊迤逦缠绵不散。
    他微有些瘦弱却温暖的怀抱,他搁在她头顶的下巴,他紧扣相拥的双手,都以一种沉痛深埋却难以言说的力度,一点点,似要将她揉进心里般,使力。
    肌肤接触到丝绸般滑润的发,指端是她玲珑有致的曲线,有一种美丽存在便是蛊惑,楚非欢闭上眼,只觉得心底荒芜,不知道从谁心里刮起的大风,吹得那一点不灭的星火,隐隐飘摇。
    楚非欢的手,停留在秦长歌的后心,那里,最接近心脏的地方。
    我总是要保护你的……
    秦长歌在最初的愕然之后,心中突然生出淡淡的凉意,这股凉意让她突然渴望向前怀抱的温暖,她沉默的,没有挣扎的,近乎婉娈的,伏在楚非欢怀里。
    听得他在自己头顶,轻轻道:“长歌,请让我爱你。”
    ……是哪里起了潮声,是遥远的离国海岸,是西梁那些繁忙的内陆港口,抑或只是心灵深处突然翻涌的浪潮?
    潮头尽处,心如明月,顺潮而生。
    此刻静数秋天,人在谁边?误了谁的心期到下弦?
    良久,秦长歌伸手,缓缓反抱住了楚非欢。
    她依旧埋首在他胸前,一肩长发如流水泻于他膝上,她语声模糊的低低道:“非欢,发生什么了?告诉我。”
    感觉到脸颊贴着的胸膛微微一僵,瞬间又恢复如常。
    眼前一亮,天光冲到眼底,楚非欢已经放开了她。
    他眼中有一些深潜难言的情绪,面容却是平静的,不再看秦长歌,他淡淡道:“对不住,我僭越了……帐中气闷,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去,”秦长歌怔了那么一霎,随即无声叹息,不再说什么,先给他披了披风,自己也加了件衣服,推着他缓步出帐。
    两人向着河边行,夜风猎猎,吹得衣襟鼓荡,两人在河岸边站定,看着对岸点点星火,隐约有人影穿梭,看着北地塞上草劲节不折的在风中起舞,看一弯带霜的冷月,形如吴钩。
    “大战将起,多少英雄将埋土丘,”秦长歌一叹悠悠,“这片土地上,要灌满多少人的鲜血,才能使来年春草越发葳蕤?”
    “曹某固执,明知不可而为之,也是一腔对李翰的愚忠,”楚非欢目光冷静,“值得么?”
    “这世间事,本就没什么值得和不值得,”秦长歌目光饱含深意的看着他,“最终的结果,是自己无悔的,便是值得的,你说呢?”
    楚非欢掉开目光,默然,不远处却有喧哗传来。
    “咦,有个篮子!”
    “勾过来勾过来!”
    “啊哈,还有只猫!”
    “烤了吃!”
    “你这个馋鬼!”
    秦长歌眉头一皱,快步过去,士兵们见她过来,都放开手退到一边,秦长歌目光一扫那只神奇坐船而来,有幸成为鲁滨逊第二的猫,目光突然一亮。
    身侧,楚非欢亦微微一震。
    抱起猫,秦长歌笑道:“这猫大约主人不要了,怪可怜见的,我养着。”
    她将猫交给楚非欢往回走,回到帐篷里,未及开言,楚非欢已经道:“溶儿在对面!”
    秦长歌无奈而恨恨的一笑,道:“这个小子……”
    在猫爪子下找到画着自己胎记的小油纸条,展开,楚非欢道:“曹光世之子今夜要袭营。”
    秦长歌微怒道:“他瞧不起他娘我,当我对付不了曹光世么?要他这么逞能!他知不知道一万个曹昇也换不来一个他?”
    苦笑,楚非欢道:“还要求别杀曹昇,用用就得了。”
    “好人,真是好人,我居然生出个超级好人,”秦长歌冷笑,“他还是想想,如果给人家识破,人家会不会这么好心罢!”
    “难得见你这么生气来着,”楚非欢皱眉看向河对岸,喃喃道:“我现在只望他能保护好自己,不然全完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23:22
卷一:涅槃卷 第二十七章 奔逃
    “喂,小子,过来!”扬声相唤的人带着习惜了的命令口气,大声招呼。
    背对着李翰诸人的包子暗暗叫苦。嫌麻烦,自出郢都后就没带面具,这下出事了吧?
    李斡那老头手,和咱娘深仇似海啊,要是被他认出来,包子会不会变成生煎包、小笼包、灌汤包、大肉包?
    想着生煎包,包子平生第一次没有流口水,而是抖了抖。
    没办法,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拖延更为不智。
    包子转头。
    态度自然的颠颠便要跑过去。冷不防河边湿泥滑脚,包子一踩一滑,啪的跌在了河边一个泥坑里。
   “呜哇!!!”
    五岁娃娃开始大哭,用小拳头拼命的砸地,砸得满坑泥水四溅,全数溅到了脸上和衣服上,一张漂亮小脸,立刻成了一个看不清眉毛眼睛的大花脸。
    油条儿闻声远远跑来,看见李翰怔了怔,随即举起胳膊便冲过去,赶紧去扶包子,一边抖抖道:“少爷呀,跌痛了不?”
   “啪啪!!”
    受了委屈的小少爷拴起黄泥水滴答的小巴掌,左右开弓便是一对金光灿烂的耳光,打得油条儿的小黑脸立刻也满是黄泥浆水,精彩绝伦。
    背对着李翰,油条儿对包子挤了挤眼睛,嘴里却抖抖索索一个劲儿赔罪,“少爷啊……是小的不好……”一边伏下身背起包子,包子脸埋在他肩上,犹自哭个不住。
    李翰周围,几个开口相唤的将领谋士,见这两个孩子满身泥水的邋遢相,都皱眉让开,李翰一直紧锁着眉头注视着对面大营,只是淡淡随意瞟了他们一眼,便继续和身边谋士说话。
    一对凄惨主仆,无人理会的走了开去。
    一直到帐蓬内,油条儿才舒了口气,余悸犹存的道:“好险好险……幸亏主子你抹花了脸。”
    包子一边换衣服洗脸一边问,“他见过你没有?”
    “我远远见过他两次,但是主子你放心啦,这些贵人,从来不会正眼看我们这种下人的,我是怕他认出你,还好他没注意。”
    “嗯……”包子换了干净衣服,坐在床上若有所思。
    “看对方扎营态势,一场决战在所难免,”深暗夜色里,点点篝火中,一名谋士眯着眼看着对面排列整齐,同样星火闪烁的军营,神情间有些忧色,“国公的打算是……?”
    “他打得是速战速决的算盘,我偏不让他如意,”李翰神色阴冷,一想起爱子惨死,他就觉得浑身发冷,胸中却有烈火升腾。
    那把火,从力儿被万众撕咬那一刻开始,就烧起了。
    那火烧得他彻夜不眠,辗转不安,多少次半夜霍然坐起,浑身颤抖咬碎钢牙,力儿死了,他一生没有什么想头了,此生所念,唯报仇而已。
    如今,对面,不死不休的杀子仇人,再次堵在了他面前,很好,正愁没机会手刃你呢!
    他目光怨毒的盯着对面,恨不得一把掏出熊熊燃烧的那颗悲愤的心,狠狠砸到赵莫言的头上,也让他尝尝烈火焚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他要一寸寸剥了他的皮,烧给力儿祭奠!
    但在这之前,他愿意忍,愿意等除了曹光世,没有人知道,他暗中联络了北魏守边将领冉闵道,以事成后划出平州为条件,约定由他正面吸引平州灵州两大营,北魏军队绕道自德州渡河,绕到灵州大营背后,再两相夹击,到那时平州腹背受敌,还能嚣张什么?
    今夜有雾,对方不会发起总攻,但是偷袭却是个好时机,李翰微微冷笑,偷袭怕什么?一旦对方早有准备,偷袭的意义早已不存在。
    他一直在小范围的与对方接触,并放出风声,假称将会分兵去袭灵州大营,迫使对方不敢大现模发动总攻,目的只是为了拖延决战时间,等到北魏顺利渡河。
    盘算着北魏行军速度,李翰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漫不经心道:“赵莫言那小子,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会文人那些阴柔奸狡心术,行军布阵,兵法诡道,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如何能懂?陛下自己年轻,便也重用小儿……小儿”
    他突然停了下来,露出思索的神气,刚才说到小儿两字,不知怎的脑海中灵光一闪,仿佛有什么快速掠过但转瞬便消逝,快得难以捕捉。
    幕僚们惊讶的注视他,轻唤:“国公。”李斡摆摆手,仔细回溯自己的记忆,刚才是说到哪个字,突起灵感来着?
    小儿……
    孩子……
    刚才有个孩子……
    那脸……
    霍然一惊,连脸也扭曲了,李斡呼吸急促起来,一把抓住身边幕僚,疾声道:“刚才那个孩子,刚才那个孩子,长什么样?”
    一脸愕然的看着李翰,那个幕僚吃吃的道:“没看清楚啊,脸上全是泥水,不过五六岁年纪,眼睛好像很大很灵活的样子。”
    眼睛……李翰努力在脑海里回忆刚才孩子的样子,和先前突然掠过的一幕影像相对应,那个想法太过荒诞,然而那张脸,却又太过相似!他记得那孩子的眼睛,很少有谁的眼睛,能有那般的清澈乌黑,明亮粲然,令人一见便不能忘记!
    霍然转身,拔足便奔。
    直冲到大营之内,李斡抓住一个士兵便问:“那几个孩子住在哪里?”
    士兵们惊讶的一指,李斡一挥手,跟随他的亲卫立即包围了那座小小帐篷。
    虽然不明白国公为什么一脸严肃如临大敌,明明帐篷里住的就是两个小孩,亲卫们还是将帐篷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翰大步过去,长刀啪的一声出鞘,他目中闪着杀气和兴奋的光,比刀光还亮上几分。
    “刷!”
    他一刀挑开帐蓬门。
    ……
    “人呢!”
    一眼扫过,空荡荡的帐篷让李斡勃然大怒,看见众人都懵然摇头,更是忍不住咆哮:饭桶!连个小孩都看不住!”。
    众人屏息凛然不敢言语。
    人群里有人怯怯道:“这里面住的是三公子的小厮,三公子也许知道人在哪里。”
    李翰立即挥手,“去找三公子!”
    亲卫还未奔出几步便遇上匆匆而来的曹光世,他一脸焦急愤怒之色,跺脚道:昇儿没打招呼,偷了我的令箭,悄悄带了三千骑,渡河偷袭去了!
    李翰色变,刷的扭身看向对岸,半晌恨恨一跺脚,咬牙,腮帮鼓起坚实的肌肉,从齿缝里嘲出声音,一字字道:“此去必中敌计!光世,现在说什么都已来不及,现今只剩唯一一个能救昇儿,甚至能令我们大胜的办法!”
    本已绝望焦灼得一脸死灰的曹光世立即问:“什么?”
    “找到那个孩子!”
    当夜,幽州军营里彻夜无眠,无数士兵来来去去,挨个搜查帐篷,军营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由于已经吃过晚饭,火头军的帐篷,还有堆放粮草的地方除了几个士兵懒洋洋的看守,四面无人。
    军营太大,搜查的人还没轮到这里,不过也快了。
    一个最大的草堆里,突然细细碎碎一阵响动,接着,钻出一颗大头。
    过了一会,又一颗黑瘦的脑袋从旁边钻出,紧张的道:“主子,你钻出来干嘛?”

    “废话!”包子压低声音“帐蓬拨完,等会他们就会来搜这里,你想被一枪橛死么!”他四面望望,用帕子捂住口鼻,蹑手蹑脚走到上风靠近那几个士兵的地方,取出块黑黑的东西,放在手心,双手一擦,轻微的啪的一声,他掌心冒出一股淡淡的黑烟,黑烟顺风,缓缓飘散到那几个士兵鼻端,不多时,几人都软软的瘫下去。
    包子拍拍手,赞:“坏娘的东西就是好用!”
    带着油条儿溜进存放食物和炊具的帐蓬,包子翻出了火折子,菜油等物,寻出了两根空心的大葱,给自己和油茶儿各揣一根,又找出一副猪肠,瞅了瞅,转了转眼珠,得意的嘎嘎笑起来,招手唤油条儿。
    “来,”他把猪肠递给油条儿,“吹,给我使劲吹。”油茶儿是个好太监,好太监的标准就是主子说什么你便做什么,不用问为什么。油各儿的肺活量也着实的好,一阵猛吹,吹成了好大的一串泡泡。
    包子又叫油条儿背了只木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叹口气,喃喃道:“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一朵梨花压海棠的萧太子,今天可真运气不好啊……”
    两人出了帐蓬,正想趁人还没过来的时候向河边跑,包子突然住脚,看了看堆放粮草的帐篷,眯了眯眼。
    随即绕着帐篷飞快转了一圈,将怀里抱的一壶菜油洒了个遍。油条儿猜出他要干什么,抖了抖腿连忙阻止,“主子,不成啊……火一起,咱们就暴露了啊……”
    “烧,烧他娘的!”包子恶狠狠爆出一句粗。“先点最西边的火,然后再点最南边的那个帐蓬的火,那里靠河近,点完咱们就跑!”
    “主子……别别别西边南边了……”油条儿白着脸抖着手指向前方,“人人人……追过来了……”
    “呸!”包子撇腿就跑,一边跑一边不死心的继续洒菜油,又从怀里掏出弹弓,点燃火折子,啪的一下把火折子弹飞出去,正正落在菜油之上,顿时火起熊熊。他有秦长歌给他一直固本培元,有学绝世琅螺秘笈的绝顶内功,虽然年纪小未能所成,但较之寻常孩童自然要灵活矫健计多,力量也大,那火折子分量不轻,硬给他用一个小小弹弓给弹了出去。
     一边跑一边弹,数十个装粮的帐篷都起了火,出兵在外,粮草不啻于生命,立时分出一大批人去救火,但是追来的人,已经开始张弓搭箭,向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抓活的!抓活的!”曹光世和李翰双骑飞奔而来,大声呼叫。
    众人立即停手,但是有些快弓已经呼啸着飞射出去,李翰的脸白了白,虽然杀了那个小兔崽子会让他很解气,但是从大局考虑,还是活的最有用啊。
    长弓响起弹弦的嘎嘎之音,黑暗里跃动的火光中,箭矢如流星飞射,仿佛劈出空气里的花火般,直向包子后心。
    众目睽睽中,那小小身影飞快在箭雨中穿行,身姿灵活步法快速,再加上个子又矮,第一轮箭雨都是习惯性平臂射出,大多数都落空了,但也有少数蹲姿射箭的箭手,秀如连珠飞深般下行而去。
    天空中暗青的箭雨一闪,云朵被风声扯碎遮没。
    那小小影子忽然一个踉跄,随即,骨碌碌的滚下去。
    中箭了?
    李斡眉头一皱,一挥手,立时有人围成一圈扑过去。
    突然从一个帐蓬后窜出个略高一些的黑影,一挥手扔出个盆,滚下去的装死的家伙立即窜入盆中,那后来的黑影一个飞扑,死命将盆推向河中!
    这两人动作迅捷,似乎演练了很久一般衔接流畅,一个怔神间那盆已经推向河中,随即那后来的孩子扑通往水里一跳。
    他身上缠着白白亮亮鼓起的什么东西,在水中漂浮,李翰大怒,指定河中不明漂流物,喝道:“射!射翻那盆!”
    顿时又是一阵青色的箭雨,笃笃笃笃的接连不断的射在木盆上,可惜水流流动,木盆不住晃荡,那些箭都失了准头,那孩子趴在木盆里屁股朝天双手抱头,硬是不让自己的身体露出木盆,而水下那孩子大约还在推着水盆,盆一路向对岸而去。
    李翰既愤怒又诧异这孩子水性这么好?这么久都不冒头换气的?只要他冒头,一箭射死他,失去人推动的盆会不断在水中央旋转,前进得很慢,那么自己就来得及在自己这边水岸便能把他追回来。如今糟糕的是,虽然士兵们已经在放舟板,但照这个速度,怕是追到时,已经到了对方那半边河面。
    这条河本来就不甚宽,能够隐约看见对面动静,对面仍日黑沉幽暗,更令两人心急如火一一没有动静才叫糟糕!曹昇渡河偷袭闯营,无论如何都应该有厮杀声响,偏偏没有!三千铁骑,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对方难道不是和他们一样,是血肉聚成的军营,而是蹲伏在黑暗里,张着血盆大口,无声吞噬掉数千人的狞厉巨兽?
    李翰咬咬牙,一伸手取过马背上重铁长弓,厉声道:“箭来!”
    较寻常箭矢更粗重上几分的三支镶铁重箭被立即送上,稳稳搭上长弓,曹光世皱眉,道:“国公,杀了便无用了……”
    “让他落水!”李翰冷冷的答,手一松,满月之弓立时射出一股飓风一道星光,奔雷般直冲木盆而去。
    木盆前行更疾,看出来水下人在拼命前游。
    第一箭,入水!
    隐约听得童音哎哟之声,木盆立即慢了下来!
    第二箭紧追而至,比前一箭更快的,击上盆身!啪一声箍盆的铁箍被生生射断,木盆散架!
    木条刷拉拉散开来,现出坐在底座上正因为不适应四面光光而茫然四顾的包子。
    宛如只可怜兮兮的小狗,撅着屁股趴在只剩盆底的木盆内。
    岸上士兵齐声惊叹,国公好箭法好准头!黑夜之中,水流之上,射断晃荡不休的盆的细细铁箍!
    此时第三箭已至,直袭盆底上的包子!
    李翰目光一缩---水上不比陆地,随时流动的目标,会使原本计算好的方向错失,这箭本来是向着这孩子肩膀去的,如今看来竟是向着眉心了!
    ……杀了就杀了吧,萧玦,你杀我子,如今,这正是报应!
    箭来如风。
    惶然抬头,映出夺命之箭汹汹来势的乌黑大眼里满是惊恐和愤怒,包子突然抱头,尖着嗓子,大叫。
    “丫的你看热闹!叫你看!再看你没人可以欺负啦!”
    岸上人齐齐愕然。
    “啪!”
    对岸,宛如黑暗中谁擦亮一点星火,又或是宇宙洪荒一片混沌中盘古一斧悍然劈裂,现出光亮天地,幽光一闪,后发先至,疾电奔雷,狞然飞射!
    直直击上李翰最后一箭,将之狠狠劈开两半,依旧去势不止,直袭李翰面门!
    整整跨越了一条河,击裂了一枚重箭的来箭,速度丝毫不减,杀气腾腾一往无回而又极其精准的,向着李翰的咽喉!
    河宽十数丈,谁的臂力眼力如此惊人?冷哼一声,李翰不敢对射,拔剑,用力劈落来箭,震得手臂酸麻,蹬蹬蹬连退数步,抬头,目光露出一丝惊开。
    对面大营,有如此高手?
    黑暗中有人一声长笑,悠悠道:“你胆子太大了,不给你点印象深刻的教训,你下次还是胡作非为。”
    话音里,黑光一闪,似是细索般的东西被扔出,刷的一下缠上包子的腰,凌空一振,漂亮肉球便姿态轻盈的被拖回主人的怀抱。
    主人心情却不太好的样子,东西到手随手一扔,在一片吱呀乱叫声里将肉球扔到了另一个等待已久的怀抱里。
    肉球立即眼泪涟涟的往那怀里一扑,拼命一阵乱拱乱蹭,呜鸣的哭。
    “呜呜呜油条儿死了”
    “都是你害的。”有人毫不客气绝无怜悯神情闲淡用心恶毒的凉凉扔过来一句话。
    “哇哇哇……”包子这回真受刺激了,一张嘴哭得更凶。
    楚非欢皱眉看着自己很快被湿了一大片的袍子,再看看负手而立神色平静的秦长歌,虽说知道长歌要给这个胆大小子一个教训,好让他印象深刻点,但终究见不得素来笑嘻嘻的包子被打击得这么惨,轻轻一声叹息,道:“别哭了,下次知道怎么做了?”
    恶狠根一抹眼泪,包子道:“下次不了!”
    楚非欢正想宽慰的叹息,听得这小子杀气腾腾的道:“下次我直接调兵,灭他满门!”
    ……
    包子一转眼看见楚非欢默然的表情,立时又悲摧上了,抱着楚非欢脖子抽抽搭搭:“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乱来,但是今天你先不要管我,我要给油各儿报仇!”
    “主子……”
    “啊!鬼!”
    刚才还义愤冲天要给忠仆报仇的某人,一转眼看见忠仆还魂,正湿淋淋惨兮兮脸色青白的拉着自己袍角在地下蠕动,一脸悲凄抖抖索索的唤自己,标准的冤魂索命姿势,立即尖叫跳起,抱头鼠窜。
    “主子……”
    “别找我别找我!冤有头债有主,你丫找李翰!”包子撤腿飞奔,动如脱兔。
    忠仆望天,悲愤。
    忠仆本来被义主感动得眼泪涟涟,包扎还没完毕就挣扎着来表忠心,结果义主看见他时的惊悚反应,令忠仆由衷觉得自己还是死了比较好。
    秦长歌淡淡看着儿子乱窜的身影,有点恼怒有点郁闷:这一夜,惊险紧张刺激,更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萧玦同学,爽吧。不过更多的是安心,总算把这臭小子给搞到手了。
    其实她自从看见那只猫,就立即着手做了很多事,布置埋伏,派人下水,非欢负责指对付偷袭的那小子,自己则一直在河边等着逃家的小子。
    那三箭一出,奏长歌大怒,她原想着包子一旦身份泄露,李翰一定不会杀他,无论如何活包子比死包子有用多了,李翰的箭没有冲着包子要害,也在她意料之中。
    李翰先射油条儿,秦长歌派人潜伏在水下的士兵,立即游过去,用长钩钩住油条儿,把他抢了回去,油条儿不过是擦伤而已。
    一声冷笑,手一猝,秦长歌的声音远远传向对岸。
    “国公,别来无恙?我这里有位故人,想来你们定是愿意一见的。”
    蓬一声,一簇巨大的篝火瞬间燃起。火光照映着少年苍白悲愤的脸。
    他黝黑的目光并没有盯着对岸自己的父帅,而是死死的,充满怨毒和仇恨的看着前方的一个方向。
    那里,正在满地乱窜的包子呆呆的住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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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涅槃卷 第二十七章 奔逃
    “喂,小子,过来!”扬声相唤的人带着习惜了的命令口气,大声招呼。
    背对着李翰诸人的包子暗暗叫苦。嫌麻烦,自出郢都后就没带面具,这下出事了吧?
    李斡那老头手,和咱娘深仇似海啊,要是被他认出来,包子会不会变成生煎包、小笼包、灌汤包、大肉包?
    想着生煎包,包子平生第一次没有流口水,而是抖了抖。
    没办法,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拖延更为不智。
    包子转头。
    态度自然的颠颠便要跑过去。冷不防河边湿泥滑脚,包子一踩一滑,啪的跌在了河边一个泥坑里。
   “呜哇!!!”
    五岁娃娃开始大哭,用小拳头拼命的砸地,砸得满坑泥水四溅,全数溅到了脸上和衣服上,一张漂亮小脸,立刻成了一个看不清眉毛眼睛的大花脸。
    油条儿闻声远远跑来,看见李翰怔了怔,随即举起胳膊便冲过去,赶紧去扶包子,一边抖抖道:“少爷呀,跌痛了不?”
   “啪啪!!”
    受了委屈的小少爷拴起黄泥水滴答的小巴掌,左右开弓便是一对金光灿烂的耳光,打得油条儿的小黑脸立刻也满是黄泥浆水,精彩绝伦。
    背对着李翰,油条儿对包子挤了挤眼睛,嘴里却抖抖索索一个劲儿赔罪,“少爷啊……是小的不好……”一边伏下身背起包子,包子脸埋在他肩上,犹自哭个不住。
    李翰周围,几个开口相唤的将领谋士,见这两个孩子满身泥水的邋遢相,都皱眉让开,李翰一直紧锁着眉头注视着对面大营,只是淡淡随意瞟了他们一眼,便继续和身边谋士说话。
    一对凄惨主仆,无人理会的走了开去。
    一直到帐蓬内,油条儿才舒了口气,余悸犹存的道:“好险好险……幸亏主子你抹花了脸。”
    包子一边换衣服洗脸一边问,“他见过你没有?”
    “我远远见过他两次,但是主子你放心啦,这些贵人,从来不会正眼看我们这种下人的,我是怕他认出你,还好他没注意。”
    “嗯……”包子换了干净衣服,坐在床上若有所思。
    “看对方扎营态势,一场决战在所难免,”深暗夜色里,点点篝火中,一名谋士眯着眼看着对面排列整齐,同样星火闪烁的军营,神情间有些忧色,“国公的打算是……?”
    “他打得是速战速决的算盘,我偏不让他如意,”李翰神色阴冷,一想起爱子惨死,他就觉得浑身发冷,胸中却有烈火升腾。
    那把火,从力儿被万众撕咬那一刻开始,就烧起了。
    那火烧得他彻夜不眠,辗转不安,多少次半夜霍然坐起,浑身颤抖咬碎钢牙,力儿死了,他一生没有什么想头了,此生所念,唯报仇而已。
    如今,对面,不死不休的杀子仇人,再次堵在了他面前,很好,正愁没机会手刃你呢!
    他目光怨毒的盯着对面,恨不得一把掏出熊熊燃烧的那颗悲愤的心,狠狠砸到赵莫言的头上,也让他尝尝烈火焚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他要一寸寸剥了他的皮,烧给力儿祭奠!
    但在这之前,他愿意忍,愿意等除了曹光世,没有人知道,他暗中联络了北魏守边将领冉闵道,以事成后划出平州为条件,约定由他正面吸引平州灵州两大营,北魏军队绕道自德州渡河,绕到灵州大营背后,再两相夹击,到那时平州腹背受敌,还能嚣张什么?
    今夜有雾,对方不会发起总攻,但是偷袭却是个好时机,李翰微微冷笑,偷袭怕什么?一旦对方早有准备,偷袭的意义早已不存在。
    他一直在小范围的与对方接触,并放出风声,假称将会分兵去袭灵州大营,迫使对方不敢大现模发动总攻,目的只是为了拖延决战时间,等到北魏顺利渡河。
    盘算着北魏行军速度,李翰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漫不经心道:“赵莫言那小子,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会文人那些阴柔奸狡心术,行军布阵,兵法诡道,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如何能懂?陛下自己年轻,便也重用小儿……小儿”
    他突然停了下来,露出思索的神气,刚才说到小儿两字,不知怎的脑海中灵光一闪,仿佛有什么快速掠过但转瞬便消逝,快得难以捕捉。
    幕僚们惊讶的注视他,轻唤:“国公。”李斡摆摆手,仔细回溯自己的记忆,刚才是说到哪个字,突起灵感来着?
    小儿……
    孩子……
    刚才有个孩子……
    那脸……
    霍然一惊,连脸也扭曲了,李斡呼吸急促起来,一把抓住身边幕僚,疾声道:“刚才那个孩子,刚才那个孩子,长什么样?”
    一脸愕然的看着李翰,那个幕僚吃吃的道:“没看清楚啊,脸上全是泥水,不过五六岁年纪,眼睛好像很大很灵活的样子。”
    眼睛……李翰努力在脑海里回忆刚才孩子的样子,和先前突然掠过的一幕影像相对应,那个想法太过荒诞,然而那张脸,却又太过相似!他记得那孩子的眼睛,很少有谁的眼睛,能有那般的清澈乌黑,明亮粲然,令人一见便不能忘记!
    霍然转身,拔足便奔。
    直冲到大营之内,李斡抓住一个士兵便问:“那几个孩子住在哪里?”
    士兵们惊讶的一指,李斡一挥手,跟随他的亲卫立即包围了那座小小帐篷。
    虽然不明白国公为什么一脸严肃如临大敌,明明帐篷里住的就是两个小孩,亲卫们还是将帐篷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翰大步过去,长刀啪的一声出鞘,他目中闪着杀气和兴奋的光,比刀光还亮上几分。
    “刷!”
    他一刀挑开帐蓬门。
    ……
    “人呢!”
    一眼扫过,空荡荡的帐篷让李斡勃然大怒,看见众人都懵然摇头,更是忍不住咆哮:饭桶!连个小孩都看不住!”。
    众人屏息凛然不敢言语。
    人群里有人怯怯道:“这里面住的是三公子的小厮,三公子也许知道人在哪里。”
    李翰立即挥手,“去找三公子!”
    亲卫还未奔出几步便遇上匆匆而来的曹光世,他一脸焦急愤怒之色,跺脚道:昇儿没打招呼,偷了我的令箭,悄悄带了三千骑,渡河偷袭去了!
    李翰色变,刷的扭身看向对岸,半晌恨恨一跺脚,咬牙,腮帮鼓起坚实的肌肉,从齿缝里嘲出声音,一字字道:“此去必中敌计!光世,现在说什么都已来不及,现今只剩唯一一个能救昇儿,甚至能令我们大胜的办法!”
    本已绝望焦灼得一脸死灰的曹光世立即问:“什么?”
    “找到那个孩子!”
    当夜,幽州军营里彻夜无眠,无数士兵来来去去,挨个搜查帐篷,军营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由于已经吃过晚饭,火头军的帐篷,还有堆放粮草的地方除了几个士兵懒洋洋的看守,四面无人。
    军营太大,搜查的人还没轮到这里,不过也快了。
    一个最大的草堆里,突然细细碎碎一阵响动,接着,钻出一颗大头。
    过了一会,又一颗黑瘦的脑袋从旁边钻出,紧张的道:“主子,你钻出来干嘛?”

    “废话!”包子压低声音“帐蓬拨完,等会他们就会来搜这里,你想被一枪橛死么!”他四面望望,用帕子捂住口鼻,蹑手蹑脚走到上风靠近那几个士兵的地方,取出块黑黑的东西,放在手心,双手一擦,轻微的啪的一声,他掌心冒出一股淡淡的黑烟,黑烟顺风,缓缓飘散到那几个士兵鼻端,不多时,几人都软软的瘫下去。
    包子拍拍手,赞:“坏娘的东西就是好用!”
    带着油条儿溜进存放食物和炊具的帐蓬,包子翻出了火折子,菜油等物,寻出了两根空心的大葱,给自己和油茶儿各揣一根,又找出一副猪肠,瞅了瞅,转了转眼珠,得意的嘎嘎笑起来,招手唤油条儿。
    “来,”他把猪肠递给油条儿,“吹,给我使劲吹。”油茶儿是个好太监,好太监的标准就是主子说什么你便做什么,不用问为什么。油各儿的肺活量也着实的好,一阵猛吹,吹成了好大的一串泡泡。
    包子又叫油条儿背了只木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叹口气,喃喃道:“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一朵梨花压海棠的萧太子,今天可真运气不好啊……”
    两人出了帐蓬,正想趁人还没过来的时候向河边跑,包子突然住脚,看了看堆放粮草的帐篷,眯了眯眼。
    随即绕着帐篷飞快转了一圈,将怀里抱的一壶菜油洒了个遍。油条儿猜出他要干什么,抖了抖腿连忙阻止,“主子,不成啊……火一起,咱们就暴露了啊……”
    “烧,烧他娘的!”包子恶狠狠爆出一句粗。“先点最西边的火,然后再点最南边的那个帐蓬的火,那里靠河近,点完咱们就跑!”
    “主子……别别别西边南边了……”油条儿白着脸抖着手指向前方,“人人人……追过来了……”
    “呸!”包子撇腿就跑,一边跑一边不死心的继续洒菜油,又从怀里掏出弹弓,点燃火折子,啪的一下把火折子弹飞出去,正正落在菜油之上,顿时火起熊熊。他有秦长歌给他一直固本培元,有学绝世琅螺秘笈的绝顶内功,虽然年纪小未能所成,但较之寻常孩童自然要灵活矫健计多,力量也大,那火折子分量不轻,硬给他用一个小小弹弓给弹了出去。
     一边跑一边弹,数十个装粮的帐篷都起了火,出兵在外,粮草不啻于生命,立时分出一大批人去救火,但是追来的人,已经开始张弓搭箭,向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抓活的!抓活的!”曹光世和李翰双骑飞奔而来,大声呼叫。
    众人立即停手,但是有些快弓已经呼啸着飞射出去,李翰的脸白了白,虽然杀了那个小兔崽子会让他很解气,但是从大局考虑,还是活的最有用啊。
    长弓响起弹弦的嘎嘎之音,黑暗里跃动的火光中,箭矢如流星飞射,仿佛劈出空气里的花火般,直向包子后心。
    众目睽睽中,那小小身影飞快在箭雨中穿行,身姿灵活步法快速,再加上个子又矮,第一轮箭雨都是习惯性平臂射出,大多数都落空了,但也有少数蹲姿射箭的箭手,秀如连珠飞深般下行而去。
    天空中暗青的箭雨一闪,云朵被风声扯碎遮没。
    那小小影子忽然一个踉跄,随即,骨碌碌的滚下去。
    中箭了?
    李斡眉头一皱,一挥手,立时有人围成一圈扑过去。
    突然从一个帐蓬后窜出个略高一些的黑影,一挥手扔出个盆,滚下去的装死的家伙立即窜入盆中,那后来的黑影一个飞扑,死命将盆推向河中!
    这两人动作迅捷,似乎演练了很久一般衔接流畅,一个怔神间那盆已经推向河中,随即那后来的孩子扑通往水里一跳。
    他身上缠着白白亮亮鼓起的什么东西,在水中漂浮,李翰大怒,指定河中不明漂流物,喝道:“射!射翻那盆!”
    顿时又是一阵青色的箭雨,笃笃笃笃的接连不断的射在木盆上,可惜水流流动,木盆不住晃荡,那些箭都失了准头,那孩子趴在木盆里屁股朝天双手抱头,硬是不让自己的身体露出木盆,而水下那孩子大约还在推着水盆,盆一路向对岸而去。
    李翰既愤怒又诧异这孩子水性这么好?这么久都不冒头换气的?只要他冒头,一箭射死他,失去人推动的盆会不断在水中央旋转,前进得很慢,那么自己就来得及在自己这边水岸便能把他追回来。如今糟糕的是,虽然士兵们已经在放舟板,但照这个速度,怕是追到时,已经到了对方那半边河面。
    这条河本来就不甚宽,能够隐约看见对面动静,对面仍日黑沉幽暗,更令两人心急如火一一没有动静才叫糟糕!曹昇渡河偷袭闯营,无论如何都应该有厮杀声响,偏偏没有!三千铁骑,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对方难道不是和他们一样,是血肉聚成的军营,而是蹲伏在黑暗里,张着血盆大口,无声吞噬掉数千人的狞厉巨兽?
    李翰咬咬牙,一伸手取过马背上重铁长弓,厉声道:“箭来!”
    较寻常箭矢更粗重上几分的三支镶铁重箭被立即送上,稳稳搭上长弓,曹光世皱眉,道:“国公,杀了便无用了……”
    “让他落水!”李翰冷冷的答,手一松,满月之弓立时射出一股飓风一道星光,奔雷般直冲木盆而去。
    木盆前行更疾,看出来水下人在拼命前游。
    第一箭,入水!
    隐约听得童音哎哟之声,木盆立即慢了下来!
    第二箭紧追而至,比前一箭更快的,击上盆身!啪一声箍盆的铁箍被生生射断,木盆散架!
    木条刷拉拉散开来,现出坐在底座上正因为不适应四面光光而茫然四顾的包子。
    宛如只可怜兮兮的小狗,撅着屁股趴在只剩盆底的木盆内。
    岸上士兵齐声惊叹,国公好箭法好准头!黑夜之中,水流之上,射断晃荡不休的盆的细细铁箍!
    此时第三箭已至,直袭盆底上的包子!
    李翰目光一缩---水上不比陆地,随时流动的目标,会使原本计算好的方向错失,这箭本来是向着这孩子肩膀去的,如今看来竟是向着眉心了!
    ……杀了就杀了吧,萧玦,你杀我子,如今,这正是报应!
    箭来如风。
    惶然抬头,映出夺命之箭汹汹来势的乌黑大眼里满是惊恐和愤怒,包子突然抱头,尖着嗓子,大叫。
    “丫的你看热闹!叫你看!再看你没人可以欺负啦!”
    岸上人齐齐愕然。
    “啪!”
    对岸,宛如黑暗中谁擦亮一点星火,又或是宇宙洪荒一片混沌中盘古一斧悍然劈裂,现出光亮天地,幽光一闪,后发先至,疾电奔雷,狞然飞射!
    直直击上李翰最后一箭,将之狠狠劈开两半,依旧去势不止,直袭李翰面门!
    整整跨越了一条河,击裂了一枚重箭的来箭,速度丝毫不减,杀气腾腾一往无回而又极其精准的,向着李翰的咽喉!
    河宽十数丈,谁的臂力眼力如此惊人?冷哼一声,李翰不敢对射,拔剑,用力劈落来箭,震得手臂酸麻,蹬蹬蹬连退数步,抬头,目光露出一丝惊开。
    对面大营,有如此高手?
    黑暗中有人一声长笑,悠悠道:“你胆子太大了,不给你点印象深刻的教训,你下次还是胡作非为。”
    话音里,黑光一闪,似是细索般的东西被扔出,刷的一下缠上包子的腰,凌空一振,漂亮肉球便姿态轻盈的被拖回主人的怀抱。
    主人心情却不太好的样子,东西到手随手一扔,在一片吱呀乱叫声里将肉球扔到了另一个等待已久的怀抱里。
    肉球立即眼泪涟涟的往那怀里一扑,拼命一阵乱拱乱蹭,呜鸣的哭。
    “呜呜呜油条儿死了”
    “都是你害的。”有人毫不客气绝无怜悯神情闲淡用心恶毒的凉凉扔过来一句话。
    “哇哇哇……”包子这回真受刺激了,一张嘴哭得更凶。
    楚非欢皱眉看着自己很快被湿了一大片的袍子,再看看负手而立神色平静的秦长歌,虽说知道长歌要给这个胆大小子一个教训,好让他印象深刻点,但终究见不得素来笑嘻嘻的包子被打击得这么惨,轻轻一声叹息,道:“别哭了,下次知道怎么做了?”
    恶狠根一抹眼泪,包子道:“下次不了!”
    楚非欢正想宽慰的叹息,听得这小子杀气腾腾的道:“下次我直接调兵,灭他满门!”
    ……
    包子一转眼看见楚非欢默然的表情,立时又悲摧上了,抱着楚非欢脖子抽抽搭搭:“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乱来,但是今天你先不要管我,我要给油各儿报仇!”
    “主子……”
    “啊!鬼!”
    刚才还义愤冲天要给忠仆报仇的某人,一转眼看见忠仆还魂,正湿淋淋惨兮兮脸色青白的拉着自己袍角在地下蠕动,一脸悲凄抖抖索索的唤自己,标准的冤魂索命姿势,立即尖叫跳起,抱头鼠窜。
    “主子……”
    “别找我别找我!冤有头债有主,你丫找李翰!”包子撤腿飞奔,动如脱兔。
    忠仆望天,悲愤。
    忠仆本来被义主感动得眼泪涟涟,包扎还没完毕就挣扎着来表忠心,结果义主看见他时的惊悚反应,令忠仆由衷觉得自己还是死了比较好。
    秦长歌淡淡看着儿子乱窜的身影,有点恼怒有点郁闷:这一夜,惊险紧张刺激,更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萧玦同学,爽吧。不过更多的是安心,总算把这臭小子给搞到手了。
    其实她自从看见那只猫,就立即着手做了很多事,布置埋伏,派人下水,非欢负责指对付偷袭的那小子,自己则一直在河边等着逃家的小子。
    那三箭一出,奏长歌大怒,她原想着包子一旦身份泄露,李翰一定不会杀他,无论如何活包子比死包子有用多了,李翰的箭没有冲着包子要害,也在她意料之中。
    李翰先射油条儿,秦长歌派人潜伏在水下的士兵,立即游过去,用长钩钩住油条儿,把他抢了回去,油条儿不过是擦伤而已。
    一声冷笑,手一猝,秦长歌的声音远远传向对岸。
    “国公,别来无恙?我这里有位故人,想来你们定是愿意一见的。”
    蓬一声,一簇巨大的篝火瞬间燃起。火光照映着少年苍白悲愤的脸。
    他黝黑的目光并没有盯着对岸自己的父帅,而是死死的,充满怨毒和仇恨的看着前方的一个方向。
    那里,正在满地乱窜的包子呆呆的住了脚。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24:03
卷二:六国卷 第二十八章瓦解
  那少年眼底燃烧着黑色的幽火,猛烈愤恨得似乎恨不得将所有的人和事物都烧毁,将自已这计久来所有的喜悦和信任,都一把火烧个干净。
  他不理会虎视眈眈的执刀军士,不看在对岸焦灼注视他的父亲,只是死死的,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的,看着包子。
  包子在他的目光注视中缩了缩,一瞬间有些恍惚,想起最近这段寄人篱下也寄得很舒服很温情的日子,想起抱着自己微笑的老太君,想起总是塞给自己点心的厨子,给自己做新衣服的丫鬈姐姐,还有……总是看起来很不耐烦很接受不了他,其实每次他的要求他最后都会答应的三公子。
  他们……没有亏欠他的地方,甚至,他们是对他很好很好的。
  我……做错了么?
  包子有点混乱,张张嘴,没能说得出话来,转身求助的看着秦长歌。
  负手向天,秦长歌不理。
  楚非欢叹息一声,代替那个恶毒无情的娘,给那个可怜倒霉的儿子解释:
  “你娘的意思,是要你自己抉择,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如果你觉得被他这样看得你心虚恼怒,想干脆杀了他,那你娘就杀,如果你觉得对不起他,良心大发要放他,你娘也放,总之,不管你的决定怎样,不管你的决定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损失,你娘都要你自已去想。”
  顿了顿,他又道:“抉择本身就是痛苦的,不痛苦那不叫抉择,你是男人,你是将来的皇帝,逃避不该是你的行为,你必须自己做决定。”
  抽了一口气,包子白着脸看着楚非欢,后者却对他展开一个鼓励的笑容,轻轻道:“溶儿,帝王要走的道路,本身就是极其苦痛的,但是,我们觉得,你适合,你能。”
  呆呆的在原地站了一刻,包子咬咬唇,向曹昇走去。
  那少年看见他过来,立刻疯狂的挣扎起来,摇得捆绑他的木桩都不住晃动,见实在无法扑过来掐死这孩子,他大力一扭首,呸的一声,一口浓痰恶狠狠唾了过来,嘶声大骂:“我瞎了眼,相信你这个小贼!”
  包子一动不动,推开上前要给他擦脸的油条儿,自己用袖子缓缓拭尽了,昂起头,对捆绑着的少年道:“我是萧溶,当今太子。”
  霍然抬首,曹昇惊讶得连脸都变形了。
  “你爹作乱,要抢我爹的江山,我和你,是敌人。”包子安静的看着曹昇。
  “敌人无论对敌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包子道,“我从来都不是那种别人欺负到我头上我还抱头挨打的人。”
  曹昇开始安静下来,默默的听着,听比自己小十岁的幼童,以超乎年龄的冷静和理智,对自己说着自己从没想过的道理。
  “我一直以为我该对你愧疚,”包子继续,脸色苍白但目光乌亮,“但是刚才我突然想通了,我没什么好愧疚的,一旦为敌,就没有什么婆婆妈妈的怜悯,你爹想要抢我爹的江山,杀我爹的脑袋时,有没有想过要因我而愧疚?”
  曹昇目光中露出深思的神色,脸上肌肉微微抽搐。
  “我唯一的错误,是我不该太可爱,可爱得得到了你们真正的喜爱和欢心,”包子有些自嘲的笑了下,“我娘说过,对付一个人最狠的,消灭他的肉体还是其次,更狠的是摧毁他的爱、自尊和信任,我大约,伤害了你们的爱和信任了。”
  “然而那不是我要的。”包子咧咧嘴,“没办法,我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一直注意倾听的秦长歌对天翻了个白眼,刚才还听得觉得沧桑和悲壮,想着这孩子是不是被逼得太狠了,不想他说着说着,又开始雷了。
  抬首,向着黑暗处无声吁气,秦长歌这一霎心中生出隐隐悲愤和酸楚,敌人,我隐在暗处的强大敌人,如果不是因为你们的存在,我何须要逼着自己的唯一爱子学着去做一个帝王,而不是仅仅做个我最想他做的,无忧无虑的孩童?
  篝火前,木桩前捆绑的少年身边,胜利者和失败者,孩童和少年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还是要向你道歉,三公子,”包子微微一弯腰,“不是为骗你偷袭这事,而是为辜负了这段时间你们对我的关心和照顾,辜负了太君和姐姐们对我的心,请你记得转告她们,我向她们道歉——如果你还能活着转告的话。”
  说完,他再不看脸色震惊的曹昇,直直走向秦长歌。
  万军屏息,风声静默,等着一个五岁孩童,做一个关于许多人性命的决定。
  连对岸一直愤怒喝骂布军备战的幽州军,也似感应到了这刻平州军奇异的气氛,渐渐安静下来。
  茫茫碧落,萧萧夜风里,数万人屏息附耳,不敢错过一个字的,倾听一个孩童的声音。
      听他平静的道:
  “我决定了,不放他。”
  空气中有种震惊的沉默。
  秦长歌再次呼出一口气。
  楚非欢的眉头跳了跳,缓缓侧首去看神色坚定的包子,目光中神色复杂,不知是喜悦还是悲哀。
      他仰望星辰,那里,西南之角,一颗星璀璨华光,四射耀目,在臧蓝天际熠熠生辉。
  此刻。
  一颗注定会惠泽天下德被四海的帝星挟云霓而起,升腾于九天之上,一个懵懂孩童的身影,却将渐渐淡去。
      这是幸福,还是无奈?
  包子对深深注视他的老娘眨眨眼,道:“不要放,用还是要用的,我这许多力气不能白费,只是……”他声音低了低,确保曹昇听不见,才道:“能不杀他么?”
  缓缓转首,秦长歌今天第一次对儿子展开微笑,淡淡道:“很好,我很高兴你懂得了变通,我一直希望你既不迂腐又有一定的良心,要知道,秉持基本的人性,比做一个完完全全的六亲不认杀心浓重的阴毒帝王,要好得多。”
       她蹲下身,看着包子明亮如星辰的双眼,道:“儿子,为人当不可失基本的仁义友俤之心,为人亦不可失坚刚决断机巧之能,这两者听来极其矛盾,其实,只要把住了一定的原则,你就能——我但望你能做到。”
  “我自然能,”包子长睫毛扇了扇,厚颜无耻的微笑,“我是你儿子,而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
  哑然失笑,秦长歌想着自己的儿子,终究不是一般小孩啊,担心他太多那是浪费感情,干脆也不再罗嗦,转身,遥遥向对岸道:“曹都督,听说你长子痴愚,这是你唯一爱儿,我可没敢亏待他,你瞧见了,他连油皮都没擦破……你想好要以什么方式接他回去了吗?”
      对岸风声凛冽,秦长歌目光如炬,看见曹光世脸色铁青,两腮肌肉扭曲虬结,目光里似乎可以爆出刀光般狠狼盯着自已,而李翰,则极其轻声的不知说了句什么,便见曹光世咬咬牙,举起手。
  秦长歌立即好整以暇的道:“曹都督,听说太君最疼爱的,也是这位三公子?唔……我瞧着也甚好,三公子失陷敌手的事情,老人家还不知道吧?她年纪大了,你当心点儿。”
       她言语温柔,谆谆体贴,着实一副为曹光世着想的贴心口气,听得李翰恨不得拨剑上前,把她砍成肉泥。
  火光照耀下曹光世脸色白了又白——他可以不受挟制,他可以狠心杀子,为成大业,本就不当儿女柔肠,只是,他怎么能令老母悲哀伤恸?寡母抚育他成人,不是等着要被他活活气死的!      
  抬眼,看向对方军营,阵容严整,军威雄壮,布营列阵精妙奇诡,又有这么一个城府深沉,拿捏人心如臂使指的强大统帅。
  开战以来第一次隐隐对自已的举动产生了怀疑——是不是太骄傲了点?太轻率了点?太相信国公了点?多年来鸿雁往来,听得国公说萧玦小儿为政散乱,不复从前,朝廷混乱各自谋私,感觉上那就是一团泥潭,只有靠国公和自己,才能重整清明朝纲。
    现在,朝廷来使就在自己对面,十八岁少年,清瘦得似可被风吹去,但是,狠辣、阴毒、深沉、单薄躯体里有一种莫名的强大压迫,谁也不敢小觑。
    能驱策这般的臣子,陛下何尝称得上“散乱”?
    激烈斗争了半晌,他不知不觉颓然一叹。
  一直在旁关注着他动静的李斡见势不妙,目中闪过一丝厉色,背在身后的手,决然的做了个手势。
  曹光世事母至孝,他能杀子,却绝不肯伤母。
    但是,被拿住了软肋的是曹光世,可不是他。
  “嘶!”劲弩发射的声音震动了一小方空气,更震动了全数的幽州军,刷的一身黑色铁甲的士兵齐齐抬头,看见一支弩箭闪着赤红的光,切割窒闷的空气,直奔对岸火光中目标明显的曹昇而去!
    数十万人惊呼的声音,震如雷霆!
  曹光世身子一抖,忘记身前还隔着河水,往前便扑!
  “啪”
  火光下秦长歌单手一抬,截下弩箭!
      她横臂执箭的手指,惊险万分的停在曹昇胸前!
  而对岸,李翰在曹光世前扑之时,也冲了出去,一把拉住曹光世。
  他的手指紧紧扣在曹光世后心,低声的,快速的在曹光世耳边说了句话。
  曹光世僵了缰。
  秦长歌目光一缩——李翰手掌下,是曹光世的后心,他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定然引起曹光世愤怒,怕他阵前反水,这是一不做二不休,想逼曹光世破釜沉舟了。
  浅浅一笑,秦长歌道:“曹公啊曹公,心寒否?你始终记得人家是你恩主,冒着倾家杀头的危险想为他找回公道,可人家怎么对你的?你帮他报儿子仇?他却要杀你儿子!”
  目光一转,她又笑道:“国公啊,你的亲卫,挟制住所有中层将领,可是却不能挟制住二十万幽州军啊。”
  众人目光一转,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将领们背后都已经架上了刀刮,森冷的刀光在月色下幽幽闪光。
  “你轻狂什么!”李翰冷冷道:“我和曹都督是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交情,我怎么会伤害他们?我只是不想他们被你这个妖人胡言乱语蛊感,将来后悔莫及!”
  星垂平野,月涌大江,大河水流滔滔,滔滔水声里秦长歌一笑道:“是不是胡言乱语,到底谁在胡言乱语,咱们不妨细细解说一下。对了国公,你怎么不问我,三千偷袭的铁骑,去哪里了?”
  曹光世霍然抬头,李翰则皱了皱眉,硬声道:“你自然已经杀掉——”
  “你以为我是你?”秦长歌笑吟吟截断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日一直在拖延时间?不过正好,我也希望拖一拖——刚才,在咱们进行亲切友好会见的同时,我们的人,已经穿上了贵军的衣甲,佩戴了贵军的标志,挥舞着贵军的旗帜,去灵州,热烈欢迎冉闵道将军了。”
  似笑非笑瞅着浑身一震,脸色死灰的李翰和曹光世,秦长歌道:“当冉将军看见国公派来的引路支援部队,自然是极其欢喜,要延入军营大帐的,到时……,呵呵。”
       她的笑意突然一冷,提高声调,厉声道:“冉闵道是谁?冉闵道是敌国将领!是频频扰边的,‘边境杀神’,幽州营的男儿们,你们告诉我,你们当中,谁家没受过北魏军队侵扰?谁家辛苦耕种一年的粮食没被北魏军队抢过?谁家的姐妹,没有被迫长年抹黑容貌,以避免敌军士兵的侮辱?谁家的爹娘老人,没被如狼似虎的北魏士兵,恶狠狠踹翻在地?”
  幽州军士兵多为本地出身,正如秦长歌所说,家中父老,深受北魏边军侵扰,苦不堪言,如今听说主帅和国公竟然放北魏军队入关,顿时愤声如潮!
  “而你们的国公,你们的将军,”秦长歌冷笑,一指李翰曹光世,“他们引狼入室,将敌国军队请入西梁境内,袒开自己承诺爱护的子民和土地,供敌人烧杀掳掠,并且,他们答应,事成之后,割让平州给冉闵道!”
  万众哗然中,秦长歌一抹讥嘲深深:“平州的男儿们,你们真幸运,如果不是我截到了他们的信使,你们很有可能就要成为北魏人了!”
  那边已经快要炸营了,秦长歌犹自不忘记火上浇油,微笑道:“幽州营的男儿们,看看对岸,这里,隔河相望的,很多都是你们的乡亲,邻村的亲戚,甚至或许是真正的亲人,而你们,即将因为某些人的私欲和野心,和杀害欺负你们亲人的敌人为伍,却对着和你们同样血脉的亲人,挥起刀剑——你们觉得,这应该吗?”
  “杀了这些狼心狗肺的狗军官!”
  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声,随即,无数双手举起来,无数柄武器寒光闪亮的竖起,铁甲与铁甲的碰触撞击声不断回响,人潮如奔涌的海水一般向着自己最近的军官涌去,铿锵的兵器撞在一起,激起一溜一溜的火花,而那个军官立即将自己的武器向地下一顿,大喝:“老子也有亲人在对面!老子家里也被北魏军抢过!老子和你们一起,和他们那些混蛋拼了!”
  呼声如潮,一波波翻卷开去,如地震如海啸,难以控制的蔓延开去,那些挟制着高中级军官的李翰亲卫,早已被士兵们呼啦一下涌上,根狠的撞了开去,立即便有无数双脚踩上他的头颅,直至将他踩成肉泥。
  而被士兵们裹在中间的高级军官,目光中亦闪耀着愤怒的神色,一指曹光世,大喝:“都督这个决定,我们不知道!都督,你忠于国公,我们跟着你!你想建功立业,我们给你拼命!但你为什么瞒着我们,要把大家一起拖上船,拖成万众不齿,死了也无颜见祖宗的罪人!”
  有人愤然而去,有人愕然而立,犹豫不知所以,有人狠狠一口唾沫呸向曹光世和李翰,更多人则是放下武器,和士兵们一起,飞奔向对岸。
  “大人!我们无知痴愚,为野心主帅所蒙骗作对朝廷,请大人看在我等爱国赤诚之心不死,原谅找们,收留我们!!!”
  “我们愿意誓死跟随大人,不做卖国贼!”
  月光下,大河中,幽州营建制全散,大批大批的士兵涌向对岸,不断有人搬来舢板,来不及的就纷纷弃甲跳入河中,一片片青黑色的人头,乌云一般黑压压涌向平州营。
  注视着这般不可挽回的狂潮,李翰的手,不能自禁的颤抖起来,而曹光世突然开始惨笑,道:“国公,你还挟持着我做什么呢?难道你觉得现在我说的话,还是命令么?”
  踉跄一退,李翰脸色苍白的垂下手,曹光世看了看还在拼命挥舞着刀剑呼喝想要重新集合队伍,拼死挡着自己不被士兵们伤害的中军,宛如一个小小的困子,被外面数万人桥压得不住颤抖飘摇,随时都有破裂粉碎的可能。
  有人一刀捅死了意图冲向对岸的士兵,立即引起了更多人的愤怒,更多人呼啸着冲上来,一人一刀将他砍成碎片。
  人群乱糟糟的纠结在一起,看不清容貌神情,听不清呼喊嘶叫,人们只有两个选择——或者随着狂潮的队伍向对岸涌,或者逆着这个方向,被踩成泥。
  月光若流动的寒霜,火把却升腾起炽烈的烟光,飘拂的平州大营旗下,秦长歌微笑深深,淡淡道:“李斡,你是只猪,你不懂,内战再怎么打,还有份道理在,成者王侯败者寇,谁有本事谁当王,一旦借助敌国势力,性质就全变了,毕竟,大多人都不喜欢当卖国贼的。”
  “你是谁!你是谁!”李翰突然抬头,嘶声大呼:我不相信,不相信”
  抬头看了看还有部分犹豫不定的军官和士兵,以及死死护住曹光世的中军,这些人大约都是死忠曹光世的那派,秦长歌目中精光一闪,向南方一拱手,朗声运足内力,声音远远的传开。
  “我是德州士子赵莫言,但在入仕之前,我曾有幸遇见赴海外养伤的睿懿皇后,曾得她亲自指点,治国平天下之大策!”
  “啊!”
  “而皇后,也即将回归!”
  “啊!!!”
  惊呼声起,那群还在观望的军官士兵面面相觑,这才想起,皇后未死,虽然远在海外,但随时都有可能回归!
  一个级别最高的副指挥使,忽然哐当一声扔掉自己的长剑,滚落马下跪伏尘埃,大声长泣。

  “末将当年曾经伤重垂死,幸得皇后亲手相救!此恩此德多年来不可或忘!男儿生于当世,忘恩负义者有如猪狗!我已经无奈做了一次无耻之人,再不能继续下去!都督,你虽对我恩重,但恕我实在不能再跟随了!”
  当年的帝国双璧,萧玦冲杀战场,为人懒惰的秦长歌则大多负责出谋划策,以及充当不拿薪水的军医,千绝弟子的医术,岂是常人可比?她救活的士兵或者将领,就算这些年调动布防都被打散,分布在每个军营中也还是不少的。
  本就已经风雨飘摇,人数锐减的曹家嫡系军,这一下又被策反一大批,感恩的,畏惧皇后盛名,对照现今形势觉得大势已去的,纷纷放下了武器。
  大旗猎猎,火光熊熊,平原之上星光欲流,一片夜枭低飞而来,向着那此散发着血腥气味的人群欢喜而去。
  马上少年,不动如山,笑容如风,轻蔑的眼光如流水,瞬间淹没那妄图作乱的不自量力者。
  她启唇,淡淡道:
  “错误的永远是最上位者,而盲从者的过错要想被原谅,真的很简单。”
  她笑,宛如弹去烟灰般,弹指。
  “用始作俑者的鲜血,洗去那些错误的历史。”
  “杀了他们。”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26:53
卷二:六国卷 第二十九章 错杀
  杀了他们!
  一声命令宛如魔咒,成千上万人为之疯狂。
  嗷呜一声,有如虎兕出于柙,潜龙游于渊,汹涌人潮直扑向有如大海小舟飘摇动荡的曹光世中军。
  那叶小舟勉力挣扎,在波峰波谷之中上下颠摇,很多次险欲灭顶,又撕扯着坚持了下来,小小的人圈无数次被挤压得变形,但始终未被冲散。
  秦长歌远远看着,淡淡道:“曹光世经营多年,不是全无人望的,这个时候留下来的,都是死士了。”
  楚非欢颔首,“都是西梁好儿郎,为那人私欲野心,死于自家兄弟之手,何苦来?”
  “是的,”秦长歌一笑,“练出精兵不容易啊,我舍不得。”
  她一挥手,早已准备好的平州营军立即开始搬了木条架桥。
  由凰盟属下组成的一个队伍最先赶过木桥,直奔那个小小包围圈,那里,曹光世和李翰意图突困,几次拼杀不出,拼死护卫的中军,倒下的尸体层层叠叠,足有丈高。
  反戈的众人都知道自己犯下的是弥天大罪,若非送上曹光世两人足够有分量的人头,如何能够抚回在陛下心目中的评价?是以越是反水的高级军官,攻杀越厉,下手越狠。
  那些无辜的士兵,为不再清白的忠诚而死,死于自己兄弟上司手中。
  直到凰盟高手赶到,二话不说,统统三下两下处理了点了穴道扔到俘虏堆里,圈子很快被打开缺口”再被凰盟高手以自己人填补,不断填充扩大,过不多久,李翰和曹光世几手就是被凰盟属下全部围困住了。
  背靠背,抬眼望去,举目滔滔,皆为我敌,李翰发出一声英雄末路的惨然大笑:“天不怜我,时运不济啊!”
  “不,”脸色苍白却神情冰冷平静的曹光世冷冷道:“你我,从一开始就必败。”
  “哼!”
  “这个人,”曹光世抬眼看正和楚非欢缓缓过来的秦长歌,“他有很多种办法可以赢我们,其实无论是拼硬仗,比阵法,使计谋,我们都不会是他的对手,你我现在觉得输得冤枉,只是因为他选择了一个最省事最取巧的办法而已。”
  “一言瓦解万军的奇迹之所以出现,根源在我们自己,”曹光世惨笑,“你不该为仇恨冲昏头,选择从北魏借兵;我不该明明知道这样不妥,还不愿拂逆你的意思;而我们又太过轻敌,竟然让对方截到了我们的信使,我扪做了这么愚蠢的事,还能不服别人吹灰一般轻易的消灭我们?”
  他笑着,一伸手抓牢了一柄刺过来的长枪,抬目一瞟,认出那曾经是无数次对自己表过誓死追随忠心的部下。
  那人正满面狞厉的意图去拨自己的枪,然而曹光世的手稳若钢钳纹丝不动,那人大惊之下连忙撤手,却发现后退已经来不及,曹都督只要轻轻一送,那枪就会刺穿自己的肚子。
  曹光世于万军从中,喊杀声里,注视着自己曾经的部下,如今的敌人。
  看着他满面冷汗,惶然抬首。
  淡然一笑,他抬手,将长枪轻轻的塞回到对方的手里。
  不再看那张愕然的脸,隔着黑压压的人头,他远远的向对岸木桩上绑着的少年看了一眼,目光里隐隐眷恋,但是却立即收回。
  随即,他低低道:“国公,对不住了……”
  反手一掌。
  李斡厉嗥一声,倒了下去!
  所有人都吓了一惊,呆呆的住了手。
  怔怔的看着他。
  安静也是会传染的,圈内震惊的气氛渐渐感染了外圈的人,喊杀声渐止,人们面面相觑,转头看向这个方向,用眼光互相询问:“怎么了?”
  风里有血和火的气味,夜枭得意的桀桀大笑,在火焰顶端做盘旋之舞。
  逐渐安静的战场上,曹光世声如奔雷,“我已擒下逆贼李翰,请赵大人一见!”
  哦!
  众人恍然。
  原来你做的也是和我扪一样的事儿啊。
  马蹄声嗒嗒,清晰的近了来,人群自觉的分开,平州大营的军官,已经开始接收投降队伍,清点人数,编制名册,准备天明后打散幽州军队建制,重新编入各营。

  秦长歌和楚非欢自万众中央缓缓而来,无数双目光,带着畏惧和敬慕仰视。
  而他们却只看著那两个统帅——气焰不可一世的国公,和号令如山一呼百应的幽州都督,一个昏迷于地不醒,一个头发披散遍身血迹,形容憔悴而狼狈。
  毫不示弱的和高踞马上的秦长歌对视,曹光世缓缓道:“赵大人,光世知悔,如今已擒下逆贼李翰,连同光世自己,交由朝廷发落。”
  秦长歌深深注视了神情宁静的曹光世一眼,他满是鲜血和灰尘的脸上,有着生死度外的平静光辉,火光里,眼色黑白分明。
  笑了笑,秦长歌下马,曼声道:“都督大人迷途知返,深明大义,莫言感佩。”
  曹光世一笑。
  黍长歌也一笑。
  笑容尚自未逝,寒光如雪亮起,曹光世突然一个大旋身,嚓的一声拨出身后马背上的丈二长刀,一刀“巨斧开山”扬起狂暴飓风,恶狠狠劈向秦长歌天灵!
  与此同时,大约还要早上一刹。
  昏迷不醒的李翰突然暴起,
  他先是怨毒的看了曹光世一眼,一撒手向他后心射出一柄飞刀,随即狂扑而起,直扑楚非欢!
  几乎发生在同一瞬间。
  非常奇异的,四个人相对的人中,有三个人受敌。
  曹光世攻秦长歌,李翰攻曹光世和楚非欢。
  万军齐齐惊呼,愕然不解。
  刀光一闪便没,没入曹光世后心!
  后心袒露给他,全无防备的曹光世浑身一震,劈出的长刀顿时失了准头,他愕然回首,目光怆然。
  “爹!!!”
  远远地一声惨叫,震得人人回首。
  而秦长歌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看见,根本没管过那长刀汹汹来势,霍然飞退,退到楚非欢马侧。
  但李翰本来就离楚非欢马近,他暴起的剑光,已经先一步到了楚非欢胸口。
  秦长歌霍然回首,目光中无限自责后悔!
  楚非欢袖底突然飞出一线白光,啪的弹上长剑,随即立即向后一倒!
  剑尖被白光击得微微一歪,擦着他胸口滑过,掠开一条皮肉翻卷的血痕,即将钉入他左肩!
  “呼!”
  袖风一卷,荡开剑尖,来势不止,一股奇异的震荡传来,李翰把握不住,长剑脱手。
  一声愤怒的冷笑,秦长歌甩袖一挥,袖底长剑霍然转向,直袭李翰咽喉!
  那剑来势如急电,无可辟易,李翰大惊之下拼命扭身后窜,然而终究慢了一步。
  长剑穿透他琵琶骨,再钉入地面,将他生生钉在地下。
  血光起,和刚才已经倒地的曹光世的鲜血,流在一起。
  变起仓猝,一切只在眼帘开启的瞬间开始,在眼帘未及眨动的刹那结束。
  结果:一死一重伤一轻伤。
  万军凛然,惶然四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曹光世和李翰是诈降?那李翰为什么要杀曹光世?
  秦长歌不去管那两个,抿着嘴二话不说先奔去喂了楚非欢一颗药丸,随即简单看了他的伤口,所幸只是皮肉浅表伤,血已自动止住,秦长歌惊魂初定,忍不住自责:“是我不好,我以为他们的目标只是我。”
  “别说了,”楚非欢淡淡阻止,脸色苍白,目光亮如清泉,“让我自己来。”
  他目光里浅浅悲哀,“如果我需要你的保护才能生存,那我还不如立即死去。”
  秦长歌低声叹息,道:“非欢,不是这样的……”
  “是的,不是这样的,”楚非欢微笑,秀若皓月,“我只是,永远不想让我在乎的人,为我忧虑担心。”
  立于马下,昂首看着清瘦,却精神无限高大的男子,秦长歌轻轻道:“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我不担心,真的。”
  “我亦希望,没有人能比我对你更好。”楚非欢一笑俯首,催她,“去解决那两个吧。”
  “送公子回营休息。”秦长歌吩咐属下,看了楚非欢一眼,转身走到血泊里的曹光世和李翰面前。
  看着血泊里挣扎蠕动,喘息着死死看着李翰的曹光世,秦长歌目光里不知是恨还是怜悯,半晌道:“你从头到尾,都帮错了人,到头枉送性命,死在你全心为他着想的人手里,你何苦来?”
  “你说什么?”咬牙忍痛的李斡瞪大眼,“这个无耻之人,卖友求荣,你说什么为我着想?”
  曹光世颤抖得更厉害,抽搐着从齿缝里崩出一句话,“我没有……完全……想救他……但我想……我想……”
  “你想帮他报了仇,也算对得起他了,”秦长歌淡淡道:“你恨他欲杀你子,但你觉得他有情可原,毕竟独子被杀,实堪可怜,你这人一向恩怨分明,所以你擒下他,算是他要对你儿子下手的报复;然后你出手杀了我,帮他了结毕生唯一心愿,报了独子被杀之仇。”
  她看了一眼脸色大变的李翰,冷笑,“可惜有人不理解你的苦心,还以为你真的只是要卖友求荣。”
  “你怎么……你怎么……”
  “我看见你的神情,便知道你是诈降,一个卖友之人,怎么会有那般平静坦然,忧伤决死的目光?”秦长歌目中生起怒色,所以我注意了李翰的呼吸,我发现他根本没昏,我以为是你们俩串通好了诈降好一起出手杀我,所以没有防范别人……谁知道你是真的出手,李翰却早已对你有防备,他以假昏骗你,他恨你对他下手,所以先杀你,再意图挟制我身边没有武功的同伴。”
  “阴错阳差,连我也没想到,你们竟然不是串通好的……”秦长歌叹息,“天意……天意要你摧折于一个无奈的误会……”
  众人至此方才恍然。
  心中都不禁凛凛生出寒意。
  如今诡谲的局势,如此良苦的用心,如此齿冷的辜负,如此不可挽回的,生命的误会。
  如此悲凉的,结局。
  苦苦一笑,躺在自己血泊中静静望着天空,曹光世喃喃道:“国公……我算对得起你了……当年……你救了杀了人……将要处刑的我……还救……了我娘……我说过要……还你两次……我还……你……了……”
  他艰难的喘息着,拼命掉转目光,深深看了木桩上的少年一眼。
  将死者的视线其实已经模糊不清,他那般努力的看,也只看见跳动的火焰和苍白的人影。
  看不见那少年嘴唇咬出了鲜血,泪流满面,死死盯着血泊里的父亲,却坚决不肯发出一声抽噎。
  黑暗之潮一点点蔓延,卷没生命的堤岸,曹光世眼中的光芒,渐渐淡去
  他留在这个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
  “真冷啊……”
  =============
  真冷。
  冷的是这夜的风,是少年曾经火热的心,是义气男儿一腔奔涌的热血,还是暗黑森凉的命运本身?
  数万人于北地平原的初秋微凉的风中寂然无声,看着那个曾经自已仰望的高贵人物,星光暗淡的逝去。
  看着素来豪雄英勇的国公,怔怔看着身边同伴的尸休,良久,发出一声泣血的壕叫。
  叫裂了那一夜躲避于云层后的月色,受伤的月亮汩汩流出鲜血,光色暗红。
  满原偃伏的长草,被那无尽悲凉绝望自责的一吼,惊得齐齐立起,在风中妖舞。
  秦长歌回身,月光下一个冷静漠然的秀致侧影,淡淡道:“看守好俘虏,别让他们死了。”
  匆匆进了自己的中军大帐,一眼看见楚非欢正在看书。
  过去,抽掉他的书,秦长歌不容分说的开始解他领扣,楚非欢无奈,也只好由她。
  衣襟解开,明灭烛光下最先入眼的是一抹精致锁骨,平而直,紧紧绷着洁白光滑的肌肤,五簪一般美好莹润的弧度,不同于红衣妖艳的玉自熙那袒露的放肆的美,楚非欢微微苍白的肌肤,透出月白般清爽的色泽,衬着如大海之蓝般清素而又内在华美的外袍,宛如一弯掩映在浅云薄雾后的朦胧月色
  纵然此时不是有绮念的时辰,秦长歌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对于美的事物,任谁也难以抗拒。
  因了她这多看的两眼,楚非欢立即发觉,尴尬的摇了衣襟,咳了咳,道:“你看见了,一点皮肉伤,刚才军医端了参汤来,也用过了,你还不放心什么?”
  “那就好,”秦长歌毫不脸红的在他身前坐了,叹息,“我还没犯过这么大的错误呢,我是真没想到曹光世居然肯为李翰牺牲如此,他也算人杰了。”
  “此人真英雅。”楚非欢正色道:“李翰其实不配为他之主,可惜他选错了效忠的对象,否则天下之大,何愁没有他一席之地?”
  “士为知己死,将军阵上亡,他也算死得其所了吧,秦长歌道:“我会厚葬。”
  正说着,秦长歌突然对地面变幻的光影看了看,淡淡道:“再偷看就罚款。”
  “钱迷!”笑嘻嘻进来的自然是最近发财的财主萧包子,贼兮兮的左瞅瞅楚非欢右瞅瞅秦长歌,楚非欢拒绝和他目光接触,默然不语,秦长歌则皱眉道:“你看什么?你再看一样罚款。”
  “罚就罚呗,犯错误就得认罚,”包子一摊手,“我觉得你很善良了,最起码你没提出没收风满楼。”
  “谢谢你提醒我,”秦长歌露齿阴测测一笑,“我会记得回京后着手办理移交产权手续的。”
  “我不会签字,包子悍然答,要签字,毋宁死!”
  秦长歌根本不当回事的膘他一眼,问:“哦?死?是想在甜汤里淹死,还是想被火腿砸死。”
  “我想吃得撑死。”包子肃然答,“八十年之后我遍尝天下美食,肥死。”
  忍不住一笑,秦长歌道:“好了别闹了,知道你来干什么,曹昇现在不能放。”
  垮下双肩,包子喃喃道:“他死了爹,去祭拜一下不成么……”
  “你想他在他爹灵前撞死么?”秦长歌摸模包子的头,“人总是要长大的,能够一帆风顺的成熟自然是幸运,可是有多少人有这般好运气?有些经历,虽然残酷,但是熬过了,自有一番新天地。”
  “你不杀他么?你不怕他报仇么?”包子大眼睛亮晃晃的盯着老娘。
  “我怕他报仇。”秦长歌挑眉一笑,“儿子,怕人报仇的都是懦夫白痴,我问你,你怕他报仇么?”
  包子立即摇头。
  “那就是了,”秦长歌一笑,“我不在乎,我儿子也不在乎,我儿子的儿子那是萧溶你自己的责任了,如果你把你的儿子教育成一个懦夫,一个无用的人,那被人寻仇杀掉,也是活该,我只负责一代,不管第二代。”
  她悠悠的道:“那还远得很哪……”
  出神的看了远山高天许久,她回身,对楚非欢和包子道:“现在我们要操心近在眼前的事,我要吃掉闵冉道的军队,然后,大约,咱们和北魏的亲密接触,便要开始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 20:27:16
卷二:六国卷 三十章 珠泪
  乾元四年九月中,晦朔之日,龙战于野。
  重新整编过的幽平大军,一路急行军,几乎没有采取任何战术,如风行奔雷一般,直扑北魏闵冉道大营。
  存心要以强盛的兵力,压上对方深入敌方的孤军。
  而当时,刚刚被三千骑改装袭营的北魏军,闵冉道重伤,手下副将死三伤六,主帐大营中,彼时正在慌乱一团,仅剩的几个能主事的将领,手忙脚乱的令士兵包围三干骑。
  正当三千骑陷入苦战之时,时间把握精准的秦长歌率大军到了。
  秦长歌下令不惜一切代价飞速行军,并寻找当地向导自平灵二州之间的碧野山小道抄近路,以只花了四个时辰的超速度,天兵降临般的出现在八万北魏军之前。
  连绵不断的军队海洋般连波迭浪的出现,地平线上黑压压的一道肃杀的线,凝望着这条线,北魏军队脸色死灰,仿佛看见末日降临,而死神在仰首尖啸。
  他们不是听命行事的幽州军队,军队如刀刃,错的向来只是拿刀的手,刀本身换个主人立即便可重新使用,
  他们是站在饱经他们侵掠骚扰的敌国土地上的敌军,举目四顾,遍野都是仇恨敌视的目光。
  存心要以威慑力和绝杀手段给北魏一个警告的秦长歌,嚣张彪悍到连阵势都没摆,翻卷大旗下一挥手,直接道:“给我,消灭他们!”
  连缰飞鞍,烟云尘拥,蹄声踏破碧野山阙,惊起一轮肃杀残月,马上健儿摘下白羽雕弓,在茫茫平原之上飞驰如电,从四海八荒无穷无尽浩大之处吼起凝结了无数军魂和鲜血的战歌。
  西梁!泱泱长河,浩浩疆土!
  驰骋万里,风龙云虎!
  西梁!百万强师,逐尽敌虏!
  天道残缺,待我来补!
  西梁!九州之旗,四海腾舞!
  看我苍生,萧秦做主!”
  九月北地平原上的风,无休无止无遮无挡的穿透男儿胸膛,换成雄浑悠长的北地长调,和痛快杀戮的兴奋嘶吼。
  杀,杀了他们,这些曾将自已家乡劫掠得一根草芥都不留的敌人,如今,换我不留你的一丝呼吸!
  曾险些刺入亲人同胞胸膛的手中刀枪,如今,终于,劈入它该去的地方!
  这才叫痛快!
  除了护卫中军的十万大军,其余二十万,被秦长歌一次性的悍然压入对敌战场!
  我、用、人、海、淹、死、你。
  枪起枪落,刀劈刀收,剑出剑往,鞭闪鞭飞,无数武器乱糟糟的纠缠在一起,无数血肉挥洒在广阔的碧野山脚,人性中杀戮的本能在苍凉的哝叫和激越的战声中被无限激发,每个人都近乎狂肆的砍杀,将那些曾经鲜活的肢体,柔韧的肌肉,大好的头颅,闪亮的双目,一一消灭在粘满鲜血的寒冷的各式兵器之下。
  那一夜,碧野山脚,千万人明月共,干万人生死同,千万人的热血灌满脚下冀黑的土地,千万白骨化作了来年长草间如星子般闪烁飘飞的磷火。
  很多年后,后来者小心翼翼翻开厚重的史书,在阅读此页时皆凛然不语,意味深长的目光,穿透书页,看见了多年前,沧海舆图之上,真正拨动逐鹿天下战局,真正掀开六国之战的序幕的一个浸透鲜血的悍然开始。
  “乾元四年九月十三,灭闵冉道军于碧野山脚,歼七万余,余者逃奔于野,为民所诛,八万魏军,无一生还,是日,血浸三尺,来年,草木盛极。”
  史称:碧野之战。
  八万无家可归永远流浪异乡的幽魂,成为上位者野心的殉葬品,碧野山脚从此,留下了雷雨之夜阴兵列阵,鬼魂夜啸的传说。
  此战的最直接的效果,是在和北魏正式开战之前,边境百姓安宁得可以开着门睡觉,北魏军连一个喷嚏,都不敢打过了边境线。
  当然,传说的制造者,秦长歌同学,是一点点也不会在意死人闹鬼之类的事的,皇权统一的路上,本就是浸透鲜血的土壤,才能开出帝业的繁花。
  她知道与北魏的正式大战即将开始,但是还不是现在,北魏国内局势现在波谲云诡,软禁冷宫,仍旧拥有一批效忠臣子的魏天祈,神奇的躲过了一轮轮的暗杀,逼得等得不耐烦了的魏天祀只好以,搜宫,为名,亲率大军进入魏天祈宫内,却被黄雀在后的纯妃以一曲离奇曲调吹垮意志,连自己都受了重伤,随即,纯妃干脆请这两兄弟一起住进行宫享受软禁生活,自己打算垂帘摄政,却因反对声浪过于高昂,且尚未掌握军方势力而作罢,据说,玉玺和天下兵马虎符在魏天祈处,北魏都城九门大军军权在魏天祀处,纯妃则掌握了宫禁御林军,北魏数月内三易其主,却是谁也没能坐稳龙庭,如一团乱麻纠结对峙在一起,三人都拥有令对方忌惮的一定势力,形成了绝无仅有的古怪“铁三角”。
  对于纯妃,秦长歌潜伏在北魏的凰盟的信息回报是,魏天祈一直很防备她,对她很有戒心,入宫那几年,纯妃备受恩宠却处处受制,直到魏天祀篡位,对这个宫妃不知底细的魏天祀,放出了这条美女蛇,至于为何两人明明达成协议,纯妃却再次对枕边人下手,以及事变的具体情况到底是怎样的,现在还是个秘密。
  秦长歌不急,她有预感,和这个螳螂一般的女人(螳螂有杀夫的爱好),迟早会对上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对北魏的消耗,也许会让魏氐兄弟放弃对敌西梁的企图,但是,完颜纯箴不会。
  女人疯狂起来,本就比男人更不顾后果的。
  秦长歌懒得去揣摩一只母螳螂,她现在忙着去做正事,比如,李翰本来的职责。
  赈灾。
  朝廷的赈灾粮食早已运到,灾民却没有及时得到赈济,市面上米商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无数灾民流亡于道路,瘦骨嶙峋嗷嗷待哺,只记着为自己的权位名利追逐而置黎民不顾的上位者,自然会被天道抛弃。
  李翰和曹氏家族其余人等,都已押解去京,这些善后,交给萧玦去头疼吧。
  刨去路上时间,她只花了短短十日,便漂亮干净的解决了幽州事变,顺带灭了杀伤边民最狠的冉闵道军队,其雷霆风云之举,翻覆风雨之能,行事作风之狠,瞬间传遍天下,四海震惊,诸国警惕。
  赵莫言大名,成为六国间,成名速度最快,口耳相传最广泛的三个字。
  用包子的话来说,就是:亲,你红了!
  萧玦的旨意来得很快,秦长歌那个“代尚书”的“代”字很漂亮的去掉了,现在她是部长级别,真正跻身国家最高决策部门的高干了。
  圣旨后面还粘着一封信,传旨太监小心翼翼的提醒秦长歌,“陛下说,请尚书大人务必亲阅。”
  亲阅就亲阅,还务必,看来萧玦对自己,真是超级不放心啊……
  秦长歌捏了捏信封,好厚……
  晚间回幽州刺史官邸歇息,新任的幽州刺史已经就职了,文正廷,这个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沾了谁的光的好运气的书生,因为在幽州事变中,揣测准确,报信及时,摧升幽州刺史,成为主掌一方的方面大员。
  秦长歌住在刺史官邸的前院,灯火下展开信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洁白纸笺明亮如玉,微州香墨光洁明润,纸上只有这四个字。
  萧玦的字体,一改往日的龙飞凤舞,一笔一画,凝重谨慎,看得出,下笔时一定写得慢而悠长。
  仿佛下笔者,每画下一笔,都凝结了自己无限的心意和思念。
  那些饱满欲将溢出的墨迹,写满龙章宫里孤灯对影,遥思伊人的牵念和寂寞。
  烛火跳跃,跳跃光影里秦长歌慢慢的笑了笑,翻开下一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
  秦长歌愕然,手指连连翻动,厚厚的一叠纸,每张纸都是这四个字。
  翻完最后一张,秦长歌向椅背一靠,望着承尘怔怔半晌,随即,哑然一笑。
  这叫什么?另类情书?
  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坐起,仔细的数了数纸张。
  五十一张。
  恰恰是自己自郢都出发,到得圣旨下达那日,离开他的天数。
  换句话说,这些字,是他每天一张写下来的?
  从她出发,踏出龙章宫那刹始,御书房里凝望她背影远去的帝王,便缓缓抽出信笺,于满案奏折书简,纷繁国事之间,静心埋首,一笔笔写下自己的牵挂思念。
  这是一封厚重超过所有记载着急如星火的国家大事奏折的,信笺。
  相思迢递,有一种表达简短而心意绵长,字字凝结着深沉牵记。
  秦长歌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缓缓抚过那些因为墨迹饱满而微微凸出的字体,一笔一画的抚过去,细致得仿佛想在这些字休中,抚出某些深藏的画面来。
  好像是很多年前,又好像只是离此刻不远——那个英风俊朗的少年,也曾于沙场分离时,战火烽烟间,写一封封的信给自己,他似乎一直是这样,不喜欢用长篇大论来表达心意,只是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在乎的那个人:
  “长歌,云州战紧,你且小心。”
  “长歌,天寒将雪,请多保重。”
  “长歌,今日拨营,看见春枝抽芽,你若在,一定欢喜……我想念你。”
  ……
  时光有时仿佛能叠印记忆般,将一些难以忘怀的事体,提醒般的不断重复,每一次重复,都是一次沉默而有力的镌刻。
  秦长歌微微有些恍惚的微笑着,将这五十一张纸一张张看过,收好,放回信封。
  站起身,想为这封信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以免被某个无孔不入的家伙窥视,结果找了半天,却无奈的发现大约只有自己身上最安全。
  将信封费劲的塞入袖筒,秦长歌腹中暗骂。
  你不能少写几张?唔……袖子好重。
  她却不想提醒自己,其实可以扔掉很多张的,反正内容都一样。
  ……
  ==============
  漫步出屋,月光下仰首看云的男子,亦浸透了月光一般的清越皎然。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秦长歌轻轻过去,一侧头,对他一笑,“夜深风紧,小心着凉。”
  这一侧头,再次看见沉溺于自己思绪中的非欢,眼中那熟悉而惊心的神情。
  轻轻转首,目光直接落在秦长歌袖筒,楚非欢的笑意有点古怪,道:“他有信给你。”
  秦长歌有些尴尬的唔了一声,心里更起了一层疑惑,非欢一向对她秉持着距离,并从不过问她的隐私,最近却颇奇怪,他好像,不太愿意看见和萧玦有关的东西。
  宽慰的一笑,秦长歌道:“也没说什么。”
  楚非欢再次转回头去看月亮,沉默了很久,两人的呼吸细细,散在北地初秋寒凉的夜风里,静谧里有一丝躁动。
  “长歌,你今生最大的想望是什么?”半晌楚非欢开口,“做回你的皇后?”
  “我没想过,”秦长歌老老实实的答,“我现在想的是,报仇。”

  默然良久,楚非欢轻轻道“长歌。”
  “嗯?”
  “你愿不愿意放弃报仇,隐迹山林?”楚非欢转首,目光亮得惊人,紧紧盯着她,“你的敌人,太黑暗太强大,而你现在,太沉重太累,你真的觉得,有必要以今生本来可以过得很轻松的新生,去报这个已经过去的仇吗?”
  月色森凉,低伏的花叶上结的那层霜因此看起来越发寒冷,秦长歌将一枚冰凉的叶子在指尖轻轻的舔了,轻轻道:“非欢,这话不是你会说的。”
  楚非欢默然。
  “不是我要报仇,而是,他们未必放过我,”秦长歌一笑,“我不可能真的一直做一个小宫女,来混这一辈子,我不可能不认回我的儿子,让他做个在大街上到处胡乱认娘的孤儿,那些人,一天发现不了我,一年发现不了我,不代表永远发现不了我,我能做的,只是拖延他们发现我的时间,并在这段时间内做好准备,扩充自己的实力,等待着最后的对决而已。”
  盯著楚非欢的眼睛,秦长歌毫不放松,“非欢,对方强大,如果我隐迹山林,以我孤身之力,我未必能保护好溶儿和我自己,你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为何你如今改了论调。”
  楚非欢这次没有回避,很直接的看着她,“我心疼你,我很想能有一个机会,能好好照顾你,给你一段真正清闲自在,没有仇恨背负的生活。”
  他伸手,覆盖住秦长歌的手,微凉的掌心,传递的却是深藏的休贴和热意,他道:“长歌,我想,我能占用你的时间,并不多了……”
  伸掌,捂住他的唇,秦长歌轻轻道:“不要说,不会。”
  楚非欢却轻轻吻了吻秦长歌掌心,轻如吻一朵新绽的花。
  秦长歌一怔,脸在黑暗中却微微红了,下意识的想抽手。
  楚非欢立即抬手,抓住了她的手,没让她的手从自己唇上移开,他难得这么坚持而强势,秦长歌深深的看着他,放弃了收手。
  楚非欢却不看她,只是将她的手缓缓移动,去靠自己的额,声音低低如呻一吟:“长歌……长歌……你看……我大约是烧糊涂了……你不用理我……”
  手指一颤,掌心下额头是有些热度,秦长歌震惊的盯着楚非欢,不是为那热度,而是为他绝无仅有的脆弱和迷茫,非欢是何等坚强刚毅之人?是什么样的沉重心事,令他混乱失所语无伦次?
  秦长歌缓缓靠近他,低声道:“非欢……我答……”
  “起火了!!!”
  一声大喝霹雳般突然响在耳际,声音里的无限惊惶令两人霍然抬头,这才发现幽州西南角存放粮食的仓库大火熊熊,两人刚才都是背对粮库,又各自一番混乱心思,竟然没有注意到何时失火。
  霍然回身,秦长歌问匆匆赶来的文正廷,“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失火?着人去救了没?”
  “已经去了,所有的府官衙役都已赶去”,文正廷一脸被熏得乌黑,只看见发亮的目光中满是焦灼,“火头是刚刚燃起的,但是来势很猛,好像是多个火头一起烧起来的,很凶猛,我还在丈外,前额的头发就没了,根本无法接近。”
  放火!
  秦长歌和楚非欢对视一眼,心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原本准备明日放粮赈灾,消息已经传遍全城,四邻八方的灾民都在源源不断的赶进幽州城,此时出了这事,希望灭绝的灾民一旦暴动,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是谁放的火,到底为什么放火,此时已经来不及细思。
  包子揉著眼睛晃出来,立时被红通通的天际吓了一跳,“大火!”
  他似是十分畏惧火,刷的一下立即跳进楚非欢怀里,秦长歌看了看他,知道大约一岁时那场大火,给这孩子留下了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怖阴影,他潜意识里甚是怕火,这样也好,省的硬要溜去凑热闹。
  匆匆道:“我去看看”刚要举步,楚非欢道:“军粮。”
  心颉神会的点头,秦长歌道:“知道了。”拔足便和文正廷赶到粮库,一路上看见无数饥民正往城南涌,粮库前无数人意图冲土去救火都被冲天的烈焰逼回,看见抢救粮食无望,许多饥肠糠辘的饥民都开始伏地大哭,鲜红火光里他们乌黑的脸被泪水冲出一道道的沟渠,衣不蔽体的身躯露出嶙峋的瘦骨。
  眼睁睁看着生的希望就此断绝,灾民们悲声震天,消息一层层传递出去,无数人痛哭流涕,眼看着粮库渐渐被烧成白地,整个幽州城,笼罩在绝望的号哭之中。
  有人狠狠捶地,锤得鲜血淋漓,“……我一家老小……等了五日……幺儿快死了啊……”
  他身侧瘦如一把干柴的妇人,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眼泪如涌泉,却已哭不出声来。
  文正廷的眼泪已经哗啦啦的冲了出来,一跺脚正要说话,被秦长歌一把拉住。
  “城中现在足有几十万饥民,你能救得了几个?”秦长歌注视着黑压压的人群,脸色森冷,缓缓道:“你一旦救了这个孩子,无数双手就会立即伸向你,淹没你,你打开刺史官邸,无数人就会立即涌入,会挤倒整个官邸,然后,有人死亡,有人受伤。”
  “这……”文正廷怔怔的看着那将死的孩子,“难道我就什么都不做?我是一方州牧,我要眼睁睁的看着饥民因为没能及时被救济死去?等到朝廷再千里迢迢筹集一批粮食运来,这里的人会死上大半。”
  “现在不是筹粮的问题”春长歌阴冷的道,“现在是你我怎么活命的问题。”她话音未落,哀哭的人群里突然爆出一声大吼。

  “那些狗官!他们不赈灾!他们把粮食烧了!他们要饿死我们!”
  “狗官!”
  “杀了他们!”
  “这里有两个官!”
  “把他们扔到火场里去!”
  绝望的人群,是最容易被挑起愤怒和仇恨的情绪的,不过寥寥几句,饥民的暴动,便如山洪海啸,不可遏止的开始了。
  无数双手臂竖起,无数人冲上前,推起身边的砖头,石块,木备,甚至用自己的头,去试图砸死或撞死这些狗官,。
  刺史府邸的衙役军士拼命阻挡,可是和几十万饥民比起来,这点力量微弱有如沧海一粟,很快便被踉跄推倒,然后很多双沾满灰泥的脚冲上去一阵踩踏。数万人呼啸着冲过街道的声势,立时将街道周边所有陈放的东西都卷碎,轰隆一声,街旁一座低矮的危房被生生挤倒,落下的土块茅草瞬间就被带入无数双脚底,再被踩没。
  黑色潮水飙风般前进,每经过一处,便如巨浪卷过,面目全非。
  秦长歌近乎狼狈的前逃。
  在无与伦比的强大人潮前,个人的力量是极其轻微的,尤其还在自己不能肆意杀人的情况下。
  秦长歌忍不住苦笑,风水轮流转,前几日,自己还隔岸观火,看着曹光世和李翰在万军攻击中挣扎,如今便轮到自己了。不,自己比他们更倒霉,最起码他们还有中军护卫,自己的军队驻扎在城外进不来,身边不是悍勇的同伴,是个一点自保能力也没有的累赘书生。
  无奈的运起全身功力,秦长歌一把抓起文正廷,便往前方一处较窄的街道逃去逃往狭窄的地方,人群进不来太多人,压力会轻些。她的碧落神功运到十成,所经之处,所有人都远远被击开,秦长歌不下手伤人,这个时候伤人杀人,等于自杀。
  凭借强横的功力,她自万千涌动的人潮中闯进那各街道,身后拖着长长的,不死不休的狂暴愤怒的黑色人潮。
  一把抓住大汗淋漓的文正廷,道:“你给我立即去灵州,调灵州粮库的军粮,我在这里,负责稳定灾民情绪!”
  “你疯了!文正廷瞪大双眼,“军粮非圣旨不得调用,擅用者视为谋逆,诛九族,他们怎么可能给你调军粮!”
  秦长歌怒道:“叫你去你就去,所有罪责我来担!”

  “我不怕罪责!”文正廷立即怒瞪回去,“我一介文官,无兵无卒,孤身前去,他们会听我的?只有你去,你城外有军队,你还有武功!”
  目光一亮,秦长歌道:“你可知我一去你必死?
  “大丈夫死则死耳!葬于八尺宽坟之内,和葬于百姓之手,有何不同?!”文正廷目光卓然,直立如松。
  “好!”秦长歌一边赶人一边拍他肩,“我没让错你!”
  “嗄?”
  秦长歌不理文正廷的愕然,运足真气便要想办法令灾民安静下来,尽量保全这书生的性命,不想人群外突然起了一阵喧嚣,喧嚣之后,奇迹般的渐渐静了下来。
  怔了一怔,秦长歌正要开口,忽然听得前方有人说话声音。
  那声音听来不是一个人的声音,倒像很多人齐声大喝。

  “请让开,让我进去,和人共死。”
  怔了怔,秦长歌脸白了白,灾民们面面相觑,这话的内容着实太令人惊讶,谁不知道万人围困等同死地?有人居然要自己进去?惊愕之下,也忘记愤怒和追杀,呼声渐止,随着一遍遍的大喝,人群终于完全安静下来。
  只剩下了远处毕毕剥剥的大火燃烧声音,随即,有人咳了咳。
  他声音低微,中气不足,一听便知身有重疾。
  万众瞩目中,他道:
  “诸位,请让我进去,被你们追杀困围的人,是我的兄弟,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万众默然,齐齐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苍白男子,月光下他脸色白如冷玉,目光平静却坚决,他如此消瘦虚弱,气力全无,连最初意图压下哄吵的巨大叫声都需要靠数十护卫齐声呼喝,但是,只要一看他眼神,谁都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风里卷着火焰燃烧的焦味和铁腥,一弯残月欲掉不掉的挂在枯瘦的树梢,星空下,数万眼睛注视着沉默而安静的男子,数万人突然屏住了呼吸。
  听得他道:“刚才,被你们追杀,意图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是刑部尚书赵莫言,他上任后,连破李国公之子奸杀民女案,刑部受贿替换死囚案,他手下救出的都是贫苦百姓,杀掉的都是作奸犯科贪官污吏的人头,就在前几天,他还不费一兵一卒,一言瓦解乱军,保得幽平灵三州不致陷于战火,为乱军铁蹄所践踏,保得三地百姓,不曾因此流离失所。”
  他道:“这样一个官,你们说他是狗官;这样一个从没负过百姓的人,你们要将他杀死:我没有力量阻拦你们,但是我可以选择,和这样一个你们不知去感恩的人,死在一起。”
  他道:“让我进去,我是个残废,我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威胁。”
  最后一句让一直默默倾听的秦长歌晃了晃。
  楚非欢说完,抿唇,不再言语,人们默默的看着他,看着他忧伤而高贵的眉宇,看着他不能再动的双腿,看着这个男子,不看任何人,只是遥遥望着人群中央,那个干夫所指的方向。
  终于,有人深深叹息。
  随即默默的,走开。
  又一个。
  又一个。
  走开的人越来越多,围堵拥挤的人群,很快的分开了一条道路。
  一条道路,通向楚非欢和秦长歌。
  靠着身后的墙,秦长歌咬着唇,重生以来,她第一次微微泛出泪光。
  死生与共,多年前,那个秀丽少年,曾经极其清淡而又不在意的和她这样说。
  有的人,语言单薄而行为重若千钧,如他。
  前生,今生,他从来如此,不曾相负。
  要怎样的割心般的牵萦和执着,才能有这般死生不弃的沉默坚持?
  他甚至放下自己的骄傲,用自己深痛于心的伤痛,来换取一分走向死亡的陪伴。
  ……
  秦长歌摇曳的泪光里,楚非欢平静的缓缓驱动轮椅,他的目光,细细的上下看着秦长歌,见她没有受伤,神色宽慰。
  秦长歌闭闭眼,一滴晶莹的液体,缓缓在长而黑的睫毛上凝结,欲坠不坠。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后,万籁俱寂,冷月无声里,数万人都听见那一声极其细微,却又如惊雷般响在心底的声音。
  “啪!”
  轻若鸠羽,重似万山。
  击穿久远岁月,击绊久凝坚冰,击起波澜壮阔生命里,翻腾卷涌的浪潮。
  这山河染色胭脂,只为这一刻盈然花开。
  睁开眼,秦长歌已在微笑,笑容清丽如流风回雪。她伸出手,道:“好,一起。”
  轧轧的轮子辗过地面,那颗泪在青石板地上迅速消失不见,只留下淡淡印痕,夜风一吹,连印痕也已不见。
  有些相关的记忆,却已深刻。
  停在秦长歌身边,楚非欢对着她倦然而安心的一笑,轻轻道:“灾民最愤怒的时刻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在这里,能够继续安定他们的情绪,你去调粮吧。”
  仰首,秦长歌目光透过远远的幽州城门,看向灵州粮库的方向,随即决然道:“好。”转身,她朗声道:“诸位,粮库虽毁,但朝廷不会全无作为!”
  轰然一声,灾民齐齐愕然瞪大眼,都抬头向她看来。
  秦长歌已对文正廷道:文刺史。”
  “下官在。”文正廷肃然躬身。
  “请你立即安排将灾民造册,分地段安置,重病者,将死者可入医寮免费救治,开放刺史衙门和各级官署衙门,年七十以上者和三岁以下幼童进入休息。”
  “是。”
  “下令全城所有米商、富户,除留足自家口粮外,其余存粮,一律交献刺史府,安排专人,先按各类情形,紧危重者先发放!”
  “是。”
  “如有拒不交粮者,囤积居奇者。”秦长歌一笑,笑得杀气森森,“杀。”
  “是!”
  “陛下怪罪,我给你做主。”
  “下官不怕!”
  “好!!!”
  底下一阵叫好声哄起,有人在喊,“咱们冤了你们了,你们是好官!”
  也有人大声质疑,“城中余粮有限,这么多人,还是会有人饿死!”
  “你们让我出去”,秦长歌冷然道:“我发誓,一日之内,必调粮食来救!”
  又是哄然一声,宛如巨石投入油锅,溅起惊呼叫嚣无数,半信半疑而又饱含希望的目光,如一盏盏灯光亮起,齐齐盯紧秦长歌。
  有人叫:“你莫是想逃走!”
  立时又一片乱糟糟的附和,这些灾民被官府骗怕了,说要赈灾,一次次拖延,如何敢再轻信?
  有些凄凉的一笑,回身,和楚非欢目光一触,后者的坚定让秦长歌微微叹息。
  上前一步,一指楚非欢,秦长歌道:“我的兄弟在这里,他不走,他是你们的人质,诸位,你们刚才也看见了,他为我自愿赴死,赵莫言如果今日当着干万人的面将他丢下自己逃走,这辈子我也不用做人了。”
  众人的叫嚣渐渐安静了下来,大家都陷入沉思,是啊,这种情形下,当着全城军民的面做下这等事,这人官也好,命也好,以后都很难保了。
  他们面面相视,都已开始动摇。
  这也是楚非欢要进来,并坚持以自己为质的用意,不如此,长歌如何脱身?
  良久,刚才闭拢的人群,终于再次让开,一条坑蜒的道路,通向城门方向。
  秦长歌却没有立即赶着过去。
  她默默的站了一会,侧转首,轻轻对楚非欢道:“等我。”
  微微一笑,明白她的担忧,楚非欢颔首,“放心。”
  他的容颜在流动的火光月色下安静如一湾幽潭。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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