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顶部
大家都在看
相关推荐
开启左侧

《为夫之道》 尤四姐 [完结]

[复制链接]
candy、果果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5-2 12:34:52
☆、愁夜

  
  文昌殿是帝王议政的地方,是大邺最高等级的殿堂。从巷堂穿过来进升贤门,眼前的恢宏景象令人叹为观止。天街纵横百余丈,一色汉白玉的砖面和华表。内侍引她从阶基下走,她抬头望了望,正殿底座足有民间的两层楼台那么高。以前她觉得权利离她很远,可是一旦深入这种环境,几乎立竿见影的,心里会热血沸腾。她开始理解为什么男人们都在追求这个,你看那绵延的殿宇宫阙,都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争取,就有机会把眼前这一切收入囊中。这是怎样巨大的诱惑啊!如何不叫人趋之若鹜?
  她提着裙裾上台阶,每一步都留心数。一共一百零八级,那是臣子与君王的距离。
  慕容珩站在大殿中央,背着手,昂着头,身上的孝服再沉重,掩盖不住满脸的意气风发。帝王家就是这点殊异,老皇帝身后的哀荣不过是黄土垄下一方豪棺,嗣皇帝的喜悦大于丧父之痛。面对这满堂金碧,想想这锦绣天下,谁还来得及悲伤呢!尤其这一切对慕容珩来说更具意义,因为再也无需看任何人脸色,如今他是天下的主宰了。
  她慢慢走过去,走过一根又一根雕龙抱柱。头顶上是精美的盘茎莲花藻井,脚下是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她看着他,真是有些如在梦中。半年前他还是任人拿捏的可怜虫,现在却已经是万众景仰的帝王了。
  “弥生。”他知道她来了,回过身向她走来。
  她肃容行礼,“陛下长乐无极。”
  他忙托住她的肘,眼睛里满是笑意,“不要这样,你我是一体的,永远不要对我叩拜。”他拉她往纵深处去,欣喜的引她看,“弥生你瞧,瞧这御座,瞧这插屏,瞧这法扇……以后都是我的了,是我们的了,你高不高兴?”
  弥生看他孩子似的,也跟着馨馨然笑起来,“我高兴,看着你君临天下,真的很高兴。”
  “弥生,我的弥生!”他倾前身把她揽在怀里,“我终于登上大位了,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他兴奋至极,兴奋得不知该怎样发泄。于是一把抱起她在御座前旋转,边转边叫她的名字,“我要给你最好的,都给你!”
  弥生吓坏了,死死勾住他的脖子尖叫,“仔细摔了!”
  他的喜悦要同她一起分享,这里面不单单包涵着一个男人的虚荣心,还有他对她难以抒发的爱。在他落迫的时候她没有嫌弃他,她看顾他,替他打抱不平。即便是稍稍的一点恩情,也够他感激一生的了。
  殿里的砖柱摆设飞速的旋转,他终于可以在这里放肆的笑一笑,跳一跳,没有人再敢管着他了。转累了,也转晕了,慢慢的停下来,看看她,煞白着一张脸,惊恐的瞪着大眼睛。他更觉她可爱,头昏脑胀的和她跌坐在一起,吻她,贴着她的唇,把笑声都传进她心肺里去。
  弥生无可奈何,还好那些内侍都退出去了。否则新帝没有愁容,还笑得这么欢实,要落下一辈子的话柄来。
  “陛下要端稳啊。”她说,“应当表示对先帝的哀思,该到听政殿守灵去。”
  “再等一会儿,我就是要让你过来看看。”他们坐在御案前的地上,他把头靠在她肩上,声音里忽然带了些凄哽的味道,“弥生,我答应你的后位总算能够兑现了。先前和九郎议了你的封号,什么明皇后、敬皇后,都不好。咱们祖上是鲜卑人,鲜卑人管可汗发妻叫可贺敦,你就是我的可贺敦皇后。过阵子办一场封后大典,我要亲授金印,让你风风光光的母仪天下。”
  弥生受之有愧,总归和夫子有过那些事,实在对不起他的一片赤诚。她拉他的手,“陛下不要大费周章,你才御极,根基尚且不稳。我不要你为我撑排场,只要你心系天下,做个人人称颂的好皇帝,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把她的手指握在掌中,低声道,“我知道你贤良,会替我考虑。可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做什么不善加利用呢?”
  她摇了摇头,“我不爱张扬,你是知道的。一套流程下来累得慌,我没那个耐性。倒是那些滕妾的位分,陛下还得费心指派。”
  说起这个,慕容珩不大感兴趣,潦草道,“二十七世妇里这么多封号,随意挑选几个就是了。”
  弥生不由怅然,他对那些曾经服侍过他的人并不好。也许本来就可有可无,常年的不能人道后,渐渐感情淡漠了。可是再怎么不上心,别的倒罢了,几个生养过的侍妾是有功劳的。世妇的位分太低,那么安排有点说不过去。因道,“依我说,百年的母亲她们好歹也该封昭仪夫人。陛下膝下子嗣单薄,看着皇子们的面子,也该晋她们的位分啊。”
  慕容珩转过脸来看她,“不成,她们爬得高了,难保不会仗着母凭子贵不把你放在眼里。我这模样……怎么能给你个孩子,让你把腰杆挺起来呢?还是现在压制住她们,将来她们作不得乱。”
  他一说这个脸上便黯淡下来,弥生劝他释怀,对他笑道,“我还有百年,他说了当我的儿子,等我年纪大了给我养老送终的。”
  慕容珩心里哀戚,她才十五岁,后半辈子已经交代了,要靠别人的孩子过活。是他耽误了她,想到这里越发愧疚。自己无能为力,难免要动拆东墙补西墙的脑筋。既然她喜欢百年,那就让百年切切实实成为她一个人的儿子。他扳过她的肩道,“等登基大典办过之后我就颁诏命封百年为皇太子,你有了依仗,以后就无虞了。”
  弥生吃了一惊,“这么早立太子?”
  “我是为你着想。”他说,“你不是喜欢百年么?有他傍身,你以后就能放心大胆的了。“
  这是万万不能够的,这会儿要百年做太子就是害了他。慕容珩还未看透,他那看似本分的兄弟有颗狼子野心。百年这么小的人,怎么经得起慕容琤的折腾?到时候别说皇位,就连小命都保不住。
  “陛下的心我知道。”她尝试着说服他,“可是……他们兄弟三个都是庶出,年纪也都相仿,这会儿就分出主次来,对底下两个也不公平。陛下现在春秋正鼎盛,何必这么着急!还是晚两年,等他们长开些,陛下再择贤能而立之,于社稷也有利。”
  慕容珩古怪看着她,“古来储君都是立嫡长,既然百年过继给了你,他便是名正言顺的。眼下册立他,也没什么不妥。”
  弥生急起来,那些实话不能和他说,说了便是你死我活的轩然大波。但是怎么才能让他打消念头呢?她逼得没法了,只得红着脸道,“我才嫁陛下月余,你现在就立百年,朝中文武难免要揣测。倒不会有人说陛下什么,定会说我不得宠爱,不会生。再说……陛下不是在吃药么,万一哪天痊愈了……”
  她实在羞得说不下去了,慕容珩听她几句话,心头霎时滚烫。其实她这算是私作祟心,可也正因为这私心,叫他爱她更甚。他想她对他还是有指望的,年轻女孩子不好意思说出口,其实哪个不渴望正常的夫妻生活呢!她一定也爱他!单想起这个就让他欢喜。他双臂一合把她拥在怀里,蹭着她的耳垂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的……好弥生,委屈你了。我这两日似乎有些起色了,一直不敢同你说。或者……等先皇的丧期过了,我到你宫里去,好不好?”
  弥生险些惊脱了下巴,有了起色,岂不是离穿帮越来越近了?她私底下惶恐,栗栗然道,“国丧期间,陛下怎么想这个?”
  他只当她害臊,兀自盘算好了笑道,“是我失仪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起身牵她的手道,“过听政殿去吧,还有两天要忙的,辛苦你了。后面能逮着空闲就歇歇,别太实心眼。”
  她嗯了声,跟着他走,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怎么料理,她没有主意。他要临幸,她没有拒绝的理由。找夫子想办法,她也委实不能低这个头。罢,大不了和王阿难一样落个处死的下场吧!也或者更凄惨些,扔进掖庭宫自生自灭去。这种事同谁商量呢?阿娘远在陈留,佛生那里她也张不开嘴。看来是走到绝路了,谁也救不了她。
  跪在蒲团上依旧在发愣,愣了两个时辰,天也渐渐亮了。
  大家守了一夜的灵,站起来的时候腿弯子都伸不直了。半夜还在仙人捧杯铜雕下拉家常的,早上个个一脸菜色,嗓子哭哑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皇太后虽然悲痛,主心骨还是有的。吩咐众人留在皇城内,各拨了屋子休整。大行皇帝梓宫前不能断人,在百官进贡守灵前,先调内侍宫婢填补上。众人领了命,各自都散了。弥生晚了一步,却看见太后没有走,着人绞了湿毛巾来,跪在黄肠题凑前,一遍遍擦柏木上被火盆子熏黑的地方。
  弥生知道太后和先帝是少年夫妻,感情不是别人能比的。看见太后这样,她在一旁立着,满心的悲凉。怕太后身体吃不消,便膝行过去劝慰,“母亲太劳累了,这活儿让妾来干,您还是回宫歇息吧!”
  太后摇摇头,“我能尽的也就这最后的一点心了,叫他舒舒坦坦的走,没的到下面嫌房子品相不好。”说着又哭出来,“我们四十年的夫妻,如今做到头了。下辈子托生,不知道还能不能遇上。大兄啊,好歹走慢些,奈何桥上等我一遭。就算前缘尽了,再见一面,说上几句话,我余愿便也足了。”
  弥生听见太后这番话大为动容,简直哭得泣不成声。倒是太后来给她掖眼泪,叹道,“这孩子心肠怎么恁的软!好了,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又问,“你还不歇去?跪了一晚上,膝头子痛么?”
  弥生说,“我年轻力壮,膝头也结实。就是怕母亲太伤神,身子受不住。”
  太后长吁了口气,“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将来必定能够辅佐夫主开创万世基业。”
  弥生扶她起来,送她回正阳宫去。太后边走边四下看,“我该腾挪地方了,正阳宫让给你,我住北宫昭阳殿去。”
  虽然是惯例,弥生还是感到难为情,嗫嚅着,“我住昭阳殿也是一样的,母亲来回倒腾越发要受累。”
  “那不成,规矩不能乱废。你要记住,底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一定要做出个好榜样来。”太后道,“不过做人也要懂得机变,你晓得我为什么要把诸王留在宫里?”
  弥生霎了霎眼,“不是因为昨夜守了一整夜么?”
  太后调过视线看东边初升的太阳,慢声慢气道,“是为了让嗣皇帝顺利继位。先皇薨逝,人心难免要思变。把诸王的翅膀剪断了,不是当真为了防谁,但未雨绸缪总是对的。做皇后,容易又不容易。权谋另算,有一点是贯通的,夫妻和睦最要紧。我知道你和陛下恩爱,横竖快些要个孩子吧!太子对一个国家来说是希望,别叫那位置悬空太久。久置必生乱,殿下,你肩上担子可不轻呢!”

1、本次将扣除2个太妃糖,重复下载附件将多次扣费。

2、太妃糖可通过签到、发帖或回帖等方式获取【点此查看具体积分规则】,也可通过充值棒棒糖进行兑换。

3、成为书斋VIP会员免费下载藏书阁内所有书籍。【点此开通VIP】

candy、果果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5-2 12:35:05
☆、犹阻

  
  新帝已经开始统理朝政,碍于还在孝期内,登基大典从简,以示对大行皇帝的哀思。反正不论如何,珩的皇位算是坐实了。弥生的封后礼因为她的坚持,还是低调的应付了过去。仅仅是加冠,授册金印,昭告天下。这样很好,反正对她来说做皇后不过是个名头。住的地方,从一个大的院子,换到更大的院子罢了。
  她常常站在楼台上的勾片栏杆前往远处眺望,太学就在皇城城廓以南。百尺楼是个攒尖式的屋顶,挡住了太学后面的那汪活水。小码头看不见了……看不见,也无法想象皑皑白雪中,儒生们裹着氅衣等候上船的情景了。读书的时候总嫌时间过得太慢,三天两头的挨训挨罚,恨不得立刻跳出那个怪圈。现在出来了又怎么样?反而觉得那段日子才是过得最纵情惬意的。
  岁月无波,有种安安静静等死的感觉。慕容珩说要过她宫里来,大概是国事冗杂,到现在也没有成行。她表面装得从容,其实心里还是害怕。她怕死,即使活得很糟心,还是怕死。不为别的,只为满腔的忿忿不平。这半年来经历的那些事,甜蜜的、困顿的、煎熬的、锥心的……满以为爱情可以够着了,谁知霎时又飘出千里远。
  她入主正阳宫,得到了天底下女人穷极想象的最大的殊荣。然后呢?没有然后。她的不幸无非是感情上那点羞于启齿的牵缠,除了这个,她的人生也还算完满。
  她身边的女官越来越多,寝宫内外无一处没有人。按规矩皇后就是要受这样的礼遇,要每天活在众目睽睽下。她不能把多余的打发出去,也知道这些人里一定有慕容琤安排的眼线,所以贴身伺候的仍旧只有元香和眉寿。
  元香才给兔子洗过澡,毛弄得七八分干了,拎到风口上来散发。看见她在那里站着,搁下金丝笼凑过来,“今天是十五,不知入夜要不要备着接驾。”
  初一十五皇后侍寝是惯例,弥生本来绕开了想的,被她一说,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她们商量了很多对策,称病拖延,或是事先备上滴了血的巾栉冒充落红,但是再三权衡,似乎都行不通。
  眉寿愁眉苦脸的说,“咱们能想的法子有限,还是找乐陵殿下吧!祸是他闯的,他倒好,一推三六九,危险都给殿下担,算个什么男人!”
  元香也附和,“怕是再应付不过去了,万一圣人的毛病痊愈了,咱们有多少能耐敷衍?圣人今时不同往日,问鼎九五的人,想是不会以前那么好脾气了。万一被他识破,到时候就是弥天大罪。不光殿下自己,还有整个谢氏,都免不了要伤筋动骨。”
  弥生被她们说得心虚起来,自己破罐子破摔没什么,就怕连累谢家宗族。实在没办法了,看来不得不向夫子低这个头。她咬着唇计较,凉风堂是他务政的地方,圣人平时也都在。索性光明正大的去,带上一本书,借口向师尊讨教学问,把话写在书里给他看。他是聪明人,总有本事避人耳目的。这么一思量,着眉寿拿笔来,到书架子上随意翻了本书写上。皇后觐见皇帝有专门的展衣,又忙着换蔽膝,束绲带,一切收拾妥当了方往宫门上排驾。
  凉风堂离冰井台近,从木兰坊那头的长街斜插过去,拐两个弯就到的。七月里的天,热得蒸笼似的。走过一片渊渊的绿树,树顶上知了卯足了劲叫唤,一声声直劈在脑仁上。弥生揉揉后脖子,也不知道现在过去能不能碰见人。万一今天见不到,明天她也没有那份勇气再跑一趟了。
  凉风堂是大木柞结构的中殿,有飞扬的檐角和莲花地栿,规格不算高,但也庄重大气。她提着裙裾上台阶,刚到檐下,远远便有内侍迎上来行空手礼。她看了眼,正是慕容珩身边的内侍总管兆遇。
  “陛下在里头?”她不忙进殿,停下步子来问他。
  兆遇道是,“陛下正和右丞相商议国事,请殿下稍待,奴婢这就去通传。”
  弥生摆手道,“不必,我只是过来瞧瞧,这么急吼吼进去,没的扰了陛下的正经事。”
  “那奴婢服侍殿下进偏殿歇息,等里头议完了政,奴婢再奏请圣人。”兆遇靦脸笑着引她进门槛,边殷情的躬下身子给她托那五尺曳地裙摆。
  弥生想支开他,便道,“这里离冰井台近,去敲个冰碗子来。”
  这位皇后在圣人跟前蒙的礼遇实在多得吓人,好好奉承着准没错。既然有了效命的机会,兆遇立刻狗颠儿的应个是。把拂尘往腰封里一插,卷着袖子就往外去了。
  弥生在瓷杌子上坐了会子,团扇剌剌的扇,心里焦灼,频频朝内殿张望。说是内外殿,其实也就是拿重重竹帘分隔开的一个整体。夏天的篾子扎得疏朗,间隙那边的物事像拢了一团烟,虽飘忽,人影倒隐约可见。她看到那高而俊秀的身形,忽然感到悲凉。嘴上心里一直恨他,脑子里如何?有了不如意,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不愿承认,但他的确是大树,扎根得太深,要拔除那么难。
  殿堂深远,有风吹过来,帘子微微的摆动开,一漾一漾,像水波。太清冷,稍坐一会儿就寒浸浸的。她站起来踱步,空旷的屋子有回声,慕容琤的声音是打在她心头的烙印,像本能似的,她可以很准确的分辨出来。他们谈话的内容和朝政无关,她侧耳细听,似乎还涉及她。她慢慢移过一道帘子,再越过一道,越发明晰了……
  “她那天的话说出口,朕知道她不容易。女人么,哪个不希望有自己的孩子。我说要立百年,后来想想的确没有考虑她的感受。前日给母亲请安,母亲还提起嫡子的事……”慕容珩苦闷的皱起眉头,“朕的心事不瞒你,这阵子的药,说来也怪,时好时坏的。像是有了成效,可是再一细品,又不是那么回事。朕如今急也急死了,两头不好交差,实在对不住皇后。”
  慕容琤对插着广袖,眉眼低垂,“这种事急也急不来,依臣说,陛下还是要多注重养生。凡事少操劳,对固精也有好处。以往陛下事必躬亲,如今不一样了,既然抓到了手里,且停下来喘口气吧!陛下忙得这样昏天黑地的,没的作践了自己的身子。横竖有臣在,臣能代劳,自然是义不容辞的。”
  慕容珩不疑他别有用心,只道,“你说得有理,朕是该好好调理了。哪怕不为自己,单为她。她还是盼着我的,朕心里既高兴又难过,拿什么来回报她的一片心呢!”
  慕容琤听了,暗里只顾冷笑。真是个可怜的人,她为保住百年随口扯谎,却让他当了真。她会爱他?爱他这个不顶用的半残?他即使登上帝位,还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过想法倒不错,屁股还没坐热就想立太子了。他以为靠他那点能耐,就能把江山传到他儿子的手上?未免太把人当傻子了!可是弥生这丫头,真是进了谁家门就向着谁。老的顾完了顾小的,一个妾养的庶子,亏她揉心揉肝的当宝贝。
  至于这位陛下,大约药量尚未入肌理,竟还跃跃欲试。这就有些危险了,再不下狠手,岂不是坐看着弥生成为别人的盘中餐么!他抬起头来,故作犹豫道,“臣前段时候督察江堰得着个民间偏方,来路不算正,是个摇铃游医开的方子,据说专治男科里的毛病。本想举荐给陛下,再琢磨琢磨,兹事体大。臣自己没试过,也不敢同陛下说。”
  慕容珩一听来了兴致,“只要不是砒霜,试试也无妨。”
  他话音才落,慕容琤便伏在地上顿首,“臣惶恐至极,断不敢叫陛下胡乱用药。”
  他扶他起来,好言道,“咱们是一母同胞,你处处帮衬朕,朕知道你不会害朕的。朕这会子都成了这样,死马权当活马医吧!若不成就罢了,要是成,那你就是朕的救命恩人。”
  慕容琤道不敢,“臣为陛下分忧是本分,若是因此居功,那臣成了什么人了!”
  慕容珩笑起来,“好兄弟,朕知道你最恭勤。快传人回去取方子来,早些用了,今晚也好试试疗效。”
  他道是,脚下略踯躅,“倒不是方子,是成药。臣委实不敢确保疗效,回头药取来了陛下别忙吃,由臣先为陛下试药。等上半个时辰,若是无碍,陛下再用不迟。”
  弥生心里一惊,知道他要出来了,后面的话也不敢再听,慌忙裹着纤髾让到外头去。
  兆遇手里捧的冰碗子早就化成了水,看见她立刻迎上前,举着两手嗫嚅,“殿下……”
  “赏你吧!”弥生很快走出去,“我想起有些事急着办,这就走了,别同陛下说我来过。”
  兆遇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回话她已经出了瑞春门。后面乐陵王从殿内出来,边上内侍忙撑伞相迎,他接过伞柄对兆遇道,“陛下乏累,要在殿里歇午觉。你上里头伺候着,军机上有奏表先拦下来,别扰了陛下清梦。”
  他挥挥手,没叫人跟着,自顾自踱出瑞春门。朝北看一眼,嘴角勾出讥诮的弧度——跑得倒挺快,到底是孩子,沉不住气。在凉风堂里当面遇上,他反而不能奈她何。可她这一跑,却吊起他狩猎的兴趣来。
  她不知道冰井台和正阳宫之间有条更近的路吧!逃?往哪里逃!
candy、果果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5-2 12:35:24
☆、恣性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药,弥生一头走一头琢磨,不会害了圣人吧!应该不会,他没那么大的胆子。如果想要珩的命,何至于等到他登基之后?可是究竟是什么药?她是来找他讨主意的,既然慕容珩已经同他说起了,她再重复也无益。听他说什么偏方,难道真想叫圣人振作精神同她做真夫妻么?
  她鼻子发酸,好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自己是他的玩物,失了兴趣,转头就要撂的。果然拜过了天地的才是贴着心的,感情可以婚后培养。家下主妇再无状都抬爱着,她算个什么?起先是棋子,到现在就成了折辱圣人的工具。他能叫大邺的帝王戴绿帽子,暗自想来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她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既怕珩遭他祸害,又怕那药当真能治好珩的病,千头万绪理不清出路来。闷着头往前走,突然眉寿扯了下她的衣袖,她转过脸看她,她努了努嘴——原来前面甬道上站了个人,油纸伞挡住了上半身,只看到绛纱九章朝服和腰上的蹀躞带。单凭那身形,就足以让她认出他来。
  弥生有点慌,下意识回头看看。先头他还在凉风堂的,怎么转眼就到她前面去了?震惊归震惊,方寸还是不能乱的。身边这么多宫婢跟着,叫人看出什么来,没的失了皇后的体面。
  她稳住心神照旧走她的,临要到他跟前时,他的伞沿微微朝上一挑,露出那张可憎可恶的脸来。表情控制得很好,息了伞恭恭敬敬对她作揖,“微臣参见皇后。”
  弥生让了让,“殿下有礼。”
  外人面前总有做不完的戏,他感到厌倦,却耐住了笑道,“殿下这是往哪里去?臣才从凉风堂过来,这么巧竟遇上了。”
  她已经尽量在躲着他了,为什么他总是神通广大无处不在呢!弥生深吸了口气,“是很巧,我在这宫里时候不长,路也不熟,走着走着大约走岔了。下回还是要叫人给我画个图,门路摸熟了,也好趋吉避凶。”
  趋吉避凶?慕容琤的眉毛高高挑起来,复又一笑,“也用不着吩咐别人了,还是臣抽出时间来亲自给殿下画吧!殿下在臣门下三年多,知道臣不但会绘图,还会打卦占卜。趋吉避凶挑黄道吉日,这种东西对臣来说易如反掌。”他说着,审视她的脸。皇后的封号是最好的头面,戴着这顶桂冠,自然会有股雍容俨然的气度。但是再好也是从他手底下出去的,他看她的目光肆无忌惮。她原本就属于他,所以他永远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
  她很不满,眉眼间尽是厌恶。看样子是想借故走了,他索性抢先了一步,“殿下脸色怎么不好?前面木兰坊里有个凉亭,殿下往那里歇会子,臣给殿下请个脉吧!”
  “不必。”她很快回了句,“多谢殿下好意,我宫里有专门伺候的医正,不劳殿下费心。”
  他听了略沉吟,长长哦了声,“臣不过是担心殿下身子罢了,万一有了喜信,早些知道早些告诉圣人,不是很好么。”
  弥生心头咯噔一下,他这两句话杀伤力实在太大。他知道她怕什么,就拿这个来吓唬她。她也确实忌惮,唯恐之前喝的避子汤药效没发挥好。万一叫他说中了,正阳宫的医官把出喜脉来往圣人跟前一报,那接下就要大祸临头了。
  左思右想,还是不情不愿的落进他的陷阱里。她垂着眼晦涩道,“殿下说得有道理,我竟没有想到那一层。那就往石亭子去吧,还要偏劳殿下。”
  他长揖下去,尾随着那溜提销金香炉的宫婢进了福顺门。
  她过分小心,似乎怕极了和他单独相处,坐在亭子里并没有谴开身边的人。他蹙起眉头来,他会吃人吗?一个深爱她的人,对她来说那么危险?他站着给她搭脉,有些心烦意乱。扣她腕子的手用力过了点,她吃痛,抬起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看他。只消一瞥,他的所有苦闷都随风去了。胸口被她狠狠撞了一下,不论何时她总有办法叫他投降。那是他的软肋,长在她身上的他的软肋。
  “殿下脉象平和,凤体康健。”他拱手道,“然臣还有内情要陈奏殿下,请殿下摒退左右。”
  弥生吃了一惊,他未免太过胆大妄为了,宫里眼睛挨着鼻子的全是人,他要同她单独说话,还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摒退左右,白等着让人抓把柄么?
  “请殿下摒退左右。”他又说一遍,“臣的奏报和陛下有关。”
  弥生无可奈何,她这辈子永远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因为她不像他那么狠决,她有太多抛不开的牵挂和顾忌。她回了回手,“我同夫子有话说,你们退远些。”
  眉寿应个是,对下面人使个眼色,跟前伺候的立时悄无声息的散尽了。弥生站起来,挽着纤髾背过身去,“殿下有话就请直说,我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没有外人,你还要这样同我说话么?”她并没有要转过来的意思,他望着她,发间的花钗在风里簌簌摇曳,分不清颤抖的到底是她,还是钗头的金叶子。他轻轻叹息,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过她笑了,时时刻刻一张讨债的脸。即便是这样,他还是痴痴的爱她。充满占有欲,使一切的手段叫她屈服。他反省过,或许他爱人的方法有误。因为缺乏随心所欲的本钱,他的爱情看上去比别人多了算计和武断。可是人心都是一样的,他对她的爱她不愿意看,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不为所动,他只有自救,笑了笑道,“听说你反对立太子,要把这位子留给你将来的儿子?”
  他这么聪明,怎么可能想不到她的用意!恨他一直把她当傻子,他以调侃她为乐么?难道她看起来那么蠢相么?
  她不说话,他有些悻悻的,“你到凉风堂来干什么?”
  “你知道我来过?”她回过身来,想了想道,“这两天外邦使节来贺,我怕陛下应酬吃力,又连着几日不得见他,这才过凉风堂找他。”
  “那怎么不见面就走了呢?”他道,似笑非笑看着她,“是听见我们的对话了,是么?”
  她难堪得紧,横竖是这样了,便开门见山的问,“你给陛下的是什么药?”
  他故作姿态的往上一拱手,“急天子之所急,忧天子之所忧,方是为臣之道。陛下房中艰难,臣自然要帮着出谋划策。那药是好东西,用了便可乘风破浪,万里独行。”他摸了摸鼻子,“这么说不知殿下明不明白。”
  她又气又恨,“是壮阳的药?你给他壮阳的药么?你安的什么心?明知道我……你还……”
  她越是急,他越是高兴,“殿下怎么了?”
  弥生狠狠点头,“原先我还担心,既然如此,那便顺其自然好了。若是东窗事发,不见得只让我一个人背黑锅。你不仁,休怪我不义。要下地狱大家一起下,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他讶然望她,“你要把我供出来?”突然笑不可遏,在她颊上亲昵的掐了一把,“亏你还记得我是破了你身子的人,真不容易。我以为你早把我忘了呢!如今竟拿此事来威胁我么?好得很,我喜欢这个。”
  她恼羞成怒,往后退了一步低喝,“我是中宫!殿下请慎行,叫人看见了不成体统!”
  那倒不用太担心,人都撒出去了,这点小动作还不至于被发现。他静静同她面对面站着,她的横眉冷眼他都甘之如饴。流年转了个圈,重又往回退了似的。好想抱她怎么办?她在他跟前,透过她脸上的桃花妆,仍旧可以看见以前的她。他的心每一刻都攥着,会起伏,会温柔的牵痛。这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能让他这样失常的人了。他不得不靠深呼吸来按捺,放暖了声气道,“你看,你心里装着我呢!就算哪天我遭了横祸,有你念着我,我死也足了。圣人的身子你放心,那药只会让他更加萎顿。我也不愿意他碰你,一想到他今夜要过正阳宫,我心里刀割一样……”
  弥生讨厌他说煽情的话,没有了立场,一切都是阴暗矫情的。她只是觉得对不住慕容珩,“为我一己的私欲断送他,我当真过意不去。”
  慕容琤张了张嘴,她知道珩在房事上匮乏,却并不知道他的不举一直是他暗里使的黑手。他不敢告诉她,怕她负罪感更深,更加想方设法的对他好,补偿他。还是就这样吧,至少让她心里安稳些,由怜生爱的戏码他可万万不想看到。
  “和你无关,罪业再深也在我。将来身后算账,都由我来承担。”他说,然后话锋一转狡黠道,“你只关心他么?我要为他试药,你竟不担心我?他原就无用,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我不同,我怎么样你是知道的。若是不小心吃坏了,那你日后怎么办?”
  “你简直无耻!”弥生不防他大剌剌说这话,啐了一口,早已经飞红了脸,“你吃不吃坏该是你家王后操心,和我有什么相干!”
  她大约是误会着,以为他同王宓圆房了吧!他笑吟吟反剪着双手看远处风景,“我家王后……不过是人前的摆设,我对你可是忠贞不二的呵。前阵子庞嚣同我说起她的事,说她处处唱高调,难免要惹众怒。我对她有愧,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去计较。如今她愈发上脸,我不能叫她坏我的大事,便下令禁了她的足。细腰,咱们两个虽各自婚配,身子却和心一样干净。再待几年我定会赢回你,到时候咱们便能圆满了。”
  他以为她会晃一晃神,会不由自主的憧憬,可是没有。她冷冷乜他,“圆满?再不能圆满了。如今江山在圣人手上,我希望你能恪守本分,大家好过几天舒心日子。就算看着太后的面子吧!她已经失去两个儿子了,再叫她受打击,你于心何忍?”
  他抿起唇不说话,缄默了好久哂笑道,“我不是那样无情的人,这点道理不用你来教我。若是不想叫我动珩,就回去好好想想怎么自保。只要熬过今晚,我敢保证以后他都不会再想尝试了。”
candy、果果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5-2 12:35:35
☆、悲凉

  
  华灯初上的时候,慕容珩过晋阳宫来。
  站在宫门上看了一阵,地方是大了,排场也足了。才继位那几天的欢喜早就褪得无影无踪,偶尔从沉闷的政务里抬一抬头,知道这琼楼玉宇里装着他心爱的人,似乎也可以坦然了。坐上那把交椅,心情变得微妙。他急进,脾气更加暴躁,但是从来不曾在她面前表露,待她永远是和风细雨的。即便他做了皇帝,也还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因为自己的无能,他不敢对她说爱。可是真的时时坠在心上,沉甸甸的份量,充实又忐忑。
  洞房那次叫他颜面尽失,然而再大的挫折,那上头要完全死心是不能够的。他想方设法的补救,药吃了千千万,前两天似乎有了抬头的迹象。加上九郎先头给的方儿,现在细品一品,小腹里热气升腾,真就蠢/蠢/欲/动起来。
  她接了底下人的通传,出正殿迎他。天热,薄薄的绸子拢在身上,走在晚风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含笑看她,她的眉角描着斜红,低头莞尔,有种介乎少女和少/妇之间的别致神韵。上来搀他的手,细声细气道,“备了晚膳,就等陛下来。”
  她真的很有皇后相,自己却不像个皇帝。他难免哀凉,只静静抓着她的手。她靠在他身边,淑婉宜人。可是越是温顺,他的压力就越大。他看了她一眼,勉力笑道,“这两天忙,没得闲来看你,不生气吧?”
  她仰起脸摇摇头,“陛下当以国事为重,我在宫里好好的,陛下不必记挂我。要是想见我,就打发跟前的人来传我,也省得自己跑一趟。”
  他嗯了声,“今天的陈表少,朕批完了好早些过来。”
  两个人走着,他的手臂间或碰到她胸前高耸的一片,霎时酥/麻麻的电流直通上了脑子。心里突然猫抓似的,血气一冲一冲直往上涌。感觉这种东西说来就来的,眼下似乎正是好时机。他也顾不上别的了,转头把殿里人都支了出去。弥生愣愣的还没醒神,便被他打横抱起来,绕过重重帷幔,一下子扔到了胡榻上。
  她瞠目结舌,“陛下这是……”
  他很快卸下蹀躞带,脱了罩衣上床来,没有回答她的话,绵密的吻铺天盖地袭来。一面吻她,一面动手解她的抱腰。只是太急,越急越不得/法。那红缨绳有意和他作对,任凭他怎么努力都解不开。他火气上来了,抓着她的右衽奋力一撕,裂帛的脆响下是她如玉的身体。鲜焕的,在烛火下白得耀眼。
  弥生简直无法理解,这算什么?竟是要动强似的!她感到耻辱和恐惧,他在她耳边喘息,如果穿着衣服时还可以伪装,那现在就只剩赤/裸裸的排斥甚至恶心。她不喜欢他嘴里的味道,他吻她的时候会涂得她满脸口水;不喜欢他不知轻重的落手,他抚摸她的时候也让她觉得疼痛。他一直是斯文人模样,一下子便成了野兽,她害怕也无处躲藏。
  “弥生……”他说,“你看。”
  她战战兢兢睁开眼,看见他扭曲的五官上病态的狂喜。他的两手扣住她的乳,使劲的揉/捏。边捏边让她看,“多美,像花一样……”
  他在她身上肆虐,她吃痛不住蜷缩起来,扳他的手告饶,“我疼啊……别这样……”
  他血红着一双眼,她的呜咽更令他兴奋。俯身去含她峰顶的红梅,舔shì,啮咬,怎么高兴怎么来。她破碎的哭声从胸腔里迸发出来,他置若罔闻。复挪过去撕她的下裳,丹碧纱纹裙下是两条光致致的大/腿,匀称修长,比他以往看过的都美。他深吸口气,一刻都等不及了,单手挤进她的腿/间,游走在那峰尖谷底。
  弥生陷进无边的绝望里,他和洞房那晚判若两人。大约是药力的关系,神识都泯灭了,癫狂得叫人心惊。她扭着身子要躲避,他的手像铁钳,几乎要把她的胯骨捏碎。她怕得连心都在打颤,眼睛里罩着水的壳,什么都看不清,没人来帮她,她逃不脱,只有拿腿没头没脑的一通乱/蹬。
  她的反抗让他不满,咬着后槽牙把她两腿掰开,阴恻恻道,“你是朕的皇后,服侍朕难道不应该么?”
  是啊,她猛然清醒过来,她是他的皇后,就算他要她的命,她也不能违抗。想来是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她慢慢平静下来,她的几次经历都不美好,闺房乐趣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上辈子欠了他慕容氏,这辈子要一五一十的还。横竖他想怎么样由得他吧!她没有底气也没有精神同他打这场仗,就当自己死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把身上衣裳都除尽了,心里热得火烧火燎。以为这次一定可以的,可是要见真章的时候才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都是他的错觉吗?他惨白着脸跌坐在一旁,还是老样子,一点进展也没有。突然提腰及腹的一阵酸痛,他愕然僵住了,眼见着水样稀薄的东西溺湿了身下的锦垫,小小的一滩,很快渗透进去,变成深深的印记。
  他连死的心都有了,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惶骇的,居然是死/精么?他真的不中用了,底子都垮了,再往上垒砖有什么意义!他羞愧难当,把她弄成这样,到最后空做小人。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下榻的时候还跌了一跤。他狼狈得不知怎么才好,捡起地上的衣服胡乱套上,顷刻泪流满面,“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幔子后久立的身影一闪而过,案上烛火跳动,照在弥生脸上,明暗之间光彩往来。
  他走了,奋力拉开的直棂门撞在墙上,砰然一声巨响。弥生闭上眼,噩梦结束了,都结束了。元香和眉寿进来替她更衣换褥子,她只是呆愣愣的发抖,抖得站都站不稳了,颓然瘫倒在床前的踏板上。
  元香含泪来搀她,“殿下别伤心,就这么一次,就一次。”
  她呆滞的移过视线来,“是么?就一次么?”
  “殿下别想那么多。”眉寿道,扶她上榻,小心开解着,“好在有惊无险,过了今晚就天下太平了。”
  她倒在软枕上,平金贡缎上的花纹贴着腮肉,冰冷一片。她觉得气闷,让眉寿开窗户。怕外面的虫蝥循着火光飞进来,殿里的蜡烛都熄了。今天是十五,月色分外皎洁。窗沿下一地清辉,照亮了大半个寝宫。她睁眼望着顶上的福寿藻井,睡意全无。有时会觉得生无可恋,她这一生就是为了让他们姓慕容的祸害的,夫子不是口口声声说爱她么?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相国府里有悠闲从容的夜,竟不知道她这里的水深火热。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慕容珩,他不来看她,大概是出于愧疚。不来更好,正阳宫的日子照旧,月供也绝不会短。他不敢露面,心里还是记挂她的,时令的好东西,外埠朝贺的贡品,都先紧着她挑。
  她已经适应了这种寡淡无味的生活,一个月,两个月……岁月像滑过水面的刀锋,匆匆而过,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只是突然有一天,百年哭着跑进了她宫里,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她正看书,见他那模样生生吃了一惊,搁下卷轴来问他出了什么事。百年对天长嚎,“我阿娘上吊死了。”
  弥生激灵一下,“死了?”
  百年身边的内官躬身道是,“今早宫人进披霞殿时发现的,大约吊了有阵子了,下/半/身都僵硬了。”
  百年哭得倒不过气来,扑进她怀里撼她,“家家,我阿娘怎么办?我要去瞧她,那些死狗奴拦着不叫我进殿去。”
  弥生一头安抚他,一头问女官总领轻宵,“打发人给陛下回话去了没有?要不我过去瞧瞧吧!”说着就要起身往外去。
  轻宵和众人慌忙拦住了她,“殿下万万去不得,夏夫人的事早就已经奏禀了圣人,殿下这会儿去可不好。吊死的人怨气大,没的克撞了什么。不单是殿下,华山王殿下也不要去。丧礼事宜自有黄门承办,要是想尽心上柱香,好歹也等收殓了再过去。”
  元香也道,“吊死的面目难看,殿下去了没的唬着了。”似乎还有什么隐情不能在百年面前透露,很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儿。
  弥生叹了口气,抚抚百年的丱发道,“你节哀吧!既然她们都说这会儿不宜去,你就再稍待片刻。你还小,阳气弱,阴地儿贸然去了要生病的。好孩子,你母亲不在了还有我,家家护着你的。”招内侍来吩咐,“备些果子,带殿下到偏殿歇会儿。跟前别离人,好好伺候着。”
  百年虽不情愿也没办法,哭哭啼啼的去了。弥生这才道,“我知道得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夏氏平时心境挺开阔的,前阵子晋了位分,身边又有个儿子,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轻宵四周围看了眼,压低了嗓子道,“我先前去披霞殿看过,正赶上宫婢们在给她换入殓衣裳。脱开来真是古怪,一身的瘀青,连块好皮肉都没有,看着怪蹊跷的。可帝王家的凶仪,又不好叫仵作来验/尸。再稀奇,深衣一穿,谁知道里头什么缘故!”
  元香和眉寿以前听百年说起她母亲挨打的事,到如今看来是真的。圣人自打继位后,行动越发怪诞,真是登了高枝就变坏了。
  “那这事陛下知道了么?回他了么?”弥生枯着眉头道,想想不对,三夫人位比三公,谁能叫她浑身带伤呢?必定有隐情,也不好深追究,一时怏怏住了口。
  眉寿到底忍不住,凑近了道,“殿下深居简出,不知道外面行情。听说圣人最近宠幸中书监元绘,娄猪艾豭,大失体统。有些事情说都说不出口,晋阳王妃这回遭了难。陛下前日喝醉了酒,带了一帮子随从闯进王府去。真不知哪里来这样大的仇恨,着人把晋阳王姬妾都抓来,命左右与王妃及诸姬……相交。光/天/化/日之下,做出那种事来……”
  轻宵恐她越说越没把门的,喝住了道,“嘴上带个门袢子,殿下面前慎言。”
  弥生靠在榻上只顾叹气,他有他的苦闷,身子不好,以前的仇怨积攒下来也要宣泄,就成了眼下这模样。只是也太荒唐了,荒唐得没了边。失道寡助,地王之路能走多远,当真不得而知了。
  
candy、果果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5-2 12:35:44
☆、惊厥

  夏夫人死后三天,百年便册立成了皇太子。慕容珩做这个决定没有知会过她,弥生自己倒悟出些门道来。他怕百年将来要看顾亲生母亲慢待了她,所以杀夏姬,以扫后顾之忧。
  的确是为她好,可是仍旧令她感到恐惧。太残忍了,自己莫名就背上了一笔血债。还有之前的王阿难,若不是夫子要她取王氏而代之,说不定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她瑟缩着抱住肩,每一寸皮肤都感到寒冷。她做人,从来不曾亏欠别人什么。现在倒好,层层叠叠被他们强加在身上,死后不知有多少业障要偿还。
  她别的方面无能为力,只有加倍对百年好。把元香拨到太子宫去,时刻提防着,唯恐夫子使手段要对他不利。
  可是令人忧心的不是夫子,反倒是圣人。他已经有点疯疯癫癫的了,做事不按常理来,杀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据说有个男宠仗着他的溺爱为其父邀官,结果一句话不对就被他杀了。杀完了把人头割下来藏在怀里,又命人拆尸挖出腿骨做琵琶,又哭又笑,载歌载舞。
  弥生很难过,还记得他站在梅树下温文儒雅的样子,现在却变得面目可憎。也许压抑得太久,早在心里堆积起了病灶。当上皇帝没有让他心情舒畅,反而暴虐无所顾忌了。其实还不如以前为王的时候,头顶上有人做规矩,起码还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像现在,连皇太后都约束不了他。他是天下第一,尽可能的做出惊世骇俗的荒唐事来。
  弥生传他近前的人来问话,据说近来酗酒得厉害,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倒从不上正阳宫来,他到别的宫闹,叫嫔妃们作猪作狗首尾相连,自己举着挞杖在后面鞭打取乐。这种恶行听得太多,她几乎都要麻木了。不论他怎样无道她都可以不闻不问,但是他逼百年手刃囚徒,这叫她再坐不住了。
  内侍来通报,她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赶到了金凤台。过浮桥入高台,进门便是酒气扑鼻。再往前去,正看见慕容珩拿马鞭击打百年。百年还小,手里举着刀不敢往那囚徒脖子上砍,吓得脸色惨白,抖作一团。
  边上陪同的酒肉官员纷纷向她肃拜,他这才回过头来看她,怔怔道,“皇后怎么来了……”
  弥生恨透了他,没有行礼。只望着百年问他,“陛下这是要干什么?你这样子逼他,他才八岁!”
  他在她面前永远自发的矮一截,嗫嚅着,“朕只是要锻炼他的胆量,连杀个人都不敢,以后怎么治理天下?”
  她气得不知怎么回他的话,他是皇帝,说重了不顾他的体面倒不好。若是不说,心里又堵憋得难受。百年看见她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但是却哭不出来。铁青着脸牵住她的衣袖,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抽搐着直往外倒气。她吓坏了,忙抱进怀里拍他的背。众人都慌起来,正喊着叫传太医,一直冷眼旁观的右丞相迎上来把人接进了怀里。
  “惊厥了,辟间安静的屋子出来。”他抱着孩子往外走,“请中宫殿下同来,闲杂人等回避。”
  人是慕容珩吓坏的,他自然成了“闲杂人等”。弥生心里乱得厉害,只知道提着杂裾跟在后面跑。进了三居堂,左右帘子一落,将众人挡在了外面。
  慕容琤把百年放在胡榻上,边取针包边吩咐她,“脱了他的鞋袜,来按住他。”
  弥生也顾不上别的了,撩起袖子就上榻抱住百年,直道,“夫子请施针,学生听夫子差遣。”
  慕容琤心上一顿,恍惚回到了她初入门下的时候,傻傻的,什么都不会,只能替他打下手。想起那些,不知怎么鼻子里发酸。忙调过头去取水沟穴,针入两分,一心一意捻转起来。百年惊厥的毛病打小就有,一旦发作普通针法镇不住,要扎大椎,透刺后溪穴。可是他痉挛得厉害,弥生几乎要勒不住。他心里着急,索性探过去箍她的腰,连她一道固定住。这么一来的确很有效,下了针,捻转加小提插,施排得得心应手。
  弥生却有点尴尬,他灼热的掌心按在她后背上,想让又让不掉,煎熬之下鼻尖都沁出汗来。他倒好像丝毫没察觉似的,照旧淡定办他的事。百年的症状渐渐缓下来,他才收回手。又去取三棱针点刺印堂和少商,刺出了黄豆大的血珠方停针。救人委实是个体力活,一套流程下来早热出了一身汗。
  弥生见百年安稳了,终于长长出了口气。他母亲才走,若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她的业障就更深了。还好有他在!她拿袖子掖掖汗,下榻来想去绞帕子给百年冷敷。经过他身旁,他前一刻还好好的,突然一把抓住她,用力将她摁在了墙上。
  弥生惊讶至极又不敢出声,他胆子这样大,隔着帘子就是圣人和众臣啊!万一有人进来撞见了,那可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他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她唇上,示意她噤声,一面凑到她耳畔低语,“卿卿,想我不想?”
  弥生没有他那样的柔情缱倦,压低了声道,“你疯了么?外面那么多人!”
  “我又没做什么。”他状似无辜,“我救了太子殿下,皇后就这么待我?”
  他的手滑下去,在那圆圆的臀上捏了一把。弥生针扎似的一颤,眼看就要发火,他趁这当口飞快的吻上了她。
  她心里那么多委屈,他也不问一声,就知道占她便宜。弥生咬紧牙关使劲的推他,可他像座山,岿然不动。她不服气,还想挣,他喘息着靠在她肩上嘀咕,“你再扭!再扭可要着火了。”
  弥生突然意识到抵在她小腹上的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是没有脸红,只是凄然地望着他。
  他愣在那里,然后和她额头相抵,喃喃道,“我都晓得,你受的苦说不出来……你苦,我也苦。我真恨不得杀了他,可是时候还没到。”他吻她的唇,“细腰,再等一等。等我完全架空了他,随时都能处置他。再给我一点时间,用不了多久了。”
  弥生对他的计划完全不感兴趣,她只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百年是无辜的,你不要动他。”
  他往榻上看一眼,蹙着眉道,“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他是珩和婢妾生的,和你八竿子打不着,你心疼他做甚?”
  他这样淡漠,懂得什么是感情?口口声声的爱她入骨,结果还不是置她于不顾!
  她别过脸去,“他管我叫家家,他把我当母亲。”
  慕容琤简直要发笑,“你才只有十五,给个八岁的孩子当母亲,是不是儿戏了些?我说了,我们将来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何必在别人身上浪费感情?”
  弥生嘴角带着讥讽的笑,“你会有自己的孩子,可是和我不相干。在我看来,谁都比不上百年。所以请你不要动他,就算我求你。”
  他阴沉着脸道,“你是得了失心疯么?我不会和别人生孩子,你到底听明白没有!我们的孩子!”
  他突然顿住,猛回过头去。弥生心上一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百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撑起上半身直直看着他们,那澄净的眼要把人射穿似的。弥生吓得目瞪口呆,不晓得他到底听到了多少。这孩子这么聪明,万一把事情宣扬出去,那大家都完了。
  她手足无措,过去扶他,“百年……”
  他不说话,越过她只管看慕容琤,像在看个陌生人。
  弥生如临大敌,唯恐夫子一不做二不休。果然他踱过来,眼里有阴骘的光。低头打量百年,沉声道,“醒了?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百年抓住弥生的手,磕磕巴巴道,“家家,我不……不会说……说出去。”
  怎么变成结巴了?弥生不敢置信,捧住他的脸道,“百年,你背首诗给我听。我要听《企喻歌》,你背给家家听。”
  百年神志昏扰,一句“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在舌尖上滚了好多遍都没有说全。自己又急,两眼含着泪,憋得面红耳赤。
  “怎么会这样?”她惶然问他,“怎么会这样?”
  慕容琤过来搭脉,“气悸语吃,能不能痊愈,瞧明天吧!”再三的审视他,虽满心狐疑,还是打起帘门出去了。
  “家家。”百年偎着她道,“谢谢家家护着我,否则阿……阿叔定会要我的命。”
  弥生心里很难过,黯黯落下泪来。抱着他说,“我同你阿叔的事,你要是想告诉你阿耶,我也不会拦着你的。该当死也是我的命,我不怨任何人。”
  百年摇头,“阿耶打……打死我阿娘,我恨他。“
  慕容氏天生凉薄,父亲对儿子的感情也不见得深厚。若说上辈的神武皇帝子嗣多,做不到一视同仁,慕容珩只有三子,怎么也同先帝一样呢?百年多可怜,生母死了,自己还在热孝里,就被他昏聩的父亲抓去练胆。可笑的是练胆非要亲手杀人么?这下子可好,吓出病来了,慕容珩可还有一点舐犊之心?
  他进来的时候她横眉冷对,她一直是曲敬的,这种态度以前从来没有过。他果然有点慌,局促的垂着两手在腿侧来回的蹭,挨过来的时候带着讨好的表情,“百年怎么样?”
  她扭过头去,“陛下还知道来问?我只当陛下又喝酒去了。”
  他愕然一窒,“你不喜欢朕喝酒,朕以后戒了就是了。”
  单只戒了酒就有用么?她悲愤交加,“太子温裕开朗,有人君之度。陛下这样历练他,妾觉得有失妥当。他尚年幼,陛下怎么叫他杀人?你瞧他吓得,如今口吃了,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好。”
  百年的情况他已经从九王那里得知了,酿成了这样的祸事,后悔也来不及了。为了安抚她,忙道,“朕为了你,不废他的太子位。”
  弥生站起来,当真有点欲哭无泪。难道因为他口吃、不敢杀人,就要废了他不成?也罢,这算是对百年最好的补偿了。不管夫子那头怎么盘算,先保住百年的地位要紧。至于患上的病症再另外想法子治,也许歇一晚,明天起来就好了。 
candy、果果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5-2 12:35:54
☆、无味

  
  她把百年领回正阳宫悉心调理,观察了三天,症状是减轻了些,可惜没能痊愈,一紧张就结巴,语无伦次。弥生长吁短叹,针灸吃药毫无用处,好好的孩子毁了大半。
  现实委实令她感到无望,如今的邺宫愁云惨雾,帝王家的生活充满了险恶。感受不到繁华和尊崇,所有人都活得战战兢兢。太阳将下山时最难耐,泱泱宫掖拢在晚霞里,屋顶是褐红的颜色。不知是不是树的缘故,越往下越昏暗。重重楼台虚浮在一片混沌之上,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眉寿送羹来,见她倚在卧棂栏杆前。纤髾在风里猎猎飞舞,她弓着身子枕在手臂上,素净的侧脸,单薄的肩背,恍惚让人觉得风再大些就要把她带到天上去了。眉寿没来由的惧怕, 忙上前叫她,“殿下回屋里去吧!天转凉了,入夜风大,仔细受寒。”
  她唔了声,隔了一会儿才问,“有没有家里的消息?大妇他们进邺城来了么?”
  眉寿揭开盅盖把羹敬献上来,边应道,“还没呢,殿下别急,大妇到了自然会进宫来。或者殿下到圣人跟前告个假,要出宫省亲,圣人未必不答应。”
  弥生提起他就皱眉,现在是完全说不到一块去了。后来好些事情她也劝过他,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转脚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歌照唱舞照跳,家国社稷完全不在他心上。早前还勤政,如今御案上奏表堆积成山他也不管了。穷奢极欲,像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似的。不过他虽然残暴,对谢氏一族还是善待的。阿耶封了太尉,从外埠调回京畿来了,几个阿兄也陆续迁了京官。真要从这上头说,她又恨不起他来。他再癫狂,却从没有真正伤害过她。扪心自问,她受他这样的礼遇还是很愧疚。他对所有后宫女子非打即杀,其实最该死的是她才对。
  “家里人都到邺城来了是好事。”眉寿笑道,“殿下有话也好和大妇说道,不用总憋在心里了。到底咱们家是不同的,堂堂的国丈。不像王氏,嫁了九王耀武扬威有什么用,还不是屈居人下。”
  丫头见识浅,她不知道抬举谢家夫子出了大力。弥生苦笑,“王氏族亲不都升官了么!王家大郎拜了司空,也在三公之列。”
  “三公之末罢了。”眉寿道,“咱们郎主可是三公之首,比他高多了。”眼珠子一转,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道,“那个王家大郎不是王潜么!殿下还记不记得,那时候险些和他结姻亲的。要不是他长得胖,说不定殿下嫁了他,这会儿小公子都有了。要是那样,后头也没圣人和九王什么事了……”
  说起前事便恍如隔世一样,两个人都有些怅然。正失神,轻宵领了人上殿里来,叫她稍待,自己上前廊下通传,“十一王妃来谒见殿下了。”
  弥生回望,佛生腆着肚子托着腰,正对她欠身肃拜。她忙起身迎进殿里,搀了她道,“这么大的肚子亏你还弯腰,没的窝着我外甥。”一头往圈椅上引,“快坐下歇歇,阿姊怎么这会子来了?”
  佛生只是笑,“许久不见殿下,心里挂念得紧。原本早就想来了,总是因事耽搁。今天好容易抽了空,就进宫来瞧你了。”
  弥生心里高兴,朝外看了看道,“这时候宫门要下钥了,阿姊今晚就留宿在我宫里吧!十一殿下那里能放下心么?”
  “他跟前有人。”佛生道,稍挪动一下,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我也难得有清闲,他那样半死不活的,我自己身上又不方便,是照应老的好,还是照应小的要紧?我如今也求自保了,就是欠了债还有还清的时候呢,我这样的怎么排解?白天黑夜的伺候他这些年,想想也尽够了。”
  弥生知道她怨,女人一辈子没被人疼过可不冤枉么!说自己运势不好,总归日子还清闲,比起佛生来,这方面她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她瞧瞧她的肚子,在上面抚了抚,“快生了吧?日子排了么?”
  佛生说起孩子,满脸融融的笑意,“早呢,还有两个月。也不知是男是女,会动了,折腾得厉害,大约是个小子。”说着哟了一声,“快瞧!?”
  弥生凑过去,佛生为了叫她看清,把绸裙布料勒得贴在肚子上。眼见着肚皮动起来,平地鼓起了一个包,不晓得是小手还是小脚,从这头划到那头,像是整整调了个头,翻了个身。她看得寒毛直竖,骇然问她,“这么动法,疼么?”
  佛生说不疼,“生的时候才会疼,可是也能忍住的。母亲为了孩子,什么都能豁出去。”复打量她,“你同圣人大婚也快五个月了,还没信儿么?”
  弥生噎了下,悻悻然摇头,“不着急。”
  佛生拧起眉,见左右没人才道,“圣人变成了这模样,真叫人意外。好好的怎么迷上了男色?说出来不堪得紧,这才成婚多久,把你撂在一边,不是耽误你么!可气连冤都没处申,难为你,经年累月的只怕耗不起。”
  谈起这个叫人尴尬,弥生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佛生却怨气十足, “我看他是打定主意不回头了,那么古怪,立了个庶子做太子,这把你置于何地?莫非他决意干晾着你,自己就那么和小郎君厮混下去了么?”
  弥生本来想回话的,恰逢宫人进来掌灯,便缄默下来。着人传了膳,姊妹两个寥寥进了几口便洗漱上床。好多年没在一头睡,别样的亲昵贴心。东一句西一句的胡侃,佛生忽然道,“十一殿下想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
  弥生一愣,“怎么?不好了么?”
  “药都用尽了,身子每况愈下。太医馆的医正宁愿按着套路治,也不肯贸然犯险。了不得几味药换着用,吃来吃去就那模样。”佛生茫然看着帐顶道,“前几日有个门客介绍了江湖郎中来替他瞧,语出惊人,要叫锯腿,只有那法子能救命。可是他听了大发雷霆,说死也要留个全/尸,就把人给赶跑了。其实我是觉得,既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妨咬牙试试,或者真就能延挨得久一些。没办法,他不愿意,我也不好逼他。腿是他的,他爱留就留着。硬叫他锯,没的再说我要害他。我如今就是想,他要是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
  弥生叹了口气道,“治不了也没法子,横竖尽了心,也没人会怪你。至于你和孩子,他身后有爵位,也饿不着你们娘两个。”
  佛生不言语,轻声哽咽起来。弥生知道她心里苦,想起孩子就牵搭到谢允,想问不好问,只得无奈看着她。她哭了一阵慢慢止住了,转过身来,郑重其事盯着她的眼睛道,“我求你一件事,看着姊妹的情义,请你顾念我。”
  弥生点了点头,“只要我办得到,我尽力给你周全。”
  她咬着唇想了想,“若这胎是个男孩儿,你替我在圣人跟前美言几句,叫孩子袭了他父亲的爵位,成不成?”
  “这是应当的。”弥生替她掖掖眼睛,“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是我外甥,我不能让他受苦。倒是你,年轻轻的没了依仗怎么办?不过要是有心仪的人,再醮也不赖。”
  弥生是试探,果然见她红了脸,心里更确定她和谢允的关系了,便再接再厉道,“六兄在值上当差当得很好吧,却不知道他怎么不娶亲?我想六兄人最和善,将来阿姊有了难处,托付他定然不会落空的。”
  佛生怔忡望她,嗫嚅着,“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弥生仰天看房顶,笑道,“阿姊指的是什么?”
  佛生支吾了下,终于咬牙道,“我也不瞒你,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六兄的。正因为心里发虚,世袭的事才要拜托你的。”
  虽然早就有耳闻,但是真正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感到很震惊。弥生不得不佩服母亲,上了年纪的人果然眼光老辣,佛生的事居然被她猜了个正着。这种状况怎么说呢,难得他们分开那么久还记挂着对方。站在佛生的立场上来看,如今有了孩子,只要掩盖得好,也不失为是个好归宿。
  “你不说,没人知道里头底细。孩子该怎么还怎么,谁能短了他半分?”弥生握了握她的手,“旁的倒没什么,只可惜你和六兄不能名正言顺的在一起。”
  说着不由唏嘘,她和佛生的命运惊人的相似,姊妹俩一样情路坎坷,相爱不能相守。但是认真论起来,佛生到底强似她,起码六兄比夫子更有人情味,他爱佛生一定会拼死护她。自己呢?自己受的委屈到底有多少,数也数不清了。忽然想哭,止也止不住的想哭。背过身去捧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里溢出来。佛生怀孕了,自己其实也艳羡。可是她不能,没有这个条件。这辈子大约就这样了,再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佛生不明所以,以为她是为圣人的事伤心,便在旁劝解着,“如今哭也没有用,依我说不管怎么样,好歹要怀了身子。你是皇后,何苦把大位让给那个妾室养的?女人嫁了人后就是活孩子,别人的肉,你再养也是别人的。你这么傻,他要立,你就和他闹。我知道圣人心里疼爱你,他在外面怎么荒唐,待你还是不薄的。你在他跟前寻死觅活,他能不依你么?”
  “不成。”她有苦说不出,一味的摇头,“有百年就够了,我以后靠百年过,他是好孩子,孝顺得很……阿姊,我难过死了,别说了。”
  佛生隐约觉得不对,把她扳过来,仔仔细细的打量,“怎么了?咱们自己姊妹,你有什么苦闷的事就同我说。我再不济,出出主意还是可以的……莫非……圣人那上头不行?”
  弥生一下子顿住了,她怎么说她伤心是因为夫子呢?自己的师尊,现在又是小郎,莫说怨怪他,就是连提都不该提起他。可是静下来想,她遭遇的挫折越多,越是不争气的念着他。他却要她等,要她忍耐。她觉得自己要疯了,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能不能想个办法逃出邺宫?”她抓着佛生的袖子说,“我不想做这个皇后了,不想再在他们之间周旋了。阿姊帮帮我,我要离开这里。”
candy、果果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5-2 12:36:04
☆、天命

  
  佛生大吃一惊,“那不可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逃到哪里去?别胡思乱想!”转而发现她话里的漏洞,疑道,“他们?他们是谁?除了圣人还有别人?是谁?”
  弥生左右为难,“你别问了。”
  “怎么能不问!”佛生道,“圣人已经是一步死棋,你守他一辈子不无不可,但是也要为自己考虑。若是还有转圜的余地,为什么不自救?”她观察她的表情,当真是千变万化。蹙眉计较一番,她过去几年一直在太学,少不得是太学里的郎君。因揣测着,“是学里的师兄么?莫不是庞嚣?”
  弥生吓了一跳,“怎么会是庞嚣!”
  是不是庞嚣不要紧,听她口气确有其人就是了。佛生有开始盘算,“九王几个得力的学生中还有个叫魏斯的,长得也是一表人才,难道是他?”
  弥生想起魏师兄的面瘫脸就寒毛乍立,连连摆手道,“不是他,阿姊别乱点鸳鸯,并没有那个人,是你误会了。”
  话听半截是最难受的,佛生偏要刨根问底,抓着她道,“我的眼睛向来毒,你别想瞒我。快说,不说我可要咯吱你了。”
  弥生被她闹得没办法,自己纠结了那么久,也的确需要倾诉。犹豫了再三才道,“是九王。”
  佛生一时没反应过来,“九王的哪个学生?别不是那载清吧!要是他,我劝你趁早歇了这念头。糊里糊涂的样儿,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弥生有点无力,“是我夫子。”
  这下子佛生醒过味来了,愣了半天,啊了一声,“乐陵王?怎么是他?他是你师尊呐!”
  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居然是乐陵王那只奸诈的老狐狸。看他一向人模人样的,怎么还打自己学生的主意!不过再思量,男女之间的感情如何说得清呢。爱了就爱了,分什么夫子学生。也好在是他,如今朝局都在他手上把持着,他可算是权势通天。圣人无道,那把交椅能坐多久也未可知。庙堂风云瞬息万变,目前屈居人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反转局面了。真要是这样,弥生的后半生照样无忧。横竖只要弥生还在,自己也便靠得住。乐陵王抓着她的把柄,对她没有好感,可是总有机会将功补过的。将来就算他入篡大统,她凭借着弥生的脸面,总还能有一席之地。
  “乐陵王有元妃,那王氏又不是死人,你们男婚女嫁后,感情经受得住考验么?”佛生又有些担心,“可有过肌肤之亲?”
  弥生红了脸,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是那模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佛生放下心来,“有就好,感情这种事就像喝酒,越喝越渴。真要太寡淡,时间久了就撂开了。这么牵肠挂肚的最好,越挂念越亲厚。现在他可了得,朝政简直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不论圣人在这位置上坐多久,那头别撒手就是。你的眼光可要放远些,最好能把太子拉下来,越性儿让九王继位倒好了。”
  弥生有些反感,佛生的论调这么市侩,说出来的话打她脸似的。要和她讲大道理,她总有话来反驳她,索性从她在意的方面入手,她也就消停了。
  “他做皇帝,皇后不愁没人当。到时候我只是先皇后,值个什么?我宁愿当太后,所以才要百年继位。”
  佛生果然沉默下来,隔了好久才说,“那倒是,可太子毕竟不是你生的,到时候能贴心么?不过也不怕,皇太后能废他,他心里总归忌惮,不敢不敬着你。就是九王恐难对付,他若是反起来,谁能奈他何?”
  “他沽名钓誉,怎么会轻易反呢!”弥生转过脸看窗外月色,隔着绡纱迷迷茫茫,像脑子里理不清的念头。话是这么说,自己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上回百年看穿了他们的事,不知夫子能否有容下他的雅量。若是怕泄露出去斩草除根,那百年的小命想保住怕是很难。
  弥生自己也感到无奈,她这人妇人之仁,牵挂的人和事太多。心思也太过细腻,一丝恩怨她都记得很清楚,要她糊涂将就万万不能够。
  她们这里谈继位,大概是有征兆的,没过两天圣人就病倒了。
  病势很凶险,吃不了饭。据说是酒痨,只能靠喝酒续命。弥生去宣德殿看他,他歪在床上,饿得气息奄奄。那么可怜,她看着他,眼泪簌簌的流下来。上前探他,替他拂开脸上散落的发,轻声唤他,“陛下,弥生来看你了。”
  他睁开眼,勉强的笑,“你来了……”奋力的要挣起来,喃喃着,“我听见雨声,是下雨了么?”
  弥生搀他,让人把隐囊垫在他身后,一面道,“昨儿夜里就开始下了,雨势不大,淅淅沥沥的。”
  他哦了声,“河工又要耽搁下来了,回头传九王来问问,叫他妥善打点。”
  弥生心里奇怪,他放任了好些日子,国家大事一直不在心上。可听他现在的话,又不是那么回事了。不好问他,含糊应着,“那些事先放着,等你身子好了再问不迟。我着人拿红泥炉子来,给你熬粥喝。”
  她笑了笑,给他掖好被子。宫人已经准备好了江米和砂锅,她撩起袖子张罗起来,一面道,“我最会炖粥了,是以前在太学里学来的本事。不加别的,就只煎白米。煎得稠稠的,起锅的时候放些糖,最养胃了。我做给你尝尝,好不好?”
  珩的脸上有了笑意,他到底不是十恶不赦的人,即便瘦得颧骨突出,静的时候眉眼依旧是温暖的。看着她道,“我饿得厉害,却不能吃东西,想来是要饿死的。这是报应吧,自己吞不下硬要抢食,到最后抢来了,竟张不开嘴。”
  弥生心酸不已,借着照看炉火转过身去,只道,“圣人俯治天下,命里该当做皇帝,什么叫抢呢!眼下一时抱恙就想那些,怎么孩子似的!”
  他淡淡的笑,对她招手,“弥生你来。”她挨过来坐在他床沿,他抱住她一条胳膊,把头偎在她肩上,叹息着,“咱们总算夫妻一场,是前世有缘,对么?”
  病着的人难免脆弱,她的颊贴在他额上,那么烫,才知道他在发烧。她不敢想,可是看他的情况似乎不大好。她心头抽痛,做不了别的,便亲昵的蹭蹭他,安抚道,“我们的缘分可深呢!就算没有夫妻之实,你在我心里一直很重要,是我的夫主,是可以一生依靠的人。”她低低道,“珩,你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咱们天天在一起,我每天送你上听政殿视朝,散朝了再接你回来……你登基之后我鲜少关心你,现在想想真是后悔。你不要怪我,后头我再补偿你,加倍的对你好。你安心的养息,我不回宫去了,就在这里照顾你。”
  他轻轻嗯了声,“我近来总做梦,梦到些可怕的东西。弥生,我觉得是大王来讨债了。”他微微瑟缩,“我一直没有和别人透露,其实大王遇袭,我赶到的时候他还活着……是我,我借着送他安床,亲手……把他给掐死的。”
  弥生心惊,大大颤了下。又怕给他添负担,故作轻松道,“过去的事,想他做什么!有哪个做皇帝的不是披荆斩棘才登上九重?看开了,根本不算什么。”
  “是吗?”他慢慢仰回隐囊上,“他临终还看了我一眼,如今想起来就害怕……他一定没想到,最后要了他性命的,竟然是我这个没用透顶的废物。”
  弥生听得不是滋味,抚抚他胸口道,“我过会子传令下去,叫人把晋阳王灵位送进寺里超度。他受了功德就不会作乱了,咱们心也得安,好不好?你闭上眼睛歇一歇,我熬好了粥来喂你。”
  他的嘴角勾出个弧度,嘴唇那么淡,一点血色也没有。徐徐吐出一口气来,“你别忙了,我没法子吃,大限到了。”
  她不理他,揭了砂锅盖儿续上两勺水,一圈圈极有耐心的搅。看火候差不多了,盛在蕉叶碗里端过来喂他。他不能吃太快,几乎是一滴一滴的咽。弥生含泪看他,以为吃得少总没事,谁知他作起呕来,掏心挖肺的大吐一通,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御前的人都惊坏了,打扫的、拿巾栉的、换褥子的,乱作一团。她扔了勺子泣不成声,怎么办,她真的束手无策。问那些医正,一个个呆若木鸡,只顾趴在地上磕头。
  兆遇托着杯子来,躬身对弥生道,“中宫还是让陛下缓一缓吧!陛下如今一粒米都不能沾,只能喝这个……兑了水的,不怎么烈性。”
  弥生知道是酒,她没见过这种病症,当真要靠酒来医治。可是没法子,不叫他喝他一直干呕,这么下去不成事。她唯有上前扶他,拿银勺往他嘴里灌。真就像良药似的,渐渐缓过劲来了,只是乏累得紧,连眼睛都睁不开。她端着杯子僵立在那里,脑子里乱得没了方寸。
  兆遇上四合床前看了眼,退回来道,“陛下睡了,中宫到偏殿歇会子吧!”
  弥生只得跟他挪到地罩那头去,心里嘀咕,便问,“皇太后知道陛下病势么?可曾来过?”
  兆遇伺候她坐下,应道,“早前给昭阳殿报过信儿,皇太后……没来过。”顿了顿又道,“殿下不知道,上回圣人吃醉了上昭阳殿闹过,还弄伤了皇太后。皇太后好面子捂着,心里对陛下定是失望至极,所以如今也不愿意露面了。”
  看来太后是放弃了,诸事不问了。弥生心乱如麻,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看珩的样子是不妙,太医们都治不了这病症,真就只有等死了。她年轻,没经历过这些事,一下子像掉进了海心里,够不着岸了。
  兆遇道,“还是传右丞相进宫议事吧,万一有个什么,也好早作准备。”
  弥生背上发寒,强撑着摇头,“不能叫他进宫……你去知会太子,给他提个醒。另给太傅及三公传话,让他们候着信儿,随时会传他们进宫议事的。”
  兆遇长揖道是,领命去了。
  她踱出殿门,瓦当上的雨倾泻下来,落在汉白玉台阶上飒飒有声。宣德殿前天街深远,凝重的灰色和穹隆连成一片,眯着眼也分不出哪是天,哪是青石路。
  大约真是到头了,他只有几个月的皇帝命。人的福泽是注定的,掐斤掐两的算好,多一点都不会给你。他消耗完了,接下去就是拿阳寿熬。她觉得恐怖,这样的病,闻所未闻的。只是太匆匆,他欢喜的笑容还未从这大殿散去,接下来便要死了么?
candy、果果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5-2 12:36:13
☆、归尘

  
  药都不能喝,最是愁人。弥生守着他,寸步也不离。果然第一眼看到时的印象最直观准确,珩御极后的种种,只是他宣泄心中苦闷的手段。如今他病着,没有张牙舞爪故作凶狠。他很痛苦,但也很安静。
  每天都在延挨,他的身子不济了,眼看着枯萎下去。弥生伏在他床头流泪,他会勉力抬手抚她的发,“别哭,命里注定的。”
  他的声音很低,已经到了收梢,嘶哑而苍白。她抓着医正一遍遍的问,“怎么会这样呢?”没人能够回答她。她恨透了这帮唯唯诺诺的人,横竖都是废物,留着也无用。一时气冲了头,拂袖说声杀。禁军来得很快,眨眼就把人带走了,等她意识到时已经晚了。
  这是她头一次杀人,一杀就是三个。自己有些害怕起来,兆遇在旁边开解,“帝王家,这种事太平常了,不值什么。”
  是啊,杀就杀了,有什么要紧!她静下心来,换了一拨太医,重新满怀希望,最后还是落空。
  圣人不临朝了,又没有知会九王压场子,文武百官人心涣散,个个如临大敌。百年年纪小,朝政撑不起来,弥生只能秘传太傅来商议。所幸庶出的几位王早就削了兵权,如今翻不起大浪来,所以问题还不至于那么棘手。暂且稳住了朝局,后面怎么样,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难得珩今天情况好些了,说话也有了中气。弥生扶他坐起来,把东边槛窗打开,暖暖的日光照进来,墁砖上有跳跃的金。细的一芒,在有限的范围里纵横交错。
  他要喝水,弥生命人把炖烂的银耳端过来,撇开了絮儿拿勺子逼出汁来,喂他的时候心都提到嗓子眼,还好,总算一切如常。她高兴极了,“陛下这是要好了,你看,可以吃东西了。”
  他的笑容里带了些凄凉,不说什么,只是缓缓摇头。
  他这模样,她心里也沉甸甸的,脸上却大大的欢喜着,“养病不能急的,慢慢调理,一点一点的来,再过两日定然痊愈了。”
  他看着她,低声道,“现在盼着我好的,只有你一人了。”
  他想得很多,每一处都想到了。自己身体怎么样自己知道,时间不多了,所以要抓紧安排。他移过视线去,对兆遇道,“把重臣都传进宫来,朕要托孤。”
  他一说要托孤,弥生止不住的潸然泪下,“你明明要好了,何苦这样。”
  “好不了了。”他歪在锦字靠背上,半阖着眼道,“上次那样逼百年,我也是出于无奈。我这一生是个悲剧,低声下气活了二十九年,不愿意我的儿子也遭受同样的命运。百年很聪明,只是太宽厚,将来少不得被人欺凌。”他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压,“弥生,你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如何,替我保全他。我信不过任何人,唯有你……”
  他灼灼望着她,弥生掖着泪点头,“你放心,我舍了性命也会看顾好他。”
  他松懈下来,合眼费力的喘口气,“多谢你……你们两个是我最牵挂的,我放不开手,却也没法子了。”顿了顿,复又道,“我最对不起的还是你,自己这样的身子,生生带累了你。你才十五岁,以后的几十年怎么办呢!我不敢说来生还做夫妻这类的话,这辈子拖累得你够够的了,下辈子你找个健全的人,离我越远越好。”
  他微哽,泪眼迷蒙。弥生听他的话只觉心惊,触到他的手,冰冷的,忙把被子往上拽了拽,“你想得这么远做什么?谁没有小病小灾的?病了就想到死,那世上人不都死绝了!你安心将养着,会好起来的。”
  他别过脸去,抑制不住汹涌的泪。她这么好,可惜不属于他。有些话,真是死都要带进棺材里去的。不能说啊,说出来就连最后一点情义都没有了。百年还要靠她,这世上能救百年的,也许只有她一个了。
  朝中的股肱们很快就到了,九王自然也身在其列。内侍们搀他坐起来,他望过去,怪不得乐陵王美名远扬,就连穿着白衣皂裳,也还是英姿挺拔的。因为他并不真正悲伤,所以脊背挺得很直。表面上流露的东西都是假的,自己临要入土了,看得比任何时候都透彻。
  他笑了笑,叫众卿平身。转过脸去看百年,他偎在弥生膝前,弱小而可怜。他长长叹了口气,对台阶下的三公九卿道,“朕自知大限将至,今日传诸位臣工来,就是为了托付太子。太子年幼,恐难担当社稷。诸位之中有族亲,有元老,自朕继位以来多得协助。如今朕时日无多,望诸君此后辅佐太子一如待朕。朕身后有知,也能含笑九泉了。”
  他这样当面交代后事,刚站起来的群臣复又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惶恐着,循着老规矩整齐划一的陈奏,“臣等必定鞠躬尽瘁,先请陛下保重圣躬!”
  奈何不是保重就成的,慕容珩厌倦听他们模版式的回答。他的视线定格在慕容琤身上,“九郎……”
  慕容琤应个是,膝行几步出列,泥首跪拜下去,“臣恭聆圣训。”
  他微微喘息,弥生看他情绪波动得厉害,心里慌起来。谴开内侍上去给他顺气,一头道,“别急,慢慢说,喘口气……陛下,喘口气……”
  他抓着她的手,颤抖的,用尽了力气似的。好容易平静下来,连竖着脖子的劲儿都没有了,歪歪靠在她怀里,没了声息。
  殿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弥生克制不住的抽泣。四合床前的黄幔子被风吹动了,悠悠的来回飘荡。更漏滴答,众人都屏息静待。宣德殿笼罩着恐怖低迷,离死亡那么近,近得令人窒息。
  慕容琤按捺住了等不到下文,心头激灵灵一战。倒不是别的,唯恐珩死在她怀里吓着她。忙起身上去看,探了鼻息道,“陛下厥过去了,放他平躺下来,缓过来就好了。”
  医官取参片来让他含着,人中上掐了几下,渐渐有苏醒的迹象了。他早前指定的几位托孤重臣,眼见着不妙都跪上前来。弥生看着父亲,惶然瞪着两只大眼睛,又不能说话,单是直直盯着他。谢太尉微微摇头,示意她沉住气。她咬住唇,把眼泪都吞了回去。是啊,现在更是乱不得。到了紧要的时候,珩的每一句话都关乎性命。
  她俯身拿水给他润唇,握着他的手道,“不忙的,今日说不完,明日再议也是一样。”
  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明天了,挣扎了下,拼尽了力指着呆滞的百年,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对慕容琤说,“百年无罪,你要夺位便夺,只是瞧着叔侄的情分,留他一命……慕容氏骨肉相杀是惯例,九郎,好歹勿学前人!”语毕,像是完成了所有使命,一头栽倒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众人大惊失色,医官上去再探,颓然退下来,趴在地上哀号,“圣人……龙御归天了!”
  满殿嚎啕起来,弥生困在人堆里,忘了哭。仿佛熬干了,难过到了极致却流不出眼泪来。几个月前才风风光光的大婚,他穿着爵弁的样子印在她眼里,昂扬的,丰神如玉。如今他死了,孤零零瘫在那里,形容枯槁。
  嗓子似乎有什么堵着,吐都吐不出来。她捶着自己胸口,摸摸他的手,还是温热的,真的死了吗?她转过脸看医官,“你看准了吗?再看,到底还有没有救?”
  她憋得脸色都变了,谢太尉不能坐视着,忙命宫婢把她搀到幔子外头,切切道,“请殿下保重凤体,眼下这么耗着不是办法,还是先安床要紧。诸如后头的发丧成服、谧册,都由臣等打典,殿下不必费心。先回正阳宫去,这里……”他回身看一眼,低声道,“大凶之地,回避的好。”
  弥生哆嗦得像风里的枯叶,抓住谢太尉哽咽着,“阿耶,陛下怎么办?太子怎么办?”
  谢太尉疾令她噤声,看了眼失神的九王道,“先服大行皇帝的丧,停了灵再着太史令排吉日迎新帝登基。”
  弥生才想起珩临终时的那番话,想来对夫子触动很大吧!当着朝中要员的面直戳到他的痛处,他就是有夺位的心,也要再斟酌了。
  他回望过来,嘴角隐隐带了点嘲讪的笑意。确实是没想到,珩居然在最后关头摆了他一道。看来以前真是小瞧了他,他并不昏庸,庙堂上的风向他深知道。没有能力除掉他,只有用这招先声夺人打乱他的计划。事实证明他的手段很高明,他要逼百年禅位也不能急在一时了,得往后推迟一阵子才行。
  这里打眉毛官司,殿内的宦者出来通禀,“大行皇帝手里握了样东西,拳不可开,奴婢们不敢冒犯,还请殿下入内主持。”
  弥生听了踅身进去,宫人已经替他归置了四肢,他静静仰在那里,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不曾相爱过,但是感情已然很深厚了。弥生泪不能已,也不觉得害怕。只是尽妻子应尽的一点本分,着人绞了帕子来给他净脸,轻声道,“我前两日给你做了件衣裳,这一向不得闲,没来得及拿来给你看。回头吩咐他们伺候你换上,你穿着去,是我的一点意思。”慢慢拭他的手,他抓得很紧,等闲分不开,她只得劝慰着,“你的丧仪我会亲自过问的,百年我也会好好替你照顾。你放心去,不要留恋阳世间。撒开吧,撒开了,走得也轻松。”
  才咽气的人阴灵不远,尸首也是有灵性的,安抚一番过后竟能打开他的手掌了。可是他抓着的东西令她震惊,简直像五雷轰顶似的,直劈得她魂飞魄散。
  
candy、果果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5-2 12:36:23
☆、太后


  见她怔住了,慕容琤忙上前看,一看之下竟也回不过神来。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说。他是爱弥生的,那么宽容的爱,比他高尚许多。他突然感到汗颜,珩一辈子谨小慎微,也许做为当权者他不合格,但是感情上来说,他比任何人都要坚定深沉。他爱弥生,爱到可以放下尊严。甘于被算计,这样的胸襟,他自问是做不到的。
  弥生坐在床沿看他的脸,消瘦的,没有血色,既熟悉又陌生。他一直是平凡的,到后来她忽视甚至厌恶他。可是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徒地添上了一笔,力透纸背,叫她不得不重新审视他。
  那只金奔马静静躺在他掌心,她羞愧,满心的凄凉。在场的所有人里,除了他们三个,没有人知道这配饰的来历。也许活着的人面前她可以隐瞒过去,但是对珩,她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
  “陛下……”她把他的手重新攥成了拳,“你叫弥生将来拿什么脸去见你呢!”
  她站起身,吩咐人把入殓的衣服拿来,一件一件的亲自查验,复对兆遇说,“那个金奔马是我的陪嫁,既然陛下喜欢,就让他带走吧!”
  她辞出来,心是空的。那么难过,真正的切肤之痛。日久生情,或许她也有点喜欢他。新婚时他留宿在她房里,虽然不在一张榻上歇,但是他睡得很浅,每次她翻身他都会惊醒。醒了就来看她一眼,满怀着欣喜和爱慕。仿佛只要她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就已经满足了。
  人总有光明和阴暗的两面,他在别人眼里荒淫无道,但是面对她,从来都是不染尘埃的翩翩君子。他善待她和谢氏满门,没有欺骗过她。就连上次临幸的事,到如今想来也是可以被原谅的。那是他的权利,可惜被剥夺了。有时她想,如果那次不是以失败告终,说不定后来那些骇人听闻的事就不会发生了。他不会自甘堕落,不会酗酒,也就不会落得这样下场……
  怪谁呢?怪自己,怪夫子。他们对他的死都负有责任,所以她要弥补。保住他的血脉,让他们安稳的活下去。
  她站在殿前,天转冷了,正午的阳光绵软的,没有杀伤力。皇帝归天,南宫的丧钟嗡鸣,一声声叩在人心头上。阖宫都支起了孝幡,檐下簇新的白布,天生有种腐朽哀致的臭味。那味道在空气里飘散,充塞了整个宫闱。她退到偏殿里,宫婢侍候着摘下花冠蔽髻,拿皂纱纶巾拢住头发。白香云绫的孝袍替换了鸾凤穿花半臂,连鞋都要换,抛开沉香履,套上一双青布沿口的麻履。她是未亡人,从今日起便是大行皇帝的遗孀,与那些花红柳绿的翟衣再也无缘了。
  祭奠的时候看见太后从止车门进来,太后上了年纪,接连经受打击,一夜熬出了满头白发。腿里没力气,要两边宫婢搀扶着才能挪步。到底是母子连心的,他再忤逆,做母亲的就算恨,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撂不开的。边走边哭,絮絮念叨着,“我的儿……我的儿……”
  弥生忍住泪上去接应,“母亲节哀,自己身子要紧。”
  太后嚎哭起来,“真真作孽的!我恐其不成就,又气得没法子,索性干晾着他。他跟前的人几次来传话我都没搭理,满以为他年轻,有个小病小灾不上要紧的,谁知道一气儿就去了!”说到伤心处捶胸顿足,“这是要了我的命了!一年里头走了父子四个,我真是活不成了……何不捎带上我,把我留在这世上做什么呢!”
  一头说,一头甩开搀扶的人,自己独身往灵堂里去。弥生怕她支持不住,亦步亦趋的跟着。她走得跌跌撞撞,进了门,腿弯子一软,险些扑倒在灵柩上。亏得慕容琤疾趋过来,和弥生两边架住了,看她样子不成,好说歹说劝了往配殿里去。皇太后仍旧悲鸣不止,慕容琤只得捧了她的手贴在脸上,哀声道,“母亲……阿娘……您瞧着我,您还有我呢!神武皇帝和大行皇帝先后去了,社稷正是动荡的时候。太子年幼,还要母亲扶植。您若是倒下了,这一盘散沙怎么料理?”
  太后心里实在难过,他说的那些也的确要紧。渐次平静下来,思量了下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百年的继位诏书明日卯时就颁布。天子居丧,以日代月。你是皇叔,要从旁协助他,切不可荒怠了政务。”
  慕容琤道是,“如今当务之急是拟大行皇帝庙号和新帝年号,儿这就召三公九卿商议,定下来后呈母亲和中宫御览。”
  太后摆手让他去了,歪在胡榻上频频叹息。看了一眼弥生道,“这下子难为你了,孤儿寡母的,天步艰难。”
  “还有母亲为我们主持。”她低头擦擦泪道,“开头艰难些,等太子大了也就好了。”
  太后点点头,沉吟半晌才道,“大行皇帝这一走,朝政托付别人是不放心的。百年才八岁,如何挑得起这万里江山?看来还是要多依仗九王……”她艰涩的霎了霎眼,颇有些认命的意思,慢声道,“我的心血也熬干了,往后就在北宫颐养,朝中的事都交由你们年轻人打点了。你和九王……你们是师徒,原就和旁人不一样,依仗他也说得过去。”
  弥生心里没底,听太后的意思是再不插手朝政了,加上她对他们的事多少有点察觉,似乎是默许了什么。可这话说出来叫人着慌,她挪前一步,惕然道,“母亲辅佐太祖,朝中的事了如指掌。如今一气儿放了手,叫百年怎么应付呢?”
  太后巍巍长叹,“弥生,守住大行皇帝正统,终归是你要担起的责任。上手难,日子久了就适应了。再说有他阿叔摄政帮衬着,你在后头也可以出谋划策。实在不成了上昭阳殿来问我,这么多人齐心协力,还愁平定不了这场风波么!”
  弥生缄默下来,太后明确要九王摄政,背后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不得而知,只怕她也有些往九王那头倾斜。摄政容易,将来归政定要有一番波折。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她和百年都没有根基,靠自己,朝中谁能臣服?她突然体会到了珩的痛苦,他也是没法子,早就被慕容琤掏空了,他只是个空头皇帝。每天在听政殿升座,朝臣拜的不过是他的名头,和他本身没什么相干。
  后宫的夫人世妇们都换了孝服来哭灵,哭得是真是假分辨不出来,横竖都是悲悲戚戚,泪流千行。
  她跪在黄肠题凑前,抬手抚了抚朱漆楠木上雕刻的海外仙山,有些失神。盖了棺,他真的从她的生命里抽离出去了。皇帝的梓宫是五棺二椁,层层的隔断,十几尺的厚度便是两个世界。再也触不到他了,只有这冰冷的套棺。
  她心里沉淀下来,也罢,他死了也是解脱。日子还是照旧,只是少了个真心爱她的人。习惯了他的存在,一时感到空落落的。
  百年祭拜过后跪在她身边,叫声家家,倚着她,很有些惶恐不安。她在他手背上拍拍,“不怕,会过去的。”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安稳,谁也说不准。她才十五岁,十五岁的寡妇,到了明天还会变成十五岁的太后……果然平步青云,然而这么的可笑,像个闹剧。她现在找不到恨的感觉了,以前怨夫子把她推进火坑里,其实静心想,这是她的命,谁都怨不上。
  珩的谥号定下来了,大德显恭文皇帝,庙号显祖。
  百年领了继位诏书,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皇太后。弥生在宣德殿受少帝及百官叩拜,看着这些褒衣博带的士大夫跪在自己脚下,脑子里白茫茫一片,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大行皇帝的丧仪还在继续,到了最后一日,举哀的时候不像开头那样惊天动地了。白天还好些,到了晚上简直有点冷落。五百僧侣念经超度倒是日夜不歇的,除了那梵音阵阵,再听不见掏心挖肺的哭声了。
  她跪在蒲团上烧金银箔,烧高钱包袱,她的尽力尽力,阖宫上下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百年怕她累着,劝她回寝宫歇息,她总仗着年轻不放在心上。接连几天只睡两个时辰,想来是消耗得过了,猛然间一阵头晕,差点磕到供桌脚上。所幸被一双手扯住了,才没闹出太后殉情的戏码。
  边上守夜的嫔妃和宫婢唬得愣愣的,“殿下保重凤体。”
  “去偏殿里歇息一阵。”慕容琤皱眉道,眼里有愠怒之色,口头上却还要守矩,“太后万金之躯,正值嗣皇帝初登大宝,太后若是有闪失,叫君心难安。臣也有本要奏,请太后移步。”
  这样的交集以后少不了,弥生垮下双肩招眉寿和轻宵来扶,一步步挪到排插那头去。进了偏殿想歪在榻上,还没坐定,他怒气冲冲的进来了。也不管边上有没有外人,低叱道,“你犯得上这样么?究竟有多深的感情,叫你连命都不要了?”
  被他一喝,她有点错愕。像个犯了事的孩子,傻傻的看着他。
  瞧着那张惨白的脸,再硬的心肠也软化了。他转过身去叫人上点心,自己在下手落了座,放缓声气道,“进些东西,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你这样耗。”
  她头晕得厉害,揉着太阳穴不想说话,只是靠在靠垫上,阖上了眼睛。
  见她不搭理他,他心里别扭起来,悻悻道,“将来我死了,你能有一半的尽心,我走在黄泉路上都能放声大笑了。”
  她睁开眼瞥他,“没头没脑的,殿下怎么说起这话来?”
  “怎么?不合时宜,还是犯了忌讳?”他一哼,“你这几日该做的都做了,毕竟不是正头夫妻,装个样子也就是了。”
  弥生惊讶他居然这样放肆,再看一眼轻宵,她垂着眼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她霎时就明白过来。原来又是他的眼线,当真防不胜防,让她没有招架之力。
  她调开视线,蹙眉道,“我和他拜了天地的,怎么不是正头夫妻呢!殿下这话逾越了,还是收敛些比较好。你才说有本要奏,恰巧我也有几句话要同殿下商议。先帝在时拨了凉风堂给殿下务政,有先帝在,殿下尚且师出有名。如今先帝仙逝,后宫之中都是孀居的寡嫂,殿下自由来去便不成体统了。回头我和陛下说,从华林园另派地方给殿下,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candy、果果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5-2 12:36:31
☆、短兵

  
  他的眉毛果然高高挑起来,她知道,这是要发怒的征兆。
  那又怎么样呢!她现在是什么都豁得出去的,垂下眼捋了捋膝头的褶皱,心平气和道,“请殿下顾全大行皇帝的脸面,我这么决定是为大家好。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多少眼睛都在看着。有些不必要的麻烦,能避则避吧!毕竟邺宫换了主人,过阵子还要替圣人选后。殿下再出入后宫,实在是多有不便。”
  她果然是有气度得很,到底做了太后,不一样了。他虽然生气,思忖下来也觉得她说得有理。的确是找不到继续留在内城的理由,只是不甘心,这话换作别人说还有可恕,从她嘴里出来,分明化成了捅他心窝子的利刃。不过他有耐心和她对垒,眼下挪出去没什么,过不了多久,她自然哭着求他回来。
  他颔首,“就依你说的办,也不必到华林园腾地方了,我懒得走那么远。四夷馆有我的官署,我回那里去办差就是了。”
  弥生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爽快,心里安定下来,又问,“嗣皇帝的登基大典日子定下来没有?”
  慕容琤道,“十月乙卯,改元乾明,大赦天下。届时百官普加泛级,你可有谁要提携的?我一并写上奏表,呈敬御览。”
  就像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样,知道从政的艰辛,心思自然和以前不同。外戚专权是大忌,阿耶已然累官至太尉,断没有再往上升的道理了,那高位还是另择贤明的好。因道,“照着规矩来就成,不要破例,也不要逾越。现在朝局只求个稳,这点还要请殿下费心。拟了名单交由我过目,横竖党争的事免不了,两头齐大,方能相生相克,这点殿下比我懂得。”
  她现在一口官话,听上去也很有几分见识,假以时日独当一面是不成问题的。可是他不喜欢她端着架子的样儿,仿佛离他千丈远。他幽幽一叹,“你放心,这些都交给我,我自然还你个太平天下。只是……私底下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咱们……”
  “咱们是叔嫂,是君臣。”她接口道,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我如今什么都不想,前尘往事也随大行皇帝去了。我只要看顾好百年,这是珩临终托付我的,我一定要替他办到。”
  她满脸哀容,于他来说又是另一番滋味。她愧对珩,越觉得对不起珩就越是憎恶他。她吩咐金奔马殉葬时,他就知道她心意已决。她要把他们的感情做个了断,以告慰珩的在天之灵。
  如果他能够狠得下心来,这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大家不谈私交,各凭手段。他日夺少帝的天下,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可是他能够做到吗?
  他凄然看着她,她瘦了好多,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这么美的人,披麻戴孝时格外有种羸弱哀怨的风致。他陷得太深,要全身而退断不可能。他只有争取,已经走到这里,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下把大邺收入囊中,然后就不需要再顾忌什么了。登基后的风流帐,不影响他做个好皇帝,这就够了。
  两下里都缄默,她突然吩咐左右,“你们暂且回避,我有话和殿下说。”让他多少有些意外。
  这次是她主动,弥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不能一直受他摆布,如果以前还可以的话,以后为了百年也要脱离出来。
  他拧起眉,似乎有不好的预感,她究竟又想说什么?
  她站起来,缓缓踱到窗前。月色迷蒙,夜深了,廊庑外的空地上下了一层霜。一溜巡夜的禁军挑着灯笼走过去,甲胄上钉铆相撞,钢筋铁打的架势。从天街这头到那头,渐渐看不见了,只剩白纸孝幡在秋风里飒飒作响。
  他等她开口,她终于喃喃,“我回门那天,夫子曾说过要一刀两断,再无瓜葛的,这话夫子可还记得?”
  他怔了怔,那时候是一时口不择言,后来根本没有做到。他清了下嗓子,“我说过吗?”
  她回过身来,就料到他会抵赖。她以前爱戴他,因为他是仁人君子,后来走近了,才发现他根本就是个赖子。再高尚的外表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他的心又黑又歹毒,出尔反尔根本就是最寻常的招数。
  她并不气恼,点头道,“夫子事忙,大约真是忘了。不过不要紧,我记得就可以了。”
  他脸上不是颜色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提醒夫子,至于什么用意,夫子心里都清楚。”
  他冷着脸道,“我清楚也罢,不清楚也罢,不需要你来提醒。你想说什么,我猜都能猜得到。我劝你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你和我,这一辈子都别想撇清。我知道珩的死对你触动很大,我也说过,一切罪业都由我来承担。你是个女人,你不懂政治的险恶。何必非要把自己搅进去?你只管好生将养着,男人之间的你死我活不和你相干。有时候把良心放在一边,你会好过很多。”
  他把她拉进漩涡里来,现在让她冷眼旁观么?不可理喻的论调!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冷血?为了抢夺原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害了多少人?先是六王,再是大王,如今再加上珩,你不会良心不安么?”她怆然道,“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请你善待百年。把他当个帝王来看,不要凭借你的威望轻贱他。”
  他听得搓火,“你这是要替百年求情?谢弥生,我该怎么说你?为个没有半分关系的假子上纲上线和我闹,你真以为当了太后,这天下就是你的责任了?大邺不论到谁手里,一样都是姓慕容。我不会眼看着家国凋亡,你也给我收拾起你的慈悲心肠来。与其为别人考虑,还不如多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我还有什么将来?我早就一无所有了。原本至少还有珩,还有块遮羞布。现在连他都走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精着身子的。”她脸上拢着凄迷稀薄的笑,直勾勾的瞧着他,“夫子,你看见那只金奔马了吗?你害怕吗?珩是多好的人啊,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没有拆穿我。”她捂住眼睛,呜咽起来,“他这么好……我对不起他……”
  他默然,这点他承认。他以前轻视珩,出于强者对弱者一贯的鄙夷,因为他根本不适合这个残酷的世界。直到他看见他手里的东西,对他的震动也空前的大。为什么他到死都没有把这口怨气发泄出来?也许因为他对他的无力反抗,也许因为他对弥生无法泯灭的爱意。他是个聪明人,他的隐忍是有价值的。他换来弥生的感激和愧疚,也换来百年的顺利登基。只是他明知道他有篡位的野心,还执意要把自己的儿子推上帝位,这个决定似乎有不太明智了,是在给大家添麻烦。
  她又开始哭,他皱起眉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他过去把她揽在怀里,“好了,仔细伤了眼睛。”
  她却悚然推开了他,厉声道,“殿下自重,大行皇帝在看着!”
  他回过头去,隔着重重帷幔,连棺椁的影子都瞧不见。他讨厌她这个样子,分明已经是他的人,还是和他隔山望海的对立着。她怎么就不能像平常的女人那样随波逐流些?偏要足了强,后面要她屈服真不是容易的事。他的耐心有限,自打她为后以来,他虽然出入宫掖,毕竟人多眼杂不好亲近。他每时每刻都在念着她,她呢?她可曾有过想他的时候?
  莫大的讽刺啊,古来不都是痴情女子负心汉么?怎么到他们这里换了个个儿?他眼巴巴的盼着她,哪怕乞求来一个眼波,一抹微笑。可她早成了捂不热的冰雕,得到了身子,心却越纵越远。
  她冷着脸乜他,“从今日起,乐陵王殿下切要谨言慎行。若非有国事,连见都不要再见。你我如今地位悬殊,满朝文武都看着,请殿下别给幼主抹黑。”
  他看她这样自矜身份,由不得讪笑起来,“你同我谈地位?你可知道现在的朝政握在谁的手上?没有我,少帝可是寸步难行的。”到底不想弄得这么僵,语罢又好言劝她,“细腰,你何苦这样?你不叫我动百年,我绝不会难为他。咱们一同辅佐他,待他十五岁加冠便归政给他……”他觑她,试图拉她的手,“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变过,既然百年也知道我们的事,何不……”
  弥生狠狠隔开他,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再了解不过。现在说得好,一转头又是另一幅面孔。百年知道他们的事是不假,他若是想拿朝政来威胁她屈服,她的尊严不能允许。
  “你敢动我分毫,我绝不饶你!”她袖手道,“右丞相当得不耐烦了,夫子就让贤,仍旧回太学教书去吧!”
  她还想罢他的官?他讶然,转而又好笑,“贬黜了我,单凭你和百年,能够支撑起偌大的社稷来?”
  “你未免太倨傲了,浩浩庙堂之上,除你之外都是摆设不成?没有你,大邺就瘫痪了不成?”她灼灼望着他,“只要你交出实权退隐,你还是我心里可敬的恩师。但如果你办不到,那从今而后,咱们便只剩恩断义绝这一条路可走了。”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他霎时凉透了心。她这么不徇私情,莫非打算为少帝的基业死而后已了?到底太年轻,容易意气用事。他拢着袖子问,“你当真要这样么?”
  她踅身看殿那头的灵堂,百年正跪在蒲团上烧箔。红光照亮他的脸——那张肖似珩的脸。她沉淀下来,“我说的话,殿下毋须怀疑。”
  他的嘴角浮起苦涩来,他不想真弄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既然爱她,纵她一回是应当的。只不过现在撵他,日后再想请他出山可没有那么简单了。横竖他有把握,即使不在朝中,局势也尽在他手中。目下哄得她高兴,以退为进也没什么不可以。
  “罢了。”他颓然道,“我如今都看淡了,就依你的意思办吧!我在这臣相位上呕心沥血,委实也乏累。再回太学做我的教书匠,倒也是个轻省差事。莫说一个爵位,就是你让我以死谢罪,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我对你的心,天可怜见。”
  三言两语就令他交权,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她奇异的望过去,他眉眼清华,孤凄的笑了笑,“我回府等你的罢官敕令。”
  他走进夜色,雪白的袍角在风里摇曳。她站在窗前泪水长流,心却愈发坚硬起来。不知是不是她想得太简单,即便是个形式,也算为百年初登大宝扫清了障碍。后头怎么样,船到桥头自然直,且走且看吧!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入住书斋

本版积分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