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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试阅] 雷恩那《王妃带刀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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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试阅] 雷恩那《王妃带刀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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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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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13 12:27: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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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18年8月22日
内容简介:
身手矫健的穆开微向来以缉拿犯人为己任,
哪想得到,抓捕犯人时还能因勇猛的英姿获得太后青眼,
被指婚给自幼拿药汤当水喝的药罐子王爷傅瑾熙,
本以为他俩会过着相敬如宾的生活,没想到他倒是个体贴人儿,
大婚当日就懂得护着她,他堂兄黎王醉酒闹场,被她教训一顿,
他一番话就把胡乱叫嚣的黎王妃堵得哑口无言,
一觉醒来发现他窝在床榻边边怕挤着她,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让她心都软了,
害她遭他「突袭」抱住压倒在榻时也没舍得挣扎,乖乖让他抱满怀,
她用心地天天陪他用膳,练武给他看,跟他下棋,怜惜着弱不禁风的他,
没想到有一天竟会在遇袭时见到「病弱」夫君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厮居然胆敢蒙骗她,不交代清楚,她才不会放过他!
第一章 到底谁被铐
天朝京畿,天子脚下,这年关刚过,年节的气氛犹留余韵,大理寺的监牢内竟无端端走水,大火在落着小雪的深夜中格外醒目,即便纵横相隔着十数条街,立在高处仍可清楚望见一团张扬的焰红。
大理寺,天朝三法司之一,掌刑狱、案件审理之职,历年来收置的卷宗、公文与证物多如牛毛,若付之一炬,後果不堪设想,再加上监牢中尚关押人犯,深夜遭受祝融,不可大意待之。
这事不归他管,他也不该管,但还是没法子不管。
他一身黑衣劲装,足下御风,直到接近失火现场才有所察觉。
似是一名重犯趁着狱卒们救火混乱之际逃出大理寺监牢,京畿捕快们正在缉拿逃犯。
嗯,不过……与其说「缉拿」,还不如说是「尾随跟踪」。
管着京城地界的这群大小捕快们约百来位,所在的三法司衙门受天朝律法与礼制严格规定,建物坐北朝南,而衙宅虽广,整座衙门外墙的唯一出入口仅有位在正南方位的大门,且门只能三开间,每一个开间各安上两扇漆黑门扇,共有六扇门。
此刻这些「六扇门」的捕快几人分成一组,当中两组人马大动作追捕,策马过街入巷,高声对话,生怕百姓们不知这是「六扇门」在办差,余下三组人马则在接到指示後悄然迅速地没入夜色中,化整为零得非常乾脆。
看起来有些意思了。
今夜越狱越得顺风满帆的犯人原来不是运气好,是有人使了一招「纵虎归山」,才方便「顺藤摸瓜」。
瞧,前头甫确定犯人「顺利」逃出,後头这边的火势立时就被控下,好手段!
隐伏在制高处,他如炬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一名身穿墨锦卫服的女子身上。
女子身形偏娇小,尤其被众位虎背熊腰、高大粗壮的捕快同僚们一衬托,那身量更显袖珍,但姑娘家的腰板与背脊异样挺拔。
她垂着肩、坠着肘,明明是从容甚至带点闲适的立姿,越看却越有绝崖孤松的一抹神气,显露在外的是奇丽清傲,最最耐人寻味的,倒是暗地里盘根深扎的那股韧劲儿。
他知道她这一号人物。
在天朝帝京里走踏,干得还多是「偷来暗去」的活儿,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他谁都可以不识,却不能不识得她——?
「六扇门」里四大掌翼之首。
官拜正三品。
人称「帝京玉罗刹」。
现任「天下神捕」孟云峥的师妹。
前任「天下神捕」穆正扬之女。
穆开微。
仔细思量,穆开微年岁与他相仿,这些年了结在她手中的大案却是不少,能成为四大掌翼之首、官拜三品,绝非侥幸,更不是受父辈之荫。
欸,他不得不叹,姑娘家的确比他出息许多。
人家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保一方百姓平安康定,而他若舍了那天生优越的身分,怕是连给她提鞋都不够格啊不够格。
这一边,穆开微见众人依她的指示行事之後,随即起脚蹿上瓦顶,朝既定的方向窜伏、飞驰、追踪。
重犯越狱,「六扇门」的好手们将活路堵得仅剩唯一的一条,急欲逃出生天的犯人根本察觉不出自个儿正被围赶,哪儿安全就往哪儿钻,连狗洞都爬。
沿着城墙摸过去,离城门已然不远。
犯人自认要空手夺白刃,抢下刀械制伏几名守门的兵丁,逼那些没胆的小角色开城门绝非难事,但必须抢在「六扇门」那些家伙赶到之前将事办妥,如若不然,今夜怕是要白忙一场,等着他的,就只剩被推上断头台、斩首示众这个结局了。
只是犯人实没想到会被一名更夫堵个正着!
人有三急,老更夫躲在内巷暗处小解完,刚拿起搁在一旁的梆子和小锣,一出巷口就跟犯人四目相接打了照面,近得不能再近。
「你、你……囚衣……你穿的是囚衣!」老更夫瞪大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两眼,往後跳开一步,正要重敲铜锣兼之扯嗓大喊,喉头却被疾扑过来的犯人狠狠掐住。
千钧一发之际,两颗小石以暗器手法打来!
第一颗对准犯人行凶的铁臂,第二颗却是锁定第一颗小石,在前者几要击中目标时,以石击石,将第一颗小石瞬间打碎。
犯人虽未被暗器小石击中,但变化起於肘腋之间,惊得他寒毛陡立,粗喘了声,本要扼断老更夫气息的五指不由得一松。
他身躯震了震,待想将更夫抢来当人质,才踏前一步,一道黑影已挡在倒地瑟瑟发抖的老更夫面前。
犯人眼前银光一烁,粗颈泛寒,一把「六扇门」捕快专用的官制剑刀已抵住他颈脉。
穆开微实没料到今夜的筹谋会被一名老更夫给搅了!
终究是一条人命,无法眼睁睁看着却不相救,只是她这一出手,要再让狡猾的犯人「顺其自然」且「理所当然」地成功出逃,是有些不易。
一旦对方对今夜这一切起疑,「六扇门」欲暗中藉着犯人的行踪来个顺藤摸瓜,探探那幕後虚实,便也难上加难。
不过此际令她心惊的是,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後,她以为自己是那只黄雀,竟不知黄雀另有其人——?有人尾随身後,她直到对方出手碎去她的暗器小石,才察觉到那人的气息。
是个硬手,武艺极可能在她之上。
但,她至少占了地利与人和。
京畿是她的地盘,只要在这城内将对方拖住,不出一刻钟,其他的掌翼和少翼捕快们定能察觉有异,待援手赶至,她便无後顾之忧,今夜之计受阻便也作罢,却不能真让人犯给逃脱了。
「出来吧,朋友。既已大胆出手,何妨再大方露个脸?」她握住利器的臂膀平举不动,扫向暗处的眸光如宝剑出匣,徐慢的语气倒是清朗。
此时分,老更夫早吓得手脚发软,连滚带爬想逃走都没法子蹭出多远,犯人则是满脸豆大的汗珠,彻底石化一般动也不敢动。
咻!
穆开微一直留心着,她十分确定那只「黄雀」就藏在右前方的暗处中,她屏息以待,回应她的竟又是一颗暗器小石破空飞来,欲暗算的对象不是她,而是柿子挑软的捏,就打她不得不救的那位老更夫。
她展臂抓住老更夫一脚倒拖回来,及时避开对方暗算,顿也未顿,手中利刃立时朝前一记绞缠,因对方趁她分神之际骤然蹿出,将犯人救离。
「给我留下!」她动作灵活,招式凌厉,先缠再攻。
对方一手紧抓犯人相护,单凭一臂与她对招,一开始被她铺天盖地般的攻势逼得频频後退,却无丝毫败相,仅为避她的锋芒。
终究被对方逮住一个喘息机会,就见那人长臂使劲,将犯人往高高的城墙上一送,粗声喊道:「有人要我救你,还不快去!」
犯人毫无预警地被甩上城墙,正跌得浑身大痛,忽听到这话,忍不住破口大骂。「那死秃驴再不来救,老子把他底细全抖了!嘶——?真他娘的……疼啊!」
「还不去!真想掉脑袋吗?!」
他说这话时,穆开微已提气於胸,以城墙上突出的石块为踩点,飞身往上蹿。
她凛声吓阻。「留下!」
这还不把犯人吓得「精神抖擞」?
即便跌到全身骨头快散架,仍是咬紧牙关撑起身躯往城外逃。
穆开微的追击在城上被挡将下来。
那人无须再顾忌什麽,两手空空与持利器的她来往攻防,两道身影一个高大、一个娇小,在高处不住地蹿腾挪移,直打了近百招,那人掌中忽然多出一根约莫半臂长的银刺,「锵」的一声格开穆开微凌厉迫人的挥斩。
穆开微往後跃开,卸掉冲击。
她气息微乱,虎口剧疼,直视对方的双眸却是瞬也不瞬。
此刻终於能定睛仔细打量眼前之人。
一身夜行衣的男人宽肩窄腰、长手长脚,身形十分高大,不是虎背熊腰、如小山一般的体格,而是精实且俐落,那一身的修长削瘦中,每一条肌理与筋脉皆暗藏劲力,那股劲似绵绵不绝,适才与他对招时,她已感受到那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气劲,她甚至怀疑,他根本没使出十分功力,嗯……也许连八分也没有。
她无法看清他的长相。
月光此时摆脱乌云纠缠,皎光落在墙头上,将他脸上那层极薄的、仿人皮的面具映出奇异光泽,仅露出两丸黑溜溜的眼珠子。
究竟是何方神圣?!
帝京里出现这一号人物,之前竟无半点风声,身为「六扇门」掌翼之首的她实是失职。
忽地男人低叹一声,粗嗄声音从薄皮面具後透出——?
「『六扇门』的特制剑刀果然不容小觑,剑走轻灵,刀术尚猛,它全包办了,能刺能劈能撩能砍的,还能时不时走黑一记,招未使老就变了花样,欸,逼得咱都得亮兵器自保。」说着,他晃晃手中银刺,如耍把戏般,下一瞬那根锐利器物已消失不见。
应是袖中藏着机关,才能如此收放自如。穆开微淡淡想着。
她一边暗自调息,清冷问:「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他摇摇头。「微躯贱身,值不得什麽称呼。」
「那就取一个吧。」
对穆开微突如其来的要求,他先是愣住,两只招子眨了眨,跟着非常不耻下问地请教。「……为何非要有称呼不可?」
她嗓音更显淡然,答道:「没有称呼,我『六扇门』不好拿人。」
他听明白了,今夜这梁子是结深了,她死活不会放过他。
今日若拿他不下,明儿个必广发通缉文告,倾「六扇门」之力追缉他到天涯海角,但是啊但是,逮人总要有个名目和名字,名目是有的,紮紮实实、铁证如山,就只差他的名字。
他搔着耳朵,嘿嘿笑道:「要不,就请穆大掌翼帮小的取个响亮亮的江湖浑号吧?」
这人滑溜得很,懂得以问制问,交谈间只察觉到他口音正圆无比,若非正宗的天朝帝京人士,必也是在京城地界浸润过很长一段时间。
穆开微微乎其微地拧动眉心,随即扬唇勾笑,皮动肉不动的一扯——?
「见阁下一身黑衣,尊姓就姓黑吧,姓黑名三,如何?」
「……黑三?」两丸露出的眼珠不敢置信般瞠得炯大。
穆开微道:「若不喜黑三,也能是墨三,或是玄三、乌三,挑一个吧。」
他禁不住高嚷。「为什麽得行三?在家里我可是老大,还是独生子,凭什麽把俺给踹到第三位去了?!」
嗯……是家中独子吗?探得一点蛛丝马迹,穆开微心头微凛,面上不露波澜。
「江湖行走,言必称三,是江湖中约定俗成的自谦之词,表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敢居天下之先,而阁下既自称是『微躯贱身』,总不好取作『黑大』。」
他一时间被堵得无话可驳,两丸眼珠睖瞪,却见她一脸从容地将剑刀还鞘,他双目细眯了眯,瞳底清光疾掠。
穆开微没想等他答话,迳自道:「让三爷赤手空拳对付我的剑刀,实是我占了天大便宜,咱俩且再较量一场吧,在下的七十二路擒拿练得还算可以,就不知三爷敢接不敢接?」
他怔了一下才意会过来,她口中的「三爷」喊的是他,登时脸都要僵了,嘴角还不住抽搐,非常庆幸有张薄皮面具帮忙挡着。
再有,她这是激将法呢,说到底就想将他拖住罢了。
从她问及他的称号开始,到主动替他取妥称号为止,那些不着边际的对谈最终目的就是要拖延着不令他离开。
他是看穿了,却也走不开。
走不开。不想走开。
他想跟她说话、听她说话,其实已想了许久许久。
堂堂「六扇门」掌翼之首,这般剽悍又娇小,这样严峻又可爱,而「微躯贱身」的他终於能因「情势所迫」而跟她搭上一次话,不违当年的誓言,不违自己的本心,他如何舍得轻放?如何舍得啊……
「穆大掌翼想寻个人练练擒拿手,我呃……我黑三奉陪便是。」
他扯着抽搐的嘴才说罢,一道影儿已疾扑而至。
穆开微没给对方喘息待战的分儿,甫近身便是狂风骤雨般的狠招连发。
大擒拿以四肢为器,小擒拿重在双臂与五指的灵活,她身形偏娇小,这七十二路擒拿首重巧劲,要的就是四两拨千斤,此时将这套武艺的精髓使将出来,还真把黑三逼得小露破绽。
突地「喀啦」一响,黑三低首瞪着逼到胸前的女子清颜,被姑娘家眉宇间凛然的神气给震住,有小小瞬间,他脑袋瓜里空白一片,下一瞬回过神,右腕上竟多出一只浑沉沉的铁制手铐。
这才是她最终目的吧!
说什麽「想与他再较量一场」、「七十二路擒拿练得还可以」,实是想方设法近他的身,再趁他走神之际「下黑手」!
然而这般的「下黑手」,对於公务在身的穆开微来说,下得非常理直气壮。
偷袭得手,她更加使劲地扯住铁手铐,才欲启唇说话,一股极细微的气味漫进鼻腔。
这气味是……竟、竟是——?
她骤然愣怔,心脏狂跳,不敢置信地瞠圆眸子!
便是在这极短的呼吸吐纳间,她的铁手铐被夺。
黑三反守为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也「喀啦」一声把她的左腕铐住。
「来而不往非礼也。掌翼大人铐我,我不铐回去,岂不是非礼於你了?」
男人两丸墨瞳亮晶晶,即便有薄皮面具遮掩,穆开微都能察觉到面具後那张笑咧了的嘴,咧得有多开。
当她凛神留心,那奇特的气味更容易捕捉,实是从黑三身上发散而出。
时隔多年,这一抹幽微忽现,深系着她内心多少疑惑。
绝不能放他走!
穆开微才不管谁铐着谁,她上铐的左手陡地抓握黑三被上铐的右腕,右手成爪欲扣对方肩头。
「八方网阵,上!」她清声一嚷,不知何时已赶来援手并偷偷摸上城墙打埋伏的「六扇门」人马蜂拥而上。
瞬间,两张巨大的八角形密网将夜空掩尽,左右夹击地罩下,众人训练有素,默契十足,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依穆开微所想,黑三武艺在她之上,单打独斗是拿他不下的,所以出其不意先将他压制,抢这极短的瞬间让网阵把他们二人一同困住,届时大夥儿里三圈、外三圈地围堵,她不信逮不住人。
但——?她失手了!
她没能扣住他的肩,握他右腕的手还被他以巧劲卸力震得半身发麻,随即就换她的手被用力握住。
「『六扇门』的网阵,咱就不奉陪罗!」他朗声大笑,不往上方寻生机,竟是拉着穆开微斜里疾蹿出去。
事情变化太快,穆开微仍觉气血滞碍,半身酸软,她才张声提点众人留神,四名少翼属下已被黑三接连点倒。
他毫不恋战,一冲出包围,拉着她就跃落到城墙外。
「没事,有我护着。」似相当清楚穆开微气血犹滞,他身若大鹏从高耸的城墙上飞落下来时,还不忘将她重提轻放,怕她跟不上,也舍不得摔了她似的。
不习惯被人这麽呵护,穆开微忽觉脸蛋微烫,心下有些怔忡。
她紧盯他带笑的眼,终於恢复了点儿力劲的左掌蓦地将他反握。
她握得很狠,使尽吃奶力气一般,那是「绝不允许他逃脱,他若逃,逃到哪儿都得拖着她一起」的一种决绝的气势。
「三爷以帝京为巢穴,能往哪里逃?又能逃得多久?」
「掌翼大人说这话是试探我呢,但你推敲得对,这天朝帝京我住得颇惯,还没想挪窝,所以啊,不逃。」黑三忽然举起两人相互紧握的手,大手不知使了什麽法子从腕处往她掌心一滑,莫名其妙地,两人的手竟成了十指相扣。
「你干什麽?!」穆开微十五岁上便领朝廷要职,如今大龄二十有五,已甚少有事能令她心绪外显,此时被男子掌心贴着掌心、指与指交缠扣握,无法挣脱,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让她质问的嗓音不由得透出一丝紧绷。
男人那两丸晶亮眼瞳又对她闪烁出笑意。「贼已入彀,咱们这箭再不射出,真让贼逃了可如何是好?」
「你究竟何意……唔!」话未问完,穆开微已被拉着飞窜,疾风倏地狠扑,扑得她张开的嘴被灌进大把寒风,话都问不清了。
城墙上接连跃下几道身影,是「六扇门」内几位轻身功夫顶尖的好手,见她被挟,这些人先追来,其余的人再开城门策马追击接应,这是「六扇门」办事的手法,穆开微用不着看都能把城墙那儿接下来的状况在脑中理个一清二楚。
她尚不清楚的是——?黑三此举到底何意?
再有,他的轻功非常邪门,纵跳蹿腾似不费气力,气息绵长不竭,彷佛存着一口气於胸肺和丹田之间,无须换息。
反观她,夜深风寒中,她的气息如白烟儿一团团往外冒,冒得那样醒目,几要糊了眼前视线,与他之间的相较高下立现。
她刚开始当真是被带着、拉着、拖着,完全掌握不到身躯与真气的配合,更别想要挣开他五指的纠缠,又或者将他反制。
是经过暗暗调息之後,再加上那酸麻感尽去,穆开微才觉自个儿能抓到他足飞与身动的节奏,并奋力跟上。
黑三忽地回首朝她一瞥。
她知道他在笑,因那双眼睛又弯成两座小桥的模样,似在赞她能调整状态跟上,很是不错。
穆开微被握住的五指乾脆发狠般收拢,想握痛他,结果听不到他呼疼,只听到他低沉的嘿嘿笑声。
穆开微没再接着反击,却是配合他收劲的力道与他一同埋伏在树梢上。
这一带距离外围城门已过二十里,是位在帝京东郊、香火最为鼎盛的大庙——?宝华寺的山林宝地。
她目中所见,一匹栗色大马驮着一人疾驰在山道上,直往山顶去,马背上的人正是今夜趁着大火逃出大理寺监牢的重犯。
「近两个月,城里城外均传出姑娘家被劫之事,上报到大理寺衙门里的就有七、八件,出事的那几户,一半以上还是城里富贵人家的家眷。」黑三低着声,语调带点懒洋洋的嘲弄。「『六扇门』被顶头上峰逼急了,不得不卯起劲儿办差,好不容易逮到一只小鱼,但不够塞牙缝啊,总得以小搏大,钓出幕後那只最大尾的才成。呵呵,所以不仅让小鱼逃,怕小鱼逃得不够快、奔不到大鱼那儿寻求庇护,连马都给备上了。」
关於犯人胯下那匹栗毛马,是穆开微先让三名手下带着包括栗毛马在内的十来匹大马在城墙外野宿,伪装成等着一早城门大开要赶着进城交货的马贩子,如今看来,犯人是「顺利」从那群大马中抢到一骑直奔郊外山林了。
她费心筹划的计谋虽说险些废在老更夫那一关,最终还是导回正轨,而这中间的扭转点……在他,黑三。
穆开微听他道出今夜的设局,思绪动得飞快,一环接一环扣上。
原是乌云蔽月,忽窥得一隙清光,云破而月明。
与他挤在树梢的枝桠间,两人半边的身躯虚叠着,那奇异的气味又一次深深漫入她口鼻。
她侧眸望进他眼底,那是黑黝黝的两汪,黑到发亮,却不知自己的眸底亦映出寒夜月光,也是既黑又清亮。
她忽道:「不是因为有富贵人家的家眷遭难,『六扇门』才卯起劲儿办差。」
黑三被姑娘家一双太过正派的眼眸近距离注视,左胸的震动一下下鼓着耳膜,他都能清楚听见自个儿的心音了。
「呃……是。是我方才……失言。有愧。」
他压下叹息,直率道歉,岂料她却问——?
「三爷大隐隐於帝京,今夜隐在暗处既已纵观全局,之所以现身,原来是被逼的吗?」
黑三眨眨眼,眼珠子很是淘气地溜了圈。「此话怎讲?」
穆开微道:「老更夫落入逃犯手中,命悬一线,那情势是非救不可的,可我若出手救人必打草惊蛇,届时如何顺理成章再次放走逃犯成了一大难题,三爷便选在那时上场。」
他让自己与她「六扇门」敌对,扮成是来劫狱的犯人同夥。
她当时尚未想通,自是下了十成功力跟他彻底周旋,如此一来,那贼犯当然信得真真的,自然也信他那声吩咐——?
有人要我救你,还不快去!
「三爷那时冲着逃犯喊『还不快去』、『还不去』,『去』这个字用得甚妙,根本是在鼓动犯人意志,要犯人立即赶往同夥的巢穴所在。再有,是阁下急急道出的那一句『有人要我救你』。好模棱两可的一句,无丝毫根据的一句,完全是豁出去对赌,却带出甚大的效用。『有人』的这个人,指的究竟是谁?你其实不知,临了却设了一个口头陷阱诱拐对方,令犯人在情急之下泄出口风……」她神态沉静,徐徐的语调像是边理着头绪、边推敲着道出。
那死秃驴再不来救,老子把他底细全抖了。
「犯人骂出『死秃驴』这话,而此时,你我又追踪到宝华寺一带,寺中尽是……尽是『秃驴』,不是吗?想想在那当口,三爷这『诱敌自乱』的计使得好巧,当真巧得不能再巧。」
点点滴滴的事由在她脑海中飞掠,再归纳成桩桩件件的结果,那偏娃儿相的脸蛋罩上一层肃穆,竟让人喉儿有些发堵,不敢再多话质疑。
黑三面具後的嘴皮子掀了又闭、闭而再掀,撑到最後只僵硬地笑了声。「嘿,听穆大掌翼如此这般说来,我是为了成全『六扇门』今夜的设局才被逼现身,那……那我黑三岂不成了见义勇为的大好人了?」
「三爷不是好人吗?」她问得直接。
「呃……当好人固然是好,可当个坏人自有他称头的地方呀!」被称作「好人」,他黑三爷似乎非常不能适应,闹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摆才好。
脑中一闪,他忽将两人交握的手举起,一起抵到她鼻端。「既说我是好人,这『六扇门』精制的铁手铐也该解开了吧?掌翼大人不能这麽欺负良民啊,是不?」
穆开微拉下两人的手,嘴角微现软意。「良民更有辅助和配合『六扇门』查案办差之责。」她依旧坚心如铁。「三爷身上尚有谜团未解,恕我不能放人。」
他瞪大双目。「你这是逼我就是了?!」
「逼你什麽?」
「逼我当坏人啊——?」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未止,已出手弹中她小臂上的麻筋。
穆开微本能欲挡,可惜慢了他小半拍。
中招後,她紧扣他五指的手立时蹿上一股颤麻,不由得松开掌握,接着便眼睁睁看他使了一记近似缩骨的古怪功夫,那有着修长手指的大掌倏地脱出铁手铐,重获自由。
穆开微一惊,树梢上不好施展大开大合的功夫,她勉强以单臂擒拿。
一抓不中,见他避在她身後,两人身躯近贴,她乾脆一记铁头功往後砸。
这毫无章法的一招竟然奏功,她後脑杓直接撞中他的鼻子,只听身後传来一声哀叫,她骤然回首,男人似瞬间重心不稳,身躯往底下直坠,劈里啪啦地撞断不少细枝桠。
穆开微赶紧跃下,落地之後却不见黑三身影。
「大掌翼在这儿!」、「找到了找到了!」、「掌翼大人!」、「头儿!头儿呀——?」、「大人无事吗?可有受伤吗?」
「六扇门」的大小捕快听到动静後策马赶至,有些是从城墙那儿一路追踪而来,有些是她先前布在城外的人手,两拨人马在半道上合流,一同追进东郊山林。
穆开微挥挥手表示无碍,无暇多作解释,她直接下令。「犯人得手咱们备上的马匹,朝山上疾驰,宝华寺甚是可疑。铁胆,你带一队人绕路摸上宝华寺後山,查清楚那里是否方便出入,连兽径都不能放过,切记莫打草惊蛇,若遇有人从後山进出,不管是谁,逮了再说。」
「是。包在俺身上,俺连只苍蝇都不放走,头儿您放心!」外号「铁胆」的二十岁青年生得矮壮黝黑,一得令,蒲扇大掌把厚胸膛拍得咚咚响地保证着。
穆开微转向一旁的属下又道:「毕头,景大哥,宝华寺左右两翼就交给两位照看,让两人一组轮番埋伏,需日夜盯紧了。」
「大人,今夜追至此地,若宝华寺真有什麽不对劲儿,事可不好办了。」毕头是「六扇门」里二十多年资历的老手,四大掌翼里行二,以他的本事早能爬得更高,无奈脾气太过孤高古怪,看谁都不顺眼,难得对穆开微一个姑娘家这般服气,跟在她底下做事倒也甘心顺意得很。
一听他这话,穆开微点点头表示明白。
「宝华寺中供奉着真佛舍利子,长年来受皇家礼遇和推崇,确实不好硬闯。五日後,寺中的佛前拜台将举行一年一度的宗教仪式,九十高寿的老方丈亲自讲经,而内廷已有指示,届时太后銮驾必至。」她取钥匙替自己解开腕上铁手铐,收妥後沉声又道:「恰是个时机,恰是颗好棋。不好硬闯的话,咱们弟兄到时候就光明正大踏进去。」
「六扇门」办差,胡乱地栽赃嫁祸自然不能够,但倘使一点也不胡乱,是为达目的而使的手段,也不是没使过,还使得颇有心得。
就说了,拘泥於死板板的规矩、脑子不够灵活的主儿,他老毕头绝计是看不上眼,但穆家娃娃好啊,狠起来天皇老子都敢动,嘿嘿,真合他眼缘。
众人亦听出掌翼大人话里的意思,相互瞅了瞅,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异口同声道——?
「得令!」
第二章 本王很听话
从男人身上散出的那抹辛凉气味还在,极淡、极淡了,但在穿梭来去的凛冽山风中犹能嗅到一丝。
穆开微重新布置好局势後,将场子暂交给毕头与几位同僚好手照看,随即起脚循着那抹气味奔驰在山林间。
她的嗅觉较一般人敏锐,但若依她家阿爹穆正扬的说法,不仅是敏锐而已,是十二万分异於常人。
对於气味,她能分辨得极为精细,只要是留心过的气味,就绝不会忘记。
今夜在黑三身上嗅到的那一抹气味,跟十七年前,沾染在娘亲遗物上的那股陌生气味是一样的。
她必须寻到他。
十七年过去,好不容易才出现这一条细微的线索,要她如何轻放?
啊,在那儿!她追到人了!
听到身後传来动静,那高大修长的男子身影先是朝她的方位一瞥,下一瞬立时避到月光照不到的林间暗处,那双瞪得圆滚滚的眼睛黑白分明,似乎对她能追踪到他感到无比震惊。
男人已把薄皮面具掀去。穆开微察觉到了,随即伫足不再往前。
他戴着面具行事必是不愿被人瞧见真面目,她若再迫近,怕只会令他逃得更远。她轻功不如他,倘若将他逼走,要想再寻到他就得更费劲儿。
所以她定住脚步不动。
隔着一段距离,再加上他避进暗处,她看不清楚他的五官模样,却看出他正抬手摀着鼻子……一时间,穆开微内心竟有些想笑,也有些歉然。
「三爷的鼻梁……无事吧?」
周遭陷进静默,好一会儿,男人略绷的嗓声才慢吞吞响起——?
「穆大掌翼这一记铁头鎚,咱这张俊脸还……承受得起。」
穆开微当真笑了,未笑出声,唇角因他稍显瓮声瓮气的腔调而轻扬了扬。
「有一事欲问三爷,请三爷为我解惑。」
男人「咦」了声,怪笑道:「你这是逮不着我,逮着了也困不住我,心有不甘,就变着法子来审我是不?」
穆开微不答反问:「三爷可识得家母?」
她话问得寻常,被问之人却好似瞬间走神,静了几息才答,「穆大掌翼的娘亲蔺女侠,当年在道上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咱们江湖人自然听说过,岂会不识?」
穆开微再问:「十七年前家母遇难身亡,那一年我甫满八岁,三爷当时年岁几何?应也尚小才是吧?那後来是听谁提及家母的江湖事迹?」
「呃……我、我哪里年岁小?何以断定我尚小?我老得很,比你还老!」瞧瞧,他都答了什麽?欸,他也太不淡定。
不过是脱了面具,不过是出乎意料地被她追踪上,不过是被她问及当年相关之事,他就自乱阵脚了吗?
「穆大掌翼真拿我当犯人审,我可不乐意啦。」假咳两声清清喉咙,他嘿嘿笑。「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道通天,咱俩各走一边,谁也犯不到谁。告辞了!」走为上策!
「等等——?」穆开微见他飞身没入夜中,起脚便追。
她是卯足劲儿了,但山林中多有遮蔽,黑三轻功又属上乘,才几下已不见对方踪迹,她能依凭的仅剩那股越来越淡的气味。
推敲他先前说的话,他说天朝帝京住得颇惯,没想挪窝,那麽最终他必是要回城里。
定下心,她提气往城里赶回,沿途追寻那抹气味,已淡到似有若无。
入城,气味更稀微了,宵禁的城中又落小雪,她在纵横如棋盘的大街小巷中奔着、寻着、分辨着,在最後的一缕辛凉散去前,她人正处在某户富贵人家的後院高墙外。
尽管无法证明什麽,她仍沿着高墙绕到宅子前方,抬眼望向大门上高悬的精雕木匾,上头以庄重的隶书字体刻着三个字——?
康王府。
将已无黏性的薄皮面具丢入火盆中,炭火迅速吞噬,那张以特殊草汁凝固制成之物眨眼间化作灰烬。
密室角落的脸盆架上备着清水,他也不怕冻,往莫名发烫的脸上泼洗好几把。
右手触到脸皮,五指和掌心冒出阵阵热气,跟某个姑娘十指紧扣的那种异样热度仍残留着,一时间也分辨不清,到底是脸上较烫抑或掌心更烫。
埋在左胸里的那颗心跳得也太过用力,撞得胸骨都痛了,他下意识揉了揉,抓来架上巾子胡乱拭去满头满脸的水珠子。
在密室里换下夜行装,他从暗道回到寝房,拉了机括,那道被装饰成古玩架的墙门甫滑开,老忠仆的身影就候在那儿,见到他,一双灰眉几要掀翻——?
「爷,您、您挨揍啦?!」
「呃……」他摸摸还在疼的挺鼻。
老忠仆怒了。「哪个不长眼的敢揍您?咱替您把他给办罗!」
不待身为爷的男子发话,冷笑声已先传至,一位女长者慢条斯理地步进内寝间,边冷哼道:「那个所谓『不长眼的』既然揍得到他,你这老家伙凭那三脚猫的粗浅功夫就想把对方给办罗,可能吗?」
老忠仆老脸泛红,双目腾着火。「那、那……那你去啊!你本事,你去啊!」
「凭啥儿要我去?他被揍了,揍得好啊,是他技不如人,合该吃点苦头。」
见老忠仆和女长者又要对着干,男人赶紧抢回发语权,豁了出去——?
「谁都不准动那人!她要揍我,我受着便是,是我欠她的,我甘愿至极,所以谁都不许……不许动她!」
静极。
女长者慢悠悠挑起一道眉,一脸了然於胸的模样。
老忠仆缓慢且郑重地点点头,这会儿灰眉不倒竖了,服贴得很,他自言自语般喃着。「唔……原来爷是被那家的姑娘给揍了呀……」
今夜刚得了一个江湖浑号的「黑三爷」再次用力抹了把脸,无奈热气藏在肤底,抹都抹不掉。
五日後。
宝华寺一年一度的礼佛大典郑重开锣,老方丈圆德大师将连着三日亲自讲经,每日午前各安排一个时辰,在寺中大雄宝殿前的广院开讲。
据闻圆德大师出生即带佛性,五岁便得师父赐法号,正式剃度入空门,年轻时亦曾千里跋涉至西天求取经文,之後译经无数、潜心学佛,可谓整个天朝中对佛学最为通达之人。
如今圆德大师年事已高,虽仍挂着方丈的头衔,寺中的事务实已交到弟子们手中,此回连三日讲经是他最後一次公开露脸对百姓们传法,消息传了开,虔诚信众们岂能错过,一早天方透亮,往宝华寺的山道上已见蜂拥而至的人潮。
要查宝华寺这座受皇家青睐的佛门圣地,要动圆德大师这尊百姓们眼中的「大佛」与寺中一干僧众,穆开微深以为要嘛静伏不动,真要出手,定要一击中的,既要招惹,就惹他个彻底。
晨钟一声声敲响,在山林间回荡。
太后銮驾由随行侍卫与宫人开道浩浩荡荡上宝华寺,一道懿旨降下,免了沿途百姓们朝皇家仪仗行跪拜之礼,旨中还道,今次同为礼佛信众,上山进寺只跪拜菩萨大佛,无须再跪拜谁。
圆德大师偕众位弟子亲迎太后一行人入正殿,并在各项庄重的礼敬仪式以及最受百姓们期待的讲经课结束後,又在正殿旁的讲经堂内为皇家的贵人们私下解了一段经文……是「贵人们」无误,今儿个陪在太后身边的除了贴身伺候的宫人宫女,随銮驾上山礼佛的还有一位康王爷。
康王傅瑾熙,年二十有五,当朝圣上兴昱帝是他的嫡亲伯父,天朝中地位最为尊贵的女子是他的圣母皇太后奶奶。
然,康王出身虽尊贵,却在年岁甚小时便失怙恃。
据闻,康老王爷与老王妃当年带着身染怪病的八岁独子出外求医,在途中遭三川口的河寇劫掠袭击,船只被拖进川底满布锐石的激流中,最终命丧河底。
消息传回帝京,兴昱帝与太后既怒又悲,管着三川口一带的地方文武官全遭降职处分,朝廷更是从中央直接派兵遣将剿灭河寇。
当时迟迟未寻获康王世子傅瑾熙的遗体,以为准是凶多吉少了,八岁的小世子却在失踪将近一年後,重新返回天朝帝京,身边仅有一名年过四十的壮年忠仆和一位老妇陪着。
圆德大师今日初会这位十七年前大难不死的康王爷,说聊到最後,竟生出相见恨晚之情。
本是由他主持讲经,未料康王爷就他所论的疏义陆续提出问题,如此一来一往,有来有往,从《阿含经》的「有」论到唯识经典的「心有境空」,之後又说到《般若经》里的「心、境俱空」,说得不可开交,根本是把太后这位「主角儿」抛在一旁了,直到一名高阶宫女安静且迅速地步进讲经堂,凑脸附在太后耳畔密语,圆德大师才察觉到自己的疏忽。
庆幸的是,太后似乎不以为意,一直是嘴角含笑地聆听着,但,那张略显福态的和善面容却在听到宫女的禀报时,边听边拧高眉峰。
圆德大师这边自然是止住与康王爷的论经辨证,他不由得瞥向堂下五位盘坐在蒲团上陪同讲经的弟子,目光透出疑惑。
原本该有七位才是,随在他身边多年的、他引以为傲的得意弟子们,由他赐法号,全是「观」字辈里的人才。
如今他已垂垂老去,寺内寺外的要务尽交於他们之手,这七人号称「宝华寺七观」,可今日这般重要的场合,一早到现下却只见得五个。为何?
此刻听完宫女的话,太后沉着声道:「兹事体大,让那『六扇门』的进来给哀家说个清楚。」
「奴婢遵旨。」宫女屈膝一福,随即退出讲经堂。
「太后奶奶,发生什麽事了?」年轻王爷啜着寺中僧人特意备在一旁矮几上的香茗润润喉,一手离开抱在怀中的小暖炉,探去轻轻握了握祖母攥紧的五指,柔声询问时,面上露出忧色。
太后拍拍年轻王爷雪白到淡泛青筋的手背,微绷紧的嘴瞬间露出一抹宽慰笑意。「没事呢。能有什麽事呢?再大的事来到你皇祖母面前,我都替你兜着。莫惊着了,惊着了你可得睡不好,又要病了。听话啊,听祖母的,莫惊啊。」
年轻王爷浅浅一笑,温驯颔首。「好,孙儿不惊的。」
穆开微一身墨色的官制卫服随宫女进到堂内时,入眼的就是这一幕祖孙俩手覆着手、相视而笑的天伦和乐图。
她垂首,单膝跪下行礼。「臣穆开微,参见太后、康王爷。」
「咦?你、你……这不是小穆子吗?啊!哀家想起来啦,你阿爹以『天下神捕』的身分本还兼管着我朝的三法司衙门,後来你带着人破了伪银案和城南大火的案子,这『六扇门』就落到你肩上罗。」
太后回想着,一边轻拍着腿,神情更显柔和。
「你爹与你几次奉召入宫面圣,哀家是见过你的,还赞你了得,那时哀家就说了呀,老穆家的小穆子真替咱们天朝的女儿家挣脸面,你可记得?」
「噗……咳咳。」小小声的、近似噗嗤笑的声音忽响,但很快便压下,听不清楚是在忍笑抑或闷咳。
「喉儿又痒了是吗?胸口可疼?今日本不该让你陪的,你偏要出门,偏要跟着上山,欸,真不能一直由着你啊。」
太后一紧张,四名贴身服侍的宫女也跟着紧张,端茶、递巾子、送上痰盂、抚背顺气什麽的,全往那位倚着扶手架斜坐在软垫上的年轻王爷身上招呼。
穆开微动也未动,连眉尾都没抬,忽地听到年轻王爷浅声笑道——?
「太后奶奶,孙儿没事的,还是快让这位小穆子姑娘平身说事吧。」
太后被点醒,这才将注意力重新落回穆开微这边,命她免礼。
谢恩後,穆开微起身禀报,力求简明清晰。「『六扇门』接获消息,五日前逃出大理寺监牢的重犯就在宝华寺中,此犯与近日京中女子连续失踪案大有关系。今日是宝华寺礼佛的大日子,又得太后与王爷共襄盛举,『六扇门』本不该硬闯山门,但救人如救火,臣担心晚来一步,那恶人得了帮助真要逃出生天,遭劫的女子们将求生无门。」
饶是圆德大师道行再高,听了这话亦按捺不住。「穆大人被百姓们称作『帝京玉罗刹』,身为『六扇门』掌翼之首,办事却是这般粗糙无法吗?大人这是意指老衲这宝华寺窝藏逃犯,你可要拿出证据才好。」
「就是证据确凿才敢直捣大师这讲经堂。」穆开微转身面对老方丈,眉目偏寒。「『六扇门』的几组人马混在今日上山的信众群中,原想暗中先探虚实,未料会在寺内逮到个现行。你们好大的胆子,连太后娘娘倚重的内廷女官都敢动,若非我的人即时出手,失踪案件怕是要再添一桩。」
一听是内廷女官,太后倏地坐直身躯。「所以小安子真出事了?」
适才进来传话的宫女口齿伶俐地回答。「回禀太后,安姑姑安排好进讲经堂这儿服侍的人手之後,离开正殿不久就遇袭,她被歹徒从身後摀住口鼻,挟着她往宝华寺後院疾去,幸得被假扮成信众的『六扇门』捕快瞥见。太后娘娘您别担心,安姑姑眼下已脱险,只是挣扎时扭伤腿,所以她才让奴婢先行过来禀报。」
太后吁了口气,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她看向穆开微,语气又凛。「小穆子,那犯人呢?确实逮着了吗?到底是什麽人?」
小安子、小穆子……穆开微心想,这八成是太后她老人家对底下人的一种亲昵称呼。
她选择忽略,娇嫩的脸容仍肃然端着,答道:「回太后,微臣的人与那犯人打了照面,的确是五日前从大理寺监牢越狱的逃犯无误,但犯人太狡诈,拿那位安姑姑当人质,後来让他钻了空逃往宝华寺後山,『六扇门』的众人正在全力追捕。」
「这、这……到底怎麽回事?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圆德大师老脸惨白,试着要从榻垫上站起,却怎麽也起不了身。
堂下,身为「宝华寺七观」之一、亦是在场弟子中年纪最长的观止倏地从蒲团上立起,他没有上前搀扶老方丈,而是冲着穆开微驳道:「这不可能!你说的是谎话!你、你瞎编的!」
穆开微不怒反笑,一手按在腰侧的佩刀刀首,侧首斜睨过去。「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不是出家人,不得已说说谎话,想来佛祖应不会太怪罪才是。倒是这位师父,嗯……『宝华寺七观』,阁下的蒲团座位安排在第三位,那应该就是三师父观止了,请问观止师父是如何肯定我瞎编造假?」
上一刻她还说得信誓旦旦,下一瞬就痛快承认说的是假话,在场众人尚不及回神,已听她清朗又道——?
「是不是因为观止师父心中十分肯定那名逃犯早被了结性命,连屍身都挖好大坑埋得妥妥贴贴,所以我这谎话在你面前才会这麽快露出破绽?」
「你胡说什麽?!」观止怒斥,面露青筋。
「是胡说吗?」穆开微扬眉冷笑了笑。「昨日深夜,宝华寺後山可不平静啊,有辆三轮推车偷偷摸摸从寺里拉往後山,推车上载着三具屍体,要埋好那三具屍体,着实费了好大功夫不是吗?可惜啊,观止师父以为埋得妥当,却不知『六扇门』连日盯梢,终於盯出你这一朵花儿来了。」
太后等人脸色大变,观止近不惑之年仍保养得宜的脸更是一阵青一阵白。
圆德大师终於颤巍巍地起身,哑着声问:「观止……观真和观戒呢?你大师兄和二师兄为什麽不见了?他们俩一早就不见人影,寺中无人能说个明白,你说,他们去哪儿了?」
观止微眯双目,抿嘴不语。
此刻,堂下同样是「观」字辈的一位年轻师父忽地站起,脆声安抚道:「师父,观钦知道大师兄和二师兄在哪儿,观钦去喊他们过来,我这就去!」
「谁都不许走!」穆开微凛声陡迸。
同一时分,她掌中「飕」一声掷出飞刀暗器,亮晃晃的飞刀就「咄」的一响插在观钦刚踏出的脚尖前。
她注视着堂下「观」字辈的众位,暗暗深吸了口气才道:「圆德大师,昨夜我的人将後山那个大坑挖开,除了大理寺那名逃犯,余下两具屍体正是贵寺的那两位师父。要想将三具大男人的屍体拉进深山里埋了,且不惊动您、不惊动贵寺众僧,大师以为单靠观止师父一位就轻易能办到吗?」
听到这儿,圆德大师双膝又软,再次跌坐,讷讷无法成声。
太后此时也大致弄明白这一切了,威仪上身,怒到一袖重重拍在软垫上。「胆大包天!丧心病狂!这宝华寺都成什麽地儿了?你、你……呃……你们……你们一个个站起身……想干什麽?!」
堂下五位「观」字辈的师父,观止和观钦立定不动,余下的「三观」则慢悠悠地、一个接着一个默然地从蒲团上起身,阴沉着面庞注视今日上山的贵人们,便像是在回应穆开微方才问的——?单靠一人无法轻易办到的活儿,若五人齐心协力,自然轻易能为。
讲经堂中静了会儿,观止看向软腿瘫坐的圆德大师,语气无比虔诚。「师父,咱们几个都是为了您,更为这宝华寺的名传千古、恒久盛世。观真和观戒两位师兄不能明白的,他们发现那逃犯,发现更多不该发现的,咱们几个当真不愿动手,但为了将来一切,只能忍痛将他们俩舍了。」
圆德大师老泪盈眶,摇首喃喃。「孽徒……孽徒啊……这都做了什麽……」
即在此际,原先假装要出去找人的观钦忽地从袖中掏出一根火棒,他矮下身,将火棒引线朝地上重重一刷,立时点燃。
「放下!」穆开微眼角余光一瞥,飞刀暗器再发。
岂料观钦唇现诡笑,不闪不避,任那把飞刀削去两指仍高举不放,火棒爆出花火,那道烁光瞬间冲破屋顶,在高高天际上「砰」的一声炸开。
看来是做为联系之用的小火炮,表示宝华寺中还有他们的人。
穆开微拔刀出鞘,剑刀辉芒凌霜迫雪,映照她此刻凛寒的面容,更映出眸底两潭冽渊。
能进到讲经堂近身服侍贵人的宫人和宫女不出十人,此时已慌成一团。
两名宫人边张声嚷嚷边往外冲,还没能把外头的侍卫喊进来,已被七观中行四的观基一脚踢昏,瞧他出腿起落堪称无影,竟是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
几是同时,讲经堂外掀起骚动,观钦放出的冲天火炮起了效用,寺中同夥正与近百名的皇家侍卫军短兵相接,刀械相交声伴随叫嚣声响,将整座讲经堂完全环绕,宛若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令堂中贵人们无一处可逃。
「太后!太后——?」、「太后娘娘您别急、别急啊!」、「小璃,李太医给的那蓝瓶子药丸,快啊!」、「在这儿在这儿!」、「快倒出一丸给太后服下!还有紫色草药瓶,快打开!」、「是、是!呜……」
穆开微沉静听着身後那一阵忙乱,目光始终盯着堂下的五观。
她大致能瞧出,眼前年纪最长的观止和最年轻的观钦不似识武之人,但观基与余下两位不是容易对付的,若他们三人联手……她有几分胜算?
忽而,一道微沉却徐和的男子嗓音响起——?
「小璃,把草药瓶给本王,让本王亲自来。」
那声音一出,似在瞬间将慌乱抑下,穆开微不禁侧首迅速瞥了一眼。
她瞥见太后正倚在皇孙康王爷的胸前,嗅着宫女开了封後交到康王手中的一瓶草药。太后并未晕厥,但形容虚弱,而康王爷……她居高临下只看到他垂首的脑袋瓜和一大把以白玉珠冠作束、垂荡在肩背上的如缎青丝。
「小穆子……小穆子……」太后边嗅着草药,边让宫女们抚着背心、掐按虎口穴位,她抬眼,幽幽唤出声。
穆开微颔首应道:「且避在微臣身後,莫惊。」
她话音未竟,观基领着行五、行六的两个师弟已然出手,招式奇巧。
她能猜出对方的想法,事已至此,无可挽救,最好的办法便是将皇家两位贵人挟持到手,有太后和康王这两张天王牌护身,摊在明面儿上再来慢慢与朝廷谈判,不信挣不到一条活路。
不过她能拖,他们却拖不得。
她将手中剑刀使得迅捷无比,流转出一道道凌厉辉芒。
对方三人左突右冲,上中下三路联手猛进,她仗着兵器锐不可当、剑招与刀式变化并用,硬是架开铺天盖地般的一轮狠攻。
「刀!」这一边,观止不知从堂中何处取出兵器,也许宝华寺各座佛堂和书阁里都预藏了。他将大刀抛给观基他们三人,与刚紮紧伤口止了血的观钦一人一边搀起圆德大师,後者似惊呆、似绝望,身躯瘫软如泥,几是被拖着往门边带,口中念念有词——?
「大逆不道啊……死罪……没有活路……宝华寺完了……什麽都没了……」
「师父,宝华寺没了不打紧,只要活着,有师父的译经和名望作为号召,就能聚人气,就能有咱们自个儿的人,占山为王、据地称霸都能够,哪来什麽罪。」观止低声劝慰,不住地安抚。
穆开微欲分神再去听却是不能了,因观基三僧手握大刀已再次欺上。
血脉贲张,斗志高昂,她无须去想胜算多少,眼前阵仗可遇不可求,敌手个个功夫不俗,三人之间还相互截长补短,配合得几乎是天衣无缝。
几乎是。
也就是说,还是有破绽可寻。
阿爹穆正扬曾手把手地传授她一套名为「双璧谱」的武功,可说是穆氏武学的精髓,在被高手们围攻时能起大作用,她很努力学了,结果及不上大师兄孟云峥她能理解,但,就觉得自身不知为何总还欠缺那麽一点火候儿,後来爹跟她说,她是少了实战经验。
实战。眼前好不容易来了机会,怎能放过?!
而横在面前的这一战,她要赢,她会赢,她只能赢。
她拔出佩在腰间的银匕,那是爹特意请人为她精制之物,约莫半臂长,握柄完全贴合她的掌形。
於是就这麽一手剑刀、一手银匕,「双璧」并用,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她自身截长补短,再以短为利,防守与进击皆在一招中变化。
观基三人迅捷如风地挪移进退,三把大刀挥织而出的刀光宛若大网罩落。
穆开微却一夫当关,考量到贵人们老的老、弱的弱,还有一小群娇柔的宫女们,她尽可能守住脚下一步之内的方圆,不令身後的众人失去屏障。
忽然——?
「中!」她剑刀猛地一扫,却是虚晃,左手的长匕才是杀招,「咄」的闷响刺入一人心间,三人刀阵陡破,她无丝毫停顿,本是虚晃的剑刀忽又变成实砍,重重落在另一人肩头,立时要了对方一条胳臂。
观基大叫一声疾速後退,脚踝却不知被何物击中,麻到他整个重摔在地。
待穆开微这边侧首去看,心下一突,但绝不可能放过眼前优势,她倏地将剑刀抵在观基颈上。
制住对方之後,她眸光疑惑中带沉吟地扫过观基的身上和四周,最後在他脚边捡起一颗圆润的小物。
观止、观钦早已拖着圆德大师离开讲经堂。
此一时际,穆开微重伤两僧,擒住观基,讲经堂终於有人破门而入,且有好几道人影接连撞破大窗抢进,幸得全是自己人,除了禁军侍卫,更有她「六扇门」进寺中打暗桩的人马。
侍卫军老大一进讲经堂,看清楚态势,自然就单膝着地,高嚷着「救驾来迟,请太后、王爷降罪」之类的话,随在他身後杀进来的侍卫们更是跪了一地。
穆开微把观基交给两名手下,将手中兵器回鞘了方才转身,同样单膝落地。
「太后和王爷受惊了,微臣……呃?」抬起双臂在胸前作礼,「罪该万死」四字不及出口,她忽被康王爷那张正抬首望着她的面庞震得有些发懵。
她不是没见过康王爷傅瑾熙,但几次都是隔着一段距离,从未像今日这般近身拜见。
此刻,两人相离不过一臂之距,他搂着他的太后奶奶坐在榻垫上,并被宫女们簇拥着,她跪下请罪,两人视线正好对上。
天朝的龙子凤孙们大多生得一张好皮相,她眼前这张雪白到近乎病态的瓜子脸也是好看的,两道修长入鬓的墨眉下是一双优美高雅的丹凤眼,鼻梁高挺却不失俊秀,唇……当真是漂亮的菱唇模样,上唇薄而形明,下唇偏丰润,而似乎不管他笑或没笑,两边嘴角都是翘翘的,令人莫名地想随他也翘起嘴角。
然後……就是……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古怪感觉。
他看着她,瞳底粼光潋灩,彷佛看得很专注、很仔细,什麽都不愿错过似的,又好像全心全意信赖她,以她为……为依归?
穆开微连忙甩开脑中的胡思乱想,启唇欲再言语,男人那张漂亮菱唇却先出声——?
「你说避你身後,太后奶奶与本王避得很好,你说莫惊,本王便不惊。本王很听话。」
他语气带着股亲昵劲儿,瞬也不瞬的凤目对她徐缓眨动。
穆开微不禁纳闷了,但心头亦是一悸,因为又听到那微沉却柔和的男子嗓声,彷佛具镇魂疗癒之效。
而他的表情亦是啊,太过温驯无害,无辜到让人由衷地想保护好他。
「小、小穆子……」缓过气来的太后虽仍虚弱,一双眼从头到尾可都瞧得真真的,老人家边唤着边探出手,伸向她轻唤的那个人。
穆开微本来跪得端端正正,行礼行得一丝不苟,见太后娘娘那只保养得粉润雪白的手直探过来,都探到门面了,她不得不恭敬地送上自个儿完全称不上柔软的手,任由太后握住。
「就是你了,小穆子……」
……呃?就是她什麽?穆开微一脸莫名。
太后边喘边道:「如此剽悍、这般勇猛,就像执戈降暴的玉面罗刹,定能……定能镇煞一方。」她五指陡收,使劲握住穆开微的手。「哀家为你指婚,指你为康王正妃,把你……把你指给他。」
穆开微发现自己的手被太后转交到某人掌里,而某人还真把她握住,不仅是握住,还是十指交扣的那种握法。
「……王爷?」她声音像吞了大把炭灰般沙哑。
「欸,是指给本王了呢。」那恍然大悟的表情依旧是无害又无辜。
第三章 拿你来镇煞
太后指了婚,把穆开微的手交出去後,似乎觉得转危为安且大事底定了,老人家两眼一闭,身子放软,很乾脆地晕过去。
宫人宫女们自然就是一轮呼天抢地的焦急哭喊。
穆开微在这个时候很坚决地收回自己的手。
她的想法很简单的——?
首先,她不是大夫,更非太医,对此时可能因惊吓过度而昏过去的太后没有任何帮助。
再来,讲经堂中的危机解除了,不表示外边的事也顺利解决,她既为「六扇门」掌翼之首,一些弟兄们还在外头忙活,她自当赶去援手。
然後,她完全不觉得太后娘娘的指婚是认真的,随手一指就把她指给随行在侧的康王爷,真这麽干,那咱们这位康王爷也……也太憋屈。
毕竟身为皇家的龙子凤孙,就该配个世族大家出身的闺秀,她不是小瞧自个儿,只是觉得这样的姻缘,彼此都不适合。
所以她当机立断,收拾心情抽回手,假装没听清楚太后所说的,却道:「王爷,贼人尚未尽数落网,还需追击,小的先行告退。」
不等回应,她直接将场子留给康王,起身离去。
她想,有一群宫人、宫女和一大票禁军侍卫在场,他康王爷傅瑾熙有满满一屋子的人可供使唤,用不着她。
追出讲经堂,外边一片惨况,皇家侍卫虽有损耗,但身中数刀、倒卧在血泊中的僧众亦着实不少,粗略估计至少七、八十名,这意味着宝华寺半数以上的僧人皆反着朝廷,如此状况堪称异常。
而後,穆开微追至寺中後院,与「六扇门」中位居第二把交椅的毕头会合。
「头儿安排得好啊,咱带着孩子们在这儿守株待兔,果然将对头堵个正着。」毕头先是挲着粗脸嘿嘿笑,忽地一拳搥在另一手的掌心,恨声骂道:「可惜给逃了一只,那个叫观钦的家伙真不是个玩意儿,他师兄要他帮忙一块把圆德大师带走,八成是意见相左,两师兄弟半道上吵了起来,後来还拿他师兄、师父引开咱们,他自个儿趁乱溜走。」
宝华寺之乱,观钦混进无辜的僧人和信众中成功逃脱,「六扇门」活逮了观基。分别被穆开微刺中胸部以及连肩砍断胳臂的两位观字辈和尚则因伤势过重,没能留活口。
至於整件乱事中最关键的人物——?观止,穆开微再见到他时,他胸前没入三根「六扇门」专用的袖箭倒地不起,口中不住溢出鲜血,估计是难活了。
圆德大师跌坐在观止身侧,身形更显佝偻。
观止拉住师父一袖,艰难出声。「……都是为了您啊……师父是最好的译经者,前无古人,後无来者,是不世出的能人……藏经阁里尚有好多经文未译,宝华寺中除师父外,无谁可做到最好……有师父在,哪儿都能聚来信众百姓,但师父老了……衰老了……但是,那人可以……起死回生……师父就可以活十年、二十年,甚至……甚至……」
「那人是谁?!」穆开微扳正观止染血的面庞。
「你跟谁作了交易?!」她凛眉凛声。
观止怔怔望着她,张口又大量呕血,最终说不得话了,气绝时,两眼未闭。
结果这一次「六扇门」办案,在宝华寺後院一座相当偏僻、据说早已弃置不用多年的地窖中找到之前遭劫的几名姑娘,却有两名并未寻获。
而「宝华寺七观」中唯一被逮住的活口观基,果然如穆开微所想的那样,主事的是观止,懂得动脑子的是观钦,观基则是当「打手」的分儿,「六扇门」连日来软硬兼施,从观基口中挖出的线索并不多。
穆开微很忙,见天往外查案,忙到压根就把太后那儿戏一般的指婚之事抛诸脑後,直到某一晚,她被家里的老管事遣人召回去,说是她家阿爹要她速速返家。
一奔进家门,她家向来喜怒不形於色、七情不上面的爹正大马金刀坐在正厅堂上,竟是眉峰成峦、十分苦恼的神态。
「爹今日奉召觐见,皇上在内廷重元阁接见我,与我谈事。」
「爹虽辞去『天下神捕』一职,把『六扇门』掌翼之职也卸下,但仍为我朝三法司参谋,皇上私下召您进宫议事,莫非是内廷出事?」她满脑子只想到案子。
她家的爹停顿许久才道:「内廷无事,但咱们家有事。」轻敲膝头的五指忽地收握成拳。「太后懿旨,将你指为康王正妃,皇上召我入宫,谈的就是此事。」
说是「谈」,实则是被告知。
她家阿爹被皇帝老爷召进宫「知会」,说一切是太后的意思,而且已当众指婚,金口既出,便成定局。
「圣上的意思是,你救太后、救康王有大功,身上品级已是正三品,我朝女子为官为将,从未有过更高的晋级,加上你已二十有五,指个王爷的正妃之位给你恰好可以,爹亦盼你能有个好归宿,我想你娘亲她……她应该比爹更希望你能卸下『六扇门』掌翼之职,嫁人生子才是。」略顿,表情更严肃。「但在爹眼里,这位康王爷对你而言却非好对象。」
重提指婚之事已让她愕然不已,她尽可能动脑子,想了想问:「爹是因不喜康王身骨太病弱,才觉对方非女儿良配吧?」
「此为其一,但不是最主要的。」沉沉叹出一口气。「有一事,实未对你道明,如今是该说与你知,也好让你心里有个底儿。你娘亲十七年前遇险身亡,明面上说是遭三川口的恶寇围攻偷袭所致,实非这般单纯,皆因她当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不该救的人。」
「……不该救的人?」
「是咱们这位皇帝欲除之而後快,又不能直接了当去杀的人。」
十七年前。
三川口水路。
恶寇偷袭。
皇帝欲暗中除去的人物。
娘亲之死。
她家阿娘蔺耿真在江湖上曾是响当当的人物,一条命却断送在一群河寇手中,连跑都没跑成,为何这样?如何可能?为这事,穆开微想过无数遍。
此刻被如此提点,她的思绪由点连成线,每条线索皆导向同一个面。
「十七年前,老康王爷夫妻二人携小世子傅瑾熙出外寻医,遇三川口河寇夜半劫掠,老王爷的人几是全军覆没,小小年纪的世子爷最终却逃出生天……所以……那是娘亲的手笔,对吗?那些什麽三川口河寇,根本是罗织出来的身分,其实是更厉害的敌手,是吗?」对於娘亲当年之死,她有诸多疑虑,原来因由在此吗?「皇上当年要杀的人,是老康王爷,也就是他自个儿的亲手足,但……为什麽……他们是嫡亲手足,且还是双生子……啊!双生子?!」
她家阿爹点点头。「双生子长在民间百姓家许是男丁兴旺的好事,但在皇家,还是皇长子与皇次子之别,一向被视作凶兆。再加上当年司天监大小司监们在观星台纷纷指出次星有凌驾主星之势,终在皇上心中种下杀意。」
杀老康王一事既然要做得隐密,那当年她阿娘遇上的那些敌人,必是皇上手中所养的一票隐棋杀手。
她那年八岁,对那一日的事情却记得清清楚楚,每日往她家送柴薪的老汉说是受人所托,有一物需郑重交到穆家人手里。
那天交到阿爹手中的是一只素色方布包和一件长形包袱,爹当着她的面将两物揭开,方布包中所包裹的是一个墨色骨灰坛,而长形包袱里的东西是一把绿柳软剑,那是她家娘亲行走江湖时贴身不离的兵器。
娘亲当年仅是出门访友,回来时却成一坛骨灰。
随骨灰坛子与软剑还附上一封信,她後来开始在「六扇门」行走时曾跟阿爹讨信来看,信中写道,围攻娘亲的敌人的刀剑皆淬剧毒,娘亲是失血过多,更是因毒发身亡,所以烧化成骨灰之後毒性亦存,而那只墨色坛子具袪毒之效,需让骨灰密封在坛中三个月,骨灰中的毒性尽除,方能揭开重置。
信上署名之人,她听阿爹提过,是与她家祖辈曾有交往的一位女老前辈。
她家阿娘遇难时是女老前辈出手搭救,只可惜还是晚了,娘没能活着返家。
但女老前辈遣人送回穆家的那墨色骨灰坛子,隐隐散出的气味她一直不忘,烙印一般捺进魂魄底处,是清冽中带着极淡的辛辣味儿,也就是她後来在蒙面客黑三身上嗅到的那股气味儿。
她一直很想弄明白娘亲究竟出什麽事了,渴望得知事发的过程和一切详情,但因牵涉到皇家不敢为人知的密事,爹始终瞒着她,直到如今——?
「你阿娘当年不意间插手了隐棋办事,皇上事後自然是知晓的,但他未动咱们穆家,爹想着,是有暂且观望的意味。而这一次皇上赞同太后的指婚,附议得如此明快,爹以为……多少是想试探些什麽。」
顺水推舟把她指给康王傅瑾熙,将她放在傅瑾熙身侧,想试探什麽?
看她穆家是否为康王一派,帮着康王来凌驾帝王那颗主星吗?
这两天,穆开微仍在努力整理思绪。
那一日谈到最後,她家阿爹要她莫想太多,说是太后指婚、皇上附议一事,身为爹的他会想办法解决,不会让自家女儿去当什麽康王正妃。
但……能怎麽解决?
君要臣死,臣都不能不死,何况是指婚。
她穆家若抗旨不从,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结果又将如何?
午後,马车载着她轻驰在回京城的官道上,连日大雨之因,官道上尽是厚厚的泥泞,此时雨势虽缓了些,仍淅沥沥落着,溅飞水花的马蹄声以及车轮子骨碌碌转动的声响,搭配起来倒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气味儿,挺适合用来缓缓她这阵子思虑太多的脑袋瓜。
喀啦!砰——?
岂料马车突然一震,车厢倏地倾斜一边,底下车轮子完全动弹不得。
「小姐——?」车头前,穿蓑衣戴蓑帽的穆家车夫赶忙撩帘探看。「您无碍吧?」
「贵叔我没事。」穆开微坐正,随手把几颗乱滚的果物拾回大提篮里,边问:「是车轮子陷进泥坑里了吗?咱们的马没受伤吧?」
贵叔挥着手。「没伤着,没事的,小姐您好好待着,咱这就去带着马,让马把车子拉离开这大坑啊。」
「我一块儿去。」说着,她已撑起身躯准备往车厢外跳。
贵叔急了,两手挥得更猛,之後乾脆硬拉紧车帘阻止穆开微「跳车」。「别别别!小姐别下车淋雨啊!哪家的小姐都该娇养着,咱们家的也不能例外!」
穆开微抚额笑叹。「贵叔,莫忘我是『六扇门』里当差的,水里来、火里去,滂沱大雨也不是没淋过,还怎麽娇养呢?」
「那、那咱不管!也管不着!您眼下是咱们家小姐,是小姐呢,可不是什麽当职的掌翼大人,让您淋了雨,那岂不是打我老脸吗?不准!」
都说「奴大欺主」,她这小姐是被家里几位老仆们看着长大的,这些仆人好些位还是祖父尚在世时亲收的家丁和随从,她被他们「欺负」、「管教」惯了,都摆不出当主子该有的气势。
穆开微正苦恼着该怎麽说服贵叔,忽地车厢外,贵叔厉声质问——?
「谁人?!」
她心中陡惊,哪里还管那麽多,手劲一带立时甩开车帘子。
就见雨幕中,贵叔那把曾随他战过大江南北、润过无数鲜血的猎刀已出鞘,正与一辆乌沉沉但作工却极为精细的双辔马车对峙着。
那马车想必是贵叔在与她「起争执」时靠过来的,再加上雨声不绝於耳,一时间真没留意,突然就停在那儿,莫怪会惊得贵叔猎刀出鞘。
对方的车夫并未答话,却是跳下车,迅速将车厢後方的锦帘撩开一大角。
「车轮子卡住了是吗?嗯……瞧那样子得花一些功夫的,穆大人若不嫌弃,且让本王的人搭把手吧?」
如沐春风的低柔语调涤荡过耳,穆开微望着双辔车厢里斜倚迎枕、容肤欺雪的男子,心音不禁重鼓,震得她气息略紊。
她跃下车厢,按下贵叔握刀的手,跟着低首行礼。「不知是康王爷的车驾,多有失礼了,还请王爷恕罪。」
「什麽恕罪不恕罪的,穆大人这麽说,那是……是没把本王当朋友了。」
听得这腼腆又似带幽怨的话,穆开微再次抬眼去看,心间动荡得厉害了些。
眼前这位帝京中众所皆知的「药罐子王爷」,病态俊颜上有着绝对纯粹的无辜表情,目光亦是澄澈,她能辨出那其中包含的,是很纯很真的欢快。
彷佛能见到她、与她说上话,是一件令他无比开怀的事。
「王爷,下官并非……」
「上车可好?」傅瑾熙忽地打断她的话,朝她腼腆扬唇。「让本王送你返家。」
穆开微拒绝不了。
她都让堂堂一位超品阶级、世袭罔替的王爷主动「施恩」了,加上雨一直下,她家的马车陷泥淖里,她家的老仆贵叔巴不得有谁可以在这时候照顾好她,因此当傅瑾熙用那种近乎祈盼的语气请她上车,贵叔比谁都高兴,根本没等她动作,十分当机立断地替她决定,把她直接推上对方车厢内。
还好康王府的两位随行侍卫留下来帮忙贵叔,穆开微的心这才放宽了些,乖乖坐进药香甚浓的宽敞车厢中,与此车的主人形成各据一隅的对坐状态。
康王府的马车坐起来确实舒适,走在泥泞道上也不觉有多颠簸。
既来之则安之。穆开微心想。再者,她对他康王府以及他傅瑾熙本人亦有诸多疑惑想要查明,藉此机会恰巧可以。
「王爷您……」
「穆大人今日出城,是去城郊十里外的柳湖祭拜令慈吗?」
穆开微话未问出,便被对方问得一怔。
傅瑾熙微微笑,柔声道:「你今儿个休沐,所以未穿官制卫服,而是一身清素女装,适才瞥见你车厢内备有香案和祭祀之物,一些供品果物还掉出篮子外,再看车轮子一路行来的方向,不由得这般推敲……本王猜得可对?」
穆开微亦学他微微扬唇,颔首。「家母生前最爱柳湖一带的景致,家父於是为她在那里寻了处好所在,让她能长眠在那片风光里。」
「嗯,嗯……能那样甚好。」他喃喃低语。
「王爷说什麽?」穆开微没能听清楚。
他倏地扬眉。「没,没什麽,本王是说,穆大人换回这一身寻常女装也是很好看的。」
呃……穆开微一时语塞。
正因身着女装,她没在他这位天朝王爷面前大方地盘腿而坐,而是选择曲膝侧坐,此时被他一提,她不由得拉拉长裙,两手在裙面上挲了挲。「那就……多谢王爷缪赞。」
深吸一口气,她重整旗鼓。「是说,王爷为何会知家母的坟茔就在柳湖?」
岂知——?
「你冷吗?」他忽而问。
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啊!
「……啊?呃,下官不……」她正欲摇头。
「肯定是冷的,春未临,冬雨连绵,又刚从结霜的湖边回来,这给你搂着。」
那罩着雪白狐裘的身躯不仅坐直了,还朝她倾靠过来。
康王爷往她手里塞东西,穆开微端坐的身姿动都不动,只有她才知自个儿的背脊筋理瞬间绷得有多紧,莫名其妙紧绷着。
她掌中蓦地漫开暖意,暖得她冰冷的指尖感到轻微刺疼。
垂眸去瞧,竟是一只精致的小手炉,也是直到此刻她才察觉到,她并非不冷,而是早把这般冻人的寒意视作寻常。
「这是王爷的手炉,下官不能用。」递回。
「没要你用,只是请穆大人帮本王搂好,马车里颠得很,别让它掉了。」
闻言,穆开微额角暗暗一抽,都不知该说什麽才好。
直到她默默放下双手,郑重地将手炉揣在怀中,才听到男子叹息般继而道——?
「本王当然知道大人的娘亲蔺女侠葬於何处啊。你穆家三代为天朝效力,三法司衙门能有如今的规模和深入民心的严正之风,穆家功不可没,而大人以女子之身掌『六扇门』掌翼一职,干得比任何男子都要好,破案无数,惩凶罚恶,在本王眼里根本是传奇话本里才会出现的潇洒人物,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说到这儿,病态俊容又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本王打小就羡慕那种能闯荡江湖、快意恩仇的日子,无奈受体弱所拘,一切仅能想想罢了,而这帝京中最符合本王想像的,也就是你穆家了,所以关於穆家的事,不经意间总会留心一些。」
穆开微没料到是这样的答案,颊面忽而微热。
车厢内静了会儿,她方问:「据闻王爷体弱之因,是幼时得了怪病所导致……当年老王爷携妻儿在三川口遇劫,确是憾事……王爷可记得自己最後是如何获救?可还记得当时的过程?而怪病又是如何被治癒?」
傅瑾熙拉拢身上暖裘,白晰面容被毛绒绒的雪狐毛一衬,更显俊雅秀气。
他似倦了般往大枕上一靠,语气有些慢悠悠。「当时本王年幼,又病得晕乎乎的,根本记不得事,待清醒过来,人已在一位女大夫的地盘上,是那位女大夫用了独门疗法医治我,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中间几度折腾,甚至几回濒死,治了整整一年才把本王身上的怪病勉强除去,但既伤根本,要完全恢复也就难了……穆大人为何想知道此事?」
穆开微发现康王傅瑾熙颇擅长「天外飞来一问」,也不知是有意抑或无心,却总能问得人心头一悸。
「……下官仅是好奇。」努力令嗓声持平。
她注视男人那彷佛柔若无骨的坐姿和几无血色的苍白面庞,像是若揭去那件蓬软狐裘的遮掩,里边的那具身骨其实单薄到令人心惊,寻不出几两血肉。
几度折腾,几回濒死,已伤根本……
她想像着他所叙述的,想像着年幼的孩子遭病痛摧折,鬼门关前徘徊挣扎,最终挣出一线生机,却又得神智清楚地面对双亲辞世之痛……左胸钝痛加重,她不敢再深想。
原是暗中打算着,试着去套他话,想看看他康王傅瑾熙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父王和母妃当年命丧三川口真正的因由?
当然,她亦想知道他是否见到她阿娘?
是否跟她娘亲说过话?
她阿娘在临终之时,有没有留下遗言?
娘在那时……是不是很舍不得爹、舍不得她?
但试探到最後,忽觉自个儿是奢求、是刁难了,当时他的处境是那样艰辛,她如何能够要求一个怪病缠身的孩子去记住那一场真实恶梦。如何能够?!
她微摇首,牵唇一笑。「还望王爷多多宽宥,下官在『六扇门』当差多年,一遇到不明之事就想弄个水清儿,实在有愧。」
傅瑾熙朝她慵懒地眨了眨凤目,菱唇一翘。「如此说来,穆大掌翼是拿本王当犯人审,欸,本王可不乐意啦。」
穆大掌翼真拿我当犯人审,我可不乐意啦。
穆开微脑海中突地浮上那样一句,言犹在耳,是某位十分棘手的人物曾对她说过的话。
黑三。
不。不可能。定然又是她思绪太过,浮想联翩。
这「六扇门」的职务干久了,再小的事都要往心底琢磨三分才肯放,而如此多疑、多思又多虑,都快在内心深处沉淀成如琥珀般的病灶。
然,黑三现身的那一夜,她追踪对方气味,最後确实是在康王府的高墙外失去线索。
那座王府高墙内藏着什麽人?有着什麽样的秘事?
还是说,一切又是她的疑心病作祟?
「下官不敢。」见他并非真怒,穆开微再次摇头微笑。
忽记起什麽似的,她从系在腰间的素色囊袋里掏出一颗小物,置在手心恭敬地送到傅瑾熙眼下。「王爷请看,这颗珠子王爷是否认得?」
珠子约指甲般大小,圆润无瑕,泛出碧波潋灩的流光,是水头绝佳的碧玉经过极精巧的手艺才能打磨出来的可爱玩意儿。
彷佛珠光映入瞳底,傅瑾熙双目蓦然泛亮,出口仍是徐慢的语调——?
「原来这一颗珠子在你这儿呢。」略顿。「这是太后奶奶长年戴在腕上的碧玉佛珠,是由十八颗一模一样的珠子串成的佛珠手串儿,太后奶奶诵经礼佛时必用上它。只是那一日在宝华寺遇劫,事後发现佛珠手串不知何时断裂了,宫女们将珠子收拾起来,但找来找去偏找不到最後一颗。」
穆开微道:「下官是在观基脚边拾到的。那时情势紧绷,本以为阻不了观基逃跑,不料他却在那千钧一发脚底打滑,摔得起不了身……」
闻言,傅瑾熙挑高两道修长入鬓的眉,俊丽下颚一颔。「原来如此!本王明白了。那佛珠手串必是那时候断掉的,大人手中这一颗就如此这般奇巧地滚到观基脚边,又如此这般奇巧地让他踩中,他脚下不稳,下盘骤崩,自然摔得狗吃屎。」
见她抿唇沉吟,他再次坐起倾身向她。「莫非穆大人不这麽认为吗?」
穆开微内心不禁苦笑。
她若不那麽认为,难道真以为当时是有谁出手相助,以碧玉佛珠为暗器,在她无法察觉之下将观基打趴在地?
眼前俊颜忽地撇开脸,以阔袖半掩容,缩着肩头低声咳了起来。
穆开微没多想,赶紧将手炉连同碧玉佛珠一并呈上。「王爷……保重。」
咳声好不容易止了,一双凤目咳得眼角微闪泪光。
当他斜睨着她、对她慢腾腾搧睫,血色偏淡的唇现出一抹虚弱的笑。
穆开微真觉自己实在太不会安慰人,应该再多说些什麽,而非仅是空洞的「保重」二字。
「今日乘车出门,是因听了太医们的医嘱,说是要多呼吸一些新鲜的气儿,能让本王的身子骨强健些,心绪亦能快活些。」傅瑾熙先收了她呈回的小手炉,搂进暖裘里。「但今日得遇穆大人,能与君同车,能聊谈一番,却是比什麽都让本王身心舒畅。」
穆开微被他这一番「表白」弄得有些发怔,一时间唇动却无语。
马车在此时停住,厚重锦帘外,随从的声音清楚传进——?
「爷,咱们已到穆府大门前。」
穆开微听到这话,本能地欲掀帘下车。
她的想法直接得很,想着,要先下车才能站得挺直,站好了才能理衣理裙,整理好身上衣着才好郑重施礼道谢,但,她什麽都做不了,因为康王爷偏偏选在这时候探指来取她手上的那颗碧玉佛珠。
结果……她的手竟然被他握住了,连同那颗珠子一起。
「……王爷?」什麽「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她根本没放在眼里,但毫无预警手被这麽包覆握住,心音乱了拍子却也在所难免。
略幽暗的车厢内,他凝视的目光静且深,像费力整理思绪,将它化成言语——?
「本王幼时,父王、母妃为带我求医竟遭死劫,本应该死去的我最後却活下来,自本王返京,关於本王命格带阴煞、克父又克母的流言便不曾断绝过,之後长至十八岁,承蒙太后奶奶和皇上伯父宝爱,先後也曾替本王挑了正妃人选……这事,在京畿行走的掌翼大人应该多少有耳闻才是。」
穆开微低应一声。「一位是朱阁老家的嫡孙女,另一位则是礼部尚书大人的千金。」她可以很轻易地震开他的掌握,但不知因何却没这麽做,绝非因为他的身分是堂堂的天朝王爷,而是……似是……觉得直接甩脱他,很伤他感情。
突然意识到,她竟然是不想见他难受。
原因出在……嗯,是因为他生了一张很需要被保护的脸吧?欸。
傅瑾熙轻扯菱唇,扯出一抹苦笑。「是的……没错。但朱家小姐在指婚给本王之後就怪病缠身,病到昏迷不醒,是後来朱阁老上殿哭诉,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哭得涕泗纵横,跪求皇上收回成命,解了朱家嫡孙女与本王的婚约,皇上後来不得不遂了这位三朝老臣所请,而婚约一除,朱家小姐果然清醒……然後,一样的事又发生在第二次指婚上,礼部尚书家的小姐一样是睡着了就没醒来,一样是解除婚约後,状况才好转。」
她抿抿唇。「王爷为何要跟下官提这些?」
他极轻地叹气。「你当真不懂吗?太后奶奶之所以将你指为康王正妃,全因那一日在宝华寺你杀恶僧、逮恶人,手段狠辣,胆识过人,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势,要你嫁进康王府,那是拿你来镇煞,镇我这一颗天煞凶星。」
穆开微实没想到他会把这事说得这样直白。
且明明男女之间谈到婚事,寻常该感到羞涩才对,但他没有,却是苦恼中带忧思的神情,而她也没有,只觉他有些……可怜。
不知该说什麽安慰的话才好,她乾脆反握他的手,怕掌心里的珠子磕着他,方一使劲就赶紧放轻力道,不敢回握得太紧。
他目光突然一变,瞬也不瞬凝望着她。
「王爷嗯……绝非什麽天煞凶星,莫想太多。」欸,她真不会说话。
脑袋瓜里忽地灵光一闪,她下巴骄扬。「那我呢?王爷瞧我啊,太后把我指给你,我不是还好端端的?不是我自夸,我从小到大身强体壮,从未生过病,壮得跟牛有得拚,这会儿我倒要看看了,那个什麽『昏迷不醒症』轮到我头上,该将如何耀武扬威?咦?!呃……」等等!不对啊!她本意是想藉由自己来劝他宽怀,怎麽说到最後……好像……好像她真能镇住煞气,不会因为指婚给他就得了「昏迷不醒症」。
头好痛。苦恼啊苦恼!她到底在胡说什麽?
然,傅瑾熙笑了,笑得露出白牙,琳琅似的笑音能拨弹闻者心弦。
不过他是在笑话她口拙胡言,还是被她逗笑的,穆开微不清楚,只知一个人若生得如他那般精致的眉眼口鼻,确是要多笑才不负这天道。
他笑音渐悄,拇指有意无意地摩挲她的肌肤,眼里的光亦寂静下来。
「本王明白自己绝非穆大人的良配,太后奶奶指婚一事,你穆家难以拒绝,那就让本王来做。本王能做好的,能给你一个交代的,绝不令你穆家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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