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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试阅] 连荞《醋缸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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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4-15 1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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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试阅] 连荞《醋缸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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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22年04月20日
【内容简介】
见面前,薛妙真是打算要商量好聚好散来着,
见面后,她却只想如何才能对王爷以身相许!
醋缸楚烜:请问王妃,你计划里都只动口不动手的吗?
蓝海E119501 《醋缸王爷》上
看看,她的运气果真好到爆棚,嫁的大周战神竟是幼时恩人!
那本来打算好商好量对这赐婚做和离准备的计划就得推翻,
毕竟话本里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所以她想尽办法撩拨他,
不但在他喝苦药时给他糖吃,还在他生气时写情书道歉,
可这夫君根本不解风情,这么多女儿心思只换来他罚她写大字?
好在她善良大肚不计较,看出了他嘴硬下藏着的心软,
否则怎会特意买烟花逗她开心,更在她外出时特意来接,
如今她烦恼着怎么将王爷拐上床,偏偏有人见不得他们日子太滋润──
不只龙椅上那位频频试探,围场春猎之际还遇上了刺客和猛兽攻击……
秦王楚烜傲娇示意:有本事尽管动手使,王妃千万别只嘴上说得欢……
蓝海E119502 《醋缸王爷》下
瞧瞧,他的王妃薛妙真是「行」不惊人死不休,
一听说她大哥自作主张上门为其讨要和离书,就急着拉他回房「煮饭」,
说只要坐实夫妻关系,两人再也分不开,
既然她如此爱他,他当然得处处彰显身为夫君的威武——
她那假姊姊敢设计伤害她,他便使计把人送进庵里修身养性;
皇上藉着送美人想要拉拢他,惹老婆大人生气,
什么美人怎么来的就请怎么回去,他可没空理会。
他把她当宝贝疼宠保护,却没想到当发生大事,自己毒发昏迷时,
谁来护驾?又有谁能保护她?
薛妙得意表示:王爷请安心昏迷,一切有我呢!
第一章 突来的婚事
嘉和十五年,冬。
接连下了几日的雪,放晴的头一日,宫里一道圣旨将齐国公府那位刚认祖归宗不到三个月的二姑娘薛妙赐婚给了秦王。
齐国公府二姑娘住的新霁院里,廊下几个丫鬟凑做一堆小声议论,其中有个新来的听了几句,没忍住插嘴问道:「这国公府的孩子怎么会和寻常人家的孩子抱错?难道是有人故意为之?」
有个年纪稍长的婆子摇头道:「倒也不是,这事说来话长……」
说起当年的事,实在是阴错阳差,当年国公夫人苏氏怀上这一胎后时时心神不宁,为求心安便住在了宝京城外的大佛寺中。
那一年夏天多雨水,一连半月下了数场暴雨,苏氏临盆那一日更是风雨大作,紫电惊雷,骇得寺中一同住下的一位书生夫人提前生产。
两个孩子几乎同时出生在寺里,又都是女孩,苏氏觉得有缘,请寺里的高僧为孩子洗三时便也捎带上了那书生的孩子。孰料仪式进行到一半,佛殿被雨水冲垮,丫鬟慌忙抱了孩子护着苏氏逃命。
待逃出一看,寺里大半的佛殿和禅房都毁在了连日的雨水中,为防再生意外,国公府一行人当即护着苏氏和襁褓中的婴孩下山回府。
这许多年倒也未曾疑心孩子抱错,一直到半年前有人从南边回来,无意间说起见到一个同齐国公薛平昱早逝的妹妹生得一般无二的姑娘,话传到薛老夫人耳里,老夫人心细,思及当年之事为防万一便命人暗中去查。
这其中又有许多波折,几度断了线索,好在最后终于查清。
那人嘴里所说神似薛平昱妹妹的姑娘,正是当年与苏氏一同生产的书生夫人之女,不过书生与其夫人在当年之事后没过几年便双双病逝,只留下一个孤女,险些落在人牙子手里,几经坎坷最终被书生的好友寻回养大。
这结果摆在老夫人面前,几乎不用想便知当年定是抱错了!
两位姑娘原该就此各归各位,只是国公夫人苏氏舍不得养了十五年的大姑娘薛锦妤,便留下了她,而薛妙这位真正的国公府嫡长女便排在了薛锦妤后面,成了二姑娘。
若是从前,这桩婚事怎么都轮不到薛妙身上。
毕竟秦王权倾朝野,手握大周一半的兵权,是个不高兴了跺跺脚整个宝京都会震上三天的人物。这样滔天的权势再生就一副好相貌,大周不知多少女子排着队想嫁给他,齐国公府里那位大姑娘亦是其中之一。
然而一年前,秦王遇刺中毒昏迷,大半年的时间足够御座上的那位整顿朝堂势力,收回兵权,将这位自己登基之日御口亲封的「一字并肩王」彻底架空。
三个月前,秦王苏醒,宫里派了太医去。隔日,整个宝京的人都知道秦王被毒坏了身子,昔日的大周「战神」从此成了个病痛缠身,不知何时就会一命呜呼的废人。
这样一来,被苏氏捧在手心娇养着长大的大姑娘薛锦妤自然不愿嫁过去受苦。
「这桩婚事,听说皇上原先属意的是大姑娘,宝京各处都传开了。昨儿大姑娘一哭一闹,白绫碰都没碰到脖子,夫人就急了,逼着国公爷进宫去求皇上!今日圣旨下来,婚事就落到了二姑娘头上。」
「二姑娘这命也忒可怜了,好好的富贵日子平白叫人顶了也就罢了,好不容易被找回来,偏偏自个儿的亲娘把那个顶了她身分的当眼珠子疼!倒是她这个亲生的,连看都不愿意正经看一眼!」
洒扫的婆子拄着手里的扫帚老气横秋道:「这能怪谁?只能怪二姑娘命不好。」
「我看是大姑娘命太好了!」
「二姑娘自接了圣旨回来就把自个儿关在房里,这会儿怕不是在偷偷掉泪珠子呢!」
「唉呀……」
不知哪个低叹了一声,议论的声音渐渐散去。
卧房中,薛妙并不如众人所想正委屈得直掉眼泪,她到养父母家里的时候已是记事的年纪,一直都晓得自己不是林家阿爹阿娘的亲生骨肉。
可那又如何?这十几年来,阿爹阿娘一视同仁地教养她,兄长姊姊更是没有一日不把她当亲妹妹地疼着宠着。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阿爹有学问,阿娘温婉持家,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每一日都有滋有味。
若不是齐国公那时候搬出老夫人,说老夫人年岁已高,日夜牵挂着这个被抱错的亲生孙女,以此说动了秉性淳良的林氏夫妇,薛妙不想阿爹阿娘为难,否则便是齐国公说出朵花来她都不会答应回来。
启程之前,薛妙亦同齐国公说清楚了,只是顾念着老夫人才回来看看,若她想走,他随时要放她回林家,不会强留。
她只想当一辈子的林家阿妙,才不要做什么齐国公府的二姑娘薛妙。
薛妙与齐国公三击掌为誓,以为他这样身分贵重又要脸面的人定不会违背誓言,那时候又怎么晓得在这位齐国公心里,这样的誓言叫他那个夫人随便一搅和便可以作废。
如今圣旨已下,不出一刻旨意便传遍了宝京,这桩婚事已然是板上钉钉。
好在薛妙从来没想过日后会嫁给一个怎么样的人,自小到大也没有心上人,这会倒也不觉得失落或者难以接受,只是觉得实在无言——
任是谁莫名其妙头上安了桩婚事,还是三日后就得成亲,不成亲就没了性命的那种,心里都不会舒坦。
薛妙坐在妆奁前将齐国公薛平昱这个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啐了千百遍。
正想着,有丫鬟敲门进来禀报,「老夫人请姑娘过去一趟。」
薛老夫人院里。
齐国公薛平昱在雪里跪着,隔着一层厚重的帘子,薛老夫人带着怒气的声音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我这身子骨是不比从前了,可我还清醒着,没糊涂呢!你昨日进宫都做了什么不必同我说,我也知道……」
自当年薛家旁支涉足五王争权被诛,薛家先祖就定下了规矩,不许薛家子孙涉足朝堂内斗,恪守中庸之道。百年来,宝京多少高门望族一夕倾覆,齐国公府始终安稳无虞,便是因着这条家规。
这十数年,秦王把控朝局压制皇帝,两派暗斗已久,齐国公府始终未曾表态,皇帝必定介怀。先前宝京流言传得沸沸扬扬,道是皇帝要将齐国公府的大姑娘薛锦妤赐婚给秦王做正妃,这才有了后面的薛锦妤一哭二闹三上吊,苏氏逼薛平昱进宫求皇帝……
他们不想想,若没有皇帝的首肯,流言又岂会这般轻易从宫里传出来?
薛平昱这一去,正合了皇帝的心意,明晃晃地告诉秦王,甭管是「宝京双姝」之一的薛锦妤还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薛妙,皇帝要他娶谁,他就得娶谁。
这样一来既借齐国公府的手狠狠打了秦王一巴掌,彻底下了秦王的脸面,同时还能逼齐国公府与秦王交恶,不得不站在皇帝那一边,而薛妙则成了皇帝与薛平昱一同选中的弃子。
这些话薛老夫人就算是怒急也不能放在明面上说,但这不妨碍她换个由头训斥薛平昱。
「她昏了头不心疼自个儿的亲生女儿,你也跟着一道昏了是吗?叫一个连自己女儿都不是的人把你们夫妻放在股掌间玩弄!我是不是该为你们夫妻俩叫声好?贺你们妇唱夫随,合该是一家人!
「……亲亲地养了十几年,养出这么个不知感恩惯会煽风点火离间人家亲母女的东西,玩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她若是真敢把白绫套上脖子,我倒还能高看她一眼!」
「母亲……」薛平昱开口。
「怎么?嫌我话说得太难听,不给她留脸面?」
薛平昱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薛老夫人怒气更是止不住,拍案道:「现在要我给她留脸面,你那会儿怎么不想着给妙儿留个活路?
「当初查清身世,是你做主要将妙儿接回来,昧着心逼林家把女儿让给你,如今你就是这样对她的?我都替你害臊!」
檐下冰凌错落,阳光照上去晶亮一片,院里仆从一个个噤若寒蝉,薛平昱跪得笔直。
薛妙知道老夫人这是在骂给她听,其实完全不需要多此一举,无论如何她都会乖乖嫁过去,毕竟那是圣旨,她可没有多的一条命去抗旨。
不过骂都骂了,薛妙索性在院门外多站了会儿,好叫老夫人替她多骂几句薛平昱。
一炷香后,薛平昱膝下的雪已然化了,薛妙看着他的袍子被雪水浸湿成大片的深色,这才觉得有些冷,握紧手里的小暖炉走进去……
无论秦王如今是个什么境地,皇室娶亲,国公嫁女,排场总是小不了的。除了原先该有的,薛平昱和老夫人又各自做主添了许多。
满城披红,宝妆十里,薛妙坐在花轿中,一路吹吹打打摇摇晃晃,她恍惚作了一个梦。
那是她四岁的时候,阿爹病逝没多久,阿娘也跟着去了,临去前交代婆子送她去寻阿爹的好友,那婆子答应得好好儿的,行到半道却扔下她跑了,还带走了她包袱里所有的值钱玩意。
当时她身无分文,饿了整整一日后因为一个馒头落在了人牙子手里,他们许是瞧她长得还算清秀,商量着把她卖到青楼去,于是她便寻了个机会拚命地逃出来。
人牙子放了恶犬来追她,那恶犬被养得又壮又大,立起来比那时的她都还要高,她没跑多远就被追上,摔倒在地,恶犬张着血盆大口朝她扑来……
花轿一顿,薛妙猛然惊醒,轿帘微掀,递进来一根红绸,她牵着红绸出了轿。
红绸那端是秦王府里的嬷嬷,姓贺。「王爷如今的身子不宜过多劳累,委屈王妃了。」
这位姓贺的嬷嬷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温和得紧,叫人听着便觉舒心,薛妙摇了摇头,盖头四角坠着的流苏也随着轻晃。
贺嬷嬷扶着薛妙进了王府正门,方才迎亲的队伍在街上的时候尚能听到满街的热闹喧嚣,进了王府却陡然安静下来。
王府极大,一路走来,单凭薛妙盖头底下看到的零星风景也能想像得到秦王府往日的风光。
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来赴秦王的喜宴,昔日人人想要攀附一把的秦王府如今门可罗雀,只有府里忠心的侍卫仆从坐了几桌,勉强充作宾客。
薛妙不由想起曾听过的秦王事迹——
秦王姓楚,单名一个烜字,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幼时在一众皇子里他便是最为出众最得先帝喜爱的那一个,十三岁初上战场大败大周顽敌铁勒,一战成名,自此秦王楚烜成了大周无论哪个偏僻角落都叫得响的名号。
十五年来,大大小小上千场战役他从未败过,是大周百姓心里真正的「战神」。他未曾有一刻背离过大周,如今却被他用血用命护了十五年的大周百姓抛弃。
进了正厅,木轮滚过地面的声音响起,红绸那端换了个人,想来这才是秦王爷了。
薛妙从大红盖头下偷偷看去,只见到一双修长的手,和偶尔露出的被喜袍颜色衬得越发苍白带着病气的一截手臂。
薛妙在唱礼声中伏下身子行完最后一礼,后知后觉地想,这不像是常胜战神的手,倒像个文弱书生,好看是好看,只是到底瘦弱了些……
拜完堂,贺嬷嬷留在前面伺候,丫鬟扶着薛妙去了后院。
秦王还差两岁就到而立之年,府里却是连个媵妾都未曾有过,相较于前院那零星的热闹,后院更显得冷清寂寥,甬道上甚至能听到薛妙和身旁丫鬟的脚步声。
将薛妙送入卧房后,丫鬟退了出去。
薛妙坐在床边,这房里地龙烧得太旺,便是她素来畏冷坐久了也觉得有些热,满室寂静,只有烛芯炸开的「劈啪」声不时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欲睡之际,薛妙恍惚听到侍卫在房外通报,「王爷身体不适,太医正在前院诊治,请王妃先行歇息。」
薛妙又坐了会儿,见没有人来,索性自己掀了盖头。
屋里只有她一人,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想必这会儿都在前院照顾身体不适的秦王,顾不上这边。
在国公府时薛妙的几个丫鬟是管家临时拨到新霁院伺候的,与她满打满算相处不过三个月,情谊尚浅,薛老夫人不放心,本想点两个自个儿院里信得过的老人跟着过来伺候,薛妙却回绝了。
至于缘由,当着薛老夫人的面,薛妙说的是不愿她们为难,再者堂堂王府虽如今落魄了,却也不至于连一两个伺候王妃的丫鬟都找不出来。
然而更深的原因是薛妙不想叫齐国公府的人跟来,她有自己的盘算亦有不想叫那些人知道的秘密。
如臂粗的喜烛亮着,映得整个房间红彤彤一片,四下无人,薛妙静静在心里盘算。
若秦王的性子当真如老夫人所说是个虽有些冷但并不十分难相处的,她就寻个时机与他商量,看能否过上一两年找个合适的由头和离,想必堂堂秦王也不会在意她的那些个陪嫁,到时她就尽数折成银票一走了之。
倘若御赐的婚事难以和离,总归秦王身子不好,想必也没那身板与她做夫妻间那档子事,她便与他说清楚,互不打扰,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这两者,任是哪一种日子都不会太难过,若是往最坏的打算,那秦王万一是个没法儿好好说话的,非要与她圆房做那档子事,她就……
心念闪过,薛妙的手不自觉地攀上了一侧的床柱,并未见她如何用力,那紫檀雕花床柱已碎了一角在她手里——
这正是薛妙掩藏的秘密。
她自幼便有一身怪力,力能扛鼎并不是个空话,只是她林家阿爹说权贵之家钟鸣鼎食规矩繁多讲究也多,她这一身怪力恐怕会招来非议,若她不愿被人指指点点便千万藏好了这个秘密。
薛妙在齐国公府这三个月处处小心,然而当下并不是回忆过去三个月的时候,她回过神后看着手里的木块,再缓缓转头望向缺了一角的床柱,一时间坐直了身子。
「……」她若说她不是故意的,不知道能不能少赔些银两?
想尽办法也没能将掰下来的那块木头再装回去,薛妙索性将那木头塞进袖袋,又欲盖弥彰般将床帐放下来掩住床柱。
站在床前瞧了瞧,见若非刻意去看很难发觉异样,这才松了口气。
但这一口气还未全然放下,「吱呀」一声,惊得薛妙心中一跳,她猛地回身,见是一位嬷嬷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扫过她裙角的纹饰,认出这就是方才引路的那位嬷嬷,薛妙佯装镇定道:「贺、贺嬷嬷。」
「王妃还记得老奴。」瞧她面上惊疑未定,贺嬷嬷以为她是为日后忐忑,神情不免越发柔和了几分,口中请罪道:「方才王爷身子不适,老奴只顾着前院种种,怠慢了王妃,还望王妃莫怪。」
薛妙自然不会怪她,连连摆手,想了想又问:「那……王爷好些了吗?」
没想着她会问,贺嬷嬷一怔,笑得越发可亲,「王妃放心,只是大婚诸事繁琐,王爷有些疲累,这会儿已好多了,稍后喝过药便来。」
她倒不是催秦王圆房的意思,他若是不来更好。薛妙心中暗骂自己多嘴,讪讪一笑,不再说话。
圆桌上放着几盘点心小食,贺嬷嬷上前一看,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再摸了摸茶壶,里面的水已然冷透。她心道这王妃也是个好脾性的,被冷落了许久连口热茶都没得喝,却也不见半分不耐或是恼怒。
王爷这院里向来不留丫鬟伺候,都是些侍卫,从前这般也就罢了,今日起有了王妃,少不得要点几个丫鬟来后院伺候。
到底是自个儿疏忽了,贺嬷嬷暗忖着,很快将茶壶里换了热水,又亲自去小厨房下了碗好克化的面。
薛妙用了一小碗面,身上舒坦了许多,这会离拜堂已过去一个多时辰,秦王迟迟不来,她已累了一天,再好的精神这会也不免面露乏意。
她坐在镜前自己动手卸了满头的珠钗和凤冠,起身去沐浴。
初来乍到,处处充满陌生,薛妙便是心再大也没心思仔细洗,匆匆擦了擦身子就换上寝衣。
贺嬷嬷似是有事,铺好床褥,伺候她擦乾头发便又出去了,薛妙在桌前坐了会儿,正犹豫要不要换了衣裳去前院看看时,院里传来了些许动静。
须臾,廊上响起轮椅滚动的声音。
是秦王?
薛妙略一怔,起身正要去迎,房门已被打开,侍卫推着秦王走了进来。
入目是一对踩在轮椅踏板上的黑色锦靴,再往上是大红的袍边,扶手上是薛妙已经见过的苍白修长的手。
她目光继续上移,让宝京女子排着队想嫁的秦王自然生得一副好相貌,悬胆鼻,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却不显得轻佻。
许是因为在病中,秦王的面庞瘦削苍白,就连嘴唇的颜色也很淡,没有薛妙想像中的病恹恹,反倒是清雅淡然。
然而她现在顾不上这些,看着轮椅上的人不禁愣在了原处。薛妙想起在花轿上的梦,那个梦的后续即便过去了十一年,她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人牙子养的恶犬张着血盆大口朝她扑来,她摔倒在地,吓得紧紧闭上眼睛,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一人带笑的声音远远在耳边响起,「好小的丫头,怎么一个人?」
她慢慢睁开眼睛,恶犬被一支箭钉在不远处的地上,十七岁的少年肆意明亮,坐在马上朝她伸手。
十一年过去,即便他不再是当初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薛妙还是一眼认出了他。谁承想,她心心念念十一年以为此生无法报答的恩人此刻就在眼前,而今日竟是他们成亲的日子。
薛妙看楚烜的同时,楚烜也在看她。
齐国公府这位二姑娘是个极标致的小美人,玉面桃腮,樱唇皓齿,最妙的是那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眼波干净透澈,生就一副自然无辜的模样,嫩生生的,瞧着还是个小丫头。
她似是刚沐浴过,穿着水红的寝衣,身上还带着湿气,乌发散在身后,一双眼睛湿漉漉的闪着亮光。
楚烜收回视线,道:「贺嬷嬷说王妃寻我有事?」
薛妙这会儿脑子里一片混乱,她点头又摇头,想同他多说几句话,一时间又不知该说什么,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原先什么和离什么互不打扰的盘算通通不作数了!她要、她想……
要什么?想什么?薛妙暂时还未考虑清楚。
她不说话,楚烜也并未追问,他过来这新房一趟好似只为了完成任务一般,任务完成了,他便功成身退,「天色已晚,王妃早点歇息。」
楚烜身后的侍卫名叫常旭,是他麾下一名副将的幼子。常旭推着楚烜正要离开,薛妙忽然抬腿追了过来,拦在楚烜身前。
「你去哪儿?」
「睡觉。」楚烜言简意赅。
薛妙看看床又看看他,「可、可是……」
常旭解释道:「王爷夜里睡不安稳,为免打扰您,就不在这间屋子睡了。」
若不曾认出秦王就是十一年前她的救命恩人,薛妙此刻定会欣然答应,然而事实是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于是薛妙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不用分房睡!」
她原本只想过若他要强行与她圆房,她是打晕他好还是将他绑起来更妥帖,却不曾想过若她想留下他又该如何。
她顾不上这话里的歧义,环视一周,指着外间的榻,急切道:「你睡床,我睡榻上!这屋里地龙烧得旺,我怕热,身子骨结实不怕生病,睡榻上正好!」
薛妙神情切切,楚烜以为她是怕他们分房睡的消息传出去被人嚼舌根,又见她不自觉咬着下唇彷佛十分紧张为难。
这婚事来得突然,虽说并非楚烜所愿,但到底是把面前之人牵扯进来,他按下心中不耐,安抚道:「府里的人嘴巴紧,对外不会多说。你若实在不放心,明日我命常旭把府里的人尽数叫来,你亲自敲打。」
「不是,我不是为了这个……」薛妙急得连连摇头,满脑子搜刮着能说服楚烜的理由,「你身体不好,这样挪来挪去怎么行?」
薛妙说着说着,对上楚烜沉静如深潭的眸子,她垂下头,不知怎的忽就泄了气,「况且、况且这本就是你的卧房,就算走,也该是我走……」
她说完就提步自发往外走,走到门前却又忽然转身,望着楚烜试探道:「这圣上赐婚,若要和离……」
这一两句话的功夫她已想清楚了,她要留下来。
她自打四岁起被他救下,便一直将他记在心里,从前以为此生没有再见的一天,因此并未奢望太多,如今她不但见到他知道他是谁,更阴错阳差嫁给了他,那这救命之恩是一定要报的!
话本里不都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吗?
这才刚嫁进来还未过第一日她就问出这样的问题,楚烜不觉得恼恨,甚至有些意料之中,他冷声答道:「虽有些难,但——」
楚烜身后的常旭却忿忿地瞪着薛妙。从前王爷好的时候这些女子一个个都争着抢着想嫁进王府,为了达成目的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如今见王爷失势了,一个个又对王爷这般避之唯恐不及,也不想想她们能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好日子,都是多亏了谁从前殚精竭虑拚刀拚枪地护佑江山!
常旭怎么想薛妙不得而知,她只听楚烜说「有些难」便放下心来,也不想知道后面的「但是」,自顾自打断楚烜的话,弯了弯眸子,心满意足道:「不要但是,难些好,难些好!」
听她这意思竟是……
莫说常旭,就连一贯冷峻自持的楚烜面上都不由浮现几分怔然。
静了几息,楚烜敛了心神,不知为何,他不自觉地拧了拧眉,索性摊开问:「你不想和离?」
薛妙不假思索,「当然不想!」
「为何?」
薛妙实话实说,「在见到王爷前,我是曾打算过要想方设法和离,可见到王爷后,我就不想了。我现在反而要谢谢我那个便宜姊姊,若不是她闹着不愿嫁,这等好事还轮不到我头上呐!」
这话薛妙自个儿说着不觉得有什么,常旭等人不知背后原因,此刻听了不由心下大惊。
虽说新王妃神情纯然,语气听着也并不叫人心生厌烦,可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把贪图王爷「美色」这回事这么大剌剌地摆在明面上!
常旭慌忙去看楚烜,却见他静默了几息后将轮椅转了过来背对着薛妙,好似没听到她刚才的话,只道:「该睡了。」
薛妙还穿着寝衣,站在门前也不觉得冷,乐呵呵地点头,抬脚就往外走。
贺嬷嬷连忙叫住她,「天寒地冻的,王妃就这么出去,怕是要受寒。」
说着自箱笼里取了外衣和披风便要伺候薛妙穿上。
楚烜忽然道:「把外面的榻收拾了,伺候王妃歇息。」
这话说完,屋里其余三人齐齐瞪大了眼睛——贺嬷嬷和常旭是为了楚烜百年难得一见的妥协,薛妙则是高兴,黑白分明的眼里充满喜悦。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楚烜面前,蹲下身仰头望着他,眼底盛满了欢快,保证道:「我会对你好的!」
楚烜也曾见过不少女子,却从未有一个如她这般。
简单纯然,看着他的时候,一眼望得到底的赤诚,好似有满腔流不尽的热血。
薛妙笑起来眉眼弯弯,灵动可爱,左颊一个深深的梨涡,十分惹人喜欢,旁人只瞧着她笑便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贺嬷嬷回身去看楚烜,他一贯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但贺嬷嬷从他襁褓中就在身边照顾,这么多年了自然了解他,心想着这桩仓促而来的婚事也许……并非他们想得那样坏。
第二章 进宫初体验
翌日薛妙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身下铺着厚厚的褥子和松软的绒毯,贺嬷嬷怕薛妙夜里受凉,还往她被窝里塞了两个热热的汤婆子。即便如此,薛妙仍是认床,睁着眼到了后半夜,贺嬷嬷灌的汤婆子都凉透了,她才将将入睡,期间怕吵到楚烜,连翻个身都小心翼翼的。
室内静悄悄的,薛妙坐起身,入目便是一架屏风。
薛妙回了会儿神,想起这架屏风是昨夜楚烜命人从库里搬来的,是架六曲屏风,既高又长,从榻头遮到榻尾还能曲起一扇,将薛妙睡觉的地方挡得严严实实,也彻底将外间和里间隔开,挡去了彼此的视线。
极守礼的做法,却在隐约之中透着疏离。就像楚烜对薛妙,处处仔细,可薛妙能感觉到他对她就像是对一个远道而来暂时借住的客人。
天边亮起一抹光的时候,里间传来细微的动静,发了会儿呆的薛妙缓缓眨了下眼睫,起身绕过山水图屏风朝里面看。
百子千孙喜被散在床上,楚烜坐在床边,赤足踩在脚踏上,双目微阖,单手撑在床上。昨夜应贺嬷嬷的要求换上的朱红寝衣有些松了,露出些许胸膛,他身形清瘦,朱红寝衣松松垮垮套在他身上,更衬得露出的肌肤像雪一样白。
薛妙的目光从楚烜细瘦的脚踝上移到胸膛,定在稍稍敞开的衣襟上。
楚烜自然也看到了薛妙,他抬手动作缓慢地拢了拢寝衣,一只手握拳抵在唇边压抑地咳了一声,嗓音带着点沙哑,「吵醒你了?」
那片雪色胸膛被遮住,薛妙回过神,慌忙移开视线,热度从脚底一直漫上脸颊,她做贼心虚,格外用力地摆手,「没、没有。」
「王爷。」屋外等着伺候的常旭听到声音,就要推门进来。
楚烜扫了眼睡了一夜身上寝衣松乱犹不自知的薛妙,出声道:「唤贺嬷嬷来伺候王妃梳洗。」
一句话让常旭想起今时不同往日,这屋里还有一位王妃,他一个男子这样大剌剌进去确实不合规矩。
于是他收回放在门框上的手,应声道:「是。」
不多时,贺嬷嬷来了,引薛妙去屏风后梳洗。
这边常旭伺候楚烜洗漱完毕,去收拾床铺,他挂起一边的床帐刚欲俯身去叠散开的锦被,余光一瞥觉得不对,再定睛一看,惊道:「这……王爷!」
常旭鲜少有如此一惊一乍的时候,楚烜放下手里的书循声望去,那缺了一角的床柱赫然映入眼帘。
「这断口不似刀劈斧砍,倒像是强行掰下。」常旭越说越觉着莫名,「紫檀木质地坚硬,便是属下要掰下这么一块都得使出半身力气,这……」
并非常旭托大,只是秦王府守卫森严,他和同为侍卫的郭展守在门外一点声响都没听到,更何况楚烜睡在这床上都未曾察觉任何动静,自然不会是刺客一类。
可府里的侍卫谁闲来无事拿王爷的床练手?
薛妙梳洗完自屏风后走来,便见楚烜和常旭一主一从一坐一立对着那缺了口的床柱看。
她就说昨日临睡前似乎忘了什么嘛!薛妙脚下微顿,思来想去还是自个儿招了,「那床柱……」
常旭骤然回身,目光炯炯看着她。
顶着这样的目光,薛妙更觉心虚,一面又打定主意绝不能让楚烜知道她的秘密,这婚事本就是那皇帝不知哪根筋儿搭错了随手强扭而来的,若再让楚烜知道她是个怪力女,怕不是还未见着她的好就已然要对她敬而远之了!
薛妙摸了摸鼻子,心虚道:「我、我昨日坐在那儿困得厉害,不小心靠了一下,不知怎的,那一块忽然就掉了,怕、怕不是做这床的匠人偷工减料?」
她却不知这秦王府上下的一应什物大都是皇家匠人做的,极尽匠人所能,更不会有偷工减料一说。
但她不愿意说,楚烜自不会追根究底,任她用了这等荒唐到不用戳就破的谎话掩盖了过去。
薛妙自己也知道这说法实在站不住脚,只好咬死了自己是不小心,但又实在心虚,忍不住道:「那掉了的一块被我扔到了床底,还能补吗?」
楚烜望着薛妙不知在想什么。
常旭见状为难道:「这恐怕……」
薛妙想死的心都有了,只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能叫她钻进去,「这床多少银子?我赔……」
堂堂秦王府,如今虽不似从前烜赫,但也没落魄到一架床都要王妃出银子的地步,楚烜抬手道:「不必了,吃饭吧。」
冬日天冷,早饭挪到了房里,楚烜遇刺醒来后胃口一直不大好,又因为日日要喝药,饮食便清淡许多,此番为了照顾到薛妙,早饭难得丰盛了一回。
薛妙昨日饿了半天,晚间只吃了一小碗面,今晨又醒的早,目下是饿狠了。不过即便是饿狠了,她吃相仍旧很规矩,吃得快却并不狼吞虎咽。
楚烜一贯的没胃口,桌上的菜一口未动,只喝了碗粥。看出薛妙饿了,为防她一会尴尬,他刻意放慢了喝粥的速度,等她吃完放下筷子时,楚烜正好也喝完了粥。
三个月过去,薛妙已经习惯了宝京的吃食,但还能看出点南边的口味偏好,桌上偏鲜甜的两道菜下筷最多,其余的都只是象征性地尝了尝。饭菜撤下后,府里的厨子一看便知王爷新娶的这位王妃的口味。
因是皇帝赐婚,按照惯例,今日楚烜和薛妙须得进宫谢恩。
马车已经套好,等在了府门外,楚烜没有坐轮椅,常旭扶着他上了马车,薛妙跟在后面正要上去,马车里突然伸出一只手,薛妙愣了下,覆手上去。
楚烜的手指尖微凉,掌心有厚厚的茧,应该是多年握剑磨出来的。薛妙放在楚烜掌心的手无意识地蜷了蜷,拉着他的手借力上了马车。
常旭在前面驾着马车,宝京城里道路平缓,马车稳稳朝前行驶。
车厢里,楚烜手执一卷书心无旁骛地看,薛妙坐在他对面,目光落在他的手上。许久,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手上彷佛还留存着刚才的触感,微凉,却有力。
楚烜余光看到她低着头出神,他放下书正要开口,马车忽然一顿,薛妙没留神,猛地往前栽去。
楚烜抬手垫在她耳旁,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转眸看向车厢外,「常旭?」
妇人连连道谢,抱着吓懵的孩子躲到一旁,常旭松了口气,侧头朝着车厢里解释道:「王爷,有个孩子突然冲出来。」
车厢里,薛妙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耳朵,抿着嘴露出深深的梨涡。
楚烜重新拿起书,余光在她左颊扫过,忽然开口,「坐稳。」
薛妙慌忙敛了笑意,坐回原处,再抬眼去看楚烜,却见他目光全然落在书页上,对外界的事似乎充耳不闻。
秦王府离皇宫并不算远,一刻多钟后马车到了宫门前,守门的侍卫见是秦王的马车,便大开宫门让马车长驱直入。
马车停下,又走了一段路,方见紫宸殿。紫宸殿是内朝议事和皇帝生活起居的地方,远远看去,殿宇巍峨,鸿图华构,碧瓦朱甍。
内侍在殿外拦住了楚烜和薛妙,「陛下正与几位大人议事,请王爷王妃在此稍候。」
天阴着,不见太阳,不知何时刮起了风,裹挟着凛冽寒意呼啸而至。
薛妙裹着斗篷仍觉抵御不了四面八方而来的寒意,她看了眼在风中越发显得身形消瘦的楚烜,默默往风吹来的方向站了站,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去一些风。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就在薛妙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不剩一丝热气时,一名内侍从殿里走了出来,「陛下请王爷王妃进去。」
内侍领着楚烜和薛妙去了紫宸殿配殿,一进门薛妙就看见身着玄色常服的皇帝坐在榻上,正在同一名臣子模样的人下棋,不时朗声大笑。
皇帝年近四十,模样算不上年轻,甚至看上去有些老态,倒是精神很好,面带红光。见楚烜来了,他便命宫人收拾了棋盘,笑道:「与林卿下棋,一时忘了时辰,九弟不会怪朕吧?」
楚烜「一字并肩王」的封号还在,见到皇帝无须行礼,他自顾自在皇帝下首落坐,看都没看林敬云一眼,淡淡道:「林侍郎棋艺精进不少。」
配殿不算热,林敬云却出了满头的汗,扯着笑道:「王爷谬赞……」
皇帝见林敬云面对楚烜两股战战,面上滑过一丝不悦,沉声命他退下,摆出一副关切模样问楚烜,「贵妃说你昨日宣了太医?可是哪里不适?」
庄太医从秦王府回宫后必定事无巨细全都禀告给皇帝了,他此刻却要打着黎贵妃的旗号问他。楚烜端起案上的茶盏啜了口热茶,不紧不慢地回话,「劳陛下挂心,臣的身体一贯如此。」
薛妙在一旁听着,莫名觉得以楚烜这阴恻恻的语气,没说出来的下一句该是——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她装作喝茶偷偷觑了眼皇帝,见楚烜说完话后对方脸色奇怪地沉默了片刻,心想,皇帝许是和她的感觉一样。
薛妙冷不丁被茶水呛到,扔下茶盏伏在椅子扶手上咳了几声。
「秦王妃这是怎么了?」皇帝注意力转到了薛妙身上。
许是被楚烜的态度影响,薛妙心里对皇帝的畏惧恐慌不知何时已经散了,只余下对他故意把身体不好的楚烜晾在紫宸殿外冷风中近两刻钟的不满。
薛妙起身行了个礼,一板一眼道:「妾身自幼长在乡野,头一次得见天颜,心中大为震动,一时失态,还望陛下恕罪!」
薛妙的养父林彦是个教书先生,学识深厚,薛妙幼承庭训,虽比不上兄长念书刻苦,看过的杂谈怪记却是不少,加上长在乡野,比这宝京城中天子脚下的贵女多了几分野性鲁莽,睁着眼睛说起瞎话来倒也得心应手。
薛妙在楚烜面前算得上乖巧听话,甚至透着些憨气,方才那一下,楚烜已经做好了替她求情的准备,没料到她还有这等本事,让他不由侧目看了她一眼。
皇帝果然被薛妙诚惶诚恐的模样取悦,非但没有追究她的失礼,反倒大笑两声,做足了明君的姿态,道:「秦王妃率直可爱,子晟可要好好谢谢朕了。」
子晟是楚烜的字,寻常男子弱冠之年才会由长辈赐字,楚烜却是在十岁那年便由先帝亲自赐了字,取光明兴盛之意。
因着这个「晟」字,当时许多朝臣都以为先帝会将帝位传给这个最小最得他喜爱的皇子,却没想到先帝驾崩后,当时年仅十三岁的楚烜自北境归来,率着麾下三十万铁骑,拥立当时的三皇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登上了御座,这才有了名震天下十五年的「一字并肩王」。
楚烜觑了眼薛妙,没有接这句话,只说:「她既惶恐,陛下就不要为难她了,放她去见皇后吧。」
语气听不出多少情绪,似乎是觉得薛妙上不得台面。
皇帝没真把薛锦妤赐婚给楚烜,而是选了薛妙,本就是要下楚烜的脸面。如今见到薛妙,再看楚烜的态度,自以为目的达到,心情大好,便痛快地点头放人。
一脚踏出紫宸殿,薛妙暗暗舒了口气,这等你来我往装模作样的本事一般人当真轻易学不来。
大周皇宫乃是开国之初太祖皇帝召集全国数千能工巧匠,用了数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设计建造而成,楼阁亭台、甬道步廊或恢宏大气或精巧夺工,薛妙跟在领路的宫人身后不动声色地赏景观光。
迈过一道内宫门,远远便见宫道上一名男子信步而来。
这人二十出头模样,穿了件绦紫的柿蒂纹圆领袍衫,腰缠玉革带,身量颀长俊逸,眉目温润,面上自带三分和顺笑意,端的是一派君子作风。
「三殿下。」宫人停下行礼。
薛妙对宝京权贵、皇室之人知之甚少,可以说得上是孤陋寡闻,但抵不住这位三皇子名声赫赫,贤名远扬。
先前秦王遇刺,追查之下种种迹象都指向太子,朝中一片哗然,三皇子楚慎当时便站出来据理力争,道此事绝不可能是太子所为,而后虽抵不过证据确凿,楚慎仍旧深信太子是为人蛊惑,跪在紫宸殿前一天一夜为太子求情,自那以后,三皇子谦和仁厚的名声就彻底传扬开来。
「这位是?」楚慎视线在薛妙身上略一停顿,很快收回,并不过多打量。
宫人回道:「这位是秦王妃。」
楚慎了然,后退半步见了个晚辈礼,「原来是九婶,怀谦见过九婶。」立即以字相告。
对方年过二十,薛妙才刚及笄,他这晚辈礼行得太过坦然,倒叫薛妙心里泛起怪异,于是按住了想要避开的双腿,皮笑肉不笑地做起了长辈,「殿下客气了。」
楚慎好似没看到薛妙的尴尬,言行间做足了晚辈的姿态,言词恳切道:「听闻昨夜府上请了太医,可是九叔身体不适?不知今日好些没有?」
这话听着好生耳熟,薛妙稍一想,记起刚刚在紫宸殿中皇帝也问过几乎一样的话。她心中大叹,不愧是父子!只是不知道这一对天家父子希望听到的是好还是不好。
薛妙心中嘀咕,又不好敷衍,干脆现成搬来楚烜的话,张嘴念词,「王爷的身体一贯如此,劳殿下挂心了。」
她神色先是微妙,而后木然,误打误撞合了新婚之夜丈夫请太医,被人问起脸上挂不住的反应,倒也未曾叫人看出端倪。
楚慎幽幽低叹,带了十足的惋惜,但旋即又极快地收敛了神色向薛妙告辞,好似方才那声长叹不是从他口中发出,却越发叫人好奇他心中的未竟之言。
薛妙思忖着楚慎究竟在惋惜什么,一路来到了皇后宫中。
皇后膝下育有两位皇子,其中一位是今年刚刚七岁的十皇子,另一位便是如今被幽禁在鹿幽台的废太子。皇后虽在皇帝于潜邸之时便陪伴左右,但多年来不得圣眷,当初太子事发,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会趁势废了皇后,然而最终也没等来皇帝废后的旨意,反倒是皇后自己脱簪谢罪,自闭宫门至今不肯踏出一步。
皇后居住的立政殿比薛妙想的要朴素许多,因是冬日,殿前花草凋零,一片灰败,唯有墙角一株梅树凌寒开着。
一名梳着双髻的小宫人蹲在树下认认真真地捡花瓣,膝上的帕子里已拢了不少,余光见到薛妙进来,小宫人站起身,细细打量了薛妙一番,抱着帕子拢着她的花儿跑进了殿内,粉白的花瓣从她怀里飘出不少,落在地上像是刻意铺下的引香径。
未几,一名大宫人匆匆出了正殿,薛妙跟着大宫人穿过正殿,在内殿见到了皇后。
皇后素面朝天,只用几根银簪挽发,穿着件半旧的素净褙子,正伏案写着什么,眉眼温和平顺。
薛妙走近才发现皇后是在抄写经文,簪花小楷沿着纸面铺开,墨香中夹着檀香。
本以为以楚烜和废太子的「过节」,她与皇后此番的会面要么很不愉快要么彼此无言,谁知皇后只是请她品了品茶,吃了几块她自己做的点心,聊了聊宝京的风土民情,甚至还给她推荐了几家宝京老字号的吃食铺子,半句不提楚烜和废太子。
薛妙灌了满肚的点心茶水,记下了皇后说一定要去尝一尝的几家铺子,茫然而愉悦地同她告别,被宫人送出了正殿。
薛妙刚出正殿,迎面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提着袍子一路小跑着上了殿前台阶。
「十殿下?您此刻不是应该在弘文馆吗?」宫人惊得音调都高了许多。
「我跟大学士告了半个时辰的假。」
十皇子楚佑一本正经地回答完宫人的问题,眼珠转动,看向薛妙,「你就是爹爹给九叔娶的九婶?」
不知废太子什么模样,这位十皇子生得头圆脸圆,身子也胖嘟嘟的,像是个白鼓鼓的糯米团子,这样一个孩子故作严肃老成的模样实在惹人发笑。
薛妙忍着笑意点头,也一派严肃地同他说话,「我便是,不知十殿下有何贵干?」
得到肯定的答覆,楚佑反倒沉默了,他打量了薛妙好一会儿,扬头支开宫人,「我有话要同九婶说,你站远些。」
宫人依言远远走开,薛妙起了好奇,想知道这位十皇子小小人儿有什么顶顶严肃的事和她说,可耐心等了片刻,仍不见楚佑开口。
她蹲下身子正要询问,一抬眼便见楚佑噙着两泡泪看着她欲言又止,薛妙吓了一跳,回头正要喊宫人,楚佑却扯住了她的裙带,「九叔还好吗?」
这是今日第三个这么问的人了。薛妙叹了口气,看着楚佑的眼睛问他,「殿下希望他好还是不好?」
薛妙话音刚落,楚佑眼里的两泡泪刷地掉了下来,他一边呜呜地低声哭一边道:「我自然、自然希望九叔好,我还想跟九叔去打仗,和九叔一起保护大周百姓,可是大哥……」
楚佑抬袖狠狠擦去眼泪,咬着牙看着薛妙,哭腔里带着坚定,「请九婶告诉九叔,佑儿会好好读书,好好习武,如果九叔好起来,佑儿便和他一起上战场,如果、如果九叔好不了了,日后便让佑儿保护九叔和大周……
「大哥欠九叔的,佑儿一定会还给九叔。」
楚佑说完一转头就跑了,宫人引着薛妙出了虔化门,秦王府的马车已在门外等着。薛妙上了马车才发现楚烜也在,仍旧拿着一卷书在看。
薛妙没指望他主动跟自己说话,她在楚烜对面坐下,看着他握书的手,想起楚佑方才的一番话,心里泛起些微的难过,垂着头眉眼耷拉下来,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皇后跟你说了什么?」楚烜阖上书。
薛妙回忆了一下,尽量一个字不差地把皇后的话复述出来,「……西市的杨氏炙羊肉、古楼子定要尝一尝,这家铺子的主人虽不是胡人,但全宝京城寻不出第二个滋味如此正宗的炙羊肉……
「大业坊里有一家李氏馄饨,这家铺子馄饨滋味一般,槐叶冷淘却是一绝,不过要挑夏日去。近来适宜的要数永兴坊的胡氏汤饼,鸡汤鲜美……」
薛妙一口气说完,末了咽着口水问楚烜,「皇后还说近来的风雪天最适宜在府里吃暖锅,你觉得呢?」
楚烜不咸不淡地瞥她一眼,没理她这句话,大约是并不想吃,「皇后就同你说了这些?」
薛妙想了想,确定没有遗漏的,点头说是。
「其他人呢?」楚烜阖了阖目,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进宫一趟着实耗费精力。
薛妙没错过楚烜面上的倦色,但他既然问了她便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十殿下有话要我转达……」
薛妙一个人眉飞色舞地充作三个人,说书一般把她出了立政殿遇到楚佑的前后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连楚佑的哭腔都学了个七分像。
楚烜靠在车厢上看着她表演,末了竟是从喉中逸出一声轻笑。
笑声低沉微哑,薛妙起初懵了一瞬,继而浑身骨头都酥了,好似有蚂蚁在她心上慢慢爬过,又痒又麻。
楚烜这么一笑,薛妙顿时忘了接下来的话,好在楚佑的话已经传达结束,她心中暗念男色误人,逼自己停下脑内脱缰的画面,嘴里道:「十殿下哭得那般心酸,王爷笑什么?」
楚烜丝毫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让人难以把持,他唇边笑意未收,没说自己笑什么,只说:「听人说佑儿瘦了许多。」
薛妙脑内浮现楚佑圆鼓鼓的脸蛋和肚子,艰难道:「十殿下如今的模样已经是瘦了……许多吗?」
那他以前得有多胖啊!
「佑儿有福气。」楚烜道。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委婉地告诉她楚佑从前确实非常胖?薛妙笑了起来,心道:十殿下啊十殿下,你在那里哭着说要保护九叔,却不知道你的这位好九叔转头就揭了你的短。
「哦对了,我还碰到了三殿下……」薛妙同楚烜说了楚慎和皇帝几乎无二的问候,最后道:「不知道他那声长叹是在惋惜什么?欲言又止的,听得人心里不痛快……
「还有,他对我行晚辈礼行得好生坦然,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觉得奇怪,反正我险些没忍住逃了。三殿下今年至少有二十岁了吧,少说要比我大上五岁呢,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此时已临近正午,阴了半日的天色转晴,露出淡淡的日头。离了宫门,路上行人渐多,熙熙攘攘,马车慢了下来。
自上了马车,薛妙的嘴就没停过,楚烜本来靠在车壁上闭目听着,不时从喉中挤出一声「嗯」表示他有在听。
可薛妙这声嘟囔还没完,他忽然睁了眼,问:「哪里奇怪?」
薛妙看他,反问:「不奇怪吗?这样一个比我大上许多的人……」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忽地意识到,三皇子楚慎今年二十出头,现下坐在她面前的这位「九叔」,今年已二十有八了。
对上楚烜没什么表情的脸,薛妙陡然阖上嘴,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黝黑眼珠微转,再张嘴就换了个说法,「不奇怪,仔细想想,确实没什么可奇怪的,无一处不合情合理。」
薛妙一边说一边点头,态度一万分的诚恳,如果她未露出那个梨涡,许是能更显得诚恳。
楚烜目光在她左颊掠过,闭上眼,不说话了。
马车里一片死寂,薛妙摸了摸鼻子,悻悻然侧过身透过窗格看街上的行人。
大周国策开明,商贸繁华,不限制与外族人通商往来,许多外族人都来宝京长久居住,经营买卖,其中以北境的铁勒人和西边的西胡人为主。
薛妙从前在书上看过,西胡人眼廓较深,鼻带鹰钩,毛发旺盛,男子多留络腮胡,女子身形大多高?;铁勒人则稍矮壮一些,阔脸宽鼻,上须浓密,下颔只留一撮硬须,一只耳朵上常常戴着大大的耳环,腰上随身佩戴弯刀。
这些外族人的体貌特征、服饰习惯都与大周人明显不同,即便长居宝京,他们也只有极少数被大周的习俗同化,大多依旧穿着自己的民族服饰,坚持本族的生活习俗,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薛妙被街上的外族人吸引了目光,扒着窗户掀开帘子一角,依照从前在书上看过的描写和图绘分辨他们的族类。
车厢里光线暗,亮光由掀起的布帘一角倾泻进来,照亮薛妙半边莹白侧脸和润红微启的唇,耳后白腻肌肤连着细长的颈,掩入妃色衣襟,少女与光一起,成了车厢里最鲜活明亮的景。
楚烜目光从窗外形色各异的行人移开,落在薛妙身上,眸光微动,片刻后他又重新阖上了眼。
第三章 看芽儿长大
马车停在秦王府门前,薛妙先行跳下马车,抢在常旭前面伸手去扶楚烜。楚烜的手比入宫前更凉了几分,薛妙扶着他的手感觉像是摸着一块冰。
薛妙皱眉,正要说话,楚烜已然收回手,朝府里走去。他走得有些慢,薛妙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下,提步追上去。
进了府门,行至中庭,楚烜忽然踉跄一下。
「王爷!」常旭猛地跨步上前,伸手去扶。
楚烜借力站稳,拂开常旭的手,吩咐道:「去请方大夫。」
他此刻面色煞白,唇色泛青,身形摇摇欲坠,常旭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转向薛妙,抱拳沉声道:「劳烦王妃照顾好王爷。」
常旭飞奔而去。
薛妙扶着楚烜慢慢走了两步,察觉到身侧之人勉力支持不愿将身子压在她身上,以致这几步路走得越发艰难。
薛妙心中焦灼,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试探地问道:「要不,我背你?」
楚烜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薛妙不好说自个儿那一身怪力,又怕楚烜不信她行,单手扶着他,空出一只手把自己那一眼就看得出单薄的胸口拍得砰砰响,「你放心,我身子好,背一个你还是不成问题的。」
「……」楚烜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如她这般,一时竟不知是这身子叫他无力还是他这王妃更叫他无力,但他说不出话,只拧着眉摇头,独自支撑着往前走。
薛妙连忙追上去,绞尽脑汁想说服他,楚烜却始终不做反应,薛妙一咬牙正欲不管不顾强来,谁知这一耽搁两人已走到院门前,郭展远远看见便迎了上来。
待脚迈过院门,楚烜终于支撑不住般,喉间颤动,猛地喷出一口血。
知道楚烜身体不好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此刻他在自己面前这般摇摇欲坠,薛妙眼眶几乎立刻就红了,她一手扶着楚烜,一手掏出帕子,咬着牙维持镇定,抬手去擦他嘴边的血。
楚烜接过帕子,擦掉嘴边猩红血迹,瞥见她眼里水光,不知怎的手上一顿,提起力气安抚薛妙道:「没事……」
郭展和薛妙一左一右将楚烜扶回卧房,几乎同时,常旭一手提着一名四十多岁、留着长须的瘦高男子也神色匆匆进了门。
方时安抱着药箱挣了两下,常旭松开捉着他后领的手,稍稍弯了弯身子,「事急从权,方大夫莫怪。」
这一路被拎着后领脚不沾地地「飞」来,方时安面子里子丢了个精光,闻言胡子一翘冷哼一声,直直进了里间。
待看到靠坐在床头的楚烜,方时安重重地将药箱搁下,一边从药箱里拿脉枕,一边没好气道:「还以为人死了呢,原来还有一口气,怎么不干脆再使把劲把最后这口气也折腾没了?」
「方大夫!」常旭在他身后高喝一声。
方时安拉过楚烜的手诊脉,扭头瞥向常旭,「我说错了吗?我看你们这群人乐得见他折腾自己。」
「我……」
说话间方时安已经诊完脉,回头拿了针灸包展开,取出一根银针,头也不抬地发号施令,「脱衣服。」
楚烜此刻连抬手都是难事,常旭正要上前,却见方时安对着起身正欲回避的薛妙扬了扬下巴,「说的是她,人家是正经夫妻,你一个侍卫……」
薛妙正往后退,闻言顿在原地,在走与留之间左右为难,不由自主地看向楚烜。
楚烜对着方时安道:「不要难为她,你明知道……」
「让你说话了吗?」对上楚烜,方时安的态度没有最恶劣只有更恶劣,一句话没说完就抬手扎晕了楚烜,然后示意薛妙,「来吧,脱光。」
薛妙坐在床边,手放在楚烜的衣襟上,若换个时机她已然俐落下手,然而这会儿他面色苍白,跟个白瓷做的人像般人事不省地躺在自己面前,她不敢轻举妄动,犹豫半晌,小心向方时安确认,「脱……光?」
「只脱上身就可以。」贺嬷嬷端来热水,方时安细细洗着手,「不过你要是想,脱光也未尝不可。」
明明是他说脱光的……
薛妙选择不跟这位方大夫再说下去,外袍轻易褪下,露出内里雪白的里衣。
看了看在场不错眼盯着她的几人,薛妙如寻常害羞守礼的女儿家般偏过头摸索着去解楚烜的衣带。
方时安看着她的动作,好整以暇地举着银针,悠悠道:「照你这个解法,没等衣带解开,人已经咽气了。」
不早说!
既然方时安都这样讲了,薛妙心中默念「事急从权」,不等念够三遍已俐落转过头,动作迅速地解开余下衣带,扒下了里衣。
方时安施完针,收起针灸包,对薛妙道:「如果不想年纪轻轻守寡,就看着他点,再来这么三两次……」他哼了一声,背上药箱,「等着早死吧!」
待楚烜再醒来时已是夜里,房里只留了一盏灯,远远的,暖黄昏暗。薛妙抱膝坐在脚踏上,歪着头一动不动地靠在床边睡着。
楚烜的目光落在她微红的眼角,昏黄的灯光里,少女玉肌雪肤,靡颜腻理,微乱的鬓发贴在脸上,睡梦里正无意识地拧着眉。
他坐起身,薛妙忽然逸出一声哭腔,「不要……」
楚烜动作一顿,等了片刻,待她重又安稳睡去,才俯身把人抱到床上。
薛妙作了一个梦,梦里她从皇后宫里出来,走出虔化门,楚烜坐在马车上拿着一卷书,一边看一边等她。
她上了马车,跟他讲在宫里发生的事,一切都和白日一样,可她说着说着,楚烜忽然开始吐血,腥红的鲜血不停地从他嘴里溢出,染红他鸦青色的外袍。
她喊常旭却没有人应答,马车不停往前,她慌乱地拿帕子去擦楚烜身上的血,那血却越擦越多……
「楚烜!」薛妙喊着他的名字惊醒,眼前好似还残留着梦里那一片猩红血色。
鬓角一片湿痕,她坐起身,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睡在里间的床上,身上盖着那条百子千孙被。夜幕黑沉,看不出时辰,不远处的高几上点着盏灯,昏黄的灯透过纱罩在屋里摇曳。
拂冬听到动静快步进了里间,「王妃。」
拂冬是贺嬷嬷悉心挑选后送到薛妙身边伺候的两名丫鬟之一,另一名叫念儿。
薛妙掀开被子,全身冷汗淋漓,里衣湿湿黏黏贴在身上,她顾不上难受,猛地抓住拂冬的手。「王爷呢?」
刚才的梦太真实,薛妙到现在仍是惊魂未定。
拂冬只觉被她攥住的手腕像是要裂开一般,不由挣了挣。
薛妙这才回神,松了手上的力道,又问了一句,「王爷呢?」
拂冬看出她是作了噩梦,一时未曾把这一瞬的异样放在心里,还当她是关心王爷焦急之下失了力道,只不过仍在心里暗忖王妃看着纤细柔弱,力气其实不小呢。
又想王妃在乡野长大,力气比那些吃穿住行都要人伺候,养得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走两步便要歇一歇的贵女大上一些好像也没什么说不通的地方。
拂冬揉了揉泛疼的手腕,倒了杯温水给薛妙,答道:「王爷在沐浴。」
话音刚落,便听湢室那边传来声音,常旭扶着楚烜走了进来。
「醒了?」楚烜挥退常旭,朝薛妙招了招手。
薛妙先是一怔,继而快步上前扶着他在椅上坐下。
楚烜刚刚沐浴过,身上带着湿气,头发也被水打湿了一些,尽管屋里足够暖和,薛妙还是怕他受凉,从柜子里拿出一条绒毯盖在他膝上。
「今日吓着你了?」楚烜听到了薛妙那一声惊呼,猜想她许是作了噩梦。
薛妙先是摇头,继而缓缓点了下头,像是急着确认什么一般,道:「方大夫说,我若不看着点你,就要等着做寡妇了。」薛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楚烜,「我不想年纪轻轻就做寡妇。」
她看了看四周,环膝在楚烜身前的地上坐下,仰头看着他。
刚及笄的少女发丝细软,即便梳着妇人髻也掩不住她身上的生嫩气息,像是立春枝头新绽的芽儿,此刻她仰头满目依赖期盼地看着他。
这一刻,楚烜心里不由自主地滑过一个念头——
这一株小芽儿,性子虽稍嫌跳脱,来得也突然了些,却到底是长在他的园中。
既然这芽儿赖在他这于外人看来荒芜破败的园中不肯走,略空出些闲暇看着一株小芽儿慢慢长大好像也不是件太坏的事。
楚烜抬手摸了摸薛妙的发顶,笑了下,温声道:「好。」
次日是个难得的晴天,晨起梳洗时贺嬷嬷提醒薛妙今日是三朝回门的日子,「管家已备好礼,王妃可要看一看礼单?」
「不必了。」薛妙道,若不是贺嬷嬷提起,她压根不记得这回事,至于礼单,她不懂这些,看了也没什么用。
楚烜已经穿戴好,坐在桌前等薛妙一起吃饭,「我这几日不便出门,让常旭随你去。」
薛妙点了点头,在楚烜对面坐下,她心里想着事,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桌上的菜没夹几口,只是一个劲儿地喝粥,好不容易吃完了,她放下筷子踌躇地跟楚烜商量,「我能不能不去?」
齐国公府根本不能算是她的家,苏氏和薛锦妤想必也不愿看到她再回去,既然没有人真心想见到她,她也没有想见的人,何必要跑这一趟?既给自己找不舒坦,还要平白送出去许多礼物,怎么想都觉得不划算。
苏氏对薛妙态度冷淡,整个齐国公府都看在眼里,楚烜想要知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在赐婚圣旨颁下的当天夜里,常旭便把一本小册子放在楚烜案前,册中记载着薛妙的身世经历,以及被认回齐国公府的那三个月她都做了些什么,事无巨细。
不算什么大事,她真不想去,楚烜便随她,无可无不可的道:「那便不去了。」
楚烜接过药碗,对常旭道:「你亲自去一趟齐国公府,将备好的礼物送到齐国公手上,就说我身体不适,王妃留下来照顾我,想必齐国公和夫人会谅解。」
他声音淡淡的透着温和,却让人听出几分不容置疑,尤其是最后一句。
如今虽不比从前,但到底还是秦王,他都这么说了,薛平昱和苏氏哪敢不谅解。
「是。」常旭领命而去。
楚烜喝完药,搁下药碗,瞧着立时便眉开眼笑的薛妙,淡声提点道:「三朝归宁不回去,外界又要多了许多揣测。」
「他们说他们的,与我有什么关系?」薛妙毫不在意,低着头在荷包里翻啊翻,翻出了个什么,献宝一样送到楚烜面前,「给你!」
白嫩的掌心放着一块蜜饯,楚烜在她的眼神督促下拈起放进嘴里。
蜜饯外裹着一层糖霜,初入口是甜的,待糖霜化掉,便能尝到透着梅香的清酸。
「好吃吗?」薛妙期待地看着楚烜。
见楚烜颔首,薛妙有些得意,炫耀一般拍拍荷包,「贺嬷嬷买给我的,还有很多,以后你喝了药觉得苦,我就给你一颗,好不好?」
楚烜哭笑不得,但见薛妙如此欢快,便没有破坏她的好心情,点头应了她。
难得遇上一个无风的晴天,薛妙拿了件斗篷给楚烜披上,自告奋勇推他去院里散步。
楚烜遇刺醒来后大多数时间都坐在轮椅上,为了方便他在府里行动,常旭率着一干侍卫把府里各处台阶能填的一概填平,实在填不平的便做成缓坡,门槛更是一律都给锯平。
薛妙几乎没费力气就推着楚烜到了院子里,院里有一张石桌,郭展搬来棋盘,楚烜坐在石桌前与自己对弈,薛妙在一旁看着。
薛妙没有专门学过棋艺,却看过几本棋谱,大略能看懂一些棋面。
楚烜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起初白子几乎稳操胜券,逼得黑子连连败退,到后来黑子只残留几颗活子,固守一隅,苦苦挣扎。
薛妙看着,觉得到了这个局面,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
瞧出她百无聊赖,楚烜问:「谁赢?」
薛妙不假思索道:「白子。」
然而下一瞬,楚烜右手放下一颗黑子,薛妙再去看,却发现棋盘上局面瞬息反转,之前被白子逼入绝境的黑子竟大片大片地活了,随后不过几个来回,白子便彻底输了。
一盘棋下了近半个时辰,刚下完,常旭正好回来,脸色不太好。
薛妙低着头专心分捡棋子,似乎对常旭回来这件事无知无觉。
楚烜随口支开她,「手有些凉,你替我把手炉拿来。」
待薛妙离开,楚烜随手捡起几个黑子投入棋盒,头也不抬地问:「薛平昱说了什么?」
常旭回道:「齐国公只问了一句王爷近来身体如何,他夫人倒是说了些话……」
「说。」
常旭便默书一般把苏氏的话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苏氏说王妃长于乡野,疏于管教,性子顽劣又不懂规矩,若有什么做得不得当不体面的,请王爷该罚便罚,莫要顾念齐国公的脸面。」
无怪常旭脸色不好,实在是苏氏这话浑不似刚嫁了女儿的娘该说的话。再者,若薛妙是性子顽劣不懂规矩,那娶了她的秦王又能好到哪里去?苏氏这是一句话打了两个人的脸。
「疏于管教,性子顽劣……」楚烜扔掉手里的棋子,陈述事实一般无波无澜道:「薛平昱在本王这里何时有过脸面了?」
冬至过后,越发冷了起来。
楚烜身体虚弱,不慎受凉,一场风寒足足熬了半个多月才见好,方时安气得一日不停地挖苦了常旭半个月。
楚烜刚好,薛妙又有了感染风寒的迹象,她从小长在南方气候湿润四季如春的地方,受不了宝京乾冷的冬天,嗓子哑了好几日。
府里两位主子先后感染风寒,贺嬷嬷便和楚烜商量着去城郊的温泉庄子过冬,等开春天气转暖了再回来。
临走前,薛妙收到一封信,是她林家兄长写来的。
先前在齐国公府,她虽顶着个嫡姑娘的名头,但到底一无亲近之人,二来做个什么都有人盯着处处受限,三个多月只往林家送过一封报平安的书信,林家诸亲似是察觉到了她的难处,便没再回信。前些日子还是贺嬷嬷说起,薛妙再三确认不麻烦后写了长长一封信,自此两边的书信再没断过。
信里写的都是些繁琐的小事,诸如林父又收了位学生,但这学生顽劣愚笨,惹得林父频频生气,又或者她阿姊近来在议亲了,只是阿姊眼光颇高,一直寻不到个满意的,这段便是林娴自己写的了。
林娴写得细致,薛妙只看字都能想到她阿姊抱怨的样子,待看到末尾,薛妙「咦」了一声。
一旁为她梳头的念儿问:「王妃怎么了?」
薛妙道:「有个邻家兄长年后要来宝京考武举。」
薛妙自来了宝京,再没见过从前认识的人,这回有个熟悉的人来,说不高兴是假的。提起那位兄长,她不由笑了下,心情极好的模样,「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对我很是照顾,记得有一回我们——」
她本想跟念儿讲一讲小时候摸鱼掏鸟的趣事,余光瞥见楚烜走了进来,不想他知道自己从前顽劣得跟个男孩子似的,立时噤声。
不料楚烜已听了个大概,本来没当回事想着随她去,见她如此,反倒心中升起几分异样,问道:「这人武艺如何?」
薛妙毫不吝啬地赞道:「孟大哥打小习武,去年还帮县官剿过匪,那捕头直夸他武艺高强胆识过人呢!」
楚烜「嗯」了一声,不知为何声音冷了下来,道:「既然如此,到时我命人照拂一二。」
薛妙便眉开眼笑地向他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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