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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试阅] 单飞雪《不白马也不公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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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22 10: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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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14年10月21日
【内容简介】
从小患有公主病,陈白雪渴望王子来呵护,
偏偏唤醒她的不是王子吻,而是父母车祸离世的噩耗和……
不按时进贡就等着家园瓦解、城堡毁灭的百万房贷!
从此她除了接案插画,晚上兼差打工不打烊,过着非人生活就算了,
还要忍受大魔王案主的刁难,修稿N次不满意,她忍!
一则简讯取消开会,她忍!还有近乎羞辱的批评,她统统都会忍!
忍到房贷缴清,终於临别赠言一句,送给龟毛案主──
「你才是最愚蠢、最智障的大魔王!」快走、不送!
过去,多少女人看着王朔野冷酷背影,嚎啕大哭或默默啜泣;
如今,轮到他看着陈白雪潇洒离去,无计可施。
他承认,这挫折感狠狠打击男性的自尊……
但也激起征服欲,但凡事物总有价,只要她愿意,
他将为她构筑华美富贵的王国,前提是──
她必须乖顺臣服、当朵只为他盛放的花蕊……
序章
六月,烈日如火伞高张,烘烤台北城。
「我最讨厌夏天,好热好热!」七岁的陈白雪闹脾气,爸爸牵着她,从树下走过。
「不要讨厌夏天啊,」爸爸柔声哄。「夏天有黄金雨呢,你往上看。」
白雪抬头。「哇——是黄色的雨。」满树金黄美景,大量黄澄澄小花,从枝枒间垂落,一串串迎风摇。阳光为它们镶金边,风吹过,花瓣落,真像天空落下金色雨阵。
「我的小公主,你知道吗?这是阿勃勒树的花,它是常见的植物,属落叶性大乔木,这些花落了後会结出长圆筒形不开裂的荚果,等荚果颜色从绿色转到黑再到成熟需要——」
「她哪听得懂啊?」走在後头的妈妈过来,问白雪:「肚子饿了没?我们去苹果屋吃饭。」
「耶!」白雪欢呼。「我要吃很多很多——」最爱吃苹果屋的鸡腿排!
「等一下!我先拍照。」爸爸拿起挂在颈间的大相机,对阿勃勒花猛拍照。
「爸爸快,我好饿。」白雪看爸爸跑来跑去,他给花照相,给树上鸟儿照相。「白雪啊,你看,那里有斑鸠呢。」
没心情看树看鸟啦。「我真的快饿死了!」白雪跺脚,小手握拳。「臭爸爸!花有比我重要吗?鸟有比我重要吗?你不爱我!」
妈妈大笑,搂着女儿,亲她粉嫩嫩的脸。「乖嘛,再等一下,爸爸是画家,要拍照参考用啊。」
陈祖望可是得过奖的儿童绘本画家呢。
「可是每次出来都要一直拍照,我好痛苦。」是真的,都要哭了。
「好了好了,我来了。」陈祖望奔来,牵住女儿。「吃饭了。」
「我等到脚好酸又好饿,我没力气走了啦。」
「是是是,都是爸爸害的,来,爸爸扛你喔。」
「又来了,她自己可以走嘛。」妈妈抗议。
不管,陈祖望就爱宠着女儿,他将白雪扛上肩膀。「出发喽。」
「出发!」白雪指着前方喊。
到了餐厅,胖胖的老板娘亲切地摸着白雪的头。
「小公主今天好漂亮喔,穿蓬蓬裙呢!今天也吃A餐的鸡腿排吗?」
「是啊,她最爱吃你们家的鸡腿了。」妈妈笑道。
「可是……」白雪将头埋进菜单里,餐点照片好诱人。「B餐的牛排好像也很好吃。」
「那今天要不要试试B餐?」爸爸问。
白雪迟迟下不了决定。
妈妈催促。「快点,老板娘在等。」
「好,我要AB餐。」白雪说。
「AB餐?」老板娘愣住。这哪招?
「哪有AB餐?」妈妈检查菜单。
「就是A餐鸡排、B餐牛排,两个都要。」
老板娘大笑。「你肚子有那麽大吗?」
「只能选一个。」妈妈纠正她。「不可以贪心。」
「可是我没吃过B餐,怎麽知道B餐会不会比A餐好?每次都吃A餐,这次我想吃B餐。」
「那就点B餐啊?」这有什麽难的?
真的很难。「可是点了B餐,万一B餐没有鸡腿好,我会好难过,那麽久才吃一次,没吃到好吃的我会伤心。」白雪认真解释。
「既然这样,点A餐最保险。」妈妈替她决定。
「OK,就A餐喽。」老板娘写菜单。
「不可以。」白雪急了。「一直吃A餐,我就不会进步。今天吃了B餐,以後就知道我最爱的是B还是A,所以两个都要。你们懂不懂?」
陈祖望大笑。「听起来有道理啊。」
「真是。」王秀兰骂老公。「你不教训她还称赞?这麽小就这麽贪心,长大还得了?这样吧,我们点B餐,她点A餐,这样她两种都吃得到。」
妈妈圣明。
但白雪更英明。
她坚持己见。「可是我为什麽要吃你们的?我两个都要,如果两个都好吃,我两个都要吃光,才不要分你们吃。我是公主耶。」
「对,我的小公主胃口真好,真棒!」爸爸笑呵呵。
「她很有主见,长大一定有出息。」老板娘笑咧咧,每个小孩都这样就好了。
「真乱来欸。」王秀兰叹息,跟老公咬耳朵。「吃东西都这样,以後恋爱你就知道了,她也说两个都爱、三个都爱,那我两个、三个都要嫁,看你到时候笑不笑得出来?」
老板娘听见了。「有可能喔,你们女儿这麽漂亮,以後一定很多人追。」
陈祖望看着女儿,心想——我女儿就算要爱多少男人,都没问题。让那些男人伤心好了,我女儿值得很多很多爱啊。贪心有什麽关系?贪心代表热爱生命嘛。
「好。我来决定。」陈祖望跟女儿说。「乖女儿,你就两个都点,因为知道自己最喜欢什麽很重要啊。你吃不完的,爸帮你吃掉,爸爸吃你吃剩的。」这话,白雪听起来就是舒服。
「耶,我就知道爸爸会懂,我最爱你!」
「你会把她宠坏啦。」王秀兰气恼。
「我就是要把她当公主宠。开心吗?我的小公主。」
「开心!」白雪欢呼。
「真是的。」妈妈掩面。「我好伤心,我老公只疼女儿,都不爱我。」
「妈妈!」白雪拉下妈妈的手,好认真地教训她。「不要乱讲!我跟爸爸都爱你,虽然我要吃鸡排跟牛排,但是它们跟妈妈做的卤肉饭比就逊掉了,我这样说你懂吗?」
大夥儿都笑了。
老板娘说:「唉哟,这麽贴心的女儿到哪儿找啊。」
「是是是,瞧我生得多好。」王秀兰笑。
白雪摇头叹。「我妈真是有点笨。」
大人们被白雪的童言童语逗乐。
「我的白雪公主——」陈祖望笑呵呵地跟女儿说:「你是爸爸的宝贝,你要什麽只要跟爸爸求,爸爸都答应。」
白雪聪慧,马上双手做祈祷状。「那拜托拜托,我要飞机大房子很多漂亮的公主装还有好多鞋!」
「你看!」王秀兰瞪老公。「马上宠坏了吧?贪心了吧?」
「飞机房子公主装鞋子爸爸记住了,爸爸有钱立刻买给你。」死不悔改地宠下去,小白雪真是充分感受到被爱的快乐呢。
做人不可以贪心,做人不可以什麽都想要,有舍才有得,是吧?
这是人人都晓得的道理,不过,这硬道理,不在白雪字典里。她从小胃口大,明明家境小康,但是被当公主宠。她觉得这天上地下会跑会跳的没有她陈白雪得不到的,只要她爱,就敢统统要!
大宇宙听着,我陈白雪要的,都给我!
大宇宙听见了,它怎麽回应白雪?
在白雪十八岁时,终於被大宇宙之力震慑,无忧无虑的生命里,发生大事了。她被大宇宙狠刮一巴掌,教她明白,大宇宙自有主见,才不听你白雪公主的命令——
二○○四年二月十四日,白雪的公主生涯告终。
这天夜里,外出庆祝情人节的父母,发生车祸,白雪父母双亡。
十八岁的陈白雪,一夕间从掌上明珠,降为可怜孤女。
太突然,哭都哭不出来,觉得是作梦。
亲戚跟爸出版社的同事都来帮忙处理後事,大人们要她做什麽,她就傻傻跟着做。他们频频安慰,白雪僵着脸没表情,彷佛只要哭,就等於承认恶梦是真的。
「这个钱,你收着。」爸的编辑沈檀熙,平日跟他们家最好。她出钱出力把丧礼办得风光,临走前还塞个白包在她怀里。「要坚强,好吗?我会常来看你。」
丧礼办完,爸妈骨灰收进灵骨塔。家里只剩她跟妈妈养着的白猫——雪莲。
晚上猫儿雪莲围着厨房空着的饲料盆喵叫,负责喂牠的女主人怎麽不给吃?白雪听着叫声,才想起来,以後,她必须替妈妈给雪莲放饲料。因为妈妈死了。
妈妈死了?
白雪给了饲料,摸摸猫儿,看牠吃得津津有味。蠢东西!蠢东西!主人死了还吃得这麽开心?她很生气。
浑浑噩噩过了几日,躺着睡不着,醒了没力气。家里忽然很安静,大楼外汽机车声、邻居讲话声,听得好清楚。
白雪走到阳台,天色灰阴阴的,阳台的香草植物都枯萎,垂头丧气,全渴死了。
白雪才意识到,负责照顾花草的爸爸不在了,没人浇水,全葛屁了。
蠢东西!烂东西!才几天没喝水就死掉,没用的东西,这麽短命养你们干麽?混蛋!
狠踹花台一阵,累了,跌坐在地。抱住膝盖,头埋膝间,坐在冰冷瓷砖上,她没感觉。寒流来,冷风刮,都没感觉。远方高处有鸟,嘎嘎一声声尖锐叫,她听着。
那是什麽笨鸟,叫声难听死了!
「都给我去死一死啦~~啊~~」
白雪咆哮,喊叫,凄厉悲愤。突然,泪暴冲而出,凶猛淌落。
她,终於嚎啕大哭了。这……是爸妈死去的——第十八天。
人生有时真靠悲,更靠北边站的是,悲剧不预告,它卑鄙,在你措手不及,或日子过得正爽时,爽到你几乎要得意忘形起来时发生。
有时悲剧像挖地瓜,一个地瓜现身,那後面,往往又跟着一大串地瓜。一悲光临还有二、三悲紧随,教人了然,祸不单行。
在父母双亡後,紧接着另一悲是,向来天真无邪憨傻度日的白雪少女,熊熊发现,原来老爸省吃俭用买下的「城堡」,每月要缴两万房贷给银行,如果缴不出来,城堡被没收,指日可待。
OH MY GOD!
「原来我吃住睡的地方是要付钱的!」如今明白,为时已晚。钱从哪儿来?不知道。
且让我们想一下,十八岁少女大脑装些什麽——
言情小说,少女漫画,暗恋谁或被谁暗恋,速食店的假K书真打屁是好地方。补习班,假如没个暗恋对象就生不如死。和某同学不对盘,要如何让大家跟我一起孤立她?情人节到了怎麽跟单恋对象告白,该送什麽礼才能进可攻退可守。让你恋爱成功很爽,失败也不会羞亡。
十八岁脑容量大概就这些。
十八岁脑容量里,没有「房贷」。
房贷是异世界的。
但它竟发生了,白雪花了一番功夫,才搞清楚房贷是瞎咪碗糕。
清楚後,不管白雪如何想将房贷驱之别院或鞭之数百万次,房贷都不会消失。房贷就这麽铁铮铮塞进白雪粉红少女梦幻脑,不管她如何哭泣尖叫哀号逃避,它就跟氧气一样成为白雪必需品,存在感大到白雪渴望自己消失,徒留房贷在人间。
残酷现实像怪兽张开血盆大口,咬碎白雪的梦幻公主梦。
在靠悲到无力後,白雪打起精神面对现实。
她该怎麽办?
她跟好同学诉苦。
林美惠跟江亚丽是她的高中好姊妹,过去二位因白雪妈好客,在白雪家吃过好多家常料理、西式甜点,受惠颇多。
当亚丽因继父发酒疯,赏她耳光,也曾离家出走,住过白雪家。
有一次,美惠的爸爸跟妈妈躲债逃亡,也搬进白雪家,窝了半年。
现在白雪落难,二友该拔刀相助,挺到底。
且看预备升大学、芳龄十八的她们,如何助白雪——
「我现在准备上大学的钱,还是尚能哥帮我付的,幸好有他,不然我也惨了。」万尚能,是无所不能的好男人,美惠的靠山,可惜不能跟白雪分享。「怎麽办?我想了又想,我每个月能帮你的只有一千块,这样够吗?」
「一千块能干麽?这不是长久计。」亚丽嗤之以鼻。「白雪妹妹,姊已经帮你想好办法。我认识房仲,你有两条路,一把房子卖了,钱进口袋,你上大学,过得很爽,不背房贷。手续那些我会帮你搞定,只拿你一点佣金。」
「还跟她拿钱?你没良心!」美惠惊呼。
「办事拿钱天经地义,好友间算清楚才不会有後遗症。」亚丽世故道。
白雪说:「我不卖房子,这是我家,是我爸买的。」
「OK。」亚丽搂着白雪肩膀。「天无绝人之路,这方法不喜欢,还有别的,你把这房子租人,拿租金去缴房贷,然後你来跟我一起住雅房,每个月只收你一千元。」
「白雪这麽惨,还收她房租?你有没有羞耻心?!」美惠喝叱。
没有!「换做别人我会让她跟我住吗?才一千块你也跟我计较。你有像我这麽聪明吗?你每个月不是要赞助白雪一千吗?直接缴给姊姊我不就得了。」
美惠惊骇。「连我的钱你都要!」
「靠男人的家伙,有什麽资格念我?」
不得不承认,最聪明的是亚丽,她确实提出可行的办法。
但白雪想想。「如果要租人,房子里的东西怎麽办?」爸爸热爱艺术,蒐集很多美术书籍,这家里充斥爸妈的物品。
「送人或捐出去或卖掉喽。」亚丽说。「好吧,看在以前你妈对我不错,这些东西姊帮你处理掉,我只要——」
「仲介费吗?你可以更无耻!」美惠瞪她,亚丽瞪回去。
「不行,爸妈的东西我要留下。」白雪坚持。
亚丽说:「又不卖房子,又不出租,又缴不出房贷,OK,妹妹果然重感情。」
美惠着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白雪怎麽办啊。」
亚丽说:「好吧,我介绍工作给你,一个月要缴两万房贷,天无绝人之路,凭白雪的姿色如果去酒店——」
美惠终於崩溃。「闭嘴!不要玷污我们冰清玉洁的白雪!」
「我是务实。」
「就算去工作,我也要念大学,将来一定要当画家,这是我跟爸说好的,他还帮我买了好多画册,我爸说我有天分,我不会放弃学业。」
方法说尽,没一条路令白雪满意。
最後,又回到原点。
美惠说:「唉,如果你跟我一样,有个尚能哥就好了。电影小说不是都这样的吗?落难的女主角,这时候就有白马王子出现拯救她。」
白马王子是吗?白雪偏头,眯眼,内心戏开始演——
下大雨,又打雷,白雪走路上,凄惨狼狈。忽被汽车撞倒,车子是BMW(这很重要!),车主刚好是某大企业家(这很重要!)。
「你没事吧?」很帅的男人(帅很重要!)扶起她,白雪泪光闪闪,泫然欲泣。男人心生不忍,抬起她下巴。「你……没事吧?」
「你可以帮我缴房贷吗?每个月两万块,你可以吗?办得到吗?」白雪急问。男人深邃黝黑的眼眸,深深凝视着她,缓缓而坚定道——
「No problem!」
讲英文?没错,高富帅的王子就是要撂英文!
「醒过来~~」亚丽嚷道,将白雪逼回现实。「什麽时候了还在演内心戏?」
美惠叹息。「白雪,你又来了,这不是逃避现实的时候。」
果然是亲如姊妹的好朋友,对白雪的坏习惯了若指掌。当白雪眼神没聚焦,表情恍惚,就是内心戏狂演之际。
「醒醒,这世上没有白马王子——」亚丽说。
「我的尚能哥是例外。」美惠真的很爱放闪。
「我怎麽办?」白雪走投无路。
美惠建议。「你爸妈有亲戚吧?丧礼的时候看你阿姨对你很好啊,他们呢?怎麽不找他们帮忙?」
似乎,只剩这条路。
「真聪明啊美惠,谋夺家产的不都是皇亲国戚?」亚丽冷不防飘来一句。
「唉,你怎麽听不懂啊?我不是已经教你怎麽办了?」当男人说话声高起来,八个月大女婴便哇哇哭起来。
在这间老旧公寓客厅,空气飘散婴儿乳臭味。二十八坪大公寓,环境凌乱,地面脏污,玩具乱扔,茶几堆满报纸跟婴儿用品,沙发扔脱下待洗的脏衣服脏袜子,天花板过时的水晶吊灯垂着灯罩,也垂着蜘蛛丝。
姨丈大人,给端坐在沙发的陈白雪训话。
尽管是坐在这脏乱之地,十八岁的白雪,其坐姿凛然,一如高贵公主。
三个月前,白雪爸妈车祸丧生。现在,经济窘困,房贷待缴。
姨丈帮忙缴两期,现在是该摊牌时。这次,他必须硬起心肠,拒绝帮忙。阿姨抱着婴儿,难过地帮腔道——
「白雪啊,阿姨我也是好难过啊,可是,活着的人总要继续自己的人生吧?听你姨丈的话,让他帮你把房子卖了,拿到的钱,扣掉买卖手续费,你可以过很好的生活。」
「就是,仲介费姨丈会帮你处理。」姨丈积极怂恿。「一个月两万块房贷欸,你才十八岁,你怎麽扛?我就是去卖肾也没办法每个月这样帮你吧?」
「那是我爸辛苦买的房子,有我跟爸妈的回忆。」
「等你卖掉房子,可以搬来跟我们住,我们才可以好好照顾你啊。」阿姨过来坐下,搂着白雪肩膀,白雪闻到一股油耗味。
「房契跟印章带来没有?」姨丈问。「早点脱手,就不用紧张房贷,你只要好好念书就行。」
带来了,就在白雪包包里。
白雪望着姨丈跟阿姨,他们目光热切,表情积极。
姨丈也坐下,坐她右边。此刻,姨丈跟阿姨,好窝心地各握住她一只手,殷殷关怀。
「别担心,虽然你爸妈走了,但你还有我们啊。」
「白雪,你妈我了解,」阿姨说。「她也不会希望你因为房贷受苦,你妈一直希望你好好读书,什麽都不要烦恼。」怕白雪犹豫,她甚至说:「你妈还托梦给我,叫我劝你放弃房子,要我们好好栽培你……」讲着讲着悲从中来,啜泣了。「姊真可怜。」
「是啊,怎麽偏偏在情人节的时候……」姨丈也哭起来。
二人齐力关切,拍抚白雪的背,越哭越凄厉,白雪却哭不出来。
他们热诚相助,动作表情看来也十分诚恳有心。但白雪忽然像条狗或猫儿,启动了天生直觉,嗅到不寻常气息。
「来——」姨丈伸手。「我先帮你看看房契——」
白雪直觉搂紧包包。「我……没带。」
「你又忘了——」阿姨嚷。
「对不起。」白雪突地挣脱他们站起。「我不卖房子。」
姨丈翻脸。「我们也不可能一直帮你。」
「我知道了,我靠我自己。」
「靠自己?」姨丈冷哼。「你只有呼吸是靠自己吧,才十八岁,你有什麽能力付房贷?」
阿姨说:「你将来不是想当画家?背了房贷,你还有办法实现梦想吗?你还年轻,要因为房贷就放弃梦想?」
为什麽我要放弃房子?为什麽我要放弃梦想?我干麽二选一?搞什麽!我可是公主欸!
「我不会放弃我的梦想,我也不会放弃我爸的房子。」白雪起身,一鞠躬。「谢谢你们,我回去了。」
「你怎麽那麽固执?」
「丫头,你想清楚你——」
白雪开门走出去,头也不回。
每个月两万房贷,她不怕?怕。
但是,比害怕更怕的是,寄人篱下。还有,舍弃充满回忆的家。那里一景一物都是爸妈的回忆,人说睹物思人,触景伤情,因此有人选择抛弃物品,潇洒前行。之於白雪,她办不到。
她宁可很俗气地紧搂爸妈的东西,活在他们的气息里,也许在旁观者眼中,她是不切实际、过分浪漫。但为什麽要实际?她就是要浪漫不行吗?!
白雪返家,狠睡两天,在床褥间思索未来。
早晨,躺在床上,举起双手,看着透窗阳光,穿过手指缝隙。细皮嫩肉,从未做过粗活的一双手啊。然而,现在这双手要做什麽,才能担起房贷,守住房子?
「我办得到吗?」去打工?连家事都没做过,撑得住?
叹息,抓来摊在被子旁的房契,看了看,抱在胸口。
从备受宠爱的公主,沦落江湖,为三餐紧张,原来只要一夕间,幸福是这样脆弱的东西啊。
该怎麽办?现实是铜墙铁壁,白雪想做的是逃避。
烧炭自杀,死在这里,就解脱了,未来太累了。
她不喜欢辛苦,只想要废废地幸福。才不要去打工,她想跟以前一样只管吃喝上课读书睡觉玩。结论是——工作太难太辛苦,我不要工作!
忽然,白雪想到爸爸曾经跟她说——
科学家研究,一个习惯的养成需要重复二十一次。再难的事,重复做二十一次,就习惯适应了。
所以,虽然习惯当爸妈的小公主,但习惯可以改,去打工吧,努力赚钱,只要先熬过二十一天就习惯。她也要念大学,办助学贷款,晚上卯起来兼差,只要做个二十一天,就习惯成自然,自然就不累。如果爸可以吃苦买屋,那她陈白雪当然也可以捱苦守屋。没问题,陈白雪、拚了!
打起精神,下床,跪在地板,双手交握,跟心爱的爸爸喊话。
「爸,你心爱的小公主要开始去打工赚钱了,你一定要保佑我找到的,都是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好工作,一定喔。」
第一章
十年後——
两袖清风地走来
双手插口袋
是一阵拂面凉爽风
只为我存在
三月,微冷的夜晚。
凌晨一时,永吉大饭店。
老饭店後方,一个男人,站在月光和婆娑的树影中。
他高精瘦,一身黑,黑色连帽外套、黑色牛仔裤,这使他很容易就跟夜色融在一起。他凝视面前那片古旧颓老的砖墙,墙面有岁月留下的斑剥痕迹,局部被青苔占据。
男人点燃一根菸,静静吸吐。
菸头一抹红光,在暗中明灭着。
一双黑眸,黑得发亮,炯炯兴奋,彷佛正看着的不是破败老墙,而是绝色美女。当指尖那根菸燃尽,烟雾散去时,他行动了。
拿出口罩戴上,双手戴手套。蹲下,以一字起子撬开水泥桶。拎起,一个帅气姿势,哗地,白漆泼洒整片墙。又拿起填了颜料喷枪,?地攻击墙面。
十分钟过去,老墙成为渲染後的涂鸦画作。
这十分钟,宛如一场欢愉高潮的结合。参与的是彩漆、月光,以及他的创意。那漆液任由他安排放肆流淌,瀑洒成图。那漆液渗入老墙细缝,遮蔽丑陋斑痕,覆盖肮脏缝隙。那漆液融入老墙每一毛细孔,粉饰填充,抹平老墙皱纹,填满每一凹缝,甚至连青苔都染色,浸在漆液里。
涂鸦完毕,他图下签名。一个大大的X。
骤然警车驰来,警笛大作,三名警察冲来,拿警棍吹着警哨要逮捕他。
饭店经理接到检举电话,也冲出来。
男人拎起背包,闪入一旁防火巷内。
「站住!站住!」警察吹哨喝止。
男人无路可逃,一堆废弃物堵住出口。他回身,警察握着的手电筒,光束,朝他射来。他转身,一个纵身,翻越障碍,矫健身手,瞬间越过去,消失闇黑中。
警察们忙推开障碍物,狼狈地急追过去,手电筒四下照,沿街搜索,却寻不着……
片刻後——
饭店经理指挥清洁工,将墙上涂鸦清除。
「真没公德心啊,在人家墙面乱涂鸦。」胖经理抹着汗,告诉清洁工。「快,天亮前把这个乱七八糟的清乾净——」
「是。」两名员工已经拎了水桶跟刷子,水桶拎高,正要往墙面泼——
「等一下!」一声尖叫,喝住众人。
一个裹着浴巾,连鞋子都来不及穿的女人,披头散发,嚷着奔来。
「不能擦!快住手!」她气喘吁吁,艳丽容貌,婀娜身材。往经理面前一站,指着他骂。「亏你还是饭店经理,知道这涂鸦多值钱吗?你知道X先生的创作是天价吗?!嗄?竟然要用这个、这个、这个清洁剂玷污它?!」
「X先生?」
「要不要我跟你老板告状?!这涂鸦市价最少三百万!」
「三……三百万?」
「能出现在你们这间老饭店是多大的荣耀,要不是我刚好窗前抽菸看到你们愚蠢的行为,这伟大的艺术品就这麽被廉价清洁剂摧毁,Oh my god——」
「快把刷子放下!」一听到三百万,经理吓呆。「小……小姐,你怎麽知道这个涂鸦很值钱?」
「我,乃各大艺术家的经纪人江亚丽,人称江姊,听过没?没听过。很正常,看你的样子就知道读的是八卦报,看的是『一本道』,我名片在房间。」
一本道是那个……那个……她好了好敢讲喔,经理脸红。
「总之你上网查查涂鸦大师X先生,就知道我不是在弧?,By the way,我刚刚帮你们保住三百万,抽个十趴利润应该不过分,等一下顺便把我的帐号给你。」
欸?阿咧?经理呆住。
「不肯吗?」亚丽拎起水桶,作势要往墙面泼。
「等等,容我跟老板商量,请手下留情!」
肇事的X男,逃避追来的警察,溜进营业中的KTV。
他在厕所,褪去手套,扔进垃圾桶。摘去口罩,露出清俊脸庞。稍後,站在厕所窗户,看见外头,警察跟警车仍在街上,外面不安全,那就找地方躲躲吧。走过那些高歌中的包厢,寻觅一间无人包厢躲一会儿。
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工作,根本不存在!
521包厢里。
白雪望着一双细白手,悲从中来。
我这双手,怎麽可以做这种事?
我这双手,可是艺术家的手啊!
我到底在这里干什麽?!
站在臭气熏天的狭窄空间里,刚刚组长CALL她来处理时,甫一推开门,她差点死掉,然後愣在门口,不知从哪儿下手好。
这群人以为是在搞超现代艺术创作吗?!
这是KTV包厢啊——
可桌上竟然有一汪又一汪的呕吐物?!
伴随着惊人的刺鼻臭味,白雪晕了一下,扶着墙,好坚强站稳。
上天处罚这群不良少年!
这群小屁孩,来包厢唱歌,喝酒闹完,拍拍屁股走人,竟留下烂醉後的呕吐物当临别礼。
大奥客啊~~
她双手颤抖,这麽尊贵的手,竟然要清理肮脏物。
「我可是公主欸!」白雪掷了抹布骂,从口袋掏出手套,戴上。记得刚来KTV上夜班时,同事看她清理桌面还要戴手套,觉得她很假掰,但是……
虽然吾身在当清洁工,BUT公主心,是不会被现实摧毁的!哼!
憋住气,正要动手,手机响。
「白雪,你知道刚刚发生什麽事吗?」江亚丽打来。
「怎?」
「我约人在饭店打炮。」
「这种事不用特地说给我听,我在工作欸。」这个性爱成瘾的女人,别来乱喔。
「不是啦,我站在窗前抽事後菸的时候,正好目睹警察围堵谁,你知道吗?」
「直接讲好吗?我在忙。」
「是X先生!他在我住的饭店墙壁涂鸦。」
「真的还假的?别骗我,确定是他?」
「Of course!差点作品就被饭店经理毁了,幸好我马上奔下去阻止。」
「有看到他的样子吗?」
「只有背影,我现在就是站在他作品前给你打电话的啊。」
「拍照!我要看!可恶,要不是正在上班,我马上冲去!」是她景仰的涂鸦大师啊。
「顺便告诉你,明天交图没问题吧?王老板在催了。」亚丽不忘经纪人责任,催起画稿来了。
「不是後天给吗?」
「他後天要去马来西亚开会——晚上赶一赶吧。」
「要我死吗?我现在在干麽你知道吗?」
「现在?啊凌晨两点,这时不是在KTV打工吗?而且就快下班了吧,如果你觉得熬夜修图太辛苦,要不要我送红牛给你,反正在附近而已,够义气吧?」
「现在来陪我清呕吐物我就信你讲义气。」
「妹妹,义气这种东西就像存款,用一次少一点,非常紧急才可以用。」
「现在就很紧急,快来帮我,我可以早一点下班回去画。」
嘟——断线。
真义气啊?
关手机,怒放口袋,手一滑,手机掉,然後——
哇靠~~
白雪哀号,连退几步。
手机掉在糊烂的呕吐物里。
「我不信!我不信——」白雪惨遭打击,不信活得这麽有哏。
想到脏了的手机,想到这团污秽,想到修改N次王大魔头还不满意要熬夜加班的画稿,想到苦苦熬着月月要面对的房贷。
很好。自怜心一起,泛滥成灾,一发便不可收。
就在这一秒,她要崩溃了。
她咚地跪下,每每崩溃时,必做这事撑下去。
双手合十,甜美脸庞,宁静专注,彷佛头上有佛光。
她念念有词,没发现身後,有男人开门走进来。
那男人愣住,被这神圣祷告背影惊住。是圣母玛丽亚吗?
怕惊动神圣祷告时刻,不吭声,转身就走,但……等等——这是哪国祷告词?他停步,转身看她,怀疑耳朵出问题。
「爸——」白雪合眼,万分虔诚。「请你严惩这些奥客吧——你看,他们在桌上呕吐,害我这艺术家双手、高贵美丽的手,要清理这样污秽的东西。」
白雪泪流。「罚他们骑车摔车。等等,摔车太狠。罚他们嘴巴长疮,没错,痛到不能吃东西……会不会太重?不然罚拉肚子好了,对,像这种喝醉乱呕吐,没公德心的人,罚他们肚子绞痛,偏偏找不到厕所,然後大在裤子里,被人耻笑带着恶臭羞愧到不想做人——」想到那狼狈德行,白雪破涕为笑。「这样的处罚不赖吧?爸同意吧?一定要记得罚他们好不好?」
「好。」
「……」白雪僵住。爸……爸爸讲话了?
「就罚这个。」
白雪睁眼,跌坐在地。
眼前沙发,怎会坐个男人?!
「你……你……你是谁?」白雪指着他,手指颤抖。
「你爸派我来告诉你,他一定严惩那些奥客,让他们拉肚子找不到厕所大在裤子里。」他比个OK手势。「没问题。」
白雪猛地站起。「你哪位,不要随便开玩笑好吗?」
他望着桌上污秽,啧啧啧摇头。「怎麽可以让美丽高贵的小姐,清理这种东西呢?」
他看着眼前这位绑着马尾的KTV女服务生,她眼睛湿漉刘海披散,容貌堪称甜美,但眼睛肿,鼻头红,看起来很悲惨,神情有掩不住的疲累。
「你看着——」他抽起垃圾桶的大垃圾袋。
「喂?你要干麽?」白雪阻止。
他忽又动手褪去身上黑T恤,裸出非常养眼的健壮胸膛,从牛仔裤摸出一包菸,点燃,叼着,对她笑。
「不介意我抽菸吧,这里太臭了。」
「我……我是不介意,但你是——」
他将T恤摺了几摺,走向白雪,忽一手按着她後脑,另一手拿那衣服,往她脸上抹了又抹。
「擦擦眼泪——」把她当小狗那样抚弄,还笑得很乐。
「喂!」白雪生气,推开他手。「你有毛病啊?你……」
「不要哭,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他捏着她下巴说,深不见底的黑眸,看着她。
白雪傻了。
然後他将菸放在瓷盘上,接着隔着手中的衣服,将手机捞出,先放一旁。再往桌上抹了一次,换边摺,再抹三两下,就将那片恶心呕吐物,扫进垃圾袋里,连同衣服扔了。
他帮她清桌面?!白雪惊愕。
又看他走进厕所,白雪跟去,看他抽几张擦手纸,弄湿,挤一点洗手乳,返回桌前,又抹几下,桌面瞬间乾乾净净,再将水杯里的水泼桌面,抽面纸,擦拭过,三分钟,清理完毕。扔掉擦手纸,蹲下,把垃圾袋绑紧。此时,白雪注意到他手臂的肌肉,好强壮,似乎做惯这些劳动事。
一切都收拾乾净了,他进厕所将双手洗净,再出来,站在蹲地上、一脸惊愣的陈白雪面前,他微笑环顾四周,很满意地点点头。
「OK——」对她帅气一挥手。「掰喽——」
「嗄?」就这样?白雪搞不清楚状况,看他走出包厢前,忽想到什麽,又转过身,看着她。
「对了,别忘了再跟你爸祷告,叫他保佑我,就说——像我这麽好心帮你的人,一定要让他前途……一片光明。」他眨眨眼,拎起放在门边的背包,走了。
「……什麽啊?」
刚刚是?见鬼了?还是真的有天使?
白雪回头,桌上未熄的菸,仍吐着白烟圈。
本来一室浊臭,这家伙风般出现,风般离开。动作洒落,周身明快爽朗的氛围。而且,那是什麽话?
「不要哭,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我的眼睛很漂亮?白雪冲进厕所照镜子。
「还真是漂亮哪。」双手捧着脸。「噢天哪,这就是所谓的浪漫邂逅吗?」
是啊,白雪。
清呕吐物还真是浪漫邂逅呢。
不管怎样,走出厕所,看到桌面乾乾净净,她笑了。
「我就知道……是男人都舍不得看我这样漂亮的美女哭……我可是公主呢。」
日夜被工作追逼的陈白雪,被这麽一句赞美温暖了。
本是超级厌恶的包厢,此刻,竟感到一阵凉爽风拂面,当这男人存在时,没有打灯,世界忽然好亮,奇特的人啊。
唉,陶醉完,该醒了。
白雪振作,快快收拾完毕下班回家。
大魔头王老板,还等着她修好画稿呢。
江品常走出KTV,站在骑楼下。卸下背包,取出里面的黑夹克穿上,拉上拉链。然後,抽完一根菸,弹灭菸头,看看墨蓝色天空,走入暗黑街。高瘦孤寂的身影,路旁车灯流过,他身影,渐被夜色掩没。
来到巷弄停车处,江品常跃上机车,油门一催,暗黑夜里驰骋。春夜,晚风潮润。草木萌发,一路的榄仁树们,枯枝冒青叶,浴在橙黄灯下。甚美啊,那新生幼嫩叶,像蛰伏过一整个漫长冬季,然後耐不住寂寞纷纷争露出来。
在这样寂黑幽静的夜晚,江品常总是被往事折磨。而多变的春季气候,更常诱发他恼人的头痛。
他,记得许多事。
曾经,他热爱并拥有那些事。然拥有,也等於被拥有。他,被记忆拥有。斩不断,无处逃,忘不了的代价是,痛苦於焉生,愤怒如火,暗暗烧。
二十七岁的他,活得很不安稳。
在某些个失眠又头痛的夜,他会一身黑衣裤,携带满腔恨意,寻觅废墙,恣意涂鸦,嘲讽市长。每每涂鸦完,丧失的胃口会回来,身体也舒服多。
他依然记得七岁时,跟心爱的小狗在公园玩。
噢,他心爱的小黑狗,是生病後,爸妈买来给他作伴的礼物。
那时,他常在公园跟狗玩,每每奋力掷出飞盘,它跃入空中,狗儿汪汪扑上,咬住了,奔来扑进他怀里,那兴奋躁动的一团软绵绵啊 …湿湿的舌头,舔着他的脸,热情摇尾,便将他扑倒在地上。
「好了好了啦,可以了。」每回都无力阻挡牠热情的扑击,每回都开心大笑不已。
直到那日,玩乐时,骤然下起雨。
那天发生很可怕的事,可怕到,对七岁的江品常来说——世界,就是这样结束的。
「下雨了,小乖,我们回去了。」那日,雨势将他跟狗儿淋得湿透,一人一犬奔回家。
「等我喔,我拿布给你擦喔。」品常命令湿漉漉的小乖在庭院等。
他进屋,听见尚在襁褓中的小弟哭声很响。
往爸妈卧房走,推开门,还没出声,先看见爸妈严肃的表情,意识到他们在谈论严重的事,品常不敢贸然进入。
江太太抱着刚满月、不停啼哭的小儿子,边哄边跟老公说话。
「我不赞成开刀,花在阿常身上的医药费太多了,况且医生说开刀也不保证成功,万一失败我们有办法照顾阿常吗?可能会瘫痪啊。到时候不只赔上医药费,还要照顾他一辈子。」
「但是不早点开刀,万一肿瘤一直大下去,阿常可能会失明——」
「早知道当初不该领养他——」
「你怎麽这麽说?」
「老公,我说的是实话啊,那时是以为不能怀孕才……」拍抚不停哭泣的小儿子,江太太无奈道:「要骂我狠心也无所谓,但是,我们年纪都大了还能拚几年?要留钱栽培阿福啊,花在阿常身上的医药费早就超过上百万了,上次去加拿大的医药费就多少?还有最近试的新药,一个月要两万,健保又不补助,这样下去不行吧?」她叹息。「我们是做小生意的,又不是多有钱的人,如果是亿万富翁我才不计较这些——」
「不要说了,小心让阿常听到。」
那时,品常悄悄退出书房,愣愣地走出客厅,走进庭院。
汪。狗儿扑上小主人。舔着小主人湿漉漉的脸。小主人哭了,牠努力舔乾他的泪。
江品常当时慌乱极了。
爸爸说,他脑子里长了不好的东西,要吃很多药,希望它消失。但是,爸妈没说,他在这个家,也是不好的东西,他们也希望他消失吧?
他假装没事,默默跟脑子里不好的东西相处。他变得沈默,默默希望变成这个家的好东西。
江品常在知道真相後,一直那麽努力。
高中时,他打工,假日就在建材行帮忙,赚的钱都给爸妈。去建材行工作,跟老板到客户家中帮忙油漆、清运废弃物、搬运建材。做的都是粗工,手掌常磨破长茧。但他毫无怨言,他想,这是唯一能报答养父母的方式,他们不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是这个家的寄生者。他不要成为他们的负担,他要赚很多钱给爸妈。
唯有如此,他在这个家,才能住得心安理得。
不好的东西,只要有用,就有被留下来的必要,是不是?
他跟弟弟也一直很好,只要做个好哥哥,虽然不是爸妈亲生儿子,但爸妈会因小弟的关系也疼爱他。每次家族旅游,他都体贴地拒绝参与,自愿留下来顾家。某年暑假,爸妈计划三天两夜的旅游,要去垦丁。他藉口要打工,不参加,小弟竟因此发了很大的脾气,气到拒绝旅行。
最後还是他设法安抚住弟弟。那次垦丁之旅,让品常意识到小弟有多爱他,他感动着,真心喜欢单纯的小弟。直到他离开那个家为止,品福都不知道,他们根本不是亲兄弟。
他对小弟好,跟小弟感情亲密。他不追问身世,假装不知道,以为这样,就能在这个家安然度日。没想到十九岁生日那天,妈妈到他房间,主动说出真相。
「阿常,你已经长大了,妈觉得有些事,该让你知道。」
他一直逃避,但这天,还是来了。
妈妈给他一张报纸剪下的照片……
第二天,他悄悄离开养父母的家。
江品常不会原谅那个抛弃他的女人。
而今,每在头痛时,江品常会把那张照片拿出来,反覆检视。他的身体,便是这个女人给的。生下他,但弃之不顾。
照片中,穿黑色套装,短发干练的削瘦女子,在讲台演讲,这就是他亲生妈妈。
他原可以潇洒,遗忘这个从来不亲又陌生的女子。即使他的身体,曾住在她肚腹内足足十个月。
可恶是,这些年她积极做一些事,让他不断在各种地方看到她、听到她。然後想到自己是她竭力隐藏、努力否认,恨不得消失在世界上的存在。
於是,这个她想一笔勾消的存在,便肆无忌惮地在各种微小不起眼处,放肆彰显他的存在。
你且等着。
你越是在那光明灿烂舞台中胡说八道妆点自己的神圣高贵。
我……便会在那暗黑污秽处囤积能量滋养自己,日日巨大到终有一日,你,无法忽视我的存在,因我,来自於你。
脱下安全帽,江品常走向一家堆满废弃家电的二手电器店。
这,就是X先生的秘密基地。
这儿囤积着被主人抛弃或故障、或报废的电器用品。这里空气,带着铁味。瞧这些与他为伍破败的生锈金属物,它们被世人冷落,月光下,泛着锐利冷光。
江品常,也是个被抛弃的人。他的心,也冷也锐利,如铁刚硬。
都已经清晨四点了,白雪家中,灯火通明。
江亚丽一袭紫色丝质洋装,懒懒躺在客厅长椅。她抽菸,品红酒,看电视。一只傲娇白猫,坐茶几上 …不看电视,坐姿如后,瞪视面前的亚丽,像在监视她行为 …是猫界皇后,睥睨天下,歧视人类,看亚丽的眼神,好像她是畜牲,侵占牠地盘,牠正努力容忍亚丽的存在。
这儿亚丽是慵懒懒的。
那边地上,则宛如战场,不时传来诅咒——
白雪趴在木地板上,周遭堆着颜料,正在画稿上涂抹修改。画稿中,一朵绽放白茶花,花中央,一罐松野牌美颜圣品。因为王大老板临时变动,需大幅修改饮料外观。改完,还要再利用绘图板,依案主要求,调整背景。
「我从不知道,可以这麽恨一个人!」白雪咬牙说。
「谁?」
「王朔野。」
「恨一个没见过面的?荒谬。」
「我要宰了他,如果我会巫术,我马上作法!」
「我倒是挺爱他的。」亚丽微笑。「我爱我的客户们,比我的男人更爱。白雪,你要学学我,这是工作,不用这麽情绪化,会更累的。」
「喂!」白雪扔画笔,崩溃揪发。「他到底要我改多少遍?为什麽突然要改饮料包装?这是他的问题吧?还有,一下说我画得太梦幻不够写实,没办法抓住顾客注意;一下又嫌线条太刚硬,不符合他卖给OL的设定;一下又嫌背景用色太暗,当初是谁要求突显商品?背景暗才能更突显吧?懂不懂什麽叫艺术?大老粗不懂又爱出意见,那麽厉害叫他来画啊!」
「冷静点,妹妹。他不必懂,他有钱就行了。我们是来赚他的钱,不是来教他提升审美观的。他是商人,这方面不用太期待。」
「我愿意配合,但他每次乱动交货时间,不管别人作业多辛苦,都要人配合他。他要出国就要提前交?上次也是,上上次也是,忽然要我修改又不给我时间好好改,但是又要求品质。不是说很急?很急给他,哪次不用改?真有这麽急就不会要我改,最可恶是改到最後他最爱的是他妈的第一版!啊~~」尖叫,哀号,地上打滚。
「啧啧啧,每次工作就这麽暴躁,你贺尔蒙失调,快找男人上床。」
「没恋爱是要怎麽上床啦!」
「上床跟恋爱是两码事。」
「是是是,我怀疑你对桌子椅子都能发情。」
亚丽大笑。「可惜我的魅力对他没用,不然你就轻松了。我跟他撒娇啦、谄媚啦,都不成。那个人真严肃,不过他给的价码好,咱们就原谅他吧?反正你不用跟他碰面,有我在前面帮你挡子弹呢。」
「每次跟他合作,我都沮丧到怀疑起自己的才华,好想死。」
「所以才需要我这个经纪人啊,让你去斡旋,这工作早没了。」
「是他的命没了。」
「你要感谢他,他给的酬劳帮你付了好几期房贷啊。」
「好了。」白雪举高画稿。「终於改好……第十五次,明天要是再不满意,你就叫他把这朵花吃下去。现在……」终於可以放心聊私事了,噢耶!白雪奔去,缠着亚丽。「可以跟我说了吧,X先生长什麽样子?」
「哪知道啊,他穿连帽运动外套,又戴口罩,没看到他的脸。不过,身材高瘦,很结实,体格很好喔。」
「画呢?有没有拍照,快,我要看。」
「喏。」亚丽找出手机中的相片。
白雪看了,大笑。「他又嘲讽我们市长了,他跟市长杠上了?」
画中是貌似高市长的短发女子,右手环抱婴孩,满脸慈爱,左手拿着奶瓶喂孩子,奶瓶装黑水,瓶身写着「福安制造」四字。福安是最近闹出毒奶粉事件的食品商,也是参与市长「护儿计划」的最大捐款商——
亚丽按熄香菸。「看样子他对咱们市长的护儿计划很不屑喔,欸,你觉得市长真的有收福安的钱吗?」
「政治我不懂,但我佩服他的胆识跟技术,不是有人高价要收藏他的画?他就是不露脸,坚持只为理念创作,好酷喔。」白雪叹气。「不像我,为五斗米折腰,被智障业主欺负也不敢吭声。」
「没钱拿有什麽用?艺术不能当饭吃。」
「他敢冲,敢挑战权威,他的画有个性又热情,啊,好酷,好想跟他浪迹天涯——」
白雪跨上哈雷机车,搂住前面一身皮衣皮裤戴全罩式安全帽的X先生,脸贴着他宽阔的背。
「亲爱的——天涯在哪里?」她问。
「天涯在哪儿,我不知道。但是,你在哪里?」
「嗯~~」白雪娇嗔地蹭他的背。「那你说我在哪里?」
「在我心里。」
「嗯~~讨厌~~」
「跟我在一起,要吃苦,犹豫就下车。」
「不!」白雪搂紧他的背。「再苦,只要有你,就幸福!」
油门一催,咻——他俩相依相伴,往天涯驰去——
「STOP!」亚丽K醒她。「你最糟的就是骨子里太浪漫,务实点,这种愤世嫉俗的家伙只能纯欣赏,真跟这种人交往没未来只会被气死。我见多了,像这种不希罕钱的叛逆艺术家,搞不好连三餐都有问题。」
「不然呢?难道要我欣赏王朔野那种浑身铜臭的自大狂?」
哔。亚丽的手机,传来一封简讯。
江小姐,老板临时有急事,明天看稿会取消,改为下周五早上八点。李秘书。
白雪倒抽口气。「他竟然——」
「冷静。」握住她手,亚丽指示。「来,深呼吸,慢慢的,缓缓的——」
「所以我这样熬夜拚稿子,一通简讯就取消了?他为什麽要这样摧残我?!」
「太好了,我们可以去吃个悠闲的早餐呢,想吃什麽?姊姊请你?」
「吃王朔野的肉再喝他的血!」咬牙切齿。
亚丽阴阴笑。「呵呵呵,那也等钱入袋,再行其事,再忍忍喔,乖。」
「好,等房贷缴完再灭了他。」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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