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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试阅] 楼雨晴《莫非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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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1-3-1 16:36:16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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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21年01月

【内容简介】

初见时,少年宛如跌落人间的天使,
在步调紧凑的繁华街头,宛如一帧时间被定格的绝美街景。
再相遇,少年成了莫雅言的心理谘商对象,
年轻漂亮的一双眼里,透映出死亡一般的空寂,
看似无害,却能对继母及弟弟心毒手黑,
莫雅言明白,少年正走在关键的生命岔路点,
而他,是否该伸出手,拉对方一把?

一直以来,纪沐非总在与继母斗,
即便在争相撕咬的过程中,也让自己慢慢成了一头冷血扭曲的怪物,
但是谁在乎?没有人懂他,他也不需要谁懂。
然而那个人,却能听得懂他的语言,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第一次,他感觉自己并不孤单。
那人总是唤他美少年,带着几分的戏谑、几分的爱宠,
已经许久不曾有人这般对他,
妈妈说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一次机会,看见生命中的契机。
那个人,会是他的契机吗?


  阅前导读

  首先,这本是年下攻!年下攻!!年下攻!!!(很重要所以说三遍,站错攻受会很崩溃的)

  再来,这本书里年龄很重要,所以也顺便要讲一下法律上关于年龄的一些规范,作为打开本书的背景概念。

  刑法规定:

  1)年满十八岁须承担完全的刑事责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全责,可以买烟喝酒、可以考驾照等等,大家就是因为这个误以为成年是十八岁,其实还没有。

  2)年满十六岁具有性自主能力,也就是说,本书攻受相识时间点,上床并没有违法。

  3)结合上述两点,16-18岁这个阶段就会变得有点尴尬,年满十六已经可以决定自己要跟谁发生性关系,但因未满十八岁,若遇到本书这种超级机掰的监护人,硬要说他家小孩心智不够成熟,你有趁机诱奸之嫌,争议就从这里出来了。

  民法规定:

  1)年满二十岁为成年,具有完全行为能力,可以行使法律赋予的一切权利,例如大家都知道的投票权、例如本书中很重要的:处置母亲的遗产,而主角父亲的监护权,也是行使到这个阶段为止。

  2)父母可不可以处置未成年子女所继承的遗产?答案是不行。子女所继承而来的遗产,是属于特有财产,父母不能做不利于子女的处分,只能处置其「收益」部分,也就是说,像房子出租的租金,或是公司股份代为行使其股东权益,这些范围是被许可的,但若要卖掉房子或转移股权等等,都是无效的法律行为,所以千万不要有「男主爸好仁慈,都没有给它据为己有」的错觉,这本书里不存在父慈,也没有子孝这回事。

  以上,心理建设完毕,你已经得到打开这本书的正确姿势了。

  那么,翻开下一页吧!

  第一节

  夏日,金灿烈阳自玻璃窗斜照而入,室内空调尽职地运作着,少年倚靠窗边,被暖光包围,整个人处于最舒适怡人的温度中,舒适得--有些昏昏欲睡。

  差一点点。

  「纪沐非!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男人怒气满满的声调扬高。

  少年撑起眼皮,分予微薄关注。「所以呢?」

  对方说了什么不重要,他听不听也没什么差别,反正是千篇一律的剧情,意料之中的结果,对方不烦,他都有些腻味了。

  果然,男人顿了顿,最终仍是道:「我帮你转学,明天开始你去圣华高中。」

  「喔。」少年掀眸,微微挑扬唇角,神情不见一丝波澜。

  说到底,还不就是转学,他要有那么一次,不怕把事情闹大,铁腕处置,他还会敬服这个父亲几分。

  但他没有,他选择遮掩,放任同样的事情一再发生。

  对纪岱珅而言,那张老脸皮重要多了,他怕丢脸。

  既是如此,又何必表现得像是多在乎儿子的样子?

  纪岱珅不期然对上儿子的眼神,那眸色竟有几分凉薄,全然不似一名十六岁少年该有的。

  那是一双极漂亮的眼眸,遗传自辞世六年的母亲。

  有一段时间,纪岱珅不太能直视那双太像亡妻的眼睛,因为对亡妻残余的几许愧意,在被那双瞳眸注视时,有如亡妻对他无言的控诉。

  而今--

  纪岱珅悚然惊觉,曾几何时,儿子就连眼神,都像极亡妻离世那一年的空寂冷凉,似是无悲无喜,不惊不怒,将自己放逐于世界之外。

  然后,她就真的什么也不在乎地从阳台上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不在乎她的丈夫,也不在乎她有一个多么爱她的儿子。

  思及此,男人纵是有满腔怒气,也像泄了气的皮球,徒留满腔无力。

  他已经快不知道,该拿这个儿子如何是好了。

  「沐非,你不想转学吗?」他软了软语气,试图与儿子好好沟通。

  「如果我说『不想』呢?」

  「嘉嫚也在圣华,你跟她不是处得挺不错的吗?」

  「所以也只是换个方式控制我而已。」语言包装得再温软动听,也改变不了本质,要说姚家那边纪岱珅没去打过「招呼」,纪沐非是不信的。

  喔,或许还存了几分想利用姚嘉嫚来转移他注意的心思。

  瞧,他想不想,根本一点都不重要,是不是?纪岱珅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接受事情不受他掌控的。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继续这段荒唐又扭曲的畸恋?她是你的老师,她大了你十六岁,年纪足足是你的一倍!别告诉我,你是真心喜欢她,除了拿来气我,还能有什么作用?!」

  那倒是。

  纪沐非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一次、一次、又一次,你还要继续这种荒唐行为到什么时候?」

  最初的那一段,或许真动了几分心思吧,但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懂什么真感情?反而误打误撞地让他发现,这样的方式能激起父亲的暴怒,为此而故技重施,乐此不疲。

  「这就叫荒唐?」纪沐非为父亲的容忍度感到忧心。「我无所谓,要转就转吧。」

  对于去哪里,他也不是很在意。「只不过,不管你把我弄到哪里,我总能搞上你最不乐意的对象。」

  纪岱珅暗暗吸气,努力压下死灰复燃的怒气。「你到底想怎么样?」才高一就已经转学转到纪岱珅身心俱疲,勾搭的对象一个比一个更令人难以接受。

  一开始,他认为这是一个中二少年的叛逆期行为,到后来,逐渐意识到儿子扭曲的言行下,那隐隐透露的警讯……

  正如此刻,少年扬睫,再度流露出那抹不属于十六岁少年的空洞冷笑。「我也不知道,我想怎么样。」或许,想玩死你吧。

  纪岱珅蹙眉,沉吟了好半晌,吐声道:「我帮你约个心理谘商师,你去看看吧。」

  这是觉得他有病?「我能说『不』吗?」

  「不能。」

  纪沐非耸耸肩。「好吧,那就去。」他没做太大的抗争,直起身,平静地问:「我可以走了吗?」

  纪岱珅挥挥手,短短半小时的谈话,已经耗尽所有他能给儿子的耐性,难以为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父子间的情谊日益淡薄,连对话都失温得像个陌生人,近期内,他都不想再与儿子进行任何亲子间的对话了。

  这种事,还是交给专业的来吧。

  目送儿子身影消失在门扉的那端,纪岱珅拨了个电话给特助,交代道:「志诚,你去打听一下,业内口碑比较好的心理谘商师,找个口风紧的。」

  说来,这事还是贴身助理从旁婉言建议,否则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要让儿子去做心理谘商,更不会因此而多留了几分心眼,去观察对方。

  一直以来,他太习惯那个发号施令的位置,然而进入叛逆期的儿子,开始与他冷淡,所有他反对的事情便要逆着来,于是进入了无限对立的死循环中。

  就算是在今天之前,他都还是这么认为,不愿意面对儿子的行为偏差、心灵扭曲,只能不断地用「叛逆期」自我说服,因为一旦承认了,便等于间接认同自己的教育彻底失败,而他是个糟糕至极的父亲。

  直到那一记眼神。

  那个眼神,亡妻死去的那一年,他每每总在她眼中瞧见。

  那一年,她患了忧郁症,最终厌弃了这个世界。

  他再也无法装作没看见,儿子真的不对劲。

  沐非对母亲的死,一直都不能释怀,整整六年的时间里,他不曾主动关注过,导致孩子累积深深的不满与怨气。

  十岁之前的纪沐非,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儿子,各方面都表现得极其优异,让他很满意。

  他知道沐非在母亲死后,情绪消沉了一段时间,成绩一落千丈,那时他训斥了几句,倒也没太多心,毕竟孩子与母亲的感情一向亲厚。

  然后呢?为什么一转眼,就变成今天这个冷漠疏离、像个陌生人一样的儿子?这六年间是怎么了?他细细回想,竟是一片空白。

  直到今天,才彻底惊觉,现在的儿子,已经不是他能左右的,而一旦失去了绝对的威严地位与命令方式,他竟不知该如何与儿子相处了。

  纪岱珅掐掐蹙凝的眉心,往后仰靠椅背,陷入了沉思。

  X

  上午第三节下课铃声响起时,前座的姚嘉嫚回过头,将外送点菜单拍到他桌上:「阿杰说中午叫这家,你吃什么?」

  纪沐非趴在圈起的肘臂间,侧头看向窗外,对那张菜单一点兴趣都没有。「随便。」

  姚嘉嫚耸耸肩,径自帮他勾了跟她一样的海鲜焗烤饭。

  又过了一节课,庞立杰去校门口等外送,姚嘉嫚再度回头,后座的人依旧维持同样的姿势,眯着眼神情倦懒,像是对这刺目烈阳厌烦不已。

  她已经很习惯少年这副厌世的死样子,完全无违和融入。「你这次又怎么惹你老爸了?」

  这几乎已成固定模式,纪沐非每闯一次祸,他父亲就得帮他转一次学,局外人在一旁看着,有时都觉像这对父子永无止休的角力赛,看是你先认栽还是我先放弃。

  这位小祖宗今日心情似乎不大美丽,没搭理她,姚嘉嫚也不以为意,这人一直都是这款死人德性,高兴可以陪你上天下地彻夜疯,不高兴就当你隐形人,哼也不哼一声。

  这样对谁都爱理不搭的鬼个性,想当然耳,肯定没朋友,会围绕在他身边的不外乎两种人:一种是吃暍玩乐、一道鬼混糜烂的猪朋狗友,如她和庞立杰这些纨绔子弟;另一类则是被他俊美外貌迷惑,一头栽入情网,捧着一颗真心给他蹂躏的无知女子。

  而,后者还真不少。

  姚嘉嫚撑着下巴,换个角度打量他。

  光影投映在那少年侧颜,那有如刀刻的立体五官,绝俊无瑕,宛如上帝最精心的杰作,找不到一丝丝的不完美,堪称360度无死角帅哥,她还满能理解那些女人的心情的,当他铁了心要迷惑你时,总有人会愿意往深渊里跳,甘心吞下包裹着糖衣的毒,万劫不复。

  这样的人,不难想象再过几年,会有多祸害世间女子。

  「看什么?」纪沐非懒懒抬眸,抛出一句:「我对你没兴致。」

  「呿。」姚嘉嫚嗤了他一声。「老娘裙下忠臣也不差你一个。」

  那不就得了?还看屁!

  倒不是玩不起,只不过身边已经没几个熟人,姚嘉嫒算是认识最久的,他不是很想沾惹,一玩就散了。

  情绪突来的烦躁,他抬掌将桌子往前一推,霍地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下午还要上课。」姚嘉嫚一脸莫名其妙。

  「烦,不上了。」

  跷课,纪大少日常之一,课堂上当着授课老师的面都敢大摇大摆地公然走人,举凡心情不爽、时辰不佳、月事来了、老爸死了……什么鸟都扯得出来,而纪岱珅对他的要求,已经调降到最低限度的别惹事,安安分分就好。

  X

  结束上午的工作,向前台助理确认下一个预约者是下午两点钟,莫雅言搭电梯下楼,走入最近的一间便利商店,买了两个御饭团、一杯咖啡,坐在店内的用餐区,一边吃着手里的御饭团,一面悠闲地观察窗外往来行人。

  没什么特别的用意,纯粹习惯使然,他喜欢观察每个从身边走过的人,各式各样的姿态、各式各样的表情,从容的、仓促的、雀跃的、焦灼的、沉重的、喜悦的、悲伤的……猜想他们的心情,以及所要前往的目的地,体验人生百态。

  而后,他看见了他。

  那个站在骑楼下的少年。

  少年仰着脸,由他的视角,看见微扬的完美下巴弧度,侧面轮廓俊致得魅惑人心,教人舍不得移目。

  这样的人,存在于来去匆匆、步调紧凑的繁华街头,奇特得惹人注目,宛如一帧时间被定格的绝美街景。

  他吃完一个御饭团,美少年还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神情有一丝迷茫,恍如跌落人间的迷途天使。

  吃完第二个御饭团,咖啡喝了一半,美少年仍然维持着同一姿势,这期间,已经有好几个女人走上前向他搭讪,当然,也有男人,其中包括递名片的星探,少年全然没有理会,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若未闻。

  喝完最后一口咖啡,走出便利商店,他抬手看了看腕表,又看了看那头,看来天使还没找到回天堂的路。

  不过在回天堂之前,他比较建议对方回学校,毕竟他穿的是高中校服,而现在明显并不是学生该待在学校以外地方的时间。

  于是他举步朝美少年走去。

  他自认并没有什么满到溢出来的圣父情怀,只是时间还剩太多,刚好可以陪对方耗掉一点。

  「你在看什么?」走到对方身旁,顺着对方的视线举目望去,模拟他眼中的世界。

  如他预料的那般,美少年没有理会他的攀谈。

  于是,他真的就站在那里,用同一个角度陪对方看了二十几分钟。

  有天空、有云、有鸟、有烈日、有栉比鳞次的大楼、有航行而过的飞机……

  「是摩天轮吗?」

  少年微微触动,似是有些讶异地侧首,看了他一眼。

  他微微一笑,解释道:「因为焦距。」人的目光是有焦距的,他太擅长模拟客户用眼神、用言语、用肢体动作、甚至是用抽象的幻想所构筑出来的世界,只要够专注、够有耐性,总能找到的。

  少年看着他,好半晌,才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你想去坐吗?」他进一步问。

  少年又不吭声了。

  看来不是。

  「没有陪你去坐的人?」不是「事」,那便是「人」的问题了。

  少年的瞳孔微微一黯,他知道自己说中了。

  「不知道为什么,摩天轮好像成了幸福的象征,情侣只要一起去坐摩天轮,仿佛就能见证爱情,你相信吗?」

  「……不信。」

  「所以呀,干么要一直看它?漂亮的风景那么多。」

  「因为犯贱。」少年嘴角勾扬起一抹没有笑意的冷笑。「愈是得不到的,就愈是成为心里的执念。」

  「那就找个时间自己、或让人陪你去坐,坐过一次或许就释怀了,一次不行,那就坐两次、三次、四次……」

  「跟谁?」

  「能让你碰触到幸福的那个人吧。」

  少年注视了他一会,才移开目光,却也没再去看摩天轮了,而是垂敛眉眼,盯着地面出神。

  少年的睫毛很长,在光线的折射下清晰得根根分明,微微掀动时,竟有那么几分脆弱得惹人怜爱。

  莫雅言想了想,自口袋掏出一物,放入少年的掌心。「吃颗巧克力,心情会好一点。」

  抬手看了看腕表,他的圣父时刻也差不多该结束了,接下来等待他的是两点的预约,而等待着少年的--谁知道呢?人生还那么长。

  举步离去前,他回眸,又道:「相信我,人生中美好的风景,还有很多。」只要对方肯移动脚步,迈出这一步,离开这一小片困囿住他的环境。

  说完,他率先迈开了步伐。

  后来少年究竟离开了没有,他不确定,也不曾回头,毕竟他能给对方的,只是一个来自陌生人短暂的善意交流,迈步前行还是自困于此,取决于少年自己的决定。

  X

  推开精致的花雕铁门,穿过庭院,纪沐非站在这座独栋的华美屋宇前,静立了一会,才举步入内。

  对他而言,这早已无法称之为「家」,不过是座包装华丽的牢笼,困住的是无法摊在阳光底下的贪婪、以及丑恶人心。

  「少爷回来了,晚餐吃了吗?」

  从无例外,迎面而来的探问永远是管家及佣人,而他那权威不可侵犯的父亲永远是浸淫在忙不完的工作、应酬、开会中。

  「不吃了。」他头也没回,举步上楼。

  更早以前,它还没成为牢笼以前,并没有现在那么的冰冷,他还能感受到几许温度。足尖转了个方向,本能朝那抹封存于记忆中的温暖而去。

  常年深铁的门扉,如今正虚掩着,泄出几许晕黄灯光。

  微光下,女人若隐若现的身影立于床头,定定地瞧着什么,眸心一抹异芒闪动,抬手拿起床头的相框--

  「放下它!」纪沐非沉声道,声嗓冷冽如冰。

  女人目光闪了闪,像要掩饰什么般搁回相框。「我、我是想……它积了灰……稍微打扫一下……」

  那苍白无力到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解释,纪沐非听都懒得听。「我是不是说过,别进我妈的房间、别碰我妈的任何一样东西?」

  「沐非,」章碧瑶轻蹙眉心。「我已经是这个家的一分子了,你不能永远用充满敌意的态度对待我,将我排拒在外。」

  「为什么不能?」纪沐非嘲讽地勾扬起唇角。「我连我爸都能,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章碧瑶神情一动,垂眸掩住一丝流泄而出的无力与无奈。「沐非,你爸爸他--」

  「他很重视我,你是想说这个吗?」纪沐非定定凝视她。

  这张数年如一日的温慈后母皮,像是长在她身上的第二层皮肤,死活撕不下来,他从最初恶心到冲进厕所里吐,到如今已能漠然与她同台飙戏。

  演,再演,我就看你演多久,恶心不死我,就换我熬死你。

  「是啊,怎能不重视呢?毕竟他就剩我这个儿子能指望--」顿了顿,轻轻「喔」了一下,慢声接续:「我忘了,还有一个,只是废了,真可惜,是不是?」

  此话一出,章碧瑶再难端持住温和表相,流露出一丝难掩的情绪,十指紧握成拳。

  纪沐非欣赏着,难得有了一丝丝好心情。「一个脑残、和一个叛逆的儿子,你说他能冀望哪一个?」

  他缓然踱入,掠过她,伸手取来那只被她碰触过的相框,抬起袖口轻轻擦拭,似要将那人染指过的恶心气味抹除,相框内母子二人幸福洋溢的笑容,早已定格在岁月中。

  「让我猜猜,你刚才在想什么--『我这么痛苦,凭什么他们可以笑得这么开心』?!是啊,我也常这么想,凭什么我这么痛苦,却要看他们如愿以偿地笑着占有我的一切?有人告诉我,女人一旦当了母亲,孩子就是她揣在胸口的心尖肉,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捏着了,会比死更痛苦--」

  适时停在微妙的顿点上,无限放大听者的想象空间。

  「你……是你!是你对不对?!」惊疑交织的瞬间,章碧瑶难掩激动地追问,尾音颤抖。

  这些年,她一直在想,这真的是一场单纯的意外吗?会不会……会不会,他在这当中也做了什么?!

  「你说呢?」他近乎恶意地笑着审视对方,踩着对方的伤口,恣意凌虐。

  「他是你弟弟!」孩子确实是女人的心头肉,任何恶意的伤害,都会让她们亮出爪牙。她再也无法伪装,以虚假的平和面目示人,望向他的目光中流泄出一丝恨意。

  「我做了什么?我『只是』没救他,就像你『只是』不小心介入了我母亲的婚姻,在法律上,甚至不需要担负刑责。」

  出了这道门,能跟谁说?警察甚至无法替他们讨回公道,了不起就是被那么一点点的道德谴责罢了,谁在乎?在这个扭曲而荒诞的可笑世界中,够不要脸的,才活得最好。

  章碧瑶跌退一步,几乎被他来回的撩弄逼得崩溃。

  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她虽难受,但总能让伤痛随着时间淡化、治愈,可是并没有,悲剧中最令人无法释怀的,便是真相不明,公道没有随之水落石出,让她孩子受的苦变得太冤枉、太不值,那样的不平与怨气,会在日复一日的猜疑中,反复折磨着好不了的伤口。

  而,纪沐非时不时的语焉不详,总在撩拨着她,令她无法不去想,反复地猜疑,情绪起起落落、心力交瘁。

  她知道,这便是对方要的,拿捏着她的弱点与伤口,要她生不如死。

  他恨极她,如果可以,他会愿意拿命来换她永陷地狱,但是杀了她太简单粗暴,所以他不这么做,看到她的孩子受苦,会让她比死更难受,她很有理甶相信他会这么做,他太有动机!

  可是也正如他所言,这种事出去跟任何一个人说,都没有用,她没有证据,他最多也就只是没有出手救纪沐常而已,甚至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能定他的罪!

  「猜啊,你猜吧,用一辈子,用力去猜。」猜他究竟对她的儿子做了什么?心如油煎地想着,即便他真做了什么,她也拿他没有办法,日日让恨意剐着心窝,他母亲受的苦,她得用余生还回来。

  「现在,带着你的虚伪,滚出这个房间!」

  「沐非--」

  「还有,再让我看到你碰我母亲的东西,我会让你废掉的不只是儿子。」

  章碧瑶不由一阵寒栗。

  她知道,他不是随便说说的。

  头一回,她心惊地发现--自己斗不过他。

  有什么,会比一无所有的人更可怕?当一个豁出一切、什么也不在乎的疯子拿命跟你拚时,怎么斗?他之所以至今仍留有余地,不过是想多享受几分一刀刀凌迟猎物的快感罢了。

  看着那女人从他面前落荒而逃,纪沐非四下环顾,对着空气低喃:「我把她赶走了,妈妈别生气。」

  这个家已经被弄脏了,就剩这一小块净土,不容玷污。

  他坐在地板上,靠着床沿,圈起手臂趴在床面上,低低说着最近发生的事,还有今天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奇怪的男人。

  「……他说要我找个人一起去坐摩天轮,可是我已经很久都感觉不到幸福了,没有人、没有人……妈妈,我们说好的,为什么要骗我……」

  空洞地自言了半晌,心口堵得有些难受,他想起被放在胸前口袋的那颗巧克力,于是拿了出来,拆除包装缓慢地吃掉。

  那个人说,吃了心情会变好。

  那是一颗白巧克力,在口中逐渐融化,被唾液带走浓浓的甜腻滋味,直到口腔里的味道变淡变浅,他还去舔了舔嘴唇,按按心口。

  他也不知道这样心情有没有变好,一直以来,那里都空空的,感受不到太多东西。

  最后,他站起身,小心抚平被他压出褶皱的床罩,退离房间,关上房门前,不忘对着里头轻轻道声--

  「妈妈晩安。」

  第二节

  别忘了今天下午两点的预约。

  手机通讯软体传来讯号提示声,一夜没睡的纪沐非伸手拿过床头的手机。

  没有意外,是父亲的特别助理传来的提醒讯息,郭特助做事一向谨慎周到,这些年跟他互动最多的,不是父亲,而是特助--处理他周遭一切生活琐事的,是助理;学校紧急联络人,是助理;生病、闯祸了,出面处理的,也是助理;有任何问题,要找的依然是助理……

  有时他都怀疑,到底谁才是他老子?他与郭特助一个月的往来,远远多过与亲生父亲一年的相处。

  懒得再往下滑细看下方附带的心理谘商所资讯,将手机萤幕一关,丢至一旁。

  X

  下午一点四十五分。

  莫雅言坐在谘商室内,阅读接下来这名谘商对象的初步资料。

  那是一名十六岁的少年,家境优渥,十岁时生母亡故,与继母不睦,连带对再婚的父亲也无法谅解,逐渐离心,近期行为略有偏差,希望能协助孩子,在思想与情绪上做正确的疏导。

  这是当事人父亲的特助与诊所接洽沟通时,初步所提供的当事人成长环境结构。

  资讯相当片面单薄,但已经能读出不少讯息。

  接洽者,居然是特助,而不是当事人的父亲。

  都已经觉得孩子行为偏差到需要做谘商与辅导了,身为未成年孩子的监护人,竟然都没有亲自出面沟通说明,别说孩子,连他都要对这位父亲不谅解了。

  母亲亡故,对这孩子而言,最亲近的就剩父亲,但这名父亲,显然并不及格,再加之继母若是也处得不好,在一个家中,孩子还能从哪里找寻到自己的存在感?

  他几乎已能想象,这名少年在成长过程中,会有多么的孤单。

  莫雅言一面思考,指尖无意识轻敲桌面,直到前台助理敲门进来,告知两点的预约者已经准时到达。

  「请他进来。」莫雅言将目光从资料夹上移开,起身相迎。当看清被助理带领入内的人时,步伐略微一顿--

  居然是那日街边偶遇的美少年。

  对方显然也认出他来,情绪在那一瞬间绷起。

  「是你?」纪沐非微蹙起眉心。

  那只是一刹那的转变,但他确实捕捉到了对方的微表情,解读出那莫名而起的戒慎与敌意。

  为什么?他不着痕迹地一面思索,一面指引对方在谘商位置就坐。「请坐,不用拘束。」

  对方脚下没动,防备地看着他。「那一天--」

  美少年疑心病有点重呢。

  他举起双手,状似投诚地微笑示好。「OK,打住!我不晓得你脑补了什么,那天纯粹是偶遇,你可以把它当成--嗯,就是遇到了一个特别闲的陌生人,尬聊了几分钟,不知道有没有让你感觉到这个城市特别的友善美好?我自己是觉得,那似乎是个还不错的开始,第二次见面了,关系至少比陌生人要再熟一点点了,对吧?」

  美少年似乎并未因他的表态而卸下心防,但至少移动脚步坐好了。

  莫雅言能感觉出,他并没有特别放松,情绪甚至比在街上遇到那回还要紧绷。

  这就很没道理了,对一个陌生人都没那么防备,对自己的心理谘商师,却要防备?

  「让我来假设一下,你其实并不想来做心理谘商吗?」有些人确实满抵触这些,一部分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生病了,一部分是抗拒承认自己的心生病了,更有另一部分,对此存在着扭曲与误解,觉得来做心理谘商,就是得了精神病。

  少数人会自觉性地主动寻求心理谘商管道,但更多数,是被亲朋好友陪同、甚至是强制要求下而来。

  「我无所谓。」本来就是抱着无所谓的心态来的,只是有些意外那个人是他而已。

  「无所谓」,说明这确实不是当事人自发性的需求,那么就是被要求,而他并没有强力抗拒而已。

  「那么你自己呢?撇开谁希望你来这些旁枝因素,你自己认为,你需要吗?」

  纪沐非回视他,男人坐在他面前,坐姿直挺端正,但却不会让人感到严肃,而是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几分随性潇洒的姿态,不造成对谈者的压力。

  这就是所谓的高知识分子吧,纪沐非想。

  他父亲希望他成为的那种人。

  或许不是同一种,但一眼就能让别人感受到的,最出挑的那种社会精英。

  男人身上没有父亲那种逼人的锐气,却更让人感觉舒服,谈吐温和,气质端秀,满满属于读书人的那种书卷气,即便在他还未历练过太多的十六年人生中,都能轻易地感受出,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

  会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放松肢体,与他说话。

  他想了想,反问对方:「一名轻生者,需要叫119吗?」

  「要吧,我想。」

  纪沐非不解。「为什么?当事人自己都没有求生意愿了。」

  「你知道根据资料上统计的数据,自杀过的人被救回以后,有九成一辈子都不会想再动轻生的念头吗?也许是一时冲动,情绪陷进死胡同?也许真正见识到死亡的面目,与想象中不一样?更或许面临真正的一无所有时,才发现生命中所拥有的并没有自己想象的贫瘠……谁知道呢?求生意志这种东西,往往是在无法预期的某个瞬间被点燃,人们永远不知道会在哪个时机点,看见生存的契机,所以只要人没有死透,为什么不帮他叫119?」

  「是吗……」纪沐非敛眸,状似思索。那他的契机点,在哪里?

  「所以,」莫雅言扬声,用轻快的语调打散空气中的几许沉窒。「你其实可以不用想这么多,就当作我们是延续那天在街上没完成的对话,我现在很有空,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的话,就沉默听听音乐也没关系。」

  室内正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伴随着男人温润的嗓音,徐徐传入耳膜。

  「你也不用担心,你今天说的内容会被除我以外的第三人知晓,我的当事人是你,而我非常注重当事人的隐私,除非你透露的内容侵犯到他人的法律保障范围,例如说你要拿刀去捷运站砍人之类的,那很抱歉根据规定我必须通报,否则不用担心我会成为任何人窥探你内心的工具。」

  纪沐非有些意外他会这么说。「包括我父亲?」

  「是的。我用我的职业道德作担保,如果这期间,你有感觉到任何的不对劲、不愉快,你随时可以选择结束,甚至等等走出这道门后,就可以告诉前台助理,取消后面所有的预约。」

  男人的话莫名地具有说服力,纪沐非找不到任何的理由反驳他。「好吧,那你打算从哪里开始?」

  男人轻笑了一下,「已经开始很久了。」

  在少年自己都还未意识到时,就已经不自觉地在与他互动了。

  「或者,你想要的话,我们也可以接着聊那天没聊完的摩天轮?」

  「是我妈妈。」纪沐非突如其来地冒出这句。「她答应我的,可是她没有带我去坐高高的摩天轮,而是自己从高高的地方,跳下来。」

  莫雅言静默了下,柔声问:「你很难过吗?」

  「一开始。但后来我愈想愈不明白,我们明明已经说好了,她答应我,要努力变得更好,一天、比一天好--」陷入回忆中的少年,目光迷离,一字一句轻轻说着。

  他记得很清楚,妈妈告诉他,她不要爸爸了,她想陪小非长大,所以会让自己好起来。

  她明明就那么的努力,有一段时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

  「一个连婚姻、丈夫都不要了的女人,一心只想陪她心爱的儿子长大,最后却轻易地选择结束生命,抛下儿子,你相信吗?我不相信。」可是他告诉很多人,说了很多遍,没有人相信他,就连最应该理解他的纪岱珅一一那名女子的丈夫、他的父亲,都没有相信他。

  「连续几年,你都在纠结这件事吗?」

  「对。没有人相信我、相信妈妈,但是我相信。」

  她曾经那么爱她的丈夫,用她的生命,全心全意去爱,在没有人祝福她的爱情时,她可以毅然决然地放弃富贵显赫的身家,跟一无所有的父亲走。

  后来,靠着外家的资助,纪岱珅的生意做起来了,本该苦尽甘来的妻子却发现,丈夫有了外遇。

  那个人,是儿子的小提琴老师,一个外貌秀美、气质娴雅的家教老师,她信任万分地将最心爱的儿子交给对方,而那个女人却一面扮演贴心闺蜜听她倾诉心事,一转眼再扮知心红粉,与男主人颠鸾倒凤。

  那对男女其实很早就开始了,还有了一个儿子,然后开始不能满足于外面的金屋藏娇模式,进一步地把人弄了进来,就这样在她的眼皮底下乱搞了好几年,有时在客房、有时在阳台、有时在楼梯、有时在客厅、有时甚至在她的床上……

  发现真相时,她恶心得不行,每每想起,总要冲去厕所吐。

  她的家被弄脏了,她的丈夫也脏了,都脏了……

  可是她说不出口,关起门来与丈夫吵过、闹过,人前却得强颜欢笑,最难以忍受的,是连最心爱的儿子都喜欢亲近那个虚伪作态的婊子。

  婚姻的背叛、友情的背叛、对丑陋人性的失望……身心承受着难以言喻的冲击,她每天都过得无比煎熬,可是没有人能理解她的痛苦。

  她的心生病了,所有人却只看到她尖叫狂吐、乱砸东西、像疯子一样剪床单……最疯的时候是强抓着儿子关进房间里,不允许任何人接触。

  她曾经因为这样,几次误伤了儿子--

  「冲突最激烈那次,我伤到这里--」纪沐非抚开额发,露出额角那道淡疤。

  莫雅言倾前认真审视,痕迹不算明显,但要靠近细看仍是看得到一道浅浅的白痕。「时隔多年,疤都还未完全消除,当时应该伤得不轻。」

  「不记得了。」只记得那股子痛,简直像脑壳炸裂,世界天旋地转。

  「她应该很懊悔,全天下的母亲,都不希望看见自己的孩子受伤。」

  「嗯,她当时也是这么说的。」

  她说,这世上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受到伤害。

  可是现在,却是她自己一再地直接或间接伤害他,这是让她比死更难忍受的事。

  也是在那一次,她彻底醒了,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知道爱情与婚姻,曾是母亲视之如命的一切,可是当她摸着他额上带血的纱布时,很坚定地告诉他,他比她的命更重要。

  她要他等她,等她好起来,好好的过日子。

  那个时候,他已经隐约意识到什么,渐渐不再亲近那个女人,也莫名与父亲产生了隔阂,虽然母亲从来没有亲口对他说过,那些会污了他耳朵的事情。

  那些在母亲以为他已入睡、听不见的角落,曾经对那个女人说:「离我儿子远一点,别靠近他,也不要试图去挑战一个女人的母性,当一个女人成了母亲,你永远无法想象她可以多勇敢。那个肮脏的男人,你那么稀罕就拿去吧,我不要了!」

  所以,全世界都能不相信她,唯独他不能不相信那个说他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母亲,这些年他没有一天相信过她会放弃努力,从高楼一跃而下。

  母亲过世后,他将母亲的房间保留了下来,每隔一阵子,就会进去陪她说说话,总觉得母亲并未走远,还听得见。

  直到有一天,他说了好久好久,说累睡着了,趴在地上醒来,不经意看见一颗滚落在床底的小药丸,母亲死前那阵子,他每天都会看见母亲吃它。

  他从床底捞出那颗药丸,送去检验,那时他并不确定自己到底想证明什么。

  后来证明,那只是一颗普通的维他命,并不是任何一类抗忧郁药物,可是他确确实实在母亲的药袋中看见这种药,精神科医师会开一颗维他命给病人吗?

  「所有的人都说,是我对母亲的死无法释怀,无论如何都要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你呢?你也这么认为吗?」

  「……」天哪,这个故事的转折好有爆点,莫雅言有些心理不适。虽然听过、也读过更多丑恶扭曲的个案,但真正亲自碰到,想到眼前的少年,小小年纪便要如此血淋淋地见证人性之恶,就算不心理扭曲,也要夜夜噩梦连连。

  思及此,心头感到一丝不忍。

  他吸了口气,试图平缓地问出口:「你认为,有人换了你母亲的药,间接造成她的死亡,是吗?」

  原本以为,是一椿家庭失和的伦理悲剧,没想到画风一路偏到外遇谋杀的社会案件里去,顿觉有些棘手。

  「是不是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只要『我认为』是,就可以了。」反正大家在这个话题里掰扯了这么多年,也没个结论,母亲留下的遗物早在第一时间,就被有心人清理得干干净净,时隔多年更难取证,既然如此,说他偏执,那他就偏执到底了。

  不需要任何人相信他,只要他认定是就可以了。

  「法律没有办法帮我讨回公道,那我该怎么办?你知道这个念头在心里反复翻腾,有多煎熬吗?怨恨、痛苦、不甘心……他们踩着我母亲的眼泪与尸体走过来,凭什么还能笑得这么开怀?那个人--喔,我是说我父亲的另一个儿子,他叫纪沐常,小我四岁。我母亲一过世,我爸就把他们都接了回来,听说是个神童,以前我爸总夸我,后来我爸总夸他。」

  他拉小提琴,纪沐常也拉小提琴;他得全国儿童联赛冠军,纪沐常说下一届他也要拿回来。

  后来他不拉小提琴了,改学钢琴,纪沐常也跟着他去学钢琴。

  他跟谁做朋友,纪沐常也巴巴地凑上去,在他朋友面前刷存在感。

  他全校第一,纪沐常也跟着争第一,每次他拿成绩单给父亲签名时,那女人就会在旁边似有若无地夸耀自己的儿子有多棒,成绩不比沐非逊色。

  诸如此类的戏码日日上演,那阵子他总被恶心得吃不下饭,足足看那对母子耍猴戏耍了三年多,然后--

  「然后啊,那年我突然想学游泳--啊,连路人都会背了吧?我学游泳,纪沐常也一定会去学游泳,谁教他患有一种不压我一头就会死的病呢。

  「那一年,他正好也是十岁,就是我眼睁睁看着母亲从楼上跳下来,鲜血在花园的台阶上溅了一地时,一样的年纪--很不幸的,他溺水了,缺氧过久,脑细胞受损,从此成了一个流着口水、屎尿失禁、肢体不协调,连一加一等于多少都要算半天的废物,啧,可惜了,神童呐!不跟着学游泳不就没事了吗?」纪沐非语气不怎么同情的笑叹,谁要他作死犯贱呢。

  那轻如丝缕,毫不掩饰恶意的轻笑,荡入莫雅言心间,震了震心弦,眼皮不由得一跳。

  一般人都会觉得遐想无限的字眼,更别提他是专业人员,无论是从语言、神色、还是肢体动作,都能轻易推断出,无论有无实质意义上的动手,他绝对有伤害纪沐常的意图!

  莫雅言弓起食指指节,轻轻抵在额心上,有些伤脑筋地想:少年啊!你这十六年人生过得真是高潮迭起、精采绝伦,小心脏不够强恐怕都撑不住。

  美少年明显已经开始长歪,初见时以为是个跌落凡间的迷路天使,无害得惹人怜爱,没想到美少年不是只小猫咪,而是只未长成的幼虎,一爪子下去能挠得敌人皮开肉绽。

  这若放任不管,再过几年,就是妥妥的危险分子、社会安全的动荡因子!

  「准备要做犯罪通报了吗?」少年应是想起了他稍早那句话,停下来歪头看着他。

  ……为什么刚刚说完疑似对异母弟弟心毒手黑的言论后,这个动作你怎么还可以做起来让人觉得有点可爱?

  莫雅言自嘲道:「我那句话是不是说早了?」

  这年头果然颜值决定一切,他竟然一点都不觉反感,甚至非常不专业又不理性地,盲目偏心美少年。

  「喔。」少年应了一声,好似也浑然不在意他是怎么想的,又补上几句:「那我有没有跟你讲,纪沐常溺水的时候,我人就在露台上看着?」

  不管旁人如何臆测他是否直接或间接动了手脚,无法否认的是,他确实有机会救纪沐常,他也不介意让全世界知道,看着那个人在水面上扑腾挣扎、表情扭曲,他心头就像那些溅起的水花般,交织着对方的痛苦与他的痛快。

  原来拉着别人入地狱的感觉,就是这样,他已经在那里待好久了。

  章碧瑶为此而大崩溃,歇斯底里、痛心疾首,宛如疯妇。她儿子原本有救、原本可以不用变成这样的,这样的认知打击,该会有多痛?!

  我能救,但我没救,有罪吗?你能把我怎样?

  那些年,她对他母亲的精神凌虐,他正在一点一点讨回来。

  「我说完了。」接着,安静看着对方,等待千篇一律的劝解,这类的话他听过太多了。

  「嗯,说完有舒服一点吗?」

  没等到预期内的苦口婆心、谆谆教化,少年似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因此而显得有些楞,表情空了一下。

  那微懵的神情,竟带些萌感。

  「你以为我会说什么?」莫雅言榣头,笑了笑。「你知道一般的心理谘商所一小时的谘商费多少吗?你知道,我得读多少东西、经历怎样的过程,才能拿到这张临床心理师的执照?要是都让你猜到了,我凭什么赚这些钱?」

  「多少?」少年认真地问,难得对某件事产生兴趣,或者说.是对眼前这个人产生兴趣。

  果然是不染人间烟火气的贵公子啊。「会让你稍微孝顺令尊一点的数字。」

  「那我付。」他继承了母亲所有的遗产,虽然未成年以前还不能动用,但每个月都会固定拨一笔款项作为生活所需,早就不需要依附父亲也能活得好好的,之所以还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维持着形同虚设的父子关系,不过是一道法律上的监护权牵绊。

  这句话的潜在意味,是不是「你跟我一国,不要理他」的意思?

  果然只要不涉及那些沉重的过去,美少年就会变得有点可爱。

  是啊,如果没有那些过去,他原本就应该是个纯真的十六岁少年,过着无忧无虑、恣意挥洒青春的高中校园生活才对,如果他的母亲还在,如果他的生命中也有那么一个人守护他--

  唯一的幸福来源被毁了,小小的世界崩塌了,生命只剩下一片荒芜,然后你再反过来要他宽容、要他原谅那个毁了他一切的人,谁听了不恶心反胃?

  偏偏这么对他说的人,还非常多,莫雅言是说不出这么圣洁到极度虚伪的教化言谕的,易地而处,至少他自己是做不到,那是神的境界。

  「嘿,美少年,你听我说。你的故事我听完了,但我不评论对错,因为我这里不是法院,我也不会劝你原谅,你记得,这是你的人生,是你在承受这一切,没有人有资格要你原谅,除了你自己。可能你有很满很满的情绪,想要找个地方宣泄,那没关系,当你想说的时候,可以来找我,我随时都愿意倾听,不过在这之外,一天中还有那么多时间,你可以试着感受一下身边其他的事物吗?或许下次你可以跟我分享这些。」

  「例如?」

  「很多啊,学校的老师、同学、作业、校园活动,甚至细微到食物、花香、鸟叫......像我就很喜欢看往来的行人,你都没有注意过这些吗?」

  纪沐非摇头。「没有。」

  莫雅言几乎没有见过那么年轻漂亮的一双眼里,能透映出那样一片空洞死寂。

  一个才十六岁,却已心如死灰,生命宛如一潭死水的少年。

  莫雅言再度感到微微的心疼,他想了想,问道:「刚刚不是说,你以前小提琴拉得很好?现在还拉小提琴吗?」

  「我妈丧礼那天,我当着我爸的面,把小提琴砸得稀巴烂。」然后当众叫个绿茶婊滚出去,不要玷污他妈妈的地方。

  之后,就再也没有拉过琴了。

  「嗯,我大概理解你。但是啊,你有没有想过,因为那个教你小提琴的人让你感到不舒服,你就再也不拉小提琴,好像有点本末倒置,因为讨厌厨师而不吃饭,那不是很奇怪?我换个方式问好了,最初你学小提琴的原因是什么呢?」

  「妈妈喜欢。」妈妈说喜欢听他拉小提琴,她说拉小提琴的小非最帅了,他是因为妈妈想学好小提琴。

  「所以啊,小提琴本身又没有错,讨厌教琴的人,换一个不就好了,或许你可以给自己定个目标,抽一点点时间,学好一首曲子,在母亲忌日或清明的时候,去拉给她听?」

  纪沐非想了一下,觉得好像有道理,于是有一点点被说服。

  「除此之外,你还可以想想看,除了妈妈喜欢的之外,有些什么是『你自己』喜欢的,不管是人、事、物,都可以,每天花一点点--」拇指和食指拉出一小缝距离,重复强调:「一点点时间来观察和体会,说不定真的有。」

  「有吗?」

  「有啊,我说过,这世界那么大,有趣的东西很多。」

  男人温润的声嗓太有说服力,纪沐非再度妥协。「好吧。」

  「找到记得告诉我。」

  少年想了想,只想到那个满嘴甜腻的味道,于是问:「上次那个巧克力还有吗?」

  「有。」莫雅言顺手便从口袋掏出一颗。他随身都会备着一点甜食,除了甜食能改善心情这个理由外,来做谘商的人,情绪过于激动时,也能藉由吃点东西帮他们转移注意力。

  少年动作轻柔地拆开轻薄的铝箔纸包装,低头安静地小口吃着。

  一来一回的谈话中,已经让纪沐非彻底放松下来。经由动作与神情,莫雅言能感受到对方此刻是全然的身心安适,于是更放胆地深入观察对方。之前不敢放肆打量,是因为少年戒心太重,稍微带点侵略性的目光,都可能激起对方的被冒犯感。

  而现在大概就是一种--嗯,美少年心情好,随便你看的状态,所以他自然也能看到对方眼下的青影。

  他闲聊似地问:「昨晚睡得好吗?」

  「不好。」将手中最后一点巧克力屑舔掉。「睡不着。」吃干净的铝箔纸揉成小小一团,放进外套□袋里。

  一个人的家教,其实从小细节就能看出,少年从拆巧克力包装时就很留意,吃的过程中没有掉出一点小屑屑,吃完自己把垃圾带走,美少年很有教养。

  这种在细微处自然体现的习性,必然是从孩提时就养成的,足见孩子的母亲确实很用心在教育孩子。

  东西吃完.话也说完,而对方好像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于是纪沐非没事做了,开始放空。

  「那你想要在这里休息一下吗?我们随便聊聊,或是不说话也无妨,就这样安静待着。你可以靠在这里,闭上眼睛,睡着也没关系。」

  「睡不着。」他很难睡着,但还是依言闭上了双眼,在那个很符合人体工学的躺椅上慢慢放松下来。

  男人不疾不徐的音律,听起来很舒服,有点像妈妈小时候唱的晩安曲,所以他闭上眼感受了一下。

  「想象一下,有一片很蓝很蓝的天空,有云、有微风轻轻吹过,风中还带着一点淡淡的青草香......」

  男人很快地帮他在脑海中构筑出一幕景象,「前面有一片花园,你慢慢走过去,帮我看看,里面有什么?」

  隐隐约约,纪沐非好像真闻到了青草香。「绿色的草。」

  「还有呢?有花吗?有树吗?」

  「没有。」

  「一朵都没有啊?」没有花,没有树,没有松鼠没有果子,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小少年的心灵花园还真贫瘠啊。

  「那你躺在草地上面,看看云,吹吹风,无聊的话,数数草地上有几片叶子......」

  男人低低地,轻缓地说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少年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应,到后来,他安静地不再出声,放任少年在草地里玩耍数叶片。

  呼吸频率的改变,显示少年正在进入睡眠的状态中,莫雅言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在确认少年陷入深眠中时,取来薄毯覆在他身上,然后坐在办公桌前,摊开少年的个案资料,开始记录今天的观察心得与推论。

  写着、写着,正陷入凝思,座机上的红灯闪烁,他接起话筒,前台助理提醒他,四点有个预约,询问他是否应该取消?

  一般谘商是一个小时,有时遇到比较特殊的个案,会再往后多顺延一个小时,纪沐非已经在这里待了近两个小时,如果不取消后面的预约,那这个时间差不多该让他离开了。

  莫雅言几乎没有思考,便对助理说:「取消后面的预约吧,他睡着了,后面的时间不用计入时程。」

  他想让少年,安心地睡个好觉。

  少年这一睡,就睡了两个多小时,醒来时表情有些迷茫,看了看四周才想起身在何处。

  「醒了,美少年。」男人愉快地向他打招呼。

  「我睡着了。」

  「是啊,看起来睡得还不错。」

  纪沐非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快六点了,这个男人与他共处了四个小时,并带给他一场难得的好眠。

  他挺意外自己能睡得那么熟,身体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完全放松的安适感。

  想到自己耽误人家不少时间,难得顾虑起旁人的感受来,安静地起身说:「我要回去了。」

  莫雅言应了声,起身送他到门口,不经意瞧见他后脑一缕睡到翘起来的发丝,没多想便伸出手,半途才意识到此举不妥,尺度逾越了。

  来不及将手收回,少年冷不防地回身,奇怪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头发,翘起来了。」

  「喔。」对方应了声,微微朝他歪了歪脑袋。

  那是--「给你摸」的意思吗?

  美少年的萌点总是来得出其不意。

  他想了想,于是掌握在不显得过度亲密的安全社交范围内,用指腹轻轻压了压那缕翘起的发丝,用礼貌的方式替对方整理仪容。

  这样的美少年,看起来真的很乖,瞬间击中莫雅言心房最柔软的温情地带,有些心酸又感慨地想,如果有主人认养,被摸顺了毛的美少年,也只是只温顺无害的大狗狗而已。

  少年想起自己回头是要做什么,视线看向桌面立牌上的名字。

  不记得对方之前有没有自我介绍,就算有也没细听,在来这里之前,他并没有太当一回事,殊料,却在这里耗去了一整个下午,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好快。

  将名牌上的烫金字体看入眼底,认真记住,重复念了一遍:「莫雅言,再见。」

  他很少跟谁说「再见」,不曾有人会在分别时,让他有期待下回再见的情绪。

  「嗯,下回见。」

  微笑送走了对方,莫雅言回到位置上,过了一会,助理拨内线告知他,纪沐非走前确认了下回的谘商时间。

  回想自己曾告诉他,只要他不喜欢,下回可以由他自行决定是否要再来。

  思及此,他微微一笑,这表示美少年待在这里的感受,应该还不算太差吧。

  第三节

  纪沐非后来又去了几次,形成每周六一次的固定模式。

  最初那一次,是刻意带点试探与挑篡意味的,但后来就不那么做了,刚开始的时候,偶尔不知道该说什么,莫雅言会有技巧的带领谈话节奏,他开始跟对方分享生活、分享周遭发生的事。

  跟对方相处,好像总是有话聊,时间一下就过去了。

  难得有一个人,不会让他觉得无趣。

  一直以来,他太专注于跟章碧瑶斗,那个女人将他母亲逼上绝路,余生的每一天他也不打算让对方好过,即便在争相撕咬的过程中,他也慢慢让自己变成了一头冷血扭曲的怪物,但是谁在乎?没有人懂他,他也不需要谁懂。

  然而那个人,却能听得懂他的语言,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第一次有人理解他,让他感觉自己并不孤单,那感受有些微妙。

  他变得有一点点期待去找莫雅言的日子,只要跟对方待在一起,就能让身心完全的放松。

  而且他知道,他的谘商师,对他比别人还要多了几分偏心与独特,他去的时候,对方会特地为他准备一壶放松舒缓的花草茶,喝完、聊完之后,他会在那里小睡一下。

  对方会替他盖上毯子,调整室内空调,刻意排开所有的预约,一整个下午都空下来给他。

  这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待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莫雅言对他确实有些与众不同的好。

  于是在一次谘商结束后,他问对方:「平时也可以联络吗?」

  一个礼拜,有点久。

  然后他们便交换了电话与通讯软体的帐号。

  除了诊所的公开电话,他有了属于私人的联系资讯,这样应该算是除了谘商关系以外,有一点私人交情了吧?

  刚开始,他们会传讯息互道晩安,说几句不是很重要的琐碎事情,像是汇报他的晚餐菜单这一类的,他记得对方要他留意、感受周遭的事情,所以他说了,不然他是连三餐吃什么都懒得想的。

  而对方也总会回应他,有时还会评论一下菜色。

  跟有趣的人,说再无趣的话,都不会无聊,为了让内容丰富有趣一点,他慢慢进化到会多想一点形容词,让食物的味道在舌尖多停留一会。

  你下次应该就准备要开美食直播了吧。

  对方打趣地回应他。

  也不是不行,如果对方想看的话。他认真思考这个可能性。

  这天下课回来,难得父亲居然在家。

  「回来了。今天在学校好吗?」

  迎面而来的问候,让他有些意外,这是突然被雷劈到想改变路线,当居家慈爱好爸爸了吗?

  想归想,对方态度还可以,他也不是没事找事、随时都要竖起芒刺当刺猬。

  「还可以。」淡应一声,举步上楼,看见那对母子占据了起居室的空间。

  「你回来了。那个......」章碧瑶拨了拨头发迎上前来,神情看似有些不安,委婉地解释道:「今天是小常生日,放他一个人在疗养院总是有点......呃,你可不可以......」

  每一个顿点,都停在恰到好处的地方,谁都能毫无难度地补全--

  一个人凄凉地待在疗养院过生日,多可怜啊,你可不可以忍他一天,不要发脾气。

  毕竟全世界都知道,他有多不待见纪沐常。

  一旁随行照料的护理人员,眼尾余光瞥了过来,感慨叹息。

  「我说了什么吗?」都还没开口,对方就迫不及待演全套。

  多么可怜的一对母子啊,受了如此委屈,还要隐忍地求他这个难相处的继子体谅。

  「那、那就好。你爸爸难得早回家,想好好帮沐常过个生日,我们一家人今晚开开心心地吃个饭。」

  喔,原来父亲是为了纪沐常早回家,那么用心想为纪沐常过生日,他爸连他的生日是哪天都记不住呢。

  「我们一家人」,听起来真扎心。

  老说这些刺耳堵心的言论刺激他,有意思吗?纪沐常都这样了,她还想着要与他争长较短,证明在父亲心中,他们母子更重于他?

  有时都挺佩服她天生小三的贱骨与韧性,怎么就没看清,那个自私的男人心里只有自己?

  里头的纪沐常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突然情绪失控地啊啊大叫,生气地直跺脚,抓起东西就摔。

  纪沐非眯起眼。

  那是他最常听的CD。

  「对、对不起......」章碧瑶唇色发白,微微颤抖地说。

  好好收藏在架子上的东西,若不是有心人刻意拿出来,哪能说摔就摔,摔得特别准,总得是住在这个屋子里的人,才拿捏得到痛点。

  但是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却不一定谁都懂,世人多蠢笨。

  能懂的,也只有一个莫雅言。

  看着平日最常待的地方被搅得乌烟瘴气,纪沐非一阵烦腻,懒得多作纠缠便往楼上房间去。

  他们要就让给他们吧。

  斗了这么些年,章碧瑶其实连他都没看透,真正在意的东西,他又怎么会摆在明面上,让她轻易拿捏住?若他真心想要,定是藏着护着、牢牢紧握,打断他的手也不会放。

  在房里待到晚餐时刻,不得不出来一同用餐。

  这时是他们这位演技派心机婊的最佳发挥场地,细语关怀的后母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不过因为耿直少年没有陪演的天分,被她碰过的饭菜,他会直接整碗倒掉,于是后来那些夹菜添饭的戏码就都省了,改以欲语还休的谨慎姿态示人,深怕一个不小心又触了纪大少爷的逆鳞,好好一顿饭不得安生--这是他们家大致的戏路。

  晩餐进行到一半,暂时相安无事。

  纪岱珅看儿子近来安生许多,没再惹事,终于想起要问:「你那个心理谘商,做得怎么样?心理师还可以吗?」

  纪沐非扒了口饭,才道:「不错。」

  居然能从儿子口中听到「不错」的评价,再对比儿子近期的表现,心想,或许那个心理谘商真有其效果。「那我改天真该抽空了解一下了,他是姓什么?」

  「莫。」不知哪来的信心,就是觉得莫雅言不会「出卖」他。

  「喔?都做了些什么?」

  纪沐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就是聊天,没什么特别的。」

  「聊什么?」

  「聊天。」

  这种对话简直尬到了极点,话题无以为继,陷入了冷场。

  「啊啊啊!」不满被忽视的纪沐常敲着碗叫,伸手去抓前面那盘金沙虾球。

  正要伸筷的纪沐非收回了手。

  下一秒,抢来的虾球不吃,而是拿来丢他。

  「啊,小常,不可以这样--」章碧瑶擦干净儿子的手,假意劝阻。

  要在以前,他绝对会一碗汤泼过去,回敬对方,兄友弟恭什么的,在纪家是笑话,纪沐常从一开始就对他有强烈敌意与竞争意识,他太恨他,恨他名正言顺的身分、恨他拥有的一切,只要是他的都想夺过来,嫉妒、憎恨、用尽全力将他往死里压,都争成这样了,还放不下。

  突然觉得有些可悲。

  他重重放下碗筷,推开椅子起身。「我吃饱了。」

  「那个--晩一点还要切蛋糕,帮小常唱首生日快乐歌吧--」

  章碧瑶把儿子接回来,本来就是要给他添堵的,他听若未闻,径直回房,关紧房门。

  将身体摔进床上,压到口袋里的手机,他捞了出来,打开通讯软体,点出近来最常用的那个帐号,打下几个字:

  晚餐难吃死了。

  等了好一会,对方都还未读取,于是他搁下手机,抱过枕头,眯眼小睡一会儿。

  不知睡了多久,再度醒来,口有点渴。打开房门想去厨房喝水,下楼时听见书房半掩门扉内传来的对话。

  「下次,还是别让小常回来了吧。」

  「为什么?就因为你儿子不开心?你别忘了,小常也是你的儿子!」

  「好好的,待在疗养院里,有专门的护工照顾他,大家都好好的过日子,不是很好吗?」

  「哪里好?他才十四岁,还那么小,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而且,当初要不是、要不是--」声嗓渐轻,语调难掩一丝泣音。「......小常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瑶!」纪岱珅沉下声音,显然那句话踩到他的禁忌线了。「你别说得好像是小非抓着小常的头按进水里,没有人逼他学游泳,那是意外。」

  谁又知道不是?

  可是章碧瑶也知道,那句话不能说,她太清楚丈夫的心思,一个儿子已经废了,他就更要保另一个。

  可是--不甘啊,她好不甘心!满腔恨意压抑在心底,恨不能一刀刀剐了纪沐非,却不能表露出来,那样只会把丈夫逼得更远,她不能走卓如湄的老路,含悲忍辱才能让对方愧疚怜惜。

  「那......我上次说的事......」

  「不是说了,我会再考虑吗?」纪岱珅终于流露出一丝不耐。

  「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小常已经这样了,留一点东西给他,保障他一生安稳地过完,这也是你这个当父亲的义务,沐非都有那么多--」

  「那是如湄留给他的,不是我。你要计较小非、小常哪里不公平时,也得先想想,最不公平的就是他们的妈不一样!」

  这话似是击中了章碧瑶最狼狈的痛点,她再也忍不住,抑地低泣出声:「是啊,谁要小常的妈是我,怪我当初鬼迷了心窍,那么多条件好的男人追我,我偏要为了你,受尽屈辱,当个见不得光的小三,害他从小连个名分都不能有,处处不如小非……」

  「好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不也尽力在补偿你了吗......」

  门外,纪沐非静立半晌,悄寂无声地走过,打开厅门,走入暗沉的夜色中。

  在外头走了许久,一时不知要去哪里,也还不想回那个令人烦闷的家。

  站在街灯下伫立了许久,拿出手机点开,稍早的讯息已经读取,也回讯了。

  先传了一个「摸头秀秀」的表情图,而后问他:

  谁卖馊食给你了吗?

  嗯,简直比吃猪食更难以下咽。

  本能地.就想跟对方吐苦水。

  也只有那个人会听、只有那个人会懂。

  冷凉的心微微一动,拇指指腹移向萤幕上拨出的符号键,迟疑了一下。

  他从来没有打过电话给对方,而且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势必是会打扰到对方,如果没有过人的交情,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致电时机。

  但是迟疑也只迟疑了几秒,就按下去了。

  铃声响了几下,另一头被接通,换上男人轻快的嗓音。「美少年,你怎么啦?」

  「......」他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对方却好似已察觉到。

  男人又道:「不开心?」

  他顿了顿,才低低应了声:「嗯,一整个晚上都不开心。」

  「那你想说吗?」

  纪沐非没有立即接口,正思索要从哪里开始讲,一辆很吵的改装车呼啸而过,他掩住一边的耳朵,遮蔽扰人的引擎声,另-头旋即问:「你在外面?」

  「嗯。」这少年是个人精,哪会听不懂,立刻得寸进尺,顺杆往上爬。「你要来吗?」

  对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问了地点,大致评估一下车程后,说道:「等我一下,大约要二十几分钟。」

  「好。」纪沐非挂了电话,又给对方发了个地图定位,便走到一旁灯光明亮的商家骑楼下,安静专注地等待。

  二十分钟过去,等待的身影还未出现,但他不急,有耐心地一分、一秒数着,对方说要来,就一定会来。

  大约在第二十六分时,身后一根食指点了点他肩膀,回身便见男人熟悉的温浅笑容。「等很久了吧?运气不好,多遇到几个红灯。」

  纪沐非摇头,定定看着他。

  「走吧,跷家夜游的美少年,叔叔带你去玩。」莫雅言半调笑道。

  往前迈出一步,又回过头,想了想,朝他伸出手。

  纪沐非看向眼前白晰修长的手掌,未加思索便握了上去。

  这举动是冲动了,莫雅言也说不上来,或许是从对街走来,看见少年盯着手表一心一意的等待姿态、也或许是那道难以言说的眼神,像是迷途的小动物,空茫的目光在他身上聚焦时,凝起的微光,让人有些心酸,无法狠得下心不去伸手拉他一把。

  走了段路,少年始终沉默跟随他的脚步,莫雅言不由问:「你不问去哪里?」

  「去哪里?」少年从善如流。

  「拐卖人口。」

  「喔。」

  「......」被拐卖的人口,态度前所未有的配合,莫雅言一阵无言。

  他们最后来到一家麦当劳。

  这是附近可以深夜久坐又不会被侧目、而且顾虑到未成年者可以出入的场所,筛选过后最合适的选择。

  「去找个位置坐着。」莫雅言交代完,便到柜台点餐。

  纪沐非选了二楼角落的沙发座,坐下等了一会儿,男人拿着两客芝麻冰炫风上楼找到他,将其中一个递给他。

  「来吧,边吃边说,吃完就回家,好吗?」

  纪沐非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接过冰淇淋舔了一口,语调平平地逐一叙述今晚的种种。

  「你那个后母啊,真是--」莫雅言感受复杂,有些难以评价。

  既可恨,又可悲。

  斗完正宫,再斗继子,一生都在争着不属于她的东西,力战不懈。

  莫雅言撑着颊,打量眼前安静吃冰的少年。「你都没有生气吗?」

  少年吃得很慢,冰淇淋在杯中融化,他便一勺、一勺刮着化掉的边缘吃。「没有。」

  「为什么?」对方意图都那么明显了,就是给他找不痛快来的,以少年的脾性,没必要去吞忍。

  纪沐非想了一下。「不知道。」

  以前的他,一定是把纪沐常踢出大门,而不是自己走开。为什么呢?倒也说不上忍耐,就是觉得没劲透了。

  大概,被眼前男人的温和脾性薫陶到一些,不愿意让自己那么面目可憎,试着走走动心忍性的高格调路线?

  「我觉得这样很好。」虽然少年的回答是「不知道」,但莫雅言还是相当讶异于他的转变。

  「是吗?你觉得很好?」

  「嗯。我指的不是忍让或原谅那种高尚的情操,你明白吧?」而是他没有扑上去与对方撕咬得血肉模糊,选择自己转身走开,远离那个抑郁的环境。

  他开始有意识要珍惜、保护自己,那真的很好。

  虽然莫雅言并不确定,是什么让少年产生那样的转变,想要离开那个幽暗无光的深渊。

  纪沐非点了下头。「明白。」

  就像男人能懂他的世界,他好像也都能听得懂对方的语言。

  言语说得再简单,能懂的人就是能懂,反之如他父亲,说得再多,也还是不懂的。

  莫雅言心下一阵怜惜。这是一个多么聪明的孩子,心思灵慧剔透,甚至不用多费唇舌,就能领受他想传达的雅意。

  他忍不住要想,如果他家有个这样的孩子,一定会宝贝到骨子里,怎么舍得把他养成这个样子?明明是那么眉目俊秀、善解人意、又早慧聪颖的少年,才十六岁,却已经阴郁厌世得看不见人生的光......

  禁不住满腔怜意,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除了心疼,也是表达自己的认同感,让对方感受到:你很好,真的很好。

  纪沐非仰眸看他:「你几岁?」

  「二十七。怎么了?」

  也还好,十一岁而已,差没有很多。「不是叔叔。」

  原来他还记得稍早那句随口的戏言。

  「抱歉。」莫雅言很快收回手。

  十六岁,不算孩子了,一个心智趋近成熟的男性,被人用长辈姿态摸头,是有些不礼貌了,虽然他并没有那个意思。

  纪沐非没说什么,继续吃完手里的冰炫风,舔了舔沾到的指尖,搁下吃得很干净的空杯子。「我想再吃一个。」

  「有这么好吃啊?」莫雅言摇摇头,驳回诉求。「下次吧,晩上别吃太多冰。」

  适量的甜点是疗愈,过量只会拉肚子。

  纪沐非闭上嘴,不说话了。

  莫雅言慢了半拍,才忽然理解什么。

  是因为他说,吃完就要回家吗?所以才要再吃一个,暂时还不想回到那个令自己抑郁堵心的地方。

  别人的家是温暖的避风港,少年的家却连多待一秒都呼吸不畅,半夜都想逃离。

  而当时,唯一想到的那个人,是他。这背后代表的意义,是一分多么难能可贵的信赖与心灵依托。

  思及此,心房蓦地一软。「等我一下。」

  他起身下楼,再回来时,手上捧着餐盘,上面是一份儿童餐。

  纪沐非拧眉看着,上面还有随餐附赠的小玩具。

  莫雅言被他的表情逗笑。「不是把你当小孩哄的意思,这么晩了不适合吃太饱,儿童餐的分量刚刚好,我也可以吃。」

  说完,将餐盘推向他。「不是说晩餐难吃得像猪食?应该也没吃多少吧?再填填胃。」

  纪沐非这才舒眉,捏起一根薯条,缓缓地细嚼慢咽起来。

  大概空气清新了,连食物都会美味起来,他觉得眼前的麦当劳儿童餐,比今天的晚餐好吃一百倍。

  男人拆开酱料包,与他分享着同一份餐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就像以往那样,没有太大的差别,互动简单自然,那跟他与父亲共处时,是全然的天差地别,每一秒空气中都是极度的尴尬凝结。

  莫雅言不同,跟他在一起很舒服,就算偶尔不说话,空气陷入短暂的安静,也没有人会觉得不自在。

  解决掉最后一个鸡块,莫雅言正问到他平时的休闲爱好,发现他桌游、网游、手游、什么游都不玩,不由惊叹道:「少年,你的人生真无趣,你知道五岁小孩都会玩宝可梦吗?我这个跟时代脱节的老人都还会玩个连连看,虽然弱智了一点,但是把糖果全部消灭的瞬间就是好疗愈。」再不济也可以考虑一下旅行青蛙啊!

  纪沐非闻言,撑起半趴在桌上的身子。「怎么玩?」

  成功卖了安利的男人,于是拿起手机,推荐对方下载了几款自己有在玩的游戏APP,指点江山教导怎么玩。纪沐非很快就上手,进入状况,破关速度咻咻地飞快!

  莫雅言自己也玩了几局,便放下手机,撑着颊看少年把每款游戏都玩了个遍。

  深夜寂静的麦当劳,没有太多的客人,只剩他们和角落一对喁喁私语的小情侣,以前的莫雅言也很难想象,自己居然会大晩上的耗在这里,陪一名十六岁少年玩手游。

  纪沐非玩到一个阶段,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男人温温地回他一笑。「我卡关了,有空记得给我送个爱心。」

  「好。」少年搁下手机,也知道自己耽误人家不少时间,每一个作息正常的人都应该要上床就寝了,于是主动说:「我想回家了。」

  男人很懂得陪伴。陪伴更多时候不需要言语,只是一种舒心的存在。

  他喜欢男人的陪伴,但也不想因此而造成对方的困扰。任何事情,都必须建立在两相情愿的前提下,否则都不会长久。

  莫雅言又怎会不明白。

  这时候的少年,又过分超龄的世故懂事。

  两人一同走出麦当劳,站在路边等计程车时,少年静默了下,说:「三个小时。」

  「嗯?」

  「今天晩上的时间。」

  「你有计时啊。」莫雅言玩味了一下,便意会过来这位少年迂回的心路历程。

  如果他同意了,便等同将今晩定位于性质特殊的夜间谘商,而他们之间依然只是建立在商业行为下的关系。

  但如果不是,今晚的陪伴,性质就会完全不一样。

  这位身世坎坷的缺爱少年,对别人的善意与恶意,接收度相当敏感,不会感受不出几分他对小少年不同于旁人的私心关爱,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反向地要他亲口认证,自己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果然是长期活在与继母的「宫斗模式」中长大的小孩,分分秒秒都能整出一堆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

  连这点小小的温情都需要确认,到底是有多缺爱?

  「你呀,会这么不快乐,就是心思太重。」他笑叹,刚用手机叫的计程车已停在面前,他打开车门,将少年塞了进去。

  「别想太多,到家安安稳稳睡个好觉、作个好梦,这才是十六岁少年该做的事情。」

  「下次--」纪沐非回眸,问道:「还可以找你吗?」

  「可以。」他微笑应诺,几个字未经深思便逸出唇际--

  直到车门关上,目送少年离去,他都还立在原地,玩味着脱口而出那句话。

  --只要你需要。

  怎会给出那样的承诺?

  这句话,说重不重,说轻却也不轻,但细细回想,反复确认,他确实是愿意的,否则便不会深夜少年一通电话,便毫不犹豫地出门赶了过来。

  话虽是不过脑子,却并不达心。

  好像真的有点过分偏爱了啊。他自嘲地笑了笑,甩开脑海纷杂的思绪,还是回家睡觉吧。

  第四节

  「欸,晩上去不去?」放学后,姚嘉嫚回身问道。

  后座的少年,正埋首解题。

  她有没有看错,这位公子爷是在写、作、业、吗?

  揉揉眼,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他真的在写数学习题。

  昨天已经震惊过一次,对方轻描淡写地回答:「闲闲没事,写着玩。」

  态度很随意,也不像是突然奋发向上,而是真的无聊找点事做。

  她看了一下,不是胡乱涂鸦,解题步骤乍一看似有几分样子,中间一度停下来思考,拨空顺道回她一句:「去哪?」

  如果是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就不去了。

  以前约过几次,他知道那群人有些不大好的习惯,会吸食违禁药物,也会邀他一起,他拒绝了。倒不是有多清高,只是不喜欢让自己脑袋不清楚,现在就更不喜欢了。

  「隔壁班联谊。」知道他的原则,赶紧补充一句:「没有奇奇怪怪的东西啦,就是很单纯的学生聚会,你是当我有多糜烂!」

  她自己对那些人的玩法和花样,也是很看不上眼的。一群人里面,总会有另一个小圈子,做法与想法,不见得每个人都能认同,不去掺和就好了,他们也不是卫道魔人,不会对别人的事情指手画脚。

  「那就去。」不去也是回家,参加聚会或学校的活动,回头还可以跟莫雅言分享,总是报菜单有点无聊。

  「你都不好奇一下聚会的缘由吗?」

  「什么缘由?」不就巧立一些名目的吃吃喝喝。

  「明天是西洋情人节啊。」

  喔,二月十四。「那为什么是今天,不是明天?」

  「为情人节暖身啊。想想看,如果今天看对眼了,明天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约出去一起过情人节了吗?」

  「喔。」原来还有这波操作。

  纪沐非不置可否,低头继续思考解题方向。

  「我发现你最近很有人味耶,是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近来跟他说话比较有反馈了,让她莫名有成就感,不像以前,就是特立独行的一匹孤狼,对谁都爱理不搭,一块捂不热的冰,久了别人也挺没劲的。

  「认识一个有趣的人。」

  「是喔。」姚嘉嫚撑着下颚,似是想起什么,若有所思地漫应了声:「有趣的人啊......」

  纪沐非思索了下,确定无法突破瓶颈,将作业本往前一推。「这题你会吗?」

  姚嘉嫚瞬间就炸毛了。「纪沐非你故意羞辱我是不是!最好我会解什么鬼数学,我又不是曹静修!」

  「谁是曹静修?」

  「我们高一的全年级第一名。」入学考就以榜首之姿进来,耀眼的成绩足以闪瞎全校师生的眼,实力坚强、永不坠榜的状元郎。

  纪沐非拿回作业本,不指望比他还废的猪队友,独自往突破解题困境之路努力。

  「欸......」姚嘉嫚哼了声,表情有些讪讪的。「我是不是真的很烂?」

  她其实知道,别人看他们的眼神,就是一群虚有其表,一无是处的少爷千金,以前不觉得如何,她就是家世好,废一辈子也不愁吃穿。

  最近突然很有感,那种被人看轻的滋味......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别扭。

  纪沐非以前好歹也是学霸型的存在,要不是跟他家老头之间的矛盾,现在说不定还能与曹静修争争辉,真正的废渣,只有她。

  她就是那种不学无术、脑袋空空的千金小姐,只懂吃喝玩乐。

  纪沐非停笔,奇怪地瞥视她。

  「看什么!」什么眼神!她瞬间恼羞成怒。「对啦,我就是没有梦想,人生过得跟咸鱼一样,你想说什么!」

  「没有。」少年淡淡收回目光。「思考人生很好。」就算是一条咸鱼的人生。

  姚嘉嫚惊了惊。「你是不是被夺舍了?最近好哲学。」

  「是吗?」这句话,是那个人告诉他的。

  能思考人生很好......

  无论他思考的,是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还是逆流而上的励志人生。

  正凝思着,忽听姚嘉嫚冷不防地扬声喊:「喂--」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隔壁班少年从窗边经过,停下了脚步,侧首望来。

  「这题怎么解?」姚嘉嫚不由分说便将练习册塞到对方手中。

  对方扫了一眼,伸手要笔,唰唰唰--三两下便流畅地写下完整解题过程,再将练习册还回去。

  「你都写完了吗?借我抄。」大小姐得寸进尺。「一仟块,借不借?」

  对方看了她一眼,将笔扔回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被甩了冷脸,姚嘉嫚也不介意,转而去看对方解的题。

  而纪沐非挣扎半天的努力,直接被无情地否决掉,从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

  她哈哈大笑。「曾经的学霸跟现任学霸的对决!」

  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废真好,她不孤单。

  纪沐非一脸无所请,看完对方的解题过程,逐一将练习册、书本等物品收进书包。

  错就错,从头来过就是了,至少他现在知道方向了。

  「你不是说我最近很哲学?」那就来句更有哲理的--

  其实不只他变了。

  纪沐非扫了眼最近也变得有一点点不一样的昔日友伴。「有些人很幸运,可以在关键的时间点,遇到那个改变自己一生的人。」

  说完,拉开椅子起身,慢吞吞地步行走出教室。

  姚嘉嫚拎着书包跟上来,好奇地问:「又是那个有趣的人跟你说的?」

  「不是。」是妈妈告诉他的。

  她说,因为他是上天赐给她的宝贝,是她生命中的光。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一次机会,看见生命中的契机。

  因为上帝,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

  X

  下了班,与三五好友相约,喝上几杯啤酒、畅聊生活琐事,是成年男人再寻常不过的生活模式。

  莫雅言的知心好友不多,几个同学毕了业,进入社会后工作忙碌,往来日渐少了,至今还能三、五日就约出来吃吃饭、喝喝酒,说上几句心事的,数来数去也只剩这一个。

  大概他也不是太容易交心的那种人吧。

  庄博人是大他两届的学长,从以前私交就不错,毕业时学长正好在筹备创业,他便受邀过来帮忙,直到现在。

  坐下后,点了些东西,两人一如往常聊了几句,免不了也带上一点工作。「最近接到一个个案,是个高中小朋友,段考掉了两个名次,整个大崩溃,考完八百年了还陷在里面纠结,为什么那题会错呢?为什么当时要选C呢......」

  「现在的小朋友,素质多半不太行。」哪像他们家美少年,左脑智斗继母,右脑死磕生父,一个人扛了这么久还没崩盘,这心理素质啊......

  才想到美少年,便望见窗外一道熟悉的身影。

  庄博人留意到对方视线的落点,也朝外面的露天烧烤区投去一眼。

  「你在看什么?」那个露天场地今天被包下,人数不少,目测约有二、三十人,一大票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难免会有些声响传过来,不过会来喝啤酒吃烧烤,本来就没在怕吵。

  「看有没有酒精性饮品,未成年人不能饮酒,要是店家敢提供,我就举报他。」那群一看就知道全都未成年。

  「你也管太多,又不是人家爹妈。」

  许是感应到他的注目,那群青少年里,有一人朝他们望了过来。

  莫雅言轻轻挥手,冲对方微微笑了一下。

  「认识的?」

  「嗯。」

  不过对方没过来,他也没有要过去的意思。

  确认场地里都是果汁或气泡饮,没有酒精性饮品,莫雅言收回目光,吃着眼前的食物。

  「乖乖,是个俊小子啊,再过两年,颜值肯定逆天。」只一眼,庄博人便惊叹,有感而发说道:「可惜了,这要是再早生几年,十成十是你的天菜。」

  「说什么呢!」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小幼苗。

  「不是吗?你就是个颜控。」最好你有脸否认。

  「......」好吧,他最初确实是有被美少年的美色惊艳了一下。

  庄博人欣赏了一会外头的欢声笑语,满满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令他不由感叹:「年轻真好啊。」

  莫雅言失笑。「你很老了吗?」

  「都望三了,在这群小年轻跟前,都快被追成大叔了。」青春的尾巴早就看不见。

  「是这样吗?」怎么记得前几天才有人跟他说,他还当不成大叔?

  「是说,你也不小了--」

  莫雅言明白对方要说什么。「学长,你知道的。」

  「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这年头对性向的接受度,已经不像以前那么保守封闭了。」

  莫雅言的性向是天生的,自己很早就意识到,隐得极深,身边的朋友其实不太察觉得到,要说知晓的,也只有庄博人这个相识太多年的老友,在年久日深之间,不刻意出柜也心知肚明了。

  老实说,以学弟各方面的条件,要找个知心人相伴,难度并不大,只是他始终都一个人,似乎也打算继续这么下去。

  「一个人,不寂寞吗?」

  「偶尔,还是会啊。」可是谁教他改变不了,又不想违背本心呢,活该啊。

  庄博人欲言又止。「那个......你别怪我多事啊......」

  莫雅言神情微微一敛。「学长,你做了什么?」

  「他前几天,突然来找我......」

  不须明说,他们都知道那个「他」是谁--

  莫雅言的初恋男友,同样也是他的学长,大学时跟庄博人同一届,有过一点小交情,会找他帮忙传话牵线,倒不难理解。

  庄博人那时就觉得,这两男的也走得太近了,直到后来都分手八百年了,才由莫雅言口中间接证实,他们真的交往过。

  只不过,另一方并没有坚持到最后,他没有扛住家里的压力,选择了分开,和家人认为的「正常的」女性交往。

  「最近听说他已经和女朋友分手,这件事在朋友圈里传得有点大,好像跟家里出柜得轰轰烈烈,应该是真的下定决心,忠于自我了吧。」朋友里不少人都挺惊讶于那个人的性向,而且就在这种敏感时机联系了庄博人,请求他帮这个忙,其用意不必多说,也明白谁是他心里那道时隔多年也难以忘怀的白月光。

  莫雅言安静地听对方说完,不发一语。

  「其实我觉得,当初也不能全怪他吧......」人都有年轻过、懦弱旁徨的时候,总要经过岁月磨砺,到了一定的年纪,才会知道什么对自己是最重要的。

  若能重来一次,对方应该会更懂得珍惜,这是庄博人思考过后,决定当这个牵线人的原因。

  「我没有怪他啊。」当初是和平分手,彼此都能够理解对方。「其实说起来,我自己也要负一部分的责任,我当时,也没坚持与他一起面对他的家庭压力。」

  所以对方先一步选择放弃,他选择成全理解,不作无请的纠缠。

  可能他不够勇敢,也可能他还不够爱吧,不够勇敢爱到足以为对方对抗全世界,或许用尽一生,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所以他才说啊,自己活该一个人,忍受孤单。

  「那现在呢?你想再给彼此一次机会吗?今天复合,明天刚好一起过情人节。」多完美。

  敢情招都套好了?直接搭一波情人节的顺风车。

  莫雅言摇头笑叹。「当初爱的时候,我都没坚持到底,何况时过境迁以后的现在。」感情的伤会被时间磨平,留下的也只剩那些爱过的情怀,而不是爱情本身了。

  「你这种个性......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温和安谧的性情,表现在爱情里,也是一派随遇而安的淡泊,并不是说他寡情,只是天生的性情使然,走不来太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琼瑶路线,君若无情我便休,大抵就是这种境界了。

  庄博人开始担心,他的小学弟恐怕真的会孤老终身......

  「算了算了,你要是没那意思,就好好跟他说清楚,他大概--」看了一下手机,补充道:「再十分钟后会到。」

  「......」莫雅言叹气。「学长啊......」

  X

  叩!一瓶开封的弹珠汽水搁到眼前的桌上,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

  纪沐非回头,见是姚嘉嫚。

  「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顺势搭上他的肩,在他身旁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来。

  少年拨开肩上的手,冷淡地喝汽水。不过小青梅还是有殊荣的,她可以坐下来没被赶走。

  「刚刚看别人过来跟你说话,都停留不超过三十秒,你是明天不想脱单过情人节啦?」虽然学霸之路被曹静修碾成渣,但论颜值还是可以秒杀全场的,真不用那么自暴自弃。

  「不想。」本来就没要脱什么单。

  「那你来干么?」

  「聚餐?」

  小少女循循善诱。「聚餐的重点是?」

  「餐?」

  「是聚!」姚嘉嫚气得瞪眼。

  「随便。」懒得跟她辩。

  「你还没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一看就是有心事。

  「思考重大的人生议题。」

  「你的人生最近过得好有意义。」这么有深度的事情他居然会去想,她觉得自己快要不配跟他当朋友了。

  「是吧。」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那你的人生议题是?」

  纪沐非勾勾手,让她靠近些,坐正身子,一脸凝肃地问:「如果有一个人,你觉得他很好,要怎么做才能把他留住?」

  「这种问题你居然问我?」姚嘉嫚愕然。

  「怎么做?」他问。

  「当然是追她啊!追到手不就是你的了?」他自己不是比谁都更懂那些追求的花招吗?别看他一脸高冷,真要铁了心去讨谁的欢心,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招架得住,不然那些摆在明面上的荒唐史、十五岁脱处的纪录是混假的吗?

  「我也知道。」但偏偏很不巧,那个人不是女的。

  这几天,他反复想着,莫雅言那晩说的最后一句话。

  --只要你需要。

  听来那么的顺耳,让人心情愉悦。

  可是他也知道,没有谁会一直在他身后守着,只等他需要。

  这世上最不变的一件事,就是它一直在变,「永远」--从来都不存在,没有谁有义务要一直对你好。

  但是那个人偏偏又太好太特别,于是他开始思考,要怎么样才能把对方留住,名正言顺占据那些男人对他的特别,让男人一直都对他那么独特,那么好?

  金钱或许可以,但那是短暂的。

  怜悯?应该是有一点,但他并不想要一直这样利用男人的同情心下去。

  朋友?身分太薄弱,他觉得不够。

  那还有什么?他所知道的那些手段与方式,于那人而言全都不适用,他暂且思索不出结论。

  偏头望去,男人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上,正在柜台结帐准备离去。

  一开始对方没过来,他也就没有不识趣地去打扰对方,看见对方要走了,没想太多便起身追了上去,想跟对方说说话,就算是道声再见也好。

  但是真的追出来后,又自觉此举欠妥,他们好像不是可以介入对方的社交圈的交情,所以莫雅言一开始就没有走过来,他这样冒失地跑来,会否让对方觉得困扰?

  那个后面赶来的男人,与莫雅言他们交谈了一下,原本一同用餐的男人说没两句就先走了,留下两人对看一眼,气氛似乎有些微妙。

  大街上有些吵,为了更好的交谈品质,他们移步往巷子里走。

  会专程赶过来,就是有正事要谈,这会儿更不应该去打扰了。

  这一迟疑间,已经错过打招呼的最佳时机。纪沐非停在原地,等他们谈完。

  这一等,十五分钟过去了,有点超乎他预料。

  如果真的有长聊的打算,不会将就着在小巷里谈,所以两人之中应该至少有一方是不想久待的,十五分钟已经有点久了。

  他思考了下,移步而去,原本只打算悄悄观望,要是真的太打扰他就--就、就什么?他脑袋瞬间卡壳,忘了原本打算做什么,楞楞地呆立原地。

  他没有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幕画面。

  莫雅言被一个男人,压在墙面上亲吻。

  一个男人。

  他定定看着,没作任何反应。

  莫雅言倒是很快反应过来,反手推开对方。「学长,你失态了。」

  男人与他对视数秒,确认眸底早已不留一丝余温,从语言、到身体,都明确地给了他答案。

  男人退开一步,彻底懂了。「对不起。」

  是他先放弃,不怪对方没有等他,感情的事,一旦放掉,就是错过了。

  男人别开头,狼狈地退出对方那早已没有他容身之地的人生舞台,这才留意现场还有不该存在的第三者存在,表情微微错愕。

  随着他的视线,莫雅言也发现站在巷口的少年。「你怎么出来了?」

  男人转头看他。「你认识?」

  「嗯。」莫雅言没多作解释。「学长,你先走吧。」

  男人又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莫雅言随后走到少年身边。「你的聚会结束了吗?」看起来气氛正High,应该没那么快结束才对。

  少年恍若未闻,定定审视他。「那个人是谁?」

  「......」他都已经试图把话题带开了,怎么硬要绕回来。「前男友。」

  纪沐非神情微微一动,像是被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一个他从没想过的世界,开启另一条新思维。「所以你是Gay?」

  不是没听过,也不是不知道这世上有另一群不同性向的人,只是身边没有这样的人,不曾接触过那个圈子。

  「......」美少年今天是怎么了?以往不会这么不懂看人眼色的,明知他有意回避了,还坚持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是啊。」既然都问了,他不想说些虚话敷衍对方。

  「喔。」纪沐非点头。确认这一点,知道自己没有误会就好。

  莫雅言原想,只要对方流露出一丝抵触情绪,脑中掠过的十数条借口随便一个都能立刻抓出来用,迅速抽身离开,但由少年的态度,实在看不出所以然来。「你不表示点什么吗?」

  一般人这时候,不都应该表态一下自己的立场?

  但是纪沐非既不支持,也没有表现出排斥的样子,而是直言陈述着一件再明显不过的事责:「你喜欢的是男人。」

  「理论上,好像是这样没错。」他有点不太明白少年今晩反常的鬼打墙,一直执着在这个点上做什么?「你恐同吗?」

  「没。」

  「所以现在是?」第一次,对少年的思路走向,完全摸不透。

  「是我想明白了。」他得到那个留住对方的方法了。

  莫雅言喜欢的是男人,所以他的性别反而恰恰对了。

  而一旦性别对了,他所熟知的那些方法,就完全适用了。

  他可以让莫雅言成为他的,用他知道的方式,之前那道困扰他的难题,全都找到出路,瞬间迎刃而解。

  有什么会比成为恋人,更能合情合理地拥有一个人?

  虽然,他还没有很清楚,该怎么跟一个男人交往,但无妨,那些都能在日后慢慢学习,重要的是,那个人是莫雅言,跟他在一起,不会脏。

  「莫雅言.你要不要跟我交往?」

  「蛤?」天外飞来一道雷,直接把人打懵。莫雅言本能问:「你刚刚喝酒了?」

  「没有。」看了他一眼。「你想确认吗?」

  莫雅言敢担保自己没有误会,他脑海中的「确认」方式肯定很不正经!

  才问要不要交往,就能一秒转换状态,进入开撩模式,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等等、等等!」男人无力地扶额。「你是不是对同性恋有什么误解?并不是身为同性恋,就全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可以。」

  就像异性恋,也不会随时随地爱上任何女人,他很挑的!

  「我知道,我没有误解。既然你喜欢的是男人,我一定会让你爱上我。」最无法克服的先天条件已经解决,那么其他的,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少年,你哪来的自信啊!」凭什么他爱男人,就一定会爱上他?

  对方歪头定定审视他,一时竟看得他莫名心虚,心脏漏跳一拍。

  纪沐非扬唇,这才缓缓说道:「你叫我美少年。」

  他一窒。「那是......」是什么?没事瞎撩?

  「这表示在你眼中,我是好看的。」外貌上,已经符合莫雅言的审美观。

  「……」

  「你对我很好。」超乎常理的好,没有好感是不会这样对一个人的。

  「......」完全无法反驳。

  性别对了、外貌合眼缘,也有基本的好感,完全具备爱情产生的初步要件。「而且,正如你所言,我才十六岁。」

  他才十六岁,还有太多的时间与空间,可以长成莫雅言理想中,恋人的模样,要让一个人爱上他,难吗?他不觉得。

  「......」被对方的思路逻辑牵着走,莫雅言自己都快要被说服。

  不对!

  他赶紧打住,从这单向的伪逻辑中抽离。

  「少年啊......」他笑叹。「我不晓得你今晚是抽了什么风,没见过同性恋,觉得好奇?新鲜?还是其他的?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不可能爱上你的,我们年纪差太多,还有就是......你可能不晓得,我们这一行,很忌讳跟谘商者发生超出尺度的感情牵扯。」

  会来做心理谘商,某方面而言,也是感情及心灵最脆弱的时候,难免无法理智判断,对方全身心地信赖他们,身为心理师更应该要理智地掌握好尺度,以免有诱导或趁虚而入之嫌,这种事无论就道德层面还是职业操守来说,都会被人诟病到死。

  这些,纪沐非当然不会单纯到完全一无所知。

  他知道这势必会给对方带来一定程度的困扰,但还是说道:「不是一时的新鲜感,我是认真的。」

  莫雅言揉揉有些疼痛的额头,开始感到有些棘手。「不是!你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不懂为什么啊?」

  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引发少年这股拗劲儿?

  「你说,要我好好感受,这世上美好的人、事、物。」

  于是他睁开眼看了,也听了对方的话用心去感受,而一直以来,唯一让他有感觉的,只有一个。

  这个人,是他一路以来,看过最美的风景。

  于是他想把这帧风景,收进自己的收藏室里,让他能一直看着,无论以何种方式。

  「......」莫雅言满腔无言。

  说穿了,这其实无关乎情爱,只是那股子已经有些被扭曲的眷赖感,当一个人坠入冰河,身心不断失温时,刚好有个人,能让他感受到一缕温度,他如何能不抓牢,用尽一切手段汲取?

  而刚好这时候,上天帮他开了方便之门,那是他眼下,最快的捷径,即使他对同性恋这回事还一知半解,懵懵懂懂。

  但是......唯一啊!突然成了某个人生命中唯一的美好,那意义既沉重、又有些难言的酸涩滋味,只要想到这里,便莫名心软得一塌糊涂,拒绝的辞汇,也说得不那么严厉了。

  「少年啊,这件事呢,有一点点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而且现在也晚了,实在不是探讨两性关系这门课题的好时机,你呢,先回家好好睡一觉,醒醒脑,之后等你更冷静一些了,我们再来谈这件事,好吗?」

  也许睡一觉醒来之后,他就会意识到这件事有多荒谬了。

  纪沐非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确认里头没有敷衍搪塞的意味,才满意地点头。「好。」

  他其实是有点有恃无恐的,知道这男人待他是特别的,就算拒绝,也怕伤着了他,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没有尖锐刀锋。

  他眉目一动,犹豫了下,微微倾前,指尖轻轻勾住对方小指,在他耳旁低语:「你知道,莫非定律吗?」

  即使,世人看他们,如何地不相配;即使,这件事看上去,如何地荒诞不经......但任何事只要存在大于零的机率,它就有可能会发生。

  他要赌,赌他与莫雅言,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我会追你,慢慢追。」

  少年走后,莫雅言仍兀自静立于暗巷中,耳边回绕着那句话--

  我会追你,慢慢追。

  似有若无的气息,薫热了耳。

  居然会被一个十六岁少年,勾得小指发麻、心尖一颤,定力呢?这二十七年都活回狗肚子里去了是不是?!

  他羞愧地捂向发红的耳廓,庆幸夜色正黑,不用面对自己的表情和反应。

  第五节

  尚未从前一晚走钟上演的剧情中导正思绪,下班前,前台助理通知他,有客来访。

  那时,他正在给人做谘商,暂停了一下,出来察看,见少年倚在谘询台旁边,目光朝他望了过来。

  他步伐短瞬地迟疑了下,少年率先朝他走来,抬手将一样物品递给他。

  「这什么?」他看了一眼包装精美的纸盒。

  「巧克力。」

  莫雅言一脸懵。「为什么要给我巧克力?」

  「今天是西洋情人节。」必须给喜欢的人送巧克力表示心意。

  「……」

  说要追求他,还真追得很称职啊。

  看来睡了一觉,并没有让对方脑袋清醒过来。

  莫雅言谜之静默了几秒,还是默默接过来。「谢谢。」

  少年微微勾扬唇角。「要一起吃饭吗?」

  「......」这次他没有回答。

  少年很快意会过来,接口道:「嗯,那不用了,掰掰。」

  不啰嗦,不纠缠,识相地一个人转身走开。

  这么懂事的「追求者」,世上没几个了。

  一直以来,少年都是如此,即使需要陪伴,也绝不胡搅蛮缠,只在自己可以索求的范围内小小放肆,不造成他过度的困扰,超乎一个十六岁少年该有的世故。

  这样的世故,总会让他感到些许心疼。

  看着那道独自远离的孤单身影,莫雅言心脏不明地揪了一下,想起初识时,那个眼底一片荒寂,对世间一切都麻木无感的少年。

  他真的要放开手,让少年一个人,再度回到那个荒芜寂静的世界中吗?

  对自己而言,这只是一个转念间的取舍,可是对眼前的少年,却很可能就是决定他一生的转折点--

  是陪在对方身边,给他几许温情,适时指引他正确的人生方向?

  还是看着那个孤独忧郁的少年,在成长的荆棘道路上,跌跌撞撞、遍体鳞伤,无论如何呐喊嘶吼,都没有人听见,没有人伸手去握住他,用鲜血与伤口,残忍地教会他长大?

  后面那个念头一闪过,莫雅言几乎是没有迟疑地有了决定,出声喊住对方。「沐非!」

  少年闻声,回过头来,眸底亮起微光。

  「可能还要一点时间,你要等我吗?」

  「好。」对方很快点头。「你忙。」

  他知道这个决定作的不太理智,未来麻烦的情况几乎是可预见的,少年走到一旁拿起手机,安静地玩游戏等他--当初用来帮他开发生活乐趣的小游戏,他真的有在玩,而且也真的有每天送爱心给他。

  看着眼前乖巧等待的少年,他完全涌不起一丁点后悔的情绪。

  盲目就盲目吧,他真的舍不得。

  结束今天的工作,少年立刻收起手机朝他走来,两人并肩离开,没有一句交谈。

  路过麦当劳时,纪沐非没有迟疑地就要弯进去--

  还吃麦当劳啊?!

  莫雅言及时拉住对方。「我们可以有其他的选择吗?」

  「可以。」纪沐非回头看他。「你决定。」

  倒也不是执着非要吃麦当劳,只是那晩留在心底的美好体验,让他下意识地做了这样的选择而已。

  「这里我熟,我知道哪里的东西好吃,你有没有什么不吃的?」

  「没有。」少年乖乖跟随他,为自己争取加分。「我很好养。」

  「是吗?」他怎么觉得难养得很。

  读出对方眼中的不以为然,纪沐非在对方抽手前,顺势弯指勾住,轻轻晃了晃,带点撒娇讨好意味,似在说「不要嫌弃我」。

  莫雅言指尖一麻,不自在地将手抽回。

  他们后来选了位于巷弄里的一间义式小餐馆,他点了常吃的番茄肉酱焗烤饭,而纪沐非则在他的建议下,点了这间店的招牌--白酒蛤蜊义大利面。

  「好吃吗?」莫雅言观察对方的用餐反应,微笑询问。

  「还不错。」纪沐非卷了一小坨面条入口,姿态从容,自然流露出礼教良好的贵公子气质。

  「所以你看,好吃的东西还是很多的,麦当劳在某些特别时段下,确实是相对较佳的选择,但不是绝对,你还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听出男人话中的意有所指,纪沐非搁下银叉,仰眸望向他。

  「那你呢?」

  莫雅言一时不解。「什么?」

  「姑且不提我的选择好或不好,你呢?如果今天我不是未成年、如果我们不是以这样的形式相遇,你还会拒绝我吗?」

  莫雅言一窒,竟没法立即回答。

  光是这一瞬的迟疑,纪沐非便知道答案了。

  所以他们之间,并不是完完全全的不可能,不是吗?

  雅言叹口气,败下阵来。「说了这么多,少年啊,你真的明白同性恋是怎么一回事吗?」

  他真的做好这样的准备,一头往里面跳了吗?

  「我不确定。」纪沐非迟疑了下,还是选择不对他说谎。「我只知道,我必须要抓牢你。」不计代价把对方留住。

  说穿了,就是先撒尿占地盘就是了,非常简单粗暴又好理解的动物行为学。

  莫雅言低头凝思了一阵,再开口时,带着某种程度的妥协。「好吧,我想我已经充分理解你的诉求,你所想要的,无非就是我的陪伴,好,这点我可以承诺,不用你以恋人的身分绑住我,只要你需要我,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多久?」

  「到你十八岁。」就法律层面而言,能够承担完全的刑事责任,也代表他能够真正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这段时间你可以好好思考,自己究竟要什么,在这之前,别的我们暂且不谈,这样可以吗?」

  说白了,就是无条件的割地赔款了。

  纪少爷是传说中的人精,哪里会不知道好歹,当即应承下来。「好。」

  对方愿意等他,平白挣来两年承诺,这是完完全全的利己条款,他没有什么不好的,虽然知道,这对莫雅言并不怎么公平……

  达成共识后,双方愉快地享用完那顿晩餐。

  过后,日子平平静静地又过了一个多月,少年还是固定每周六的谘商时间前来,聊聊这一个礼拜所发生的大小事,平常依旧是发发讯息、道个晩安。

  状态很平衡,大家都安于现状,少年也没再出什么么蛾子来挑战他的脑神经,莫雅言相当满意,感觉一片岁月静好--

  但,他放心得太早了。

  青春期少年,就不是个能让人省心的物种!

  这天深夜,即将进入深眠,床头的手机响了起来,接起时,尚未从浓浓睡意中抽离的脑子,运作比平日迟缓些,一时没反应过来,警察局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他......

  直到「纪沐非」三个字劈进脑海,令他瞬间清醒,从床上弹坐起来,第一反应便是--

  「他有没有受伤?!」

  先确认了对方毫发无伤后,大脑才开始陆陆续续接收到其他讯息--深夜聚众飙车、无照驾驶、携带违禁药物......

  一条一条资讯,几乎塞爆他的大脑缓存区。

  他不假思索,用了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赶往警局。

  深夜的警局很热闹,多半是律师来保人的。莫雅言赶到时,本能地先梭巡一圈,找到被铐在拘留室里的纪沐非,双方视线一对上,后者竟是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

  「轮到你了。来保哪一个?」

  「......纪沐非。」回答得有些汗颜。长这么大没上过警察局,没想到第一次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方才等候时,在旁边站了几分钟,不小心听了点壁脚,发现今晩警局的娇客们,个个来头都不小,全是出身名门的公子千金,律师们反复要求,务必把消息压下来,千万不能上新闻......

  世家公子千金们的夜生活都这么精采吗?莫雅言着实有些难以理解。

  拘留室里的纪沐非,隔了段距离,悄悄挪回目光,打量对方的种种反应。

  比起在场其他老资历的「前辈」,他算不上常客,但确实也不是头一回进警局,若是按往常惯例,这通电话会拨到郭特助那里,然后安排律师前来,最后回到家,父亲暴怒痛斥一顿,事情结束。

  原本应该要是这样。

  可在警察要调他的个人资料找联络人时,他一股子冲动便报出了莫雅言的手机号码,那串数字,早在脑海里背得滚瓜烂熟。

  最初的动机,带了点试探,想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愿意为他赶来。

  可是真的来了,见到对方神情里难掩的焦灼,心头却又浮起一阵陌生情绪,那是被父亲如何训斥,也从未产生过的心虚与歉意。

  他的本意,并不是想看对方深夜里疲于奔命,就算有谁该焦头烂额,那也不该是莫雅言。

  「......他不会吸毒,那些违禁药物不是他的。」

  「检验结果很快就会出来,你不用现在就急着替他撇清责任。」

  「我没有要为他开脱,聚众飙车、无照驾驶......这些都不对,但是他绝对没有吸毒......」

  前头的对话断断续续传过来,纪沐非也不懂,自己什么都还没说,莫雅言哪来的信心,如此信任他。

  那头花了点时间完成交保手续,员警带他出来的时候,莫雅言上下扫了他几眼,不放心地又确认一遍:「有没有受伤?」

  他握住被铐红的手腕,转了几下。「有。」

  对方伸手,顺势在他磕红的手腕处安抚地轻轻挲揉。「没事了,走吧。」

  就这样?!

  以为他会说点什么的纪沐非,微微一楞,有些反应不过来。「你都没什么要说吗?」

  「说什么?喔,我车停得有点远,你要跟我走过去还是我开过来?」

  纪沐非神情复杂,抬脚跟了上去,伸手握住他腕心,几度飘过去的视线,反复确认对方的情绪,犹豫半晌,还是问了:

  「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你没吸毒?」莫雅言笑了笑。他是吃哪行饭的?最擅长的就是观察一个人的身心状态,跟纪沐非接触的时间不算短,要是连这点都看不出来,招牌可以拆了。更何况--

  「我对你应该算有点基础的了解吧,你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我还是知道的。」

  「......」从莫雅言出现在警局后,就一直在心头反复翻腾的情绪,汇聚成不知名的冲动。

  有一个人,为他出现在深夜的警局,没有指责、没有抱怨、没有质询,只有对他的包容与理解......

  没有谁这样对过他。

  纪沐非张了张口,声音几度要冲出喉头,却吐不出来。

  太久没有对谁说过这些话,不熟悉、也不习惯,别扭得连发音都困难--

  莫雅言回眸,对上他欲言又止的纠结神色,笑了笑,捏捏他微凉的指尖。「嗯,我知道。不用说。」

  纪沐非反手握牢。轻轻吁出憋在胸腔的那口气,在心底默默地说--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上车之后,纪沐非稍微解释了一下今晩发生的事情。

  原来,有个失眠少年,因为隔天不用上课,晚上闲着没事干,于是朋友一约,就出去了。

  原本是要去山上看夜景,但谁知道,美好周末最是他们这种闲得蛋疼的小鬼聚众滋事的高峰期,警察在路上加强临检,于是一群无照驾驶的未成年少男少女,就在狂飙的半山腰上被拦了下来。

  这本来还没什么大事的,吃几张罚单把他们赶回去喔喔困,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偏偏好死不死,被警察在车上搜出违禁药物,这下不挨个铐回警局都对不起人民保母的身分。

  「你知道他们有人在吸毒吗?」

  「知道。」纪沐非淡淡地说。「那种趴我不会参加。」

  莫雅言明白,他并没有存心要惹事,只不过一直以来,那就是他所处的生活圈。

  朋友圈就是这样,一个拉一个,谁都无法控制里头会掺几颗老鼠屎,说起来他今晚也是衰,被猪朋友连累。

  当然,深夜聚众飙车、无照驾驶的行为也不对,但莫雅言不想再针对这点说什么。

  他这个朋友圈平均水平如何,他自己会不知道?

  今晩的行为该如何评价,难道还需要别人说?

  说穿了,不就是因为寂寞吗?如果不跟这些人鬼混,他还能做些什么?

  所以那些要他少跟这群朋友接触的话,一度在嘴边盘旋,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后半段车程,谁也没再开口。

  纪沐非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一路都没有问要去哪里,直到发现车子正往山路上开,这才露出疑惑的表情,看向驾驶座的男人。

  「不是要看夜景吗?来,看个够!」

  纪沐非以为他在讲反话,对今晩的事还是有些生气的,后来发现,对方是认真的,还找了个视野绝佳的夜景观赏地点,拉着他下车坐在石头上,像两个傻瓜一样,一起吹冷风看夜景。

  这个时候,应该要怎么应对?

  「不是要看夜景?看我做什么?」莫雅言对上那双带着谨慎与审视的眼神,失笑出声。「我没有生气,你想看夜景,我就陪你来看夜景。」

  确定这不是反讽,少年微彻定下心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虽然没说出口,但纪沐非看得见他几度欲言又止,只是最终还是没有以自己的想法去要求他。

  「嗯?那你做得到吗?」

  「我不是非要跟他们混不可......」只是大多时候,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那些人不学无术、成天惹事,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以前不也是这德性吗?他们就是一类人。

  今晩最不该出现的人,是莫雅言。

  可,他还是来了。

  他想起早前偶然一瞥,莫雅言的朋友、甚至是前男友,从气质上,一眼就能看出是同路人,就像他第一眼见到莫雅言时的感觉,那就是莫雅言的朋友圈,从环境到本质,都与自己有着天差地别的殊异。

  「要怎么样,才能成为一名心理师?」

  「嗯?」莫雅言有些意外。「为什么问这个?」

  大概是想了解,从他走到莫雅言那里,需要多少的距离吧。

  「这个要我自己来说,还真有点不好意思。」毕竟那听起来,像在夸耀自己有多了不起。

  其实一般人说讲的「心理医师」一职,并不是很正确,这个职称是不存在的,比较接近的有两种,一个是精神科医师,读的是正统医学院,主要是以药物方式来治疗或抑制病情。

  而另一种,就是临床或谘商心理师,主要是透过心理方式的治疗。

  而一名临床心理师的养成,首先得先读完大学四年的心理系,然后考临床心理研究所,从这里开始就是一场残酷的淘汰法则,通常二、三百个人里,只会录取四到八个人。

  考上研究所后,熬完两年的各种心理学课程,接受严格的实务与专业知识的训练,再经过一年的实习,累积临床知识与应用,最后再通过硕士论文口试,顺利毕业。

  完了吗?还没有。

  再来还要参加高考,才能取得临床心理师的证书。

  高考的申论题是噩梦,光是临床案例的分析,就得洋洋洒洒写一大篇,写完整个手腕都是抖的。

  他笑道:「那时考完后,我整整一个多月都不想写字,看到笔就想摔。」

  执照拿到后,结束了吗?从此迈向人生的康庄大道?

  依然没有。因为他们每六年必须换发一次执照,因此心理师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进修,充实自己,以确保专业与知识与时俱进。

  原本,临床心理师多数是进入医疗体系或教育机构这条路,他自己原本的规划,是继续攻读博士学位,专注于研究心理学的领域,成为一名临床心理学家,碰巧那个时候庄博人计划自行开业,邀他前来帮忙,他考虑了一下,觉得先走两年心理谘商路线,接触一点实务个案也不错,于是就来了。

  「那样很好。」纪沐非轻道。

  如果不是这样,就没法遇到他了。

  可是就算这样,莫雅言没走上原来那条学者路,他们之间的差距也已经够大了。

  「你读什么学校?」

  「你今天问题有点多。」

  「哪所?」很执着又问了一次。

  莫雅言语气淡淡,用很寻常的态度说出那个台湾最高学府的名称。

  纪沐非郑重点了一下头。「那我也考这间。」

  莫雅言笑了,并非嘲笑,而是真心觉得,难得态度认真的少年很可爱。「好啊,我等你,未来的小学弟。」

  少年微微扬唇,伸手拉住对方,那让他觉得,自己又往对方靠近了一步。「我说要考上,就一定会考上。」绝对不是随口说说。

  「我相信你啊。」触及那微凉的指尖,莫雅言反握住,轻轻挲了挲。「很冷?」

  似乎无论何时,少年的手心总是凉的。

  「不冷,我身体本来就这样,大概因为血也是冷的吧。」

  「胡说八道。」男人白他一眼,驳斥他的「冷血动物论」。「你只是体质偏寒,这跟从小的生活习惯有关,你需要的是健康作息、适量运动、以及养生饮食。」

  少年耸肩,淡淡地说:「我没妈。」没人疼,没人顾。

  「......我可以不接你这个哏吗?」城市的套路如此之深,他想回火星了。

  少年定定看着他,不说话。

  我没当过妈......好吧,他猜这句不是标准答案。

  莫雅言垂眸睇视与他相贴的指掌,它漂亮修长得像个艺术家,白晰的肤色隐隐可见其下的微血管......

  初见时,这张过于俊美的容貌,让人感觉像个贵公子,熟悉之后,那一身的阴郁气息却总透着不健康的苍白感。

  这确实,就是一只供着养的金丝雀,无人照看,无人护惜,任其病态苍白......

  他叹了口气,合掌轻轻护拢,任那冷凉指尖汲取他掌心的温度,如对方的愿走上传统套路。「我会一点厨艺,有机会煮给你吃。」

  某人立刻打蛇随棍上。「什么时候?」

  「......明天。」心情就像等待被割喉的鸡,已经完全没有求生欲,不就是套路吗?来!套好套满,又不是疼不起!

  纪沐非对这个答案很满意,面露愉悦。

  「那么少年,我们可以结束今晩一切的夜间活动,回家睡个安安稳稳的好觉了吗?」作息规律的良民,眼睛开始泛血丝了。

  纪沐非完全出于一片贴心美意,一时嘴快便脱口而出:「车换我开一一」后半段被对方瞪掉了。

  「我才刚从警局出来!」并且不想进去的频率如此密集!

  少年讪讪地收回手,乖乖走往副驾驶座。

  「明天几点?」很积极要约。

  「睡醒给你电话。」良好的睡眠品质就是对身体最好的疗愈,假日他通常是睡到自然醒,消除这一整个礼拜的疲劳,何况今晩的睡眠被中断。「你还在成长期,睡不饱当心长不高。」

  少年,真心建议,停止你精采的夜生活!

  正掏出车钥匙,忽见少年止步,转身走了回来,探手往他腰间一勾,他没防备,吓掉了车钥匙,绷直身体楞楞地回视。

  「你干么?」

  对方似在估量什么,皱了皱眉,不甚满意地低哝:「我还会长高。」

  「噗--」懂了少年的小纠结,被搂过来比对身高的莫雅言笑乐了。

  抵在他肩膀、一脸闷闷不乐的少年,看起来非常介意比他矮几公分这件事,他摸摸对方的后脑杓,忍笑安慰道:「我已经过发育期,骨骼定型了,你还在成长阶段,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未来一定会比我高。」

  「嗯。」不管对方是不是真心这么想,总之少年是被安慰到了,贴在颈侧的颊腮,无意识地蹭了蹭。

  莫雅言缩了下肩膀,不自在地推开对方。「很晚了,回去吧。」

  动作其实不会太突兀,但敏感如纪沐非,还是察觉到了。

  他没有说什么,顺从地坐上车,故作无觉地掩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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