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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试阅] 千寻《爷儿不敌娇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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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25 09:3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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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18年5月9日
内容简介:
扫荡匈奴、助他皇兄登上帝位,没有很难,
将贫瘠的封地蜀州治理得欣欣向荣,成为百姓爱戴的蜀王,也不难,
可是要把心尖上的女人变成「自己人」可真是天下第一难,唉……
其实幼时他就许诺过要娶她,可惜因为一些事儿两人错过了,
虽然各自婚嫁过,可如今都是自由身,他儿子她女儿也相处得非常融洽,
偏偏她爹娘当年的死和他有那麽点关系,他可以理解她对他有怨,
不过不要紧,爷什麽不多,真心无限,所以他极尽所能的宠她,
安排手下照顾她们母女的生活、保护她们的安全,
带她去山里呐喊玩「回音游戏」,为她打造「动物园」,
同她到处进行「防灾防疫讲座」,还盖了医馆替她圆梦,
终於成功解开她的心结,让她找回以前完全信任他、依赖他的纯粹情感,
接下来他就可以开心的筹备婚事……错!她顾忌两人身分迟迟不肯点头嫁,
加上她坐堂医馆的东家对她有意思,和离前夫又找上门想来个破镜重圆,
而他那太后娘想在他身边塞人,还牵扯进前朝势力斗争,
甚至有那些特别蠢的,居然敢对她和两个孩子下手,
烦死了,等他速速处理完这些「外患」,就来把她这个「内忧」给办了!
楔子 父子独特的相处之道
高墙外,鞭炮声震耳欲聋,家家户户忙着送灶神,而贺家院墙内的哭声也一样震耳欲聋。
圆滚滚的水水突地冲上前抱住阿璃。
阿璃身子骨瘦弱,被她一扑,没站稳,整个人往後仰倒,幸好贺关手脚敏捷即时将他扶住,才没摔出一团狼狈。
可都已经这样了,水水还是紧抱住阿璃,打死不松手,她放声大哭,哭声一声比一声凄厉。
陆溱观劝不来,贺关没有能力劝,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娃娃缠在一起,彷佛正在经历生离死别似的。
真奇怪,这两个五、六岁的娃儿才相处多久,怎麽就处出这麽一份如胶似漆的感情来了?
「闭嘴!」阿璃终於被哭得烦透,板起脸斥喝一声。
他一喊,真是神奇啊,水水立刻把眼泪眨回去。「我想跟哥哥在一起。」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红肿,鼻子一抽一吸的,硬是憋着委屈,这副模样看起来比放声大哭更可怜。
「不想走就留下,我有赶你走吗?」
阿璃的语气比冰块还冷硬,要不是他的嗓音还带着稚嫩,不会有人相信这话是出自一个六岁小儿。
阿璃六岁,个头和五岁的水水差不多,但身子板可差多了。
水水圆滚滚的身材衬上白皙皮肤,看起来像颗糯米团子,可口养眼,而阿璃瘦巴巴的,两条手臂加起来只有水水的一根粗,怎麽看都像弟弟,只是他那张脸,早熟得吓人,目光一转,伺候的丫鬟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阿璃打出生就身子弱,一年到头难得有几天能下床,幸而水水的娘治好他的病,否则连太医都说过他养不过十岁。
「可是娘……」看看娘、再看看哥哥,啜泣两声,水水又想哭了。
「你没有听过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吗?」阿璃轻哼一声。
哥哥、娘亲只能选一个,现实就是这麽残忍。
他抬高下巴,等着水水选自己,等着她宣布,哥哥比娘亲更重要。
水水抬眼,花大把劲儿理解,片刻後问:「哥哥是鱼还是熊掌啊?」
阿璃大翻白眼,厚!这是重点吗?重点是选择好吗!笨、笨到离谱,笨到病入膏肓,笨到无可救药,他怎麽就遇上这麽个笨蛋!
他没好气地回道:「你管鱼、熊掌干麽,你只要管自己要留下还是走。」
水水用力咬着下唇,在粉嫩的唇上留下一圈牙印。半晌,她满怀委屈地扯着阿璃的衣袖回道:「我想走。」
居然要走?一个恼火,阿璃甩开她的手。「要走就走啊!」
「可……我想带哥哥一起走。」水水脸皮厚,不怕被拒绝,又勾起他的小指头。
这句话稍稍平息阿璃的怒气,他撇撇嘴说:「你要带,我就让你带吗?我是猫还是狗?」
「不是猫也不是狗,是我最最喜欢、最最爱的哥哥……」
这句话实在太合人心意,阿璃眯起眼,全身的毛都给摸顺了,要不是他现在瘦得像根牙签,他真想把她抱起来疼两下,可惜……
眼看两个孩子纠缠不休,陆溱观头很痛,自从知道今天要离开,水水就时常躲起来偷哭,她知道女儿重感情,可是这样的性子很吃亏,往後不知道还要为多少人、多少事伤神。
贺关始终不发一语。
他是阿璃的爹,是个不懂得怎麽和孩子说话的爹,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他也不想陆溱观和水水走,但他不会留人,只能命人送她们离开,护她们一路安全。
视线落在贺关身上,陆溱观轻轻拢起眉头。
他是个好看的男人,身材壮硕、个头很高,往哪儿一站都像根铁柱似的,给人可依赖的安全感,他的气度、他的衣着,在在证明他不是普通人,但住进贺家一个多月,她从不探听他的背景身分,不探听任何与他有关的事情。
因为她必须学习独立,因为正想展翅高飞的自己不能轻易对其他人产生依赖,所以她和对方保持安全距离,不允许自己有不该存在的心态。
只不过这种时候,她真想依赖他的「劝说」。
像他这种人,拉开嗓门一吼,小孩肯定会乖乖听话,该走就走、该留就留,半句废话都不敢多说。
可惜他一动不动,看来,他并没打算加入劝说行列?
唉……既然如此,她只能自己来了。
陆溱观蹲下身抱住女儿,柔声说:「水水,我们把哥哥带走,他的爹会伤心的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水水明白的,对不?」
水水点点头,小模样可怜到了极点。
「如果你舍不得哥哥,就好好练字,以後写信给哥哥,告诉哥哥你在做什麽,也问问哥哥身子好些没有,好不好?」
水水又点头,一双眼睛却巴巴地望着阿璃。
「时辰不早,咱们再不走,天就晚了。水水乖,跟哥哥说再见。」
看着水水渐渐被她娘给说动了,阿璃不免心急,可他也明白,观姨要离开,又怎麽可能把水水留下来?
他将视线往父亲身上抛去,父亲还是像根柱子似的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真真是半点用处都没有,儿子大难当头,还不挺身搭救,他这个爹也太好当。
对於贺关的不动如山,陆溱观和阿璃都很有意见,可他像是啥都看不见似的,双手背在身後,脖子抬得高高,这是在跟老天爷较劲吗!
「哥哥再见。」水水乖乖地朝阿璃挥挥手。
眼看事成定局,阿璃闷声说:「以後少吃点,免得蚊子叮上你的脸,吸不到血,只吸到满嘴油。」
「好。」水水从不反驳阿璃,她总能把他的刻薄看成为自己好。
「放聪明点,别蠢到变了天都看不出来。」
「好。」
「再说一次,五个苹果分给七个人,怎麽分?」
「杀死两个人。」她乖乖地给出哥哥要的标准答案。
「对,该狠的时候就要狠,别老当自己是包子,到处喂狗。」
阿璃的耳提面命让人无语,但陆溱观不想节外生枝,噤声不催促,让阿璃尽情「叮咛」。
「要是有人打你的左脸怎麽办?」阿璃又问。
「左右开弓,把对方的右脸左脸都打回来。」
「嗯,要不白长一身肥肉,浪费粮食。」阿璃轻哼一声。
陆溱观决定眼不见为净,转身向贺关屈膝道:「这些日子,多谢大爷照顾。」
「嗯。」
「再见的话就不说了,保重。」陆溱观拉起水水走向马车。
贺关没动也没说话,一双眼珠子却紧盯着她的背影。
直到她们上了马车,直到季方鞭子一抽,直到马放开蹄往前狂奔,直到什麽都再也看不见,只余尘土……他才缓缓吐了一口气。
她喊他大爷,她自始至终都没探听过他是什麽人……
他是个豁达的男人,对於感情,从没有放得下或放不下之说,但这会儿,厘不清的愁绪在他心头织起密密麻麻的细网。
她对他连一点点的记忆都没有吗?
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年纪太小,还是对她来说,他从来都不重要?
想到这里,贺关面色略沉,眉心纠结,郁闷不已。
阿璃瞪向亲爹,满脸满眼的不爽。
大人是用来做什麽的?就是在关键时刻帮助小孩用的,他爹刚才半句话都不说,现在看着人家的背影,倒是满脸的依依不舍,这样有什麽用?
阿璃轻蔑地用鼻孔哼了一声。「什麽叫多余?」
贺关觑向儿子,不回答。和一个刻薄的小孩对峙,有失身分。
阿璃又道:「冬天的蒲扇,夏天的棉袄,以及人离开後的殷勤。」
贺关微怔,他……殷勤了?他斜眼对上儿子,两人的目光都不正,对彼此都看不顺眼。
「高高在上的王爷连个女人都留不住,还真厉害。」阿璃嘲讽道。
「等你用恶毒嘴脸和刻薄语言能把人给留住时,再来批判我。」贺关也不满的哼了一声。
小孩子懂什麽?有些人能留、有些人注定要走,他不想勉强她,让她对他的印象恶上加恶。
丫鬟盈袖听着这对父子的对话,吓得双眼圆瞠,连忙缩起肩头。
小少爷才六岁,可说起话来比大人更尖锐,至於爷嘛……这哪是父子对话,敌人对话还差不多。
贺关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他早已经习惯了。
贺璃身子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得在床上度过,重的东西拿不来,力气只能拿来捧书册,旁的事没法做,成天就扎在书堆里,该看不该看的书看一大堆,他从不禁止。
因为太医说,他撑不过十岁,既然如此,还禁止什麽?
约莫是书看得太多,脑筋动得比谁都快,而且四肢磨不动,只能磨嘴皮子,长久下来,嘴巴自然比旁人伶俐得多。
想想男孩本性,哪个不调皮活泼?哪儿能惹事、就往哪儿去,可阿璃去不了,心里有多憋闷啊,别人家的小少爷脾气上来,还可以打打奴婢、欺欺狗,而他,别说虐人,光是发一顿脾气,就得在床上躺个十来天,长久下来,那个怨气啊……
他也只能用一张毒嘴毒毒自己、毒毒别人,若是连嘴毒都不允许,阿璃未免太可怜。
在父亲这般放纵下,阿璃连对父亲讲话都没在客气的。
阿璃抬高下巴,瞄一眼父亲。「我是没本事留人,但有本事让她们去我指定的地方。」怎样,比老子强得多吧!
贺关微诧,急问:「你做了什麽?」
「没什麽,只不过威胁季方两句,『没本事顺了小爷的心思,就割掉那话儿,到小爷身边服侍吧。』」他身边缺一个内监!
贺关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清秀漂亮的小脸,季方可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死士,这小子竟敢威胁季方?!啧啧,果然初生之犊不畏虎啊。
「你的病已经根治,从明儿个起跟着师父练练拳脚。」少看点书,少磨点嘴皮,认真学做真男人。
阿璃斜眼望向父亲,这是摆起当爹的谱啦?不过嘛,想在他跟前摆谱,想得美。
「不,我是斯文人,你爱当莽夫是你的决定,可别拉我下水。」
莽、莽、莽夫?!丫鬟小厮们一听,躲得都快没地方站了,要是没有爷这个「莽夫」,国家早就不保了呀。
「不练也行,往後给你找个身形粗壮的媳妇,要不,你那竹签似的身子骨怎麽撑得起家门?卫总管的孙女不错,回去後让她来服侍你,也好早点培养感情。」
贺关轻蔑地上下扫视儿子几眼後,转身走开。
卫总管的孙女?他不要!
莽夫!天生的莽夫,他这种斯文人跟莽夫论道理,会气到吐血。
阿璃怒气高涨,浑身的血液快速冲到头顶,一阵晕眩,差点儿站不住。
盈袖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阿璃站稳後,迁怒地斥喝道:「放手,别跟爷显摆你铁桶似的臂膀。」
盈袖吓得赶紧松开双手,她哪里显摆了呀,她的臂膀天生就、就很铁桶啊……
第一章 这样的爱不要也罢
十一月十一日是相国寺的智通法师讲道的日子。
智通法师是连皇上都尊崇的高僧,每年的这一天,京城所有权贵、贵夫人都会想尽办法争得一席之位。
程太医家运气好,年年都得两席座位,因此十一月初十,程太医就会携家带眷,先住进相国寺山下的庄子里,好在隔天清晨提早上山。
这是很重要的人脉聚会,贵夫人们听道,而送她们上来的老爷、少爷公子们会聚在一起,说说学问、论论国政。
对於程祯来说,这些人个个身分不凡,若能结交一二,对日後前程大有好处。因此程家把这天看得特别重要,时间还没到,就开始准备起来。
今年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树梢新梅怒放,陆溱观抱着女儿坐在窗前,闻着淡淡梅香。
这处庄子是爹娘留给她的,当初买下,不是为着上山听道,而是因为喜欢庄子里的近千棵梅树。娘爱极这幅景致,每年爹爹都会陪她们母女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
便是在那时,智通法师病重,再好的大夫都救不了命,而爹爹正好在庄子上,便与娘相偕上相国寺,救回法师一命。
之後陆家人到庄子上,智通法师就会下山相见,娘时常与法师直言激辩,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她和爹爹在一旁看得直发笑。
前有救命之恩,後有莫逆之交,智通法师成为陆家的好朋友。
这份因缘际会,让陆家年年得到两席座位,而陆溱观嫁入程家後,这两席位子便跟着进了程家。
这不是程家在陆溱观身上得到的唯一好处,可人呐……拿了便拿了,哪还会记得恩义?
陆溱观抱着水水,将窗户推开一道小缝,看向外头梅花在枝头张扬。
母女间有说不完的话,水水的「为什麽」,陆溱观总能为她找出解答,但今天女儿的为什麽,让她嚐到些许苦涩。
「娘,为什麽爹爹不喜欢水水了?」
「爹没有不喜欢水水。」
「没有不喜欢,为什麽不来看水水?」
「因为爹有更重要的事得去做。」
「更重要的事是二夫人吗?」
眉心凝起愁绪,陆溱观从没想过她与程祯之间会出现一个二夫人。
她爹陆羽端是太医院院判,程祯的爹程达是太医,两人从年轻便交好,时常聚在一起讨论医术,两家儿女自然而然也走得近。
後来两家长辈替他们订下亲事,所有人都说程家交上好运,有这样的亲家,程达在太医院里还怕没有人提拔?更别说陆羽端的家产不薄,膝下就这麽个女儿,日後好处还不是全让程家给端了。
对於感情,陆家没有那麽多的算计,只想着女儿能过得好才重要。
陆溱观与程祯青梅竹马多载,她知道程祯对自己确实有心。
那年家逢巨变、爹娘离世,程祯没有毁婚,他无视婆婆的不乐意,执意将她娶进门,因此她满怀感激,立下誓言,要一辈子以他的喜为喜、以他的忧为忧,可谁知天地变化、世情转换,令人难以负荷。
十四岁嫁入程家,至今六年过去,婆婆的处处为难,公公态度由热烈转为冷漠,她不曾埋怨,她相信天下无完事,好处不会全落在同一人身上,能与程祯这样的男人比肩,自然得付出更多。
程家穷,她用爹娘留下的钱财给程家买房买地买庄子,她给程祯聘最好的师父,助他考上状元,她为他疏通关系,令他无後顾之忧,她为他的仕途耗尽心血……
谁晓得,竟是应了那句话——?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
状元郎游街,朱面丹唇、丰神俊朗的程祯被马茹君瞧上,於是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上演,堂堂马氏女恋慕程祯的才华,求得皇后娘娘懿旨,自愿以平妻身分下嫁。
马家财大势大,有个皇太后姑奶奶,有个女儿当皇后,马老太爷是当朝首辅,马家子孙在朝堂中盘根错结,这样的家族愿意让女儿以平妻身分下嫁,是天大的光荣啊。
懿旨下达,陆溱观没有失控发怒,只是轻声问程祯,「这是你想要的吗?」
程祯没有回答,倒是婆婆回应了她的话,「谁敢不要?皇后下的旨,难不成你要我们全家为你的嫉妒送命?」
这话不尽不实,就算没有皇后下旨,知道马茹君心仪程祯,程家上下也会想尽办法促成这段感情。
而今在所有人眼里,马茹君是下嫁、是为爱情牺牲、是个傻到不行的女人,而程家占尽好处。
确实啊,程家占尽好处,否则程祯入仕短短两年,陆溱观再会谋划,也不可能让他从七品编修迅速升调五品侍郎,这些全是马茹君的功劳。
公公也对她说道:「你也别心存不平,往後两头大,马氏女愿意与你齐头已是委屈。」
是啊,马茹君可真委屈,那她呢?多年情感换得一句嫉妒,多教人不甘心。
马茹君进了程家大门,十里红妆,比陆溱观能带给程家的更多。
於是两头大成为空话,认亲那天,婆婆直接让陆溱观把府里中馈交给马茹君,出外应酬宴会,出面的程大奶奶是马茹君,她有权有钱有势,渐渐地程府上下只认得马氏这个二夫人,而两年下来,水水也几乎忘记爹爹长什麽样儿。
其实,若不是前几天闹的那一场,陆溱观打算就这麽受着、受到底了。
她打算耐心等待水水平安长大,等她顺利出嫁,到时功成身退,常伴青灯古佛,哪里晓得即便她已经退到角落,马茹君仍旧不愿放过她。
马氏是想逼得她走投无路啊!
逼死她之後呢?水水还能好?她可以委屈,却不舍得让水水委屈,那是她的骨血、她如今唯一的亲人。
「娘,再给我说说外婆的事儿,好不?」
这是水水最爱听的故事,她的外婆很漂亮、很能干,天底下只有外公看见她的能耐,视她如珍似宝,捧在掌心,宁可自己摔碎,也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
曾经,陆溱观也以为自己能和娘同样幸运,程祯是会用性命来珍惜自己的男人,没想到……
是的,程祯喜欢她、在乎她,她相信自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只是再重要的女人都重要不过他的锦绣前程。
摸摸和娘长得极为相像的女儿,陆溱观满脸慈爱地笑道:「你外婆啊,每次看到医书,眼睛就会发光,尤其跟了莫老怪之後,整个人都扎进去了,可她最精通的还是手术,娘像水水这麽大的时候,外婆就教娘缝合伤口、打点滴。
「外公常说外婆这手医术太逆天,若是传扬出去,肯定要招祸,所以藏着掩着,不教人知晓,再加上外婆身子不好,一代神医就这样被埋没在陆家後院。」
「娘会医术吗?」
「当然,娘可是外婆手把手教出来的呢,娘七岁时,外公带着娘去医馆里义诊,娘替那些病人把脉,一个把、一个准,那时大家都喊我小神医呢!」
「娘为什麽不当大夫呢?」
「因为啊……」陆溱观叹气。
只怪当年年纪小,她全然信任了程祯,本以为依附男人才是正道,於是放弃一身本领,放弃梦想和翅膀,瞧瞧现在的自己,成了什麽狼狈模样?
「因为什麽?」水水追问。
「因为世道都说女人不该抛头露面,因为娘一心想当你爹的贤内助,与你爹相伴一生。」
她现在才终於明白自己错失了什麽,可还能从头来过吗?
「外公和祖父,谁的医术更厉害些?」
「外公是医判,祖父只是太医,自然是外公。」提到这个,陆溱观难掩骄傲,程达终其一生也就只能这样了,他连她父亲的三成能耐都达不到。
「将来我也能像外婆那麽厉害吗?」
「如果水水想的话、当然。」陆溱观非常笃定。
过去她想不透,为什麽一开始,公公力主自己嫁入程家,可短短几个月就改变态度,对她这个媳妇视若无睹,任由婆婆搓磨,直到程祯一再向她暗示,她爹娘是否有留下什麽秘笈医书後,她才晓得,原来公公要的不只是陆家的财产,还有娘的那手逆天医术。
想来公公嫉妒爹爹很多年了吧?年龄相当、同在太医院做事,可爹的医术突飞猛进,官位扶摇直上,令他望尘莫及。
他想不透爹怎会想到种牛痘来降低天花的危害,也不明白爹爹缝合伤肢的本事怎会比军医更厉害,他便疑心爹有古书秘笈,殊不知……
陆家是有秘笈,却非古人留下来的,而是娘一笔一字书成。
娘身子弱,满脑子医术无英雄用武之地,只好写下来疗慰自己。
娘总说:以後给阿观当传家宝。
爹睿智,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建起密室,把娘写的医书、手术用具全给藏起。难怪初嫁入程家时,公公对她的娘家屋宅深感兴趣,每个月都要去住上几天,原来是在寻宝呢……
房门被打开,一道冷风灌入,冻得陆溱观和水水打哆嗦。
程祯看见披着棉被在窗边说话的母女,心头微酸。
他知道马茹君执掌中馈,处处苛待溱观母女,她们身边无人服侍、吃穿用度的分例皆与下人一般,但他也知道溱观手里有钱,不会薄待女儿,却没料到庄子离京城颇远,缺了什麽不便补上,只能忍耐。
想起自己和爹娘的屋子,地龙烧得火热,这里却……
程祯对马茹君的怨怼更深一层,可现在的自己还需要仰仗马家,无力为妻女争取。
「有事吗?」陆溱观看着满脸歉意的程祯,淡淡问道。
他低声道:「我们出去说话。」
陆溱观点点头,把水水抱上床榻,细心地用棉被将她的小身子裹紧,将窗户关好,再递一本故事书给女儿。
这是她为女儿写的,娘给她写医书,她给女儿写故事书。
「水水先看书,娘就在旁边的屋子,有事的话,水水喊一声,娘立刻回来,好不?」
「好。」水水乖巧地应道。
见陆溱观拿起披风,程祯快步上前、为她披上,他摸摸水水的头,笑道:「别怕,爹娘就在隔壁。」
这次水水没应声,望着程祯,眼底全是陌生与防备,这让程祯很受伤,可他什麽都做不了。
扭头、轻喟,他与陆溱观一前一後走出房间。
这一排屋子在庄子最後面,原是下人房,却挪出来给陆溱观母女住,马茹君的妒心昭明。
走进隔壁房间、关上门,陆溱观转过身,眼底波澜不兴。
程祯发现她变了,以前她光是看着自己,总是一脸满足,现却被一片清冷取代。
「为什麽要同母亲顶嘴?」他柔声问。
她那麽聪明,不会不知道,这样做的话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艰辛。
「我不过争取自己的权益,那两个席次是智通法师给陆家的,不是给程家的。」
往年十一月十一日,都是她与婆婆进相国寺听道,可是自从马茹君嫁入程家後,便将她的席位给抢走了,她反而只能在寺中小院等待,这是活生生的鸠占鹊巢啊。
过去她没闹,这次却非闹不可,因为她下定决心,不再任由马茹君欺负。
程祯握住她的肩膀,逼她看着自己。「溱观,你知道的,我不是偏宠马茹君,我的心在你这里,我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你好,你该知道我的为难。」
知道啊,她又不傻,她知道程祯的视而不见,是为着护自己平安,知道他冷漠,是为着安抚马茹君的嫉妒,她相信他心里最重要的女人是自己。
可惜马茹君於他,虽不是女人,却是更重要的权势地位的象徵。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等官位再升几级,等皇上能看得见我的才干,等我不必再依赖马氏,到时我一定会好好弥补你。」
他保证、他承诺,他真心真意地想让她明白,他从没喜欢过其他女人像喜欢她这般。
淡淡的笑意挂在陆溱观的嘴角,她突然觉得他的喜欢真廉价。
不能怪他,早在成亲之前,她就晓得,对於功成名就,他有多麽强烈的慾望,所以她大费周章,研制面霜、面脂,讨好那些皇亲国戚和贵夫人,为他铺路。
既然现在有人做得比她更好……或许让让路,教每个人得偿所愿,是更好的做法。
「听话,同我去跟娘道歉,明日与我们一起进相国寺,好吗?」程祯苦口婆心地劝道。
「去相国寺和留在庄子有什麽差别?不去了。」陆溱观摇摇头,好不容易闹出来的机会,她怎舍得放弃?
「当然有差别,你可以见见智通法师,你们很有话聊的。」他仍试着说服她。
是啊,他们总是在聊岳母,天底下有一种人,即使已经不在世间,仍旧教人怀念,岳母就是,只不过……
陆溱观浅笑道:「是婆婆让你来的吧?她担心智通法师没见到我,明年不给程家下帖子?你请娘放心,马氏有本事替她弄来的。」
「为什麽要这样?你是个聪明人,很清楚拍板叫阵只会让情况更复杂,难道你还不觉得辛苦吗?为什麽要憋着劲儿,把自己逼到无路可退?」
原来他娶马氏,是她憋着劲儿,把自己逼到无路可退?原来马氏的权谋算计,是她憋着劲儿、把自己逼到无路可退?原来她让出丈夫、让出位置,都是她逼得自己?
怎麽办,好想笑呢……怎麽她会一个劲儿地逼得自己无路可退?
缓缓叹了一口气後,陆溱观抬起清澈明亮的双眼,道:「阿祯,我们和离吧。」
她的话像把利刀刺进他的心,痛得他快无法呼吸。
「你说什麽?不!不许、不可以,快把这个念头丢掉。」他这样喜欢她、爱她,他要她在身边一辈子。
「我们写过和离书的。」
对,未成亲先写和离书,那时陆溱观担心婆婆给程祯塞侍妾、通房,虽然父母双亡、无助孤单,她仍犹豫着不敢嫁进程家,於是他允诺,若是身边有其他女子,便许她和离。
可他现在身边的不是侍妾通房,而是平妻,一个地位权势都比她高的平妻。
程祯望着她,他理解她的伤心,两年来他亲眼看着她的退让,她不是那种会争会抢的女人,她只会默默地、慢慢地让自己死心。
她对他死心了吗?不,他不接受!
用力将她抱进怀里,程祯急道:「不要这样想,千万不要,我们约定好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忘记了吗?我知道你难受,但是为了我……再忍耐几年好吗?到时候,我再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你是我的妻子,我心里唯一的妻子。」
他微微颤抖的声音,酸了她的心。
就是这份理解,让她在马茹君进入程家後,仍然咬牙留下,可是这一天天过去……瞧,她都快不认得自己了呀,哪是她逼得自己走投无路?而是程家不给她路走。
他并不知道马茹君嫁进程家两年都未怀上孩子,正谋划着要把水水带到膝下养育,她什麽都可以让,唯独女儿……那是她的命。
「程祯,算了、好吗?」她闭上眼睛,眨出两滴泪水。
这两年来她几乎要流乾了泪水,她知道哭泣无济於事,但在这当下,她真的觉得好累好累了。
她一点一点地赔上自己,直到再也赔不起,只能放弃,这里的路已然堵死,她必须另觅活路。
「不好,我们约定的诺言,你必须做到。」程祯心焦,紧紧搂着她,泪水从眼眶滑落。
看他像个孩子似的耍赖,陆溱观轻叹。「可你已经违约,我怎能继续?」
「能的能的,只要你包容一点、耐心一点,只要你再多等我几年。」
「你怎麽能肯定,在程家後院,我还能再活几年?」马茹君已经连脸面都不顾了,接下来会做出什麽都不令人意外,陆溱观无法相信她是善荏。
「会的会的,要不,我请娘开口,让你和水水留在庄子上,马氏看不见你,自会消停。」
陆溱观觉得好可笑,也好可悲,怎地他想出来的办法,只能是委屈她?她天生就该受尽委屈吗?
曾经她也是爹娘的期盼,是爹娘百般呵护的掌上明珠,谁知她没有展翅高飞,却失足坠落在程家屋檐,她只能继续苟延残喘下去吗?
见她笑,程祯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
他知道她的心最软,最见不得他难受,她会为了他一忍再忍。
「相信我,总有一天,你受到的委屈都将得到补偿。」他信誓旦旦地道。
没有点头或摇头,她只是再度笑开,因为他总是以自己的想法来忖度她。
「阿观、信我,我会给你争个一品夫人诰命,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站在世人面前,让所有人都晓得你有多幸运。阿观,信我、好不好?」
幸运?这两个字再与她无干。
陆溱观没有回应他,转开话题,坚持地道:「我不去向婆婆道歉,我留庄子上等你们回来。」
「好,不想去就不去,我以此为藉口,让你一直留在庄子里,好不?」
哪能呢?他把马茹君想得太简单,不过她还是点点头。「嗯。」
「你最喜欢这处庄子,对不?」
「对。」这是爹为娘买的,有一份情,还有她满满的童年回忆。
「往後,我会尽量拨时间来看你和水水。」
她仍然笑着点头,任由他去筑梦。
「没有人挑剔生事,你们可以过得自由自在。」
「是啊。」自由自在……她已经开始心生向往。
她的一再附和让程祯心满意足,他相信问题就此解决,他很高兴能够打消她要和离的念头,他发誓,自己说的话绝对会实现。
水水睡着後,陆溱观最後一次提着灯笼逛着庄子。
未成亲之前,她与程祯经常在这里流连,他作文章、她读医书,累了,就牵手走进梅林里散散步,这里有许多他们年少时的记忆。
那时她很高兴自己和娘同样幸运,能遇见与爹爹相似的男人。
娘曾经警告过她:对前程有大野心的男人,不会专心待你。
那时候她是怎麽说的?
哦,想起来了,她说:我宁可让他的前程做我的对手,也不想要另一个女人成为对手。
是她的坚持笃定,让父母为自己订下这门亲事。
谁晓得,他的前程竟会和另一个女人牵扯在一起,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马茹君和陆溱观一样睡不着,自从亲眼看见程祯和陆溱观一起走进屋里之後……
还以为程祯被自己迷得晕头转向,早已忘记糟糠之妻是什麽模样,谁知道他们只是没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行事,背着她,不晓得秘密聚过几百次。
不服气啊,她是这样的高贵优雅,家世是如此优秀杰出,她甚至比陆溱观年轻貌美,她请旨下嫁,程祯不该感激涕零吗?不该回馈全心吗?怎麽可以和陆溱观暗渡陈仓?
他们进去那屋子将近半个时辰,出来之後,程祯志得意满、满脸笑意,绝口不提让陆溱观向婆婆道歉的话。
她本已做好打算,一旦陆溱观道歉,便以她满腹怨怼为由,说她不适合教养女儿,为免水水长大後将程家上下当成仇人,要将水水养在自己膝下。
她不相信做到这等地步,陆溱观还能不言不语,假装贤良,而只要陆溱观一有所动作,她有得是办法让她身败名裂,被逐出家门。
是,她最痛恨陆溱观这点,她早已备妥十八般武艺等着与她对招,谁知她一招都不接,一退再退,不论她怎麽苛待、怎地作践,她只是关起院门过自己的小日子。
让她想下手,也找不到机会发挥。
一山难容二虎,马茹君虽自甘为平妻,可那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她岂真能允许旁人分利?
自从进入程家大门的那一刻起,她便计划着让陆溱观彻底消失,可对方怎麽就那麽能耐,像野草似的,怎麽都无法拔除。
连皇后娘娘都让她别计较,说她已把持程家後院,陆氏退居边角,对於不足为虑的女人,不需要动脑筋。
真真是个厉害女人,她那副样子博得所有人的同情,现在连程祯也认定自己鸠占鹊巢,也为陆溱观感到不值了吗?
半个时辰能做多少事啊,说不定现在陆溱观肚子里已经有了个嫡长子,说不定她将母凭子贵、反败为胜,如果继续放任不管,会不会她两年来的努力成了一场空?
不行,一叶知秋,她不蠢,绝不能让陆溱观有机可乘。
马茹君让丫鬟跟着,往陆溱观房里走去,谁知对方也没睡,正提着灯笼在梅林里散步。
这是想要与谁偶遇?一个下午不够,晚上还要再度相逢?陆溱观真当她是死的?
加快脚步,马茹君走到陆溱观身後。
听见声响,陆溱观转过身,灯笼照映着她的五官,一派温柔,这哪像闺中怨妇,比起满脸忿忿的马茹君,她更像受宠的那个。
看着这样的陆溱观,马茹君更加笃定她和程祯肯定背着她做了什麽!
念头起、疑心升,迫切想杀人的愤怒在她脸上现形。
陆溱观看见马茹君的表情,还以为她事事顺心、样样如意,原来她过得也不好呢,难怪娘老说女人不聪明,贪心的分明是男人,女人偏要恨上另一个女人。
马茹君与她同样冤枉呢。
陆溱观淡淡一笑,柔和的眉目像大殿上的观音居士,充满慈祥光辉,这让马茹君更加自惭形秽,怨恨丛生。
「那麽开心,做了什麽啊?」马茹君一张刻薄脸,满口挑衅。
她还能做什麽?马茹君嫁入程家,多方「努力」,不就是想让她动弹不得?
「开心只是因为赏梅心悦,若妹妹无事,请自便。」陆溱观不欲与她多说。
「深夜赏梅,姊姊真是好兴致。」
陆溱观但笑不语,从她身边绕过去。
没想到马茹君狠狠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硬将她扯回来。
「你恨我、对不?你嫉妒我、对不?你恨不得我去死,对不?就算你装得云淡风轻,但你心里在想什麽我都知道。」
不对,她不恨、不嫉妒,她只是……同情。
不过陆溱观没开口,只是不解,是怎样的自信能让马茹君以为所有人的想法都和她一样?
「承认吧,你的贤良淑德不过是作戏,你根本就是一个小人。」
「如果我承认你会快乐一点的话,好、我承认我是小人。」
马茹君被这话堵得脸涨红、喉头发乾,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现在,可以松手了吗?」
马茹君一咬牙放开了手,嘲讽道:「你希望我快乐?好,我就告诉你我要怎麽样才会更快乐!从你手中夺走中馈?不够!抢走程祯?不够!我要拿走你所有的东西,名声、钱财、程祯对你的关爱,甚至是……水水!」
陆溱观冷冷地望着她,她早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知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马茹君只要顶着程家平妻的名头,就不可能会放过她。
「想拿走什麽就动手吧,只要你能拿得走,不过别以为我是软柿子,我不动作不是因为不能,而是因为你……不、值、得。」
「陆溱观,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装什麽温良柔弱,你就是一条毒蛇。」
「不管我是什麽,永远别忘记这一点,是你来招惹我、是你强占我的所有,是你,对不起我。」
陆溱观转头要走,好心情被破坏,她的「最後一次」没有完美的结束,也罢,或许从她选择程祯之後,就注定与完美绝缘。
走吧,明天还有得辛苦……
不过她走了两步,又被往回拉,她只不过转身,却发现马茹君被这股拉扯力道甩在雪地上。
马茹君仰头看着陆溱观,先是露出一个胜利微笑,紧接着低声啜泣。
「茹君,你怎麽了?」惊呼声和脚步声同时响起。
陆溱观没回头,却是明白了,是程祯。
她苦笑,有意思吗?
她不走了,蹲到马茹君身边,说:「请不要用你拙劣的演技来污辱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马茹君跟着变脸,她用力抓住陆溱观的手,往自己脸上一挥,陆溱观的手指没有触上她,可随後她的脸上却出现三道血痕。
这时,程祯「即时」赶到,看到马茹君脸上的血痕时吓了一大跳,连忙将她扶起,她顺势靠进他怀里。
「溱观……」
程祯才刚开口,马茹君就急忙说道:「不怪姊姊,是我触了她的底线,对不起,我实在太喜欢孩子,偏偏膝下犹虚,才想把水水带在身边,如果姊姊不乐意便罢,就当妹妹从未提起。」
程祯的视线在两个女人之间流转,暗自思忖,若是因为水水,陆溱观确实可能反应过激。
而两个女人也都看向程祯,她们都在等他的反应。
迎上两人视线,程祯心虚,可两人僵着不动,一副非要他说话的样子。
拳头紧握、强咬牙,他道:「溱观,你体谅茹君吧,娘催得紧,她也是心慌,要不,让水水到茹君那里玩两天?」
陆溱观顿时觉得心用力往下坠跌。
果然在他心里,她是可以且必须承受委屈的那一个,原来他心中的唯一,只能受到这样的待遇。
她笑了,淡淡的笑容里,藏着化也化不开的嘲讽。
她的笑分外刺眼,看得程祯心疼更心虚。
陆溱观不愿再与程祯多说什麽,而是看向马茹君,慢条斯理地道:「你的小日子不定,时晚时早,量时多时少,小日子来时,小腹、肚脐周围疼得厉害,严重时腰酸到站不直,还会伴随腹泻、恶心呕吐,便是公公开给你的药,也没多大用处,对不?平日里,你还有下腹、两侧腹慢性隐痛,对不?
「症状都已经这麽严重了,你怎麽还能生得出孩子?你该感激公公的,若不是公公有心替你把病症藏着瞒着,婆婆怎会仅仅是催促?为着程家子嗣,婆婆恐怕不会让你独霸相公吧,不知道婆婆会怎麽做,是让相公到我房里,还是再给他纳几个姨娘通房?」
闻言,马茹君神情惊惧地看向丈夫,发现他神色也有些复杂,这让她心中波涛不定。她病得很重吗?她永远都怀不上孩子?不、一定是这个贱人想吓她,才会说谎……没错,她说谎,自己的身子好得很,哪会是她说的那样……
「胡说,你只是想霸着相公!」
陆溱观忍不住大笑,若是她想霸住程祯,早把事情拿到婆婆跟前说破,不讲是因为嫌弃,嫌弃他身上有别的女人的味道……想到这她又想笑了,原来她的身体比她的心更早受不了这样的容忍。
她瞄了程祯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就当我胡说吧,不过我还真不屑使这种手段。」话落,转身,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随着脚步前进,她仰望着远方星辰,期待着明天的到来……
第二章 机缘到
清晨,又下雪了,银装素裹,乾净得像天堂。
陆溱观用一条长系带将水水负在後背,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皮靴湿透,寒意从脚底窜上心头,她气喘吁吁、累得好想坐下,但她仍咬着牙,拚了命地往前走。
清晨时分,程祯和父母、马茹君一起前往相国寺,程家从京城带来的人本来就不多,几个主事的一离开,偌大的庄子里只剩下几个仆妇,天这样冷,谁舍得离开屋子。
陆溱观就这样顺利地带着水水离开庄子。
今日之事,她已筹谋多时,值钱的首饰、银票、和离书全带在身上,再藉由智通法师讲经一事与婆婆顶嘴,让婆婆一怒之下将她留在庄子,然後……逃离。
照理说,应该往南方走的,但再危险,她都得回京一趟,因为老宅里有公公想要却遍寻不着的东西。
偏偏她漏算了天气,这场大雪让她一路行来,加倍艰难。
「娘累吗?」水水软糯的声音从背後传来。
「不累。」
「水水自己走。」
「不行,水水年纪小,湿了身子很容易生病。」
「娘湿了身子也会生病。」
「娘是大夫呢,大夫会知道自己身子的,水水别担心,给娘唱首歌吧。」
「水水唱歌,娘就不生病了吗?」
「是啊,人的精神好,就不会生病。」
「那水水给娘唱。」
水水唱了,是她的外婆教给娘、娘又教给她的歌儿。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让你喜欢这世界,
哗啦啦啦啦啦,我的宝贝,倦的时候有个人陪,
唉呀呀呀呀呀,我的宝贝,要你知道你最美……
甜甜嫩嫩的声音在耳边回荡,陆溱观听着、想着,彷佛又回到童年,回到娘的怀抱。她是娘的心肝宝贝,是娘付出所有都要放在掌心宠爱的珍宝。
扬鞭快马,贺关带着儿子一路从蜀州赶往京城。
说起来,当今圣上一直想把贺关留在身边,可他不愿意,毕竟多年费尽心力经营的蜀州,如今已是一片欣欣向荣,繁华不亚於京城。
凡是大好男子,心中都有一片锦绣江山。
那年贺关策马扫荡匈奴,从边关退下来之後,一直想做点事来证明自己的能力,那是他的野心,他的野心不是当皇上,而是造福百姓,名垂青史。
几年下来,他办到了,他有治世大才,他是百姓众口交誉的好王爷。
其实当年他请旨求皇上封他为蜀王,皇上并不乐意,蜀州太落後贫瘠,百姓少、生活难,别说赋税,每年朝廷还要拨款纾困。
身为皇上的同母兄弟,且贺关曾一心扶持、助皇上顺利坐上龙椅,不管是哪个理由,皇上都不可能把蜀州封给他。
但贺关坚持,他领着一队军中兄弟,前往蜀州。
一到地方,他立刻卷起袖子开始做事,他鼓励农桑、建立商行,兴建櫂都、历都、闵都等几个大都城,他提供铺子让百姓居住行商。
有钱赚,自然能吸引更多的百姓聚集。
六年下来,原本贫穷、人口稀少的蜀州,现在每年的税收已居全国之冠。
往年都是接近年节,贺关才会进京,但今年提早一个多月,有两个原因,一是皇太后年中一场病,身子不如往昔,几封书信往来,心疼母后一世劳碌的贺关终於点头,愿意迎娶王妃,便趁着过年返京,见见母后择定的女子;二来,他打算把都市规划的成功经验带给皇上。
多年前,曾经有人教导过他,国家的兴盛与衰败只在一件事——?经济。只要百姓生活富足、人人有饭吃,就没有人肯造反。
六、七年前,夺嫡之争正值关键,当时朝臣都认为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有两个,一个是三皇子贺盛,他的母亲明妃深得先帝宠爱,另一个是在马背上建立无数功劳的贺关,至於现在的皇上贺镇,先帝连考虑都没有考虑过。
然而先帝曾亲口说过:马上建国、马下治国。
闻其言可知,即便贺关立下再大功劳,先帝都不会把帝位传给他。
确实,先帝相当不喜欢贺镇和贺关的生母德妃,更不喜欢德妃的娘家马氏,连带的两个儿子便也瞧不上眼,即使贺镇仁慈睿智,有治国之才,即使贺关文武俱佳,能开疆拓土、有建国之能。
那时贺关战无不胜,边关百姓封他为战神,他把穷凶恶极的匈奴打回大草原还不肯歇手,上书朝廷,要深入草原内陆,将数名匈奴大将彻底消灭。
奏折传入京城,朝廷中,主战与主和两派吵翻天。
贺盛自然主和,万一真让贺关把那些匈奴大将歼灭,朝廷迎来的将是边关三十年和平,这是多麽巨大的功劳啊!贺关绝对会被写入史书,朝中官员、平民百姓绝对会拥戴贺关入主东宫。
贺盛不容许这种事发生,於是他在贺关妻子身上下毒,而她那时正怀着孩子。
外头传言,七皇子和皇子妃情感深厚、鹣鲽情深,为妻子,七皇子不纳侧妃、不要妾室通房。
贺盛深信,七皇子妃将亡的消息传到贺关耳里,他会放弃计划,赶回来见妻子最後一面。
谁知贺镇找上陆医判,而他能解此毒。贺盛恨极,却无法阻止局势发展。
贺关带着大军赶回京城时,虽然儿子诞生、後来妻子仍亡故,但他也立下不朽功勋。
妻子死去,贺关未再续弦,先皇骤逝,新帝登基,德妃在後宫熬过多年,总算熬出一个完美结局,可贺关的婚事始终悬在皇太后心中。
原本贺关不打算赶路,但儿子半途发病,他不得不日夜兼程,回京城寻医。
马队匆匆在官道上奔驰,他一心计算着时辰,可这时……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让你喜欢这世界……
贺关微怔,这样甜甜软软的歌声,瞬间勾出他记忆里最深的那块区域,曾经有个小女孩也用相似的歌声唱着相同的歌,唱完後,满脸喜悦地问他——?
糖果哥哥,好听吗?
好听啊……再没有比她更好听的歌声……
於是在快马行经妇人身边时,他侧眼回眸,顿时心一抖,他直觉地猛力拉紧缰绳,骏马临风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扯住,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
贺关居高临下地望着陆溱观,深邃的眸光中,有着厘不清的情绪。
陆溱观仰头对上他的视线,顿时,她感觉到胸口像是有什麽东西蒸腾着、翻涌着,想要破膛而出。
她试图抓住这个感觉,试图弄清楚原由,可是无法……
「去哪里?」贺关问。
他莫名其妙的问话,让被莫名其妙感觉困住的陆溱观无法回答,她还在思考、还在努力寻求解答,为什麽向来清晰的脑袋会在此刻混浊?
水水却想也不想,甜甜地说:「我们要去外婆家。」
贺关点点头,接着抛出更莫名其妙的话来,「上车?」
陆溱观努力镇定心绪,好不容易逼迫脑袋拉出两分清晰。
上车?什麽意思?要送她们一程吗?
她眉心微蹙地望向他,此人穿着不俗、气宇非凡,眼神正直而诚恳,这样的……陌生人,应该可以信任吧?
她看看车队,前後有三十几人,如若他真想对自己不利,不需要徵询她的意见。
她累了、她要进京、她需要一部马车,至於信任这种事,该怎麽说呢?她信任程祯十几年,到头来落得此番结局……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露出一丝带着讽刺的自嘲笑意。
很快的她又镇定心绪,回道:「我们要进京。」
贺关点点头道:「顺路,上车!」
他的话很少,但简短的四个字,却让她相信,自己会安全到达目的地。
「多谢。」陆溱观背着水水上车,车厢很大,里头只有一个小男孩和穿着婢女服饰的女子,那婢女见她上车,连忙迎上前,帮着把水水抱下来。「多谢姑娘。」
「我叫盈袖。」她倒来两杯热茶递给母女俩。
喝过茶,陆溱观觉得身子温暖多了,疲惫似乎也舒缓了几分。
盈袖拿出乾布给陆溱观。「擦擦吧。」
「多谢。」
擦乾身子,舒服多了,只是……她们弄出这麽大的动静,男孩却没有半点反应,始终睡着。
陆溱观凑上前,发现他的脸上有不正常的紫气,问道:「我可以看看他吗?」
盈袖点点头,从被子里把小主子的手拉出来,满脸忧虑地道:「我们小少爷生病了,这两天都昏昏沉沉的,睡的时候比清醒多。」
陆溱观细细为他把脉,半晌,皱起眉头,她拉开被子和衣服,发现他脐眼附近有一团晕黑,而靠近身躯接近四肢处,有点点青紫瘀斑,她沉吟片刻後对盈袖道:「我想与你们大爷说话。」
「是为着小少爷的病吗?」盈袖的眼底浮上一丝希冀。
「是。」
看着神态笃定的陆溱观,盈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憋不住满脸喜悦,这夫人能够救小少爷吗?连太医都说……难道这就是智通法师所谓的机缘?
六年前智通法师见过小少爷,他说机缘到小少爷自会遇见命中贵人,还说劫难过去,小少爷会一世亨通顺遂,莫非这位夫人就是智通法师说的贵人?
是啊、一定是、肯定是!老爷待人冷漠,尤其是女人,怎会突然让一个陌生女子上马车?更别说小少爷还病着呢……
她用力点头,说:「请夫人稍待。」
盈袖敲敲车厢,车夫拉紧缰绳,马车停下,车队後面的侍卫也跟着停下,盈袖下车,快步走到主子爷身边。
「爷,方才那位夫人有话想对您说。」
贺关点点头,策马到马车旁,盈袖急急拉开窗帘,让陆溱观与贺关说话。
陆溱观思忖须臾後道:「令公子不是生病,而是中毒,这毒恐怕是从胎内带出来的。」
贺关扬眉,问:「所以……」
「这毒,我能解,不过大爷必须帮我三件事,做为交换条件。」
她目光坚定的看着对方,她很清楚自己即将踏上生命转折的第一步。
「我为什麽要相信你?」
陆溱观抬起头,满满的自信从眼底漾开。「因为我是陆羽端的女儿。」
她的出身、她的爹娘、她的能力,让她有足够的自信本钱,曾经她将这个本钱丢弃,现在她要重新握在掌心。
一排银针,从腋下顺着手臂插到腕间,银针引渡,黑色的毒血从十根指尖缓缓渗出,血液里带着一股特殊的腥臭味。
身为医者,陆溱观很清楚强行引渡的疼,连大人都难以忍受。
但阿璃咬紧牙根,颈间青筋浮起,连喊一声都没有,他不停地吸气吐气,一双眼睛紧紧望着指间血洞。
外头正在下雪,他却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要吃过多少巨大的苦头,才能对此番疼痛漠然?瞧着瞧着,陆溱观忍不住心疼。
水水用巾子为阿璃拭去汗水,一面在下针处吹气,一面叨叨说个不停,「哥哥别怕哦,一下下就不痛喽,要勇敢哦……」
陆溱观再取一排银针,插入他额头,低声道:「若无法忍受,就告诉我。」
阿璃已经痛得做不出反应,但水水一直朝着他手臂吹气,那暖暖、湿湿的感觉不断地放大、再放大,让他觉得好似不那麽痛了。
贺关坐在桌边,一语不发,眸光紧盯着躺在床上的儿子和坐在床边的陆溱观。
太医说:小少爷的身子耗损得太厉害,活不过十岁。
皇上说:阿璃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蹟,若不是……这孩子一落地就该随他母亲而去。
皇太后说:我儿已然尽力,此毒世间无人可解,别怨怪自己。
错!能够解的,他一直知道此毒有解,只是找不到会解之人。
陆羽端夫妇死後,所有人都告诉他别再坚持、可以放弃了,但他哪里肯?阿璃的命不仅是他自己的,那是用三条性命换回来的,为着死去的人,阿璃必须倾全力活着。
於是不信鬼神的他,带着阿璃去见智通法师,智通说阿璃会有机缘的,为了他嘴里那句机缘,他年年带阿璃返京。
热烈目光落在陆溱观身上,他压根没想到,她会是阿璃的机缘。
扎完针,陆溱观在阿璃耳边轻声道:「再坚持一刻钟,好吗?」见阿璃胡乱点头,陆溱观转向女儿说道:「水水,给哥哥讲故事,让哥哥别太痛。」
「好。」水水乖巧地盘腿坐在阿璃身边,用软嫩的嗓音说着,「我给哥哥讲《钟楼怪人》的故事好不好?我最喜欢这个故事了,从前从前……」
陆溱观看见阿璃双眉渐松,这才坐回桌边,提笔开药方。
贺关性子向来沉稳,此刻却按捺不住,拳头紧了紧,问:「阿璃如何?」
「放心,我能治好,只不过那毒在他体内停留得太久,我需要四、五十天的时间,等解毒之後,就要长期锻链和调养。这段时间,他入口的东西、生活作息得由我作主,我离开之前会留下食单,再养过几个月,他便能与正常男孩一般无异。」
「你有几分把握?」
「大爷不信我?」陆溱观定定的看着他,反问。
「我信。」怎能不信?世间若有人能治好阿璃,除了她,再不会有第三人。
「那就好,请大爷静待佳音。」
这时季方进屋,在贺关耳边低语几句後,贺关对陆溱观说:「你要求的第一件事完成,那两箱东西已经放在你房间里。」
闻言,陆溱观微哂。「多谢大爷。」
若凭她一己之力,想把娘留下的东西带走,势必会闹出大动静,而托付此人……他的确没有辜负她的信赖,她下对赌注了。
「第二件事?」
陆溱观从怀里取出荷包,这是娘亲手为她绣的。
娘的开刀技术很好,针灸行医的本事也高,但拿绣花针的本领乏善可陈,但当年她想要娘亲手绣的荷包,於是娘咬牙,手指上戳了好些个血洞,还是为她办到。
打开绣着凯蒂猫的荷包,她拿出和离书,推到他面前。「我希望能在官府注册,完成和离手续,却不惊动程家。」
贺关看一眼和离书,眼瞳微缩。
为什麽?那不是她的青梅竹马,她心心念念的男子?怎就走到这等地步?
陆溱观没问他能不能做到,她就是相信他可以办成此事。
这样当然很危险,对陌生男子的信任,不该来得这麽急、这麽笃定,但她莫名的不怀疑也不犹豫。
他拿起和离书,问:「你确定?」
「再确定不过。」
他默默地将和离书折起,收进怀里,目光却没离开过她的脸庞。
对一个女人来说,和离是天大地大的事,她不知道经过此事,往後她得独自面对多少风雨,怎能如此泰然?
「第三件事?」贺关有些急切的问,他担心她的要求一个比一个更令人惊愕。
「等令公子身子恢复後,请派一车一人,送我们母女离开京城。」
贺关暗自松口气,幸好她的第三个要求不是太吓人,可……离开京城?她这是下定决心要割舍京城的所有人与事?这些年她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贺关尚未应声,盈袖进屋,先给主子行礼,再对陆溱观道:「夫人,泡浴药汤已经备妥。」
「送进来。」她顺手将药方递给盈袖。「抓六帖,三碗水熬一碗。」
「是。」盈袖拿着药方退下。
陆溱观回到床边,把阿璃身上的银针取出,针是临时借来的,用得不称手,她提醒自己得趁着还在京城,抓紧时间去打造金针、银针。
针取出,阿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陆溱观替他将指尖的黑血擦乾净,柔声道:「泡过汤浴之後,你会舒服很多。」
「嗯。」阿璃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贺关把儿子抱进浴汤中,阿璃微张眼,看一眼父亲,再度垂下眉睫。
水水追着阿璃,还在他耳边说故事,已经换过两个了,她还小,故事说得不精彩,但软糯的嗓音听在耳里,让人心情愉快,再加上温热、散着淡淡药香的浴汤,和陆溱观的按摩,阿璃觉得这辈子没有这般舒服过。
皱起的眉头平了,紧绷的面容变得缓和,他再次吁了一口气,要是每天都能这样不痛,就好……
御书房里,贺关和皇上贺镇对坐,各执黑白棋子,在方寸间厮杀。
这是兄弟俩从小就喜欢的游戏,贺镇比贺关整整大了十岁,父皇的冷漠,反倒让兄弟俩感情紧密。
争储的那些年,贺关自愿站到风口浪尖上,让所有人把矛头对准自己,让不被众人放在眼里的贺镇有充分的机会谋划。
所以这张龙椅是贺关和贺镇合力谋来的。
贺镇没想过独享,可事成那日,贺关却要求封地与爵位,带着阿璃远赴蜀州。
「阿璃还好吗?」贺镇问。
往年贺关进京会立刻进宫,但这次却整整拖五天才进宫,可知阿璃身子不好。
难得地,贺关刻板的脸上露出笑意。「皇兄,阿璃身上的毒可以根除。」
「真的?」贺镇难以相信。
那年七皇子妃中毒,太医院人仰马翻,没人提得出有用法子,只能眼看她一天天疼痛、瘦弱,最终昏迷不醒。
为此,他对远在边关与匈奴对战的阿关愧疚不已。
他求上所有能求的,他重金广聘民间高手,幸好……後来陆医判带着妻子高乐水住进七皇子府。
经过大半个月,试过无数办法之後,终於让他们找到解毒法子。
法子找出来了,但身子羸弱的高乐水,却因为耗费太多心血,病倒在床。
通常中此毒撑不过半年,但陆羽端用金针将毒引到胎儿身上,硬是将七皇子妃的性命保到临盆之际。
若不是消息走漏,陆羽端不会遭到刺杀,如果陆羽端不死,那麽在七皇子妃生产时,他可以将毒从脐带引出,同时保住母子两条性命。
但陆羽端死了,高乐水临危受命。
她被抬到病床边,病人医治病人,结果七皇子妃的性命没有保住,阿璃身上的毒没有尽除,以致於六年来,阿璃缠绵病榻,而高乐水也在回府之後不久,心力交瘁而亡。
想起高乐水,贺镇心头一阵绞痛,那是他心悦之人,她曾说——?
阿镇,我爱你,但再爱,都不想因为你而丧命。
所以不善争斗的她,割情舍爱,放弃两人之间所有的美好,拒绝成为他的侧妃。
他以为这样的她,可以活到天长地久,待白发斑斑,他们坐在葡萄架下笑话当年,谁知最终……她还是因为他的苦苦要求,赔上性命。
他对不起她,负欠她的,只能来世再偿。
「对。」阿璃可以像正常孩子那样长大,春风吹上眉梢,贺关的快乐掩也掩不住。
今晨,阿璃吃完了一整碗细粥,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
疼痛让阿璃脾气暴躁,偏又没发脾气的本钱,一动怒就得病上十几天,长期的折磨让他失去食慾,他只能看书,用文字与想像力转移疼痛。
为了儿子,他在蜀王府建书楼,里头有上万本藏书,此举不无弥补之意,终究当年错的是他,受苦的却是妻儿,凡能让阿璃稍解疼痛,他愿意倾尽所有。
如今陆溱观的治疗肯定起了大作用,往常阿璃吃药都要拖大半天,好说歹说才肯喝上两口,老说那药不过是喝着让大人安心、於事无补,可这两天却自己端起药碗,二话不说全数喝下,且天未亮,他就急忙让盈袖将他打理好,催着陆溱观为他针灸、洗药浴。
所有人都发现,阿璃睡觉的时间变短,精神变好,力气变大,食慾增加,而且……舌头更毒了,所以他相信阿璃会好起来,会健康长大。
「是谁医术如此高明?」贺镇好奇地问。最近没听说有什麽神医进京啊。
「陆溱观。」
贺镇神色微凛。「高乐水的女儿?」
没人晓得,高乐水能为人开膛剖腹,治疗恶疾,陆羽端的医术远不及妻子。
高乐水的爹爹是太医,医术平平,在太医院待了十几年,没混出什麽名堂,他的妻子早亡,他极疼爱独生女,经常带着高乐水进太医院,贺镇便是在那时认识高乐水。
那时母妃不受宠,贺镇经常被其他皇子欺负,三不五时受伤,高乐水见他可怜,身上老揣着药包帮他医治,她小小年纪,治伤的本事比太医们还高明。
他们相识、相熟、相爱,直到父皇指婚,她恍然大悟,明白他的身分。
他说:等我,总有一天,我会把你迎进皇子府。
她说:别这样想,我们不合适。
然後她说了很多他听都没听过的奇怪言论,她说对於感情,自己比谁都理智,她还分析成为他的妻妾後,会发生什麽情形。
最终,她做出了结论,她说:请原谅我的自私,比起爱情,我更珍爱性命。
他不解,他以为凡是女人,都会不顾一切想要成为他的妻妾。
最後她选择陆羽端。
他符合她所有条件,只娶妻子、不迎妾,他以妻子为尊、为荣、为傲,他愿意成为妻子最好的朋友与死党。
贺镇嫉妒陆羽端,他甚至恶意地测试他。
他让高乐水坐在屏风後面,引来陆羽端,他用高官厚禄引诱他打破一夫一妻的原则,甚至连恐吓的话都说出口,最後他不得不佩服高乐水眼光精准,陆羽端确实是个威武不能屈、荣华不能惑的男子。
那天陆羽端离去,高乐水从屏风後头走出来,满心满眼的感动。
那一刻他明白了,高乐水的心将落在陆羽端身上,而他们的爱情已渐行渐远。
贺关简明扼要地道:「是,她想离开程家,我助她一臂之力,交换她治好阿璃。」
「她终也走到这一步?」贺镇叹道,果然是亲母女。
「皇兄何出此言?」
贺镇无奈。「两年前,朕点了程祯为状元,本是存着护佑陆溱观的心思,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状元游街日,马茹君看上程祯,几度偶遇,两人的感情传得沸沸扬扬。」
「谁传的?马茹君还是程祯?」
「不知道,但程祯并未出面澄清,反而顺水推舟。马茹君进宫向皇后求赐婚懿旨,皇后允了,朕知道此事为时已晚,只能看着她嫁入程家为平妻。」
那时他隐隐不安,担心陆溱观随她娘的性子,不愿与人共事一夫,可两年来程家後院平静,没传出两妻相争的谣言,他这才放下心,谁知……
「臣弟派人暗中探查。」贺关道。
「查出什麽?」
「程家长辈只认马茹君为媳,陆溱观与女儿的吃穿用度皆与下人无异,应酬宴席出面的都是马茹君,两年下来,已经没有人记得程祯的元配妻子是陆溱观。」
棋子在贺镇指间转过,他眉头深锁,高乐水不善争斗,连女儿也教成这模样?
「这马氏女,就没一个简单的。」贺镇寒声道。
马家旁的不多就是女儿多,且这几年越发不像样,透过联姻,与朝中大官结盟,他每每想推行新政,马丞相就出面反对,只要马丞相开口,就无人敢与他唱反调,这个马家权势之高……堪比帝君啊。
「母后为臣弟挑选的也是马氏女。」贺关道。
皇太后也是马氏女,早年入宫日子过得极其艰辛,先帝的不喜,让他们母子举步维艰,若非皇太后心计用尽,两兄弟性命可能也保不住,母子三人扶持走过这些困难的日子,情感深厚,即使皇太后行事有差,他们大多也都睁一眼、闭一眼。
皇太后为贺镇挑选马氏女为妻,他没反对,但马皇后手段恶毒,自己无出,便不许其他女人生子,贺镇看在眼里,暗使手段令马皇后不孕,之後,在他的刻意保护下,其他妃嫔陆续为他产下子嗣。
马家心急,在母后跟前挑唆,不断往後宫添人,连贺关身边亦不放过。
马氏的家教,教不出简单女子,他们很清楚,若母后心性简单,兄弟便无今日光景,可是立场不同,想法便也不同,他们感激有这样的母亲,却不愿意有这样的妻子。
「你打算怎麽办?」贺镇问。
「为阿璃请封世子。」至於马氏女,蜀王府确实少了这样一个摆设。
对於女人,他没有太多心思,年少时确实曾经起心动念,可惜……落寞入眼,都过去了。
「想让马氏女死心?」
「嗯。」
「行,递折子上来吧。」两兄弟默契十足,相视而笑。「转告陆溱观,往後京城里有朕护着,谁都别想欺到她头上。」
贺关摇头道:「她不愿意留在京里。」
「你怎知?」
「她说待她治好阿璃,让臣弟派人送她出京。」
想过新生活?贺镇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尽力助她吧。」
「是。」贺关回答。
贺镇转移话题道:「朕看过你的折子,你做得很好。」
蜀州贫、人口稀,贺关能在这麽短的时间内令蜀州改观,能力不容小觑。
「农立国、商富国,过去朝廷重农抑商,政策需要改变。」贺关回道。
贺镇苦笑,他何尝不想,但每次提出,马丞相总能联合臣官驳回政策。「要不,你留在京里,助朕推广商行。」
「又是因为马氏?」贺关蹙眉。
「马氏族中有不少子弟营商,政商勾结,一个个赚得脑满肠肥,要奖励更多商行与之竞争,马氏岂能乐意?」
「臣弟让姜珩领一组人上来,供皇兄驱策。」
贺镇明白,贺关这是在避嫌,天底下便是有那麽多狂人,想藉着改朝换代大谋其利,贺关远离京城,正是不教他们有机可乘。
贺镇道:「有空多去看看母后吧,那场病让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是。」
「等阿璃身子爽利些,带他进宫,朕很久没见他了。」
「册封世子後,臣弟自然得带阿璃进宫谢恩。」
只是到时消息传出,马家算盘落空,会鸡飞狗跳吧?
兄弟俩同时想到这上头,皆是掀唇一笑。
「马氏目空一切,是该动手整治。」贺镇气愤地道。即使那是他们的外祖家,可身为帝君,得把国摆在家前头。
「臣弟有不少可供皇兄『兴风作浪』的证据。」
贺关所言让贺镇眼睛一亮,这才是亲兄弟,哥哥想打瞌睡,弟弟就亲手送上枕头,有这种弟弟,他还怕什麽千军万马。
「好!」一声赞,贺镇说得中气十足。
「母后那边……」
「朕明白,该是时候清理母后身边的人了,免得大事小事都告到老人家跟前,母后年事已高、禁不起。」
两兄弟心领神会,马氏的手……伸得太长。
第三章 该落脚何方?
大床上,水水躺在最里头,和阿璃共用一个长枕,陆溱观躺在最外侧,阿璃被母女俩夹在中间,陆溱观支着头,一面说故事,一面轻拍着阿璃的胸膛。
迷迷糊糊间,阿璃自问,这就是有娘的感觉?
「……从西方远归的穷和尚遇见富和尚,富和尚问:『你果真从西天取经回来?』穷和尚淡淡一笑,回答,『是啊。』富和尚看着穷和尚,心里想着,可能吗?他什麽都没有,靠着一只钵怎能走得那麽远,又怎能平安无恙地归来……」
水水睡着了,阿璃也熟睡,陆溱观看着孩子们脸颊上的淡淡红晕,心里高兴,阿璃的身体状况好了许多,今天在水水的陪伴下,竟能走上大半个时辰。
小时候她听娘说过——?
亲眼看着某个人因为自己的努力而恢复健康,那份成就感会让人更想精进医术。
以前她不懂娘对医术的热忱,如今她明白娘的话了,阿璃的恢复让她很有成就感。
侧躺在床上,她看着阿璃规律轻缓的呼息,他不像以往老是急促的喘着气,他一天天在进步。
她满足地闭上双眼,手依旧轻拍着阿璃,越来越慢、越来越缓……直到入睡。
不多时,阿璃清醒後,发现两颗头颅靠在自己肩侧,淡淡的香气飘进鼻息间,不是脂粉香膏,是观姨特有的药香。
他用力深吸一口气,唇角笑意扩张。
过去他害怕清醒,因为醒来,迎接他的总是一波波的疼痛,他从没有不痛的时候,只有严重和轻微之分,而除了分散注意力,他无法做其他事情,但是现在,他期待醒来,他还有很多事情想做。
贺关无法形容看见这一幕是什麽感觉,只定定地看着三人安然熟睡的模样。
这让他明白,家的感觉。
後宫不是家,王府不是家,边关不是家,冷冰冰的地方统统不算是家,那只是一块住惯了的地方。
然而熟睡的三个人,让他突然感觉这个小小的房间是家。
所以他舍不得离开,更舍不得移开目光。
几乎是儿子一醒来,贺关就发现了,他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床边。
阿璃警告地看了父亲一眼,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这是指挥起长辈了?这个不孝子!
但贺关没生气,对於儿子的暴躁他习惯接受,没人能要求长期处於疼痛状态的孩子表现出亲切温柔。
贺关退开一步,阿璃满意地抬起两只细棍儿似的手臂,往陆溱观和水水脖子底下伸去,勾住她们的脖子,收拢。
贺关蹙眉,小小年纪就学会左拥右抱,不像话,却又让他心底泛起丝丝甜意。
他退回桌边坐下,不久阿璃又睡着了。
贺关是个习武之人,精神好得很,可不知道为什麽,看着床上的人,他的精神放松,也想睡……
趴在桌上,不大的房间里,两个大人两个小孩睡得很熟,不晓得梦到什麽好事,阿璃勾着唇角,而贺关柔了眉梢。
这次先醒来的是陆溱观,她看向窗外,天色暗了,这个午觉睡得还真久,她轻手轻脚下床,走到桌边想点燃烛火,却发现桌边有人,盈袖吗?
才想着,趴在桌上睡觉的人抢快一步,起身把蜡烛点亮。
发现是贺关,她有些讶异,正觉得该说些什麽时,他指指房门、点头示意,抬脚往外走去。
陆溱观看一眼还在睡的两个孩子,帮他们拉拉棉被,才跟着出门。
两人一前一後来到书房,双双坐定後,贺关为她倒了杯茶,她喝过温热茶水,身子暖了。
贺关从袖中取出盖过章、登记入册的和离书,从此以後,她与程祯的夫妻关系不作数。
轻轻抚摸落印的和离书,陆溱观微勾唇角,这是她最没把握的事,她曾想过,或许先搁着吧,只要她到程祯找不到的地方,假称寡妇,一辈子就这样过去。
可现在过了明面,重拾自由身,让她觉得连呼吸都轻松起来。
「此事衙门压着,程府未知,若後悔,可不作数。」
「为什麽不算数?好不容易才落印、才能重新开始……」她找不到需要不算数的原因。
「程祯有雄心壮志,若无意外,日後将成一品大官,这种丈夫可带给妻子无上荣耀。」难得地,他说了很长的句子。
他打听过程祯?那麽肯定也晓得皇后娘娘的侄女马茹君,毕竟两人「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闹得满京城上下皆知。
陆溱观凄凉一笑,并非所有女人都需要荣耀加身,她要的是夫妻一心的微小幸福。
「那麽恭喜马茹君,她将得偿所愿。」
贺关垂眉,所以她的意志坚定、不後悔?也罢,日後他想方设法多护着她便是。
「阿璃的病……」
「他的复原情况比预期中还要好,或许不必到过年就可以结束治疗。」
「你怎会治疗此疾?」
她不懂他为什麽这样问,不过她理所当然地回道:「我是大夫。」
「我寻访过无数大夫,没人能治。」
「我的父亲曾经遇过相同的病患,他与母亲合力寻找解毒方法,当时他们便将此法传给我。」
陆溱观讲得云淡风轻,没有细说那段惨烈的过程。
为了治疗那位「贵人」,爹爹死於非命,娘没多久也去世了,她不得不在未及笄之前嫁进程府,原本以为是终生依靠,後来才发现不过是南柯一梦。
「陆医判遇到的病患……」
「没救活,但不是我爹的错,也不是法子没效,大爷放心,我一定会让阿璃恢复健康。」
贺关轻声道:「我并非质疑你。」
「不然呢?」
他犹豫片刻,反问:「你为什麽不问我是谁?」
「重要吗?阿璃病癒,我会离开,我与大爷是不同层级的人,不会再见面。」
她斩钉截铁的回答,斩断他最後一丝希冀,果然……她从不打算与他有所交集。
他满是失望,却一语不发,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上数十次「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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