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核实了人口落了户籍还不算完,八百七十三个孩子,数字大大超过了柳明月的预估。有男有女,年龄相差在数月之间,共通之处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体质虚弱,及冬日生的手足冻疮,有些冻疮已经化脓,深可见骨。
余家医馆里配的冻疮膏被将军府购置一空,余大夫带着三四个学徒埋头继续熬冻疮药膏——赚了好大一笔!
赚的利润总和里,冻疮膏所得利润只占了其中的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却是上门替这些妇人及孩子看病所得,全部有将军府付帐。
余大夫私下感叹这位将军夫人撒钱的本事,碰见这样大宗的医患并且对方付帐十分痛快,简直就是遇到了财神爷啊!余大夫打定了主意抱紧将军夫人的大腿,做独门生意。
——听说这位是相国独女,想来有钱的很,嫁妆至少是一半相国府的财产吧?
相爷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就算续弦,恐怕也生不出孩子了,不将府里财产给女儿做陪嫁,难道留着带进棺材?
城南千余户人家,柳明月并非盲无目地的救治,随手撒钱。她将原来的常住人口,正常贫困家庭者,与被西戎人糟蹋的独身妇人带着孩子的家庭分开管理,免得那些贫者因为不劳而获的救助而变得懒惰。
虽然同住城南,但原来的城南贫困家庭对这些后来不得不蜗居在城南的妇人稚子多充满鄙夷,虽然物质上彼此差不了多少,但身份上却自来有一份优越感,日常生活泾渭分明,便是那些贫者之子,见到了这些棕色眼珠的孩子们,也多是扔石子吐口水。
如今见得这些人每日在街上领取一日三餐,也有冒充者,哪知道到了近前才傻了眼——每日领食物药品都要按着册子来,在后面按手印。且按手印一律以右手食指为准……想冒充也有难度,首先眼珠的色泽就不对!
柳明月出于女性的细腻,叮嘱的比较多,于是雇来的秀才们便填写的比较详细,每个孩子不但有详细记载的生辰年月,后面跟着母亲的姓名,还有母子二人的病症,住址等,凡是能挖出来的都有记载。
况且经手之事,她多派家中丫环小厮跟着,做事又细,又有薛寒云派出来的二十名兵丁在旁盯着,便是有些不怀好意游手好闲的想趁乱得些衣食药品,也无可能。
城南原居民者之中,十之□家中贫困,大部分操持贱业,譬如原来便是靠坑蒙拐骗或者保媒拉纤,又或者做暗娼流莺之类,各种行业,五花八门,却都是在尘世里滚过了十八滚,皮粗肉厚,肯为银钱把腰骨都折断的人家,眼睛里只认得银子,不认得祖宗理法,礼仪道德之辈,就算这样,也常出言辱骂欺凌这些孤身母子。
失贞给敌军的女子,本来就低人一头,恨不得将头低到尘埃里去,无论被谁踩了,都咬牙吞下苦水,一日日往过捱。
如今这种境况有所改善,忽然之间有人大发善心,大有长期管顾这些妇人稚子死活的架势,不免惹的城南这些人心热眼红,却上窜下跳,占不到半分便宜。
在街上观察半晌,回家去不免戳着自家孩子的脑门责骂:“怎的你就不能生成那样一双贼眼呢?”只为了长期有保障的衣食吃穿,便恨不得变做往日自己最鄙夷的,肆意践踏之人。
孩子被责打责骂,尚不能明白这翻天覆地的变化,怎的往日时时欺凌之人,摇身一变竟然成了香饽饽?
薛寒云难得回府休息,却要守着一个埋头账簿的媳妇儿,无奈苦笑:“早知道我就将这些孩子全部丢到战俘营里去管理,省得你劳心劳力,还要算贴了多少银子进去……”这种事情,吃力不讨好,做了就做了,他也只当日行一善,只是这善行的久了一点。
最关键的是:在营里日思夜想要抱在怀里可劲儿疼的媳妇儿,到家了媳妇儿她只肯抱账簿子不肯抱夫君,太挫败了!
好不容易等她皱着眉头从账簿子里抽身出来,看到自己这种惊喜的好似看到财神爷的眼神是怎么回事啊?
——薛寒云梦想之中战时余暇夫妻伉俪情深闺房画眉之乐的场景完全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与本城那些主动贴上来企图从他身上捞些好处的商人一般谄媚的小娇妻,不过因为这张脸太过动人,他暂时忽略了这种反常的诡异感。
“寒云哥哥,你营里缺浆洗的人吧?伙房里帮厨的人呢缺不缺?最近也没什么流放的犯人,原来的犯人肯定做不了这么多活吧?”一副为他着想的体贴模样。
薛寒云的胳膊悄悄缠上她的细腰,凉凉道:“营里不需要童工。”她手里那帮孩子全都细瘦虚弱,就算养了这些日子,也不像能干活的样子。况且,从营里回来还要谈公事这种感觉,总有种他还在营里的错觉。
柳明月却立即了悟他话里的拒绝之意,眸子瞪的溜圆:“我说的是那些孩子的阿娘,几时要那些孩子去做这活了?”
薛寒云顺手将她腰带扯开扔到一边,唇角微弯,很是含蓄:“今儿若是本将军能尽兴,一切都好说!”
“尽兴你个头!”柳明月被他一本正经索赂的模样给刺激到了,小脸涨的通红,一把掌拍在他脑门上,完全是悍妇作风。怎奈她面对的是在战场上与西戎人真刀真枪砍杀的薛小将军,实力不济,很快败北,被人家堵了小嘴,压在火炕上欺负。
柳明月欲哭无泪!
这种忙的千头万绪有无数件烦恼事等着她去解决的当口,偏偏被男人按在炕上为所欲为的窘境——柳明月默默握拳发誓:每日原定的一个时辰练功的时间看来还要适当延长,就算没有机会上战场与西戎人对砍,也要在家庭生活中预先解决了碍事的夫君!
她算是见识了男人的真面目,嘴上说的再好听,每逢从营里归家这种恶狼一样扑上来的架势,哪里好说话了?
分明信奉的是强权!
她从前世到现在,闲置了很多很多年,一直只做着闺中女儿家能做的事,视野也完全在后宅及男人身上,如今骤然有机会接触外面的广阔天地,特别是有机会发掘自己的长处,并且发现自己其实还算一个有用的人,能够改变这么多人的命运,那种心里滚烫的热情,又岂是薛寒云一时半刻能够懂得的?
总算这些日子薛寒云在营里劳累过度,房里战况不算太惨烈,早早收兵,念在她腰醉背痛,辛苦一场的份上,将军大人发了话:“回头营里那些浆洗之事便交了给你,还有军中厨房还缺些帮厨的女工。”
如今是战事紧张的时刻,能多抽调出兵力去训练,自然是好事。
至于生活琐事……承宗帝的军费一向拨的很足。
有了将军大人做靠山,柳明月很快催促手下去询问,挨户籍册子上登记的健康状况,挨家通知那些妇人,愿意去营里干活的到两名雇来的秀才面前去登记,等跟营里协商好了日子,便可去营里上工了。
由柳明月出面洽谈,营里给出的工钱大大高于城内任何一个地方给出的工钱,(做皮肉生意的除外,那个行业在城南的妇人里面,算是高收入行业)于是几分是大部分妇人愿意去营里上工,等于一次性解决了温饱问题。
玩政治的人,都习惯于给民众洗脑,柳相教出来的女儿柳明月也不例外。
她虽然给这帮孩子起了名字,有病的延医问药,真正拿他们当正常的大启孩子看待,可是她也见识过这群孩子脸上曾经有过的冷漠目光,并不认为仅凭一饭之恩便能让他们从此之后忘掉这座城里人们对他们的肆意践踏辱骂及歧视。
她只是不动声色命令那二十名兵卒有时间便带着这些孩子锻炼身体,场地就在……白瓦关驻军大营之外的空地上。
当营内号角吹响,练兵的声音震耳欲聋的时候,营外的孩子们都被这声音震的气血翻涌……太身临其境了,连跑步也觉得心神激荡。
往日他们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况且身世是他们心里永远的隐痛,哪里敢靠近军营?如今被军中士卒光明正大带到了营门口来拉练,一众孩子别提多激动了。
白英甚直晚上回去都在小院子里激动的加强训练,吵的秦氏睡不着,倚在门口看他一板一眼,一招一式的练习。
——自从柳明月出现之后,阿娘对他的态度是越来越温和了,能这样不言不怒站着看他训练,白英心里不知道有多感激柳明月。
“英儿,薛夫人难道……还想让你们上战场不成?”
秦氏目光沉沉,看不出在想什么。
白英练的脑门出汗,又听得秦氏问话,连忙停了下来,拿袖子擦汗,不由自主的笑了出来:“阿娘,春凤姐姐说夫人说了,我们的身子都太弱了,她从前身子弱还跟着罗老将军练武呢,我们只要多多锻炼,肯定都能长的壮壮的,少生病,也替她省下一笔医药费呢。”又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不无忧愁:“我偷偷算了算,夫人自从来了城南到现在,应该花了好大一笔银子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将她花穷……”
自从他吃的饱了,又跟着兵卒训练,秦氏又待他和颜悦色了之后,他一天天笑容开朗,在外面活泼非常,对着秦氏虽难免拘谨,此刻正练的放松之时,竟然也忘了秦氏的忌讳,不许在她面前笑,说说笑笑完了,才吓的手足无措,呆呆立在当地。
完了!犯了阿娘的忌讳了
出乎意料的是,秦氏并未动怒,只是若有所思。
难道这位柳小姐就看不出这帮孩子对本城人的敌视?
“夫人她……难道就没别的话?”
她这话似给了白英鼓励一般,他挠着脑门期期艾艾,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夫人说了,我们只要变的强大了,就能保护自家阿娘不受别人欺负!谁都不行!我……我要好好练武,保护阿娘!”
他这话发自肺腑,到底是个孩子,藏不住话。说完了却瞧见秦氏仿佛被沙子迷了眼,眯缝了眼急急转过身,进房去了,只留下门帘微动,显示前一刻还有人站在这里,温和的与他说话,而不是幻觉。
看来这件事,阿娘不反对!既然不反对,他自然大胆继续了。
白英很开心。
院子里,瘦弱身板的小小少年站在当院,一板一眼的出拳踢腿,力度虽弱,可是却拼尽了他的全力。
夫人当初站在队列前面说这话的时候恍如仙女,不止是男孩子,连队里许多女孩子都双目放光。她们比之男孩子更容易受欺凌,可是反观自家阿娘,大多只是受了委屈默默哭泣。
女子的弱态,她们太常经见,初生牛犊,总觉得还有别的路可走,而不是一味的偷偷坐在家里抹泪。如今有人当她们当男孩子一样看待,目光清平,全无看不起女孩子的意思,认为她们与男孩子一样会变的强大,队列里的女孩子们顿时目光发亮,有些都激动的有点哆嗦了。
这种想也不敢想,可是有人明确指出非常可行的路——女子也可以通过练武变强,无异于往这些长期受欺凌的女孩子心里种下了光明的火种。
列队完毕,有几个女孩子怯怯围了上来,试图在薛夫人面前多听到一些能让她们小小的卑微的心里觉得振奋的消息。
柳明月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她会对着一群陌生的小姑娘讲她那位除了练武别的地方都马马虎虎的师姐,以及箭法准头极强的容慧,还有身手不错的单家双胞胎等人……
小姑娘们听的双目放光,各个都变的活泼了起来。
罗瑞婷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成为柳明月口里的骄傲,成为她激励这帮长期在贫困生活里毫无希望的苦苦挣扎的女孩子们的榜样。
女孩子们大胆了起来,转而想要知道这位神奇的薛夫人身上更多的事情。
“夫人你练功也是为了保护你阿娘吗?”
那位温和可亲又貌若天仙的夫人微微一笑,“我没有阿娘。”一众孩子都露出同情的目光……没有阿娘太可怕了!
哪怕阿娘再凶再厌恶她们,也无法想象没有阿娘的日子。
“所以我练功,是为了保护阿爹。我阿爹……就跟阿娘一样疼我。”
秋果在旁默默转身:姑娘你说瞎话骗小孩子!相爷哪里需要您保护了?
不过这瞎话竟意外的获得了这帮孩子更大的好感。她们虽然没有阿爹,也知道自己家里,“阿爹”这个称呼是忌讳,可是听到心地和善的夫人连阿娘也没有,意外的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对她便由最初的好奇诧异到感激,远远观望变作了亲近。
好些孩子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与她聊天,一直到不得不离开,才依依不舍的与她挥手道别。
回去的路上,小姊妹们还交头接耳的议论薛夫人。
夫人说了,她们都姓白,都是兄弟姐妹!
瞧别人家再多的兄弟姐妹,哪及得上她们的兄弟姐妹多呢?整整八百多个兄弟姐妹!
薛寒云不知柳明月手下这帮孩子的近况。过完年之后大战虽无,小战却一直未曾停过,直到三月份,西戎军不惜重大伤亡也要迫切的攻城,守城将士也受到了不小的伤亡,军医人手不够,连生从家里拿了伤药回营,柳明月得知此事,便传信想让她手里那帮孩子进营帮忙,薛寒云还不当一回事。
“那帮孩子不添乱就好了,能帮什么忙?”
柳明月所做之事,营里这些武官皆已知道,皆赞她心怀慈悲又目光高远,不拘眼前得失,远非寻常闺中女子。
罗善之偶尔出营回家,看到营门口有模有样训练的孩子们,颇觉有趣,会驻足停下来观看一会,有时候还会亲身上去教导几下。
孩子们见得竟然有武将教导他们,训练的自然更加卖力。
“我瞧着那些孩子不错,如今人手紧缺,不如就让他们进营来帮忙?”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这场守城之战打了十天,受伤的军士数量激增,等到西戎暂时退兵整军,薛寒云回伤兵营视察军中伤亡情况,见到那些井然有序在军医的指使下忙碌的小身影们,连他都要赞一声这些了不起的孩子们了! 升火熬药给伤兵喂水这些活,小姑娘们干起来极为顺手。
军医们开了方子,药童们抓了药,便有专门熬药的小姑娘们去升火熬药,熬好了再端到病床前,服侍伤兵们喝药,每人负责两到三个伤兵的药,决不会出错。
男孩子们搬搬抬抬,帮助军医在包扎之时压制疼痛的伤兵,一个孩子的力气不够就两三个孩子一起上,再服侍这些伤兵们的吃喝拉撒……需要扶的就充当拐杖,动不了的也不嫌脏累,想办法解决……
伤兵们从战场上下来,最初看到这些棕色眼珠的小孩,难免心生不快,可是经过数日的相处,在这些孩子们尽心尽力的照顾之下,已经很少有人去注意这些孩子们异常的眼珠,而是对着一张张劳累不堪的可亲小脸,感激非常。
——若是指望营里那几名军医及药童,恐怕大多数伤兵都难获得这么周到的照顾。
这些孩子们平生第一次,得到这么多人的赞扬及肯定,其中还有朝廷命官,各个兴奋的小脸都红了。
薛寒云还令军中伙房匀出一部分面粉肉类,每个孩子都有两刀大肉,五斤白面提回家去,算是军中将士的谢礼。
秦氏近半月未曾见到白英,见他提了这些东西回来,破天荒的下厨包了顿饺子。
白英去了营里一趟,开初见到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兵,断肢残臂,当时便吓的手脚冰凉。不管男女孩子,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惨烈之事。好在他们都是在苦难里挣扎活下来的孩子们,心理素质原就比一般的孩子们强,一两天之内便适应了,能够将军医的吩咐都执行,十多天之后就干的非常顺手了,走的时候军医与药童都依依不舍——那么多活以后只能自己干了。
就连秦氏瞧着他的目光,都慈祥了很多。
第二日接到上课的通知,这帮孩子们都傻了眼:夫人又改主意了要他们去考状元?;
女孩子们都非常混乱:没听说女子也要读书的啊?!
边城的女子,十之□是文盲,能识字的极少,除非是富户人家,才会在教女儿学针线女红的时候,捎带手教女孩子识几个字。
柳明月也很无奈。
西戎军攻城之时,那二十名亲兵便被她遣回了营里,孩子们也送进了营里去帮忙,如今西戎军在城外休整,不知道几时攻城,她又不好将那二十名兵士要回来,忽想起雇的那两名秀才,物尽其用,索性趁这机会让孩子们识几个字。
八百多孩子的学堂,一时半会不可能建成,她索性派人在城里租了一个富户原来开过作坊的院子当暂时的学堂。又派人在城里各处搜罗了些桌椅买回来,临时学堂就算是开业了。
边城之地,又是战火烽飞之时,能凑到这些,她已经觉得不太容易了。
桌椅不够,第一天上学有许多孩子只能站着上课。
开学第一日,自任山长的柳明月召集全学堂的孩子们讲话,首先便是感谢他们在此次大战之中的贡献,再次肯定了他们的功劳,并且大加表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