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窗外张望的时候,妈正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倒着气,她已经八十高龄,病了两三年了,大家都被她半死不活地折磨了很久。
连她最孝顺的儿子——我二哥,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劝她:“妈,您就安心地去吧,我们都好好的,您老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妈那时候指着窗外,欲言又止了很久,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然后脑袋一耷拉,死了。
地上跪的一屋子孝子都立刻松了口气,紧接着号啕大哭起来。独独我没有哭,我望着窗外,看到我媳妇夏芳还在若无其事地卖臭豆腐。妈终究还是没有原谅她,当然,还有我。
或许是屋里的哭声惊动了我老婆,她抬起头来看了这边一眼,麻木的眼神在与我的视线相遇后,马上十分不屑地挪开了,然后她低下头,开始一心一意地数起手里的钱来。臭豆腐五毛钱一串,所以夏芳手里攥着一大把五毛一块的小票子,但是她数得很认真很开心,丝毫没有被妈的去世这件事影响到她数钱的心情。
这婆娘眼里就认得钱。
想当初,夏芳还是一个文静秀气的长发美女,在省内一所师范大学读书,或许读的是中文系的缘故,她有点多愁善感,让我觉得充满了诗意。那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夏芳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一个卖臭豆腐的不知道孝顺为何物的俗妇。
当然我也变了,但我觉着我还是有骨气的,和夏芳有本质的区别,至少,我还在坚持着自己的理想,我还在研究着我的科研课题,尽管曾经最欣赏我的导师都劝我放弃这一课题的研究,但我还是坚持着,因为,就差一点点,我就成功了,真的就差那么一点点了。
可惜,就差这么一点点的时候,我妈她老人家终于还是熬不住去了,在家里,只有她老人家一直支持着我,我最大的心愿也就是让她老人家看到我成功的那一天,没想到她老人家这么快就这么去了,那一天就这么突然被冰冻在了遥不可及的未来,我心里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尤其她去的时候,我媳妇夏芳还在若无其事地卖臭豆腐。
为这,我发誓我永远不原谅夏芳。
那晚我真的想和她离婚了,我酝酿了很久的措辞,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夏芳当年可是不顾她父亲的反对,执意要嫁给我,当时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肚子的理想和不可估量的未来,夏芳跟了我,对我们的一切都充满无比的信心,她总是说:“不管怎样,我相信你。”
但我辜负了她的信任,直到现在我还是什么也没有,甚至比以前更惨了。为了我的科研项目,我们从楼房住进了小青蛙平房,现在干脆跑回妈的老屋里蹭吃蹭住。夏芳也是在搬过来后变了的,变得陌生,变得可怕。
搬家之前,夏芳在市里的一所中学教书,工作稳定,收入也还可以,我那时候也还留在大学校园内,一边教书,一边埋头搞自己的研究工作。那几年时间里,我们的女儿顾霜和顾雪先后出生,虽然忙碌,但我和媳妇夏芳都挺充实快乐。
直到后来发生一件很大的事情,一些学生跑到街上闹事被处理了,我就帮着学生说了几句话,结果被认定为“挑唆者”和“带头大哥”,然后莫名其妙的被打入了“冷宫”。
有关方面既不再让我讲课,也不再给我划拨实验的研究经费,不过好在每个月他们多少还给我点固定工资,总算饿不死我。我只得自费研究自己的课题,同时还要每天写一份思想汇报,深刻地反省与认识自己的错误,但因为忙着实验,好多次我都忘了写这样的检讨,甚至连媳妇夏芳帮忙写好的检查也经常忘记交,结果又被判定为“冥顽不化”,一直没有得到“平反”。
再后来,夏芳见人下海经商的赚了钱,眼一热,就跟我合计:“反正你在学校也没有事做,一个月那点死工资也算不了什么,不如干脆辞职自己下海去闯一闯。”
我摇头:“我不会做生意。我的研究课题就快出成果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夏芳撇嘴道:“这种话你也说了将近十年了,但是结果呢,还不是一样失败!”
“我每失败一次,就朝成功的方向又迈进了一步,这本身已经是一种成功。”
“你就会耍嘴皮子,一点真本事也没有。你要当活神仙你自己当!霜儿、雪儿咋办?谁来给她们创造一个稳定的生活和未来?”
“她们现在还小,你想这么多干嘛?再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当年还不是一无所有奋斗过来的。”
“我们奋斗那么多年,现在还不是一样一无所有。造飞机的还不如卖菜叶蛋的,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
“你不要眼热别人赚了几个小钱,要知道我们现在的生活也算是衣食无忧。人最重要的是知足常乐。”
“我说你是不思进取才对!”
第二天,女儿顾雪在学校里和同班的一个女同学发生争执,打起架来,那女同学将顾雪的手臂抓伤了,夏芳当时在另一间办公室备课,接到这个消息后赶到现场,不知道是出于对女儿的心痛,还是头天和我吵架后余怒未息迁怒于人,夏芳居然亲自动手,将那个女学生推推攘攘地打了十分钟左右才罢手。
这件事后来被那女学生的家长闹大了,夏芳也因此而被学校辞退了,干脆心一横,自己下海经商,当起了个体户。
但她哪里是做生意的料?没多久,夏芳的生意赔了,而我搞自费研究也耗了不少钱,再加上大环境下的通胀,两人辛苦存下的积蓄就这么没了。
几次搬家后,我们最终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还得投靠我妈挤在一起住。
婆媳关系本就难处,更何况夏芳现在没了工作又赔了钱,在家里也少不了受白眼和奚落,她和我妈那时候经常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我心烦意乱,只有尽量少回家,躲在实验室里研究课题。
后来,夏芳终于抛弃一切脸面,开始在家外面的小巷中摆起了臭豆腐摊子。别看摊子小,只要善于应付躲避城管,一天下来的收入也很可观,甚至开始超越我那点上升缓慢的固定工资。夏芳在家里的地位自然而然也跟着拔高了,那时候她整个人说话声音也大了,性格也是越来越泼辣。每一次争吵我都尽量息事宁人,结果这婆娘却是得寸进尺。
现在,妈死了,她还是能够若无其事地数那卖臭豆腐的钱,当真是铁石心肠。
“妈,我今天又碰到以前的那个同学了。”这天顾雪一到家就开始和夏芳说话。
“谁?”夏芳问道。
“何佳佳啊,上次跟我打架,还害得妈丢了工作那个女生。”
“怎么?她还在你们学校上学,没有转校?”
“不是,我今天是在大街上看到她的,她脱了自己的衣服,在街上乱跑,被警察带走了。”
“怎么这么不要脸?”
“听人说她肯定是因为受了什么重大刺激,才会变成现在这种失心疯。”
“哦。”
“妈,我觉得,觉得……”
“有什么话就快说。”
“我今天看了何佳佳那付样子,心里真是很难受,觉得她好可怜。”
“她可怜?你妈我还可怜呢!不就是推了她几下吗,她妈有必要闹得那么严重?还害我丢了铁饭碗。”
两天后,女儿顾雪又带回来一个消息,说是何佳佳因患抑郁症自杀死了,这才让夏芳吃了一惊,看她的神色似乎颇为悔恨,此后整个人都变得温和谦逊起来,对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呼来喝去横加鄙视了。
我和夏芳的关系似乎也渐渐好了起来,只是,我仍旧没有从心底深处原谅她,总觉得她这个人现在已经不再是我所认识的夏芳了,而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市民罢了。为了赚钱,我经常看到她去买人家卖剩下的臭了的豆腐回来再做“臭豆腐”,劝了几次,也没听过。
转眼间,大女儿顾霜已经顺利通过高考,考进了本省C市的K大,夏芳乐极生悲,这一天在城管检查时不及躲避,被戴了个正着。城管为了教育夏芳,决定没收她所有的工具。夏芳这女人心痛那些工具,居然脑袋短路,硬碰硬地和人城管互掐互抢起来,被对方的赶到支援的战友打了个半死。
接到夏芳出事的电话时,我正在实验室里做实验,一时分了心,结果导致实验室发生爆炸,我也吸入了大量有毒的酸性气体,顿时人事不省了。
等我再次睁眼一看,发觉自己已经和妈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生站在一起,另外还有几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我正在诧异,只听妈说:“走吧,还有另一场死亡可以围观。”
“另一场死亡?”我惊讶极了,顺着妈手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还有一个我此时正躺在病床上,各项仪器显示的生命体征也没了,这才幡然大悟,问道:“我死了吗?”
妈点点头,旁边的小女生接口道:“我们这许多鬼魂聚在这里,就是为了看你死的模样,你要不是死了,还能看得见我们?”
“看我死?这又是为什么?”
“我们都是幽灵,每次围观死亡都是一场赌博。要是你死的方式方法和我们中的一个想符合,那只鬼就赢了,并且还可以获得再次投胎转世成人的资格。”
“佳佳,别说那么多了,我们快去另一个死亡现场看看那边的情况。”妈焦虑道。
“我也要去。”我忙道,既然已经死了,也只好寄希望于投胎转世托生于一个好地方。
“你也要去?”那叫‘佳佳’的小女鬼奇道,“下一个可是你的老婆夏芳,她还打过我,害我得了抑郁症。”
“你就是何佳佳?”
“嗯。”
“夏芳好歹曾是你的老师,打你几下也不用那么想不开啊小妹妹……”
“别废话了。”
“你当真要害她?”我急了。
“就算我不去找她,她这种坏脾气的老师,迟早也是会被人打死的。”
这回真让何佳佳猜对了,当我们赶到夏芳所在的那医院时,不懂事的小女儿正将我刚才实验室遇险,在另一家医院去世的消息告诉给她。
夏芳的喉头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一命呜呼了。
不一会儿,夏芳的魂魄也已经出窍,见到我,悲喜交集地飘过来,拉住我手,道:“你没死!真太好了!”
“不,你再看看。”我也指向了夏芳躺在病床上的遗体。
夏芳这才醒悟过来,道:“我也死啦?”
我点点头。
“可怜我们的女儿没人看顾啊……”
“儿孙自有儿孙福,管不了那么多了,和我们一起去围观下一场死亡吧。”我沉稳地说道。
“这,你们怎知道……”
“你刚死,所以还不清楚,其实做鬼的时间稍微长一点,你就很容易感应到那些快死的人发出的气息。快和我们一起走吧。”
我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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