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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试阅] 尘泱《主君的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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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试阅] 尘泱《主君的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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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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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10 10:5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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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22年05月04日
【内容简介】
暴君傅臻痼疾缠身,太医院提出用美人血作药引……
阮阮:陛下,咱们可以换个地方咬吗?脖子伤一直难好呢!
一道太后懿旨让原是丫鬟的阮阮变了身分,成为姜家二小姐进宫侍药,
她知道此去九死一生,毕竟皇宫里那位是个暴君,更遑论还要被人刨心头血入药,
万万没想到她竟在傅臻身边留了下来,
虽然他的确喜怒无常、暴戾恣睢,但那都是因为痼疾缠身加上官员尸位素餐,
让他不得不施以铁血政策,才能护好黎民百姓及被世族蚕食的江山,
而且她发现这男人并不是真的暴虐无道,虽然他老爱吓她逗她欺她,
却也真正将她放在心上,不只会听她说话,还会怕她冷、担心她受伤,
于是不知不觉中她开始心疼起这个被迫冷心冷面的帝王,希望他真能万万岁,
无论他是不是当初救自己于铁蹄下,让她经年不忘的那个少年将军……
自从知道自己身上的毒有解,傅臻绝望的心就出现了一丝亮光,
他破天荒拖着病体上朝,先是处置了那些收受贿赂的腐败大臣,
又不顾众人反对,雷厉风行推动考选制取代推举制的政策,
而他之所以突然变得强硬,全是为了心爱的阮阮小姑娘,
谁叫小东西单纯到天怒人怨,他得先强大起来才能保护好她,
偏偏她不明白他的心意,老是那般小心翼翼彷佛他会吃人似的,
甚至没知会一声就说要搬出去住,放他一个人「独守空闺」,
气得他直接冲过去找她讨说法,却不小心把自己气吐血了……
傅臻一直在准备立阮阮为后的路上努力,
让她拜御史中丞夫妻为义亲,帮忙洗白她被其他人诟病的出身,
让人为她量身裁制的不是普通春衣,而是皇后朝服,
在某个世家女污蔑她与太医有染时,他趁机表明对她的完全信任,
并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凤印,教导她惩治人的入门手法,
两人在宫里的日子过得腻歪歪,让众人只羡他俩不羡仙,
她那失散多年的将军哥哥这时却找上门,
虽说唤醒她幼时的记忆是好事,但是把他的准皇后拐出宫是啥意思?
不过罢了,他这头也有事情要解决,昭王逼宫了!
等他整顿了朝局,又为她布置好一个安乐窝,她竟不愿回宫了……
第一章 被迫进宫侍药
「阮阮,我们虽买下了你,可这么多年从无苛待。你要明白,做我们刺史府的丫鬟,吃穿用度都比普通人家的女儿好上百倍。」
「璿儿虽是千金小姐,待你却如姊姊一般,如今眼看就要嫁进陇西李氏,你就忍心让她跳进火坑?」
「阮阮,你无父无母没有牵挂,可璿儿是我们的心头肉啊,就当我们求你了……」
马车在官道上辘辘行驶,风吹起帷幔一角,外面的山川草木已经格外陌生。
阮阮与五个被选中的姑娘挤在一辆马车上,行车速度很快,每个人都被颠簸得面色发白,满身狼狈,吐到最后只剩下酸水。
狭窄的空间里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味道,阮阮的裙摆上也沾染了身旁那紫衣姑娘呕吐的秽物,她只能尽量将脑袋埋在膝盖中央,忍住不去瞧,否则自己也要吐出来了。
太后的懿旨说是到宫中为武成帝傅臻侍药,可外头的宦官压根不管她们的死活,对待娇生惯养的美人就如对待粮草货物一般,除去中途用餐,几乎是日夜不停,且时时刻刻受人紧盯,几无逃跑的可能。
「照这个速度,咱们不久后就到京城了,陛下会杀了我们的……」
坐在马车最角落的姑娘抬起头,此刻钗环凌乱,往日一双漂亮的杏眸充满了恐惧和怨恨,哭得险些背过气去。
「美人血到底是什么,是心头血吗?人被剜了心头血不就死了吗!我们该怎么办,我怕……」
话落,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啜泣声,阮阮也默默垂下头,眼眶红红的,下意识抱紧了自己。
此刻车窗外秋阳杲杲,微风澹荡,正是临近凛冬最后的好天气。
只可惜,这恐怕是她看到的最后一个秋日了,因为她和这里所有的姑娘一样,都是被太后那道懿旨逼着进宫的。
武成四年,持续了数十年的晋凉之战终于彻底拉下帷幕——
今夏,武成帝傅臻将北凉人打得节节败退,为永除后患,不惜屠杀北凉五城与十余万俘虏,甚至连晋国边境与北凉、柔然有姻亲往来的晋人也不放过,西北边疆一夜之间化作人间炼狱,血流千里,伏尸遍野。
残忍的杀戮换来的是上天的不满,傅臻回京途中,遭贼寇放出的流箭贯穿胸背,箭尖淬毒,太医院上下无计可施,太后更是心急如焚。
最后有人站出来,称《古医道》上记载「美人血,解百毒」,以闺中美人血肉为药引,或能解傅臻体内余毒。
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有人提出法子,无论如何也要一试。
崔嫱为先帝继后,世人皆知太后虽非武成帝生母,却是先帝元后的族妹、武成帝的姨母。元后早亡,此后崔嫱一直将傅臻视作亲子。
为救武成帝性命,太后斟酌再三,终于下了这道懿旨,从世家大族、文武百官家中挑选出几十名适龄的美人入宫侍药。
怎么个侍药法、到底谁的血才是真正的美人血,并没有人知晓,或者美人血根本没有疗毒的功效,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可那道不容置疑的懿旨生生切断了姑娘们的活路,也让大晋百姓对这暴君更加恐惧和憎恶。
归京途中的流箭,人人都说那是傅臻残暴不仁的报应,可惜老天爷不长眼,没有一箭射死他,让他命悬一线,临了还要祸害这些无辜的女子。
阮阮所在的遥州远在西北,竟也没能幸免于难,刺史府千金姜璿就在进宫的名单之列,宦官来传旨的时候,众人只觉得天塌下来了。
姜璿未婚夫婿所在的武阳距此数百里,来回一趟少则三五日,都城来的人等不了这么久,何况这亲事是姜璿伯父撮合的,那头是大晋顶顶显赫的门阀世家,即便是庶子也不是寻常百姓家能肖想的。
说起来遥州刺史姜成照亦出自扶风姜氏,然百年来姜氏势弱,他又是个隔了八百里的远亲,能攀上这门亲事已属不易,此刻离板上钉钉只差最后一步,李家实不可能为未来的庶媳与皇家作对。
姜璿在房中哭了一整日,最后是刺史夫人想出了法子——
阮阮与姜璿年纪相仿,虽是丫鬟,却美得惊人,即便不施粉黛,站在灿若春华的姜璿身边也毫不逊色。
而姜璿的未婚夫婿,那位风流倜傥的李三公子在一次醉酒中,更流露出了将阮阮收做通房的心思。
倘若阮阮代替姜璿进宫,一来能救她于水火,二来也断了李三公子的念头,省去了往后的污糟事,可谓是两全其美。
姜夫人与姜成照通了个气,后者也觉得此事可行,于是两人花了一晚软磨硬泡,姜夫人甚至下跪恳求,终于让阮阮点了头。
当晚姜夫人便悄悄往宦官的驿站传去消息,说刺史府的大小姐脸上落了伤疤,容貌不比从前,而家中深居简出的二小姐姜阮才是真正的貌若天仙。
宦官本就是为寻美人而来,而那姜阮的确生得楚楚动人,碍于陛下的病情耽搁不得,他便也没有细究,直接带着阮阮和西北之地寻来的几个美人一同回京。
阮阮还记得,走之前夫人一路送她到遥州城外,甚至还哭湿了衣襟。
而小姐避开宦官,拉着她的手,泪眼汪汪说:「阮阮,你别怪我,要怪就怪那个昏君……」
可阮阮知道,夫人多半是做给宦官看的,谁家送出去一个女儿,做父母的不是依依难舍?
夫人并不是当真心疼她,而是要让宦官相信她是货真价实的刺史府二小姐。
阮阮感念姜家对她有恩,当年若不是他们将她买下来,说不准如今她已经被卖进窑子,或者给七老八十的员外当小媳妇。
况且,夫人还朝她下跪了……倘若她仍是不应,往后在府中当如何自处?
她根本拒绝不了。
一个曾经被父母抛弃的人,如今又再次被主子抛弃,说来老天爷也是狠心。
可就这么进宫送死吗?阮阮眼里结了一层雾气,泪光闪烁。
她想逃。
夜阑风起,凉意加深,马车在一处僻静的山头停下。
众人吐得腹中空空,即便胃里难受至极,也逼着自己喝些水、吃些乾粮果子再上路,否则下一次落脚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届时没有被暴君磋磨死,自己就先饿死了。
阮阮素来不挑食,硬得如石头般的大饼,那些世家小姐嫌卡喉咙,阮阮也不在意,完完整整地吃了一块,又喝了些干净的水,终于恢复一些力气。
吃完之后,正欲四下探一探路,耳边倏地传来女子娇喝,不远处两个侍卫生拉硬拽地提着一个紫衣姑娘往这里来,众人纷纷抬眸去看。
男人力气极大,紫衣姑娘压根挣扎不开,破口厉声道:「我父乃关中侯,我祖辈荣显功高,你们岂敢如此待我!」
那宦官寒着一张脸缓步上前,唇角堆出三分阴森笑意,「为陛下侍药是你们的福分,何敢私自逃跑?不知这抗旨不遵的罪名,关中侯担不担得起?」
紫衣姑娘脸色一白,还未应话,宦官已经敛笑转身,手中拂尘轻盈落在肘弯,对下面的侍卫道:「这位主儿既然想跑,咱家便顺了她的意,送她回家。」
话音落下,紫衣姑娘眼前微微一亮,可刚刚扬起的笑容猛地凝滞在嘴角,琥珀色的漂亮瞳孔骤然一缩。
下一刻,整个人扑通一声倒在血地里。
侍卫手中的马刀贯穿柔弱纤细的腰腹,黏腻刺目的鲜血顺着刀刃一滴滴往下落,连纤长的睫羽都沾着血珠。
白日才同她们说话的姑娘,此刻竟已成了刀下亡魂,而那双可怖的血眸,就这么直直盯着阮阮。
阮阮攥紧了拳头,在这一刻才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无能为力。
鲜红的血在干涸的地面蜿蜒,她只觉森森凉意如蛇般爬上后背,浑身都在发抖,忍不住攀着车辕呕吐起来。
待侍卫将人拖走,那宦官掸了掸衣上薄尘,悠然转过身来,朝她们说道:「陛下南征北战,功在社稷,为陛下分忧,那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旁人求都求不来。诸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出身,可莫要咱家再提醒了吧?倘若还有逃心,关中侯之女便是你们的榜样。」
明明是温和的面容,说出的话却句句寒意渗人。
众人一时瑟瑟无言,寒毛直竖,直到马车继续向东南行进,方才强力抑制住的哭声终于从唇齿中逸出。
宫里的宦官尚且如此狠辣,遑论那位暴戾恣睢、杀人如麻的暴君,倘若进了宫,恐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姑娘们哭了许久,坐在阮阮身边的那名贵女压低了声音,切齿道:「我爹常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残暴不仁,必遭天谴!听说暴君已经没救了,说不准咱们还未到京城,他就已经……太后娘娘仁慈,定能饶过我们的。」
还有生还的可能吗?
众人无措之间,听到这话眼里终于有了光亮。
阮阮默默想,若真的还未入宫,暴君就已毒发身亡,到时候她一定不要再回遥州了!当初一别,恩怨两清,她不再欠谁,若是能活,自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所以走之前夫人想给她一些盘缠,她没有拒绝,即便不知前路如何,有一笔银子在身上也聊胜于无,何况那是他们欠她的,没有理由不要。
事实上这些年她也攒了不少银子,她绣活不错,还会做些简单的点心,若是能开一家铺子,下半生也能过得很好。
马车在荒凉的月夜里行驶,马蹄哒哒,路途颠簸,阮阮被晃得睡不安稳。
但她和众人一样,期盼着国丧的钟声早日敲响。
半月后,马车终于驶入繁华喧闹的大晋都城——上安。
耳边嘈杂过后,指尖的温度慢慢凝结,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悲凉和阴森的氛围。
阮阮小心翼翼掀开帷幔,才发现外面天色阴得像一幅泼墨画,寒风乍起,凉意逼人。
上安的冬天已至,而她的一颗心也沉到了谷底。
众人相继下了马车,抬头望去是飞檐鸱吻、雕梁画栋的大晋宫城。
巍峨高墙如同倨傲的王低头睥睨芸芸众生,寒风像粗重的铁索将人牢牢束缚,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面前那道月洞门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大口,彷佛随时能将人骨头嚼碎了咽下去。
阮阮做惯了丫鬟,没有旁边几位世家贵女那般天生的端雅稳重,开始也学着旁人端着一些,收敛起怯怯的眼神,生怕被人瞧出端倪,可她慢慢发现,一路上的待遇和亲身面对死亡的过程,早已让这些出身高门的女子磨平了棱角。
她们和她一样,害怕未知的前路,也丝毫无法反抗。
大晋都城在南方,上安、江南和岭南一带的美人早先进了宫,住在藏雪宫东殿;而阮阮这批美人出自西北,更有的远在边陲,较东殿那批晚了将近十日,被安排在西殿。
众人因舟车劳顿,脚步虚浮无力,骨头如同散架一般,在宫人的引领下终于卸下行囊,有了沐浴更衣的机会。
只不过这沐浴同她们想像中不大一样,净室熏着呛鼻的药草味,木桶内堆积着几十种珍贵的药材。
按侍者说的,每一滴洗澡水都异常珍贵,千金难求,只有让药汤滋养到身体的每一处,才有可能成为对陛下最有用的人。
屋内雾气氤氲,药味浓郁,空气也不流通,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当中一个姑娘已经受不住流了鼻血,晕厥过去。
管事嬷嬷并未在她身边过多停留,只急忙唤来太医令郁从宽,将人抬至榻上放平。
郁从宽从药箱中取出银刀,利索地在其左胸剖开一道一寸长的口子,用精致的白瓷碗接下整整一碗血。
那姑娘痛得浑身冷汗直流,四肢被几个宦官死死按住,原本让净室水气蒸得红润健康的面色,几乎在瞬间就转至苍白。
那嬷嬷见事毕,便撬开那姑娘口齿,往里头塞了一片参,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带下去好生照看着,别让人断气儿了。」
几名宦官应了声是,抬着姑娘送到藏雪宫西殿。
阮阮正随两名宫人往净室去,站在游廊下刚好瞧见这一幕,当即吓得心中一紧。
她还记得,那姑娘出自颍川,祖父在当地颇有名望,对方的性子也是她们几个里面最活泼的。
可方才匆匆一瞥,她只瞧见那浓桃艳李的小脸此刻毫无血色,如同枝头残雪般近乎灰败的苍白,胸口殷红一片,甚至单薄到,彷佛被抽走所有生机,一碰就能支离破碎。
阮阮的脚步停滞在原地,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心跳得厉害。
一会儿的她,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
她知道进宫等同送死,可心里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
倘若暴君早亡,不用取血了?又或者太后心慈,给了她们一条生路?
直到亲眼看到私自逃脱被捉回来的紫衣姑娘,她的希望便去了一半,此刻又看到被剜肉取血的同伴,那点渺茫的希望已经消失殆尽。
阮阮攥紧了衣襟,手心里满是汗,直到身侧的宫人提醒,她僵硬到几乎停止的心脏才重新活动起来。
入了净室,浑浊的药草味扑面而来,人就像案板上一棵山参任凭宰割。
她被卸去衣裳,一把摁进药汤中,汤体呈现出浓郁的褐色,浓烈的药味充斥鼻腔。
周遭扬起热腾腾的雾气,彷佛把人放在锅炉上蒸煮,每一寸肌肤都被迫吸纳足够的养分。
脚尖倏地踩到鼓鼓囊囊的东西,用脚趾仔细描摹,坑坑洼洼的粗糙感逐渐清晰,阮阮登时脸色惨白,浑身一僵,颤颤巍巍地抬头望着身旁的嬷嬷,讷讷道:「这里面是?」
苏嬷嬷轻笑一声,扬眉道:「金蟾,毒蝎,灵蛇,蛛王都有,不知姑娘说的是哪个?」
阮阮「啊」一声惊得缩回脚,身子不出意外地狠狠撞在桶壁上,后背的肌肤瞬间泛红,疼得她咬唇低哼一声。
桶里的药汤溅洒出来,湿了苏嬷嬷一身。
「你是哪家的姑娘,家里没教过你『动静有法,是为妇德』吗?这里头的灵丹妙药可都是千金难求,若有损失,你担待得起吗!」
其实水里只有灵芝、鹿茸、人参等药材,并没有方才所说的那几样。
苏嬷嬷本想吓唬吓唬她,好叫她乖乖听话,却没想到这丫头竟鲁莽失态至此,弄得净室一片狼藉。
说起来,这些姑娘虽是难得的美人,却也命苦,一旦入了宫,保不保得住命都难说,谁管你是官宦门庭还是门阀巨室出身。
打个不大恰当的比方,这就如那御药房的天山雪莲,贵人没吃到它的时候,那是众口相传的宝贝,可一旦吃进肚子里,也不比食物残渣高贵到哪里去。
东殿江南来的几个美人被剜了心头血,如今已奄奄一息,都是些有今朝没明日的主儿,故而宫人们也不愿给个好脸色瞧。
阮阮不敢回话,怕多说多错,只紧紧抿着唇,默默听训。
方才是真被吓得不轻,她到现在心都颤抖着,眼眶一红,眼泪如珍珠断线似的落下。
苏嬷嬷不是没见过姑娘哭,她伺候的那几个甚至还有哭晕过去的,只是眼前这个,似乎格外动人了些。
光洁修长的脖颈,纤细的藕臂,雪白的背脊,精致的蝴蝶骨,从皮至骨皆透着细腻和柔软,方才撞到桶沿的地方微微泛着红,却并不煞风景,反倒增添了楚楚可怜之态。
升腾的雾气萦绕着,为这精致的皮囊绣了一层洁白的月光,两侧削肩莹白如玉,伴随着抽泣声轻轻颤动,肩上的水滴滑落下来,更显得肌肤细嫩剔透,软玉生香。
这还单单只是一个背影,便已让人生出惊叹与怜惜之心,遑论……苏嬷嬷将目光移向了锁骨下那处若隐若现的旖旎。
这让她想起了冬日的雪——御茶房有些心思活泛的丫鬟,喜欢在冬日用梅花枝上的寸厚积雪来泡茶,葱白手指顺着婀娜梅枝刮下一层,洁白软糯的雪团不盈一握,再以一朵红艳小梅恰到好处地点缀,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苏嬷嬷缓缓移开目光,在她湿润的发丝旁定住。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吹弹可破,两颊透着如桃花般浅浅的粉色,许是害怕,此刻垂着眼睑,纤细卷翘的睫羽颤着晶莹水珠,鼻尖泛着微红,双唇抿得紧紧的,虽未上唇脂,却是一种天然的、饱满欲滴的红艳。
她在宫中侍奉多年,见过的美人不在少数,此次从大晋各地带进宫来的美人个个娇艳如花,尤其几人站在一处时,更是般般入画,比起先帝选秀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眼前这个相较其他的闺秀,少了几分秾丽的贵气,多了几分乖软温柔,睫羽轻颤间,能让人心口泛着疼,不由自主地想要安抚。
只是可惜了,这样的美貌,苏嬷嬷在心里喟叹一声,没有多言。
夜幕微垂,窗外还有几分亮色,玉照宫却已燃起灯火。
鎏金狻猊炉燃着沉水香,紫檀木龙纹镂空雕花床上躺着一人,墨发如缎倾泻,长眸紧闭,深锁的眉头阴霾丛生,额角青筋隐现,明晃晃的烛光勾勒硬朗冷戾的轮廓,这才使得原本苍白的面容褪去几分病色。
这般金碧辉煌的宫殿,本该暖意十足,可男人即便在昏迷之中,那股强大而阴戾的威压仍令人浑身绷紧,连呼吸都不敢加重。
「皇帝还是喂不进药?」太后从慈宁宫赶来,见此情状不禁眉头皱紧。
太医、侍者众人心内皆是惶恐不已。
郁从宽急忙躬身拱手,无奈低声解释道:「陛下昏迷期间也喂不进汤药,前儿醒来一次,还将那试图喂药的两个宫人拖出去杖毙了……微臣,现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太后往床帏后望了一眼,面上情绪复杂。
旁人或许不知,可太后和郁从宽在宫中多年是知晓的,傅臻警惕心太重,对任何事都十足防备——
他十岁上战场,在一场战役中不慎被蛮夷掳去做人质,期间十天十夜,谁也不知他经历了什么。
人被救出之后,少年嘴角噙着阴沉笑意,宛若地狱阎罗,抬手一挥,敌营三万将士的人头落地。
血漫山野如蜿蜒的河流,据说那方土地成了蛇鼠虫蝇的天堂,至今仍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也似乎从那以后,即便是发烧昏迷也鲜少有人能靠近,更无人能撬开他的口齿往里喂药。
若是昏迷期间喂不进便罢了,可皇帝醒来也不愿吃药,还杖毙了两名宫人,也难怪叫这群太医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伺候了。
太后叹口气平复心绪,望向郁从宽道:「都说美人血可以疗毒,如今美人也进宫了,折腾这么些天,皇帝的病情却是毫无进展。郁太医,这是你们太医院失职了。」
太后并不时常斥责下人,便是再蠢笨的人,也听出了她话中的隐怒。
一干人等闻言跪拜于地,郁从宽吓得冷汗直流,「太后恕罪!还请宽限微臣两日,微臣定有办法劝陛下服用美人血。」
这话听了太多遍,太后眸光平静,转头往藏雪宫的方向望了一眼,吩咐身边的余嫆道:「西北不是送来几个美人吗,今日才入宫,想必还未取血,安排两个模样不错的过来伺候。」
余嫆垂首应了个是,心觉找美人容易,可能否劝动陛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太后知道此事为难,遂令她附耳过来,吩咐道:「实在不行,教一些床笫之间的手段,务必劝皇帝服下此药。」
前两句压低了声儿,众人只听到后面一句「务必劝皇帝服下此药」,心下缓了口气。
这差事难办得不是一星半点,多个人总多份力量,也不至于太后将压力全部施加在太医院身上。
余嫆是个心思活络的人,当即明白太后话中的深意。
傅臻毒入肺腑,药石罔效,能不能活过冬天都是问题,如今让美人进宫走一遭,既将那些世家大族得罪个遍,又给天子多加一道生食人肉、生饮人血的罪名,两全其美。
既然这美人血喂不进去,让傅臻耽于美色,死在女人身上,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太后的旨意传到藏雪宫,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当头一击,众人皆惊慌失措不敢抬眸,生怕点到自己。
阮阮也将头埋得极低,心中正惴惴不安着,却见脚面一阵风袭来,扑通一声,身旁那姑娘竟两眼一翻,吓得晕倒在地。
阮阮跟着心头一颤。
余嫆往那姑娘身上瞥一眼,蹙起眉,沉声对苏嬷嬷道:「请太医过来医治吧。」
这还没进玉照宫就吓晕了,倘若与天子四目相对,岂不是能吓到魂飞魄散?无论是侍药还是侍寝,这样的心理承受能力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余嫆也能理解,皇帝这几年名声极差,从前打了胜仗,百姓也曾拊掌叫好,可他生性残暴,嗜血好战,此次在边关闹出的阵仗更是令天下人胆寒,这些闺阁出来的小姑娘,害怕也是难免。
便是自己这种待在宫中二十年的老人,也不敢昂首与之对视。
待底下人将那姑娘拖走,余嫆这才回过身来,可视线还未完全收回,便被另一处曼妙的风景牵引过去,顿时移不开目光。
「你是哪家的姑娘?」
话音刚落,众人皆眼前一黑,因都低着头,心内又紧张,也不知姑姑问的是谁。
阮阮双腿还在打颤,下一刻,身前一道黑影笼罩下来,那绣海棠花的裙摆及宝蓝色的绣鞋已慢慢移至眼前。
「姑娘。」余嫆嗓音温和了一些。
阮阮脑中空了一瞬,下意识便要跪,可转念一想自己如今的身分,无须向宫中女官下跪,便只微微施礼,轻声道:「小女子……姜阮,家父乃是遥州刺史姜成照。」
一口软糯轻盈的好嗓,能将腊月的寒冰融化,而这娇中带怯的眼神,很容易激发男人的保护欲。
余嫆瞧她低眉敛目,眼波含水,姿态怯懦却不失柔和,与普通大家闺秀的气质不太一样,在家中恐怕也是常常受气的那个。
也好,比起骄纵的美人,这样的姑娘心思更加细腻,也会看人眼色,不至于殿前失仪。
武成帝性情冷淡,喜怒无常,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没少给他张罗过太子妃,比自己亲生的昭王傅珏还要关心,可傅臻对此并不上心。
还有重要的一点是,先太后当年因难产而亡,而傅臻出生时天生异象,被钦天监算出命犯孤星,因而克死自己的母亲。
这话老百姓不敢言说,可世家大族私下难免议论纷纷,谁都不忍将自家嫡女嫁进东宫,伺候这凶险万分的天煞孤星。
故而皇帝如今年过弱冠,还未有妻妾。
本朝皇子年满十三岁,内务府便会安排两个教引宫女指导房事,太后先前也曾询问过东宫的教引宫女,两人却异口同声道太子性情冷僻,不喜人近身,有主动宽衣解带自荐枕席的,竟被拉出去杖毙。
不过,皇帝是否沉迷美色,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
到时候太后怎么说,史书便怎么写,死人可无法站出来解释。
而这姑娘,进了宫便注定九死一生,这是她们的命……余嫆回过神来,重新打量面前的姑娘,心中不由惋惜。
「让苏嬷嬷给你收拾收拾,随我去玉照宫吧。」
阮阮心里咯噔一下,顿觉手脚凉意森森。
太医都没办法劝说暴君服药,连太后都束手无策,她一个刚入宫的姑娘能怎么劝?
况且那美人血还是从活人身上剜下来的,光想想便觉一阵恶寒。
她没见过暴君,想来战场上大杀四方的男人必然是食人罗刹般的模样,看一眼都要吓没了魂,哪里还敢劝人吃药?
不过,被剜去心头肉痛到死去和被暴君赐死相较,她觉得后者反而还痛快些。
第二章 暴君突然清醒
适才沐浴过,浑身被浓郁的药味笼罩,连她自己都不愿多闻。
苏嬷嬷领她重回净室,阮阮看到木桶内的浴汤,眸光顿时滞住。
伺候暴君吃药……竟需焚香沐浴吗?
木桶内的药汤换成了新鲜的牛奶和花瓣,美人凝脂一般的肌肤从浴汤中滚过,泛着晶莹的珍珠光泽,干净柔嫩得没有一点瑕疵。
方才的药味已被掩盖,淡淡的木芙蓉香和身体里原本的女儿香并不冲突,反倒让更加清冽柔和的香气从她瓷白雪肌中缓缓溢出来。
沐浴完毕,宫人捧来一袭鲜亮的朱红留仙裙,纤细的金银线交织,绣成精致而华丽的莲纹,铺满了整片褶裙,烛火之下灿若星辰。
阮阮自小便喜欢亮闪闪的东西,可惜以她的身分,根本没机会穿。
她抚摸着发髻两边新簪的一对累丝碎珠步摇,不禁陷入沉思。
这分明不是宫中婢子或女官的衣裳,喂暴君吃药,还需穿得这般隆重?
她只知道,给死者穿衣才会隆重且讲究,嬷嬷怕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给她穿这么好看的衣裙吧?
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阮阮瞠目结舌,瞬间红了脸颊。
苏嬷嬷竟给了她一本……秘戏图?
跟了小姐之后几乎寸步不离,连女夫子教习的时候也侍奉在旁,后来还帮小姐抄过几次诗文,耳濡目染下,都是她读书识字的机会,所以这书册上的三个字,阮阮还是认识的。
「嬷嬷,我不是侍奉陛下喝药的吗?」
为什么要看这个?阮阮吞吞吐吐地问完,耳垂都红透了。
苏嬷嬷也不知事情为何变成如此,只是太后吩咐不得不照做。
思忖片刻,她才解释道:「陛下心思难猜,入了玉照宫,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早些做准备,你才不会吃太多苦。」
「……吃苦?」
不是说,陛下都快要死了吗,哪里还能行房事,让人吃苦?
阮阮指尖颤了颤,苏嬷嬷见她迟迟不动,便带着她翻了几页,记一些讨巧的法子。
念在姑娘未尝人事,苏嬷嬷难免多交代几句,比如男人太过生猛,应该以如何姿态应对才能好受些云云。
可越往后翻,苏嬷嬷也觉得不对劲了,这秘戏图中的女子莫不是个妖精?取悦男人的手段实在高超,很多姿势就连她都闻所未闻。
陛下时日无多,美人血也不见得有效,连太医都说如今是苟延残喘了,身子哪能禁得住这般挥霍?
再看这姑娘腼腆温柔,又是头一回,学这些复杂花样,便如稚童还未学会走路便要她跑步,着实有些难度。
不知不觉,一本画册已经翻完,书里的小人在脑壳中打架,你上我下,你前我后,阮阮起初只是面颊滚烫,而后整个人都似火烧起来。
「学会多少了?」苏嬷嬷问。
阮阮支支吾吾,「一、两成吧。」
纤细白皙的脖颈此刻泛起淡淡的桃花色,姑娘自己恐怕还不知道,这肤色有多么勾人爱怜,再加上书里学到的那一两成,恐怕世上男人都要丢了魂,甘为裙下之臣。
只是他们的君主,又岂是寻常男人?
「你也不用如此紧张,陛下身子不大好,清醒的时候不多,眼下疗毒才是头等紧要的。」苏嬷嬷见她浑身紧绷,叹口气交代了实话,「今日之事只是以防万一,倘若陛下幸了你,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幸……
阮阮不禁感慨文字的精深,以暴君的性情,恐怕醒来便会要了她的命,这自是不幸;倘若幸了她,恐也是不幸。
手里倏地一重,坠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苏嬷嬷讶异地抬眸。
阮阮垂下头,目光悲戚地说:「今日多谢嬷嬷教导,只可惜阮阮恐怕用不上了,这身珠翠与衣裳若能随我去,也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
她知道求人办事免不了要许一些好处,尤其是在吃人的皇宫大内。
倘若果真命绝于此,来世她定要投个好人家。
望着细腕上镶嵌宝珠的银镯,阮阮眸光微动,「我也不知道宫人死后葬于何处,只盼嬷嬷心疼我,想办法备副薄棺,让我体面地离开。」
苏嬷嬷:「……」
玉照宫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傅臻不喜黑暗,因为黑暗深藏未知的风险,让人难以掌控。
故而即便是在深夜,玉照宫也灯火尽燃、明珠璀璨,宽大的绣金床帏流光溢彩,每一处角落都光华耀目。
皇帝病情凶险,深夜的玉照宫也不乏轮守的太医和宫人,多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伺候,众人心照不宣地退到外殿。
其中一个圆领青袍的管事走过来,向阮阮躬身福了福,温言道:「奴才是玉照宫太监总管汪顺然,今晚就劳烦姑娘好生照看了,倘若陛下有毒性发作的迹象,姑娘切记第一时间唤奴才和太医进来。」
阮阮点了点头,这个公公年纪大些,看着面目慈和,脾气比带他们进宫的那个太监好多了。
众人鱼贯而出,没有人敢闹出一丝声响,殿内很快恢复了深深的沉寂。
阮阮有些无所适从,一颗心已经跳到嗓子眼,她低眸看了看自己,心想暴君醒来一定不愿看到殿中站个红衣女鬼,且站得太远,若是暴君醒来她并未发觉,岂不误了大事?
于是她蹑手蹑脚地来到檀木床边,在床帏旁跪下。
淡淡的香气拂过鼻尖,与她身上的木芙蓉香不同,这种香清沉、温润、醇厚,能让人平静下来。
男人呼吸清浅,殿内依旧是一种落针可闻的状态。
阮阮缓缓抬眸,隔着宽大厚重的帷幔,看不到暴君的面容,却觑见了露在外面的一只手。
修长,白瘦,肌骨匀称,宛如白玉雕成,能看到手背上凸起的青色血管。
阮阮怔了怔。一双大杀四方、残忍暴戾的手掌,竟是这样白净漂亮吗?
至少、至少该是宽大粗粝,能一把拧断人脖子的那种吧……她思忖至此,有种莫名的窒息感袭上咽喉。
床上的男人生杀予夺,掌握天下人的生死,而她此刻就在蛰伏的凶兽身边,命悬一线。
她低吁一口气,垂下了眼,不敢再看。
相比之下,自己的手并不好看,冬天会生冻疮,有时候仅仅只是红肿,严重的话还会皲裂。
不过,倘若能让她活到冬天,就算十根手指全都裂开,她也不在乎了。
灯火通明的大殿消解了几许困意,可多日来的劳累还是令她眼皮沉了沉,不知过去了多久,堪堪要睡去时,膝盖的疼痛又让她清醒过来,这才猛然想起,自己的膝盖不能久跪。
阮阮轻轻抚了抚膝盖,那是小姐给李三公子写信被老爷发现,她代替小姐罚跪时冻伤的,至今还留着病根。
当时夫人是这么说的,「璿儿怕冷,跪不了雪地,何况主子做错事,自然少不得你们这些下人的过失,替主子受罚理所应当,此次就当吃个教训吧!」
可那日,她穿着小姐的衣裳,裹住头脸一个人瑟瑟发抖地跪在雪地里,冻到睡着也没人来唤她起身。
老爷去衙门处理要务,以为夫人舍不得小姐久跪,到了时辰自会让人起来,可那天小姐在屋内睡着,夫人在佛堂抄经,所有人都忘了她。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膝盖传来细微的刺痛,她皱紧眉头,忍不住轻哼了声。
这世上没人知道,其实她怕疼,怕得要命,可谁会关心一个丫鬟怕不怕疼呢?
横竖暴君还没醒来,没有人看着她,就算偷个懒也没什么吧。她吁了口气,放松背脊,迳自跪坐下来。
烛火在眼前晃动,酝酿出几分睡意,失神间,阮阮没有注意到床榻上的那只手微微动了动。
这几个月以来,傅臻时时刻刻都在忍受身体中两种力量的冲击与折磨,即便是昏迷之中,整个人也恍若置身疆场纷乱的马蹄之下,每一刻都是撕裂般的疼痛。
他先天患有头疾,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发作之时头痛欲裂,整个人暴躁易怒乃至癫狂,似乎只有杀人才能缓解身体里的烧灼。
这样的烧灼流淌在血液里,深入骨髓,药石无医,成为伴随他整整二十余年的痼疾。
而自从中了那一箭后,他明显感到身体和从前不太一样了,箭伤于他而言不值一提,这些年在战场上受过的伤比这严重的多得多,早已视若等闲。
蹊跷的是箭尖上的毒,毒液入体,身体中又多了一股冰冷阴邪的力量。
如同寒刀雪剑般游走于血脉之中,与之前那股炽热剧烈交锋,两者暗暗较劲,又同仇敌忾,各拿出一种至死方休的气势。
只要他还在呼吸,这样的痛楚便一分都减缓不了,偶尔撑着醒来一次,已经是他莫大的极限。
他总要看看,拿命挣来的这座江山,还能在他手里残喘多久。
傅臻素来不喜人近身,能入喉的东西他一向谨慎,那些趁他昏迷欲往他口中偷偷灌药的狗奴才,无一例外皆被他扔出去杖毙。
早在边疆时他便知晓,此毒为北凉独有,几乎无药可解,寻常的解毒汤根本毫无作用,美人血更是神乎其神,说不准还会让他死得更快。
他在心内哂笑一声。这世上也从来无人愿他活,不是吗?
「唔……阮阮痛。」
半醒间,耳边倏地传来女子低吟,宛若梦中呓语。
傅臻眉头一凛,周身迅速戒备起来。殿中有人?还在他榻边?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哪怕只残存一丝意识,身侧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而傅臻无论是内功的造诣,还是力量的应对,在当世都少有敌手,纵然有头疾与剧毒在身,也不足以对他造成太大限制。
因而即便昏迷在床,朝堂后宫那些蠢蠢欲动之人,也没有把握在短时间内取他性命。
毕竟他若不死,死的便会是他们,对于威胁,他从来都是斩草除根,毫不手软。
而他可以确定的是,身边这个女子,力量低到足以令人忽视。
他眼皮虽未抬,头脑却一片清明,只通过听觉,便已将她的一举一动了然于心。
想让他死的那些人,如今已经这般捉襟见肘了吗?竟派这么个废物来取他性命。
傅臻心中冷哼,可等了许久,也没听见那女子有任何动静。
她在等什么?倘若她真有任何越轨之举,他会毫不犹豫地掐断她的喉——
「啪。」手背倏地一沉,落了个温温软软的东西。
傅臻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霍然睁眼,冰冷的目光扫过身侧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这小东西竟敢在他身侧安睡,还将脸砸在他手背上!
傅臻一时竟分不清她是真蠢还是伪装,若是蠢成这样,真是没眼看了;可倘若是伪装,的确比以往那些多几分头脑,还知道另辟蹊径,反其道而行之。
只不过这法子对他毫无作用,他动动手,就能将人送去见阎王。
他想起了两年前西北军中,也有人将一楼兰妖姬塞进他的大帐,许是用了什么媚术,那双妖艳的眼眸能够蛊惑人心,令人心甘情愿跟着她的指令行事。
傅臻就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演,待那女子察觉出不对时,他便直接一剑剜了她的双眼。
而身旁这个,她弱得就像……能掐出水的一朵小蘑菇。
大掌一握,便能叫她粉身碎骨。
傅臻眸色渐深,手掌微微抬起,眼中一缕寒芒掠过。
许是察觉到危险降临,床侧那人猛然惊醒,抬起头后一双柔中带怯的眼眸与他对上,如沾染了深秋的露水般透亮。
「……」阮阮虽然清醒了,可脑海中还是混混沌沌的。
自、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她只知道梦里寻到了个冰冰凉凉的软枕,便顺势躺了下去,难不成这软枕是……
是暴君的手?
阮阮下意识攥紧了衣襟,圆润的指尖掐得发白,惊鹿般的眼眸里,倒映出男人苍白如霜的面容。
被褥掩盖不住高大昳丽的身形,男人手臂撑着明黄缎面缓缓坐起,白皙指节略微松散地搭在屈起的一侧膝头,玄色寝袍衬得肌肤如玉雕成,骨子里泛着几分冷。
失神了一瞬,阮阮连忙避开他平直冷淡的目光,低下头紧抿着唇,强自压制着心中的兵荒马乱。
几声剧烈的咳嗽骤然入耳,下一息,膝前的马鞍毯上多了一块殷红的血迹。
「啪嗒……」一声接着一声,地毯很快变得血迹斑斑。
她诧异地抬起眼,才看到他嘴角挂着一抹鲜红。
怎么突然吐血了?
初次侍药便遇到这样的情况,阮阮有些无措,总觉得心口堵得慌。
「陛下醒了!快去将解毒汤端过来!」
耳边突然传来吵嚷的人声,在寂静的夜里豁开一道口子,似乎与这大殿格格不入。
殿外时时刻刻守着人,傅臻一起身便有人发觉。
汪顺然急急忙忙奔上前,见此情景当即慌了神,急忙取出帕子替他擦拭,却被傅臻抬臂拂开。
「聒噪。」
似乎许久没有开嗓说话,那声音极低极沉,沙哑中透着千丝万缕的疲惫。
殿内多了不少人,阮阮的存在感瞬间降低,原本想着默不作声退至一旁,可那双漆黑的眼眸忽然垂下来,敏锐地捉住她胆怯的目光。
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出现与失态,阮阮顿时如坐针毡。
汪顺然端着红木漆盘,轻声道:「陛下,药熬好了。」
他从前是伺候先帝的,也一直看着傅臻长大,却从不敢招惹这位祖宗,他只要一发病,这世上便无人压制得住。
可傅臻压根不看他,也不喝药,只直勾勾盯着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东西。
汪顺然看看傅臻,又看看阮阮,暗自在心里琢磨。
郁从宽并身后两个太医也在方才匆匆进殿,见缝插针道:「这是微臣新研制的解毒汤,太后娘娘特意从大晋各地寻来了几十名姿色出众的美人,这汤药便是以美人血为药引熬制而成,有解百毒之功效,陛下不能不喝呀!」
「美人?」
低哑而慵懒的嗓音,凉飕飕地淌过耳膜,男人的眼睛宛若深渊,阮阮望着他,心口便莫名紧缩起来,彷佛溺水之人被压得无法喘息。
而在这样锐利的眸光中,所有的虚假、怯懦、恐惧通通无处遁形,她能听到自己隆隆的心跳声,慢慢地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陛下,您听微臣一句劝,将这药喝了吧!」
傅臻眉头蹙紧,颇不耐烦道:「再吵,朕摘了你的脑袋。」
郁从宽知他向来没有耐心,连忙噤声,不去触他楣头,孤立无援之际,偷偷扫了眼四周,才发现汪顺然把药扔给身旁的小太监,自己躲到一边去了。
这怂货,胆子比针眼还小。
「美人血果真能解朕体内余毒?」傅臻微抬眼,却并未将药接过来。
郁从宽赶忙躬身上前道:「《古医道》的确有此记载,陛下不妨一试。」
「好啊。」傅臻握拳抵着薄唇,咳嗽两声后轻笑,「朕若试了,却仍解不了毒,朕治你太医院一个欺君之罪不过分吧。」
那声音凉飕飕的,直往人骨头缝里钻,郁从宽霎时噤若寒蝉。
倘若饮下美人血还未根治,恐怕太医院上上下下都得陪葬,以这暴君的性子,的确是他能干出的事儿。
可……问题就出在,此法过于玄幻,古书上寥寥几笔记载,从来没人试过,更不知效果如何。
说到底美人血也就是个幌子,横竖看着他没几日活头了,不妨再火上浇油一把,等时机成熟,暴君一死,昭王殿下便能顺顺利利登上宝座。
救不救得活,郁从宽不敢说,可要是问死不死得成,他倒是可以打包票,一般人若是伤成这样,早就当场断气了,哪里还能熬到现在。
只是眼下傅臻还有一口气在,总得糊弄过去,没得在这最后关头搭上自己的性命,那就得不偿失了。
宫里的太医说起来是为贵主效命,实则脑袋都在裤腰带上别着,差事办得好是你的本分,差事办不好,惹主子不高兴,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慈宁宫那位许的富贵于他而言都是浮云,保住身家性命才是真,他一介太医再有能耐也无法位极人臣,能怎么办呢!
傅臻依旧在笑,双眸因常年的头疾,蜿蜒的红血丝一直消散不去。
郁从宽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虚与委蛇道:「《古医道》为一医仙所着,书中的确提过此方,陛下所中之毒实在诡谲,诡谲之物亦需用诡谲之法来解,这些美人都是太后娘娘从各地寻来的,个个万里挑一,这几日都泡了药浴,陛下——」
郁从宽劈里啪啦说了一通,却发现傅臻压根心不在焉,目光只停留在眼前的美人身上。
面前这人嘴角堆出几分慵懒笑意,从容矜贵中藏着刀锋,疲倦的眉眼间溢出威慑人心的力量。
多瞧一眼都觉遍体生寒,阮阮垂下眼,身子已经控制不住抖似筛糠,倏地下颔一凉,一道不由分说的力量将她下巴扣住,强迫她与他对视。
瘦削指节摩挲下颔,轻微的摩擦声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美人?」
煌煌烛火下依旧是笑里藏刀的面容,声音又低又散,瞳色漆黑,眼底的戾气半点都没有掩饰。
可越是如此,越像极了笼子里关了十日的兽王,一旦让它瞧见猎物,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去,骨头都不给人剩下。
这话也问得古怪,透着恶劣的戏谑和探究,阮阮一时没敢回。
若说是,岂不是承认自己美,那脸皮该比城墙还厚了!然天颜在前,凛然不可直视,又岂有不回话的道理。
刚要自报家门,缩在一旁的汪顺然极有眼力见儿地解释,「这是西北遥州府送来的嫡女,出自扶风姜氏的旁支,余嫆姑姑亲自去藏雪宫挑的,今日过来给陛下侍药。」
「朕问你了吗?」
「奴才知罪。」汪顺然赶忙垂下头,拢着袖子噤了声。
阮阮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掌心上全汗。
那人的手又从下颔移至脖颈,指尖如毒蛇般爬过人的肌肤,分明是瑰丽无双的一张脸,却浑身透着阴冷的戾气。
可她不知怎的,脸颊竟微微发了烫。
人可以掩饰喜欢与恐惧,可再有本事,有几样东西总是藏不住的,例如咳嗽,例如脸热。
不过这定然不是害羞,只是那指尖触碰的地方生出一种诡异的酥麻,勾着火苗般,生生要将肌肤烫出个窟窿来。
很快,那火苗肆无忌惮地蔓延开,阮阮半张脸都红得不像话,耳垂像是熟透的樱桃。
她垂着眼,再也不敢看暴君,几息的时间过得极为漫长,漫长到她发觉脖间的手指怪异地抖动起来,彷佛幻觉。
暴君一直在发抖,是剧毒发作了吗?
阮阮小心翼翼地抬头觑了眼,却见那人竟是在笑。
手掌握着她的下颔,像是看到天大的笑话,笑得浑身都在发抖。
傅臻的确没见过这样的,一面怕得要死,一面还赧然红了脸,简直滑稽透顶!
只是他身子太过虚,很快连气儿都接不上,又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脖颈青筋暴起,浑身都是冷汗。
都要死了还笑成这样,阮阮也是不太懂。
郁从宽继续苦口婆心地劝着,「陛下趁热喝药吧,这里头用了新鲜的美人血为药引,又以石斛、甘草、忍冬、绿豆等药材熬制,绝没有先前的苦味和腥味。」
阮阮紧抿着唇,心里头不是滋味——
活生生的人被用刀子取了血,冠以「新鲜」二字,当真是不把人当人,只视为他们杯盘里的禽畜,任由他们享用。
她瞥了一眼郁从宽,亏这人还是救死扶伤的太医,做这种丧尽天良的差事,也不怕夜里被冤魂索命。
她慢慢收回视线,谁知面前那人竟握住她脖颈猛一用力,将她狠狠往胸前一带。
昳丽又冷冽的面容瞬间在眼前无限放大,近得连吐息都能感觉落在她的唇上,淡淡的沉水香透着温润和从容,毫无脏腑内该有的腐朽病气。
阮阮彻底僵住背脊,心跳如擂鼓,双手都不知该如何安放。
第三章 竟要躺上龙床
不善的目光打量着她,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男人猛然凑近,脖间突如其来的痛楚令她脑中一空。
凶兽的獠牙毫无预兆地刺入脖颈的皮肉,铁锈般的腥味迅速蔓延到鼻尖!
阮阮痛得咬住下唇,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软肉,却是没有哼出一声。
可就像方才控制不住脸热,此刻双眸涌上来的湿意也是她控制不了的。
因为真的很痛很痛!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狗咬过,今日竟被暴君狠狠咬了一口,撕裂的疼痛持续良久,想必是咬完了,削肩上重重落了个人脸,将她单薄的身子压下去几分。
却听旁边汪顺然唤了声「陛下」,身上那人又诡异地抖动起来,笑声只有低低的气音,温热中带着轻微的蛊惑。
这气息贴着耳廓,酥酥麻麻的刺激感穿透肌肤,顺着毛孔冲进四肢百骸里胡乱窜动,阮阮根本不敢妄动,连头皮都有些发麻。
等笑够了,暴君随手将她推开,弃若敝屣一般。
他像是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即便是随意的动作,也让人毫无招架的余地。
阮阮没留神,整个人扑倒在地,手心砸在地面蹭得通红,眼泪当即涌了出来。
傅臻的指尖还有女子的温度,透着仅属于躯壳之内的,类似于佛前烟火的草木香气。
寺中常见的地母真香,似乎就是这个味道,意外地让人心安宁下来。
傅臻略怔了下,收回手没再管她,稍稍挑眉,森沉的嗓音透着笑意,「郁从宽,这美人血朕已经尝过了,怎么说?」
郁从宽见此情景也怔忡不已,良久才反应过来,「这……一般来说,心头血为最佳,脖子上……」
阮阮吓得一怵。这暴君,不会真往她胸前来一口吧?
傅臻若有所思地哦了声,幽幽一笑,「脖子不行?」
郁从宽提袖擦了擦汗,也不是不行,反而行得很。
先前傅臻喂不进药的事情,整个晋宫人人皆知,如今他愿意主动饮下美人血,郁从宽还有什么挑剔的?
只要这些美人因他而死,谣言放出去,美人背后的家族势必愤然,到时候文武百官站队自然明朗,老百姓容易被牵着鼻子走,唾沫星子都能将人淹死,自是能令太后娘娘满意。
何况古书上交代得极为简单,直到此时,他也并不知道美人血是否有用,只能依照自己的想法,让姑娘们先泡药浴,再取心头血混在解毒汤中喂傅臻服下。
走到这一步,面子上的章程必须说得过去,才能更好地取信于人。就说身边这个汪顺然便难缠得紧,看着圆融又怕事,却也不是好糊弄的。
郁从宽不怕厉鬼索命,他手上的这些罪孽无非是权力倾轧的产物,死了多少人,因何而死,算在谁头上,阎王爷自有论断,不会让他一个小小太医独自揽下。
脑海中几个念头不过一闪而逝,郁从宽颔首应付了句「也可」,正欲解释一番,却见傅臻面色又苍白几分。
一阖眼,整个人沉沉昏迷过去。
汪顺然伸着脖子唤了好几声「陛下」,傅臻也毫无反应,这才慌了神,「郁太医,你快瞧瞧!」
一旁的侍者忙将傅臻扶回去躺好,郁从宽替傅臻诊了脉,良久才正色道:「陛下醒来一次实在耗费心神,眼下疲乏至极才晕了过去。美人血的功效也不是立竿见影,还是要坚持日日针灸、服药方能见效。」
照例的施针、排毒血一整套流程下来,结束时已是深夜。
过后,郁从宽转头瞧见小太监手里还端着药,又向汪顺然道:「既然陛下不排斥美人血,日后直接让美人进殿伺候便是,当然了,汤药也须时时备着,以防意外。」
汪顺然连连点头,偏头看到阮阮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脖间还有一串血淋淋的牙印,担忧道:「陛下体内有毒,方才又……用了药,不知这姑娘身子可有大碍?」
汪顺然没好意思说自家陛下咬人,只说用药,听上去似乎文雅一些。
郁从宽也想到这一茬,于是搁下手里的银针,转而替阮阮把脉。
阮阮原本也没什么,平白无故被咬了一口,虽是飞来横祸,可总比剜心头血来得好,这会暴君自己晕了,她也松了口气,可一听到汪顺然此话,心里头又开始擂鼓。
从前她是听说过的,被毒蛇咬过的口子,万不能不要命地去替人吸毒血,否则自己也容易中毒。
眼下暴君中了奇毒,听说已经毒入肺腑了,方才这一口毒牙咬了自己,说不准连累她也命不久矣。
阮阮面色惨白了几分,见那郁太医也凝眉沉思,神情比方才还要严肃,阮阮也越发惴惴。
良久,郁从宽才叹息一声,「姑娘无事,许是方才陛下将体内余毒压制下去,这才没有伤及姑娘。」
汪顺然听到前面一句,眸中已然泛起笑意,可听到陛下压制余毒这句,眉宇间又立刻笼上愁云。
他知道傅臻内力足够强大,即便体内冰火两重天,他也一直使用内力将其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执拗地想要与其杀个你死我活。
只是如此太过伤身,汪顺然却劝不动,也不敢劝。
阮阮闻言也愣住了,有些不大明白。暴君这是不愿伤她性命,所以才将毒压了下去?
汪顺然眉头紧蹙,「陛下何时能醒?」
郁从宽道:「眼下就看美人血的功效了,这法子前人甚少用过,还不知效果如何,可汪公公也不必过于担心,陛下是真龙天子,有龙气护体,身子远比常人强健一些,如今又肯服药了,这是好事啊。」
这话说得玄乎,汪顺然也就应付着听,不过「龙气护体」他还是有几分信的。
先太后当年孕中曾梦到龙蟠九天,傅臻出生时更是天生异象,万里红云,被钦天监算出是罕见的孤星命格,后来汪顺然随先帝去般若寺礼佛,偶遇那位云游到此的玄心大师,大师又称之为真龙命格。
何为真龙?不言而喻,故而先帝对之既忌惮,又不得不重视。
这孤星命格克身边的人,却不伤及己身,汪顺然暗忖,倘若陛下能挺过这一关,往后应能平安顺遂了。
送太医出殿后,汪顺然给阮阮递过去一个极为诚恳又感激的笑,「今日多谢姑娘了,陛下素日不喜人近身,连美人血也不肯用,姑娘是头一个让他下得去嘴的。奴才晓得这差事难办,还望姑娘多体谅,待陛下身子痊愈了,自然少不了姑娘的好处。」
阮阮抿了抿唇,要人命的好处,谁稀罕呢?不过见他温和恭谨,还是俯身柔顺地道了声谢。
说罢,汪顺然差遣下面的宫人将马鞍毯上的狼藉处理了,一面又向阮阮交代了几句傅臻平日的习惯。
比如不喜黑暗,所以殿内常年燃灯;不喜吵闹,否则易头疾发作等等。
汪顺然显然精心挑拣了些为数不多的、算不上「陋习」的习惯说了说,至于头疾一发作就喜欢杀人泄愤这等事,他是万万不会拿来吓唬小姑娘的。
阮阮讷讷地应下,看这样子这是想让她日日来玉照宫伺候了,今日是她福大命大才没有身首异处,来日可就说不准了。
刚想说夜已深,打算先回藏雪宫歇息,明日再过来,那头汪顺然已经命人送进一床干净的锦被,向她拱拱手道:「陛下身边离不开人,玉照宫还得继续劳烦姑娘守着,待陛下醒来,还请姑娘多劝劝陛下。」
他自知不是什么好人,藏雪宫的那些美人何其无辜,但只要对陛下病情有万分之一治愈的可能性,他也不会去阻止郁从宽取血的。
而对于姜阮,他心中怜惜也愧疚,可还是希望她能留下。
汪顺然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鎏金雕花盒,「紫玉膏也为姑娘备下了,姑娘记得每日早晚各擦一次,伤口处便不会留疤。」
阮阮下意识鼓了鼓腮,伸手虚虚碰了碰脖上的牙印。
看样子是拿她当药罐子使了,那暴君醒来的时辰短,去藏雪宫唤人都来不及,所以要她时时刻刻待在这,伸长了脖子等着他用。
正说着话,司帐的宫女已不动声色地将锦被铺在龙床内侧。
阮阮瞪大了双眼,这是要她和暴君同寝?「汪总管,使不得!这、这万万使不得!」
锦被铺在龙床上是太后的吩咐,汪顺然虽未被提前告知,可也没有阻止。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今日陛下没有动手,显然不会再轻易要她性命,倒像是认可了她的存在。
之前他就一直观察着傅臻的神色,总觉得有这姑娘在,傅臻的情绪要比寻常平稳一些,甚至在用了美人血之后,眉宇间竟意外有了些许舒缓。
或许是错觉吧,可傅臻已经这样了,汪顺然不能错过任何机会,否则再拖下去,死的还是那些无辜的姑娘。
「阴阳调和」是老祖先留下的道理,那不大正经的玄心大师也常常将此话放在嘴边,多个姑娘随侍也没什么坏处,何况殿内殿外处处都有暗卫守着,也不怕出差错。
汪顺然是看着傅臻长大的,知他意志坚定,自不会轻易沉迷女色,尤其是病中,该克制的时候定然能够克制住的,更遑论他如今龙体欠安,想来也没有心力去想风花雪月的事。
他抬眸瞧了眼阮阮,只觉得姑娘生得天仙一般,一双眼睛清湛明亮,是丝毫不含妄念与利欲的眼睛,并非一般骄矜贵女所能及,那些烟花巷里的风尘女子更是不及其万分之一。
方才陛下在她脖上咬那一下,竟还能忍痛不出声,若是换成那些娇生惯养的姑娘,怕是该呼天抢地了。
汪顺然甚至觉得这一身华丽的留仙裙在她姣好容貌之下也显得不大相称,并非她撑不起来,而是红色过于艳丽,而金线又叫嚣着铜臭,一如雪落凡尘,叫人生出可惜之感。
先帝多妃嫔,哪宫的娘娘配什么样的衣裳,汪顺然比尚衣局的女官眼光还要毒辣,往往他觉得不错,便是真的好。
心下斟酌了下,又遣人去尚衣局取了几套色泽雅致的寝衣与裙装,给姑娘在玉照宫暂且应付着。
见姑娘眉头紧皱,心下彷徨,汪顺然也出口安慰几句,叫她放心。
以他的身分,自然无须如此放低姿态,可一旦涉及傅臻的安危,他比谁都操心。
「姑娘有任何吩咐,只管使唤底下的人,奴才就在房庑候着,随时听姑娘差遣。」
阮阮还是觉得不妥,咬了咬唇道:「可我怕……」
怕暴君疯起来杀人,她睡在龙床上岂不是任人宰割。
汪顺然笑了下,「姑娘莫怕,咱们陛下又不会吃人——」
说罢自己也顿了一下,两人面面相觑。
阮阮垂眸,眼睫颤了颤,汪顺然挪开眼,轻咳了声掩饰尴尬。
两百四十盏灯烛煌煌烨烨,笼罩着整个玉照宫,殿中气息沉穆,有种山雨欲来的氛围,夜里灯花劈啪几声响,与男人平缓微弱的气息交叠,将人心弦都拨得颤栗起来。
卸了妆发后已是四更,阮阮挪不动腿似的,慢悠悠走到窗牖旁的四足榻边,坐了半个屁股。
黄花梨木的炕桌,桌面华丽的螭龙怒目圆瞪地从祥云里挣脱出来,她哆哆嗦嗦地移开目光,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喉咙。
茶是最好的茶,可喝到嘴里也尝不出个滋味,多日以来的长途跋涉、南北辗转,她早已累得精疲力竭。
她做惯了下人,虽没有其他贵女那般娇生惯养,可到底也是十来岁细皮嫩肉的姑娘,若是再不休息,恐怕也受不住了。
耳边冷风敲窗,寒意穿透寝衣窜进骨头里,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要不,将锦被搬到榻上来睡?
可坐榻与龙床隔了几丈远,隔得远了伺候不到,皇帝是生是死她都不晓得。
「啪嗒。」
耳边倏然一声低响,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
一股寒风呼啸着涌进来,不过半息时间,雕窗又重新阖上,随着寒风一同进来的,还有一枚指甲片大小的纸团。
阮阮怔然,望了望四周,默默地将那枚纸团收于掌心,一边悄然打开,一边心内怦怦直跳。
玉照宫天子枕侧,这偷鸡摸狗的事情还是头一回。
是谁呢?她对大晋皇宫格外陌生,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谁会暗地里给她传信儿?
她紧张得掌心都出了汗,终于将那纸团打开,拢于袖中,偷偷瞧了瞧,两行小字落入眼中。
豺狼虺蜴,人人得而诛之!
满腔愤恨几乎要将笺纸穿透,观那字迹凌乱,想必是仓促之间书写,这是见她随侍左右,横竖一死,想要她寻个机会,取那暴君性命?
阮阮攥着纸团,倒吸一口凉气,殿中虽然只有暴君一人,她还是忍不住心跳如擂鼓,下榻时双腿都泛软,好不容易才颤颤巍巍地迈到狻猊炉前,将纸团扔进去烧了。
一张薄纸扔进去,顷刻间便化作灰烬,可那几个字却一笔一划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这纸条的主人,左不过是恨毒了暴君的宫人,又或者是与她同来侍药的贵女。
眼下暴君昏迷,一日当中清醒的时间没有多少,倘若她当真有弑君之心,此事未必不能成,字迹的主人恐怕也是想到这一点,于是将这大任交到她手中。
心里藏了事,脚底不由自主地在地面的雪狮马鞍毯上来回磨擦,直到「沙沙」声穿透耳膜,她才立时反应过来。
暴君喜静……自己走来走去发出声响,怕不是要惊动他?
闲散而沙哑的轻笑声犹在耳边,阮阮浑身都战栗起来,她蹑手蹑脚地往龙床的方向走了两步,见那人静静平躺,依旧毫无动静,这才缓缓吁了口气。
阮阮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心下思忖着是抱着锦被到榻上将就一晚,还是睡在虎狼之侧,思索那张纸条上所写内容的可行性办法?
不,不!她默默在心里摇了摇头,她做不好的,那些人太高看她了。
在今日之前,她还只是遥州刺史府里一个小丫鬟,寂寂无名,一向风平浪静,这辈子唯一的波澜就是瞒天过海,替主子进京侍药。
她胆小怯懦,就算给她一把刀,她连只鸡都不敢杀,更何况是杀一个人,将大晋江山捅破天!
秋尽冬来的天气无尽肃凉,似乎就一瞬间的功夫,浑身都冷了下来,阮阮打了个寒颤,轻手轻脚地脱了绣鞋,从床尾一点点地爬进去,慢慢往内侧挪。
好在殿中灯火亮堂,而龙床十分宽敞,阮阮连暴君的脚都没有碰到,顺顺利利地摸进了被子,两人之间隔了几掌的距离,彷佛井水不犯河水。
鬼使神差地,阮阮忽然觉得,安安静静在里面睡一晚,似乎也无妨,何况拖着这么厚的被褥到榻上去,说不准还会将暴君吵醒呢。
他最烦人吵闹,当场捏断她的脖子都有可能……强自说服自己后,阮阮也不折腾了,坦然地躺了下来。
阮阮离他远远的,背对着暴君侧睡,原本并无大碍,可左侧脖上那一处咬痕又隐隐作痛起来。
汪顺然给她的紫玉膏虽有奇效,可侧睡总会无意间碰到伤口,牵扯出不必要的疼痛。
阮阮无奈,只好翻个身躺平,余光悄悄瞥一眼身旁的人,又吓得赶忙收回视线。
睡吧,睡吧,她在心里默念。
莫管身边是豺狼还是虺蜴,鬼门关都跨进一只脚了,最坏的情况不过就是个死,何况进了宫,小命便攥在别人手里,生死早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灯火太亮,比正午的太阳还要刺眼,两人睡在一张床上,阮阮莫名其妙地想到「光天化日」这个辞,以往都习惯了熄灯睡觉,真不知道暴君怎会有这样的癖好。
阮阮和头顶的藻井面面相觑好一阵,分明已经困得不行,却因这明亮的灯火怎么也睡不安稳。
无意翻了个身,意识有些模糊,阮阮眨了眨眼,却发现自己正对着暴君漠然的侧颜,当即吓得心口一窒。
明亮的光线为男人清俊坚毅的轮廓染上一层橘黄的光,忽有种异样的祥和,似乎没了先前沉重的压迫感。
男人的气息恬淡干净,许是不肯吃药,殿中并没有想像中浓郁的药味与血腥气,沉水香清而不薄,厚而不浊,很是好闻。
他的眼睛狭长,眼尾微翘,泛着淡淡的红,睫毛又细又密,在眼下扫出一圈淡淡的光影,高鼻薄唇,肤色像一块苍白的美玉,泛着清沉的光彩,安静得彷佛一尊雕塑。
便是……便是秘戏图里的男人,模样也远不及他,阮阮想起画中的一些场面,有些脸热。
也就这样的情况下,她才能稍稍淡定地望着他,可阮阮知道,他是名副其实的暴君,双手沾满了鲜血,视人命如草芥。
天下人无不惧他,无不怨他,北凉铁骑闻之色变,武成帝傅臻的名讳甚至可止小儿夜啼。
尤其是今春的一场大战,更是北凉人拂之不去的一场噩梦,就连大晋边疆几座小城也死了不少无辜之人。
之前阮阮听姜成照在府中提过,与北凉那场大战过后,边境百姓原以为自此太平,可暴君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说几十名北凉贼寇混入了大晋边陲几座城池。
傅臻生性冷血暴戾,为将敌将揪出,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对待可疑之人宁可错杀三千,也不肯放过一个,边境一时风声鹤唳,民怨沸腾。
多年以来,大晋的绢帛茶叶与北凉的牛羊马匹也曾有过友好互市、贸易往来的同时,边境难免有与北凉通婚的大晋百姓,他们留着大晋的发髻,口中说的也是大晋官话,是大晋人的妻子或丈夫。
然而,这些与大晋关系友好的外族人在短短几日之内全被枭首示众,如有包庇,家属和乡邻也通通施以连坐处置,无一幸免。
那段时间,就连姜成照也战战兢兢,终日不安,生怕遥州也混入了北凉的奸细,成为这疯子的屠宰场,他们地处西北,总是比南方人更能嗅到战争和死亡的气息。
她莫名想起了进京路上那个逃跑被抓回来、一刀毙命的姑娘,荒郊野外的,就这么孤零零地死去,连一具棺木也没有。
还有方才在游廊下见着的,那个被取了心头血的姑娘,不知能不能撑过去……
这些人虽非他亲手所杀,却与他脱不了干系,可太医为何又说,方才暴君咬她的时候,已将自己体内的余毒压制下去,以至于自己疲累过度而晕厥?
照他的性子,杀个人还需要考虑?他这样的人,旁人在他眼里如同贱草一般,不杀她,难不成留着给自己疗毒吗?
可那么多美人,也不差她一个啊,阮阮困惑了许久仍没想明白,随即又想起方才捡到的纸团,不禁在心里默叹一声。
一抬眸,却见暴君忽然眉头紧皱,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面上毫无血色,眉眼间的异常无不昭示着他正在极力隐忍着巨大的痛苦。
阮阮呼吸一滞,紧张地盯着他看。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头疾复发,还是体内毒性发作?
她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拿起枕边的巾帕,缓缓靠近些,替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将身侧的人吵醒,这是下意识的动作,她见不得旁人这般痛苦,而且这么多年来,也习惯了照顾人。
就算身边窝着只猫,她也不会袖手旁观,就当……就当感激他今日没有将她毒死吧,阮阮在心里自嘲。
她从没见过病成这样的人,额角青筋暴起,面上冷汗浮了一层又一层。
是有多痛才会如此难受?连带着她心口也泛起绵密的疼痛来。
她正想着要不要唤汪顺然过来瞧一瞧,手掌撑着缎面欲起身,却见他眉目又慢慢舒展开来,方才的痛苦好似消散了不少。
擦拭冷汗至右侧眉尾时,阮阮手一顿,注意到他眉尾下一道浅浅的刀疤。
看着年深日久了,在眉尾微微凹陷一道沟壑,约莫半寸长,浅到几乎看不清。
这伤疤……她指尖轻轻颤了颤,想起了年少时一些忘不掉的画面——
刀枪剑戟,人仰马翻,耳边全是孩子和女人的哭喊。
幼时对遥州记忆最深刻的一次,便是北凉人肆无忌惮闯入城中烧杀掳掠的那一天。
手指攥着巾帕也不知在他眼侧停留了多久,男人眼皮忽然动了一下,阮阮吓得赶忙缩手,触电似的弹开,迅速躺回了自己的被窝。
他醒了?醒来打算咬她,还是直接杀了?
阮阮紧张坏了,她不敢再看他去确定什么,整个人僵直了背脊,丝毫不敢动弹。
良久没有听到声响,偌大的宫殿只余自己隆隆的心跳声,她甚至忘了,方才是因为什么才盯着他看的。
一时间心乱如麻,她逼着自己不要去想,乖乖躺着就好。
他没有醒,没有注意到你……
她知道自己睡觉不老实,为免冒犯了他,颤颤巍巍地躲到龙床最里面,两人中间恰似隔了百丈银河,慢慢地敛下心绪,阖上眼睛,良久才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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