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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害怕我爱你(伪兄妹)》沈南乔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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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29:59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文案

有的人花光一生运气,换得一生所爱;
而宁以沫花光前半生的运气,换来的却是一个如父如兄般严厉霸道的“孽债”……

本文属性:青梅竹马、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伪兄妹、高干、大院生活、80后青春回忆、微虐、甜宠HE结局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以沫,辜徐行,辜江宁 ┃ 配角:陶陶,徐曼,陈美莎 ┃ 其它:大院生活、高干、伪兄妹、青梅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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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30:10
第一章(1)
  曾有人跟宁以沫说,生活能把淑女逼成女流氓,以沫姑妄听之,直到生活把她逼进派出所,她才信了。
  
  聿城东门派出所里,值班民警李超靠坐在桌角上,目光炯炯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
  
  女孩留着细细软软的刘海,肤色雪白透亮,五官细腻柔和,鼻子挺而不高,乍一看不惊艳,可这么凑近着看,真让人有点越看越喜欢的意思。
  
  女孩似乎不敢与他对视,头略略低着,眼梢微挑的双眼垂着,长睫下的眼眸里一派淡静。
  “宁、以、沫。”李超一字一顿地念出她的名字,“下手挺凶残的呀……练过?看着不像啊!”
  
  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居然在一个小时前的一场群殴里,把三个大老爷们儿打得哭爹喊娘,而且她下手很准,直接朝着人家面部三叉、上腹腔的攻击点去的,既让对方痛得想死,又构不成什么重大伤害。
  
  宁以沫轻轻点了点头,双唇抿得越厉害了。
  
  李超按了按太阳穴,合上本子说:“这都快凌晨两点了,明天再说吧。你们几个先在这候问室里凑合一宿。既然也没什么大事儿,你们协商协商,能和解最好和解。”
  
  “我们绝不和解,我要告她!我要她坐牢!”一个捂着鼻子的中年胖子怒嚎了一声,“这事儿没这么善了!”
  
  李超知道这胖子的背景,只好给以沫投去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意思是让她去道歉也好,赔偿也好,最好把那边摆平,省得闹大了被拘留,留了案底,不好看相。
  
  以沫站在候问室白惨惨的灯光下,一时有些恍惚,她也不知道怎么就一时冲动把自己弄进派出所了。
  
  对面那三个胖子铁了心要把事情闹大,万一真被拘留,只怕会影响自己拿毕业证,再者,以后哪
  个单位还敢要她?
  
  但是转念一想,如果时光逆转到刚才,她还是要揍他们一顿——这口憋了几个月的恶气,不出不快!
  
  几个月前,因在学校的招聘会上受挫,以沫和闺蜜陈美莎,死党管小潮决定自主创业当老板。
  
  三个志同道合的草根一合计,把目光投向了东门区CBD的那片写字楼。那片写字楼附近全是难吃还贵的高档餐厅,写字楼的白领们没能力天天去那种地方消费,中午的时候,不是泡面打发,就是去那片唯一的一家兰州拉面馆对付。
  
  那家兰州拉面馆仗着一家独大,菜做得马虎不说,服务还基本靠吼。
  
  他们一致认为,只要在那附近开一家价廉物美,干净实惠的饭馆,一定客似云来。
  
  恰好那家兰州拉面馆对面有一家店面在做低价转让,那店面前身也是做餐饮的,不知怎么的又不做了。
  
  他们也没深想,当下押出全副家当把店面盘了下来,乒乒乓乓地装修起来。
  
  二十几天后,承载着三人全部梦想的小店开业了。
  
  店开业后,果然不负他们的期望,每天账面流水都上万,笑得管小潮脸都快烂了。可好景不长,不到一个礼拜,他们店的玻璃被人砸了,就在三人心疼地收拾残局时,对面兰州餐馆里出来三个胖子,一边抽着烟一边对着他们坏笑。
  
  以沫见了,当时心里就打了个咯噔。
  
  那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少。管小潮拉住客人问原因,客人们一问三不答,后来总算有个客人点破了天机:
  
  他们菜里的油特腻人,吃着很恶心。
  
  管小潮一查,发现大厨放着好油不用用地沟油。他质问厨师为什么要背着东家的意思用地沟油,结果那两个厨师非常傲慢地辞了职,跑到对面兰州餐馆做去了。
  
  这时,以沫他们才知道,原来厨师早就被对面的胖子收买,先是把他们店的口碑做砸,然后撂挑子走人,让他们断炊。
  
  等他们重新招来厨师开火后,店里的生意已经回不到最初了。
  
  三人又是发传单又是搞特价,这才让店里的生意勉强有了好转。就在他们以为雨过天晴时,城管来了。
  
  两个城管绕了一圈,二话不说,直指他们乱搭建,要求停业整顿。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久又有相关部门的人指出他们店里管道系统有问题,要求重新装修!
  
  焦头烂额的三人又是说话好又是送钱,却全不奏效,好像一夜之间,他们这个店就怎么也不能再开下去了。
  
  这时,这家店的房东提点了下他们,说问题很可能出在对面那三个兰州老板身上,让他们上门说情。
  
  管小潮只好厚着脸皮过去套交情,请他们手下留情。结果那三个老板说“行啊,你也知道,拉面是我们兰州的,你们不准卖面,任何面食都不准卖。还有,你们这店一开,直接影响到我们的生意了,每天至少少了五千流水,我也不多要你们的,把每天的流水补偿给我们,你们这店就能开下去”。
  
  管小潮当场差点揍人。
  
  谈判崩了之后,双方的斗争开始白热化。很多电影里才能看见的恶俗段子轮番在他们店里上演,不是有人在菜里吃到蟑螂了,就是有小混混吃霸王餐打服务员。
  
  三人这才明白为什么之前那家餐馆会做不下去。
  
  眼见店是开不下去了,三个人和厨师一起吃了顿散伙饭,准备关店转让。
  
  那顿饭,大家吃得很沉重。
  
  他们三个若是创业玩儿票的富二代倒也罢了,今天在这里跌倒了,明天还能从那里爬起来。只可惜现实是——
  
  管小潮家在东北农村,大学的学费都是靠练摊、打工赚来的,美莎从小跟妈妈在重庆长大,靠妈妈卖鸭脖子度日,以沫更惨,直接就是一孤儿。
  
  像他们这样的连“背影”都没一个的穷酸,今天在这儿跌倒了,明天就直接跟那儿躺死了。
  
  见气氛凝重,一向会来事儿的美莎强打精神,举起酒杯说:“别这么沮丧,我们的店装得这么漂亮,回头十万块转让也有人要,算一算也没赔太多,就当交学费了吧。”
  
  话音还没落,一辆小面包车忽然在他们店门口停下,五个拿着钢管的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打砸,砸完后一阵风似的出了店,开车逃窜了。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却毁了他们长达三个月的奔走辛劳,更加毁掉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美莎最先尖叫起来,本来还缩在桌脚边的管小潮捞起桌上的啤酒瓶,血红着双眼,疯了似的往对面跑去。
  
  那三个老板本来都蹲在街边抽烟看热闹,看见管小潮这样,先是吓了一跳,然后一拥而上把管小潮扑到在地上踢打起来。
  
  美莎歇斯底里地提起一把椅子冲过去,一边砸人一边用重庆话叫骂。
  
  就在那三人返身攻击美莎之际,管小潮从地上爬了起来,抄起美莎的椅子狠狠朝他们店的玻璃砸去:“我□们大爷!”
  
  那三人一个揪住美莎,另两个扑上前打管小潮。
  
  管小潮被那两人按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就在他们对管小潮拳打脚踢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惨叫。
  
  那两人讶然回头,就见以沫直挺挺地站在他们背后,她脸隐在阴翳里,右手上稳稳握着一根一米长的钢管。
  
  她明明极瘦弱,此时却无端端让人心生畏惧。
  
  两个大男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都愣在了原地。
  
  以沫“当啷”一声丢掉手上的钢管,活动了一下指节,快步朝他们其中之一走去,那人来未及反应,上腹就挨了一肘,他顿时捂着下腹倒地翻滚起来。
  
  以沫快步闪到另一人背后,张开双臂将他的双手绞住,脚下使劲将他踢得跪倒在地,他大吼一声
  
  反手去抓以沫的头发,以沫飞快出手,一拳砸在他的鼻梁上,他眼前骤然一黑,晕头转向地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等他再醒来时,一群人都已经在110的车上了。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30:23
第一章(2)
  派出所候问室里,鼻青脸肿的管小潮从条椅上起身,拽了拽以沫的领子,示意她坐下。
  
  以沫坐定后,美莎撞了撞以沫,狐疑地看着她:“以沫,真没看出来……”
  
  “是啊,你刚才打人的时候,动作也忒专业了。”管小潮赶忙附议,“练过?”
  
  见以沫低着头不答,美莎幽幽地说:“看架势,我们的毕业证可能拿不到了。那三个人那么有背景,只怕非要搞到我们坐牢了。”
  
  美莎越想越伤,低低啜泣起来:“店开不成了,毕业证要拿不到,连找工作都不行了……”
  
  管小潮见不得女人哭,黑着脸说:“都这时了,也别说这些了,还是想想谁有认识的人,把我们弄出去是正经。最好现在就找人,天一亮,审完定了案,一切都来不及了。”
  
  美莎嘎嘣一下住了,手忙脚乱地翻手机:“王老板……不行啊,他这人有事儿找不上;赵总……他出差了;吴哥,我试试。”
  
  她抖着手拨电话,不久就绝望地放下了:“关机。”
  
  管小潮懊丧地抓了一把头发:“我那些朋友都没这个能耐。这次真栽了。”
  
  这时,美莎忽然将目光投向以沫:“以沫,你男朋友……你男朋友他爸爸不是个公务员吗?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说到这里,美莎黯淡的眼中忽然有了点光:“你男朋友肯定有办法的!”
  
  以沫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我试试吧。”
  
  她左手颇有些吃力地将手机摸出来。她的右手刚才用力过猛,这会儿已经动不了了。
  
  想了想,她把手机递给管小潮:“你帮我写条短信,把事情简单说一下,让他回电话给我。”
  
  管小潮不解:“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
  
  “这个点,他不是在片场,就已经睡了,手机一定是静音……只能赌一把,赌他尽快看到短信回电话。”
  
  管小潮下意识地看了眼以沫的左手大拇指,以沫目光一颤,飞快将拇指缩进手掌中。
  
  侯问室静了下来,耳畔只有管小潮“卡卡”按手机的声音,几分钟后,他展开眉头:“写好了,你男朋友叫什么?”
  
  “辜江宁。”
  
  “辜?哪个辜?”管小潮有些回不过神。
  
  “辜……”以沫顿了顿,“辜负的辜。”
  
  “这姓可真是……”管小潮翻了一阵通讯录,“好了,发出去了。”
  
  末了,他合上手机问:“你有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啊?美莎,你见过?”
  
  美莎像在想什么想出了神,好一会儿才说:“见过,特别帅,说是个导演,在北京还开了个小文化公司,以沫,对吧?”
  
  以沫淡淡“嗯”了一声。
  
  “帝都?导演,文化公司?看样子有门路啊。”管小潮忽然来了劲儿,“以沫,你这保密工作可真好,我们多少年交情了,你都没告诉过我。手机里有照片吗?看看啊。”
  
  美莎不禁也有些期待。
  
  以沫摇头:“没有。”
  
  就在这时,以沫的手机亮了一下,管小潮低头一看,是信息报告,他望着那条信息报告,忽然问:“以沫,这个辜徐行是谁?我光顾着看姓,把短信错发到这个人手机上去了。”
  
  “你说、什么?”
  
  以沫的脸骤然白了。
  
  “以沫,你怎么了?”
  
  美莎觉察到以沫的失态,扶住她的肩问。
  
  以沫僵僵地坐在椅子上,苍白的脸上,一双细长的眉轻轻蹙着,半垂的眼睛下,目光不安地微微闪动着。
  
  良久,她吸了口气,摇头:“我没事。”
  
  管小潮凑上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太晚了,我脑子有点不灵光,光想着那个‘辜’,结果一看到‘辜’就发过去了,我再重新给你男朋友发过去吧。”
  
  以沫咬了下唇,低低应道:“好。”
  
  美莎握住以沫冰冷的手,一言不发地看着以沫静默的侧脸。她总觉得今天的以沫哪里不对,陌生得让她有点不敢认。想到“陌生”二字,她越发没底,大学四年,她又何曾真正了解过这个安静的女孩?
  
  管小潮的短信发出去后,半天都没个回音。他左等右等,有些耐不住,试着给以沫的男朋友打了几个电话,结果不出意外,电话虽然是通的,却没人接。
  
  管小潮懊丧地丢开手机,垂下头,将十指□头发,喃喃说:“真完了。就算打通了,大半夜的,人上哪里想办法去?”
  
  一句话粉碎了三人的自欺欺人,美莎双肩无意识地一垮,乏乏地将头枕在了以沫的肩上。以沫的肩瘦削得厉害,却端得极板正,像是有什么撑着她的脊梁。
  
  美莎闭着双眼,思绪陷入了一片纷乱,周遭死一般的宁静潮水般从她耳孔里挤入,压得她连眼皮子都动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半梦半醒的美莎被一阵嘈杂的开门声、人声惊醒,她懵然从以沫的肩上抬头,看向门口。
  
  门口,一个还有点没睡醒的矮个子男人在两个民警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那三个兰州老板一见来人,立刻跳起来上前打招呼:“马所长,这时候您怎么来了?您天亮来也
  
  没事儿!还害得你觉也没睡好,大半夜地跑过来放人。”
  
  那姓马的所长黑着一张脸,搭也不搭理他们直接走到以沫面前,堆出些笑:“哎呀,误会啊误会,真是委屈你们了,让你们在这里待了大半宿。事情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你们都早点回去休息吧,该依法处置的,我们会严厉依法处置!”
  
  美莎望着那所长挤出来的笑脸,真以为自己在做梦。她茫然和管小潮对视了一眼: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以沫缓缓起身,望着那个马所长不说话,显然也有点一头雾水。
  
  马所长愣了会儿,搓了搓手:“噢,还有一个多钟头天就要亮了,要不一起坐我的车过早?”
  还是管小潮反应快,连忙握住马所长的手:“不用不用,您太客气了,既然没事了,我们这就走。”
  
  美莎如临大赦,忙附和:“真不用,我们——真走了?”
  
  “我送你们到门口。”马所长说话间就要往门外送。
  
  美莎一把拽过以沫:“不用,您忙您的,我们出门打车就走了。”
  
  她在忙乱中朝马所长挥了挥手,勾着蹙眉出神的以沫,将她带出了门。
  
  门后,值班的李超百思不得其解地凑上前问:“所长,怎么回事儿啊?”
  
  马所长神神秘秘地凑近他,压低声音说:“天知道这姑娘是哪路神仙……上面大半夜的派人上我家敲门,让我亲自过来放人。”
  
  李超张了张嘴,好半天才缓了神:“那他们三个怎么办?”
  
  “严办哪!”马所长打了个哈欠,不耐地摆摆手,“就他们那些事情,早该好好喝一壶了。”
  
  三人出了大门,被门外的寒气冻得一哆嗦。
  
  “下雪了?”管小潮吸了吸鼻子,望着台阶下空旷的大马路,愣愣地说。
  
  只半宿时间,外面竟已薄薄地积了一层雪。天还没有大亮,远处仍是一片冥蒙,然而近前的雪光却映得他们眼睛发痛。
  
  以沫暗想,无怪前一日阴霾压城,让人心里不受用,原来是要下雪。她仰脸看天,下意识伸手,
  几点盐屑子似的雪花落在指尖,给她冰冷的手指上添了点清凉。
  
  美莎缩了缩脖子,拢紧大衣,跺了下脚:“完了,这鬼天估计打不上车了。”
  
  管小潮在她脑门上敲了个栗暴:“能出来就不错了,还打车,往学校走吧,我请客吃早饭。”
  
  他的话音刚落,台阶下的街边,骤然亮起了一片暖黄明亮的灯光。
  
  那光亮得极突兀,像是谁猛不丁按下了舞台的主光源,唬得三人一愣,这才注意到街道边竟泊了一辆车。
  
  此时,密密麻麻的雪花被那车灯照得显现了行藏,急促地漫舞着。
  
  “妈呀,加长国宾啊,靠,别是迈巴赫吧?”管小潮往手心里呵了口气,转脸看向以沫,“抓紧看几眼,这车可不容易见。”
  
  却见以沫一脸不安地望着那车,像是见到了什么不该见的东西。
  
  与此同时,后排的车门无声洞开,一个男人从车里躬身而出,一把黑伞“砰”的在他头顶撑开。那人撑着伞,不徐不疾地拾级而上,伞沿压得很低,辨不得面容,但见他身形挺拔秀颀,头颈微微昂出些傲然的弧度,透着点不同常人的气度。
  
  以沫定定看着那个身影,双肩微微发着颤,双脚像灌了铅似的坠着。
  
  那人在离他们两级台阶开外的地方顿住了脚步,饶是地理位置居下,仍高出了他们三人一点。
  美莎停下放在嘴边呵气的手,讶然望着来人,下一秒,那人将伞往后一倾,从伞下抬起一张格外醒目的脸。
  
  以沫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那人眯着双深沉如水的凤眼,隔雪看了以沫好一会儿,才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以沫啊,好久不见了。”
  
  声线低沉,倒像是句叹息。
  
  以沫唇动了动,将所有该收拾好的情绪收拾好,老老实实地低声喊了句:“哥哥。”
  
  “还是穿这么少,你就真的不怕冷吗?”
  
  他微蹙着眉,解下脖子上的围巾,不由分说地给她围上,妥帖地系好,顿了顿,伸手拍去她肩上落的雪粒子。
  
  以沫缓缓抬头看他,窸窸窣窣的雪越下越大,几乎漫漶了他的容颜。此情此景下相见,倒像是隔了一世的重逢。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30:37
第一章(3)
  暖气袭人的车上,坐在后排的三人都有些惴惴。
  
  管小潮一边端正坐着,一边拿眼睛扫车里的装备。
  
  以沫见气氛实在尴尬,只好开腔:“我们到明珠路三十五号的财经大学。这两个是我的朋友,陈美莎、管小潮。”
  
  “幸会。”前排的人没有回头,淡然致候。
  
  以沫继而又向管小潮介绍道:“这是我哥哥,辜徐行。”
  
  “啊,你就是那个——”
  
  他的话还没说完,以沫已经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
  
  管小潮识趣地闭嘴,讪笑道:“幸……幸会。”
  
  说完他差点没掐自己一把,这词儿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膈应人呢?
  
  美莎倒比以沫还大方些,笑吟吟地将尖下巴往前排一送,透过后视镜打量他:“你是以沫的哥哥?亲的吗?我怎么没听以沫提起过?以沫叫你哥,我也叫你哥吧。”
  
  后视镜里,那双静川明波似的透亮眼睛一抬,锐利的目光便落在她脸上。
  
  他虽只是那么淡淡地瞧着她,却瞧得她后背冒了丝凉气——那目光像一下子把她看透了似的。
  
  管小潮见要冷场,一把将美莎拽回椅子上坐着:“废话啊,你家亲哥姓李,你姓陈啊?”
  
  美莎白了他一眼没说话。管小潮又说了些插科打诨的话,才把僵冷的气氛缓和了些。
  
  车到财经大学时,管小潮暗暗松了口气,跟前排的辜徐行道完谢,拉着美莎匆匆下了车,坐在最里面的以沫一边往车外钻一边想告别台词,不料人刚到车门边,便被前排的辜徐行叫住,口吻一如既往的不容反抗:“以沫,你留下。”
  
  以沫只得朝管小潮他们丢下一句“你们先回去吧”,老实缩回车里,缄口坐着,倒像前面坐的,是一位严父。
  
  等到车子开远,美莎望着车开走的方向骂了一句:“傲什么傲?”
  
  说着,她撩了撩一头浓密的卷发,迎着破晓的晨光吸了吸鼻子:“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以为自己是谁?”
  
  风情万种的她从未在男人那里受过这样的冷落,自尊心颇受打击,此时恨不得把那个辜徐行生吞活剥了。
  
  管小潮出神地说:“人家开京A8不跩,谁跩?”
  
  “京A8又怎么了?”
  
  “挂这个牌的人,不是行走‘尚书房’的显贵,就是真正的贵族绅士,再不济也得是一高干家的衙内。一句话,不是自己牛就是爹妈牛。看八卦不?炒得轰轰烈烈的京城四少,未必配给刚才那小子提鞋啊……”说到这里,管小潮又是一阵心神激荡,“有这样一个哥哥,甭管是不是亲的,能混成今天这惨样,以沫也是一朵奇葩啊!”
  
  美莎若有所思地站在寒风里发了会儿呆,丢下管小潮,径自往大门里走了去。
  
  管小潮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小狐狸,又在寻思什么呢?唉,女人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不明白……回去补觉咯。”
  
  下了车,以沫低头跟辜徐行走进远洋宾馆。
  
  刚进门,已经有工作人员迎了上来,众星拱月地将他二人带到了顶层套房门口,领头的经理识趣地没有啰唆打扰,很快就带人告辞了。
  
  进了门,辜徐行将外套脱去挂好,露出浅蓝色衬衣包裹的清颀身体,他一边走一边解着衬衫领口第二个扣子。
  
  以沫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他们果然已经分开太久了,她竟不知何时起,他也开始穿白色以外的颜色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有两道视线落在脸上,抬头一看,只见辜徐行已经在沙发上坐定了,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暖黄的灯光将他脸部阳刚的线条凸显得格外清晰,一双凌厉的修眉下,双眼在灯影下透着些阴翳。
  
  以沫不敢和他的眼睛对视,眼神闪烁了几下,落在他紧抿的唇上。她一看他的架势就知道秋后算账的时刻到了,忙往痛里掐自己的手心,以便能及时红着眼圈回话。
  
  算着时间,看吓也吓够了,辜徐行拿出手机,起身步向阳台。
  
  以沫一动不敢动地站在原地,站了近半个小时,也不见他的电话有停的意思。她不由腹诽,这么多年了,他的气量不见大,磨人的耐心倒是比以前好了。
  
  一宿没睡的她在这暖气房里一醺,只恨不得能就地躺下,她小幅度地活动了下肩膀,又曲了曲膝,见他背对着她了,忙弯腰去揉膝盖,不料刚一起身,就见那人站在门外,不冷不热地盯着她。
  
  他随手掩上阳台门,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放,终于开了口:“宁以沫,我怎么不记得你小时候的理想是去卖兰州拉面啊?”
  
  以沫的耳朵尖瞬间就红了。
  
  “你看看你,哪里还有小时候的样子?”
  
  面具一旦拿下,辜徐行的样子也并不比任何一个苦心孤诣,要把妹妹教育成四有青年的哥哥更脱俗些。
  
  “挂科、不积极考研、不认真找工作就算了,居然沦落到和那样一群人打架!”他深吸了一口气,“打架也就算了,还差点把自己弄坐牢!你看看这些,哪一件是女孩子会做的?”
  
  以沫哪里敢和他顶嘴,他骂,她就低头,他再骂,她就再低头。直到以沫的下巴快戳进胸口,辜徐行才顿住了。
  
  以沫估摸着他心软了,半抬起头,驾轻就熟地含了点泪光说:“哥哥,我知道错了。”
  
  辜徐行冷眼望了她好一会儿,唇角几不可察地一挑。摇了摇头,他和缓了语气说:“你啊,就是认错态度好,抗骂,不然我早不管你了。”
  
  以沫闻言,偷偷瞄了眼他,但见他眼中阴翳尽散,知道这一劫又算是过去了。
  
  “过来。”
  
  以沫往前走了几步,离他远远的站着。
  
  “再过来点。”
  
  她只好规规矩矩地走到他面前站定。
  
  他冷不丁地抬手,拇指在她右脸颊的瘀伤处轻轻抚了抚,声音柔和的有点儿不像话:“还疼吗?”
  
  乍然嗅到他指间熟悉的气息,以沫全身神经都紧绷了起来。她屏住呼吸,忙机械地摇了摇头。
  
  “去洗个澡,选个房间睡一觉吧。”
  
  以沫如聆天听,末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下午。”
  
  以沫一口气还没松完,那边已经用不容违抗的口吻补了一句:“你跟我一起去。”
  
  
        
第一章(4)
  见以沫半天没有回音,他讶然回头,却见以沫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一张脸绷得有些异常。
  
  “我刚给你联系了一家银行,后天面试完上班。”辜徐行格外耐心地解释。
  
  像忽然换了个人一般,以沫用冷得不能再冷的声音说:“我不去。”
  
  房内的气氛倏然冷了下来。
  
  辜徐行像是不确定刚才听到的,慢慢转过身看着她,她避开他的眼神,一字一句说:“我不去北京。哥哥,你不能总这样控制我的人生。我已经长大了,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辜徐行深呼吸了几口气,竭力冷静地说:“你当初选择一个人留在聿城,说能够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可是宁以沫,你睁大眼睛看看现状,这就是你所谓的负责的人生吗?”
  
  以沫抿紧唇线:“我知道在你看来,我现在的生活糟透了,可是哥哥,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就算再不堪,这也是我要走的路,要过的人生。”
  
  明明是伤人的话,以沫自己倒先红了眼圈。
  
  辜徐行闭了闭眼,压住一口气:“我半夜收到你短信的时候,不知道多开心,我以为你终于懂事了,不跟我们闹别扭了。没想到我巴巴的赶来这里,竟然是自作多情。也许你需要的,不过是我一个放人的电话。”
  
  以沫感觉自己的眼泪在眼睛里转啊转的,紧握的十指处,关节都有些发白。
  
  “七年前,你说要和我们划清界限,我当你是叛逆期,不懂事,一切由着你,可是以沫,你不觉得你的叛逆期未免也太长了?”
  
  以沫哽咽了一下,一边解脖子上的围巾一边说:“哥哥,请你不要拿叛逆期说事,我已经二十二岁了,不是十二岁。今天的事情,很感谢你能来帮忙。我学校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她将围巾往辜徐行面前一递,转身欲走,不料手臂却被他紧紧抓住。辜徐行往后用力拽了她一下,她便踉跄地撞到他身上。
  
  他身上的气息因怒气蒸腾而出,是记忆里干净而蓬勃的清香,然而这味道却让她恐惧得想夺路而逃,她用尽全身力气想从他遒劲的臂弯里挣脱,却哪里敌得过他的力道?
  
  “我不管你多少岁,只要我在一天,就要为你负一天责,由不得你乱来。”他明显动了真怒,喘着粗气将她拉到沙发边按坐下,“你指责我控制你的人生,我既担了这个名,就不怕让你看看,什么叫做真的控制。”
  
  以沫不敢在他怒火正当头时和他正面冲突,僵僵地坐在沙发里,抿着嘴不说话。
  
  辜徐行将身体投进沙发里,衬衫下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一手搭着着沙发背,一手胡乱摸出电视的遥控,闪了几下,将画面定格在一个相对安静的频道上。
  
  骤然响起的人声冲淡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两人各守一隅,默然对峙。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扮演一只温顺小猫的角色,他已经习惯这只猫懒洋洋地趴在他腿上晒太阳
  的情景,却从未想过这只那么亲他、黏他的猫有天会真的朝他扬起反抗的利爪。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杯温水递到了以沫面前。
  
  以沫机械地接过那杯水,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反倒让她整个人颤抖了起来。她望着水面因她颤抖生出的縠纹,定了定神,紧握着那杯子说:“哥哥,你其实从来没有正视过我们的关系,你对我好,只是因为你内疚,但是当年的伤害早过去了。是,我是少了半截拇指,可是那里早已经不疼了。我们已经不是小时候了,我现在是江宁的女朋友,以后能为我人生负责的人,只有他。”
  
  房间里静了静,电视上斑驳陆离的灯光激烈地频闪着,各色光线在辜徐行脸上明灭交替,他的脸色很白,神情透着一股疲惫。他垂下头,用手摁了摁眉心,忽然不知所谓地笑了,那笑像暗夜里忽然擦燃火柴蹦出的光,猝然而短暂:“看来,你真的长大了,知道往人最痛的地方下刀子了。”
  
  顿了顿,他虚弱地挥了下手:“你走吧。”
  
  以沫一言不发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开门、关门。门合上的一瞬,忍了很久的眼泪才像一条线似的滑落。身体里,像有什么被掏空了一般,她轻轻靠着那厚实的暗红桃心木门滑下,倚坐在那里。
  紧握的左手缓缓摊开,一只少了半截的拇指狰狞而无辜地躺在她的掌心里。
  
  有时候,人是一种很善于忘记疼痛的动物,如果没有什么痕迹留在那里提醒他们,也许很多在当时看来极其惨痛的事情,就真的会被丢失在时光之外,不知所终。以沫诚然是不幸的,因为她所受过的每一次伤害都会在身体上留下无法愈合的痕迹,比如这少了半截的拇指。她无法忽视它的存在,只要她的手还要动,就会有个东西提醒她,那段岁月在那里,那个人也在那里,就像她对他的记忆,永不磨灭,不死不休。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30:55
第二章(1)
  宁以沫和辜徐行相识,始于一只陀螺。
  
  十七年前那个初春,一阵玩陀螺的风气在聿城军区大院里刮了起来。彼时的军区大院虽已失去了当年的活力,但这股没落气没有影响到大院的孩子们,他们照样风一般在大院里呼啸来呼啸去,玩着层出不穷的小游戏:滑冰、粘蜻蜓、逮蛐蛐、滚铁环、踩高跷、跳房子、跳绳……
  
  这些游戏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个流行一个月后,又改换那个了。
  
  所以,当有的孩子还迟钝地滚着铁环时,高学年的孩子们已经“啪”“啪”的抽起陀螺来了。和地方上的孩子不同,大院孩子能从长辈那里偷到一根纯牛皮的皮带,用皮带抽起陀螺来,声音既响亮又给劲,显得非常富有男人气。
  
  因此,当时的小孩都特别梦想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陀螺。
  
  辜徐行也不例外。
  
  十岁的辜徐行出生在北京军区,是某集团军副军长辜振捷的儿子,更是北京军区第一政治委员辜松柏的孙子,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再典型不过的高干子弟。由于刚随父母到聿城军区来,清高孤僻的他不愿主动融入大院孩子中。
  
  出生在北方的辜徐行,个子生得比同龄人高挑挺拔,总能把白衬衣和去了领章的军装穿得格外熨帖帅气,加上面容生得异常清俊,他便成了大院妇女们挂在嘴边教育小孩的“别人家的孩子”。更让旁人嫉妒的是,除了能弹一手好钢琴,辜徐行还会一口流利的英语,越加衬得那群小孩乌眉皂眼,举止荒疏。
  
  大院的孩子们年纪虽不大,但个个眼高于顶,谁也不愿和一个能把自己比下去的孩子交往,不约而同地孤立起这个首长公子来。
  
  不管多老成的孩子,少年时期总是敏感、好强的,别人越是排挤,辜徐行就越想证明自己没了他们,他也能自得其乐。
  
  以他当时的眼界来看,证明自己的最好方式,就是弄到一只比他们更大更新的陀螺。
  
  他不敢问爸爸要,只好缠着家里的勤务员给自己做。勤务员拗不过这位小公子,只好找来一根枣木,帮他削了一个,末了,还给他用桑树皮扎了根抽陀螺的鞭子。
  
  不料辜徐行还没把那个陀螺捂热,就被他妈妈徐曼缴了。徐曼看都没看那个陀螺,扬手丢给勤务员:“烧了。”
  
  继而又瞥了眼站在一旁噤若寒蝉的辜徐行,冷冷丢下一句:“玩物丧志!”
  
  军二代出身的徐曼在管教儿子上,绝对是拿出古代皇帝培养皇太子的心气的,她不但要求辜徐行十项全能,还要求他沉稳持重,务必甩别人家孩子十万八千里。
  
  被妈妈那样一吓,辜徐行不但没有对拥有陀螺这种事情死心,反而越发盼望能得到一个。勤务员是不能再指望了,他只好寻思自己做一个。
  
  从那以后,他只要见别的孩子在做陀螺,他就会停下来,一边假装等人,一边暗暗偷师。
  
  观察了一段时间,他发现做陀螺的门道不难,只要找到一根好木头,就成功了一半。
  
  于是他留了心,满大院地找这样一根木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天后,他在南边一个院子里发现了一棵瓷缸口粗细的枣树,枣木木质坚硬,颜色漂亮,刚好是做陀螺的最佳木料。
  
  他南边晃悠了两天,“踩好点”后,逮着一个妈妈不在的机会,趁黄昏食堂开饭的时候,拎着一把锋利的小斧子摸到南院,不料他刚进院子,就见一个粉嫩嫩的小女孩坐在那棵枣树下画画。
  
  他一下呆住了,他千算万算,居然没算到会遇到这么尊拦路神。
  
  他故作淡定,实则百爪挠心地走到她背后,站定,琢磨着怎么把她弄开。
  
  那小女孩画得入了神,全然没有留意身边站了一个人,将鼓鼓的小脸搁在小桌子上,半垂着眼睛,十分专注地描画着。
  
  辜徐行好奇地瞄了眼那画,居然还挺不错,他不禁正眼打量了下这个女孩。女孩四五岁大,一头还泛着点黄的细软长发扎了个小马尾顶在头上,一双黑眼睛清透得像浸在水里的黑玻璃珠。她的脸还远没有长开,肉嘟嘟的像只白嫩嫩的小笼包子。
  
  这还是辜徐行第一次认真看这么小的女孩子,不禁耐住性子,好笑地观察她。
  
  这时,不知道哪里画错了,小女孩抓起橡皮擦,笨手笨脚地擦了起来,末了,她轻轻用小指扫掉纸上的橡皮沫,鼓起脸蛋把橡皮沫吹走,那小样儿,倒活像只小汤圆。
  
  辜徐行低下头,抿唇一笑。
  
  与此同时,他清了清嗓子,正色敲了敲小女孩的桌子,学长辈们吓唬小孩子的口吻说:“小鬼,起来,去别的地方画。”
  
  小女孩乍然见着这么威严的一个哥哥,吓了一跳,握着橡皮,怯生生地看着他不说话。
  
  辜徐行不愿和一个小女孩多说什么,径直上前挪开她的小桌子,拿着斧子对着那树比划,作势欲砍。
  
  小女孩见架势不对,冲上前抱住那棵小树,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不给砍,这是以沫的树。”
  
  辜徐行没想到砍棵枣树还能节外生枝,不悦地说:“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有证据证明么?”
  
  小女孩不懂什么叫证据,但见他面容冷峻,气势逼人,委屈得眼泪水直打转。尽管如此,她抱着树的手反倒更加紧了。
  
  辜徐行见了,未免心软,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吧,我用东西跟你换,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小女孩嘟着嘴,怀疑地摇了摇头说:“不换。爸爸说这是我的树,让我保护它。”
  
  眼见饭点就快过了,只怕很快就有人回来,辜徐行不免有些着恼,但又不能上前动粗,只能僵在原地,气恼地看着她。
  
  小女孩抱了一会儿,体力有些不支,小眼珠转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就算你把树砍下来种在自己家里,也吃不到枣子的。”
  
  说着,她从衣兜里掏啊掏的,掏出两三只红枣,递出去:“你要是想吃枣了,我这里有,只要你不砍树了,这些全给你。”
  
  辜徐行盯着她那几颗枣,计上心来,装出考虑的样子,很不甘愿地说:“不够,起码要十个才行。”
  
  小女孩果然中计,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我这就回屋里给你拿。”
  
  见她欢快地扑进了屋子,辜徐行扬起斧子,二话不说地砍了起来。枣木固硬,却敌不过那斧子的锐利,才几下就被砍出了一道口子。
  
  他歇了歇手,活动了下手掌,刚扬起斧子准备下斧的时候,身后忽然爆发出一声委屈至极的哭叫:“不要砍我的树!”
  
  那小女孩步履蹒跚地跑到树下,大叫着要往树上扑,一把暗红的枣子骨碌碌滚落在地。
  
  辜徐行被那绝望的哭叫吓得一愣,然而已经来不及控制斧子的去势,直直往树干上剁去。与此同时,那个小女孩忽然伸手一把握住树干,只听“咔”的一声闷响,一道寒光从女孩的拇指上闪过,顿时削去了她半截拇指。
  
  小女孩疼得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就厥倒在地,鲜血霎时蜿蜒一地。
  
  辜徐行脸“刷”的白了,那一斧子像是砍在他腿骨上,整个人立时瘫倒在地。他望着那摊不断蜿蜒开去的血迹,双唇哆嗦着,想叫,喉咙却像被什么卡着,怎么也发不出声。
  
  院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回来了,他圆睁着眼睛就地瘫坐着,像被人施了定身法。
  
        
第二章(2)
  当时的场面,辜徐行已经记不确切了,依稀记得有三个人抱着小女孩急匆匆地出去了,压根没人管地上的他。紧接着,院外传来很多小孩的脚步声,有人叫嚷着“出事儿了,赶紧上军区医院看看”。
  
  一时间,整个大院好像都空了。他合着眼,蜷在地上,脸贴着透着潮气的地面,觉得有一张无形
  的网正缚着他,越收越紧。
  
  天地间渗出一股巨大的森冷,他怕得要命,从小到大,他没有一刻像那时一般害怕,他懵懂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他小小的心脏猛烈地收缩了几下,胸口跟着大力起伏着,豆大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滚。
  
  他会被抓去上军事法庭吗?他会被枪毙吗?可是就算他死了,她的手指也长不回去了。那是一双多么漂亮的手,却因为他而终生残缺。一辈子这个概念,对那时的他来说,太长了,他无法想象终生残缺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大的痛苦。
  
  远处,天光已经被层云收了起来,周遭越来越暗。他觉得自己被人遗忘了,而他也鼓不起勇气逃开这个地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妈妈徐曼才找到了这个院子。
  
  徐曼心疼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一把裹进怀里:“阿迟,不怕,你爸爸已经去处理了。一个后勤兵的女儿,不小心砍了就砍了,你爸爸是军长,没人敢说你什么的。跟妈妈回家,睡一觉就没事儿了。”
  
  辜徐行用陌生目光打量着妈妈的脸,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儿,猛地把她推开,疯一样地往军区医院跑。
  
  直到军区医院的大门撞进眼帘,他才停下脚步,畏惧地望着里面,好像那是一个巨大的兽口。
  
  医院里,陆续有看完热闹的人走了出来,见着他,他们都向他投去异样的目光。
  
  他捏紧拳头,一步步往医院里面走,十几米的路程,他走了十几分钟,直到最终站在了病房门口。
  
  他僵直地站在门口,里面传来爸爸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的声音,爸爸用他从未听过的歉疚声音连连道歉。
  
  他缓缓伸手,将病房虚掩的门推出一道小小的缝。他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正视里面的一切。
  
  屋内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脸上。
  
  “你给我过来!”
  
  耳畔响起爸爸严厉的吼声。
  
  他缓缓抬起头,看了眼靠坐在病床上的小女孩,她的左手手指已经包扎好了,手背上还连着输液器。她面前放着一个小桌子,桌上搁着一个小镔铁碗,碗里放着糖水梨罐头。
  
  因失血过多,小女孩的脸白得像纸,整个人像失了魂一般安静,唯一双大眼睛亮得像清晨的星子。她静静地看着他,那种眼神,直到十数年后,辜徐行仍记忆犹新,那眼神里没有畏惧、委屈、怨恨,更加没有痛苦脆弱,反倒充满了与她年龄不符的宁静、坚强、平和,以及圣洁的原宥。
  
  就在他出神望着她的时候,一只大手骤然将他从门口拖了进去,一个响亮的耳光冷不丁落在他脸上。
  
  几个随行的军官忙上前拽住辜振捷的手:“首长,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不要再打了。”
  
  “你们都起开!今天不打死他不算数。”
  
  辜振捷挣脱那群人的手,刷地抽出皮带,对着辜徐行劈头盖脸地抽过去,不料却被女孩的爸爸一把抓住了,那个老实畏缩的男人紧紧攥着皮带,低声说:“首长,不要把孩子打坏了。”
  
  床上的小女孩也听话地一骨碌跪坐起来说:“伯伯,你别打哥哥了,我的手不疼了。”
  
  说着,她晃了晃包得厚厚的左手:“真的,一点都不疼了。”
  
  辜振捷望着小女孩的脸,心一软,垂下手,冷冷对一旁的辜徐行说:“在那边好好站着,晚上回去再收拾你!”
  
  说着,他走到小女孩床前坐下,端起糖水罐头,用勺子细心将里面的梨肉切碎,喂到她嘴边。小
  
  女孩生怕他再去打辜徐行,连忙大口大口地吃罐头,一边吃还一边朝他露出可爱的笑。
  
  辜振捷爱怜地用拇指揩掉她嘴边的糖水汁:“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小女孩脆生生地答道:“我叫宁以沫,今年五岁了。”
  
  “以沫?”
  
  她爸爸宁志伟忙答道:“相濡以沫的以沫。”
  
  辜振捷点了点头,仔细端详了下宁以沫的脸,意味深长地感叹了一句:“你这女儿养得好啊。”
  
  宁志伟忙说:“哪里哪里。”
  
  辜振捷抚了抚以沫的头,含笑问:“给伯伯当干女儿好吗?”
  
  以沫眨巴了下眼睛,像在想什么是干女儿,想了会儿,她眯着眼睛,鬼机灵地笑了笑:“爸爸说好就好。”
  
  辜振捷点了点她的鼻子:“小滑头,那好,我就问你爸爸。小宁啊,你介不介意女儿多个干爸爸?”
  
  宁志伟还没来得及答话,一个不紧不慢的女声就从门外传来:“嗬,这一转眼的,我就多了个干女儿了?自家儿子都管不好,你还真不怕管坏别人的女儿。”
  
  来人正是晚一步赶来的徐曼。
  
  徐曼见辜徐行脸上多了道五指印,上前心疼地摸了摸,嗔怪地瞪了辜振捷一眼。顿了顿,她走到以沫爸爸面前,从包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居高临下,就事论事地说:“这里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回头给孩子买点营养品补补。你可千万别推,推了就是打我们家老辜的脸。”
  
  将信封强塞进以沫爸爸手里后,徐曼走到病床前说:“老辜啊,时间也不早了,别耽误小孩子休息了,你明天不是还要上北京开会吗?”
  
  辜振捷见状,只好起身告辞。
  
  一旁,辜徐行看了以沫好几眼,唇动了动,直到离开,那句堵在喉间的“对不起”也没能说出口。
  
        
第二章(3)
  直到进了自己家门,徐曼才把火发了出来。
  
  “辜振捷,你倒是没有十月怀胎把孩子生下来,打起来一点也不心疼。可是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她一把将辜徐行拉到身边坐下,心疼地抚着他的脸:“我通共就两个儿子,靖勋才十几岁就被你送军校去了,身边就剩阿迟一个了,你要把他打出个好歹来,我跟你没完!”
  
  辜振捷贵为一军首长,威震一方,却拿自己的老婆没有丝毫办法,只能坐在沙发上抽闷烟。
  
  “我告诉你,孩子是我身上掉的肉,怎么管教是我的事,你不能用你那套来管孩子,会把孩子管出毛病来的。”
  
  抽泣了好一阵子后,徐曼拍了拍辜徐行的肩膀说:“妈妈给你做了好吃的,这就热给你吃。乖,什么都别想了,以后不要去南边,也别再见那个小女孩了,知道了吗?”
  
  其实不用徐曼提醒,辜徐行也不会再去那个院子。
  
  在他年幼的心里,从此多了一个禁区,那里住着一个叫做宁以沫的女孩,是他永远也不想再去面对的。
  
  “陀螺”事件后,辜徐行变得越加孤僻。
  
  过去他也羡慕别的孩子意气风发,三五成群,为了不动声色地融入他们,他时经常抱着羽毛球拍坐在广场上,等人找他打球。
  
  那件事以后,他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了开来。路过人群时,他都会低头匆匆走过,他怕遇到那个小女孩,也怕从别人眼中读到和那件事相关的讯息。 
  
  他强迫自己忘记那件事情,可有些事情,越想忘记反而会记得越清楚。
  
  每当他坐在钢琴前,看着灵活的十指在琴键上游走时,他就会想起有个无辜的小女孩因他的傲慢霸道,留下终身残缺,内疚感便会像蛇一般钻透他的心脏。
  
  一个低气压的午后,他独自坐在家里弹钢琴,弹的是一支刚上手新曲子,其中某个篇章十分沉重暗涩,指法也特别难,他反复弹了很多次都发出那种蹩脚的声音,烦躁的他猛地从钢琴前起身,将左手大拇指放在琴键上,放下重重的琴盖,狠狠往拇指上压去。
  
  直到拇指上传来锥心的疼痛,心里那股躁乱才渐渐服帖了些,他缓缓松开琴盖,站在光线暗沉的琴房里无声的啜泣。
  
  那是辜徐行经历过的,最难熬的一个春天。
  
  再见到宁以沫,已是时序入夏。
  
  那是个黄昏,辜徐行和徐曼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刚出差回来的辜振捷大笑着从院子外进来,怀里抱着一个正在玩泥巴的小人儿。
  
  “告诉伯伯,你准备捏个什么?”
  
  小人儿糯糯地说:“我要捏个坦克。”
  
  “哈哈,好,捏个坦克,我们一起打坏人。”
  
  辜徐行“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眼神戒备地望着爸爸怀里那个小女孩。
  
  乍见以沫,连徐曼的神经都紧张了起来,她快步走到辜振捷身边,压低声音恼道:“脏不脏啊?就把人这样抱回来了?被人看到多不好?”
  
  和很多军二代一样,徐曼有很重的公主病,脑子里等级观念森严,她很看不惯辜振捷把一个后勤兵的女儿当自家孩子那样亲热,觉得丢了自家的体统。加上她潜意识里总觉得以沫很像辜振捷前妻生的那个女儿,所以越加厌恶起以沫来。
  
  辜振捷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她的情绪,把以沫放下,一边往沙发边牵一边说:“也真是巧了,车一进军区就看见这个小丫头蹲在路边玩泥巴。这不,就抱来玩玩咯。”
  
  彼时,茶几上还放着一盘小肉卷,吃过军区食堂的人都知道那种小肉卷,正正经经是一层皮一层肉,香得人能咬掉自己的舌头。但是那种肉卷供应的不多,被首长家的勤务员几下里一分就所剩无几了,寻常家属也非得赶巧了才打得到。以沫一见到那肉卷,哪里忍得住馋,伸出手就去抓。
  
  说时迟那时快,徐曼飞快地打开她的手斥道:“你妈妈怎么教你的?手也不洗就乱抓东西吃,你这脏手一抓,东西还能吃啊?”
  
  不过一瞬,辜徐行还是看见了她左手上的残缺,黑黑的小手上,一截残留的指节怪异地伸着,直指他心底。
  
  以沫被这样一训,低了头,且是委屈地说:“我没有妈妈。”
  
  辜振捷听得心疼,转头对辜徐行说:“快去带妹妹洗手。”
  
  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辜徐行对着父亲一声怒吼:“她不是我妹妹!”
  
  说完,他恨恨地瞪了父亲一眼,转身“噔噔噔”地跑上了楼,“砰”的摔上了房门。
  
  以沫被他一吓,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辜振捷只好让保姆王嫂把她拉去卫生间清洗一番,亲手将那盘肉卷装好给以沫,派人将她送了回去。
  
  “满意了?”徐曼冷哼了一声,“你还嫌儿子不够烦的,非把这个小东西弄回来糟他的心。”
  
  辜振捷在沙发上坐下,摁了摁额说:“你懂什么?儿子不是讨厌她,是不敢面对她。我这是给他机会,让他像个男人那样面对自己的过错。还教授、知识分子呢,连这都不懂。”
  
  辜振捷深知,如果儿子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完成自我救赎,长大之后只能是个懦夫。他不想让儿子成年后回首过往,发现什么无法弥补的缺憾。
  
  “辜振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徐曼一向强势,半点也不肯落下风,“你无非还惦记着你前妻,惦记着你俩那个夭折的女儿!”
  
  “怎么又扯到这个上去了?”
  
  辜振捷有些心虚。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看到以沫就那么喜欢,今天倒是被徐曼一席话点醒了。他和前妻生的那个女儿过世的时候,比以沫小一点。那孩子的样子,他记不确切了,眯起眼睛想想,依稀和以沫一个模样。
  
  虽说辜振捷有些畏妻,但在以沫这件事情上,他一直没向徐曼妥协。他时不时地抱以沫来家里玩,指着辜徐行对她谆谆教诲“这是哥哥,以后要听哥哥的话”,以沫便望着辜徐行怯生生地点头。
  
  徐曼虽霸道,却也不敢在大方向上拂逆丈夫的意思,只好对他和以沫的互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那以后,以沫便正式“登堂入室”,一有空就往辜家跑。
  
  虽然辜徐行不怎么待见她,不是躲着她就是一张冷脸,但是以沫一个小孩子哪里懂这些眼高手低,还以为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哥哥在和她玩某种游戏,所以兴致勃勃地陪着他玩,见缝插针地黏着他。辜徐行则像躲一只臭虫那般躲着她。
  
  以沫仗着自己人小轻便,总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附近,让他避之不及。比如,有时候辜徐行看动画片正看到关键时刻,一个小身影就像通了灵一般出现在他身边,毫不知趣地在他旁边坐下,和他并排观影;有时候他正在屋里练钢琴,冷不丁的,一张小包子脸就搁在了琴架边上,他一头黑线地看过去,就能看见她那双无辜的眼睛和花一般灿烂的笑脸。
  
  这样你缠我躲了一个月,辜徐行也乏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假如你看星矢这个衰人在被无数次打到吐血后,终于变身准备爆发时,你会一再为了小小的气节弃电视机不顾吗?
  
  所以,辜徐行索性也不躲了,直接拿她当隐形人,只差真的就从她身体里穿过。
  
  由于大院里别的男孩对自家妹妹的态度也差不多,所以,以沫一点都没体味到辜徐行不喜欢她,反倒以为“哥哥”就是这样一种傲娇的生物。
  
  
        
第二章(4)
  是年九月,五岁的以沫早早进了小学一年级,入了学,以沫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意缠着辜徐行了。只有周末,她才有机会跑去找辜徐行。
  
  为了更加彻底地摆脱这个小跟屁虫,辜徐行索性报了两个特长班,周末整天躲在外面。他暗忖,那小东西对他的热情不过是一时兴头,就像孩子玩玩具一样,兴头一过,再宝贝的东西也会被弃如敝履。他想,只要一段时间不接触,她就会找到别的乐子,不再黏他了。
  
  不负他所望,不到半个月,那个小东西就不再上门了。
  他暗暗松了口气,却又莫名失落。
  
  那年的中秋来得格外晚,直到9月30日才姗姗而来。
  徐曼是个很讲究传统的人,每逢过节都喜欢把事情张罗得热闹喜庆,这天更是了不得,不是叫勤务员挂灯笼,宰鸡鸭,就是让保姆王嫂在院子里设香案,摆月饼果品,结果那顿晚饭直到天擦黑才置办齐备。
  
  辜徐行刚上桌,就见爸爸牵着宁以沫,同宁志伟有说有笑地走进院里。
  一见着以沫,辜徐行的表情瞬间就僵了。
  徐曼眼尖,一把拉住转身就走的他,压低声音说:“月团圆人团圆,你可不能在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出幺蛾子,你知道你爸那脾气,在这节骨眼上惹火了他,有你家伙吃!你要实在不高兴,吃饭的时候就不说话,一吃完就回自己房间去。”
  
  说着,她笑容疏淡地朝宁志伟打了个招呼:“哟,小宁来了?早知道你们也来,真该多备几个菜。”
  言下之意是,我们家没备你们的菜。
  
  宁志伟尴尬地笑了笑,有些不知所措。刚才他带着以沫去食堂打饭,回来的路上恰巧碰到辜振捷从外面回来,辜振捷见他们父女拿着两盒饭菜就准备过节,二话不说就把他们一起接到家里来了。以宁志伟的性情,吃这顿饭,真比吃枪子儿还为难他。他只是碍于辜振捷的面子,不敢推却罢了。
  辜振捷将他们父女俩拉入席,亲自给宁志伟倒了一杯酒:“来来,这可是正宗的茅台。”
  
  宁志伟唯唯接了,忙敬了他一下,小心翼翼地喝了。
  辜徐行眉眼疏淡地坐在对面,默默吃着饭。
  说来也怪,今天的以沫安静得异常,看也没看辜徐行一眼,抱着一只鸭腿,小口小口地咬着。
  倒是辜徐行有些捺不住,抬头扫了她几眼。直到一顿饭快吃完,以沫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辜徐行忽然就没了胃口,简直一刻都不想在饭桌上待下去了。就在他放下碗筷准备起身的时候,徐曼忽然发话了:“真奇怪了,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啊?”
  快到嘴边的一句“你们慢吃”立时咽了下去,辜徐行不自觉地端起了饮料杯子。
  “是啊,今天以沫是怎么了?”辜振捷也有些纳闷。
  
  宁志伟忙不好意思地说:“刚才说了她几句,生气呢。”
  辜振捷这才恍然大悟,放下酒杯逗他:“怎么生气了?跟伯伯说说。”
  “爸爸不给买鸡腿……”
  以沫细声细气地说着,眼眶里闪了点委屈的泪光。
  
  闻言,辜徐行拿杯子的手不自觉地一滞,飞快地扫了她一眼。
  
  辜振捷意味复杂地“哦”了一声,默默又翻了一只鸡腿放进她碗里。
  眼见气氛有些冷,徐曼忙说:“食堂现在都用良种鸡做菜,那些鸡腿看着大,其实一点都不好吃,好像还有激素,小孩子吃不好,我从来都不准小王往家里打食堂的鸡肉。”
  
  宁志伟吁了口气,忙附和着她说了几句。其实实情是,他一个后勤兵,既要负担老家的老母,又要负担女儿上学,经济上有些捉襟见肘。这天为了应节,他给以沫买了只鸡腿,以沫忍不住要在路上吃,不料刚咬了一口,鸡腿就掉在泥地了,他不好捡起来,又实在舍不得再买,见以沫吵着要吃鸡腿,就说了她几句,把她说委屈了。
  
  徐曼这人最怕意头不好,生怕中秋节这样的好日子冷清,顿时打开了话匣子,从“良种鸡”说到宁夏的“枸杞鸡”,又从鸡身上扯到了各地美食。
  宁志伟出生在一个渔村,河鲜没少吃过,他就着徐曼的话题说了会儿著名的美食“明前江刀”,引得徐曼食指大动。
  
  末了,徐曼神往地说:“你可真把我馋虫引出来了,我就最喜欢吃海鲜河鲜,以前在北京的时候,年年中秋都有特供的大闸蟹吃,个个黄满膏腻。”
  一提到大闸蟹,徐曼明显对眼前这桌东西意兴萧索了,她满脸追忆地说:“我两个儿子都特别爱吃蟹,以前大儿子靖勋在家的时候,老跟他弟弟赛着吃。”
  
  说着,她爱怜地抓过辜徐行的手:“但是这孩子他斯文,无论多急,吃东西都慢条斯理,哪里抢得过他哥哥,才吃干净一个,他哥哥已经胡吃海塞三四个了。最后啊,他也委屈得直想哭,也这样闷闷的不搭理人。”
  那边,以沫听得很入神,眼睛晶亮地看着辜徐行,像是想到了什么,偷偷地乐了。
  
  第二天,放了学的辜徐行正在客厅看动画片等晚饭,刚下班回来的徐曼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说了一句:“哎哟,你是没见你爸爸那干女儿,皮得!”
  
  辜徐行的视线从电视上斜到妈妈身上,像是在等她的后话。
  
  “我下班去国税局办点事,结果看见她跟着一群地方上的孩子在河里打打闹闹。”
  国税局在城东,围墙外的坡下就有一条小河,夏天的时候,那里就是聿城孩子们的水上乐园。
  
  “真没见过女孩子像她这样野的,这么凉的天,赤着脚丫子在河里闹,弄得一身一脸的水,也不怕感冒。”说着,她摇了摇头,“这没妈教的孩子,就是要不得。”
  
  那会儿,所有的军队大院都是统一制式,有自己的办公区、生活区、服务社、食堂、礼堂、俱乐部、游泳池、医院、幼儿园,有的大院里甚至还有小学、中学,就像一个个独立的小城市。大院子弟放着配备良好的大院设施不玩,跑去地方上玩,在徐曼这类人眼里,是非常“下作”的。
  辜徐行没有说话,眯着眼出了会儿神,若有所思地将视线转回电视上。
  
  吃过晚饭后,辜徐行上楼回房写作业。此时,外面天已经擦黑了,写着作业的他中途停了几次笔,时不时地瞟桌角的闹钟。
  
  写到后来,他厌烦地丢了笔,起身走到窗边张望。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张望什么,担心什么。
  在窗前站了好一阵,他郁郁地回到书桌前,人刚坐下,楼下院子就传来徐曼的声音:“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来找哥哥。”稚嫩的声音里,像是透着些畏惧。
  
  乍然听见以沫的声音,辜徐行“腾”的站了起来,快步朝门口走去。他人刚下楼,就听见徐曼不耐地说:“哥哥在写作业,忙着呢,没工夫和你瞎胡闹。这么晚了,还不赶快回家去?”
  
  “我有东西给哥哥。”以沫垂着头,双手藏在身后,小声说着。
  “什么东西?给我吧,我给他。”徐曼没好气地说。
  
  以沫往后缩了一下,慢慢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从徐曼身后走出来的辜徐行。
  辜徐行面无表情地越过徐曼,走到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站定,垂眸看着她。
  
  她果然玩得很野,不但鞋袜全湿透了,裤子也湿了大半,连带着整个外衣都浸湿了。彼时,院子里已升起华灯,透过黄橙橙的灯光,隐约能见被她身上热度蒸腾出来的水汽,如果估计不错,她是一路跑回来的。
  
  辜徐行越看眉皱得越紧,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开口训话,以沫忽然献宝似的伸出手:“给你。”
  辜徐行一惊,定神看去,只见她手上拎着一个注满了水的红色塑料袋,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动。
  “都是什么呀?”徐曼眼尖,立马发现那袋子不对劲,快步上前抢过袋子打开一看,当场叫了起来,“螃蟹?”
  
  只见厚厚的袋子里装了十几只大大小小的河蟹,一个个正横着身子往上爬。
  辜徐行一怔,脑中像有一道光闪过,一下子全明白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心里翻滚着,他缓缓垂头,目光对上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那里面写满了一个孩子童稚的热望。
  
  “你弄这个东西来干什么?”徐曼一把拧紧袋子,嫌恶地问。
  以沫低低地说:“你昨天说哥哥喜欢吃。”
  “天啦,大闸蟹不是……”
  “妈。”辜徐行忽然打断徐曼的话,伸手接过袋子。
  顿了顿,他转向以沫说:“东西我收到了,你……回去吧。”
  “嗯。”
  
  以沫老老实实地转身往门外走去,像是想到什么,她忽然回过头朝辜徐行露出一个极欢快的笑,那笑容像一道闪亮的光,只一闪,便随着她消失在远处的黑暗里。
  辜徐行目注于她在水泥地板上留下的,湿漉漉的鞋印,清冷的眼里终究还是糅进了些许暖意。
  
  后来,辜徐行将那些蟹养在了自家的鱼池里。而以沫则很不幸地被徐曼说中,结结实实地感了一场冒,直到十月才渐渐好了。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31:06
第三章(1)
  上小学后,以沫之所以不再缠辜徐行,并非是对他的兴头过去了,而是因为她被学校这个“小社会”弄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
  
  小学是中国孩子融入社会的第一步,在没有上小学之前,孩子永远都觉得这个世界是大的、是美的、是单纯的。但是当他们入学之后,成人世界里该有的一切复杂规则,会慢慢颠覆他们的世界观。
  
  刚读小一的以沫渐渐发现,原来孩子和孩子之间是不一样的,比如某个孩子用得起高档文具盒,吃得起外国糖果,他就会很受欢迎;某个孩子学习成绩好,他就会格外受老师喜欢;某个孩子的爸爸是军官,那么他就可以坐小车来上学,走路的时候还可以把头昂得高高的。
  
  她的世界里多了很多新规则:上课听讲要把手背在后面,中午一定要午睡,上课的时候一定不能看外面……如果做不到这些,她就得不到老师发的小红花,然后就会理所当然地变成一个差生。
  以沫一点都不稀罕那种小红花,但没有小红花的后果是,班上的女孩子都不愿意跟她玩,体育课做游戏的时候,她也找不到对家。别的孩子在放学后,总能三五成群地回家,但是她永远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走。
  
  因此,以沫陷入了人生最初的恐惧中——没人玩、没人理睬。
  
  为了打破这种恐惧,以沫试着往女同学堆里钻,向那些人缘好的同学靠拢。渐渐的,她也有了些在大型游戏里跑龙套的机会。比如,当一群人玩跳皮筋时,她就要扮演牵着皮筋的树,一站站到游戏结束;当另外一群人玩丢沙包时,以沫又成了专门负责捡沙包的跑腿。
  
  放学回到军区大院后,她的境遇也并不比在学校时好。
  
  军区大院里的孩子比外面的孩子更加会玩,却更加势利,别看他们小,但是谁家里有大内参,谁家大人几杠几星,谁在学校考前几名,谁打架是最厉害的,个个门儿清。
  往往一个小团体里有某部长的儿子,也有司机的儿子,大家虽然在一起玩,但是司机的儿子就基本上没资格插话。
  
  以沫所在的那个小团体里,头脑人物是后勤部副部长的儿子,这个叫王宗远的男孩和以沫同岁,个子虽比普通女孩还小一些,但是行事非常霸道骄横。一帮孩子玩什么,怎么玩都得由他定,他有权对团体里的孩子发号施令,而那些孩子则有义务被他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以沫是那个小团体里最小的小角色,理所应当地成了被欺负的对象,不但要装树、捡沙包、还要负责演坏人,最后被好人踩在脚下枪毙。
  
  偏偏王宗远还特喜欢玩抓坏人的游戏,他最得意的时刻,就是把以沫踩在脚下,然后义正词严地学电影主角说一句“我代表党,代表人民,宣判你的死刑”。这时,小孩子们都会看着狼狈的以沫,爆发出一阵大笑。
  
  那时候,以沫还不知道她其实是被欺负了。她反倒以为别人笑她,就是喜欢她的表现。直到那个星期天的傍晚。
  
  那个星期天下了大半天雨,直到四五点才渐渐收了雨势。以沫正在家里翻连环画,门外忽然传来两长三短的哨声,那是他们那个小团体在操场集合的暗号。
  
  以沫望着外面又冷又阴的天,一万分不愿意出门,但是又不敢违逆王宗远的意思。如果她这次不去,以后就永远去不了了,不但如此,做了“叛徒”的人,以后只要碰到小团体里的人,轻则挨骂,重则挨打,下场十分凄惨。
  
  她恋恋不舍放掉连环画,磨磨蹭蹭地赶到操场上。
  
  立了冬的下雨天,不到五点,天上就已经透出了锅底黑,坑坑洼洼的废操场上积了很多水。
  
  大概是在家闷得无聊,王宗远特别想玩抓坏人。当他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后,以沫弱弱地反对:“地上都是水,我不玩。”
  
  王宗远背着手,站在一排水泥管上怒视着她:“你想违抗我的命令,当叛徒?”
  
  以沫垂着头,小声地说:“我没想当叛徒……要不然,等下你别真把我推到地上。”
  “不把坏人踩在脚底下,叫什么大英雄?”王宗远十分火大地说,“你们说是不是?”
  反正又不是把自己推到泥水里,那些孩子当然都齐齐说是。
  “你想反对大家的意思吗?”王宗远盛气凌人地问。
  
  以沫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衣服,又看了看地上的泥水,小手握了握拳,一言不发。
  “你说话!”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以沫忽然抬起头:“我不玩!”
  王宗远气得从水泥管上跳下来,一把拧起她的头发,奋力晃着她的头:“你再说一遍‘我不玩’了!”
  
  以沫被他扯得吃痛,连忙伸手去护自己的头发,一边护头发一边使劲拍打挣扎。王宗远虽然是男孩,但是力气远不如比他高几寸的以沫大,很快就被以沫挣脱,自己还险些一个趔趄摔倒。
  周围的小孩都看傻了,哪里还敢吱声?
  
  王宗远吭哧吭哧地喘着气,忽然冲过去,再度扯住她的头发往后拉。以沫吃痛,转身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
  
  王宗远低号了一声,一拳打在以沫额上,把她推了开去。他吸了几口凉气,定睛看向以沫。只见她飒然站在原地,双手握拳,冷冷地盯着他,一双澄澈的眼睛里像有火焰在跳跃。
  
  他的气焰骤然降了下去,再不敢上前了,但是口气却一点也不松:“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操场,以后我们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以沫抿了抿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那群呆若木鸡的小孩一眼,心底发出一声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冷嗤——若这些人也算是朋友,那她不要也罢!
  朋友有什么稀罕的?别人喜欢不喜欢她又有什么稀罕的?她想坐在热乎的屋子里看连环画,立刻、现在、马上!
  
  一念转过,她错开他的身子,头也不回地往操场外走去。
  王宗远愣了一下,从地上捞起一把小石块,拈起一个砸到她腿上。
  紧接着,小石头源源不断地砸在了她的肩上、背上、腰上。
  身后爆出王宗远的辱骂声:“打死你个小残废、九指头!”
  
  那一路,以沫走得很慢,那些石头砸在她身上并不疼,可是她的全身却像被什么点燃了一般。
  就在她即将步出操场的一瞬,一粒冷硬的石子“砰”的砸在了她的后脑勺上。几乎与此同时,以沫骤然转身,裹着一股怒气快步冲了回去。她扯住吓呆了的王宗远,将他拖到最大的一个泥水坑边,重重地将他推了进去。
  
  王宗远一边大叫一边胡乱挥动着双手反抗,以沫使出吃奶的劲儿将他摁进泥水里,大力喘息了几口,大声宣告:“我代表党,代表人民,宣判你的死刑!”
  场面诡异地静了下来,整个操场上传来“呼呼”的阴风声,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压抑的哭声从泥水坑里爆了出来,越哭越响。
  以沫收回脚,绷着脸往家的方向去了。
  
  那是以沫人生中第一次重大转折,尽管只有五岁,她已经从被侮辱与被损害中真切地懂得了什么叫做尊严,就算她身份低微,就算她身体残缺,但是如果谁要再因此瞧不起她,她便不惧同那些人永远决裂——无论那决裂要付出什么代价。
  
  不远处的香樟树下,将事情全过程看在眼里的辜徐行缓缓松开紧握的双手,他浑然没有察觉,因为太过用力,他的手心已被指甲刺破,留下了一排深深的月牙印。
  他的身侧,一个懒洋洋的少年望着以沫的背影,忽然笑出了声儿:“这小女孩挺有意思的,你认识?”
  
  他的声音里透着点漫不经心的兴味,像是一个挑剔的食客,发现了一盘别有滋味的点心。
  辜徐行侧脸看了他一眼,撇开他循着以沫的方向追了去。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31:16
第三章(2)
  以沫正走着,听见身后脚步响,愕然回头,见是辜徐行,慢慢转过身子,仰面望着他。
  
  她的眼睛特别亮,还有点湿湿的,看上去像是哭了,但是她没有。
  
  辜徐行眼垂眸看着她,一双薄唇抿着,似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却迟迟开不了口。
  
  这时,先前那个少年赶了上来,微喘了一口气,他在以沫面前蹲下,一双水墨画般的斜飞长眉扬了起来:“小鬼,还挺凶的嗬!”
  
  以沫戒备地望着他,面前的少年有着和辜徐行一样的秀颀身材,然而一张脸美得近乎阴柔,幽深的眼里藏着鬼魅。他生的是那种唇线丰润饱满的饺子嘴,嘴角天生微微上翘着,即便不笑,也像透着点坏坏的笑意。
  
  以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小孩子的眼睛是最清明的,他们往往能一眼分辨出哪些是可以亲近的好人,哪些不是。
  
  见以沫不说话,那少年伸手勾住她的肩膀,将她带近了一点:“你刚才做得很对,二啦吧唧的人,就该好好教训。不过如果我是你,肯定不会在白天当着那么多人打他,知道么,教训人的最高境界是又能出气,又不留下证据,既要让被打的人痛得想死,又不能给人留下伤口——做坏事儿可是一门艺术哟。”
  
  辜徐行越听眉越皱得厉害:“江宁,不要胡说。”
  
  像是嫌他三观不正,教坏小孩子,他伸手将以沫从他的臂弯里牵出来,一言不发地带着她往北边走去。
  
  “喂,你干什么去?”少年没好气地问。
  
  “善后。”
  
  少年顿了顿,不得已还是跟了过去。
  
  辜徐行一路将以沫带到王副部长家里。
  
  王副部长和夫人见了辜徐行,都有些诧异,招呼着要保姆拿水果点心来,却被辜徐行拦了下来,
  
  他有条不紊地把事情经过向两位大人述说了一番,末了,他说:“虽然双方都有错,但我还是要代我妹妹先向你们道歉。”
  
  “哪里哪里。”王副部长略有些尴尬地说,“这是我们家宗远不对,哪能欺负女孩子呢?”
  说着,他还象征性地摸了摸以沫的头,以示亲近。
  
  道完歉后,辜徐行正了正颜色,恭恭敬敬地说:“从小,我爷爷就教我不可以仗势欺人,作为小辈,我没有立场去教宗远什么。但是五岁真的也该懂事了,希望伯伯你能严加管教,以免再发生今天这种不愉快的事情。”
  
  冷不丁被一个小辈教训了一番,王副部长脸有些挂不住,但碍于辜振捷的情面,又不好发作。
  
  辜徐行也不管他脸色如何,有礼有节地告了辞,带着以沫扬长而去。
  
  出了王家大门,那个叫江宁的少年坏笑着说:“你还挺懂恶人先告状的,等会儿那小子回去,肯定挨揍。”
  
  说着,他蹲下身拧了拧以沫婴儿肥的脸问:“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干吗这么护着她?当年我被二炮那群小子摁在地上揍的时候,可没见你帮我出头!”
  
  说完,他眼帘微微一敛,像在回忆什么,眸中漫上了些复杂情绪。
  
  江宁的爸爸辜默成是辜振捷的堂弟,当年和辜振捷一起入的伍,然而他好文不好武,没事儿就喜欢耍笔杆子,眼见着辜振捷一路立功升做了副军长,他还才勉强混了个正团职。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自愿请降到聿城,新近带全家搬到了聿城军区大院。
  
  因此,辜江宁和辜徐行确实是同宗同祖的远亲兄弟,只是境遇上相差得太多,一个系出名门,高高在上,一个却因父辈的荒疏,泯然众人。
  
  从小到大,这两兄弟的关系都非常冷淡。辜徐行贵胄天成,不善于向人表达情感,辜江宁玩世不恭的皮囊下却有一副傲骨,也不愿沾他这个哥哥的光。但是看见辜徐行对一个陌生小女孩都这样
  维护,他还是难免有些嫉妒。
  
  辜徐行觉得这个弟弟敏感复杂,又爱惹是生非,不太愿意和他往来。对他问的这些问题,他一律
  以沉默对答。
  
  辜江宁自觉没趣,撇了下嘴,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以沫身上。面前的小不点虽然弄得一头狼狈,却一点也没掩去她的可爱。他盯着她鼓鼓的小脸,忽然伸手,食指在她粉嘟嘟的脸颊上按下,手一松,她脸颊上就露出一个凹下的白印子,才一瞬,那白印子又恢复成了蜜桃粉。
  
  以沫瞠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一副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的样子。
  
  他越看越有趣,又飞快地按了下:“挺可爱的嘛。”
  
  就在他准备再按时,辜徐行“啪”地挥开他的爪子:“有完没完?什么恶趣味!”
  
  辜江宁这才意犹未尽地起身。
  
  “你先去我家,往回走,第三个口那里右拐,直行两百米就到了。”
  
  “那你呢?”
  
  “送她回去。”
  
  简单交代一番,辜徐行便领着以沫往南区步去。
  
  摆脱了辜江宁,以沫的表情明显轻松了很多。她一路蹦蹦跳跳地跟着辜徐行,起初还勉强跟得上他的脚力,不料越往前走就越跟不上了。眼见被他丢出了好几米,以沫有些急了,跑步追了上去,抬手抓住他的衣角。
  
  辜徐行低头一看,便瞧见了她笑得皱起来的小脸。
  
  他意识到自己走快了,放慢脚步,任她拽着自己的衣角,一前一后地往南行去。
  
  把人送到南院门口后,辜徐行转身欲走,像想起什么一般,回头看了下以沫。
  
  以沫扑闪着眼睛,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往前迈了几步后,他迟疑了一下,返身折了回来,像江宁那样蹲下,小心翼翼地伸手,在她脸颊上按出了一个更深的印子。手弹回来的一瞬,他自言自语似的说:“还真挺可爱的。”
  
  说罢,他嘴角一翘,终于忍俊不禁地笑了。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31:30
第三章(3)
  是夜家宴,辜徐行见到了江宁的妈妈张遇。
  
  他对这个这个婶婶的印象格外深,因为她是徐曼第二嫉妒的女人。他是从徐曼不断变换的坐姿、缩小的瞳孔、下意识的冷笑中判断出她嫉妒张遇的。
  
  在张遇之前,徐曼只会在她姐姐徐茜面前,不经意流露出上诉表现。
  
  徐曼是个得天独厚的女人,她出身高干家庭,面容姣好。身边的女人,出身比她好的没她漂亮,出身和外貌都比她好的,没有她嫁得好,就算上述一切都比她好的,也没她肚子争气,接连生下两个出色的儿子。如今她在某部队信息工程大学挂了个政治经济学教授的职,除了每周上几节课,她基本上过着逛逛街、做做投资,连饭菜都有警卫员送到手边的生活。
  
  女人做到她这个份儿上,真的用不着嫉妒别的女人,除非对方美得刺眼。
  
  张遇就是那种美得刺眼的女人,别的美女,或清纯、或柔弱或放浪,总归是单一的,但是张遇的美却像一条河流,时而平缓,时而活泼,时而深沉,那种美是流动的,瞬息万变,叫人应接不暇。
  
  在她的光芒下,满屋子人都被照得很黯淡。尤其是江宁的爸爸辜默成,在她的映照下,惨淡得像抹可有可无的青烟。
  
  明明是不相配的一对。
  
  那天饭后,徐曼特意做了个面膜,一面按着眼角一面冷嗤:“你看看这个辜默成,当年和你一个起跑线,现在你都授衔大校了,他还是个团职!当年我巴巴的给他介绍了个空四军大院的女孩,他非要娶个地方上的妖妖娇娇的女人?现在怎么样,不但家事闹得一团乱,还把自己的前程毁了!我看他再这么不温不火的,回头一转业,他这一脉气数就算完了。”
  
  说着,她扭头对一旁的辜徐行说:“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在这里听着,这是在给你上课,虽然你还小,但是一定要明白,一个男人要成功,哪一步都不能走错,包括未来结婚。”
  
  “说这个干什么?”辜振捷不悦地打断她,指了指辜徐行,“你上楼去。”
  
  走上楼梯时,辜徐行听见爸爸叹了一句:“是啊,这样的女人,不妖其身,必妖其人。留在身边,不是好事。”
  
  那句话说得极沉重,像有什么在辜徐行心口上戳了个印痕。几年后的事情,都印证了那句“不妖其身,必妖其人”,爸爸那时的话,倒真的成了一句谶语。
  
  自从打了王宗远后,以沫学会了一个人玩。像是一夜之间看透了孩子的世界,她不再向往别人的言谈欢笑。如果再有人叫她帮忙牵橡皮筋,她就会丢给对方一个冷眼,径自离开。
  
  那些砸在她身上的石头,让她学会了反抗。
  
  以沫是个很会自得其乐的孩子,不久她就在澡堂后发现了一扇锁着的木门,她好奇地拨弄木门上锈蚀的锁,居然发现那把锁不知道被谁撬开了。她兴奋地拿下锁,推开那扇木门,竟发现了一片新大陆。
  
  木门里是一片长满荒草的空地,空地中央有座废弃的水塔,那片空地大得看不到头一样,绵延至远处黛色的群山下。
  
  从那以后,以沫多了一个爱好,只要天晴,她就会钻进那片荒地里玩。
  
  那片荒地成了以沫所辖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是蟋蟀们的王,是蒲公英的主人。有时候,她顶着冬日暖阳在草地里追一只蛾子,有时候她在草沟里摘下上百朵野花,用一根狗尾巴草串成花环,更多的时候,则是选个草坡抱膝坐下,静静眺望远方。
  
  这天,她正坐在草坡上晒太阳发呆,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身影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小东西,知道吗,你抢了我的地盘。”
  
  辜江宁且说着,将一本厚厚的白皮书枕在头下,悠然在她旁边躺下。
  
  以沫这才知道锁是被他撬开的,瞥了他一眼。
  
  他闭着眼睛,却像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笑了:“小东西,干吗不去找别人玩,一个人来这种荒凉的地方干什么?”
  
  以沫鼓着嘴,说了一句在她看来很长的话:“你干吗不去找别人玩?”
  
  他不屑地“嗤”了一声:“没那个必要。我们都是被圈子抛弃的人,抛弃你懂吗?被抛弃的人就应该坐在这种没人记得的地方。”
  
  他的话,以沫一点也听不懂。直到多年后,她回忆起他们这次相遇,这才发现,她和江宁其实是一类人,被圈子抛弃,承担孤独的压力,最后被这股压力打磨出了一副孤僻离群的傲骨。
  
  江宁明明还小,但是身上透着一股特别强大的颓废力量,以沫不知不觉地就被那股力量攫住了。她闷闷地坐在那里,心情低落却又不愿离去。
  
  有些人就是有一种诡异的气质,你明明不喜欢他,但又忍不住靠近他、关注他,他像一扇窗口,透过他,可以看到另一个不可抵达的奇异世界。
  
  丢开手上的书,辜江宁用双手在眼前搭起一个镜头样的方框,对着天边左移右晃。好像他手搭成的框后有一个别人看不到的世界。以沫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来了。
  
  江宁看穿了她的心思,将那个“框”移到以沫眼前,托着她的脸往四周缓缓转去。
  
  以沫惊讶地发现,世界竟然被他巧妙地切成了一帧帧图画,在那个框里,她清晰地看到一只蝴蝶停在蓝色小花的花蕊里,她看到天边的一朵云被切成了小狗的形状,她看到一棵枯树的枝杈割据了整个天空。
  
  “你现在在用我的眼睛看世界。”
  
  说着,江宁将手从她眼前挪开,刚才的一切都消失了,世界依旧那么空旷、那么荒芜。
  
  以沫歪着头,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他。
  
  他神秘地笑了笑,露出一只漂亮狐狸的嘴脸。他指着远处问:“你知道那边山上有什么吗?”
  
  以沫摇头。
  
  他的眼神一下悠远起来:“我告诉你哦,那边山顶上有一片很大的葡萄田,那些都不是普通的葡萄,是神仙种的,所以那些葡萄特别大、特别甜,红的像玛瑙,白的像珍珠,还不用剥皮。葡萄的叶子也特别厚,特别大,你这样一个小东西可以站在上面。”
  
  以沫听得入了神。
  
  “我去过一次,我躺在叶子上吃了很多葡萄,那真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葡萄。后来我踩着葡萄叶子一步步往上走,走到了云里面。云很厚很软,扯一块放在嘴里,是棉花糖的味道。”
  
  就在这时,以沫忽然打断了他:“你骗人!老师说云是水做的,不是棉花糖。”
  
  冷不丁被她戳破,江宁还嘴硬:“是你们老师骗了你,云就是棉花糖做的。”
  
  “你骗人。”以沫“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她懵懂意识到,这个男孩和哥哥不一样,他会给她看一个很美的世界,但那个世界是虚假的,不可靠近的。哥哥虽然不像他这样爱笑,也不像他这样态度亲昵,但是哥哥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喂,你别走啊。”
  
  江宁有些急了,拿起书快步追上她:“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第三章(4)
  江宁所说的好玩地方是军队训练基地后的一座小山岗,尽管山岗下挂着“禁止攀登”的牌子,但是江宁视若无睹地带她溜了上去。他驾轻就熟地在山顶的一个位置趴定,把以沫按倒,示意她不要说话。
  
  以沫顺着他的视线往山下看去,不禁瞪圆了眼睛。
  
  只见一支穿迷彩服的军队正在下面的基地上做负重跑训练,时不时穿来响亮凌厉的口号声。
  
  以沫记得爸爸三申五令过,不准跑来这边玩。违反禁令偷看士兵操练,一旦被抓,后果可是相当严重。
  
  可大院子弟哪个没有过从军梦?基地隐约传来的吼声、枪响,是每个大院孩子无可抗拒的魔音。所以,不管上面怎么禁,还是有孩子冒着被抓,被爸爸打的危险,找各种机会偷看。
  
  以沫虽然年纪小,但她和江宁一样,都带着对军事与生俱来的狂热。
  
  她明明很想看,可是又怕被爸爸骂,挣扎了下想走,却被辜江宁按在了地上:“你想不想以后不被欺负?想不想以后别人都听你的?”
  
  见以沫不回答,他又说:“如果想就要让自己变强。”
  
  以沫不想别人都听她的,但她想让自己不被欺负,所以老老实实地趴下了。
  
  “一会儿就该训练擒拿格斗了,要是你能偷学会一招半式,你就是这个。”辜江宁朝她竖了竖大拇指。
  
  说罢,他抿着唇,双目炯炯地盯着下面的训练。
  
  “快看,他们开始练‘鸭步”行走了,这是练大腿力的。”江宁一边看一边给以沫解释。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以沫吓得起身回头,一只极温柔的手落在了她的后颈,将她轻轻按回了原位。
  
  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辜徐行猫着腰移到她身边,动作利落地趴下。
  
  以沫愣愣地看着他的侧脸,冬日的暖阳给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和暖的光晕,出乎意料的相见,让以沫觉得他有些失真。
  
  他眼睛没有看她,却轻轻笑了。以沫确定,是笑给她的。
  
  不知怎么的,见他笑,以沫觉得整个世界都清新了起来,先前那股颓丧孤独被一扫而空,一股坚定温暖的力量从心脏里流向全身,她也跟着笑弯了眼睛。
  
  “你怎么才来?”江宁有些不满地问。
  
  “有课耽误了。”
  
  “你上次也没来!他们上次还练泰拳了。你老这样,一会儿被我打趴下了别哭。”
  
  辜徐行没回答。
  
  以沫替他白了江宁一眼。
  
  江宁好像长了复眼,能看见三百六十度范围内的事情,不声不响地在她背上掐了一把,以示报复。
  
  也就这么会儿工夫,格斗训练开始了。
  
  见辜徐行看得认真,以沫也对下面的训练产生了新的兴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群士兵灵活地反擒拿、摔打、夺械。
  
  真正精彩激烈的东西,它的受众是没有年龄分段的,很快,以沫看懂了其中的美,兴奋得眼睛直闪光,恨不得马上起来照样比划两下。
  
  直到队伍解散,三人才意犹未尽地翻转过身子,并排在草丛里躺着,看着落上了些晚霞的天空。
  他们虽然都没说话,但脑子里盘桓的东西都差不多,无疑都是刚才的精彩场面。
  
  很久,三人才懒懒起身,临下山前,辜徐行不着痕迹地摘去以沫头上的几颗苍耳。
  
  下了山,他们两个直奔一块背人的空地比划切磋起来。
  
  以沫作为编外人员,被丢在外面帮他们看管衣物。
  
  两个少年起先还像模像样地按照套路近身缠斗,但是他们学到的东西毕竟支离破碎,很快就撑不住场面了。两个人都是争强好胜的年纪,哪个也不肯认输,索性抛开那些花架子,你伸手扯我的头发,我抬脚踢你肚子,发展到后来,索性抱成一团滚到地上互殴。
  
  以沫被他们俩逗得咯咯直笑,乐得只差长翅膀飞出去。
  
  那两人互殴完,精疲力竭地回到以沫旁边。
  
  辜徐行从以沫手上接过外套,从里面摸出几颗进口巧克力,丢给他们。
  
  江宁剥开,大嚼着咽下,喘着气笑了。
  
  以沫把巧克力含在嘴里,鼓着腮帮子翻着辜徐行的笔记本,暗红牛皮封面的本子里,记着密密麻麻的英文笔记。
  
  以沫看不懂,吸了一口口水,翻到封皮处,盯着“辜徐行”三字发呆。
  
  江宁坏笑着说:“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是哥哥的名字。”
  
  “你知道你哥哥叫什么吗?”
  
  “叫阿迟。”
  
  “噗……”
  
  江宁骤然喷了出来。连带着辜徐行都一头黑线。
  
  “阿迟是你叫的吗?阿迟是他爸爸辈的人叫的小名!”江宁戳了下她的额头说。
  
  辜徐行这个小名有个来历,当初徐曼生他的时候,过了几次预产期,才生下来,足足晚到了十天。被折腾得够呛的徐曼便给了这么个小名,寓意姗姗来迟。
  
  但是以沫哪里知道这只是个小名,身边从没有人当她的面叫过他的大名,江宁叫他都冠以“喂”“哎”。
  
  见以沫有点不自在,江宁伸出食指点着那个名字,一字一顿地教她拼:“辜,G-U,徐,X-U……”
  
  这时,以沫忽然指着那个“行”字说:“我知道这个,H-A-N-G,银行的行。”
  
  那年头,很多大人都喜欢给小孩子取这个多音字当名字,以沫班上有个同学就叫杨行,发音是银行的行。
  
  江宁敲了下她的头:“自作聪明,是行,行走的行!辜徐行!一看就知道他爸姓辜,他妈姓徐……”
  
  “不是,”这时,一直沉默的辜徐行忽然打断他的话,淡淡说,“是‘何妨啸吟且徐行’的徐行。”
  
  江宁就这个名字和辜徐行争论了好一番,坚持不肯相信他的名字还有这么优美的意境,咬定他本来是要叫“辜徐”的,后来他爷爷嫌不好听,翻了很久字典,又加了个“行”字。他说得好像自己亲自在场一样,但这种侮辱国家元首文化程度的言论,是不会被人取信的,哪怕被骗方只有五岁。
  
  等到巧克力全吃完,江宁不知道哪里来的激情,意气风发地说:“喂,你说再偷学一个学期,我们会不会就是这里最牛的?”
  
  辜徐行未置一词。
  
  “我们两个组个团体吧,等到我们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时候,就一起出山,当真正的街头霸王,怎么样?”
  
  辜徐行表示对他的价值取向很不赞同,但也有点小憧憬他说的那种情形。
  
  “我也要参加!”以沫生怕自己被遗忘,忙举手找存在感。
  
  “你会打吗?”江宁不屑地说。
  “我可以学!”
  
  考虑了一会儿,江宁说:“不过,历史上比较强大的组合都是三人团,‘最高三人团’、‘中央队三人团’,小虎队也是三个人的……可是你是女的啊,会拉后腿。”
  
  这时,辜徐行插了句话:“街霸里,春丽好像也不差吧。”
  
  话已至此,江宁只好点头认可:“那好,勉强算你一个吧。”
  
  达成共识后,他们这个以成为真正街霸为目的的三人团体便正式成立了。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31:48
第四章(1)
  三人团体成立后,以沫沉闷无趣的生活便被这两个少年打破了。
  
  除了每周雷打不动地跟他们去后山偷学格斗技巧,她还能经常跟着他俩一起压马路、放风筝、打扑克、聚餐。
  
  辜江宁是个极会找乐子的人,连辜徐行也不得不佩服他总能找到很多好玩的地方,有趣的点子。
  开了春后,可玩的东西就更多了。
  
  有时候江宁会神秘兮兮带他们把三路车坐到头,再七弯八绕地带他们闯进一片辽阔的油菜花田,教他们两个怎么用空药瓶逮蜜蜂;或者教他们把竹竿劈开,中间支个树枝,粘上蜘蛛网,做成简易网兜,举着它在绿油油的稻田里黏蜻蜓,一黏一个准;有时候,江宁会带他们到近郊的农村摘桑葚吃,两个少年赛着往树顶上爬,以沫就只管用肉呼呼的小手举着衣服,等他们往下面丢桑葚。
  
  桑葚甜归甜,可是吃多了,舌头嘴唇就会被染成乌紫色,那时候,三人就会望着彼此的样子笑得各具形态。以沫是不记得自己笑起来的傻样了,用江宁的话说,就是笑得直抽气,让人以为她会笑背过去。
  直到多年后,以沫都会记得当时的一切,绿色田野里,少年飞扬的白衣;桑树枝干上,并排晃着的小腿;低气压的午后,布满红蜻蜓的原野……那样的年华,如旭日始旦,如百卉萌动,是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除开这种三人集体活动,徐行和江宁偶尔也会单独带以沫玩,但这两人的路数也太不一样了。
  江宁走的是旁门左道,怎么坏怎么带,不是带以沫去游戏厅打电游,就是带她围观自己和社会小青年溜冰。以沫对这些东西完全不感冒,人就算去了,也只是坐在角落发呆。江宁也不小气,慷慨地给她买一瓶橘子水或者一包干脆面,让她在角落里也好有个寄托。有时,一些不良青年了会指着以沫嘲笑江宁:“又把你的小拖油瓶带来了?孩子妈呢?”江宁听了,也不生气,咧着含着棒棒糖的嘴,坏坏一笑:“去问你妹啊。”
  
  徐行则选择走人间正道,怎么健康向上怎么带她。起初,他教以沫唱歌,以沫学的好几首歌,诸如《小小少年》《茉莉花》《兰花草》,都是他教的。教她唱歌时,辜徐行会格外耐心地坐在一旁用钢琴伴奏。奈何以沫的乐感实在太差,练到最后,辜徐行都是一副抚额摇头,生不如死状。
  慢慢的,辜徐行就不再教她唱歌了,转而给她讲故事。
  
  他讲故事的水平远不如江宁那么信手拈来,他总是抱着一本《安徒生童话》,正襟危坐在钢琴前,沉缓地念着他觉得很美的段落:“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连起来才成……”
  
  以沫便撑着脑袋,圆瞪眼睛听。听着听着,她的眼皮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好听的声音就飘了起来,还颤啊颤的,她整个心神都随着他的声音往明亮的天空深处飞去。她的神游不是终止于从凳子上滚落,就是终止于辜徐行拿纸巾擦掉她口水的瞬间。
  
  以沫悲观地以为他再也不会理她了,然而因为一件事,辜徐行反倒无处不在地管束起她的成长来。
  
  那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却成为以沫“被摧残”史的导火索。
  
  事情发生在以沫顺利升入小学二年级后。
  
  由于比班上的同学都小一岁,心智未开的以沫完全跟不上班。二年级已经开始教一些简单的成语了,在老师的悉心教导下,很多优质点的学生都能用出二十几个成语了。
  
  那段时间,香港武侠片在内地很火,有些孩子耳濡目染地学会了很多台词,比如,“做人呢,最重要就是开心”、“所谓吉人自有天相”、“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以沫家没有电视,但也能偶尔从别处蹭到一会儿电视看,并零碎地看了好几部武侠剧。
  
  那天语文课,老师带孩子们温习前一堂的成语,让学生通过老师的表情或动作猜成语。那个老师不知怎么的就点起了以沫,她手舞足蹈一番,然后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让以沫猜成语。
  
  答案本来是:心花怒放。
  
  但是以沫歪着脑袋想了很久,觉得老师刚才的动作很像电视里主角中毒之后的挣扎,她冥思苦想了好一番才从记忆库了找到一个词,奶声奶气地答了出来:“含笑九泉。”
  气得这位班主任当场就把以沫的位置调到了最后一排。
  
  以沫在班上本就算矮,往最后一排一坐,直接看不到黑板了。以沫可意识不到问题的重要性,反倒觉得坐后面走起神来更安全。
  
  于是乎,差生宁以沫彻底放弃了上进心,时不时就趴着发呆、玩小动作,并渐渐和同桌马照熟了起来。
  
  马照是这个班里年龄最大,成绩最差的学生。马照平实对以沫还可以,时不时会分她半块橡皮,或是给她几个糖果,但是他也有很多男生共有的恶趣味——欺负女生。什么往女生桌子里放毛毛虫,在女生板凳上滴墨水,在女生领作业本时伸脚绊啊,他全都对以沫做过。他给以沫那些好处,在另一种程度上算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年幼的以沫被他的棒子和甜枣搅晕乎了,一时也分不清他到底是敌是友,只好委委屈屈地跟他保持交往。
  
  这天放学前,老师去开会,留全班自习。马照突发奇想,拿出一支黑色水彩笔,朝以沫招了招手,提议她玩锤子剪刀布,三局两胜,赢的人可以在输的人脸上画一只小乌龟。
  
  以沫想都没想就说好。不动脑子的结果就是,她被画了一脸小乌龟。
  
  画完最后一只小乌龟时,马照忽然爆发出一阵蓄谋已久的大笑,引得全班同学都回头看,结果看到这一幕,全班同学都哄堂大笑起来。
  
  那一瞬间,以沫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缺心眼的事情,因为自己的缺心眼,她再次受到了侮辱,还引来了全班的耻笑。
  
  在怒火的灼烧下,她的脸越来越红,她猛然站起来朝马照扑过去,将他扑倒在地扭打起来。
  以沫虽然年纪小,但是好歹也跟着两个哥哥练了大半年,加上动作灵敏,竟让人高马大的马照奈何不了。
  
  两个人正厮打得难分难解,忽然,一双有力的手穿过以沫肋下,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以沫回头一看,居然是辜徐行。
  
  她懵了一会儿,羞窘不安地看着他。
  
  他一双竹叶状的狭长眼睛眯着,里面果然有些失望的神气。
  
  以沫见他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一下子哭了出来,伤怒交加的她一边哭一边甩他的手。
  
  马照得了势,一下子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她做了个鬼脸,夸张地说:“羞羞羞,比猪丑!长大没人要的九指头!”
  
  这时,一道刀刃般闪亮的凌厉目光落在了他脸上。
  
  马照抬眼看着这个高出他一个头的“大人”,被他凛冽的脸色吓得连忙噤声。
  
  以沫听他这样说,不知道从哪里鼓起了一股气,吼道:“没人要我自己要!”
  
  说完,她一把将书包从书桌里拽出来,气冲冲地往门外跑去。
  
  辜徐行没想到这个小东西生起气来,居然能走那么快,等他追上她时,她都已经跑到校门口了。
  以沫听见有人叫她,虽然没有回头,脚步却慢了下来。
  
  辜徐行快步上前,伸出食指,勾住她的衣领将她拽了回来,冷冷说:“别动!”
  
  以沫深深低着头,像个受气包似的待在原地。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辜徐行也动了真怒,“我站在窗户外面看你好一阵了,不是发呆就是和人玩小动作。你就是这么读书的?”
  
  以沫用脚尖在地上戳着,眼底的泪水早把世界模糊成了一片。
  
  “怪不得你每次考倒数第几名,原来不是笨,是一点都没认真学!”越想越来火,辜徐行加重了语气,“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妹妹!”
  
  以沫抹了一把眼泪,隐忍地抽噎着,小小的肩膀还打着颤。
  
  见状,辜徐行的心一下软了。他牵过她的手,黑着脸走到学校小卖部买了手帕和香皂,将她带到食堂后的水龙头前。他将帕子打湿,蹲在她面前,一手抬起她脏兮兮的小脸,抿唇给她擦了起来。
  
  以沫撅着嘴,一抽一抽地看着他。
  
  好不容易将她脸上的乌龟全洗掉,辜徐行伸手理了理她额角的头发,语气一松:“这还像个人了。”
  
  以沫憋了满腔的委屈终于爆了出来,呜呜大哭着,一边哭一边大声抽着气,哭得几乎厥过去。
  辜徐行连忙拍着她的后颈帮她顺气:“别哭了,现在还哭什么?”
  
  哽咽了好久,以沫把气稍微喘匀点,大声说:“他……他说……他说我长大没人要!”
  
  一句话说完,一声更惊心动魄的哭声爆了出来。
  
  辜徐行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把头扭去一旁。
  
  其实以沫根本就不懂“长大没人要”是什么意思,但是结合起马照的表情,她觉得这一定是种天大的侮辱。
  
  辜徐行默然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的哭势降了些,伸手扳正她的肩膀:“好了……别哭了。”
  
  “不……”
  
  辜徐行极耐心地擦去她的眼泪,认真地说:“没人要,以后哥哥要。不哭了,乖。”
  
  以沫的眼泪立马就收住了。
  
  辜徐行满意地看了看现状,不失时机地循循善诱:“那以沫以后都要听哥哥的话哦。”
  
  “嗯。”
  
  “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嗯。”
  
  “期末每科都要考九十分。”
  
  “嗯。”
  
  “以后每周末,我教你数学,江宁哥哥教你语文,不准不听话哦。”
  
  以沫把头点得像小鸡吃米。
  
  “那你说说,现在都知错了吗?”
  
  “我知错了……”以沫闷声闷气地说出了这句历史性的台词。
  
  辜徐行终于宽慰地笑了。
  
  从那以后,这句“我知错了”几乎伴随了以沫的整个童年。
  
  考试不及格说“我知错了”,和小朋友吵架被发现又说“我知错了”,跟江宁去游戏厅被逮到还说“我知错了”……
  
  一开始,她还要被辜徐行苦心教导一番才妥协似的说这句话,渐渐的,她就摸索出了一套对付辜徐行的方法:先低头,不说话,等他气消了,抬头含着泪说一句“我知错了”,一切错误就烟消云散了。
  
        
第四章(2)
  直到跟辜徐行回了家,以沫才知道为什么辜徐行会出现在她教室外面。
  
  那天是辜徐行十一岁生日,辜家专门摆了晚饭,请亲朋好友吃饭庆祝。
  
  辜徐行早上临出门前,被辜振捷一再交代接以沫一起放学回家。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以沫的恶劣表现才被提前接人来的辜徐行撞见。
  
  辜徐行一向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乌龟”事件后,他一丝不苟地当起了以沫的数学老师,每周都会抽两个晚上给以沫上数学课。他还软硬兼施地把江宁变成了以沫的语文老师。上课地点就定在辜徐行家的书房。
  
  两个辜老师上起课都很像那么回事,尤其是辜徐行,一手清秀刚劲的行楷写在小黑板上,格外醒目,他抱着书本站着讲课的样子,比学校的老师还多几分师者气质。每到他上课的时候,以沫都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江宁则不同,每次上语文课时,都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跟以沫瞎扯。他从小就喜欢看国内外名著,扯起来没边没际。偏偏他还有表演欲,一边说还一边配以动作表情,活像演话剧,逗得以沫捂着嘴乐。
  
  有时候,辜徐行也会来听下他的课,他就只好应付差事地在黑板上板书点东西,他写字的时候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粉笔头在黑板上横竖撇捺地画着,浑然不管别人看不看得清,讲课的声音更像是在梦呓。
  
  倚在窗边看书的辜徐行则会轻轻摇几下头,不齿他这种虚浮的做事态度,但是又暗暗欣赏他的艺术才华。
  
  一般一个小时的课上完,时间才不到晚上八点,要是徐曼不在家,几个孩子就会围在客厅里说笑玩闹。
  
  一次课后,三个人开着电视在客厅里拍画片玩,玩了一阵,电视上开始播当年大热的某琼瑶剧,一听到主题曲,江宁就丢开手上的画片,抓走几颗奶糖,万分投入地坐在电视机前看了起来。
  
  辜徐行对这类片子从不感冒,以沫也因这个片子里没有人会飞而兴趣寥落,所以两人依然兴致盎然地玩着自己的画片。
  
  辜徐行似乎很享受逗以沫玩的过程,有时候故意连着赢她几局,有时候又故意一直输。
  
  以沫输的时候,就会很焦躁,恨不得去抢他手里的画片,赢的时候,就会包着一嘴巴奶糖,歪着彤红的小嘴朝他坏笑。
  
  两人正玩着,电视上忽然传来一阵高音量的咆哮,声音来得突然,以沫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也瞄了几眼,瞄着瞄着,她忽然指着电视问:“哥哥,他们在干什么?”
  
  正在整理画片的辜徐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脸骤然红了。电视上的男女主角在吵闹一番后,正深情地拥吻,而且还是个正面特写。
  
  那时候的电视剧大多拍得很含蓄,武侠片里的男女主角拥抱一下就了不得了,哪里能看到这样的清晰特写。辜徐行扭回头,抿唇不语。
  
  “哥哥,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呀?”以沫的好奇心一旦上来,哪里是那么容易过去的。
  
  想了想,辜徐行十分尴尬地低声解释:“他们……那个哥哥在抢那个姐姐的东西吃。”
  
  江宁恰巧听见了,回头朝辜徐行丢去一个万分鄙视的眼神。
  
  “哦。”以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抬头朝辜徐行露出一个小坏小坏的笑容,猛地朝他怀里扑去,“啊呜”咬在他唇上,含糊不清地说,“我也要抢。”
  
  坐在沙发边上的辜徐行当即就被吓得翻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冷厉的断喝:“你们在干什么?”
  
  刚好撞见这一幕的徐曼站在门口,气得有些发抖。
  
  辜徐行已经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了,尴尬地从地上站起来,束手低头。
  
  “我们抢糖吃。”以沫的兴奋劲还没褪下,包着一嘴糖,含混不清地说。
  
  徐曼脸色铁青地看着她,倒像是自己受到了亵渎。她本想开口骂些什么,但是面对着那样一张天真无邪的脸,那些骂人的话又全说不出口,只好愤怒地走到电视机前,“啪”的关上电视,指着江宁和她说:“你们都给我出去!别带坏我儿子!”
  
  江宁知道这个伯娘一点也不喜欢自己,咬了下唇,上前把以沫从沙发上牵下来,一言不发地带着她出了辜家大门。
  
  徐曼余怒未消地盯着辜徐行说:“你自己说说,成何体统?”
  
  辜徐行正自尴尬,红着脸不敢回话。
  
  “你一向都是个听话孩子,怎么越长大越不走正道,跟这些歪门邪道的孩子搅在一起?”徐曼在沙发上坐下,抚了抚胸口,痛心疾首地说,“我不是反对你交朋友,可是交朋友也要讲层次。江宁是你弟弟没错,可是他有那么个妈妈,爸爸又不上进,自己也甘于堕落,天天跟地方上的一些孩子混,迟早是要变坏的!还有那个小女孩,她是什么出身,你是什么出身?你还真拿她当起妹妹来了。”
  
  连珠炮地说了一通,她的情绪才稍稍缓和:“你年纪小,不懂交朋友的重要性。现在看起来,他们确实还不坏。但是看人要用发展的眼光看,总有一天,他们都会开始打你的主意、拖你的后腿!我听说有个部长的儿子就是交友不慎,天天跟社会上的坏小子玩,最后被人下了毒`品,不明不白的就变成瘾君子了!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你不要以为我危言耸听。”
  
  听到这里,辜徐行忽然抬头回了一句:“妈,如果你不高兴,想怎么说我都可以,但是请不要这样说他们。我不知道什么是层次,我只知道人人生而平等,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一样的。”
  
  “好啊!”徐曼的眼圈一下子红了,颤声说,“你果然是被他们蒙心了,居然为了他们跟妈妈顶嘴!”
  
  说罢,她懊恼地紧闭双眼,默默流泪,露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沉闷得令人窒息的氛围像一座山那样压在辜徐行身上,他望着妈妈,唇动了几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他错了?不,他没有错!可是如果不按照她的意思做,就会引起更大的风波。
  
  一种不好的预感开始在他心底盘桓:他们也许真的会被分开。
  
  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徐曼的行为是一种典型的软暴力,像徐曼这样的人,习惯于用感情为武器操控别人的行为。他也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没有活得像自己,而是活成了一个好孩子标本。
  
  见辜徐行丝毫没有认错的样子,徐曼又大声哭了起来:“你还不承认自己被带坏了!子不教,母之过,你这样,我以后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他们会说我不会教儿子……靖勋啊,你回来看看你这个好弟弟啊!妈妈真想你啊!”
  
  辜徐行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晦暗了,蹙了蹙眉,他哑声说:“对不起。妈妈。”
  
  徐曼这才渐渐止住泪,像是哀求地说:“乖,以后都不要和他们玩了,好吗?”
  
  “好。”他轻轻应了声,乏乏地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从没有一刻,他这么想从她的身边逃开。
  
        
第四章(3)
  “抢糖果”事件发生后,徐曼给辜徐行请了家教,又额外给他报了两个班。似嫌这样都不够彻底,她还强行将五年级的徐行转了校。那两年正是辜振捷忙着组建作战实验室的时候,一年也回不了趟家,根本无暇顾及徐曼在后方做了什么事情。所以就算辜徐行百般不愿意,却也申告无门,只好一一就范。
  
  这样一来,辜徐行不但没有时间再给以沫上课,连见她一面的机会都没了。
  
  在这样恶劣的大环境下,辜徐行只好把对以沫的教育工作转到地下。他挤出一切能挤的时间,就小学二年级的数学课本写了本教案,每次撕几页让江宁带给以沫。为防以沫觉得枯燥,他还别出心裁地用漫画来表现内容。
  
  江宁转了几次教案后,也被辜徐行打动了,再教起以沫来也用心了不少。
  
  起初,以沫还不明白哥哥怎么忽然不肯见她了,堵着气不肯好好学习,还故意在考试时交白卷。江宁被她闹得够呛,只好哄她说:“你哥哥是闭关修炼去了。你看过《蜀山奇侠》不?就是像上官师兄那样修炼去了。如果你期末考试能够考到班里前十名,他就会出来见你一面。”
  
  江宁更想说的是,她哥哥其实是像白娘子那样被“法海”压去雷峰塔了。
  
  以沫半信半疑地盯着江宁不说话,江宁又补充说明:“你哥哥出关以后,就会变成很了不起的大人物。你是他妹妹,不但要成绩好,而且还要把功夫学好,这样以后他遇到危险了,你才有能力保护他!明白吗?” 
  
  以沫的眼睛倏地被这句话点亮了。她忽然想起很多电视剧里的片段,武功高强的女主角不但不会拖男主角的后腿,关键时刻还能冲上去帮男主角打退敌人,如果敌人实在太强大,女主角还能飞上去帮男主角挡刀。
  
  是的,她要变强大起来,至少要强大到有能力在关键时刻为哥哥挡刀。
  
  持着这个信念,以沫不再哭着闹着找哥哥,她甚至希望,在自己没有变得足够强大之前,不要再见到辜徐行。她格外刻苦地学起功课来,并且风雨无阻地跟江宁去后山偷学格斗技巧。
  当她端正地坐在最后一排听课时、积极举手回答问题时、认真写作业时,她总觉得哥哥可能就在某个窗户后面,微笑着看她。于那时的她而言,辜徐行仿佛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光芒,时刻照亮着她即将行进的前路。
  *
  *
  
  小学二年级的课程其实很简单,以沫虽然懵懂,却不笨。刻苦加上高人指点,她的成绩一日千里地往上蹿。
  
  以沫第一次在小考中拿到两个九十分时,班主任还怀疑她作弊,找了套老卷子,让以沫单独再考一次,结果以沫憋着一股气,给老师做了个双百出来,直接跌破了老师的眼镜。
  
  那一年期末,以沫以每科一百的好成绩,和几个孩子并列年级第一。第二学期开学后,“宁以沫”三个字便成了老师挂在嘴边教育差生的典范。
  
  随着学习成绩的变化,以沫的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虽然还是同样沉默寡言,但是老师再也不会说她是孤僻内向,转而赞美她沉稳可靠。
  
  因为成了老师器重的尖子生,很多女同学都开始向以沫靠拢,争着抢着要跟她一起玩。
  
  二年级期末的时候,孩子们中开始流行讲故事,谁的故事讲得好,谁的“粉丝”就越多。有个别会讲故事的女生,会在故事讲得最精彩的时候扮俏,不是说口渴就是说想吃酸梅粉,指使别人跑腿。
  
  以沫在江宁的影响下,讲起故事来更加绘声绘色,她不像别人只会讲老三样,满脑子素材的她今天讲聊斋里的故事,明天讲格林童话,后天讲名著故事。虽然都是复述江宁的故事,但是被她添油加醋地说来,特别吸引人。而且以沫人品好,从不借故拿乔,总是认认真真地把故事讲完。
  这样一来,不但老师器重她,连同学们都打心眼里欢迎以沫。
  
  从备受冷落到众星拱月,外界环境的变化改变了以沫的心境,步入三年级的她,整个人的气质都脱胎换骨了,一年级时的卑怯冷傲从她身上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阳光明朗的蓬勃之气。
  
  江宁虽然只是以沫的“二师父”,但是见她取得这样的好成绩,也不免欣慰,时不时向徐行报告她的成绩:“你妹妹当学习委员了”“你妹妹又考双百了”“你妹妹作文获奖了”“你妹妹挂三道杠了”。
  
  说到后来,他开始不满革命果实全被徐行一个人占了,渐渐的就改了说法:“咱妹妹当升旗手了”“咱妹妹长高了,都齐我胸口了”……
  辜徐行听了这些,总会情不自禁地噙起笑来,倒像那是他人生中最值得骄傲的荣耀。
  
  *
  *
  三人团的地下活动直到两年后才转到地上,那一年,辜徐行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了省重点聿城一中。小他半岁的江宁也勉勉强强挤进了一中大门。
  
  由于两年多来,辜徐行一直表现良好,徐曼渐渐放松了警惕。加上那年徐曼争取到了一个去美国进修两年的机会,她忙着各种手续,自顾不暇,根本没时间管自己儿子在做什么。当初的三人团,才得以恢复旧交。
  
  辜徐行再次真切看到以沫时,以沫都已经是四年级的半大丫头了。
  
  小孩子本来就长得快,两年多不见,以沫已经从当初的小不点蹿至一米五,一张小脸虽还透着一团孩子气,但当年的婴儿肥已褪去了大半,透着股灵秀气。
  
  他恍然望着以沫,迟迟没有上前,以沫亦然,死死盯着他不敢认。
  
  进了初中的辜徐行变化更大,逼近一米八的个子越见秀颀挺拔,脸部的轮廓更是利落成熟了许多,虽不似少时精致完美,却透着更加英气的俊朗。
  
  两人隔着几米之遥望着对方,不知道是谁先笑了,那笑像是感染了彼此,两人唇角的笑纹扩散至整张脸,眼睛里都漾起了喜悦的縠纹。
  
  “哥哥!”
  
  以沫飞奔上前,几乎是用扑的,重重投进辜徐行怀里,揽着他的腰撒娇:“哥哥,你出关了啊!”
  
  一旁含笑看着的江宁“噗”的笑出了声。
  
  辜徐行轻轻抚着她的头,将她推开了些,讶异地说:“出关?什么出关?”
  
  一句话说完,以沫整个人都傻掉了,她仰面看着辜徐行,半天才说:“哥哥,你生病了吗?声音
  怎么了?”
  
  以沫并不知道辜徐行已经到了变声期,声音自然不会再像少时那样清越,而是变得低沉浑厚,只当他生病哑了嗓子。
  
  江宁在她额头上敲了个栗暴:“笨,你哥变声了。这么大了还像以前那样说话,别人会说他是娘
  娘腔的。”
  
  “那以后都要这样说话了吗?”以沫一下子怅然若失起来。
  
  “废话!你听习惯就好了。”
  
  以沫这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江宁的声音也和早些年不同了。
  
  她眼珠动了动,目光落在辜徐行的脖子上,她好奇地踮起脚,伸手在他咽喉处的突起点了下:
  
  “哥哥这里长包了。”
  
  辜徐行喉头微微一动,有些尴尬地垂下了眼帘。
  
  “哼,你看你哥哥可看得真仔细啊,你怎么没看到我也长喉结了,我们还经常见呢。”江宁不忿地说,“白教你了,真是白教了。别人家的孩子,真的养不熟!”
  
  两人拌了会儿嘴,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
  
  为了庆祝辜徐行重获新生,江宁慷慨解囊,自掏腰包了在大院俱乐部包了一个多功能厅,点了百来块的西餐小点。
  
  三人且说且闹地吃完东西后,又打了阵牌,直玩到傍晚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以沫起先还在为辜徐行的声音耿耿,但是几个小时听下来,渐渐习惯了,反倒觉得他这样说起话来更加好听。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29 19:32:03
        
第五章(1)
  经历过失去,三人比以前还黏糊。
  
  初一年级一放学,徐行便准时会和江宁一起骑车接以沫回家,到了周末,三人不是在徐行家看书,就是去江宁家听音乐。
  
  江宁的爸爸辜默成虽是一介武人,但是性好文艺,家里屯满了各种唱片。
  
  徐行从小学习钢琴,喜好古典音乐,江宁则偏好摇滚乐。他带着徐行从罗大佑听到崔健,再从国内摇滚听到西雅图、英国。徐行则带着他听巴赫、贝多芬。两个音乐发烧友泡在一起品评音乐,一玩就能玩上半天。
  
  江宁虽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却透出了风流倜傥的妖孽气质,不但会玩音乐,还早早地学会了跳舞,他时不时教他们两个跳扭扭舞和爵士。
  
  和两个舞姿性感潇洒的哥哥比起来,以沫在这方面蠢笨得像只小鸭子,跟在后面跳得乌七八糟,时常换来江宁刻薄的嘲笑。
  
  说起来也怪,虽然江宁爸爸薪金一般,江宁家却不乏非常奢侈的配备,比如从日本进口的高档音响、意大利的烤箱、回弹性很好的德国地毯,甚至连他家的空气里都飘着高档的法国香水味,而这些东西即便连徐行家,都很难找到几样。有时候江宁还会偷偷拿出来一些特别好的咖啡煮给他们,或者亲自出手烤面包给他们。
  
  相比之下,辜徐行作为一个堂堂首长公子,生活环境反倒还不如江宁小资惬意。
  
  直到后来,以沫他们才知道江宁家的音响、地毯、蓝山咖啡全是拜江宁妈妈张遇所赐,像那样一个女人,不论在什么境地里,都不会缺少顶级奢侈品的供养。
  
  *
  *
  美好的日子总是流逝得特别快,三人还未来得及细细享受这如在云端的轻暖日子,寒假就早早到了。
  
  那个寒假是属于《泰坦尼克号》的。
  
  几乎是一夜之间,《my heart will go on》响遍中国大街小巷,悠扬的苏格兰风笛声将那年初的中国染上异域情调。
  
  这部全球轰动的大片,在媒体的轰炸式的宣传下,在国内掀起了观影狂潮,不但各大城市的电影院场场爆满,连很多小城市久不启用的电影院都为这部电影重新开放。电影院外,盗版的碟片也被人们大肆传播,除此之外,什么泰坦尼克号T恤、泰坦尼克号脸盆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几乎人人家里都能闪到一两眼和泰坦尼克号沾边的东西。
  
  那段时间,泰坦尼克成了所有人的谈资,相熟的人见了总会互相问句“你看了那电影了吗”,仿佛没看过这部电影,就是大大的落伍。
  
  紧接着,因江主席一句提倡广大人民群众观看该片,很多单位都开始组织职工家属集体观影。
  聿城军区大院的电影院也因这部电影走俏起来,以前数月开一次电影院,通共也坐不到十个人,但是放映泰坦尼克那个月,每天都座无虚席。
  
  大院里的女孩子们为杰克和露丝的爱情动容,一再购票观影,男孩子们一再观影的目的则复杂多了,有的是冲着女主角的正面□去的,有的是冲着车震戏去的,有的是冲着沉船特效去的,不一而足。
  
  最后电影院方一统计,平均每人至少四次观看该片。
  
  当然了,大院里也不乏拉低平均观影率的特例,比如以沫,她就对这部片子完全不感兴趣,一来她看不来据说帅到爆的李奥纳多,二来也实在拿不出二十块大洋去电影院。所以,她迟迟没能赶上潮流。直到该片快下档时,消息闭塞的宁志伟才从外面借来一盘盗版碟回来,那碟不知道经过多少人手,花得不成样子,不但奇卡无比,而且画质模糊发蓝,以沫跟在后面看了两眼,忍到“海洋之心”出场后,她终于受不了出去了。
  
  毕竟当时议论最多的还是那颗巨大的蓝宝石,在以沫看来,只要看过那颗宝石,就算跟上潮流了。
  
  次日,她和江宁去徐行家玩,刚进门,就听见楼上传来一阵优美的钢琴声。江宁驻足听了下,感叹:“那家伙琴越弹越好了。”
  
  陶醉地听了一阵,他才带着以沫上楼。
  
  推门而入时,江宁望着钢琴前弹得投入的白衣少年,衔起一抹坏笑:“你这样子,还真有点像杰克。”
  
  以沫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暗想,哥哥可比杰克好看多了。她可不喜欢外国人。
  
  见徐行不答,江宁直接走过去,在他的钢琴上坐下,俯下身,睁着眼认真打量了徐行好一会儿说:“喂,说真的,你这样子,简直可以迷倒一百个露丝。”
  
  徐行被他这样一闹,直接没了情绪,停下弹钢琴的手。
  
  以沫缓缓走到钢琴前,好奇地问:“哥哥,你弹的是什么,真好听。”
  
  话音刚落,江宁一个栗暴敲在她头上:“你侏罗纪来的?《my heart will go on》啊!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啊。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徐行瞟了江宁一眼,对他老是敲以沫头有点不满。
  
  乐感奇差的以沫确实听不出这是那首烂大街的名曲,遂老老实实摇头:“我没好好听过。也没看过这个电影。”
  
  “天啦!”江宁夸张地从钢琴上跳下来,躬身抱住她的肩膀晃了两下,“赶紧的,这就跟我去电影院看看!”
  
  作为一个文艺青年萌芽,江宁起码去电影院看了十遍泰坦尼克号。可以说,他烂熟每一个桥段,每一句对白,每一处起伏。 
  
  且说着,江宁朝徐行扬了扬下巴:“喂,一起去吧。”
  
  徐行面有难色:“我妈妈打电话说今天回来拿证件。”
  
  江宁理解地说:“好吧,那我带她去了。”
  江宁拽着依依不舍的以沫往外走去。
  
  身后的辜徐行垂头凝思,正准备弹琴,像想起了什么,双眼中骤然闪过一道光亮:“等一下!”
  他掩上琴盖,起身套上羽绒服围巾,蹙眉淡淡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第五章(2)
  虽然电影已经快下档了,但是上座率一点也没降,三人排了好一阵队才买到比较理想的位置。
  
  第一次在电影院看大荧幕,以沫不免好奇,兴奋地睁着大眼睛东看看西看看。
  
  电影开始好一阵,她的心思还在影院的设施上。
  
  扫了一圈电影院,她发现周围的人都端坐着观影,还有几个比她小的孩子也是一脸认真投入状,她再看两个哥哥,都是安静坐着,一丝不苟地观影。她有些不好意思,收起芜杂的心思,假装认真地看起电影来。
  
  看着看着,以沫的心便随着电影剧情的推进沉了下来,起初的不适变为适应,整个人也渐渐随着杰克登船进入了泰坦尼克的世界。
  
  从杰克在甲板上初见露丝到杰克说出那句“You jump, I jump”,再到三等舱的歌舞狂欢,以沫正看得入港,身边的徐行忽然不安起来。
  
  他起初是有点坐不住,时不时地变换坐姿,后来又几度侧脸看以沫,像是有话要对她说。
  
  以沫很快就感觉到了,轻声问:“哥哥,你不喜欢看吗?”
  
  辜徐行欲言又止地摇摇头,盯着电影荧幕的目光却明显闪烁起来。
  
  以沫有些纳闷,今天的哥哥好奇怪哦,他好像特别紧张,连搭在扶手上的手都紧紧握了起来。
  电影剧情已经推进到露丝说要看杰克的画了,辜徐行的脊背越绷越僵,忍了又忍,他终于沉不住气低声说:“以沫……可不可以帮哥哥去买瓶椰汁。”
  
  以沫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哥哥,你口渴?”
  
  辜徐行垂下眼帘,长睫颤了几下,轻轻“嗯”了一声。
  
  那边,江宁敏感地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可是……”以沫顿了顿,哥哥可从来没对她提过这种不情之请,打断别人看电影,怎么说还是有点没礼貌,不过既然哥哥想要喝,那自然不在话下,“好哦!”
  
  她接过辜徐行递过来的钞票,猫着腰出了电影院。
  
  辜徐行一口气没舒完,江宁已经悠然开腔:“椰汁啊,门口的小卖部可没有卖,得跑很远买吧?我怎么不知道真口渴的人会这么挑?哼哼,我看等她回来,大少爷又该想喝东莞荔枝水了。”
  
  辜徐行抿了抿唇,没有搭腔。
  
  这时,影院响起一阵惊叹声,辜徐行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女主角脱掉衣服,正面□的镜头,他每次来看,只要到这段戏就会听到相同的惊叹声。
  
  江宁盯着电影画面,用一副“我早把你看透了”的语气说:“我可算知道你说不来不来的,怎么又跟着来看了!”
  
  *
  *
  以沫出了门,发现电影院外的小卖部居然没有椰汁卖,她望着一排排饮料发了会儿呆,只好拔脚往外面的商店跑,来来回回问了几家店,才买到一罐椰汁。
  
  她生怕哥哥久等,喘了几口气就飞奔着往军区大院赶。好不容易赶回影院,她半天才适应电影院里的光线。她小心翼翼地沿着甬道往下走,一边走一边分辨自己坐哪排。
  
  磨蹭了好几分钟,她才从中间某排里发现辜徐行的身影。她轻手轻脚地分开人群,弯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将椰汁递到辜徐行面前。
  
  辜徐行回头的一瞬,以沫从他眼中看到了更大的紧张不安,他不但丝毫没有看到饮料的欢喜,反倒像懊恼她回来错了时间?
  
  她有些失望地落座,下意识往电影屏幕上看去,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温润的手飞快地覆上她的眼睛。眼前光明尽失之前,她晃眼瞧见杰克和露丝在一辆红色的车边说话。
  
  她抬起双手,有些不解地扳他的手:“哥哥?”
  
  “别动。”
  
  耳畔传来他清润沉稳的声音,以沫虽不解他的用意,但还是缓缓放下了手,任凭他捂着自己的眼睛。
  
  在一片骤然而来的黑暗里,她的感官反倒变得异常敏锐起来,她听见电影里响起一阵古怪的喘息声,像是很难受又像是很快乐。她愣愣听着,却无法想象那声音源于什么事情。哥哥的手紧紧地贴在眼帘上,此时已微微濡湿了,一股属于他的清新香气蒸腾而出,悉数灌进她鼻端。
  
  随着那声音加剧,以沫渐渐觉得周围的气氛也有点不对了,大家好像都因电影里的声音紧张不安,她好奇不过,又去扳他的手,不料刚触上他的手,他的手便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随着那一颤波及进以沫心里,她的心忽然快速跳动起来,越跳越快,像是有什么从她心底破土而出。她僵僵地坐着,屏息感触着这奇异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才从眼前移开。
  
  她缓缓回头,借着大荧幕的光芒看他,他微蹙着眉,像是还没从先前的尴尬中抽离出来,一双薄唇抿出拘谨的线条。
  
  先前那股古怪的氛围被接下来的剧情荡涤一空,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屏幕上,载着数千乘客的泰坦尼克号兼程航行。然而,只有以沫自己知道,有什么在这这一灭一明中变了。
  
  “不得不说啊……”把一切看在眼里的江宁,不屑地讽刺说,“你可真会‘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你以后干脆去广电总局工作好了,保准把片子剪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污染祖国花朵纯洁美好的心灵。”
  
  辜徐行斜睨了他一眼,冷道:“不说话会死?”
  江宁很识相地住了嘴。
  
        
第五章(3)
  三个小时的电影播完后,影院里的人们络绎散去,然而徐行和江宁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不约而同地在哀凉凄婉的片尾曲中静坐。
  
  两个哥哥都不动,以沫也不敢动,她悄眼去看徐行,他望着大屏幕出了神,眼神飘得极悠远,清俊的脸上透着泫然欲泣的神情。以沫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不觉看得有些痴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宁叹了口气,幽幽地问:“如果杰克和露丝都没死,他们以后会怎么样?”
  
  见没人答,他俯趴在前排的椅背上说:“估计是不能在一起的,因为不是一个阶层的,生活环境相差太大,就算结婚了,也会天天吵架,最后因为因为平庸的生活,埋没激情。”
  
  十四五岁的少年,说出来的这些假设,未免太沉重悲观。
  
  以沫强烈反对:“肯定是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那是童话的结尾,公主和王子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是杰克和露丝,一个是公主,另一个却不是王子啊……”
  
  以沫哑口无言,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辜徐行:“哥哥,杰克和露丝会不会过上幸福的生活?”
  “会,当然会。”顿了顿,他格外坚定地说,“他们可以为了对方死,为什么不可以一起活?”
  
  江宁还不甘心:“人不可能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徐行反唇相讥:“为什么不可能?”
  
  江宁气堵,想了半天也没办法反驳他,气不过地说:“幼稚!”
  争论还没能展开,清场的工作人员已经前来驱赶了,三人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场。
  
  *
  *
  出了电影院大门,刺眼的阳光和喧闹的人群将三人拉回了现实世界。
  
  三人买了一堆零食走在大院的主干道上,一边吃一边说笑。
  
  江宁大冬天咬着雪糕,壮怀激烈地说:“我决定了,以后我要去美国,去好莱坞,我也要拍这么牛的电影!”
  
  徐行含笑看他:“很羡慕你,有理想。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以后想做什么。”
  
  江宁捶了他一下,大笑着说:“你什么都别想了,你看看你妈天天让你看的那些经济学书,就知道她以后想让你干什么了。以后你就负责赚钱,给我的电影投资吧!”
  
  江宁越说越激动,一口把雪糕吞掉,握住辜徐行的肩膀:“我肯定拍出比泰坦尼克号更赚钱的电影回报你,怎么样?”
  
  徐行推开他的手,唇角微微一翘:“不怎么样。我觉得进广电总局,没事儿专剪你的片儿,比当投资人有趣多了。”
  
  “你!”江宁气结,但又不敢拿他怎么样,只好一把抢过以沫吃得正香的薯片泄愤。
  
  徐行眉一扬,侧过脸,发出一阵清朗的笑声。以沫还从没听他这样畅快的笑过,微眯着双眼仰脸看他。
  
  他且笑着,缓缓回过头,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前方,却像撞上什么极恐怖的东西,瞳孔骤缩,脸上的笑瞬间收敛,几乎是无意识的,两个字从他唇齿间吐出:“妈妈……”
  
  以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穿着一件黑色皮草大衣的徐曼,抱臂站在正前方不远处盯着他们,目光冰冷如刀。
  *
  *
  以沫看着辜徐行垂头跟徐曼回家的背影,总觉得他们二人间压着股巨大的阴霾,像有什么要爆发。然而徐曼始终没有发作,不但没有破口大骂,回去后看也没看辜徐行一眼,自顾上楼拿了证件,当夜就飞去了美国,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然而,那首《my heart will go on》的热度还没有从大街小巷里散去,就传来了辜徐行要去美国念书的消息。
  
  消息来得很仓促,连辜徐行自己都措手不及。徐曼一向都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她不声不响地给初二的徐行联系了一所顶尖的寄宿高中,有条不紊地办好一切手续,才飞回国,不容丝毫质疑地责令徐行收拾行李跟她去麻省面试。
  
  辜徐行甚至来不及动怒,就眼睁睁地看着保姆王嫂将自己的全部行李打包好。不过谈笑间的工夫,他的人生就走上了另一条道路——完全由不得他选!
  
  *
  *
  
  那一晚,辜徐行通宵未眠,他圆睁着双眼看着天花板直到凌晨五点,才在敲门声传来的一瞬,绝望地合上眼皮。
  
  出发时,天还没亮透,大院里的路灯还亮着,周遭虽已不冷,却飘起了那个残冬的末雪。
  
  勤务员在徐曼的指示下往后备箱里搬运行李,辜徐行则遥遥站在路灯下,愣怔地抬头,从路灯下面往天上看,纷飞大雪绕着路灯和电线飞速地旋着,洋洋洒洒地落在他眉睫上、鼻尖上、嘴唇上,那雪落到脸上很有分量,凉得他的头皮忍不住地发麻,可他还是执意仰着脸,就是想再多看一会儿。
  
  徐曼冷眼看了他一会儿,直到行李全装运好,她才冷冷发话:“阿迟,上车。”
  
  辜徐行垂下眼睫,捏紧十指,一言不发地上车。
  
        
第五章(4)
  车子发动的瞬间,他的心随之一震,一丝水汽顺着长睫滑下。他侧眼往窗外看去,斑驳的树影从他脸上滑过,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盯着窗外的一切,像是想记住大院里的一切:那是去以沫家的路口,那是他们一起练格斗的操场,那是他们经常边吃零食边嬉笑打闹的林荫道,那是江宁书房的窗口……这些最平凡不过的景象,却在这一刻成了他最大的眷念。
  
  车近大门,他收回眼神,泪眼迷蒙地望着前方。
  
  随着车子的前进,一高一矮两个灰蒙蒙的身影渐渐晨雾中凸显出来,辜徐行猛然坐直身子,死死盯着那两个身影。
  
  徐曼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禁一愣,只见两个小孩手牵着手站在岗哨附近的树下。因为受不了凌晨的逼人酷寒,两人还在跺着脚。
  
  司机敏锐地将车灯光扫向那边,像是有谁骤然擦去了眼前的云隐雾障,那两个孩子,不是江宁和以沫是谁?
  
  一行忍了许久的热泪骤然滚下,辜徐行哑声说:“停车!停车!”
  
  司机听命立刻停了车,徐行伸手去掰车门把手,徐曼却先他一步按住门把手,厉声叫道:“阿迟。”
  
  辜徐行不管不顾地掰开她的手,打开车门,冲下车。
  
  下了车,他却僵在了车门边,凝眉望着他们。
  
  两个几乎冻僵的人也呆呆看着他,好像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道几米宽的车道,而是一道天堑。
  辜徐行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挤了点笑走了过去:“你们……”
  
  “就知道你们至少也得从大门出去,看,这不是能送你了。”江宁的声音微微发着颤,后面的话几乎说不下去,不知道是冷的,还是难受的。
  
  辜徐行压下心中翻滚着的酸楚,低声问:“你们等了多久了?”
  
  “没多久。”江宁黯然摇了摇头。
  
  辜徐行垂眸目注着以沫,她紧紧拽着江宁的手,眼中亮光闪动,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样子懵懵傻傻的,却透着可怜气。
  
  他的眼睛骤然就湿了。
  
  他缓缓蹲下身子,抬手抚她脸颊:“穿这么少,不冷吗?”
  
  以沫愣愣看着他,绷着脸,始终不说话。稚嫩孱弱得像四年前初见她的样子。
  
  “以后要听江宁哥哥的话,不过……也不能全听。”不知怎么的,他只觉得胸口那股酸楚快要爆炸了,难受得几乎说不出话。他吸了吸鼻子,起身拍了拍江宁的肩:“好好照顾咱妹妹。等我回来。”
  
  “别骗人了。你妈不会让你回来的!”江宁重重吸了吸鼻子,顿了顿,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坚毅决绝,“不过没什么的,你不回来我过去,我以后考美国的大学,直接去好莱坞!”
  
  他见辜徐行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故作不满地说:“你不相信?辜徐行,我哪里比你差了?你去得了的地方我就去得了!你等着吧。”
  
  说罢,他飞快地抱了下徐行,在他肩上砸了一下:“放心走吧,我替你看好妹妹。”
  
  “你们多保重。”且说着,辜徐行缓缓看向以沫,她仍旧是一副冻得麻木的样子,木木看着他。他迟疑了一下,垂头返身朝车那边走去。
  
  就在他打开车门的一瞬,身后传来以沫低低的声音:“哥哥。”
  他的身体抖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以沫望着他的背影,那么认真地说:“我以后也去美国。”
  
  车门边,辜徐行始终低着头,背向他们,江宁看见他飞快用手抹了下脸,决然投进车中。
  几乎与此同时,大院大门轰然打开,再度发动的车子平稳地朝门外驶去。
  
  以沫“哇”的大哭一声,甩开江宁的手,快步往前追去,一边追一边哭喊:“哥哥,我以后也去美国!我以后也去美国!”
  
  江宁快步追上她,想要拽住她,却不知道小小年纪的她哪里来的力气,一次次挣脱他,哭着追那辆车子。然而那辆车却丝毫没有停顿地在他们的视线里越变越小,直至消失在路面尽头。
  
  江宁一把抱住哭得几乎虚脱的以沫,哄着:“你哥哥听到了,肯定听到了!”
  
  以沫却像听不见他的话,像被什么伤透了心一样的放声大哭,怎么哄也停不了。
  
  天色在她的啼哭声中放亮,飘飞的雪花越发肆意地狂舞着,倒像透着点幸灾乐祸的欢喜。
  不知道过了多久,以沫才止住了哭泣,顶着大雪,抽噎着往回走。
  
  江宁慢慢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抖一抖的肩膀,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却是心疼。他朝她的方向伸了几次手,却因为找不到话起头缩了回来。就在江宁纠结得要死的时候,一个卖冰糖葫芦的中年男人推着单车朝他们走来,江宁赶忙上前买了一串个大溜圆的糖葫芦,快步追上以沫,递了过去。
  
  以沫停下脚步,失魂落魄地看着那串火红的糖葫芦。江宁把她牵到公车站的椅子上坐下:“吃吧,你不挺爱吃的吗?”
  
  以沫愣愣地将糖葫芦举到嘴边,含着眼泪咬了一口,眼泪无声地滴落在了糖稀上。
  
  江宁破天荒抚了抚她的头,望着她黯然想,这样一次撕心裂肺的痛哭,冲刷去的不单是他们三人的友谊,更加是这个孩子无忧无虑、天真懵懂的童年。
  
  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痛哭的意义了,痛哭意味着尝试到了人生的无奈与苦楚,意味着面对现实,开始成长,人们往往欣喜于痛哭后的成长,却忽略了这成长是以妥协与遗忘为代价的。
  
  如果可以,他很想替以沫痛哭,这样,她还能好好地活在那个现世安好,没有痛苦别离的童□里。只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早在七岁那年,他就已经哭尽了毕生的眼泪,从此再无为谁号啕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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