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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试阅] 绿光《美人跃龙门》(十二生肖玩穿越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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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试阅] 绿光《美人跃龙门》(十二生肖玩穿越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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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31 16:18: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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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16年1月22日
内容简介:
荆轲版「兼爱天下」=我爱世人,爱皇帝跟爱条狗一样?!
这冷箭放得神准,不愧是荆轲刺秦王,活生生中了朕的心哪……
撞梗不可怕,谁输谁糗炸!因此,他老套的下凡附身至秦政身上,
只要先得了个能人异士随他回仙境,与兄弟们的比赛他便赢定啦!
岂料,秦政周边臣子皆是祸国殃民之辈,自揣上意斩忠臣、屠降城,
让他日操夜也操地辛劳勤政,却仍背了个暴君的大黑锅……
这下可好,连荆轲都出现来行刺他了,他还没能找到队友回仙境,
怪的是,这荆轲跟史书中的形象不太一样,有张如花似玉的花容月貌,
还有副混世魔王般的凶残性子,欸……到底你暴君还我暴君啊?
不过,眼下大计未成,他也只能先将对方留在宫中作客卿了,
没想到,这厮一进宫便兴风作浪了一番,先揍了他後宫下黑手的嫔妃,
对他也毫不客气地想骂便骂,甚至还要为他讲课,教他兼爱天下,
荆轲越是不怕他这帝王,他心里越是欢喜,他这不是脑子有病吧?
更甚者,还忍不住日日缠着荆轲商讨治国建言、比试武艺,
哪知一个太乐,咳咳,没斟酌好力道竟将他给伤了,
故此他立即扛起照料的责任,举凡喂食、借臂为枕皆是当仁不让,
本想要再爱民如子地帮他洗澡,却意外发现……荆轲是女人?!
缘 起
很久很久很……很久以前,天上仙人举办了一场马拉松障碍赛,自此人间有了十二生肖,人们也因动物之名有了年岁之别,只是马拉松赛之後,这十二生肖长了灵性,主办仙人便让这十二生肖照顺序负责每十二年轮值人间一年并给予安置。
为了安置十二生肖,主办仙人建了一座仙境动物园,不过这里虽然叫动物园,可那是为了请款编预算才这麽说的,哪能真让人来看笑话,毕竟有几个生肖的脾气可不好,基本这里的每个主子都得好吃好喝供着。
因为生肖们十二年才值班一次,是以不值班的时候就喜欢四处生事、找乐子,有的生肖在仙境当金光党、有的生肖拿天兵当沙包,更有学那泼猴偷蟠桃、闹天宫、对玉帝指手画脚的,害玉帝多生白发。
玉帝找来几个仙人商量,结论就是这些个生肖太、无、聊,十二年才值班一回太清闲,是该给他们找事做,众仙人各提意见要给生肖们安职位,唯有月老道,成家方能立业。
月老以经验谈告知各位老同事,给生肖们找个伴来陪就不会闹腾了,众仙一听想起那句人间流行语「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便纷纷认同,只是他们也知生肖们的性格,要是直言必被驳回,是以换了个说法—— 睽违多年,这次仙境要再办一次马拉松接力赛。
主办仙人告诉众生肖们,为了这次的接力赛,他们要去找一个队友来帮忙,不过人间是不能去了,会乱了天道(应该说月老太常干那种乱天道的事,这次被严正警告要少生事),倒是仙境图书馆里的众藏书都是有灵性的、藏书里的人事物也都是有灵的,主办仙人让生肖们进藏书世界去选人。
当然,选了人可不是就能直接把人给拉到仙境,而是要培养好感情、建立好缘分,等那人的阳寿尽了(书里也是有阳寿的),且心甘情愿当队友,才能把人带回仙境。
听了主办仙人的话,那些不管是不满目前顺位的、还是想保住目前顺位的生肖们,都决定卯足全力让「未来队友」对自己满意又言听计从,届时才能把人拉来仙境,不至於做白工。
为了公平起见,众生肖们决定以同一类型的藏书决胜负,他们东挑西选看中了「古代传奇故事」区,那还是因为古灵精怪的老鼠说:「近来人间流行穿越,那些穿越者都能在古代大开金手指获得古人的推崇,所以我们就去古代骗一个队友回来吧!」
众生肖们无比认同,是以一个个都钻进了传奇故事里,殊不知计画赶不上变化——
变化一:穿越都是不能选角的,辛苦的历程才要开始!
变化二:他们走错区了,他们钻进去的不是真的传奇故事,而是前些时候众仙人们举办徵文比赛时所蒐集整理的作品—— 「伪传奇故事」!
於是,一段段趣味与浪漫、荒谬与情深并存的非典型穿越故事展开……
第一章
易水河畔,秋风如刃,筑声幽然而起。
荆轲身穿镶袖交领深衣,外罩的夹袍此刻被秋风刮得猎猎作响,几绺鸦色发丝也随风凌乱飞舞着。
就在筑声由缓渐急时,荆轲缓缓回过头,那浓眉大眼,美形如玉,态度翩翩如浊世佳公子,哪怕面无表情,依旧难掩俊秀丰采;哪怕浓眉微攒,杀气乍现,那般的绝美诡丽仍教人望而凝神驻足。
蓦地,随着筑声,荆轲发出了悲声长鸣,教在场送行的同道故交,甚至燕太子丹及其侍卫莫不动容。
随之,荆轲沉声朗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末了,高亢入云的悲怆长啸缭绕不散,其悲壮之声教在场所有人心痛得无法自已,情绪慷慨激昂,彷佛嬴政要是在面前,荆轲肯定会冲上前去将人碎屍万段。
然而荆轲只是看了眼好友高渐离,再将目光移到燕太子丹身上,转身前,唇微启,吐出了两个字,「妈的!」接着头也不回地登上轺车而去。
燕太子丹微眯起眼,问着身旁的高渐离,「刚才荆轲像是说了什麽。」
正在收筑的高渐离垂敛长睫。「应该是祝福殿下的话。」
「是吗?」
「是。」下次自己得跟荆轲说,骂人时要小声一点才成。
秦国,咸阳城。
翼阙,高梁大柱,精雕细琢,恢宏大殿两旁重臣列席,殿下侍卫的长刀铁甲,被殿上灯火映得银光闪耀,加上大殿笼罩着一股森严威厉,让人光是要踏进殿内就倍感艰难。
身为燕国使者的荆轲神色自若,垂着眼眸暗自打量,在脑海中一再沙盘推演,不疾不徐的跟着内侍进殿。
「唉唷……」
荆轲俊美的脸皮抽搐了一下,在前头内侍的关切注目之下木然回头,看着跌趴在地,差点摔了地图的秦舞阳。
这是哪来的废渣,为何连跌趴的姿态都可以如此丑陋?真他妈的丢脸。
秦舞阳期期艾艾地喊道:「荆兄弟……」拉我一把呀兄弟,不知道我趴这姿势很难看吗?
荆轲冷眼注视,教秦舞阳感觉一阵冰霜刮进心头,很想要帅气起身,可是他腿软了。
内侍不解的道:「荆使者,他这是……」
荆轲扬起笑意,霎时让入秋暮气化为三月春阳,一整个风光明媚,差点闪瞎了内侍的眼。
「这是北方蛮夷晋见大王的特别礼仪,是为五体投地。」说完,荆轲笑吟吟地暗踩了秦舞阳一脚。
秦舞阳倒抽了口气,细长的眼眸抽动了两下,一咬牙站起身,将手中的地图抓得牢牢的,并狠狠地偷瞪了荆轲一眼。
内侍眨了眨眼,看着荆轲莫名脸红心跳,赶忙掩脸别开视线。「要行礼也得等到了殿前。」
「内侍大人说的是。」荆轲有礼的笑着,再看向秦舞阳的目光充满警告,一丝温度皆无,硬是教秦舞阳又打了个寒颤。
「大王,燕国使者到。」内侍走到殿前,细声喊着。
荆轲抬眼望向殿上,龙雕矮几後头,男人身着玄绣云鹤朝服,面如冠玉,丰秀无俦,一双墨黑的眸子带着几分慵懒邪气,正不住地打量自己。
「燕国使者荆轲,拜见大王。」荆轲手捧木匣,单膝跪下行礼。
「啊……你就是荆轲。」嬴政嗓音醇厚,天生带着威严。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问句,反倒像是确认什麽,教荆轲心生不解,但此时此刻他无心理睬。「正是小人,小人奉燕太子丹之命,带着樊於期的项上人头及燕国督亢地图献给大王。」
樊於期原是秦国大将,因为叛逃,遭嬴政悬赏缉拿,荆轲此举无疑表现出燕国的最大诚意,割城池又替秦王缉获叛将,讨好意味浓厚。
「把木匣呈上。」嬴政沉声道。
「是。」荆轲高举着木匣,让内侍接手,递到嬴政面前的矮几上。
嬴政打开了木匣,神色未变地看着里头樊於期亲刻的竹简,竹简上几行字诉尽了臣服之意,但仔细挑看每句首字,便成了新的意义—— 使节有诈,大王防备。
他不以为意地勾动唇角,阖上了木匣,「呈上地图。」
「是。」荆轲应了声,正要回头接过地图,就听到咚的一声。荆轲面无表情地看着再次五体投地的秦舞阳,心里生出莫大的冲动,想要狠狠踩死这没用的废渣。
「这是……」嬴政懒懒的问道。
「大王,这是北方蛮夷的晋见大礼。」内侍赶忙告知第一手消息。
「是吗?」嬴政慵懒地托着腮,目光慢慢移开,再问:「他莫不是失禁了吧?」
荆轲一张玉面抽搐了下,一把抢过秦舞阳双手紧握的地图,无视他身下可疑的湿意,转身走上阶,徐步来到嬴政身边。
「大王,北方蛮夷慑於大王威仪有所失态,还请大王恕罪。」荆轲边说边将地图搁在龙雕矮几上,脸上扬着春暖花开的笑,内心暗自琢磨单凭自己一人该如何进行暗杀。
毕竟那个废渣已经厥了过去,别奢望他能帮上什麽忙,别扯後腿就该偷笑了。
「无妨。」嬴政不甚在意地说道,眼见荆轲缓缓地从左侧推开卷起的地图。
「大王,这儿是大王领地,再往东便是赵……也已是大王的领地,太原、邯郸、中山,过了边境是燕国的下都、督亢……」
穷图匕现的一瞬间——
荆轲脸上的笑意狠狠地破了一角,目光凶狠地瞪着那把不过半个手掌长的……他妈的匕首!
二师兄特地打造又淬好毒的鱼肠剑不是长这样,究竟是哪个混蛋调包的?不对,想都不用想,根本就是燕太子丹搞的鬼!
妈的!整人需要整成这样吗?他到底打算逼死谁?!
同时,嬴政也瞧见了那把……恐怕连鸡都杀不死的短匕,他不禁怀疑,这家伙真的打算刺杀他吗,也太瞧不起他了吧,还是这人是被燕太子丹那家伙给阴了?
思绪飞快运转着,想着两人也相处过一段时日,燕太子丹的卑劣个性他多少是有点底的,所以他忍不住同情起荆轲来,他偷觑了荆轲一眼,就见荆轲脸色铁青地抽出那把短到不可思议的短匕,直朝他的胸口刺来。
嬴政叹了口气,再一次有种被羞辱的感觉,他单手格挡刺过来的短匕,顺手将荆轲推跌在地。
看似缓慢的过程,实际上从荆轲发现鱼肠剑被调包到行刺,也不过是眨眼功夫,直到荆轲倒地,嬴政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荆轲时,殿下武将和侍卫才察觉到大王这是遭到行刺了。
「来人啊,保护大王!」内侍拔声喊道,犹如跑龙套的在殿中绕圈圈。
文武百官霎时乱成一团,文官退到殿外,武将则是想冲上前,可碍於没有王令,一个个不敢轻举妄动。
嬴政浓眉微攒,俊面寒若隆冬大雪,威仪慑人,好不容易清醒的秦舞阳瞥了眼,吓得把剩余的尿撒光,再次五体投地亲吻大地。
「全都给寡人噤声!」嬴政沉声斥喝,俊面上噬人的戾气硬是将殿下所有人给吓成木偶,站在原地,连喘口气都不敢。
大殿上顿时鸦雀无声,彷似连根针掉落都听得见。
嬴政长目扫过,最後目光缓缓落在荆轲身上。
虽说打他来到秦国後,他莫不期待荆轲可以早些现身,快快收了他这条命,眼巴巴的都期盼了十几年,偏偏盼到了,他现在却死不得。
问他为啥?那真得要话说从头了。
他乃是仙境真龙,为了仙人举办的一场比赛而投身钻进自己所挑定的传奇小说里,好选择在新的比赛中与他并肩作战的队友,届时待阳寿终了,便能将挑中的队友带回仙境。
至於他为何挑选这则故事,又为何选择穿成嬴政这号人物,那是因为他熟知故事中的一切,更想借用嬴政身边的能人奇士,他的盘算是,只要让他找到队友,他就等着荆轲杀了自己,也就可以比谁都先一步回到仙境。
可惜,神算不如天算,原以为嬴政手底下能人辈出,他闭着眼都能随便拣一个,事实却是一出悲剧。
猪!一个个都蠢得像猪,喔不,太侮辱猪了,简直就是渣,废到没有底限的渣!教他一整个悲从中来,更可怜他投错了时间,竟是投身在年少的嬴政身上,没人辅佐就罢,他还得独自扛起这巨大无比的压力。
硬生生在这里浪费了十几年的时间,还没能找到一个像样的队友,眼前荆轲已照时间杀来了,可他怎能让他如愿,自然得缓一缓,至少要等到他找到队友了,他才能让荆轲使把劲,送他回仙境,所以就眼下这情况,兴许只能先将他给留在身边了。
化身为嬴政的仙境真龙,无比哀伤又极度无奈地思量着。
荆轲用来束发的木簪松落,鸦色长发披泄遮去面容,迳自垂眼思索着是不是真要如燕太子丹的二部计画,把自己给赔了进去,思忖之际却突然笑了。
长发已披散,还能让自己选择?
荆轲的眼角余光瞥见嬴政移步到面前,听见他沉而带威的嗓音下令道——
「抬脸。」
荆轲勾了勾唇,笑得讥刺,偏是别开了脸,瞧也不瞧他一眼,然而荆轲却不知道别开脸,反而让面目正对着殿下文武,霎时间,百官一个个呆若木鸡,然後慢半拍的瞠裂了双眼,再然後满脸痴迷,就像是喝一壶酒,掀盖才知酒浓,入口才觉酒烈,咽喉……倾心流连。
要说这文武百官在殿堂上表错情?那真是太误解他们了,实是荆轲的长发如瀑倾泄,教众人认出了荆轲的女儿身!
最重要的是,瞧瞧……啧啧啧,檀发半遮的玉面,犹如破云而出的半月,眸神顾盼犹似月华倾地,清凝生光,带着冷艳的孤傲,毫不屈服的倔强,坐在殿上彷似一幅画,不知是画真成魂,还是人丽成画……
「蒙嘉,都什麽时候了,你在这当头咏诗,嗯?」那个嗯字嬴政说得很轻很柔,却也同样很杀很呛。
这家伙真是搞不清楚状况,除了风花雪月什麽都不会,他真怀疑这家伙当初是怎麽进宫为官的,骗吃骗喝也骗得太过分了吧。
不知不觉出口吟诗,又被大王吓得回神的蒙嘉,二话不说地跪下。「大王恕罪,微臣只是……」
「拖下去。」嬴政冷声下令。
废渣!压根没误解他!今天要不是自己早熟知剧情,要不是荆轲被阴了,这当头还有得跑的呐,身为臣子护君主不力,还敢当殿咏诗……当什麽官,下辈子投胎去当唱戏的。
「且慢!」荆轲冷声阻止,斜瞪了嬴政一眼。「大王此刻该处置的是我,蒙嘉无罪。」
嬴政微眯起眼,仔细地打量起荆轲。
原来这家伙长得挺不错的,气势也很够,尤其是看向自己的那双冷鸷眼眸,毫不避讳地发射出杀意……他突然觉得没那麽无奈了,留下这家伙好像也挺不错的。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用这种眼神看他了,他有点怀念。
真不愧为众人赞誉的勇士荆轲,他欣赏。
嬴政摆了摆手,让架着蒙嘉的殿前侍卫松手,半晌却没有动静,他不禁横瞪住两个虎背熊腰、兼很伤他的眼的殿前侍卫,就见两人的身子不约而同地抖了下,但还是没松手。
嬴政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怒斥道:「退下!」
「是!」回声雄纠纠气昂昂,随即把蒙嘉架了下去,那动作快得他根本来不及阻止,就听见殿外传来蒙嘉的最後一声呜咽。
嬴政无力地闭了闭眼,要不是殿里还有其他官员在,他绝对会走到殿外好好教导那两个蠢蛋如何服侍君王,如何揣测君心。
瞧瞧荆轲用那什麽眼神看着他,彷佛他是个假仁假义的虚伪家伙,虽说他也不是个有善心的,但他的心也没黑到极限,可恨他又得再背一次黑锅,简直是背到姥姥家了。
但眼前,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荆轲发觉,他养了一票没用的臣子,他必须维持身为君王的尊严,於是他压抑着怒气喊道:「福隆、福盛。」
一对双生子立刻单膝跪下,同声道:「臣在。」
「把荆轲押下。」吩咐完,嬴政想了想,哪怕是唯一可以看重且还算机伶的兄弟档,他还是把话再说得清楚一些为好。「把他押到清平榭台安置,没有寡人的吩咐,不准他踏出门外一步。」
此话一出,荆轲皱紧了眉头,再一次在心里咒骂燕太子丹。那混蛋和嬴政是熟识的,怕是早打定主意要她献美人计。
福隆和福盛两兄弟微诧了下,随即收拾神情,沉声应是。
「大王,那……这一位该做何处置?」福隆肃颜问着还趴在地上不醒的秦舞阳。
嬴政对於这个昏迷不醒的失禁小子一点好感都没有,正打算随意处置,余光瞥见荆轲噙着杀意的冷眸,不知怎地,他的心头颤了下,跟着疑惑了,他这是怎麽了?思忖了一下,他得到了结论,想是太久没接收这等杀气腾腾的目光,才会引发他如此渴望悸动。
不过要是太激发荆轲的刺杀心意,万一他真的不慎被杀,那就太不值了,最终,他出声道:「一并押到清平榭台。」
「谨遵大王旨意。」
荆轲瞧也不瞧嬴政一眼,被押着起身,在经过秦舞阳身边时,她毫不留情地踩了他一脚。
在场有人听见那近乎断骨的声响,但没人在意,只因一票人的眼光直盯着荆轲,哪怕只有背影,都能教他们痴傻个一时半刻。
「给寡人听着,对外皆说荆轲已死在寡人剑下。」嬴政离开前,淡淡撂下这句话,看似平淡无害,却教在场文武立刻回神。
「谨遵大王旨意。」
众人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找到了共识—— 大王看上荆轲了。
原来大王也爱女色呀,还特地安排人住进清平榭台,宫中谁不知道大王日常所居的雍门宫就在清平榭台上,这意图实在太太太明显,让人太太太羡慕了。
清平榭台位在翼阙东侧回廊衔接的高台上,榭台上的建筑为雍门宫,侧殿太平殿为嬴政的寝殿,而前殿议事的广平殿前有大片广场,凭栏眺望远方,可以瞧见大半个咸阳城。
和太平殿隔了一座小园子的便是暂时关押荆轲的庆平阁,可以想见将她留在此地的用意为何。荆轲环顾四周後,目光落在窗架外。
燕太子丹那个小人,说什麽刺杀不成再行美人计,分明打从一开始就盘算着要她使出美人计,否则二师兄的鱼肠剑怎会变成那啥玩意的巧匕!
荆轲愤愤然地想着,不耐地踢向面前的矮几,那刮过地面的声响,惊醒了被扔在地的秦舞阳。
「嗄嗄嗄?」秦舞阳吓得弹坐起身,狼狈地以跪姿快速往後退。
其动作之敏捷,教荆轲莫不感叹这家伙当人太可惜了,当四只脚的去吧,爬得这般俐落,她托着腮,懒懒的看他一屁股撞在门板上。
外头看守的侍卫被惊动,进门劈头就怒斥道:「大王有令,擅出者,立斩!」
秦舞阳吓得手脚并用地爬回荆轲脚边,像只受惊的犬儿,只差没嗥呜两声,翻开肚皮示弱投诚,直到侍卫退了出去关上门,他还瑟缩着,身子隐隐发颤。
可惜,他这副可怜模样没能激起荆轲短少的恻隐之心,反倒逼出她天生的暴戾之气,她很不客气地将他踹去亲吻墙壁。
「唉唷……」秦舞阳抱着头痛苦呻吟,一会儿又暴跳而起,指着荆轲大骂道:「荆轲,你以为别人都当你是第一勇士我就怕你了吗?我告诉你,我爷爷、我爷爷……」
爷爷什麽?谁呀?重要的是眼前这位,乌发如缎倾落,游戏坐姿慵懒带媚,尤其是那张玉白小脸,精雕玉琢的美,一整个教他惊心动魄起来,二话不说收起痞子样。
「姑娘莫怕,小生秦舞阳乃是燕国大将秦开之孙,有小生在,姑娘—— 唉唷……」他话都还没说完,又被踹到墙边。
秦舞阳甩了甩头奋力站起,佯装出的斯文书卷味转眼一变,他恶狠狠地走到她面前,这一次他连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她一记横踢,他顿时仰躺在地,眼前彷佛有繁星乱舞。
荆轲本想就这样放过他,偏偏忍不住又多想了点,火气冒了上来,她乾脆起身再踹他个两脚,而且不偏不倚就落在他命根子左右,要是偏斜了毫厘,往後在咸阳城里当个未净的宫人也能安度此生。
没办法,她这是新仇旧恨,不消解她吞不下。
想当初她要燕太子丹再缓缓,只因她已托了书信要大师兄盖聂赶来,与她共赴大业,岂料燕太子丹等不及,非但以好友高渐离的生命威胁她,还把这个所谓的燕国第一勇士发派在她身边,结果咧……
「尿裤子……我让你尿裤子、我让你尿裤子,丢脸丢到咸阳城!」怒如火窜,荆轲又再补上几脚,当然,同样的是在命根子左右,依旧不失毫厘。
「救命啊……杀人了啊!杀……」秦舞阳吓得脸色苍白,狼狈抵挡间,突地发现什麽的问:「等等,你是荆轲?!」
「我是你祖太婆!」踩、踏、踹……收工,呼,欢畅。「抱歉,稍微踩偏了点,烦你担待了。」
他瘫在地上,面上泪两行,身下湿一滩。
荆轲拨了拨长发,慵懒地席地而坐,倚几托腮,垂目不语。
秦舞阳偷觑着她,玉面如月,风华自成,如此嫺静安然,让他不禁怀疑刚刚的狂风暴雨只是他未醒的梦,可偏偏身上痛得这般真实,他再狐疑,也不会期盼她再来一次。
痛到不能起身的他只能卑微地在地上爬,如龟般移动到她身边,颤巍巍地轻唤道:「姊姊。」那嗓音说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一整个委曲求全,有点同情心的都应该动容。
可惜,荆轲认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而他此举等同再次掀起了她内心的滔天怒火,想起他的可恨,她目光一斜——
「不要、不要再踩我了!」秦舞阳把自己圈抱起来,不让她再有下毒脚的机会。
阿娘喂,方才不是还一副温良恭俭让的端庄模样,怎麽眨眼功夫就成了罗刹金刚了?
「滚远一点,臭死了!」荆轲把他当球踢,脚上功夫堪称一绝。
「唉唷……」倒楣的是,秦舞阳又把门给撞开,门外侍卫的瞪视教他眼泪打滚,瑟缩得犹如可怜小动物,只盼他们有些恻隐之心,可惜他们好像没有,眼见刀就要落下,他扯开喉咙大喊,「救命啊!」
杀鸡般的哀号声响起,秦舞阳以为自己即将走上黄泉路,几乎是同时,他感觉到自己被股蛮力一扯,随即被抛撞得七荤八素,但止住滚势,朝门口望去,就见侍卫落下的刀砍在他刚才躺的位置,差那麽一点点,他的命就没了,而更教他不敢置信的是,解救他的人竟是刚刚把他踩得半死的人。
「喂,想个办法,他臭成那样,是打算臭死我不成?难不成这是秦王对待使节的礼仪?」荆轲懒懒地倚在门边,微眯起眸斥问道。
本是浑身赤红戾气的勇猛侍卫,在她那勾人的眸光之下,竟一个个嗫嚅的说不出话,其中一个还双眼发直脸色涨红,恐有风疾之虞。
「把这家伙带出去弄乾净,还有,我要沐浴,动作快!」
「是!」侍卫们应了声,一个进门把秦舞阳给拎走,一个立刻着手室内整理,一点尿骚味都没残留。
不消一时半刻,又有两名侍卫搬来了青铜鉴,就搁放在内外室中间的夹房里,快手快脚地注入热水後,还备上乾净的新衣,随即敛衽离去。
荆轲瞧了眼曲裾素衣,心想这些人的动作可真快,肯定先请示过嬴政了,然後再备上衣物和热水浴具。
泡在热水里时,她忍不住想,嬴政之所以能够以霸王之姿进逼六国,确实是底下人训练有素。
宫中侍卫都这般敏捷迅速了,更何况是驻紮国外的兵马军士。
灭韩除赵,如今四十万大军驻紮中山,对燕国虎视眈眈,如此暴风之姿横扫天下,任谁都不能折损半分,除非……嬴政死。
「死生利若,一无择也。杀一人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荆轲用低滑柔和的嗓音吟诵着,这话她奉为圭臬,也势在必行。
待秦舞阳换上一席素衣曲裾後便乖得像只猫儿,在离荆轲一步之外正坐着,连大气都不敢吭上一声,只要她稍有动作,他就会快速把自己合抱成一颗球。
见状,荆轲撇了撇唇,努力地压抑着想嘲讽他几句的冲动,好歹人家是秦家大将之後,再渣也得给他祖上一些面子。
方才沐浴时,他就听外头的侍卫们提起他「不小心」睡着时发生的事,对荆轲这般没啥出身的家伙,突然敬重了起来,尤其当他还是个她,有张花容月貌,倾天下之姿,混世魔王之凶残……再怎麽样,都是得敬重的。
不过,哪怕嬴政迷上了她的美色,这美色又能撑多久?要是她这般凶残,还企图行刺又失败,到时候他不是得陪着上路?但话又说回来,他现在还能窝在一角,她是功不可没,把命赔给她也不是不成,至少黄泉底下和爷爷相逢时,他勉强还算是个英雄好汉吧。
眼前是没逃跑的机会了,但人家大姑娘都没放在心上了,他要是惊骇形於色,这不是要丢死人了吗?
撑住啊秦舞阳,反正巴着荆轲就对了!
晚上吃了顿颇为精致的膳食後,门外侍卫像是铜铸的,压根没动地继续守着,没有半点要传唤荆轲的动静,於是她吃饱喝足後,就直接到内室休息去了。
「姊姊,我睡哪儿?」秦舞阳小猫似的极为乖顺的问。
「谁是你姊姊?」别,她一生坎坷不幸,再添个他,那是老天要灭她了。
「敢问荆大侠,我睡哪儿?」他红着眼眶问,可怜兮兮到不行。
「能在哪儿窝就窝哪儿,你要是胆敢爬上我的床,睡梦中发生什麽事,也只能请你担待了。」
秦舞阳明白了,和衣席地窝着,庆幸这内室是铺着毡毯的,还挺暖的,只是有点硬,但他还能要求什麽?至少外头那票侍卫半夜杀进来,他想翻上床应该还有余裕。
翌早,荆轲睡饱,起身时精神奕奕,反观秦舞阳像是折腾了一夜没睡,眼下一片青黑,起身时还不住抚着腰。
她没好气的瞥他一眼。「你确定你是秦开的孙子?」那位名震东胡的大将军之孙?
他倏地涨红了脸。「爷爷又没教我武底子。」况且他是名门之後,自小可是被娇生惯养着,哪里睡过地板,自是浑身酸痛。
「事事都要人教?」荆轲受不了的摇了摇头,连叹气都省了。
他出身名家,想学个什麽的还怕难吗?她长这麽大,哪一次是旁人替她张罗的,还不是一切得靠自己,想学就得用偷的,还要偷个精,把想学的都偷来,最终幸得钜子收留,拜在墨家门下,让她终於有了个家,还能尽情习文学武。
没再搭理一脸不满又委屈不能言的秦舞阳,她静静地坐在床榻上,望着窗架外那被北风刮起的阵阵滚动黄沙。
横竖这当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嬴政召见她。
比荆轲想像中的慢了三天,福盛前来告知大王特地为她设宴。
沐浴过後,她身着素衣,将一头檀发随意拿了条帕子紮在脑後,乍看之下像是穿着丧服。
「你……你要小心点。」临行前,秦舞阳嗫嚅道。
这话他说得心虚不过。小心什麽啊?嬴政那头是搞什麽名堂,大夥都心知肚明,不让她侍寝,难不成是找她闲话家常?呿。
荆轲看他一眼,若有似无地应了声。
跟着福盛走进雍门宫里的另一座殿宇,那儿四扇殿门皆开,挂在门边的织幔被风给刮得如云似雾飘动,一转过,就见嬴政一身玄色常服盘坐在主席位上,垂着眼翻阅着竹简。
「大王,燕国使节到。」福盛停步朗声喊道。
嬴政略抬眼,摆了摆手,身後两名宫人一个上前引荆轲入席,另一个则是走到殿外催促着御膳房上菜。
「在这儿待了几天可还习惯?」嬴政收起矮几上的竹简抬眼问。
「宾至如归。」荆轲不卑不亢的回道。
她说的可是实话,这几天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睡的是锦衾绣褥,守门的侍卫比她家乡的狗还好使,对一个暗杀失败的刺客来说,嬴政招待的规格没得挑剔。
「果真如此。」嬴政啐了声。
「嗯?」听出他话中的鄙夷,她正要追问,宫人已经逐一上菜。
第二章
荆轲坐在下位,和嬴政相距约莫两张矮几的距离,身旁各有两名宫人帮着布菜斟酒,在她手无寸铁的情况下,若想刺杀嬴政难度颇高。
听说嬴政文武全才,但没正式交手过,难辨外头所言真假,要是两人之间能够至少缩短到一个矮几的距离,也许她有机会能以格斗技先卸下他的关节,将他活擒。
她正思忖着,突觉一道热烈的注视,抬眼望去,就见他正一脸痴醉的看着自己,教她内心的杀气更加猛烈。
这人是怎样?先是语气充满鄙夷,现下又用目光调戏她,简直是找死!
一会儿嬴政屏退了宫人,殿里只剩两人对坐,他才慢条斯理地道:「又在想该怎麽杀了寡人?」
「大王想多了。」她是傻了才会承认。
荆轲没好气地扒着饭,发觉这菜色和她在庆平阁里吃的差不多,也许该说她在庆平阁里的伙食实在是好得吓人,不过她餐餐顿顿都没残肴,实是节俭成性看不惯浪费,再者既然被押在这儿,逃不出生天,她宁可当个饱鬼上路。
「你就不怕寡人在饭菜里下毒?」瞧他吃得豪爽,跟那群以礼为尊的作戏鬼相较,令人感到舒坦得多了。
「要下毒也犯不着等到今日。」况且想杀她也不需要使毒,浪费,要是嫌毒药太多无处放,他倒是可以自己多吃一点。
「那倒是。」瞧瞧这豪迈不羁的气焰,荣辱不惊的气慨,简直把他那票臣子给活生生地压进黄土里了,一个个丢人现眼的货色,他眉一皱就跪,他唇一勾就高喊恕罪,一个个像是软骨头,丢尽他的脸,他却还得负责善後,想起来就一肚子火。
荆轲没搭理他,表面上专心一致地用膳,暗地里却想着待会要怎麽逼近他,又该如何下手,从哪一处擒拿。
她的不理会嬴政压根不以为意。他就欣赏他这股傲气,在他面前不逢迎拍马,也不求饶恕罪,三不五时还有腾腾杀气从那浓睫底下迸射而出,更是下饭。也不知道是吃得太快还是接受的目光太烈,教嬴政不禁微眯起眼,拍了拍胸口,安抚稍稍悸动的心。
「大王有恙?」荆轲侧眼睨去。难不成他有心疾?从没听说过,但这是个机会。「在下略懂医,可以替大王切脉。」说完,她展颜露笑,免费大放送墨家门人谓为最惊心动魄的笑。
他的笑彷似寒雪腊梅正逢春,褪去冰霜乍然盛放,他几乎可以瞧见他背後花团锦簇的荣景了,嬴政不禁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又是同样鄙夷的口吻,教荆轲微眯起眼,咻的一下收起所有笑容,她沉声问道:「大王何出此言?」
嬴政摇了摇头,突然反问:「荆轲,庆平阁的膳食是否与这席上差不了太多?」
「那又如何?」
「那全是守在庆平阁外的侍卫进御膳房,强迫厨子替你备的膳食。」
「所以你要将那些人处死?」她没感到半丝意外,因为这种事,以往同门师兄弟都会抢着替她做,她也习惯了,只不过师兄弟们会交换条件,央求她别对外人这般笑,更不准她让人察觉是女儿身。
她都无所谓,横竖在各国间游走,自是扮成男装较方便,再者她也喜欢当个男人,厌恶他人只看得见她的容貌,无视她的才学。庆幸的是,她的个头高,不笑时表情又显得阴沉,多年来从没被人识破,偏偏被高渐离害得让燕太子丹发觉,开始了这一连串的恶梦。
要是真死在这里,她是无所谓,就怕连累身边人,让嬴政再添几笔暴虐实证。
「没有,一个个都还活蹦乱跳着。」
荆轲回神望去,脱口道:「早晚要赐死的吧。」
「不会。」嬴政眉头微攒。
「是吗?」她很不客气地质问。
「寡人没事杀他们做什麽?」别才来几天就染上了那群渣鬼的渣病成不成?怎麽他说的话都没人信,他都要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君王了。
「那你又是为何杀了蒙嘉?」
想起那桩悲剧,嬴政一整个悲从中来。
一群妄想揣测君心的笨蛋,偏偏正道不走,爱走旁门左道,以为当他说不就是要,当他说要就是不,明明该留却没留成的数条人命,害他白白添了恶名,直到现在他还真不知道得找谁洗刷冤屈。
「我明白了。」嗯,意思是要用那几条人命逼她就范?可以,她会让他付出代价的,就这样。
「你明白什麽?」嬴政满肚子委屈化为滔天怒火,踹几站起。
他当了十几年的嬴政,当得他火冒得岂止三丈!啥事都要他自个儿动手,不管是内政外政,甚至是调军粮引战火,派兵遣将乃至於操兵列阵……有没有搞错,他也只是一个人,就算他再怎麽热爱这份工作,也不能把所有事都丢给他,然後还让他背了个大黑锅。
天底下有没有这麽倒楣的事来着?他只是来找队友,不是来做牛做马的!
荆轲毫不在意他的怒气,反倒认为机不可失,人跟着站起,慢慢缩小两人的距离,准备将他一击毙命。
未料,嬴政自己送上门来,冲到她面前,一把扣住她的肩头用力摇晃。「寡人可是在为你担忧,你到底懂不懂?!」
她见机不可失,立即借力使力地将他抛摔—— 碰的一声,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压在她身上的他。
缠、擒、抱、扯……不管是哪一招竟撼动不了他半分,他压根没使力,只是压在她身上,逼着她非得正视那双灿若子夜的黑眸。
真要论,嬴政十分俊美,刀裁的浓眉底下嵌着星子般的深邃黑眸,与生俱来的霸王气势更是替他深刻的五官加分不少,让他哪怕噙着笑也拂不去那股压倒性的威仪。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所向披靡的格斗技怎麽对他一点作用都没有?!
混帐,难道非得等献身时才有机会再动手?
「瞧,寡人这般压着你,你就动弹不得了,遑论是寡人精挑细选的侍卫?他们对你要有非分之想,你该如何是好?」
「嗄?」荆轲一时间有些懵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难道不知道?」他的面貌姣好,宜男宜女之相,但可怕在他展笑的瞬间,腊雪尽融,也莫怪那群虎背熊腰的侍卫们春心荡漾。
他倒是免疫了,毕竟在仙境待了千年,什麽货色他没瞧过,这麽点姿色,他还没看在眼里,顶多是觉得赏心悦目就是。
「大王是怕那些侍卫先沾染了我?」他的意思是,不能允许旁人觊觎他的东西?他是嬴政耶,谁敢抢呀!
「虽说男人跟男人……但寡人还是认为这事得要两情相悦才成。」这人间男女的事他也不是不懂,男人间也是听闻过的,可问题是这种事怎能单方面压迫?「你道那几个家伙要不是看上你,又怎会对你这般献殷勤,你好歹也有点戒心。」
荆轲算得上是他看得上眼的人,怎能让那群其貌不扬的大猴子们给糟蹋了?至少在他的地盘上,他得尽点地主之谊,稍稍提点。
荆轲眨动长睫,眉头微微蹙起。
她这阵子应该是吃饱睡足,脑袋再清明不过,但她怎麽觉得他的这席话,她每个字都听得懂,但凑成一长串却教她费疑猜了?
他要她有点戒心,因为侍卫恐会对她出手,而出手与接手的两造都是男人……换言之,在他眼里,她是个男人,哪怕她长发披落,他也认定她是个男人,把她当成男人对待,而且还提点她防备?
荆轲顿时有些五味杂陈。
一直以来,她最渴望的是有人可以无视她的容貌,把她当成男人看待,可以促膝长谈,可以无视男女之防,但至今无人能做到,偏偏这个恶名满天下的嬴政却这般待她……
「可有压疼你?」
她抬眼,就见他朝自己伸出手,轻而易举地将她拉起身,还亲自掸了掸她的衣裳,哪有什麽暴虐之气。
「寡人心底有主意了,你就尽管在这儿待下,寡人不会伤害你,更不会放任他人伤害你。」瞧瞧他,简直是蒲柳之姿,方才一压,他才发觉他比外表要来得纤瘦许多,如此丽人有此胆量,他欣赏都来不及了,绝不可能让人伤他半分。
闻言,荆轲的脑袋又糊成一片。
她所面对的嬴政,似乎与外头流传的有所不同,还是……这只是他笼络人的手段?
直到她回到庆平阁,她还是未能理出头绪,反倒是秦舞阳跟前跟後,问得她心烦,横眼瞪去,他随即乖得像只猫一般伏在一隅。
未久,外室的门一开,两名女子在侍卫的护送下踏入。
「这是……」荆轲托着腮,懒懒的问。
侍卫一见她的清艳之姿,犹如盛放牡丹,整张脸红得彷佛要烧起来,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奴婢是大王派来伺候两位的。」其中一名女子扬起轻浅笑意,扶柳之姿,笑若桃李,将一旁从猫再变成人的秦舞阳给迷得忘了家乡在哪儿。
荆轲浓眉微扬,突然间想明白了,原来嬴政不是将她当成男人看待,而是真的以为她是男人,亏她还感到有些开心,想不到嬴政只是个眼疾严重,眼残的家伙。
不知怎地,意识到这个事实,她莫名觉得心底有把火闷燃着。
半晌,荆轲淡声道:「不用。」
「可是大王……」
「荆轲,话不是这麽说的,大王分明是要赏给我的。」秦舞阳立刻跳出来扞卫自己的福利。
废话,两个貌美如花的侍婢,不是赏给他的,难不成是给她的吗?
「你想在我的房里做什麽,嗯?」荆轲脸色一沉,肃杀之气横扬。
秦舞阳的心卜通卜通的狂跳,眼皮也跟着一抽一抽,连带着手颤脚抖,可不管怎样,在女人面前,他得维护己身尊严,於是他用力挤出声音道:「後头还有好几间房。」
「那你为何老是睡在我的床边?」
「我保护你啊!」他理直气壮得……脸红了。
「保护我?」
「对、对呀!」秦舞阳硬声道,见她突地站到面前,硬生生高了他快半个头,他一时羞恼的又道:「你只是现在比我高,我很快就会比你高了!」他才十三岁,正要抽长,等他长大她就知道了。
「是吗?」荆轲垂敛长睫,蓦地袭向他,巧手往他肩头一扳,右脚迅疾无影地横扫他的双膝,瞬间,他就像是和水的泥娃娃软倒不起,脸色苍白得连号哭的力气都没有。
她不解地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
真是奇怪,同样的招式,她还减了七分力,秦舞阳就被她卸了肩和双膝,怎麽嬴政却一点反应皆无?难道他的武学如此高深,竟连她最熟练的近身格斗都伤不了他半分?要真是如此,手无寸铁想取他的性命,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许是只剩美人计了,得趁他正兴起时动手,才有一丝生机。
「姊……你……等一下再想……先救我……」
荆轲回过神来,睨了秦舞阳一眼,瞧地上又湿了一片,不耐地咂着嘴,对着呆站在门口的侍卫道:「可以处理一下吗?顺便将这两位姑娘送回,多谢。」
两个呆若木鸡的侍婢被侍卫给请了出去,侍卫随即又入内拎起了秦舞阳。
「姊……疼啊……」救命啊,他是不是废了?
「罗唆,等你打理好了再说。」
秦舞阳泪流满面,暗暗发誓,绝对绝对不要再惹荆轲不快,他宁可被一刀杀了也不要受这种折磨。
当晚,荆轲替秦舞阳接上了关节,他从此乖得不敢再顶嘴。
翌早,福盛笑容可掬地带了一个非常高大的宫女前来。
真不是荆轲要说,以女子而言,她的个头算是相当高了,想不到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宫女的身高几乎要和嬴政差不多,站在福盛的身边,硬是让福盛小了一号。
「荆使节,这位是阿蕊,往後就侍在荆姑娘跟前。」福盛笑脸迎人地道。
「奴婢阿蕊给大人请安。」阿蕊羞涩地垂下脸,期期艾艾地说着。
「不用多礼。」荆轲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余光瞥向秦舞阳。
正偷偷嘲笑阿蕊的身长和容貌的秦舞阳吓得连忙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奴婢马上给大人备膳。」阿蕊怯声道。
「嗯。」荆轲懒懒的应了声,见福盛还没走,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对了,从今天开始,由在下看守庆平阁。」福盛苦笑道。
「福大人是卫尉大人,管的是守门卫,让福大人看守庆平阁,未免大材小用。」
「由此可见大王对荆使节的看重。」事实上,同侪莫不看重荆轲,就盼能利用她分散大王的注意力,让大夥能够喘口气。
虽然大王有心一统天下是极好,但这一统天下也不是短短几年就办得到的,可偏偏大王不知道心急什麽,一方面减税加徵傜役,调粮又调匠人打造各式辎具,另一方面又着手河水整治、设驿亭,可天晓得眼下才刚接收韩、赵共五十来座城池,这沿路的驿亭和水治让管钱的治粟内史和治水的少府濒临崩溃边缘,罗少府前儿个上吊是被他给抢救下来的。
大王派了统整关中的内史前往处理韩、赵两国的国库,硬是要把银两给榨出来,才没逼死另一个准备跳河的治粟内史大人。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为了备战,现在连宫中马匹都尽出,昨儿个晚上太仆找他喝酒,哭了一夜,他都跟着鼻酸了,急速外弛内张的结果,就是让一票臣子常常聚在一块喝闷酒却难解愁,可是大王矢志统一天下,他们还能如何?
眼前,他们只能寄望荆轲了,唯有她!眼前只盼她能迷住大王数月半载的,让大夥休养生息,蓄势再发。
荆轲被福盛充满祈求的目光给看得发颤。「大人言重了,在下不过是被禁锢於此的燕国使节罢了。」她有点反胃,他要是再这样看着她,她无法保证自己会不会做出什麽事。
「荆使节客气了,大王自是看重你。」关於那些什麽锦衣玉食的废话,他自动略过,好歹荆轲也是在七国间响叮当、叫得出名号的勇士,那些废话只会惹恼不为名利的人,当然,也包括恢复女儿身的她。
她有张令男人望而痴迷的容颜,一旦展笑,犹如百花簇拥的春神降临,哪怕肃颜倚窗,也如冷冽清凝的月神再世,原本守在庆平阁外的侍卫,竟有人偷偷地膜拜她,甚至为了轮值守门外而大打出手。
正因为如此,大王才要他来此坐镇,把那票失心疯的侍卫全都遣到後院去。
想想昨儿个,要不是殿门全开,怕荆轲的玉体雪肤给人瞧见,说不准大王就将荆轲给就地正法了,由此可见大王对之倾心,足以改变大王的行事作风。
众人之所望,全都系在她的身上了。
「福大人要是无事,尽管先走。」荆轲抽开视线,闭了闭眼,努力地压抑反胃的冲动。
太恶心了,那一副有求於她,甚至明白到用眼神祈望她去霸住嬴政……他到底在想什麽?她要不要告诉他,他有个眼残的君王,一直以为她是男人,所以她压根帮不上这个忙。
「荆使节,其实大王宅心仁厚,不啻为贤君,荆使节要是能与大王多相处,必能察觉大王不若凡俗人等的睿智贤德。」
「韩国国君割地称臣,依旧被踏破城池,死在兵马乱阵之下,如此歹毒之人,何来贤君之名?」荆轲毫不客气地回道。
福盛哑口无言,沉默了半晌,硬着头皮再道:「大王在灭韩之後,广揽才士,更没有屠城滥杀……」
「没有屠城滥杀,并非宅心仁厚,而是韩国早已开城门投降,滥杀只是再添污名。再者,广揽才士,那是因为他需要不少暗桩墙头草,潜入各国窃取军情。他久攻不下赵国大将军李牧,便让人潜入其中挑拨赵王杀李牧,秦兵再藉机长驱直入,杀了赵王,灭了赵国,仅剩赵公子嘉远避燕国,由此可见,大王确实是个深思熟虑,慎谋能断之辈。若要论断大王,大王确实睿智,但绝非贤德。」
福盛一整个想死。他是武将啊!明明就不是个长袖善舞、口齿伶俐的人,他没事怎会以为自己可以舌粲莲花地把荆轲给拐了?他没被洗脑就该偷笑了。
他不要再开口,因为他隐隐察觉,他愈说愈有可能坏事,他还是乖乖闭嘴好了。
适巧阿蕊把膳食给端来,福盛趁这机会退到门外。
荆轲用完膳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被北风吹得黄沙密布的天空,有时攒眉有时垂眼,教身後的秦舞阳和阿蕊忍不住发出赞叹声。
美人啊,做什麽表情都像一幅画,站在再灰暗的背景里依旧闪闪动人,教人移不开视线。
荆轲微微回头,蹙眉看着两人,就见阿蕊羞红了脸,而秦舞阳更是一副痴样,她忍不住叹气了。
算了,懒得计较了。
她再次看向窗外,在心底一再推演有什麽腹案可行,但眼前能做的,只有等待嬴政再次召见。
然,接下来的日子,嬴政像是把荆轲给忘了,不但没再召见她,就连伙食也日渐变差。
「有没有搞错,豆荚汤?这豆荚里根本没有豆子,分明是将要丢掉的豆荚随意煮成汤的!」当丰盛的六菜一汤逐日减少,最後只剩两菜一汤,菜中不见荤味,遑论鲜味,更过分的是那菜就像是拣了不要的菜梗、菜茎随意翻炒,连点盐酱都不肯下,娇生惯养的秦舞阳当然爆发了。
「没规没矩,坐下。」坐在他对面的荆轲低斥道。
他张了张口,忍着气坐下,没多久又迁怒到正在布菜的阿蕊身上。「我问你,是不是你搞的鬼?」
「不、不关奴婢的事。」
「你口吃了,分明就是心虚!」
「奴婢……」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我告诉你,爷儿没冤枉你,打从你来了之後,菜色愈来愈差,而且你每次到御膳房取菜,不花半个时辰还拿不回来,你说,是不是你把咱们的饭菜给吃了,拿你自个儿那份滥竽充数?!」秦舞阳骂得脸红脖子粗,要不是荆轲盯着,他早就踹人了。
他早就看穿这个阿蕊不过是个虚有其表的大块头,长着身体没长脑,奴性又特别强,嗓门一大,她就自动滚到角落,大大的满足他许多没威风过的少爷气概。
「不是、不……奴、奴婢……」
「你不是什麽,你根本就是—— 」
啪的一声,有件锐物从秦舞阳的耳边飞过,然後插进了他身後的墙,他眨了眨眼,缓缓回头,就见一枝筷子插在墙上,那速度快得他根本什麽都没瞧见。
「让不让人用膳?」荆轲淡淡问道。
他二话不说地把只有豆荚的汤给一口饮尽,完全吃不出是什麽滋味,反正肚子饿了,吃什麽都一样,骗得饱肚子就好。
阿蕊感激不尽地瞅了荆轲一眼。
荆轲没当回事,只是嫌吵,等安静下来後,她继续慢条斯理地品嚐饭菜。
然,当晚膳减少为一菜一饭时,秦舞阳再次发飙了。
「这是什麽?这是黄豆!还是半生不熟的,还有这一根一根的是啥啊?」秦舞阳发誓,他从没见过这种长得一丝丝条状的菜,吃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熟,横竖没个咸味还涩了满口。
他以往在府里可是一天三餐外加宵夜,来到秦国後减少为两餐就算了,量还那麽少,到底知不知道他正在长大,怎能如此狠心扼杀幼苗!
阿蕊不知所措地垂下眼,不住地绞着十指。
「阿蕊,这是豆藤吧?」荆轲问,张口吃下。
「是。」阿蕊心头一沉。
「豆藤是什麽?」秦舞阳不解的问,压根没听过这个菜名。
在荆轲的冷视之下,他乖乖的闭上嘴,吃豆配豆藤,顺便配了点眼泪……嘿,他真是天才,这下不就有了咸味了。
荆轲懒得理他,迳自对着阿蕊道:「把手伸出来。」
阿蕊以为她要责罚自己,怯怯地摊开掌心等着领罚,岂料她却轻托着她的手,在满是伤口的指尖上上药,教她错愕不已。
「近日的饭菜都是你绞尽脑汁备来的?」荆轲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并拿出帕子替她紮手。
进墨家之前,她也曾穷得像是路边乞丐,饿到受不了时,就到野外打野味,要不就找些野菜豆类果腹,再多喝点水也就饱了,所以当近日吃食愈来愈能勾动她往日记忆时,她就不得不正视这位不该与她有任何瓜葛的阿蕊。
「奴婢……」
「御膳房那边不肯给?」这事都是好猜的,想一下就找得到答案。「怎麽不找福大人说去?」
「不是厨子不给,是……」阿蕊欲言又止,最终只能选择沉默。
荆轲这下子知道答案了,能让阿蕊不敢开口就怕得罪的,不敢跟福盛求救添乱的,许是後宫几个想当家的女人吧。
说穿了,国与国之间的尔虞我诈和嬴政的後宫争夺没什麽两样,只是相较之下,关起门来的争斗显得小家子气多了。
荆轲细细地看过阿蕊的手,闲话家常般地聊道:「阿蕊,你是个练家子呢。」
「奴、奴婢刚进宫时,是和其他侍卫一起操练的。」
秦舞阳闻言,立刻偷偷躲到角落。糟了,要是阿蕊存心报复,他得要死几次才够?
「既是如此,该是没人敢动你才是。」荆轲拉高她的衣袖,就见她手腕到手肘满是瘀青,不难想像衣衫底下还有多少旧伤,教她不禁再掏出一盒药替她推拿。
「奴婢天生力大……怕伤人。」阿蕊羞涩又自卑地道。
「人家都不怕伤你了,你还顾忌这麽多。」推拿完毕,荆轲语重心长地道:「阿蕊,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你必须学会反击,天底下没人合该被欺负。」
「可是……」
「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荆轲弹了弹指,指向秦舞阳。「想想他都是用什麽嘴脸骂你的,你就用什麽嘴脸对他。」
突然成了受指责的对象,秦舞阳吓得瞠目结舌。他都已经躲到角落了还不放过他?!
「奴、奴婢不敢……」阿蕊吓得手心都渗出薄汗来。
「你不是不敢,是不会,来,瞧我怎麽做,你就跟着怎麽做。」荆轲懒懒地望去,突地敛眉肃容,目光如火炬,杀气瞬时如刀刃疾射,将秦舞阳定在角落不敢动弹。
阿蕊见状,努力地学荆轲寒鸷飞腾的凶狠,学荆轲锐不可当的杀气,却学得荆轲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那笑容灿若桃李,让阿蕊看了都忍不住脸红了起来。
「不是这样,是要如此。」荆轲面容变幻迅速,须臾间又是杀气腾腾。「你得要想着他凭什麽欺你,同样是人生父母养,谁都不能往你头上踩,敢踩你,你就踩回去,敢打你,你就打回去!」
秦舞阳像是被数把利刃定在墙上的青蛙,暗暗垂泪。他到底是招谁惹谁,不然他道歉好不好?
训练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後,阿蕊的脸已经澈底僵化,不过原本怯懦的生涩感消除了不少。
荆轲虽不满意,但还算差强人意,她潇洒起身道:「走吧。」该是时候到外头试炼了。
「大人这是要去哪儿?」阿蕊赶忙跟上,忙不迭的道:「大王有令,大人不得踏出庆平阁一步,况且福大人就守在外头呢。」
「放心。」荆轲摆了摆手,走到门外,就见福盛随即回过身,不偏不倚地挡在门口,脸上带着笑意,态度却十分强硬,她瞅着他,徐徐地勾弯唇角,刻意展现风情。「福大人,在下吃得饱极,想在这园子里走走逛逛,成不?」
福盛直瞅着她艳若桃李的笑意,彷佛日光自叶间筛落一地光辉,刺眼得教他睁不开眼,就在瞬间,她快手斩向他的後颈,就见他白眼一翻,当场厥了过去。
「好,可以走了。」荆轲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看着动也不动的阿蕊。「阿蕊,动作得快,他顶多两刻钟就会醒来,咱们快去快回,别给人家添乱。」
「大人……变脸的速度好快。」
「好说好说。」只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快走吧,我可不知道後宫在哪儿,你得给我带路。」
「大人要去後宫?」阿蕊难掩惊愕。
「不然呢?」不去後宫上哪儿讨公道?没让她吃饱,那些人总得付出一点代价。
阿蕊望着那笑得几分无辜无害又艳绝人寰的面容,在晚风袭来衣袂飘飞间,又窥见了玉面底下潜藏的狂暴凶残,忍不住的,她崇拜了。
第三章
「大人,还是别……」
就在阿蕊畏怯拉扯间,方巧有几名宫女从穿廊转折走来,一见阿蕊,带头的宫女便率先发难——
「郑夫人不都发话了,不让你这贱婢踏进後宫范围,怎麽你就这般蠢笨听不懂人话?」
荆轲凉凉一哂。「哪来的母猪也会说话?阿蕊,这後宫难不成养的不是人而是猪?难怪我的膳食都短缺了,原来全都拿来喂猪了。」
「你说什麽,你—— 」带头的宫女正要追问她是谁的宫人,赫见她一席素衣,长发未绾,随即骂道:「你是迷惑大王的狐狸精!」
「再说一次。」荆轲敛笑道。
巨大的压迫感教一干宫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还是带头的那人率先反应过来。「你给我等着!」她可是郑夫人身旁的大宫女,怎能教人如此看低?她马上领着一票宫女回头搬救兵。
荆轲笑了笑,不管阿蕊又哭又求,跟着宫女们的脚步前进,反正跟着母猪就会找到窝的嘛。
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座小殿,前室里几个华衣锦服的女子正围坐成一圈,面前矮几上摆着各种吃食,又是酒又是饼,矮几上摆放不下,还搁了一地。
有的只吃了一、两口便弃置,有的甚至动也没动,教荆轲的眸色更深了些。
「唷,哪来的狐狸精,连点规矩都不懂,见到人不会请安。」听大宫女说明原由,郑夫人神色一凛,直瞅着笑得几分娇艳风流、教人不敢逼视的荆轲。
一时间席上几位夫人全都交头接耳了起来,唯有一名安静地继续在一旁用膳。
「夫人可听过狐狸精会跟猪请安的?」荆轲笑意不减地问。
「你说本宫是猪?!」郑夫人气得站起身,一脚踹翻矮几,杯盘滚落一地。
荆轲垂眼瞅着倾倒的美酒佳肴,怒火愈盛,笑意愈浓。「夫人怎能说自己是猪,就算真是猪,也说得小声点,旁人听了会笑的。」说完,她免费奉送极尽嘲讽轻蔑的笑。
「还杵在这儿做什麽?给本宫打!」郑夫人气得推了身旁的大宫女一把。
有主子当靠山,大宫女有了几分底气,带着几名小宫女冲到荆轲面前,毫不客气地赏了荆轲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响亮极了,鸦色的发在灯火映照间彷似流火窜动。
几位夫人拍手叫好,阿蕊则是吓得倒抽了口气。
眼见那大宫女还打算乘胜追击,荆轲轻而易举地擒住她的手,看着她,话却是对着阿蕊道:「阿蕊,咱们行事是这般的,他人不动我不动,他人动我我必动,所以这当回击了,也就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话落的瞬间,一个抽手甩去,那大宫女当场被打飞。
阿蕊连连抽气,几位夫人更是吓得瞠目结舌,唯有那个还在用膳的,抬眸看了一眼,无声地朝荆轲努了努嘴。
荆轲随即意会,点了点头,几步上前抓住郑夫人的头,硬是押在狼籍杯盘中。「这五谷杂粮何其珍贵,一个不事生产的人凭什麽如此浪费农作!给我吃,敢剩下一口,我就撕烂你的嘴!」
「救命啊,你们还杵在那儿做什麽!」郑夫人尖声的叫喊着。
几名夫人见状,连忙吆喝随行的宫女助阵,就连阿蕊也被团团包围打着玩。
「阿蕊,打回去!」荆轲怒不可遏地吼道。
这群养在後宫,极尽奢华度日,不知人间疾苦的女人,就让她来好生教训,看她们日後谁还敢浪费!
掌灯时分,嬴政就着油灯看着竹简,几案上一叠叠,几案下则是好几叠,看得他眉头深锁,垂睫沉思。
一直站在他身後的太郎中福隆,看了看外头不断使眼色的宫人,面无表情地微微攒眉,一会儿才低声道:「大王,已是用膳时分。」
「知道了。」嬴政收妥了竹简,随即又取起另一份摊开细读。
福隆没辙的看向门外,一切尽在不言中。每回大王看前线送回来的消息时,都能看到废寝忘食,哪怕提点了,一声虚应後没人敢再扰他。
但提醒用膳算事小,双生弟弟的央求才是大事。
东都和中原两大驻营区,几位将军为了调粮一事急急回报,再加上安抚韩、赵两国的百姓,实是教前往抚安的御史大人伤透脑筋。连着几桩事,那荆使节已经被大王晾在庆平阁快月余,再这样下去,大夥都得跟着大王废寝忘食。
他不以为意,但听说九卿里头,除了奉常、太宰与他太郎中外,大夥已经连着几夜边哭边喝酒浇愁,就连丞相大人昨儿个被大王骂了声废物後,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偏偏御史大人没在宫中,宫里都快乱成一团了。
无声叹了口气,福隆把个人生死丢到一旁,硬着头皮准备死谏,「大王。」
「嗯?」
「大王已经月余未接见荆使节,按礼该每月召见一回。」
大王向来不是那麽遵礼的人,要不奉常大人也不会闲得天天乱逛,然後被忙到抓狂的其他九卿逮住,拖到侧园里盖布袋,但除了以礼制规劝,他真想不出还有什麽说法。
嬴政执着竹简的手一顿,脱口问道:「已经月余了?」
「是,大王。」
嬴政眉眼一沉,将竹简一搁。都怪他只有猪一样的臣子,才会使得他事必躬亲,累得他这阵子没睡好过,没想到一眨眼就已经月余。
微眯起眼,他突然有点想念荆轲那双清冷的眸,横竖手上这些事也得再想想,他倒不如先抽空见见他。
见大王起身,福隆随即朝外头使了个眼色,宫人立刻跪伏迎驾,随着大王浩浩荡荡地朝雍门宫而去。
然,一来到庆平阁,惊见倒在地上的福盛,福隆立刻上前探他鼻息,确定他无恙後,毫不客气地朝他脸上刮了两个巴掌,痛得他当场瞪大眼。
「哥,咱们没仇吧……」往死里打也不是这种打法。
「福盛,发生什麽事了?」
福盛的视线越过兄长,惊见大王沉着脸,他立刻起身拜见。「大王,荆使节说吃太饱想到园子里逛逛,臣还未应允她,就……」他抚着隐隐作痛的後颈,转身冲进庆平阁里,就见秦舞阳瘫睡在地上,他马上一脚踹了过去,怒声问道:「荆轲呢?」
秦舞阳被打得有经验了,不敢喊疼,只是噙着两泡泪,哽咽答道:「她不是说要到外头逛逛?」
「荆轲去哪儿了?」嬴政沉声询问着。
「臣……臣马上去找!」尽管一点头绪皆无,福盛还是硬着头皮道。
福盛才刚踏出庆平阁,就见两名侍卫急奔而来。「大人,不好了!」
「发生什麽事了?」福隆沉声问道。
「荆使节和後宫夫人们打起来了。」
嬴政神色一凛,快步奔去。
一票人暗叫不妙,赶忙追上,期盼荆轲千万别把事闹大,否则大夥都没好日子可以过了。
「食物可以这般糟蹋的吗?嗯?再说一次。」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放过我……」
当嬴政来到郑夫人的小殿时,瞧见的就是一票夫人宫女缩成一团,一个个钗倒发乱,衣衫破损,而最惨的恐怕是被压在地上吃食的郑夫人了,她脸上的妆容都抹上了菜肴的油腻,惨不忍睹。
反观荆轲,一身素衣,彷佛在夜里绽放的琼花,清丽绝艳,暗香流动,哪怕浑身散发着喧腾杀气,依旧美得令人屏息。
嬴政眼也不眨地注视着,直到身後的宫人赶到,高喊,「大王驾到!」
瞬间——
「大王,救我……」
「大王……」
原本噤若寒蝉的夫人宫女们,立刻拉开喉咙哭喊着,现场鬼哭神号,哀鸿遍野。
「全都给寡人闭嘴!」嬴政斥了声,怒目扫过众人,现场如遭冰冻,一个个偎傍着打哆嗦,他再将视线扫向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仍不肯放手的荆轲。「荆轲,你这是在做什麽?」
「大王,在下只是略尽棉薄之力,替大王稍稍管束。」荆轲有点遗憾地放开郑夫人,对於没让她把地上的佳肴舔完感到惋惜。
「寡人的後宫何时轮得到你来管束?来人,将荆轲押进大牢!」哪怕他再怎麽得他的心,也不得恃宠而骄到这种地步,他必须知道自个儿的身分。
阿蕊立刻跪伏在地。「大王饶命,不是荆大人的错,全都是奴婢的错。」
荆轲啧了声,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阿蕊?关你什麽事?」嬴政睨了她一眼。「抬头说话。」
阿蕊抬起鼻青脸肿的脸,吓得嬴政立刻退了两步。
「大王,是大王要奴婢到庆平阁服侍荆大人,可打从十几天前,御膳房的厨子便不给膳食,奴婢鼓起勇气追问,才知道是後宫的夫人们下令,奴婢要讨公道却被打发了,逼不得已奴婢只好拿栽种在宫墙角边的野菜和豆子,跟厨子借了灶,勉强弄出膳食,可是近日渐冷,野菜和豆子都枯死了,膳食越发短缺,荆大人压根没嫌弃,反倒是察觉了奴婢身上的伤,才会要替奴婢讨公道……是奴婢的错,请大王赦免荆大人的罪。」
嬴政听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嚼着冰雪般的口吻,问:「你为何会在宫墙角边栽种野菜、豆子?」
此话一出,荆轲微讶地扬起浓眉,这是重点吗?
「奴、奴婢……」
「怎麽,让人给欺了?!」嬴政重喝了声,吼道:「来人,将永巷令拖出宫外立斩!」
「大王,大王曾说过宫中诸事得审而查,不可独断。」福隆赶忙道。
嬴政深吸了口气。「寡人是说过,但眼前已是罪证确凿,寡人当审立判,斩!」
「大王、大王……」
「给寡人听着,宫中有宫中的规矩,兴风作浪不是不成,但要做得漂亮,寡人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太过太错,寡人就当不知道,但阿蕊是寡人带回宫的,归在永巷令之下掌理,阿蕊却连顿膳食都吃不饱,还得自个儿栽野菜,这不是在欺负阿蕊,是在打寡人的脸,还不该死?!」
一票夫人和宫女闻言,吓得把脸垂得低低的,就怕阿蕊仗势,随手比一比,大夥就得手牵手一起下黄泉。
阿蕊是大王带进宫的,这些久居後宫的夫人宫女自然知道,可问题是大王并没有对阿蕊特别礼遇,彷佛早就把阿蕊给忘了,几个年头过去,阿蕊怯懦不成气候,自然是被众人给踩在地上了。
谁知道今儿个却突然天地变色。
「还有,谁允你们有这天大的本事让庆平阁断膳?」嬴政轻步走到他的宫女……或是夫人面前。不能怪他,他成亲是成亲了,但别说同寝,就连和她们好好说几句都没有,他哪里分得清谁是他的夫人,虽说可以用衣着来分辨,但这些女人的衣裳在他眼里皆俗不可耐,让他多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痛。
「大王恕罪、恕罪!」一个个夫人宫女抖若秋风中的树叶,不断磕头求饶,一波一波如浪般,看得嬴政头都晕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将夫人们押回寝居,没有寡人的命令,胆敢踏出一步,立斩!夫人身边的所有宫女发派到尚衣丞,御膳房的厨子给寡人全都换了!庆平阁的膳食交给太官令,立刻传令下去!」
「臣遵旨!」福隆一个眼神,後头的福盛立刻着手处理。
嬴政雷厉风行地小做整顿,最终目光落到了荆轲身上。
荆轲尚未回魂,因为她有点懵了。一个冷酷无情、杀人如麻的暴君,能够记得自己带回宫的奴婢已经实属不易,甚至还察觉阿蕊栽豆是被人欺,姑且不论他是不是利用了阿蕊,目的在整肃後宫内务,但她必须说这个方法相当好,三不五时玩上一回,看谁还敢造次。
「荆轲,随寡人回宫。」
「……是。」轮到她了是吧,那就来吧。「但能否让阿蕊先疗伤?」
嬴政看了阿蕊一眼,福隆随即明白,让人带阿蕊下去上药。
回到雍门宫,嬴政下令备膳,不消一刻钟,热腾腾的菜色已经备妥,宫人毕恭毕敬地退下。
两人对坐用食,嬴政先斟了杯酒敬荆轲。「後宫愚妇无知,海涵。」
荆轲举杯回敬。「大王言重了,在下并不计较膳食。」
「寡人知道你是为了阿蕊出头。」因为深知这一点,所以他的愤怒少了一点,「但一个男人对女子动粗,实是说不过去。」
她晃了下爵杯,溅出两滴酒,一时间难以解释内心复杂的怒与喜,却也忍不住替他感到庆幸他这话是两人私下说的,否则要是被人发现他眼残,她可真是对不住他了。
半晌,她淡淡地反唇相讥,「大王统领千军万马横扫中原,其中老弱妇孺更是难以估计。」
嬴政浓眉微扬,瞅着她好一会儿才道:「秦军不入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所经之处,农不离田,商不离铺,吏不离衙……」
「说穿了,不过是利用人心相背之机。」她凉声打断他未竟的话,朝他勾笑。「更可惜的是,在下要是没记错,七年前暮秋时,秦军两大将兵分两路攻打平阳、武城,杀了赵将扈辄,大败赵军,斩首十万,对不?」
几上灯火映衬着她肌肤生晕,哪怕添上几分嘲讽笑意,也只是让她的天生绮艳越发妖冶。
嬴政目光如刃地瞪着她,一方面心喜她的敢谏敢言,一方面又痛恨她揭了锅,一顶顶压在他头上的黑锅。
因为王翦回报军粮不足,不愿浪费粮食,所以就把十万赵军给斩首,一来省粮,二来杀鸡儆猴,以震天下……回传的竹简上写得洋洋洒洒,而他收到竹简时,那十万赵军大概已经腐了,他能怎样?
只能内心暗骂蠢将一个,都不懂得先招安好收买军心吗?想省粮不会在赵国就地取材吗?说穿了根本就是贪婪成性,进城後像盗贼一样地搜刮一空,一点一滴都不愿再吐出。
最终他也只能把憋屈咬牙和血吞,把这帐先记在墙上,待日後一统天下时再一起算。
对於荆轲的直言,他很想反驳,可这些内情能说吗?他只好弃食喝闷酒,恨恨的道:「寡人已严设军纪,往後没再发生这种事!」
「是吗?要是在下没记错,韩国不战而降,但秦军并未放过韩王安,虽未屠城,但血流成河数里远。」
嬴政澈底无言以对。
他说过降城不屠,可那白痴赵腾受李斯影响,很爱揣测君心,认为他说的是客气话,以为大军都压进韩国都城了,要是不好好杀一场,他赵腾的大名难以扬名天下,无法强压王翦一头,更怕他的恶名还不够黑,所以烧杀数里远。
好半晌,他才能勉强自己挤出一点声音。「後来寡人写了一份文告,让镇守在南郡的赵腾发布文书,严吏治道,绝无惨事再现。」
「大王所说的可是《为吏之道》这份文书?」她难掩鄙夷的道:「在下要是没弄错,《为吏之道》这份文书该是南郡赵腾所写,怎会是大王?」
「是寡人写的!只不过是因为寡人要他发布文书,旁人才以为是他写的!」要不然就是那家伙窜名了。
荆轲哼笑了声。「大王总不能老想占尽天下贤名,而将污名都让给下属吧。」
嬴政目眦欲裂,内心竟兴起活活掐死人的冲动。他不在乎外头对他的评价如何,背黑锅就算了,吃闷亏也就罢了,可是他却受不住荆轲恶意的嘲讽,他怒斥道:「寡人到底是给了谁污名,你何不说清楚!」
她压根没将他的怒火看在眼里。「大王一心统领天下,要不是大王有此私心,兵马岂能擅动,谁敢无符起兵?这十里枯骨十里血河,难道不是因为大王而起?这一切皆起於大王的贪权霸势,大王又岂能置身事外?」
他狠狠地咬紧牙关,咬得又酸又疼,好一会儿才缓着气道:「久分之地必归一统,今天就算不是寡人起这个头,也有别人会做,你真以为韩王安是个仁君不成,他不过是个贪婪又怯懦之辈,他不战而降,只要能保住王位,他什麽不能给?军粮、战马、美人……从民间一再搜刮,无视民不聊生,又是哪里管百姓死活了?!」
「那是因为大王逼战。」
「寡人不逼战,韩王安同样搜刮民脂民膏!至少寡人让赵腾到了南郡後,原属韩国的百姓皆能安居乐业!」
荆轲抿了抿唇,心想他所言不假,但……「大王为了攻入赵国,不惜派人离间,让赵王迁杀了大将军李牧,此等恶行绝非贤君所为。」
「寡人是想要得到李牧,想要赵王迁礼让李牧,谁知道赵王迁竟把李牧给杀了,寡人至今还痛心得很。」说到气愤时,嬴政根本就坐不住,起身团走,又不住地道:「话说回来,一个猜忌贤德的家伙,又算是什麽仁君,他根本不懂得惜才爱才!」
他真是有苦不能言,他明明是派人去跟李牧进言,希望李牧可以出使秦国而已,哪来的离间计?都是那群内心弯弯绕绕的臭家伙胡思乱想,硬是给人乱扣帽子,这口气他憋得紧,痛得要命。
「可当初大王灭韩之前,也曾逼韩王安让韩非出使秦国,然而韩非才到秦国没多久就无故病亡……大王,韩非可真是病亡?」
嬴政几乎要呜咽了。
荆轲见他突然走到自己身旁坐下,顿时升起警戒,岂料他神情痛苦地把头靠在她肩上,低哑地道:「荆轲,寡人难为……寡人是惜才的,你就不知道当寡人瞧见韩非的着作时有多麽惊为天人,多想将他招揽至手下,好不容易让他来到秦国,好不容易听他说了一席名实相符,寡人大悦想将他奉为上卿,可天杀的李斯竟嫉妒同门,暗地里除去了韩非。」
有谁知道他的苦?只要他看中想带回来当队友的,就被他猪一般的臣子搞砸,累得荆轲都来了,他还找不到队友,还回不了仙境……那个悲啊,真是一言难尽。
要是不看着他,荆轲会认为这不过是他的推托之词,但他就在身边,痛心疾首的神情怎麽看都不像是装的,不过他说的也有可能,李斯与韩非同拜在法家门下,要说同门相忌,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人是死在秦国,究竟是谁出手,似乎也不重要了。
「荆轲,法家强调不论亲疏,不殊贵贱,一断於法,就如韩非所重法、术、势,法行而君不忧,臣不劳,民守法。主张黄老之术,无为之道用在君王身上,本意该是指君心难测,不让臣子胡乱揣测,可偏偏李斯那个老家伙却是本末倒置,甚至在朝中结成一派,一个个跟着揣测寡人心思,无视寡人之令……一个朝中皆能如此,何况是天下百姓,唯有严刑峻法才能管束乱世人心。」
荆轲直睇着他在油灯下的黑眸,那慑人的威仪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为民为天下而忧的仁者……她是不是饿慌了,出现幻觉了?呿。
想了下,她回道:「法固然得行,但重典有时却成了官逼民反的器具。」
「那倒是,所以寡人首重军令,违者立斩,宫中同制,必先有法行,才能有所依归,慢慢地推广至天下。」
「如果大王只是想推行法制,其实也不须兴战,只消召来诸王相议,法制亦可在天下推行。」
嬴政不禁笑了。「荆轲,你认为燕太子丹是个什麽样的人?」
虽然不是很想坦白,但坦白一直是她的美德。「……混蛋。」
他的笑意更浓。「寡人与他相识极深,清楚他是个卑劣之徒,这种人他日要是成为燕王,你认为燕国百姓会有好日子过吗?」
当然不会有!她也不是替燕太子丹卖命,她只是想救高渐离,不过是想还高渐离当年一食一宿的恩情罢了。
「如今天下诸王皆在观看,楚王负刍守在南方虎视眈眈,就等着秦军落败,而魏王假也不过是个空壳君王,成天耗在後宫里,哪会理会百姓路边哀号。当初本是姬氏天下,却因为诸侯拥兵自重,互相征讨,自立为王,这几百年来一直虚耗人命,寡人可以背这污名一统天下,就盼此後百姓可以安身立命,夜不掩户,就算到时史家皆说寡人只是为成就霸王之名都无妨,名声之於寡人若浮云,百姓安定才是真正的平天下。」
荆轲直瞪着他,脱口道:「妈的咧……」她一定是饿昏了,才会觉得自己完全认同他的说法。
「妈的……什麽意思?」嬴政抬起头望着她,好奇的问道。
他知道天下诸国口音皆有所不同,但这妈的一词他压根没听过。
「就……」她艰涩地抿了抿唇,决定将坦白的美德先丢到一旁。「指的是一种加重语气,就好比美人,咱们就说真他妈的美啊!」
「所以你刚刚对寡人说妈的咧,是……」不耻下问中。
「在这个时候代表的就是惊叹……大王,这很难解释的。」够了,她拒绝继续说谎,妈的就是一句骂人的话,就是一句粗俗骂语啦,真他妈的,为什麽他们会聊到这上头?
「寡人明白了。」他虚心受教。
当真明白?荆轲头痛地托额,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告诉他事实真相。
「瞧寡人聊得兴起,赶紧用膳吧。」嬴政看他膳食没动上几口,赶忙催促道。
见他起身回席用膳,荆轲丢开头痛的话题,思索前一个话题,待吃喝到一半,才道:「天下从事者不可无法仪,行法是种做法,但是大王切记,为天之所欲,止天所不欲。」
他蓦地抬眼,黑眸在灯火下彷似闪过了一道流光,随即抱着食器又走到她身旁坐下。「荆轲,这不是墨家的说法吗?」
荆轲有些惊讶的问:「大王也听闻墨家之道?」
「当然!寡人认为墨家之道也颇有道理,只可惜寡人见识不多,而李斯那老家伙又只会吹捧法家好,其他百家他根本不屑一顾。」
「大王也想听墨家之道?」她难以置信地问。
「想,却苦无人能解,你……来自墨家?」
「正是。」脱口而出的当头,荆轲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瞧她,竟如此疏於防备,要是她给师门惹下祸端,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太好了!何时给寡人说上一课?」
见他心喜若狂的真情真性,她微微眯起眼。传言中的嬴政怎会是如此?忖着,她蓦地想起他方才说过他无心离间,可有心人却做离间解读,这有心人约莫是为了自个儿的私欲才会进谗言。
换句话说,嬴政的恶名要是有人故意造假流传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好比那个卑鄙得近乎无耻的燕太子丹。
但,他要是无恶行,旁人要给他生出恶名也是不易。
想当年她尚在朝歌时,就亲眼见过秦军压境,烧杀掳掠,残虐屠城……她实在不该让他三言两语便动摇,而遗忘了天下百姓之苦。
眼前他的所言所行,说穿了不过是要松卸她的防心罢了,天晓得背後还有什麽阴谋诡计。
半垂着眼,荆轲推辞道:「大王身边人才济济,该是……」
嬴政抬手示意她停住。「学问不论身分,也并非得是寡人之臣。」过了好半晌,他叹了长长一口气,才幽幽地又道:「寡人的臣子只要别再胡乱揣度君心就好,别像今儿个後宫闹出的糗事就好。」
她微扬起眉,三分讽刺七分笑地道:「大王多劳了。」能让後宫奢侈如斯,他这个君王也是功不可没。
嬴政直睇着她,突觉得面前神色和缓隐隐带笑的人,如春风拂面,更胜杀气腾腾的他,教他的心好暖好暖。
「寡人要能有你这样的臣子不知该有多好。」他哑着嗓音道,顺手将食器里的菜拨到他那头。「荆轲,寡人的臣子尽是祸国殃民之辈,就连名字都不祥到了极点。」
「喔?」有吗?
嬴政瞅她一眼,闷闷地念道:「冯劫(逢劫)、尉缭(未了)、李斯(你死)、王绾(玩完)……寡人还能活得好好的,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要不是他还有点本事,他早就提早回仙境了。
荆轲顿了下,忍俊不住喷笑,庆幸嘴里的残羹已经吞下,要不然可精采了。
嬴政幽幽地看着荆轲,就见她一开始还能忍笑,到最後放声大笑,身子微斜地倚着矮几,他本来是觉得荆轲看起来有些闷闷的,说给荆轲解闷,天晓得荆轲竟是这种反应,但……还不错,至少荆轲是头一个在他面前笑到东倒西歪,毫不扭捏作态的。
如此荆轲,世间少见,他该想办法留住他才行。
「荆轲,寡人要奉你为客卿。」嬴政突然说道。
原本笑到人仰马翻的荆轲被吓得马上回过神来,直直地瞪着他。「嗄?」
「从此刻起,你可以与寡人同食共衣,并寝而眠。」
面对他闪动流光的黑眸,她的脑袋空白了。
他就这麽想死吗?他是不是忘了她是刺客?
第四章
面对嬴政的言出必行,荆轲一整个无言。
在他殷切的期盼下,她僵硬地坐上他的床,目光紧盯着他,浑身处於戒备状态。
然而嬴政只是温柔的道:「先歇下吧,寡人还有文书要处理。」
「……是。」荆轲开始起鸡皮疙瘩。
「明儿个再跟寡人讲一堂课吧。」
「……是。」
她正准备目送他离开,却见他是离开了床边,但人还在内室里,就在另一张矮榻上专心的看着一整叠的竹简。
荆轲眼也不眨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这当头她要出手该是有胜算的。
但,这会不会是陷阱?
人多疑,是天性,尤其在面对有威胁的人时,如今周遭安静下来,她反倒可以好生回想。
要说他没有任何意图,她绝对不信,不过是她资质驽钝,一时想不透他的计画,眼前最重要的是防备,她要死死地盯着他,只要他胆敢有所动作,她会立刻反击,要是能趁机一举拿下他,她出使秦国的目的就完成了。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去……荆轲依然直盯着前方的背影,却觉得他简直像座石雕一般,坐姿端正,沉着霸气,要不是他会翻动竹简,要不是那与生俱来的王者威仪太慑人,她真会以为他睡着了。
她必须小心再小心,她的擒拿对他一点效果都没有,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之下,只能等他松懈时才有机会取他性命。
於是,她张大眼等着……
「大王,时候差不多了。」
「寡人知道了。」嬴政哑声回道,随即将竹简全都收起,搁到几上,他起身一回头,就见荆轲正看着自己,那热切的目光教他的心头震颤了一下,他不自觉地抚了抚胸口,扬笑问:「方睡醒?」
「……是啊。」荆轲实在是双眼乾涩到闭不上,否则不会教他察觉的。
「寡人要上殿议政,要不你再歇会,等寡人回殿一道用膳,顺便想想你要跟寡人讲什麽课。」
她张了张口,犹豫片刻,轻应了声好。
待嬴政走到偏室里让宫人更衣时,她难以置信的把脸埋在床褥间。
太怪了,她所识得的嬴政,完全颠覆了她所听过的!他竟然一夜未眠看文书,上殿议政後还打算听她讲课……装得也太像了!
难道他不知道与她朝暮相处,她下手的机会多如牛毛?容她再强调一次,她可是刺客啊!
不杀他,她就救不了高渐离,要知道燕太子丹那个混蛋是压了期限的,只给她半年的时间,算了算,只到明年三月,况且也不知道那个混蛋守不守信。
不管了,管他嬴政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杀了他便是!
打定主意後,荆轲开始思忖着要赶快找到武器,下手的时候她的动作会尽量快一点,至少让他少痛一点……
她想到脑袋打结,不知不觉真的睡着了,待她张开双眼时,嬴政的背影再次出现在那张几後,她不禁怀疑时间停住了,正疑惑着,就听外头宫人低声问道——
「大王,已经巳时了,还不用膳吗?」
嬴政顿了下,蓦地回头,方巧对上荆轲的目光,他喜笑颜开地道:「既然醒了,一道用膳吧。」
「现在是巳时?」
「是啊。」他应了声,让内侍准备上膳。
她翻身坐起,一头鸦发如瀑倾落,丽人姿态尽显。
见状,嬴政不禁怔了下,心头又一阵颤动,教他皱起眉抚着胸口。
怎麽近来老有这毛病,也许该找太医诊诊才是。他还没找到队友,再累生病也得继续撑。
吁了口气,他走到床边,就着铜盆拧乾了手巾,轻拭着荆轲的脸。
荆轲被他吓得瞠圆水眸,动也不敢动。
「吓着了?」他笑问道,又替她擦拭了双手。他意外他的手心虽有茧,但长指纤丽,骨节匀称,简直跟女人的手没两样,莫怪那票侍卫一个个巴结他。「寡人礼遇贤才,唯有如此才能代表寡人的真心。」
他又抓起了荆轲一头云发,不禁赞叹这发丝如缎,细柔浓密,比姑娘家的发丝还要美,他抓了几次都滑手,於是改抓半束盘起,从怀里拿出了一支玉簪替荆轲簪上,顺了顺落下的发丝,站到荆轲面前,只觉秀发映着丽容俏颜,长睫眨动时似有火星跃进他的心里,没来由的教他胸口有点发热。
「大王,奴婢上膳。」
嬴政倏地回过神,他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先用膳吧。」
咳……他方才打量得似乎有点过火,不知道荆轲介不介意。
荆轲是介意,但她介意的是他竟替她梳洗!他谁呀?嬴政耶!收买她也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吧,更重要的是她怎会莫名其妙睡死了?!她分明是要等他回殿,怎麽一阖眼就睡死了过去,她这丢人现眼的刺客,早晚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她愤愤地跟着嬴政来到外殿,用着太官准备的珍馐,可惜的是她实在食不知味,不断暗斥自己疏於防备。
「不合你的胃口?」嬴政见她不怎麽吃,关心的问。
荆轲顿了下。「不是,这膳食极好。」
「那就多吃点。」嬴政勤快地替她布菜。
怔怔地看着他,她这才想起方才替她梳洗的水是温的,就连这膳食都是热的……难道他是在等她起来後一道用膳?想到这里,她突然一整个没劲。
面对燕太子丹那种货色,她心里早就生出百儿八十种的凌迟手段,照道理说,原本也适用在嬴政身上,可他的款待大出意料之外,这样是要她怎麽下手?
用过膳後,荆轲一抬起头,就见嬴政那双充满威仪的眼眸正噙着笑,带着期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她顿时感到五味杂陈。
但是身为刺客,她岂能如此轻易被收买,她必须用双眼证实他的虚实,所以她当真开始替他讲课了。
「……可如此说来,这墨家所说的爱岂不是像是行商一样?」
「嗄?」荆轲一脸呆愣。
「可不是吗?所谓兼爱天下,等於有目的的去爱,得到相对的报酬维持平衡,这不就和买卖差不多?」
她神色不变地看着他认真学习的神情,不敢让他发觉她方才有点走神,连忙挤出回应,「大王,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码子事。」见他等着下文,她头痛地往下解释,「所谓以相利相爱解相恶相贼,这里头说的利,指的是义,利之天下众生等於义之天下众生。」
「喔……那麽爱呢?」迟迟等不到他的回答,嬴政又道:「寡人明白义之天下,但爱之天下,这个爱指的是什麽?」
荆轲这才发觉自己又莫名走神了,她连忙要自己振作起来。「所谓兼爱,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见他似懂非懂,她耐着性子道:「简单的说,当你对待别人如对待自己,这就是爱的根本。」
「若是如此,寡人的臣子会跑光吧。」他低喃道。如果用他上工的时间要求他们比照办理,他怕咸阳城会成为一座空城。「不过……就试试吧。」
她的眼角抽搐了下,她怎会忘了他是个可以彻夜审竹简公文的人,於是她换了个说法,「所谓爱,就是当你懂得怜惜疼惜,那就是了。」不过话说回来,她真想知道那些竹简上头到底都写了什麽十万火急的事。
「嗯……相当无形之物,恐怕是可遇不可求了。」嬴政迳自下了注解。
荆轲无言,随他解释吧,反正她本来就不冀望他能懂多少。
「是说荆轲既是墨家子弟,也等於是遵守墨家之道。」
「当然。」
「既是要怜惜又要疼惜,可为何昨儿个你把寡人的後宫夫人打成猪头?」他上殿议政後,太医夏无且跟他禀报了几位夫人宫女的伤势,没什麽内伤,都是些皮肉伤,但昨儿个只有稍肿,早上他被急唤而去,才发现一个个都肿成猪头,伤势可比阿蕊还严重。
荆轲抿了抿嘴,硬着头皮道:「在下兼爱天下,视他人为己身,但这自然是有先後顺序,假设诸位夫人惜物,在下断不会出手,这天下乱世,有太多百姓饿死路旁,然夫人们却对吃食相当轻慢浪费……但不管怎样,在下确实是做得过了,请大王降罪。」
实际上,她是天生劣性难改,尽管以墨家之道为分寸之行,一旦被踩到了底线,脑袋里的那根理智线就会跟着断裂,不过这点私事是不需要跟他说明的。
「寡人明白了,就好比寡人痛恨着李斯,所以把他发派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是绝无可能怜惜他半分。」
就当是这样吧,荆轲消极地想着,懒得多加解释。
「所以兼爱,以小取而言,便是把他人当成自己一样去爱。」
「是。」
「那麽,你爱寡人吗?」
荆轲沉痛地闭了闭眼。打晕他吧,打不晕他,换她装晕,至少可以停止这种无止尽的询问。
「爱,一如在下爱着一花一草。」最终,她强迫自己澈底贯彻墨家之道。
她爱这世上的花草,但是有毒的花草,她会踩死,以免祸害他人。
是的,没错!嬴政手握百余万大军,乃是乱世之毒,所以除去他,等同除去战事,所以刺杀他是正确的,就算没有燕太子丹的胁迫,她还是该刺杀他。
「寡人也爱你,一如你说的怜惜。」是啊,他担心荆轲吃不好,这算是怜惜,对不?
荆轲瞪着他,很想活活掐死他,心里恨恨的腹诽着,你妈的爱咧,你最好懂啦!但面上却扬起足以融尽冬雪的灿烂笑容,准备让今天的课到此结束,可是——
「荆轲,听寡人之言,千万别在那票侍卫面前如此展颜露笑。」嬴政忧心忡忡地道:「那些侍卫都是寡人千挑万选的,要是杀了得再重新挑一批训练,容易良莠不齐。」
蓦地,荆轲刷成晚娘面孔。
可恶,真的不是她的错觉,她的笑脸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
怎会这样?她的本事和绝活在他面前都成了渣,她还能怎麽杀他?!
十二生肖
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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