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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试阅] 秋妍《夫君要灭我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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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2-1-22 12:52:19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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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22年01月07日

【内容简介】

曾经,打算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她家灰飞烟灭,
如今,想着使尽所有办法,都要与她幸福美满……

如果可以,楚玥真不愿嫁进镇北侯府这龙潭虎穴,
偏偏面甜心黑的姑母楚姒将她视作棋子,想利用她监视世子傅缙,
而她那看着温润斯文的夫君,实际却是个冷情狠戾之人,
为了自己的小命,也为了不让家族如梦境那般被赶尽杀绝,
她深思熟虑后决定对傅缙投诚,打算从根子上解决未来的灭族危机,
不过「无间道」这活真不是人干的,风险高得她小心肝乱颤,
楚姒为彻底拿捏她,先是拿母亲做威胁,后又偷偷下绝子药,
好在她早有准备,一一化解试探并将计就计,总算换来喘息空间,
但她明明机警化解了毒羹汤阴谋,挂名相公还执剑相向就太过分了,
岂料发场脾气后竟换来傅缙的退让,他对她不再充满冷冰冰的敌意,
哼哼,接下来就是创造自己最大价值,绝不轻易让人当作弃子……

为了追捕宁王世子,皇帝下令封锁城门,
傅缙等人在毫无退路的情况下躲进信宜柜坊,
不想这竟是楚玥外祖家的商号,她正是如今的幕后主事者,
有了她的襄助,宁王世子几次逃过追捕,
她的表现入了宁王的眼,甚至毛遂自荐加入宁王阵营,
除了帮助设立情报网,她也在几次斗争中给予良好的援助,
例如吴王欲污蔑傅缙吃空饷,是她发现吴王一党销赃处,予以反击;
江南税银案,也是她派人回去楚家说明厉害,免于被西河王笼络,
夫妻俩齐心同力拚事业,两人也日渐亲密起来,可傅缙不知发哪门子的疯,
他不仅举剑与她最信赖的下属相向,还说那人对她有不轨之心……

楚玥与傅缙的夫妻关系渐入佳境,
他们会像寻常夫妻般白日一同办公,夜晚恩爱和美,
他也会在吵架后蒐罗礼物讨她欢心,不吝展现对她的疼宠,
但她深知他对楚家的仇恨始终是横亘在两人心头的隐患,
她虽心疼他所受之苦,却也绝不会放弃挚爱的父母和幼弟,
如今左右楚家命运的关键时刻到来,她竭尽所能提升自己的地位,
甚至甘愿冒着生命危险亲自前往西域解决宁王缺乏战马的问题,
战乱之地,危机四伏,她虽机关算尽完美达成使命买到了马,
却没算到这九死一生之劫,前有蛮夷追兵后有大批狼群,
傅缙为了救她身负重伤,她……能安全把马跟人带回去吗?

来者不善的羽林卫朝着镇北侯府而来,
楚玥当机立断,跟着傅缙留给她的亲卫逃出府,
怎料半路遭遇敌方伏击,为了保命她第一次杀人,心里阴影未除,
又得面对傅缙发现她偷偷服用避子药,导致他们发生严重争执,
此后他夜不归房,不再与她同榻而眠,
她虽然难过,但该议事就议事,负责的粮草事宜也没疏漏,他仍把她当空气,
直到最艰险的那次对战,他几乎点了身边所有心腹保护她先撤退,
当她差点死于敌军铁蹄之下,也是他赶至救了重伤的她,又衣不解带的照顾她,
种种行为都证明他舍不下她,她想,也许他们能有再试一次的机会?

楚玥原以为两人的日子能越过越开心,
怎料之前设计的别院建造图引发傅缙的胡思乱想,
毕竟他对她交付全心,她要做什么都全力支持,
反观她却因为身处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安全感不足,
只顾着努力提升自己的地位,下意识对他有所保留,
为了不让两人走上分手一途,她制定出「抢救爱情作战计划」——
他心灰意冷,她就主动热情,冰遇上火终究是要融化的;
宁王带兵被围困,她派手下深入敌营策反,并亲上战场,勘破敌计,
从龙大功得封侯,她再无后顾之忧,可以专心谈恋爱;
最后最后就是送花弹琴向他求原谅兼告白!



  第一章 不愿嫁侯府

  滚滚乌云自东而来,遮盖楚地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天地间黑沉沉的,飞沙走石,狂风自大敞的南窗灌入,吹得垂地的帐幔舞动大乱,吹得几案上的烛火疯狂闪烁几要熄灭,却吹不散空气中浓重的硝烟气息。

  忽明忽暗的室内,耳边忽「轰」一声檑木重叩城门的巨响,震耳欲聋,紧接着是一阵繁杂的马蹄声、军靴落地声,沉闷而急促,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姊姊、姊姊,永州城破了!」

  一年轻的杏衣女子跌跌撞撞扑过来,鬓散钗乱,披帛勾住案脚被绊了一下她也全然不顾,爬起来抓住屋中另一人的臂膀,哭道:「宁军进城了!傅缙来了!」

  「姊姊,我不想死。」

  杏衣女子嘴唇哆嗦着,「我不想死!」

  「他来了?」

  那个被唤作姊姊的青衣女子,琼姿玉容,生就一张姣如秋月的绝美面庞,可惜此时已血色尽失,她闻声慢慢的回过头,喃喃道:「城破了,他终于要来了。」

  他要取她性命来了?

  这一瞬间,恐惧搠住了她的心脏。

  三年时间,这西河小朝廷还是守不住,连这最后永州城也告破了。

  三年前,大梁朝幼帝崩,宗室宁王与西河王兴兵争夺大宝。西河王势大,盘踞中原南方,建朝称帝,楚玥的祖父率一族投之。

  可惜好景不长,宁军转颓为兴,在大都督傅缙的率领下连下北地四十一城,兵锋向南,所向披靡。西河军一退再退,最后退进永州,被重重围困。

  如今,永州城也破了。

  「楚家就剩两人,也要死了吗?」

  楚氏如今仅剩楚玥和从妹楚含。祖父、父母、叔婶,及其余依附的亲近族人,已全部死绝。

  在傅缙的步步进逼下,楚家人已统统战死在阵前,以及一再败退的路上。

  那名唤楚玥的女子抬眸,如玉般的脸滑下两行泪。

  那傅缙曾是她的夫君,昔日亲密无间的两代姻亲,他为何要死死盯着楚家,赶尽杀绝?

  为复仇——

  害母大仇,还有……弟仇。

  楚玥心脏一缩,蹬蹬倒退两步,被狂风吹得乱舞的宽袖带翻烛台,「啪」一声烛台落地,她也摇摇欲坠。

  烛台咕噜噜滚至垂地的帐幔处,火舌无声窜了起来,借风势迅速往里蔓延。室内立即灼热起来,无人理会,楚含死死抓住楚玥的臂膀,「姊姊,我们、我们快走吧!」

  楚玥咽了一口唾沫,两女跌跌撞撞往外冲去。

  可就在这时,远远骚动骤起,「轰隆」一声大门被冲破的巨响,尖叫声、疾奔声混乱成一片。

  杂声很快平息,取而代之是整齐而急促的沉重脚步声,如弓在弦,金戈铁马。

  闷鼓般的脚步声迅速奔近,踏入庭院,直冲楚氏姊妹暂居的厢房而来,整齐,迅猛,分开两列,围拢于厢房大门两侧。

  两女瞳仁一缩,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他来了!他来了!」

  浓烟已渐渐弥漫,楚含尖叫一声,呛了一口,又哭又笑,她蹬蹬斜退几步跌坐在地。

  楚玥也有些跄踉,愣愣瞪着紧阖的房门。

  万籁俱静,忽又一道脚步声起,沉重的军靴落地,稳健有力,一步接着一步,直直往厢房而来。

  「砰」一声,房门被猛地踹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背光而立。

  一身黑甲血迹斑斑,手中长刃寒芒闪动,血腥扑鼻,杀气凛然,火光闪烁中,他下颔线条冷硬如冰。

  楚玥短促惊叫一声,冷汗涔涔,来人正是傅缙。

  「祖父死了,伯父和父亲也死了,为何、为何还要……」她头脑嗡鸣,耳边是楚含的尖声嘶喊。

  「楚氏一门,死有余辜。」

  傅缙冷冷吐出几个音节,火光血影中,他大踏步而出,左手已掐住楚玥纤细的脖颈,恨声道:「尤其是你!

  「汝贱婢,害我兄弟性命,今日我必教你百倍千倍奉还,受尽万般苦楚方得一死!」他俯下身,黑沉如墨的一双眼眸,杀意凛然。

  烈焰无声蔓延至室外,热意袭来,楚玥却浑身冰冷,她忽拚命挣扎起来,扳着脖子上那只手,「不、不!我不知道!」

  傅缙冷笑,手一收,纤细的颈骨「咯咯」微响,剧痛炸开,她挣动着,踢打着,却如蚍蜉撼树。

  胸腔中的氧气越来越少,肺部彷佛要炸裂,眼前开始发黑,那双冰冷嗜血的眸子如影随形,最后一刻,脖颈间骤一松,混杂着烟雾的空气倏地涌入。

  蹬蹬蹬连退七八步,火焰的热意逼近身后,楚玥顾不上,剧烈咳嗽着,捂着脖子痛苦地蜷缩起身体。

  楚含骤然从地上爬起来,瞪大了眼睛,「我没有!」她尖声道,「我没有害你的弟弟!」

  又哭又笑,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癫狂嘶喊着往大门方向冲去,身躯直直撞向了楚玥的肩腰。

  楚玥被撞退了五六步,让门槛一绊,竟扑回已成一片火海的内室,青丝披散,烈焰熊熊。

  「啊啊啊……」

  楚玥是被碎瓷声惊醒的——烈火纹遍大片肌肤,滚滚炙烫深入肌理的剧痛燃灼灵魂,让她不由得痛苦挣动。

  手猛一挥,小几上的瓷盅落地,「砰」一声脆响,她蓦地睁开了眼。

  弹墨湖色垂地帐幔,浅棕色的回纹隔扇窗,阳光从窗纱中洒进投在她腿上。急喘了一会,她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正在闺房内那张睡了多年的大床上歇晌。

  方才是一个梦?

  「宁儿醒了?怎地这般急?」

  一个白皙柔美的妇人含笑绕过帐幔,这是她的母亲赵氏,体态玲珑,容貌姣好,三旬多的年龄,看着也就二十四五。

  待看清楚床上的楚玥冷汗涔涔,赵氏一惊登时收了笑,「可是又魇着了?」

  她瓷白的脸庞露出忧色,忙小心扶起女儿,绞了帕子替她细心擦拭。

  换下湿透的寝衣,就着母亲的手喝了两口温茶,楚玥「怦怦」狂跳的心这才缓和下来。

  赵氏摸摸她的脸,心疼道:「这些日子是怎么了?我听你乳母说你昨夜也是惊梦,怎么回事?」

  女儿自从八年前落水高烧后,身子骨就不如幼时壮实,她小心翼翼护着,这才渐渐好转。只这夜里睡不踏实的小毛病一直有,以前倒还算好,只偶尔惊醒,影响不大,可是最近月余,楚玥噩梦频频,每每叫醒人时都像水里捞出来一般。

  赵氏只生了一个女儿,实在忧虑不已,「要不,咱们再招疾医入府开个方子?」

  楚玥忙拒绝,「不用了娘,我没事。」

  她除了惊梦一切如常,那苦汤汁子吃过一次没啥用,她可不想再吃了。

  楚玥缓和后精神头不错,赵氏知她心思,端详一阵也只好作罢。

  搂着闺女,她蹙眉问道:「你可是又作那噩梦了?」

  楚玥怔怔,点了点头。

  八年前,楚玥无故穿到这个病夭的古代同名小女孩身上,没多久,她就时常作这个噩梦了。

  以前梦境很零碎,且多有遗忘,只余惊醒后的心悸和一次次叠加的熟悉感。

  直到一个多月前,家里和高嫁京城镇北侯府的姑母楚姒商定,欲聘楚玥入镇北侯府,为姑母继子镇北侯世子傅缙的正妻,至此她的噩梦开始出现变化。

  关键梦境越来越多,且再不会醒后就忘,片段逐渐连贯,人物开始清晰。一直到最近,楚玥终于完完整整地作完了整个梦。

  冗长,触目惊心,梦里那个「楚玥」从天真烂漫的孩童期,一直到烈火焚身,走完了她短短二十余载的人生。

  楚玥闭了闭眼,梦里的「她」并不是自己,这点她很清楚,但偏偏一切又是真的。

  这八年来,无论是祖父升迁,族亲投靠,还是天旱天涝,各种大事外事,一一被印证。

  很真实,一步又一步,沿梦中的轨迹往前推移,让她从一开始的不以为然,到今日的不得不信。

  或许这就是原身曾经历过的前世。既有穿越,那重生也没甚出奇吧?被烈火焚身的「楚玥」重生后心神恍惚,落水后又求生意志不强,一病夭折,然后她就来了。

  唉,为什么就不想活了呢?

  烈焰焚身的绝望痛楚,固然很可怕,但好死不如赖活着呀,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而活着就还有机会。

  她很珍惜来之不易的新生和至亲,莫说现在还好好的,就算身处绝境,束手待毙也是不该的。

  她打起精神,问道:「娘,您寻我何事?可是姑母和傅表兄启程来了?」

  按梦中轨迹,今天家里该接到京城来信,姑母和傅缙这对貌合神离的继母子将出发至邓州。

  赵氏失笑,又觉得奇怪,「你是如何知晓的?」

  这么说那就是肯定了。

  她轻抚了抚楚玥的鬓发,叹道:「我的宁儿都长这么大了。」

  要嫁人了,赵氏压下不舍,笑着道:「听闻傅世子温文尔雅,又与你姑母融洽和睦,你进了傅家,有姑太太照拂,我也能放心。」

  否则,无论如何她也不乐意独女高攀侯府,远嫁京城的。

  楚玥一顿,她能说傅缙温文尔雅都是表象吗?假的,龙困浅滩时的伪装,一朝解开束缚,此人杀伐决断,该下手时绝不留情。

  她嫁了此人,绝无幸福可言,相反性命能否保住都是一个大问题。

  概因,两家之间有着人命,一段无法化解的生死大仇。

  要说这段大仇,不得不先提一下她的姑母——楚姒,当真是个顶顶厉害的人物。

  楚氏出美人,这一辈楚玥为之最,琼姿玉貌,名动中州。而上一辈,她的姑母楚姒不遑多让,而更让楚玥为之咋舌的,是这姑母的手段。

  淮南楚氏,数百年的世族也,然世族也有起落,现正处的就是低谷。楚氏家主是她的祖父,时任邓州刺史,邓州是上州,她祖父现在便是个中等偏上的官员。

  可偏偏楚姒凭藉她的美貌才名,硬生生挤入千里外的京城社交圈,一嫁京城襄城伯彭氏高门,后彭公子病逝,过了两年,她再嫁新鳏的镇北侯傅延。

  一嫁更比一嫁高,夫妻恩爱,诞下麟儿,又与原配遗下的继子相合,幸福美满。如今,还将娘家侄女许给继子,想必婆媳相处定能极顺遂。

  好一个人生赢家!

  然楚玥却知道,事实真相远没有表面这么漂亮。

  镇北侯原配张氏,也就是傅缙的母亲,她的死,离不开楚姒的手笔。

  张氏死了,才能给楚姒挪位置。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且还不知道有没有其他,需知在梦中,傅缙可是费了许多心思活捉楚姒,活灌毒酒数壶,再斩其首,带至生母张氏坟前焚之,而后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对楚家赶尽杀绝。

  又据闻,楚玥祖父阵前被乱箭射杀,他闻讯冷冷道「得全尸,便宜这楚氏老贼了」,足可见其恨之深。

  而楚姒这样有志向、有行动力的女人,楚玥就不相信,她没觊觎世子之位。这么费尽心思把侄女塞给继子为妻,肯定不是为了思念娘家人。

  这么一滩浑水,楚玥半点都不想沾,可偏偏按照梦中的轨迹,此次傅缙亲自登门拜访过后,两家就会交换庚帖,中秋前就会成婚。

  现在已经是六月,楚玥琢磨片刻,对赵氏道:「娘,我去找爹。」

  楚玥这辈子的父亲楚温,不过三旬许,是个和煦儒雅的美男子。

  刚踏上书房回廊,她便听见父亲笑道:「快快进来。」

  宽厚的大掌揉了揉她的发顶,父女笑语几句,楚玥忙问:「爹,您见过傅表兄吗?」

  「早两年随你祖父上京时见过。」

  楚温接过闺女捧的茶盏,笑道:「温文尔雅,进退有度,如今在吏部领职,建树颇多,得陛下赞赏,已擢为少卿。」

  话罢,他抚了抚须。

  吏部少卿已是四品官,傅缙今年不过二十,哪怕有恩荫起步远胜普通人,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年少英才了。

  他的独生爱女,歪瓜裂枣就算是个皇子,他心里也不会乐意的。

  楚玥不知父亲心中所想,但见他神态,已知其对准女婿满意。

  她蹙眉道:「爹,我们家一定要和傅家再结姻亲吗?」

  「怎么了?」楚温笑意立即收起,坐直身子道:「宁儿,你不喜傅世子?」

  「我没见过他,也不知喜不喜欢他,只我不想离开爹娘千里远。」

  楚玥这辈子是个独生女,父亲与母亲鹣鲽情深,即使在祖父母的强压下,也没有为子嗣而松口纳上半个姬妾。

  前世亲缘浅薄,这辈子得了这无微不至的呵护,楚玥早真心接纳两人为至亲父母,因此这话虽有隐瞒但也是真真的。

  楚玥并不能将梦境和盘托出,难道要说姑母害死姑父原配才进的门,傅缙是来复仇的,将来会诛尽楚氏满门?

  那就得涉及今上驾崩,太子继位后再崩,然后宁王和西河王抢夺天下了。

  前面还好,后面这些话是万万不能出口的,一旦外泄就是累及九族的死罪。

  当然,楚温不会外泄,但这些毫无徵兆匪夷所思的事情,又教他如何相信?

  就算他信了,楚玥祖父健在,楚氏当家做主的仍是祖父,她可不想被人当神经病关起来。

  思来想去楚玥只略说一二,「且我这阵子屡屡噩梦,梦里与傅表兄婚后不睦,很不如意。」

  女儿噩梦一事楚温知道,只他仍觉愕然,「宁儿,只一梦矣。」

  「我心有芥蒂,又不想远离爹娘,我想留在邓州。」

  楚玥说得很坚决,见父亲拧眉思索,她忙问:「爹,靖王谋叛之事如何了?可会牵扯我们家?」

  其实说一千道一万,上述所有理由,都不是她不明着抗争这门亲事的缘由。楚玥常常出入父亲书房,她知道自家和靖王谋逆案沾上关系了。

  靖王,今上之长子也;而新封的太子不过十岁,上头还有七八位兄长。

  今上没有嫡皇子,储位空悬多年,皇子们长成,偏君父未老,极忌惮儿子觊觎自己的权位。

  争了好几年,第一回合以贵妃所出的九皇子册封为太子告终。诸年长皇子都败了,其中败得最惨的就是靖王,被判圈禁,贬为庶人。

  一场清算马上就要开始了,很不幸,靖王封地距邓州不过百里,而这位王是真真策划过起兵造反的,诸多掩盖在正常公务下的准备,身为邓州刺史的祖父不可避免沾过手。

  不是核心党羽,但若清算严厉,楚家也得遭殃,所以楚家第一时间就找上楚姒了。

  镇北侯府乃贵妃母子最大的几个支持力量之一,楚傅两家再次联姻,其实就是向贵妃和太子投诚,以避免有可能波及的清算。

  楚玥这番话,其实是问靖王案的清算究竟严不严重,若不严重,她才能争取不嫁入傅家。否则,不用等梦里的三年后,现在就得死全家了。

  「爹。」楚玥抿唇。

  楚温眉心紧蹙,本以为两全其美的事,现在却……

  只这么一个独生爱女,爱之重之,虽不甚赞同她的选择,但涉及她的终身,当以她的意愿为先,若情况允许,无论如何他都得争取一把。

  楚温拍拍她的手,立即站起,「宁儿,你先回你娘那,为父去去就来。」

  他现在就去询问父亲。

  楚玥长长吐出一口气,希望能有好消息——

  得先摆脱婚事,后面的一切,还有三年慢慢谋划。

  但楚玥并未依言离开,而是焦急的等在书房,很快父亲便回来了。

  楚温微微垂眸,眉心略蹙,她一见,心当即沉了沉。

  「爹,如何了?」

  楚温带回来的消息,也不知算好还是不好。事情确实往最坏的方向奔去了,靖王案的清算拉开序幕,力道很重,已从京城开始,大约要不了多久就会蔓延向外。

  傅楚两家再度联姻势在必行,且越快越好。

  于是楚温道:「我与你祖父说了,欲将你留在邓州,你叔父便道,可许二娘至傅家,你祖父允了。」

  二娘,叔父的长女,就是楚玥梦中的那个从妹楚含,比她小一岁,年十五,也已届婚配之龄。

  父亲说得轻描淡写,但楚玥知晓其中的不易,她是楚氏长房嫡长女,自来嫡长尊于幼庶,又长幼有序,要知道楚家本高攀并有求于镇北侯府,她才是第一人选。

  但对于楚玥来说,如果能成,她也算跨出第一步了,意义重大,不过她仍担心道:「傅家愿意吗?」

  「你祖父方才已去信给你姑母。」

  所以现在还不知道,得等那边的回信。

  傅家的回信很快就到了,楚姒亲笔,并未对换人一事作出正面答覆,只道届时看过侄女们再说,总归有一人要当她儿媳的。

  她让父母兄弟们勿忧,她很快就到。

  第二章 联姻人选落定

  京城至邓州不远也不近,快则七八天,慢着十天的路程,信马一个来回,镇北侯府一行,确实快到了。

  烈日当空,黄土官道扬尘漫漫,当先一骑上乃一约莫二十的蓝衣男子,长眉入鬓,高鼻薄唇,虽年轻,但顾盼之间,已现威势。

  心腹随从快步而来,小心禀报,「主子,邓州城快到了。」

  马上就要到楚家了,可半晌,他也没听见回应。

  远远隐约可见灰青色的城池轮廓,傅缙双眸幽深如泼墨,暗沉沉一片,随从小心地低下头。

  须臾,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傅缙敛目。

  「世子爷,夫人命婢子来禀,已歇妥,可上路了。」

  马上之人转头,眉目疏朗,温润如玉,青衣女婢忙福身,只听上首男声缓和道:「唔,去吧。」

  女婢转身,队伍纷动,傅缙视线在不远处那辆三驾描金大马车上掠过,神色未变,眸中沉沉暗光一闪而逝。

  六月二十九,镇北侯一行入邓州城,抵达刺史府。

  早早的,楚玥就接到祖母发话,让妥善整装,到后堂等待迎客。

  她房里立即忙碌开来,大丫鬟如意打开衣箱,问:「姑娘,我们真要穿这身衣裳吗?」

  这是一软烟罗制的高腰襦裙,面料倒是上佳,做工也精致,就是样式简单了些,配色稍嫌寡淡。

  楚玥年十六,含苞绽放,风华初露,不过到底年少了些,身量不算拔尖,她若是穿留仙裙或深衣曲裾,盈盈细腰一束,将倍显高?柔美。

  她现在选的高腰襦裙,反倒避长扬短了。

  另外,美人如玉,深浅各色俱风情,但不得不说隆重的场合,鹅黄色会显平淡,削弱了自己的存在感。

  可这正是楚玥要达到的效果。

  姑母来信说得很清楚,不耽搁两家联姻。换言之,这次她必会在楚氏姊妹中选出一人。

  不知道选择的标准是什么,但度其心思,表现木讷,性格沉闷,更难下手掌控的,选中的机率会更小。

  赵氏替她整了整衣领,「留在邓州,也是好的。」

  父女俩早和她说了,仅得一女,留在身边自然是最好的,她很容易就接受了。

  赵氏嘱咐道:「你先去寿庆堂,娘去去就来。」

  出嫁女是贵客,楚姒高嫁又有求于她,就是贵客中的贵客,赵氏妯娌要去二门的小厅候着迎宾。

  楚玥这些女孩儿,就陪伴在祖母身边等待即可。

  见女儿点了点头,赵氏才匆匆离开。

  寿庆堂,位于刺史府后院最中心位置,飞檐黑瓦,面阔五间,庭院极开阔,乃刺史夫人任氏起居之地。

  任氏喜热闹,又逢姑太太临门,远远就见寿庆堂人出人进,喧闹喜庆。

  楚玥加紧脚步,祖母素来不喜她母亲赵氏,连带对她也淡淡的,可不能来迟招了训斥。

  她一行穿过月洞门,正要踏上廊道,忽闻拐角处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正见一红衣少女当先转出。

  杏面桃腮,青春娇俏,正是楚含。她容姿不如楚玥,但也不错,今日一身精绣牡丹纹的深红留仙裙,红宝累丝赤金头面,环佩叮当,甫一见就一阵梅花香幽幽袭来。

  不同梦中相依为命多时,眼下这姊妹二人的关系其实只算一般,楚含对这从小样样压自己一头的姊姊感觉微妙,碰面虽笑,但并不亲密。

  不过今日一见楚玥的打扮,她心下一松,忆起父母的再三嘱咐,她抚了抚鬓发,笑着微福一礼,「姊姊。」

  楚玥了然,各有所求,她还了一礼,微笑道:「我们快进去吧,不然要迟了。」

  姊妹并肩而行,进了寿庆堂,上首已端坐了一个五旬许的妇人,一身簇新宝蓝色裙袄,两鬓染霜,眼角微微下垂,面相严肃。

  二女规规矩矩请了安。

  今日任氏心情极佳,看一眼楚玥精致却寡淡的装扮,也没说什么,只颔首让两孙女坐下。

  楚含立即凑趣几句,她素来得祖母喜爱,又刻意憧憬姑母,搔中任氏痒处,寿庆堂内立即欢声笑语一片。

  楚玥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当她的锯嘴葫芦。

  不多时,有仆妇奔进来,「人到了,姑太太的车正往二门来。」

  任氏大喜,堂内诸人包括楚玥和楚含,俱也齐齐往外看。

  一报接着一报,喧声渐近,只听见一阵环佩叮当,随即微带哭腔的女声响起,「母亲!」

  字正腔圆,如琴音辗转而过,就见一绦红裙裾的高?女子,已在赵氏妯娌的相扶下,转出庭院那扇大石屏。

  绿鬓如云,肤如凝脂,美极的一妇人,尤其一双含情凤目,微微斜挑,波光流转间媚态横生。保养极佳,年近四旬,看着不过二十七八,且和楚玥这等尤带青涩的少女不同,她的成熟风韵,艳如桃李。

  这就是楚玥的姑母,楚姒。

  任氏坐不住,早奔了出去,母女数年方得一见,拥抱泪盈于睫。

  但楚玥和这姑母却是没甚感情的,反而很忌惮其心机手段,避之唯恐不及。不同于楚含的跃跃欲试,她冷眼观察,得出一结论——

  这姑母修炼很到家了,一举手一投足,哪怕落泪也楚楚动人,果然不是简单人物。

  她微微垂首,不语。

  任氏母女哭了一阵,很快在诸人的宽慰下止了泪,进里间整理妆容,楚姒跪在蒲团上给母亲叩了首,被搀扶起后,众人重新落坐。

  任氏笑道:「幸好世子爷不在,一把年纪哭哭啼啼,怕是要丢尽老脸。」

  傅缙是男宾,正在前头由男人们接待,不过稍后会进来拜见任氏。

  楚姒眸光微微一闪,扬声轻笑,「母亲唤承渊便是,世子爷可是您的外孙。」

  承渊是傅缙的字,楚玥忍不住瞄了她一眼。害了人家妈,笑语晏晏若无其事,连在自己亲娘面前也不露半点端倪啊。

  任氏却大为欣慰,「是,是,母亲老糊涂了。」

  她笑语一番,又问:「你能待几日?何时归京?」

  归京前,两家的亲事必会定下,这言下之意……楚含母女俱抬目,屏息看向正挨着任氏就坐的楚姒。

  「我不过内宅妇人,多待几日无妨,只承渊却有公务在身,怕最迟后日就要动身。」

  楚姒轻轻一笑,眸光一转,投向各自端坐在母亲身边的两个侄女。

  她招了招手,「这是我两个侄女吗?都这般大了,快快过来,让姑母好生看看。」

  言下之意,时间确实很紧,这是要马上定下人选了。

  楚玥余光见妹妹捏帕的手一紧,须臾立即放松,想来楚含必是十分紧张的。但她也没乱了分寸,长幼有序,她等姊姊站起,才紧随其后。

  姊妹俩并肩而行,来到楚姒近前福了福身,「向姑母请安。」

  「好孩子,快快起吧。」楚姒微笑捋下两个羊脂玉镯套过去时,已不动声色观察对面两个少女。

  妙龄少女,风姿初绽,丽色动人,但她选人,却不是以颜色为标准的。上下打量间,她笑问:「日常爱玩些什么?姑母年头送回的花钿可合用?」

  楚玥为长,她先答,只拘谨回道:「极好,侄女日常做些针黹,陪伴母亲。」

  规规矩矩的答案,不出挑也毫无差错,话罢,她讷讷低头,沉默不语。

  楚含却神色欢快,「姑母那花钿好极,邓州都没有这款式,我在秋娘她们跟前可是威风了一回呢。」随即又笑道:「明儿入秋,姑母可莫忘了我。」

  笑语晏晏,亲近却不过分,落落大方,心思却不难揣测。只一个回合,两者相较,高下立见。

  楚姒心思微动,看来父亲来信换人,倒是桩好事。那大丫头不管是真木讷还是假木讷,心思深便难操控。

  她已有了主意,又多与楚氏姊妹说了一阵,仔细观察后更加笃定。

  这时,仆妇来禀,「老爷大爷二爷,陪同傅世子往后头来了。」

  笑闹声登时一停,楚姒立即对楚玥招手,「大丫头,到姑母身边来。」

  傅缙不会常出入女眷聚集的后院,此趟一来,正要把联姻人选定下。

  自己固然长袖善舞,但人选都定下了楚家临时想换,这就绕不过傅缙。

  她看中了人选,傅缙若点头,这事才算成。

  但这继子,怎会如她的愿?略一思索,楚姒命侍女端来圈椅,就放在她身侧,含笑挽着楚玥的手臂,「来,陪姑母说说话。」

  楚含绷不住了,咬了咬唇,微露愤色。

  楚玥心念急转,却隐隐明白了楚姒的心思。

  看来,这继母子俩不但貌合神离,且也心知肚明对方的心思。

  那么自己的表现是达到意料中的效果了,她微微松了一口气,站起福了福身,沉默坐到楚姒下首去。

  不多时,人声渐近,是楚源率儿孙与傅缙来了。

  楚玥于梦中虽知晓对方是何模样,但太过血腥她不愿回忆,真人没见过,因此也抬目看过去。

  只见诸人簇拥下,有一深青色广袖深衣的年轻男子绕出大石屏,乌发以玉冠悉数束起,剑眉凤目,唇红鼻高,肤色白皙有光泽,极俊美的一个男子,他如魏晋名士,风流尽显。

  和梦中的铁血杀伐截然不同,哪怕容貌一般无二,气质迥异到了极致,竟是判若两人!

  楚玥早知此人伪装了得,有心理准备,但骤然亲见依旧惊异,她赶紧收敛心神,和众人一同站起,互相见礼。

  见礼毕,寒暄一阵,楚姒轻笑,「承渊已及冠,男大当婚,这趟前来,正好换了庚帖。」

  她随即又对端坐的继子道:「都是一家人,也不说外道话,我颇喜我大侄女,欲携她进京陪伴,承渊以为如何?」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她选中了楚玥,问傅缙意下如何?

  话罢,楚姒含笑看了身边的楚玥一眼,拍了拍她的手。

  婚事关键,在此一刻,楚玥心神立即绷紧,她屏住呼吸,微微抬目看向斜对面的傅缙。

  傅缙似乎未觉堂上的落针可闻,只微微含笑,视线在继母脸上掠过,落在楚玥身边,又一转,扫过下首已微微引颈的楚含身上。

  脸上如沐春风,心思千回百转,最后他抚过袖口微褶,抬目道:「甚佳,就依夫人所言。」

  男声不疾不徐,醇厚温和,却是陈述,显然傅缙已是选定。

  怎么会?楚姒不是……心内绷紧那根弦「啪」一声断了,楚玥一时再顾不上佯装,倏然抬起头,接着便对上一双黝黑的眼眸。

  两点幽深瞳仁,沉沉的黑,如无边深潭,他微笑着,无懈可击,只楚玥却觉那笑意分明未进他的眼底丝毫。

  黑沉如墨,杀意凛然,瞬间和噩梦中那双眼睛重叠在一起,楚玥手足冰凉,后背一下子冒了汗。

  她僵直着绷紧了腰背,心脏漏了一拍,继而「怦怦」狂跳,眼珠子慢慢挪开,不由得咽了咽唾沫,傅缙却已别开视线站起身要离开。

  他是男宾,不宜久留后院。

  祖父楚源哈哈大笑声中,众男人簇拥着,大步离开寿庆堂。

  深青色的背影彻底消失,楚玥缓缓松开手,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紧圈椅扶手,力道太大指节已泛了白。

  慢慢放松绷直的肩背,她听见左上首任氏说:「好了,忙活了这许多时候,元娘和二娘小孩子家家的,怕也乏了,回去歇着吧。」

  楚玥和楚含并未忙活多少时候,招待远方归省的亲姑母,也没说几句就走人的。任氏特地遣开女孩们,怕是要商议婚事了。

  或许还会当场交换庚帖,靖王案迫在眉睫,傅家倒是不急,可楚家却半丝缓和不得。

  楚玥张了张嘴,余光忽见赵氏目带担忧,她最终没有吭声,强打起精神,站起和妹妹福了福身。

  离了寿庆堂,没有理会僵硬的楚含,她沉默地回了起居的闺房。

  她已经想明白了,傅缙,必是窥破了继母心思。

  不动声色间,已是一个回合。

  又或许,对他而言,这也算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不会变了。楚玥很清晰地明白这一点。

  不知怎么形容心里的感觉,今日之前,她都对改变婚事抱有不小的希望,可现在转了一圈,事情回到了原点。

  楚玥想起傅缙那双眼,噩梦对她的影响很深,实话说,她惧怕梦中那个手段狠戾的男人。

  她很担心改变不了命运——她不想死,更不想死得那么惨;她也不想家破人亡,更不想痛失慈爱双亲。

  只不过,抽身离开什么的,楚玥也没想过。

  对于父亲而言,家族兴灭,或许比他的生命更重要。还有生身父母,兄弟妻子,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而楚玥,这世道从来都不比后世太平,美丽的年轻女子,若无依恃,有时候惨死,或许都能算是一个不错的下场。

  「都下去。」

  思绪纷乱,无心更衣梳洗,将侍女统统遣下,默默盯着妆台上那黄铜镜面许久,楚玥牙关一咬,突生出一种刚劲来。

  粗俗点说,活人可不能被尿给憋死的!

  车到山前必有路,不管怎么样,有时间就未必找不到方法。

  最基本的一个,她想不管再如何,自己也不可能害死傅缙的胞弟的。

  后世婚姻,也不敢说人人幸福,更何况如今?走下去便是了。

  重重呼出一口气,慢慢靠在美人榻上,楚玥方觉后背湿凉湿凉的。

  竹帘子阻隔夏末炎意,屋角几处冰盆,忽然有了一阵寒意,她这辈子的身子骨可不算多强壮,定了定神,她扬声唤道:「来人,备水!」

  沐浴梳洗,把湿了的单衣换下,躺在美人榻上,看如意等人用细棉布揩着她潮润的乌发,待得湿发乾透时,赵氏回来了。

  拢了拢女儿柔软的发丝,赵氏挨着她坐下,目光欣慰又不舍,楚玥轻声问:「娘?」

  赵氏接过玉梳,柔声说:「已和姑太太换了庚帖了。」

  婚嫁六礼,问名是排第二,到了这地步,楚玥和傅缙的八字不可能不相合的。至此,婚事已定,待楚姒返京,镇北侯府就该往邓州下大聘了。

  这一步骤大概会很快,因为火烧眉毛的楚家实在等不及了,一个月最迟两个月,楚玥就该嫁往京城。

  「京城虽远,只傅家还是好的,你表兄有出息,又有姑太太照拂,也是极好的。」赵氏抱着女儿,压下不舍,柔声说着。

  好还是不好,如意不如意,大石已落定,她长吁了一口气,闭了闭眼,依偎进母亲柔软的怀抱。

  自那天短暂一见,后续楚玥就再没和傅缙碰过面,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他次日下午就离开了邓州。

  靖王案的清算来势汹汹,朝中大动荡,作为掌管全国官员任免、调动等事宜的吏部,一天十二个时辰高速运转中。告谕已发出,吏部上下全员销假,见谕即返。

  傅缙率一众侍卫,当即快马往京城急赶。

  楚家诸人的心也提了起来,楚姒本打算多小住几日,现在也取消了,半下午启程不便,她便定在明日返京。

  用罢家宴,她微笑拍了拍楚玥的手,「好孩子,最迟月余,姑母就接你来。」

  楚玥垂目,规矩应了一声是。

  宴散,楚姒回客院安歇,心腹嬷嬷捧了热巾子来,「可惜了,婢子看二姑娘心思简单些。」

  丰润的红唇挑起一抹笑,楚姒轻哼一声。

  「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简单不简单能有多大差别?大不了就多费些心思,「进了京城,她还能依仗谁?」

  只她这姑母。

  楚姒并不在意,吩咐仔细收拾,明日卯时就启程。

  娘家可是不能出岔子的,楚家虽不显,如今也不怎么借得上力,但有娘家没娘家还是不一样的。

  掌宽的腰带一解,绦红罗衣滑下香肩,上佳的宫制香露滴进温热的水中,蒸出氤氲气息,她缓缓地浸进水中。

  刺史府内,人人各有心思,而此刻的傅缙,已远远将邓州抛在身后。

  疾驰至子夜,一行人方投宿驿舍,一进院舍大门,他神态登时一变。

  温润和煦的气息消弭无踪,面无表情,眉目冷肃,通身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极具压迫感。

  他步伐稳而有力,锐意十足,心腹随从道:「禀主子,此地无异常。」

  他颔首,简短命令一句,手下诸卫立即退去,值守休憩,井然有序。

  梳洗换衣,傅缙并未歇息,面色沉沉立于窗前,一如这天幕暗色。

  久久,值守侍卫已换一班,他耳朵倏然一动,听见远处一阵隐约的马蹄声。

  随即有侍卫快步来禀,接着是一阵快而有力的脚步声,来人笑道:「半夜不睡,承渊可是想邓州那楚家姑娘?」

  傅缙回头,来人正是羽林卫中郎将樊岳。

  樊岳,武安伯府庶长子,两人自小相识,各有苦楚,后志向相同,共效一主。傅缙与他乃是至交,又处同一阵营,极其熟稔。

  樊岳大步上前,拍了拍傅缙的肩,调侃笑道:「邓州楚氏女,名动中州,此等佳人,将为承渊妻室,这般幸事,真真羡煞我等福薄男儿啊!」

  「何幸之有?」

  一提这事,傅缙稍霁的神色登时阴沉回去,尤胜方才几分,眉目间阴鸷一闪而逝,「今日之胁,他日必教那贱婢百倍偿之。」

  楚姒,毒杀他的母亲,后堂而皇之嫁入镇北侯府。

  得知真相那一年,他十四,指天起誓,必将此毒妇枭首焚骨,以告慰亡母在天之灵。

  楚婢觊觎世子之位,他也清楚。

  他八岁丧母,次年楚姒进门,在封地颐养天年的祖父遂将他和胞弟接了去,亲自教养,一十六岁祖父病逝返京,至今,他羽翼已成。

  傅缙身边滴水不漏,那贱婢纵有百般手段也无从碰触,于是乎,更煞费苦心谋划了这亲事。

  一来,为占他妻位,以防他平添一大助力;二来,耳目及其余谋算更是少不得。

  傅缙痛恨之,奈何父亲笃信楚婢,而那毒妇又借了贵妃之手,得了圣人口谕,方有今日之行。

  他冷道:「此事日后休要再说。」

  樊岳一诧,他是知晓镇北侯府继母子有新仇旧怨的,如今看来,这仇怨比他想像中还深,一时面露歉意。

  问及正事,他神色登时一肃,微抱拳道:「京城又生大变,贵妃进谗言,陛下遣齐尚书领三部吏官,率南军三千,连同羽林卫一营,即日奔赴夏阳。」

  夏阳,靖王封地;而羽林卫乃天子近卫,樊岳率人去是监视的——

  监视齐尚书等人对夏阳的清算。

  皇帝这是要连根拔起了,力度之大,远胜之前。看来但凡涉及靖王案的,哪怕一丝,都跑不掉。

  樊岳一行就夜宿数十里外,得讯傅缙就在附近,索性亲自前来,他压低声音道:「我出京前,陛下刚下了旨,赐死靖王。」

  半丝父子亲情也无。

  本朝几乎没有杀子的皇帝,最起码明面上是这样,以防落下刻薄寡恩之名。

  而其实,之前靖王的处置已经完结,圈禁,贬为庶人。

  可这没几天又翻出来,下旨赐死,反反覆覆,连圣名都不顾。

  「陛下耳根子太软,又宠信贵妃,早晚酿出大祸。」

  傅缙樊岳对视一眼,两人眸光炯炯,却有湛然之色。

  因为他们,早投了宁王。

  昔年傅缙遭逢巨变,被接到封地由祖父教养,而镇北侯的封地,与宁王封地相距不过百里。

  宁王,上一代皇太子之子——

  端怀太子人品端方,贤明有大才,可惜为皇父忌惮,后含冤而逝,方有今上之登基。宁王潜龙在渊,蛰伏而不改其志,秉性才能亦极似其父,傅缙折服之。

  母亲大仇要报,祖父以命挣下的爵位更不能旁落,一朝得遇明主,当竭尽所能而助之。

  眼下看似四海承平,实际皇帝软弱,后妃干政,偏偏除了宁王以外,另有不止一个藩王蠢蠢欲动,其中甚至有西河王般实力强劲者。

  这大梁江山,实非表面这般平稳。

  傅缙抬眼,远眺窗外。

  漆黑的夜,广袤的天地,大丈夫生而存世,当建功立业,无愧于已,无愧母亲,无愧祖父。

  至于那楚氏毒妇,届时他必取其首级并焚之。

  想起楚姒,不可避免想起那即将占他妻位的楚氏女。

  敞亮的后堂,少女吃惊抬头,瞪大一双澄澈的眼眸,琼鼻樱唇,眉目楚楚。

  然可惜,这楚家的女人,颜色越好,心肠越歹毒。

  此女出尔反尔,背信毁盟,若为一丘之貉,届时当一并除之。

  眉目间闪过一抹厌恶之色,傅缙冷哼一声。

  第三章 立志不当废棋

  楚玥的婚事,筹备得很快。

  天蒙蒙亮送了楚姒出城,却不想到了傍晚,忽得一讯,大批朝官由京城奔赴而来,看目标,正是靖王封地夏阳。以刑部齐尚书为首,三部吏官为辅,三千南军随之,另外还有一营羽林卫同行。

  羽林卫,拱卫皇城,陛下近卫也,除却天子出巡,从不轻动。

  这阵仗,让楚家人大惊失色,当即打发了人,星夜往京探讯。

  人打发出去才一天,就接到女婿镇北侯傅延送来的急信——

  陛下龙颜大怒,鸩酒赐死靖王,下旨以齐尚书为首等人即日出京,彻查夏阳。

  已进行中的清算陡然增大力度,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京里京外。

  楚家借镇北侯府向贵妃太子投诚,刻不容缓。

  楚玥与傅缙的婚事,就是在这样背景下筹备的。

  两家紧赶慢赶,楚姒离开邓州的第十三天,镇北侯府就下了大聘。时间匆忙,好在世家大婚自有一套规格流程,披红扎彩的礼车一辆接一辆驰入邓州城,打头一抬,就是贵妃赐下的一对白玉嵌彩赤金玉如意。

  婚期定在八月十六,距离交换庚帖定下婚约,仅仅一月又半。

  赵氏有些难受,寻常时候世家高门嫁娶,走六礼差不多能走一年,紧凑点也得半年,她女儿却嫁得如此匆忙。

  不过她不等夫婿女儿安慰,又匆匆投入到筹备嫁妆当中去了。

  到了七月末的一天,赵氏领人抬了一口描金的填漆箱子进来,「宁儿?」

  「娘。」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楚玥渐渐将心态调整过来,不管好是不好,困难与否,日子终归要过的,积极总比消极的好。

  她婚期太赶,像裁剪嫁衣、敬献翁姑见面针线这些新娘子该亲手做的活儿,她一律不须沾手,最多就绣个红盖头罢了。

  不过楚玥也将这活交给如意了,对这段婚姻,她实在没有期待,鸳鸯盖头不绣也罢。

  因此,在忙成一团的楚家人中,她反倒成了最清闲的那个。

  听得赵氏唤,她搁下笔,回头一看,「娘,这是嫁妆单子吗?」

  话音刚落,她顺手掀起那口足有两尺见方的描金樟木箱子。

  还真是,箱内俱是红艳艳的簇新册子,整整齐齐放置,几乎要满出来,而这些数量惊人的目录册子,俱是她的嫁妆。

  楚玥高嫁,楚家自然不会坠了颜面,公中嫁妆备的丰厚。然这份世家女子中已颇丰厚的财资,在她的嫁妆单子里,却几乎可忽略不计。

  赵氏之父乃巨贾,行商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财力极其雄厚,可惜子嗣缘薄,寥寥的子女屡屡夭折,最后仅剩一个幼女赵氏。

  携钜资嫁入,助当年的楚氏打开困局,若非如此,门第的障碍可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

  楚玥的外祖父,往楚家填了一笔足以起死回生的钜资,但那基本都是死钱,诸如船行、货局、珠宝、茶布等等他一手创下的所有商号俱给了女儿。

  订婚时在婚书注明,又另立契约,往官府过了明路,他百年后,这些统统都是女儿陪嫁的私产。

  外祖父去世两年多,现在,赵氏又将这些几乎都给了女儿。

  楚玥随手捡起一本,翻了翻。

  京城信义坊青石大街,南北货行分号一间,信宜柜坊分号一间,大安客栈分号一间……

  方方正正的小楷,密密麻麻写了两面纸笺,又翻了翻,皆是如此。

  一直都知外祖父是个非常成功的商人,今日更是有了直观的体会。

  赵氏坐下,搂着女儿道:「你莫理她们,这些都是外祖父的东西。」

  箱子里头的东西,比楚家全部家财还要多出不知几倍,说没人惦记,那是不可能的,只一贯柔弱的赵氏,这回少有的硬气。

  她只一独女,不给亲女还给谁?就算日后过继了嗣子,也不是她的亲骨肉。夫君支持她的决定,陪嫁乃妇人私产,君子不质疑分毫,何况他也只有这点骨血。

  自家的东西,自然不可能便宜了其他人,楚玥没有意见,不过放回册子后,她却搂着母亲的胳膊,「娘,您和爹再给我生个弟弟呗。」

  赵氏脸皮一热,嗔道:「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娘都多大年纪了?」

  楚玥不认同,「有多大?娘还年轻呢。」

  这是真心话,赵氏产后伤身,大夫说不易再孕,多年调养下,倒渐渐好了不少。她才三十出头,要生还是可以的。

  虽很无奈,也从不觉得自己出嫁就是外人,但楚玥不得不承认,世情就是如此,古代女人有儿子没儿子,差别还是很大的。

  另一个,她远嫁京城后,赵氏独守后宅,想必是孤单的。弟弟固然好,妹妹也不错。

  「这些我先拿着。」楚玥指了指那口描金箱子,「待日后有了弟弟,我就给弟弟分一半。」

  「你这丫头。」

  赵氏脸皮薄,和闺女讨论这种问题她也待不下去了,嗔怒一句后匆匆走人。

  「娘,您记得寻个好医士调养调养身子啊!」

  眼见赵氏三步并两步走了,楚玥嘀咕,看母亲大约是没放在心上,要不,她寻父亲说说?

  淅淅沥沥一夜雨,秋意微凉,几日时间转瞬即逝,眨眼已踏入八月。

  婚期渐近,镇北侯府的迎亲队伍即将抵达邓州。

  不过傅缙本人并未亲自前来,朝中纷乱吏部繁忙,即使成婚大喜他也只得三日假期,根本无法远赴邓州迎娶。只能折中一下,先由他的胞弟傅茂代他迎一段,等接近京城时再亲来。

  楚家人喜气洋洋,只除了楚温和赵氏略有遗憾,总觉得委屈了自己的女儿。

  楚玥本人却无多少感觉,傅缙来不来,没多大差别,甚至他不来,她心里还轻松些。

  次日,就是八月初二,楚玥出嫁的正日子,今夜赵氏和她同睡。

  「亲事这般匆忙,姑爷也无法亲至,委屈我儿了。」

  屏退所有侍女,昏暗的内室,母女俩躺在一个被窝里,藉着屋角一点烛火透进的微光,低低说着话。

  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要出门子,此后再返娘家就是客人,赵氏难受不舍,努力忍了又忍,还是悄悄抬手抹了抹眼,「好在姑爷人品出众,又为人温和,又有姑太太照拂,后头的日子才是实在的。」

  楚玥「嗯」了一声,她从来都不打算让柔弱的母亲增添烦忧,「都会好的。」

  赵氏破涕为笑,吸了一口气,她忙说起正事。「出了门子和在家是不一样的,姑太太再好,也是婆母,你晨昏定省,万不可懈怠。言行切记端谨,敬孝翁姑,勤侍夫婿,要早日生儿育女,立稳脚跟……」

  微带鼻音的絮絮叨叨,楚玥静静听着,忽有些心酸。

  孝敬公婆,伺候夫婿,生儿育女,便是这时代女人的一生。

  不能入朝,不能为官,行走经商难有一席之地,女子的能力不被认可,甚至连施展的平台也是不存在的,困守在这后宅的一亩三分地中。

  或许她们不觉得有什么,但若曾迎风展开过羽翼,如今却被迫生生束起,却是一件很难受、很压抑的事情。

  楚玥曾一度很沮丧,但她最终还是调节过来了。

  有慈爱父母,有丰厚的陪嫁银钱,寻一个差不多的夫婿,生儿育女,当个悠闲的贵妇人,只要不追求爱情和理想,谁说不能过得好呢?

  她的心态已平和,可现在,偏偏连这个都成了奢望。

  楚玥有些茫然,但很快她就回神了,不是说好要努力的吗?争取一下,说不定就绕回来了。

  她有爹,有娘,有亲人,有家人,只要都活得好好的,悠闲平和的日子还是会有的。

  「你还有太婆婆在,也要恭谦孝顺,万不能因为有姑母就轻忽了。多听姑爷的,可不能倔,需以柔克刚……可都知晓了?」赵氏谆谆善诱,在努力将她一生所会的全部经验教予女儿。

  盼她一生和乐,幸福美满。

  楚玥依偎进她柔软的怀里,「嗯,我会的。」

  我会努力过好的。

  这一夜,母女俩几乎都没怎么睡,次日寅时,却得起了。

  大红灯笼一盏盏升起,围了雕栏的廊道内红艳艳一片,刺史府中不论主仆人人新装,里外忙活,热闹不断,笑吟吟一片。

  楚玥深深呼了一口气,阖上窗扇。

  她最后一次在娘家沐浴梳洗,描妆更衣,赵氏全程亲手操持着。

  撒了花瓣香露的热水,蒸出腾腾香暖气息一室,楚玥沐浴而出,赵氏给她细细抹上香膏。

  十六岁的少女,含苞待放,身姿柔美,肌肤白玉无瑕,两靥微微潮红,明眸氤氲潋灩,美到了极致。

  穿上崭新的单衣,一层层披上艳红的描金喜服,吉祥云纹,鸾凤交首彩绣,描眉画唇,最后赵氏亲自给她戴上了凤冠。

  红艳艳,金灿灿,回眸看黄铜镜里那新嫁娘,云鬓玉颜灼灼耀目,却不悲不喜,神色平静。

  外面鞭炮声炸响,「劈里啪啦」连续不断,连后宅都清晰听得见,有仆妇急急奔入,「傅家迎亲来啦!」

  「日后,多多给爹娘来信。」赵氏捏她的手很用力,最后一松,小心翼翼给她蒙上了红盖头。

  眼前艳红一片,再看不见前路。

  楚玥至前厅拜别长辈父母,祖父祖母时还好,到了父母处,楚温大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勿记挂爹娘,好好照顾自己。」

  熟悉的男音已带了哽咽,听闻耳边赵氏强忍的低泣声,她眼泪忽然决了堤,汹涌而下。

  她重重吸了几口气,才将喉间的凝咽勉强压下,「我会的,爹娘放心。」

  即便泣不成声,最终还被隔房弟弟背着,一步步出了那扇朱漆大门。

  喜乐震天,鞭炮不断,迎亲车队缓缓前行,楚玥撩起盖头,扑至轩窗边。

  隔着一层朦胧水雾,她看见父亲母亲朝她挥手,人声鼎沸中,描金大婚车转过街角,黑瓦高墙的邓州刺史府再看不见,她才在乳母侍女的劝说下松了手。

  眼睛很热很胀,胸腔憋得难受,楚玥痛痛快快哭了一阵,闭目努力缓和情绪。

  旁的女孩出嫁,是踏上人生另一个阶段,而她,面对的是一处前途未卜的独木桥。

  她应该更冷静的。

  她应笃信,这个坎总能迈过去的。

  楚玥长吐一口气,睁开眼睛,命如意绞了帕子来让她擦脸。

  打理妥当,婚车已出了邓州城,喧闹的人声逐渐抛在身后,接下来的七八天,她都将会日行夜歇,行进在赴京的路途上。

  赶路很枯燥,楚玥除了思忖入京后会遇到的人事,以及应对方式外,并无其他事情可做,唯一值得说一说的,只有那个代兄迎亲的傅茂。

  出了邓州的第一天傍晚,他们在津陵县郊的驿舍投宿,婚车刚停妥,楚玥就听见外头有个音色甚清,明显是少年的嗓音道:「嫂嫂,驿舍已备妥,请嫂嫂下车安歇。」

  傅茂今年十五,比楚玥还要小一岁,车帘撩起,只见一半大少年正立在车前拱手相请,颇单薄,斯文秀气,眉眼和兄长倒有几分相似,只脸上却带了几分弱态的苍白。

  一看就不是个壮实的。

  楚玥对傅茂印象很深,哪怕两人今天才第一次见面,梦中那个「她」正是因为涉及了傅茂的死,才被傅缙如此恨毒,恨不得挫骨扬灰。

  但具体涉及过程,「她」本人也是糊里糊涂,只晓得已在不知情的状况下铸成大错,震骇惶恐,直接导致那个以「她」的观感和视角展开的梦混乱了一段。

  楚玥也不清楚傅茂的具体死因,只能一再告诫自己日后需多多小心,万不能成了人家手上的刀。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她掀帘见了拱手的傅茂,立即微微敛衽还了一礼,「有劳二公子。」

  傅茂一边说「嫂嫂多礼」,一边连忙避退几步,好让楚玥下车。

  傅茂的眼神很清澈,明显城府不深,和他兄长似两个极端,观其言行,他对楚玥并无多少芥蒂。

  那他知晓母亲亡逝的真相吗?

  楚玥认为是知道的,登上婚车后她撩帘回看,虽泪眼蒙胧惦记父母,但旁人也都尽收眼底。

  傅茂立于刺史府大门前,很沉默内向,无半丝此刻的平和坦然。

  年纪小,心性有差异,大约他并未迁怒和自己差不多大,明显无法涉及长辈恩怨的她吧。

  在这种环境下,少一份恶意也是好的,总能让人多一点信心。

  楚玥提起裙摆下了车,朝他点了点头,这才在侍女的搀扶下往驿舍而去。

  在喧嚣的鞭炮喜乐下,阴霾尽去,楚家男人兴高采烈,畅饮开怀,只除了楚温。

  他既不舍又失落,送走了披红描金的婚车,喜宴尚能欢笑,待宾客散尽,连续几日情绪都有些低迷。

  一日议事毕,二弟楚雄拍拍他的肩,笑问:「侄女得良婿,兄长为何不快?」

  「我有一事,欲询问父亲。」楚温却蹙眉,「父亲,不知我们家与镇北侯府,是否有旧怨?」

  楚玥不敢把噩梦和盘托出,但挑拣着说一些还是可以的。她说,梦中傅缙与楚家有旧仇,故而冷待她。

  平白无故的,楚温自然未信,他还安慰女儿,说梦境光怪陆离什么都有,勿以为真。

  只日前傅茂的表现,却让他生了些许疑虑。

  傅茂年少,历事少,城府浅,不过楚家众人也不认识他,各人性情有异,沉默疏远也没甚出奇的。

  但楚温嫁女不舍,特地寻了傅茂嘱托一番,他忽发现,少年比刚才在大门前有些不同,脸没绷得那么紧,话多了点,神色也和缓一些。

  要说两者区别,方才大门人多,现在人少;而刚才是父亲领着他和弟弟和傅茂说话。

  忽想起闺女和他说的那个梦,这几日间,不经意时总想起,故而有此一问。

  正端坐书案后的楚源,闻言眉心一蹙面露不悦,「你在何处听了这胡言?」

  「兄长何出此言?」楚雄见状埋怨道:「楚家与镇北侯府两代姻亲,亲密无间,如今傅家又助我家脱离险境,何来仇怨?兄长莫要听信胡言来质问父亲。」

  楚温慌忙站起,「父亲恕罪,孩儿并无此意。」

  楚源也未苛责长子,「坐下吧。楚家幸免于难,略有一二妄言不足为奇,却不可轻信。」

  楚温羞愧,忙躬身道:「孩儿谨遵父亲之命。」

  他想,大约傅茂深居简出惯了,人多不自在,是自己糊涂了,竟联想到小女儿的虚幻梦境。

  楚温深深拜倒,上首楚源和次子对视一眼,眉心拢了拢。

  而此时的迎亲车队,已即将抵达京城了。

  在距离京城南门三十里外的谷乡驿舍,队伍停下。傅茂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这一段,将由傅缙亲迎。

  沐浴梳洗,描眉涂脂,卸了一路的沉重凤冠和喜服再次上身,大红鸳鸯盖头重新覆上。

  在婚车上等了约莫两刻,外头一阵骚动,紧接着鞭炮炸响,喜乐齐鸣。

  如意等人高兴又紧张,「姑娘,世子爷来了!」

  是啊,终于来了。

  楚玥撩起盖头,嘱咐道:「谨慎些,进了侯府就按先前的安排归置值守。」

  如意等人俱以为是防止侯府人看轻了自家,忙忙应了,一脸严肃,又道:「姑娘,您快快把盖头蒙上,今儿您可不能自己揭。」

  时机不合适,楚玥也未再多说什么,点点头,让那片殷红重新覆上。

  婚车很快就动了,一路喜乐未停,有仆役端着钱篓子缀在末尾,隔一阵子撒一把钱,欢呼声贺喜声此起彼伏,热闹不绝于耳。

  楚玥腰背挺直,静静端坐,不知过了多久,婚车终于停了下来。

  又是一阵震天的鞭炮声,披红挂彩的镇北侯府,今日宾客盈门,起哄声,笑闹声,见了新郎官引婚车至,瞬间拔高至顶点。

  傅缙玉冠喜袍,微笑以对,朝四方稍一拱手,翻身下马,立于婚车前。

  镇北侯府的朱漆大门前,早已铺就了一直通前厅礼堂的丈宽红毯,婚车正正停在红毯处,外面有个妇人的声音,大约是喜嬷嬷。

  「请新夫人下车。」

  楚玥被搀扶下车,一截红绸被递到她手里,另一截则递往她身边。

  她身边站了一人,红袍皂靴,一身新郎官吉服,毫无疑问,这是傅缙。

  礼官唱道:「新郎官引新妇进门!」

  隔壁那对皂靴往前迈了一步,楚玥深吸一口气,缓缓跟上。

  一步又一步,登台阶,入大门,过火盆,跨马鞍,进入礼堂。傅缙每至一处障碍,缓步甚至停顿,耐心等候,周围是一片叫好声及艳羡声。

  楚玥不禁苦笑,果然无可挑剔。

  至此处,陪嫁侍女已不能搀扶她,如意等人一松手,喧嚣声如潮,眼前赤红一片,仅见缝隙处那一双簇新的皂靴和一截绣了吉祥云纹的喜袍下摆。

  楚玥真真切切感觉到,她只身入了镇北侯府,眼前却非可托付一生的良人,而是表里不一很可能欲亲手取她性命的仇家。

  并无退路了。

  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骤一阵刺痛,让她睁开眼睛,举步往前行去。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最后,心思各异的两人在礼官一声高唱「礼成」之中,结成了夫妇。

  「送入洞房!」

  傅缙微笑和煦,眸底波澜不兴,淡淡看着这个由今日起占据他妻位的楚氏女。

  他身高体长,而她只将将到他肩膀,抓住红绸的一双纤手莹白似雪,却越发衬得一身新嫁娘的艳红刺目,偏他不得不放缓脚步。

  耳边依稀听见有宾客艳羡「……邓州楚氏女,皎如明月」,他心下波澜不兴。

  楚玥被红盖头遮挡了视线,她不得不随着那双簇新的皂靴前行。一步一步地走,欢声笑声不断,她却心如止水。

  新房终于到了,她被引至喜床坐下,一连串冗长的规矩礼仪后,最终那喜嬷嬷拖长调子,「请新郎官揭盖头!」

  一根缠了红绸的秤杆伸到盖头下,她静静看着,那秤杆一挑,那片如火的赤红终于去掉,眼前是一片刺目光明。

  她不适地垂了垂眼睑,复又抬起。

  眼前站着的正是傅缙,一身殷红描金的吉服,宽袍广袖,持秤而立。这种艳丽的颜色,喜庆是喜庆,但太过浓烈,一般男子撑不起来,偏他身形颀长,腰背挺直,反压服了大红穿出一种大气昂藏之势,世家子的风流骄矜尽显无遗。

  「请新郎新娘喝交杯酒!」

  端起那个白玉如意纹小酒杯,楚玥垂目就唇,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傅缙。

  浓长的眼微微上扬,鼻梁很挺,五官略深邃,长相极大气,非常俊美的一个年轻男子,他唇角微微挑起,带着一丝温和的笑。

  所有的礼已成,喜嬷嬷等正收拾退下。

  新郎官也不能久留,该马上出去宴客,临行前他道:「你先梳洗吧。」

  醇厚的男声和缓,他微微笑着,一旁喜嬷嬷和仆妇隐蔽地交换了个心知肚明的暧昧眼神。

  只楚玥察觉,他唇角弧度始终没丁点变化,那丝挑起的笑意从未渗进过眼底。

  订亲以来这一个多月,包括披上嫁衣被迎往京城的一路,楚玥的最大准备,就是反覆做心理建设。

  她必须克服噩梦带来的悚栗,毕竟怯惧是无法解决问题的,相反还可能将她带往万劫不复的境地。

  一个半月时间下来,成效还是不错的。

  哪怕她仍颇忌惮这个男人,但此刻两人相对而立,她终于能保持镇定,不再手足冰凉,下意识僵直身体。

  「谢夫君体恤。」

  在傅缙的视线下,她微微福了一礼,轻声应道。

  他温润如玉,体贴关怀,而她端庄娴雅,微微垂头略带羞怯。

  冷漠以对甚至撕破脸什么的,是下下策,只会一开始就让自己陷入最艰难窘迫的境地之中。

  况且,她也撕不破——

  傅缙伪装数年无懈可击,最大的可能是她被人当做生了癔病视为疯子,从新婚夜就成为废棋。

  既成了棋子,就绝不能废,废了就彻底完了,再无半丝破局之可能。

  楚玥认为,现阶段最好的对策,就是掩藏自己,先了解情况站稳脚跟,再思忖下一步。

  她表现一切如常,和一般新嫁娘并没什么两样,傅缙也未再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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