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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试阅] 冰豆咖啡《靠山是只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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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2-25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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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试阅] 冰豆咖啡《靠山是只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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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22年02月11日
【内容简介】
她嫁人只为找靠山护娘家,可没想到夫君心眼多不好惹,
床榻上还如狼似虎,日子好像太、太刺激了……
蓝海E116301 《靠山是只狼》卷一
因为父亲得罪了太子,玲珑早决心高嫁替家里找靠山,
可没想到,原本看中的对象有毛病不说,
祖母竟偷偷跟人换了她的庚帖,要她给雍宁侯当续弦,
雍宁侯裴钧权势是够大,可也有几点不好,
一是嫁了他就得去边关,那边的裴家人不好惹,
听说他那难产身亡的元配不是他害的,就是裴家人害的,
二是他招蜂引蝶,连衮王侧妃听说他俩议亲都来找碴!
身为活了两世的人,玲珑觉得这些她还能应付,
真正棘手的是恣意妄为的雍宁侯本人,
都还没成亲呢,这人就搂她抱她捏她耳垂,
谈个正事什么时间地方不行,偏偏要夜闯闺房,
再想想他老说要在洞房花烛夜证明他不是断袖……
她实在是有点怕自己会成了烤兔子,被他一吃再吃……
蓝海E116302 《靠山是只狼》卷二
玲珑万万没想到成亲后的生活这般紧张刺激,稍有不慎就会天翻地覆,
而雍州裴家那群不要脸的家伙绝对是让她无法安稳度日的最大元凶!
不过,她只是看着柔弱,但长年浸淫后宅训练出来的本事可一点都不弱,
既然那群家伙没教养到了极点,那她就好好教教他们何谓规矩,
先是把那些违反规制的部分指出来,再说句「钦差会来查喔」吓吓他们,
接着在敬茶的时候大发雌威,藉由教训奴仆之举行杀鸡儆猴之实,
不过……裴钧不是说对付内宅的勾心斗角由她全权负责,他不会干涉的吗,
怎么在发现她遭到裴家暗算时,他却抢在最前面替她出头呢……
蓝海E116303 《靠山是只狼》卷三(完)
当初明明说好自己这个做夫人的要扛得住风雨、禁得起打击,
可身为夫君的裴钧总挡在她身前,替她砍去所有荆棘,将她护在心尖尖上,
好不容易解了毒、养好了身体,在自己顺利怀孕后,
他更是一手掌握里里外外的麻烦事,就是不愿她多忧愁费心,
但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不曾消停,
就在他为睿王遭遇刺杀暗中前往安城时,各方势力不断上门试探,
不只找来个女人说是裴钧的外室企图恶心她,还设计了出太监传旨的戏码,
知道这些人是想揭破自家男人的立场,好作为把柄控制他,她怎肯让人如愿,
于是让心腹们准备了催产药,打算用意外早产来拖延时间……
第一章 重生改变一切
虞朝,永文三十七年,隆冬。
快到腊月,鹅毛大雪刚停下来两日,日头不算好,白皑皑的雪还如同厚毡毯似的覆盖着虞京,景致看起来美得像画儿一般,只是街上没什么人,实在是太冷,老百姓们是没心思欣赏这份美景的,都躲在家里。
穆家采买的家奴从外头回来,溜进大厨房取暖,搓手暖和身子的功夫不耽误跟几个洗菜的小厮吹嘘。
「雍宁侯回京了!能比外头各州的大人们回来的都早些,肯定是马车跑得快,你们是没瞧见,再没有比雍宁侯府的马车更气派的,马车顶都是上好木料做的哩,仿了宫殿的模样做了檐角,四个檐角是四只海东青,真是威武极了。
「两队护卫开道,那护卫瞧着就让人胆寒,马头比我还高,穿的是藏青色官家棉衣,腰带是银镶玉的,听说都是雍州军中的好手,见过血的哩!」
小厮们都是半大小子,冬日里也没啥新鲜事,不免听得入迷,忍不住追着问:「哥哥看见雍宁侯了吗?是不是外头说的长了三头六臂啊?」
采买的摇摇头,「老爷们都在马车里,那我上哪儿……哎哟!」
穿着褐色棉袍子,看起来特别体面的婆子冷着脸进来拍了他一巴掌,扯着嗓子,带几分刻薄地说:「别吹牛了,赶紧给正院送炭火去,催死人了。大冷的天儿,也不知道心疼奴才,倒像咱们不尽心伺候似的,自打正院那位掌管中馈开始,咱这日子可是越发难熬了。」
采买的撇撇嘴不敢说话,赶紧出了门儿背着炭筐往正院跑。
谁不知道谁啊,这管事婆子是西院二夫人的陪嫁,巴巴地讨好二夫人,要不是大老爷跟大夫人吵了架,这两日没功夫管,这管事婆子就是长八张嘴,也不敢恶心人,呸!
就在采买的往正院跑的时候,玲珑已经进了正院。
按理说冬日的冷清是蔓延不到后宅来的,她娘掌管着中馈,人来人往管事回话禀报,不管什么时候都热闹,奴才们进进出出的忙活。
可今日她一进门,正院里竟是一片安静,她恍了恍神,上辈子她被二房大姊气得两三天没出门,倒是没见着这一出。
她重生回来有几日了,不管老天爷为啥叫她重活一回,她早不是上辈子为一点小事着恼的性子,按时过来请安,这才感觉出爹娘吵得比她想的还要厉害。
大夫人林氏身边的常嬷嬷在门口廊檐底下站着,看见她过来,赶忙迎上前几步。
「天寒地冻的,夫人本是要遣小丫头跟您说不必请安,可夫人早上起来就有些着凉,等老奴想起来,您该走到半道了,都是老奴的不是。」
玲珑上辈子偶尔还会为了俏丽穿得单薄,结果一场风寒就要了命,这辈子她只想养好身体,多活些年头,便改了作风,今日她穿了件深杏色的大氅,裹得严严实实,边缝儿都拿兔毛密密箍了,衬得她那张沉静的白皙小脸多了几分俏皮。
玲珑是穆家长得最好的姑娘,私底下奴仆们都念叨这才是老天爷赏的容貌,好看却不是那种惹女人不喜的狐媚样子,一张鹅蛋脸儿,五官精致,如同牡丹一般。
即便重回年少时,那双澄澈杏眸里,依然带着几分岁月造就的淡然,还算娇俏的衣裳,也叫她穿出了雍容的气度。
听常嬷嬷说话声音不大,玲珑的声音也压低了些,轻柔送入人耳中,「可请了大夫?」
常嬷嬷叹了口气,伺候玲珑站在廊檐下的炭盆前头,才压低声儿仔细跟她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只是略有些不舒坦,夫人不让请大夫,还不是西院里又……自打前几日夫人跟老爷吵架后,采买那又开始作怪了。老夫人院子和西院里都送过炭,咱们这边,偏院妾室那里都送足了炭,楞是没给夫人送,去问了就是诚惶诚恐的赔罪,说要紧着老夫人和府里的老爷们,天冷炭火不好买,让咱们体谅,可是给出来的炭……您也瞧见了,都是黑炭,只能在门口烧,在屋里要呛死人的。」常嬷嬷说着指了指脚边的炭火。
玲珑垂着眸子,没有任何意外,上辈子就是这样。
穆家是言官出身,要脸面讲规矩,总不能在朝堂上弹劾别人的时候,自己还立身不正,所以府里也没有太闹腾过。
玲珑的娘亲从五年前开始掌管中馈,老夫人并不插手,可架不住西院二房蹦躂,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闹,就是耍小手段恶心人。
穆家如今有两房,两个男丁都是穆老夫人所出,穆老太爷曾经是太子太傅,后来犯了错被贬,还是玲珑的爹穆高轩透过科举出了头,如今官至四品的左佥都御史,才勉强保住了穆家的风光。
因为穆高轩小时候是其祖母养大的,跟穆老夫人没那么亲近,所以穆老夫人偏宠小儿子穆高郅,而小儿媳则是穆老夫人的外甥女——这也是二房敢闹腾的原因。
林氏掌管中馈头一年,二夫人蒋氏就哭诉奴才们不将二房当回事儿,以大热天用不上冰的由头哭了一通,穆老夫人心疼小儿子,安排蒋氏的陪嫁管着采买,生怕委屈了西院。
虽说吃了一个亏,可玲珑的娘亲林氏出自言官之家,也是有手段的,素日里西院并不敢闹得太过,只是哄着穆老夫人的好东西。
可就跟现在一样,但凡林氏顾不上,西院那边就要偷偷找点理由恶心人。
夏日里的冰,冬天里的炭,东西最后都会给,还是挑好的给,谁也说不出什么,就是总有个迟缓,林氏堂堂管家的夫人,时不时还要受点暑气和寒凉。
林氏不爱诉苦,只忍着恶心,不叫采买占一点便宜,偏偏西院那得不着好处,就更一门心思的恶心人。
上辈子玲珑活了三十几年,也算是活明白了,人生没那么多爱恨情仇的起伏波澜,大部分时候都充满着这些如同尘埃一般的不愉快,积少成多就成了郁结于心。
她上辈子死的时候,她娘身子眼看着也不行了,才约莫到知命之年。
玲珑把两世的事情想了想,回过神来,拍拍常嬷嬷的手,「这事儿也好办,采买必定是要送炭过来的,一会儿劳嬷嬷好生接了,让人送到老夫人那里去。别的不必多说,赔罪就是了,炭火冬日里没提前准备好,是娘亲的不是,怎么也不能让老夫人受了委屈。」
常嬷嬷迟疑,「可老夫人心里清明着呢……」
大房被恶心了不是一次两次,荣威堂的老夫人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反正不管怎么闹,府里怎么也不至于短了荣威堂的炭火。
在老夫人那里,二房闹就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大房要闹就是管家不力,只有排头吃的。
「所以我才说,旁的不必多说,往荣威堂送完炭也不必回来,直接叫人套了马车去外祖家。」玲珑露出个淡然的笑容,「若是车夫问起来,就说府里炭火不足,不敢叫老夫人受寒,好在外祖家炭火买得够多,咱们去借些炭火回来,等采买找到地儿买炭火了,再还回去就是。」
常嬷嬷又楞了一下,身为掌家夫人身边的嬷嬷,她自然懂玲珑的意思,可若是闹到林府去,夫人的脸面也要受损,夫人是个要强的,向来不爱叫娘家知道自己在婆家过得不如意。
玲珑知道常嬷嬷在顾虑什么,声音里多了几分坚持地说:「嬷嬷听我的便是,娘亲那里,我自会跟她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没道理别人能恶心我们,我们不能恶心回去。」
要脸的总是更容易被拿捏——这道理玲珑也是嫁人后,用了好些年才明白过来的道理,那时候她的儿子和闺女早就被婆婆抢走,夫君也一个一个妾室往回带,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逼着自己淡然。
为了维护面子,忍气吞声又没什么盼头的时日她过够了,这辈子她打算换个活法,不打算再得过且过了,谁也别想给她找不痛快。
常嬷嬷咬咬牙,对着玲珑屈膝,「都听二姑娘的,老奴这就去安排。」
左右是要送到荣威堂,也别叫人抬进来了,事儿可以做得更漂亮,瞧见采买过来,她就让人架着炭筐往荣威堂跑。
「等等,黑炭都送到正院里来了,想必炭火实在不够,也别等采买了,分成两趟送吧。将黑炭也装了,送去荣威堂给丫鬟婆子们暖暖手,伺候老夫人要紧,可不能冻病了。」玲珑进门前轻声道。
老夫人是偏心,却也是个要面子的,既然要恶心回去,那就彻底一点,省得到时候还有些大道理压人,正院里一点炭火都不留,看看府里的脸面和小儿媳的脸面哪个更重要吧。
常嬷嬷立刻明白玲珑的意思,偷偷瞧了眼西厢房,见没动静,扭身小跑着就赶紧去办,省得夫人一会儿后悔又拦下来。
玲珑的婢女青桑眼神亮晶晶看着自家姑娘,姑娘从前天被气得一日没吃饭后,比原来可厉害多了,她赶紧伺候着掀开帘子让玲珑进去。
「这也不是头一次了,何必要闹出来叫大家脸上不好看,你爹这会儿本来就一门心思要把你卖了,还是忍一忍,先定下你跟你表哥的亲事最重要。」
玲珑一进门,就听见林氏有些恹恹的声音,果然刚刚没出声阻止,现在却是后悔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娘亲也不是那吃亏的,他们敢恶心我,等你嫁了人,我自会收拾他们。」
玲珑皱起黛眉,扭身朝着青雉吩咐,「去熬些去风寒的汤药,就在这屋里熬,再煎一盅安神汤来。」
青雉听了吩咐赶紧出去,青桑得了姑娘的眼神,立刻拉着在屋里伺候的几个婢女出去,就站在门口守着。
玲珑坐在林氏跟前,叹了口气,「娘亲,我不能嫁给表哥。」
林氏本来恹恹的,听了这话猛地坐起身来,眼神带着几分厉色,「是不是你爹跟你说什么了?」
「还用爹爹跟我说吗?林家什么样子您最是清楚,咱们若是客,林家自是热热闹闹迎着,嫁出去的姑奶奶为了面子也得护着。可若是嫁进去,表哥性子软,舅母性子强,规矩比咱们府里还大,就我这逆来顺受的性子,您觉得我嫁过去能有个好?」玲珑耐着性子跟林氏分析。
她上辈子十五岁的时候,因为娘亲强硬的护着,颇有些天真和绵软,又要面子,所以才会被林家一步一步逼着,成了掌管中馈却一无所有的当家夫人。
在林家过了几十年,她彻底明白舅母的心思。
外甥女是客,嫁进门的儿媳妇那就是外人,舅母就是再心疼她,实际上还是更心疼儿子,上辈子舅母藉着帮她争宠的由头,抱走了她的儿子和女儿,母子三人没有什么相处,也就没有什么情分,到她死的时候,儿女都在跟前,却连伤心都带着几分生疏,而被外人盛赞跟夫人举案齐眉的夫君,正跟成了寡妇后一顶青轿抬进门做妾的大姊柔情蜜意呢。
「再说,表哥喜欢的是大姊,我嫁过去,只是枉为恶人罢了。」玲珑淡淡道:「大姊前几日才炫耀过表哥托人给她带的字帖,连翰哥儿那里都没有。」
她上辈子气也是气这个,明明林府是大房的亲戚,才十岁的翰哥儿好读书,她便托舅舅给找几本字帖让弟弟习字,结果她那个多情的表哥得了这差事,扭头就把东西送给了大姊。
她总以为自己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孤寂冷落中忘记了那些憋闷,可现在她才发现,原来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二房就指望着大房闹起来被祖母训斥,那她何不就顺了二房的心思,闹得更大一些,她可从来都不是个心眼大的。
林氏听了玲珑的话眼神凌厉,「有你舅母在,你大姊想什么都白搭。你若不嫁去林家,只怕真要被你爹当做仕途上的踏脚石,我与你爹看似和睦这么些年,在仕途面前,也什么都不是。」
已经经历过一次,这回玲珑没了满心的凄惶,且上辈子当家那么多年也不是白当的,一下就听出林氏话语中的不对劲。
她了解爹娘的脾气,两口子一个要强一个古板,中间传话的就成了关键,若传话的人从中作梗,两人不闹得不可开交才奇怪。
爹娘失和这件事,她上辈子后来也想清楚了,只是明白得太晚,如今重来一世,她是不会再重蹈覆辙。
这会儿她轻声细语问:「是柳姨娘跟您说,爹爹仕途受阻,要卖女求荣?」
林氏眼眶红了,没吭声。
她不会只听妾室一面之词,所以跟夫君身边的侍从曲寿打听过,曲寿话说得更隐晦,可就是这意思。
再说,柳姨娘原本是她的大丫鬟,她怀着翰哥儿的时候,为了避免老夫人往正院塞人,她做主给开了脸,转眼过去近十年,柳姨娘一直本分老实,自己也允她生了孩子,柳姨娘满心感激,该是不敢跟她说谎。
再厉害的女人,也有钻牛角尖的时候,林氏自认嫁进穆家十八年,相夫教子,敬重夫君,儿女双全,没有一点对不起穆高轩,到头来他却舍得牺牲嫡女,这才是林氏倒下的原因,撑着她强硬的那口精神气儿,被自家夫君亲手抽走了。
玲珑叹了口气,替林氏擦干净眼泪,「娘亲,为母则强……不管别人怎么说,您可曾问过爹爹?爹爹身为左佥都御史,最讲究立身清正,哪怕退一万步说,穆家出了问题,也不至于卖女求荣,否则爹爹还有何脸面弹劾百官?」
林氏楞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脑子立刻清醒许多,再看到眼神中带着担忧和沉静的女儿,她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夫君在她面前并不会瞒着外头的烦心,她知道相公这些时日沾染了麻烦,倒是犯了糊涂,才会叫柳姨娘钻了空子。
她一直认为柳姨娘可信,却忘了柳姨娘的儿子今年七岁了,为了自己的孩子,柳姨娘怎会没有自己的算盘?
如今逼得天真烂漫的女儿都开始成长,她又怎么能继续委靡,让女儿跟着受委屈呢?
玲珑说得对,为母则强,为了女儿和还在进学的翰哥儿,放下身段又算什么。
「我这就去找你爹,问个清楚。」
林氏打起精神,准备叫人起身梳洗。
想通后要服软并不算难事,虽然穆高轩有妾室,可这些年跟她也算是和美,夫妻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小意温柔她也不是不会。
玲珑摇头阻止林氏下床,「正院里没有炭火,您受了寒起不来身,祖母定会叫您过去,您得把理儿给占足了。二婶既然想闹,咱们就将事儿放在明面上说清楚,平白受那么些恶心,总是要坏了身子的。爹爹那里,我去更好一些。」
林氏与女儿四目相对,瞬间懂了女儿的意思。
委屈不能由林氏这个当家夫人来说,她去说,那不是叫屈,是无能,可若是别人提起当家夫人被冻病了,感受就不同了。
府中奴才因为林氏和丈夫吵架就能给她委屈受,穆高轩这个家主能有面子?而若是没有穆老夫人撑腰,谁敢?
穆老夫人若因炭火的事斥责林氏,穆高轩因为亲娘偏心也得憋闷,等闹大了以后,林家也有言官,穆老夫人敢让家主因为家宅不宁被参一本?
若是不斥责,那就代表林氏做得对,这件事总要给个交代。
府里的脸面和小儿媳的脸面哪个更重要,穆老夫人总该明白的,穆老夫人是偏心,可能捏着穆老太爷只有嫡出,绝不是个笨的。
反正只要豁得出去,便是一石三鸟,穆老夫人总要给正院一个交代。
林氏摸了摸玲珑略有些凉的脸蛋,喟叹,「我儿确实值得嫁个更好的夫君,你比娘亲聪明多了。」
玲珑微笑,她正有此意,既然都是相夫教子三从四德,她当然愿意选个各方面都更好的夫婿,过得更舒畅些。
跟林氏商量妥当,玲珑便带着丫鬟往前院里去,走之前还要了条浸过姜汁的帕子。
她从小就不爱哭,后来在林府久了更是知道,哭有没有用,关键还在于看你流泪的那个人会不会心疼,表哥显然是不会的,她就更不爱落泪。
然而她爹即便古板,对自家嫡出的一双儿女到底还是关心的,她的眼泪就能派上用场。
只要每一滴泪都不会白流,该示弱的时候她绝不含糊,总比时日久了,被逼在弱势却也无人关怀来的好。
朝是三日一次,身为言官,穆高轩不用在衙门当值,不上朝的时候整日都在外书房里,穆府规矩大,女眷不得轻易往前头来,玲珑两辈子也是第一次过来。
穆高轩的贴身随从曲寿看见玲珑,眼神闪了闪,赶紧带着几分为难恭敬上前行礼,「二姑娘,老爷这会子忙着呢,有什么事儿您跟奴才说,奴才禀报老爷可好?」
玲珑眼神微凉看着这个跟了穆高轩十几年的仆从,当年曲寿还是她娘亲给爹爹安排的,他口口声声向着娘亲,却伙同柳姨娘骗娘亲,若非怕他被为难,娘亲也不至于跟爹爹为着她的亲事吵起来,却也没叫他作证。
「那你现在就禀报爹爹吧,我要说的是有关穆家前途的大事,耽搁不起,若是曲叔为难,我让青桑喊两声也行。」
玲珑面上带着笑,话也说得体贴,可眼神中的淡漠叫曲寿心里打鼓,他怎么敢让二姑娘的丫鬟喊出声呢,老爷这会子也没事儿,闹大了只会是他的不是。
曲寿压下心头沉甸甸的慌张,赶忙笑道:「既然是大事儿,奴才还是进去禀报一声,二姑娘稍候。」
说完后,像是后头有狗撵着似的,曲寿赶紧进了书房,低声跟穆高轩禀报。
曲寿低低叹了口气,「只怕二姑娘是为了炭火的事儿来的,今日采买上因为您在姨娘屋里歇着,先送炭火去了柳姨娘院子里。」
穆高轩皱了皱眉,因为前几日林氏的质问,他心头有几分烦躁,并不想管这样的后宅之事,可女儿长大后,鲜少找他说话,他也不想不给女儿颜面。
略想一想,他沉声吩咐,「让她进来。」
曲寿垂首应声,「是。」
玲珑进门后,见爹爹脸色不好看,淡淡扫了曲寿一眼,先给穆高轩行过礼这才柔婉道:「女儿有要紧事儿要跟爹爹禀报。」
穆高轩瞧着玲珑脸色严肃,挥挥手,「你们都出去。」
曲寿迟疑了一下,到底不敢违拗,跟在青桑和青雉身后出去,又不动声色打探。
「不知道二姑娘这是怎么了?瞧着倒像是受了委屈,可是西院里又不安生了?」
青桑拉着青雉往一旁站了,不冷不热的说:「曲管事言重了,主子的事儿,哪儿是咱们当奴才的敢议论的。」
说完这句话后,两人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再不吭声,叫曲寿没脸。
而在他阴沉着脸忐忑时,玲珑已经跪在穆高轩身前,帕子轻轻往眼角一抹,眼眶就红了。
她抬起头,眼神中有忐忑和委屈,「爹爹,女儿惶恐了好几日,还是不相信爹爹会卖女求荣。您打小就疼我和翰哥儿,女儿只想知道,家中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若是需要女儿出嫁才能解决,身为大房的嫡女,玲珑绝无二话。」
穆高轩楞了一下,接着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气得胸膛起伏,「胡说八道!我穆家怎么也不会做出卖女求荣的事儿来,为了你跟林家的亲事,你娘亲竟然在你面前如此胡言?」
玲珑做出震惊极了的模样,眼泪扑簌着落下来,哽咽了几声,莺啼一样的嗓音却将话清清楚楚说了出来,「这跟娘亲有何关系?我不会嫁给表哥,是柳姨娘说您喝多了后透露出来的,曲叔也言之凿凿说是您在偏院里说过这话。若不然,娘亲又怎么会病倒呢,柳姨娘是娘亲的陪嫁,自是不会说谎的。爹爹……女儿与穆家荣辱与共,为了穆家,女儿什么都愿意做,只求爹爹不要瞒着女儿。」
穆高轩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本来不明白一向端庄贤淑的夫人怎么会突然强硬起来,是母亲和妾室一个明着说,一个隐晦提醒,说夫人总是无理也要搅三分的性子,还以为夫人终于在他面前露了本性,没想到……没想到,竟然是出了家贼和刁奴!
不仅仅夫人受了委屈,连玲珑也是,玲珑打小随她娘,从不轻易哭,这会儿却来哭着要他说明白,如果不可避免,愿意为穆家被卖……他真是心疼坏了。
穆高轩深吸几口气,勉强压下心头怒火,走过去扶起玲珑,「爹爹从未说过要卖了你的话,我穆家的儿女,哪怕是庶出,也绝不会被卖出去求荣!」
他穆高轩可能会因为迂腐古板遭人算计,却也不会失了骨头,死也得站着死。
「这件事爹爹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先回去。」穆高轩压着火气温和地安抚女儿。
玲珑擦了擦眼角,眼泪掉得更凶了,她又一次跪在穆高轩身前,带着孺慕抬起头说:「爹,女儿知道穆家能有现在的光景实属不易,不说卖女求荣,女儿是真想为爹爹分担一二,左右都是要嫁人的,无论嫁谁,女儿都没别的想法,只想让爹爹和娘亲还有弟弟都能过得更好。」
穆高轩先前有多生气,这会儿就有多感动。
玲珑是穆高轩的第一个孩子,穆老夫人有二房的穆芳菲不稀罕她,他却是真上了心的,所以玲珑眼泪有假,话是真心实意,他感受得到,心里更熨贴。
穆高轩拉着她站起来,「好孩子,快起来,爹爹和你娘亲定会为你寻一桩好亲事。」
玲珑露出高兴的神色捂住了唇,只是眼泪落得更凶,「女儿都听爹爹的,只是娘亲心里煎熬却又怕多说让爹爹为难,今日又……如今受了寒卧床不起,求爹爹去看看娘亲可好?」
穆高轩没来得及想清楚正房的大夫人怎么会受了寒,外头曲寿便小声开口——
「老爷,老夫人在荣威堂发了火儿,请您和夫人过去呢。」
穆高轩听见曲寿的声音,眸中闪过沉沉的冷光,只是孝道在前,他便先压下火气,打算去荣威堂看看,回来再收拾这刁奴。
玲珑擦干净眼角晶莹,柔柔道:「女儿担忧祖母,跟您一起去吧,娘亲病得厉害,这会子怕是起不来。」
穆高轩闻言,皱着眉嗯了一声,想起刚才曲寿的提醒,露出几分若有所思神色,走在了前头。
玲珑出门的时候,扫了曲寿一眼,朝他微微一笑,端的是大方又温婉,却硬生生让曲寿感觉外头的雪像是覆上了心头,心底一阵阵发寒。
第二章 应战祖母
玲珑一脸担忧地跟在父亲身后往荣威堂去的时候,雍宁侯裴钧已经进了皇城。
他进正阳殿时,永文帝在自己下棋,也没让他行礼,只拍着越发高大威猛的外甥笑了笑,招他过去下棋。
裴钧打小便是好容貌,因着在军中养出的煞气,不笑的时候看着冷峻吓人,一笑起来倒是叫人亲近,却又带了点行伍之人的痞气。
听到永文帝的召唤,他将靴子随意扔在地上,上了坐榻,胳膊撑着下巴,下棋也没个正行,总管太监崔贵福见状忍不住在心里喟叹,就是亲儿子在陛下面前都没这么自在。
「不下了,你就没个有坐样的时候,叫人看了要笑话雍宁侯府的规矩。」永文帝扔下白玉棋子笑骂道。
裴钧笑得满不在乎,「在雍州一年到头的装样子,要是回京在舅舅面前还要装模作样,您是打算累死臣呀?」
「你今岁回来的这么早,是为着亲事?」永文帝也不多说,他心底也稀罕裴钧在他面前这真实的样子。
年初时,裴钧刚过门一年半的夫人因为难产去世,一尸两命,不少人家便惦记着他继室的位置。
然而当时雍州边境不稳,裴钧又不愿意立刻再成亲,干脆守杖期一年不娶。
眼见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杖期了,永文帝此言是试探也是提醒。
虞朝建立,是士族联合推翻昏庸君王的胜利,皇族出自当时最大的士族姜家。
自虞朝立国,有四个州最为重要,东淮州以海运名扬大虞,西雍州漫天黄沙民风剽悍,北云州乃礼仪古都,南衮州商运发达为四州最富,东南西北拱卫中州虞京。
因立国之经验,虞朝皇家自然不可能由着士族坐大,几代过去,到了永文帝这儿,诸王分封各地,各地士族已经渐渐没落。
雍州是四州最穷的,可也是兵力最强的一州,只因过去胡人往往由此地入侵,这镇守雍州的,正是简在帝心的雍宁侯裴钧。
裴钧刚刚继承爵位就去了雍州,一去七年,生生成了胡人的噩梦。
永文帝当初将雍州交到裴钧手中,一来是因为他能干,二则是因为雍州是士族裴家的地盘,他不能让雍州裴家重新坐大,最后受人掣肘。
雍州裴家跟京中裴家是两支,老雍宁侯裴渊虽出自雍州裴家,却是庶出,被过继给京中裴家的时候已经让嫡母苛待得不成样子,哪怕后来发达了,双方也不过就剩下面子情。
永文帝不希望裴钧跟士族走得太近,哪怕是父族。
对于帝王的心思,裴钧心知肚明,这会儿笑得更灿烂,「可不是嘛,在雍州三天两头有媒婆往我府里跑,背后都有雍州裴家的影子。因为孝道我也没法子多说,可我却不想娶跟雍州裴家有关的女子,只好紧赶慢赶处理好了雍州的一摊子事儿,日夜兼程赶回来,您得容我在京中多待些时日,把亲事办了再走。正好,我也替您试试底下人的心思,您这春秋鼎盛的,底下人倒是着急。」
「臭小子,就会拍马屁,替朕守好了边疆,再提提你的爵位要紧。」听出他无意与士族联姻,永文帝松了口气,等听到最后,又哭笑不得道。
他身在皇位三十多年,太子也已三十多岁,内心焦急是很自然的,前阵子左佥都御史穆高轩还参了太子一本,直指他与文武百官走得太近,有结党之嫌。
朝中暗流涌动,这回裴钧回京,太子底下的人怕是又要动一动,不知道多少想拉拢他,要把闺女往他身边塞。
他做太子时也是这般,不过,这不代表他不管。
裴钧赶忙低头穿靴子,一副要趁机溜的模样,「您可别说了,您要说这个,那臣可要讲家母了啊。臣家里就臣这一根独苗,臣还想寿终正寝呢,忠心臣是不缺的,可功劳臣不要,被人参个功高盖主您让您妹子还活不活了?」
老雍宁侯的夫人是永文帝亲叔叔的嫡女,正正经经的郡主,当年永文帝那位叔叔就是什么名声都不要,一门心思忠君,私底下不缺肉吃就行,老雍宁侯夫妇也是如此,这也是永文帝信重裴钧的缘故。
可听他如此大剌剌说出来,永文帝还是想拿棋子扔他,又忍不住骂出声,「合着朕论功行赏,还是害你?」
「臣不敢,可您也知道,家父若不是当年被裴家苛待,也不会被过继出来,这爵位恐怕是没有了,我如今说不定也就是个守城门的小将,甭管是祖父还是外祖的遗训都是让家中男儿自己拚前途的。」裴钧撇了撇嘴带着点无赖道。「我们这一支,我爹是过继来的,我这子嗣眼看着也艰难,将来要是生个小子,看他自己的造化,要是生个闺女,您不说我也得求您给封地。
「左右有您护着,谁也不敢小瞧了雍宁侯府,爵位高了烫手,臣是不要的。您也不看皇后娘娘,贤惠之名六宫皆知,可娘家封了国公后……算了,臣多嘴,在军营里待久了沾了将士们口无遮拦的坏习性,陛下见谅。总之都是忠君为国,爵位多高算高啊?外甥我不惦记这个,您也别惦记,我娘还等着我呢,臣先告退。」
说完,人高马大的汉子,跟个猴儿一样麻溜地跑出了正阳殿,只留下哭笑不得过后,眼神越发幽深的永文帝。
而一出正阳殿,裴钧就恢复了冷峻模样,颀长的身形笔直,脚步虎虎生风,那气势叫皇城内的守卫都心惊。
见过裴钧在皇帝面前什么样的人也不奇怪,毕竟在皇帝面前溜须拍马的外甥和在外人面前震慑三军的冷酷侯爷,合该是两个模样。
裴钧可不在意旁人想什么,迳自出了宫门登上马车。
雍宁侯府的马车停在盛门街侯府门口时,管家和提前回来的贴身侍卫早在门口迎着。
裴钧一下马车,侍卫裴六就凑近低低禀报,「咱们进城时,门楼上就跑了两个,您进宫的功夫,京里该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您回来了。」
「嗯。」裴钧在宫里陪永文帝说了那么多话,这会儿懒得出声,冷着脸进了门,看见拄着拐杖的亲爹和亲娘,这才露出个浅笑。
裴老夫人姜氏眼含热泪,喊着「我的儿」迎上来,「腊月初八在礼部尚书秦家办赏梅诗会,娘亲都安排好了,卖了好大的人情才没让人发现是娘这边张罗的,到时候你无论如何得挑个好的,三媒六聘的三四个月尽够了,你能待到过了清明再走吧?」
接到儿子说要成亲的消息,她高兴坏了,这会子都顾不得嘘寒问暖,直接先说起相亲的安排——谁家独苗都二十三还没个子嗣,做娘亲的都得心焦。
虽然是为了成亲回来的,可看见娘亲只在意他成亲的事,他现在就想走。
裴钧不应老夫人的话,揽着娘亲往屋里走,他年轻力壮又常年习武不怕冷,可爹娘身子都不算太好,可别冻着。
一边走,他一边说:「我要是过了清明不走,您还送送我怎么的?」
这话气得裴老侯爷给了他一拐,「臭小子,会不会说话!」
姜氏也点头,嗔怪道:「就是,就该好好教训!嘴上没个把门的,你在雍州跟裴家都学了些什么坏毛病回来!还不如你爹呢!」
装模作样的父子俩乖乖不说话。
在穆老夫人发火之前,穆家荣威堂这头,原本也正说着腊八的诗会。
穆老夫人的意思是,二房所出的大哥儿穆君皓还能等有了功名再议亲,大姐儿穆芳菲却是不好再等,这次正好相看个好的,别跟大房似的,天天盯着娘家那一亩三分地儿。
穆芳菲噘着嘴有些不乐意,可她又不敢说为什么,只好凑在祖母跟前嚷嚷着想要多伺候祖母两年,正院里就把炭给送过来了。
听说是黑炭后,穆老夫人淡淡扫了小儿媳蒋氏一眼。
蒋氏有些讪讪的,却还是习惯地推卸责任,倒打一耙,「不过是点小事儿,都要闹到您跟前来,大嫂这是瞧着我们二房多余呢!」
穆芳菲听见娘亲这话,知道祖母要生气,心里叹了口气,一时都不敢撒娇卖痴了,只觑着祖母脸色。
都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穆家二房能有如今的舒坦日子,主要还是看在穆高郅和穆君皓面子上,并非因为蒋氏是穆老夫人的外甥女。
当年林氏嫁进来,穆高轩守着规矩,即便她三年没有子嗣,也不肯让庶出子女先出生,后成亲的蒋氏第二年就生下了龙凤胎,如今在婆婆面前才比林氏更有脸面。
穆老夫人冷哼一声没说话,蒋氏做的那些事,身为姨母,她都懒得说她,这是个没脑子的,怎么教都没用,恶心了人却一点好处都捏不到手里。
若非她老婆子时时贴补着,又因为大儿媳不肯将翰哥儿养在她身前,被她拿捏住了,二房如今是什么光景还真难说。
只是二房越是无能,穆老夫人越是不舍得叫小儿子受委屈,只要二房不做得太过分,她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比如送黑炭这件事,穆老夫人心知采买上的奴才敢将下人才会用的黑炭送进正院,若没有蒋氏在背后撑腰,打死采买的奴才他们都不敢。
但她如今得知也没当回事儿,只打算趁着腊月里给大儿媳些成套的体面首饰和布匹,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可没过多久,门房匆匆来禀报,说正院的奴才去林家借炭了,穆老夫人先是吃惊,随后便是勃然大怒,这简直是不孝,拿娘家吓唬谁呢?
为一点小事就要丢了穆家的脸面,穆老夫人这种掌控欲强的人绝不允许,这才有了叫大房夫妇来荣威堂的事情。
等穆高轩和玲珑进门的时候,见到的便是穆老夫人斜靠在软榻上,捏着额角一脸难过。
「我也没多少年岁好活了,不用你们日日来请安,谁知道这给人当儿媳的叫都叫不过来……」穆老夫人带着几分伤心道:「家中的规矩形同虚设,身为姑娘家,二姐儿这是去前头找你爹哭诉了?可是我老婆子给了你委屈受?」
若搁在平日里,穆老夫人这一通控诉和敲打,因着孝道,穆高轩自然是要表态安抚的,可如今他已经知道娘子是冻病了,刚才看到廊下还没收起来的黑炭,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迂腐却不笨,这会子脸色有些难看,没跟往常一样吭声。
倒是穆芳菲离玲珑跪的地方近,偷偷嘀咕了一声只有玲珑能听到的小话,「这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玲珑眼神闪了闪,心中有了决断。
老夫人说是大怒,如今却只装出可怜模样控诉敲打,估摸着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为林氏不识大体。
家里一直是这个样子,爹爹为了穆家在官场拚博,顾不上家中,老夫人永远这么聪明,知道何时该生气,何时该怀柔,说穿了就是要他们大房把所有委屈吞下去,至于蒋氏母女就更不必说了,恶心人还要装作没事样。
上辈子这些招数有用,但她压下各种惊疑和欢喜接受自己又重活一回后,就在心里发过誓,这辈子她可以活得更艰难没关系,可谁也别想再恶心她!
所以,穆芳菲敢故意侮辱他们,就得付出代价,祖母再也别想大事化小了!
她不动声色换回姜汁帕子,抹抹眼角,噙着泪珠子在谁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扑到恶心了她三十几年的从姊跟前,一巴掌狠狠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清脆得叫人心底都颤了一下,所有人都楞住了,穆芳菲的脸迅速红了一大片。
穆芳菲捂着脸不可置信瞪着玲珑,呜呜哭出声来,「祖母!二妹妹上来就给我一巴掌,我冤呐!」
穆老夫人黑了脸,「放肆!二姐儿,你娘就是这般教你规矩的?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祖母?」
玲珑掌心火辣辣的疼,可清脆的巴掌声彷佛炎夏里的冰碗子,让她感受到了老天爷叫她重活一回的意义。
这用尽全力的一巴掌,打掉了她所有的憋屈,她几乎畅快得要笑出声来,不过她知道不能笑,便藉着姜汁的力量,把激荡的心情痛痛快快哭出来,扭过身扑通跪地。
「祖母,玲珑是学着穆家规矩长大的,从小到大未曾说过长辈一句不是,您问孙女是否受了委屈,我不委屈,只是……您问问大姊姊刚才说了什么?」玲珑哭得卖力,声音却清楚又哀婉,「从小大姊姊争强好胜,我是做妹妹的,让着姊姊也就罢了,可辱及父母……若祖母觉得玲珑做错了,玲珑愿意受家法处置!」
穆高轩被一向乖巧温柔的嫡女今日这两场眼泪砸得心窝子生疼。
从他和玲珑一踏进荣威堂开始,母亲只字不提黑炭的事情,他就有些心冷,如今能逼得温婉柔弱的女儿打人,侄女话是说得多难听?
更何况,听玲珑的意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穆高轩的脸色比穆老夫人还要阴沉,穆老夫人本生着气,瞧见大儿子的脸色,心头猛地一个咯噔,责骂玲珑的话就噎在了嗓子眼儿。
她是偏心,不是傻,今日玲珑必定是说了什么,才会让大儿子对他们没个好脸色。
大儿媳和玲珑自来都是会算计的,若非如此,她也不用一直狠狠压着,生怕二房在府里没有站脚的地儿。
但她更清楚,穆家能有如今的风光,靠的是大儿子。
穆老夫人压下心头一口气,缓和了声音问:「芳菲,你到底说了什么,惹得玲珑如此不顾体面?」
委屈又慌张的穆芳菲不敢跟祖母对视,捂着脸哽咽,「我什么都没说呀!」
玲珑冷冷看着她,「我敢立誓,若我无缘无故打你,我生生世世都不得好死,子孙后代不得善终,满天神佛看着呢,大姊姊可敢立誓?」
「我,我……」穆芳菲结巴了一下,哭得更厉害地掩盖慌张,举头三尺有神明,谁敢胡乱发誓呢,她真是从未想过,被自己暗中欺负了十几年的妹妹会有发作的一天。
穆老夫人心里叹气,她一直以为芳菲够聪明,却还是随了娘亲的愚蠢,但芳菲是在她身边养大的,她哪能不心疼?
她开口缓颊,「算了,姊妹之间打闹叫人笑话,送芳菲回房,抄写三遍《孝经》供奉到佛前,玲珑以后不许再跟人动手。」
穆芳菲低着头被祖母跟前的嬷嬷扶到后堂,玲珑泪眼朦胧地看了眼穆高轩,所有的委屈都在不言中。
老夫人未免太过偏心,她打从姊是不将祖母放在眼里,从姊辱骂长辈只是打闹?
上辈子她和娘亲都忍着,倒没遇过老夫人这般偏心在明面上的事儿,然而她熟知老夫人的脾气,对此也不惊讶,可她想让爹爹知道自己两辈子的迷茫。
为什么?她也是府里的嫡女,还是长房嫡女,老夫人也是她的亲祖母啊,为何却偏颇至此,她比个庶女还不如。
穆高轩看见了女儿的眼神,胸口憋闷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垂着眸子缓了缓,镇定问出口,「不知道母亲叫儿和林氏过来,所为何事?林氏夜感风寒,吃过药睡下了,有什么母亲跟儿子说便是。」
穆高轩在路上已经听玲珑说过了,这会儿便要看看母亲是不是还要继续偏心。
穆老夫人被后堂隐约传来的大孙女哭声扰得脑仁儿疼,小儿媳又在一旁转悠着伺候,却是一脸苦涩,生怕别人不知道她难受,也就没发现穆高轩眼神中的冷意。
她还没有开口,外头便有婢子禀报——
「老夫人,马车赶回来了,常嬷嬷就在外面。」
「带进来!」穆老夫人脸上多了几分怒色。
常嬷嬷一跨进门跪下,还没开口,穆老夫人便猛地摔了个茶杯到她脚下,大骂起来。
「谁允了你这个狗奴才自作主张去林府?你这是要毁了穆家的颜面?」
玲珑做出被吓得一哆嗦的样子,朝穆高轩靠了靠,穆高轩眼里黑沉沉的,盯着地上的缠枝莲花团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胳膊安抚。
玲珑也低着头,眼神里并没有害怕,只有淡淡的哂笑,老夫人聪明便聪明在她从不当着儿子的面说儿媳妇的不是。
穆老夫人朝穆高轩落下泪来,「我穆家丢不起这样的人!采买的人当初是老婆子我安排的人,东院这是对我不满?」
穆高轩并不看娘亲的委屈,只问常嬷嬷,「怎么回事儿?」
常嬷嬷流着泪叩头,「冬日炭火本该五日一取,结果昨晚突然说下过大雪不好买炭火,夫人受了一夜冻,今早送过来的还是黑炭,夫人愧疚坏了,一个劲儿的自责没安排好,怕炭火不够老夫人和老爷们用,也怕冻着府里的哥儿和姐儿,这才紧着吩咐去林府借炭的。」
蒋氏因为刚才女儿被打心里着恼,这会儿怕常嬷嬷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赶紧打断,「不是我这个当弟媳的说嘴,大嫂既然知道是自己没安排好,为何不来跟母亲请罪,大家一起想法子,一点小事儿就往娘家跑是个什么道理!我穆家是养不起大嫂了吗?」
常嬷嬷哭得更厉害,「采买的管事说买不着,咱们怎么敢拿这点小事儿扰了老夫人的清净?可若是冻着主子们,不说夫人,奴才们都难辞其咎啊!」
蒋氏被堵得胸口疼,想了又想,才揪出了一句话,借题发挥,「……你这是替大嫂责怪母亲?」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都是奴婢的错,求老夫人责罚!」
常嬷嬷毫不含糊,一边请罪,一边一个个响头叩在地上,跟刚才玲珑的巴掌一样,声声往穆高轩脸上盖。
他都有些恍惚了,脸也火辣辣地疼。
他不是全然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可在他的记忆中,母亲不过就是偏心弟弟一点,二弟妹爱计较些小事儿,四时八节的聚在一起时,家中永远和睦温馨,他便没将林氏偶尔的小委屈放在心上。
他是当哥哥的,让着弟弟些也无可厚非,身为他的娘子又是掌家夫人,退让点也无妨。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可原来,妻女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已经受了这么多委屈吗?当弟妹的可以这般有恃无恐抹黑嫂子?
「老夫人,大夫人来了。」门外传来丫鬟的禀报声。
穆老夫人本也落着泪呢,演出一个被媳妇责怪的婆婆,一边想着小儿媳虽然蠢,可也有个好处,有些难听的话,小儿媳说总比她来说好。
这会儿听见大儿媳来了,穆老夫人便皱着眉叫人进来,她不知道穆芳菲说了什么,但却心有灵犀地想,这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猛地咬人一下子,就闹得这般难堪,还是该敲打敲打先把这事儿圆过去,总不能寒了大儿子的心。
「既然病着,还过来做什么?快伺候大夫人坐下。」等浑身散发着药味儿的林氏进门,穆老夫人虽然脸色不好看,还是关心道。
随即她冷冷推开二夫人蒋氏替她揉捏的手,朝着门口吩咐,「将采买上那些不省心的奴才叫过来!我倒是要问问,这炭火怎么就难买了?早怎么不安排好多买些备着,临到要用才知道买,要采买的奴才何用!」
林氏低着头,知道这是敲打她,她都习惯了,然而眼角余光见玲珑朝她眨眼,又看见女儿红肿的眼眶,心疼得紧。
她咬咬牙,女儿都已经豁出去闹了,她还要什么体面呢?就是要面子,正院这些年才平白受那么多气。
林氏眼眶发红地看了穆高轩一眼,趔趄着跪下来,「母亲息怒,都是儿媳的错,若非儿媳管家不力,也不会发生炭火不够的事儿,更不会丢穆家的脸面,儿媳实在是无能,掌管不了中馈,求母亲收回管家权吧。」
穆老夫人总觉得有些不对,她心思转了转沉声问:「你这是怪母亲多嘴?母亲还能不知道你?你是个好的,是采买上的奴才不懂事儿……唉,也是我这个当娘的多管闲事。」
林氏垂着眸子,声音微哽地说:「采买的奴才就是再胆大,也不敢欺主不听吩咐,还到送黑炭进正院,这不是第一次了。夏日的冰,冬日的炭,每年总会发生几次,迟个一天半天的,等正院里喝几服药还是会送过来,这情况儿媳不明白也管不住,也没听说谁家有这种情况,怎么就让穆家赶上了呢?」
穆老夫人心里冷笑,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语气比林氏还委屈地说:「不过是件小事,你非要闹得家宅不宁吗?你倒不如直说,是我老婆子不怀好意要害你!」
林氏身子晃了晃,露出个凄凉的笑来,「不是母亲的错,是儿媳错了,我嫁进穆家十八年,每回回娘家,看着比我大七岁的嫂子样貌比我年轻,都满心疲倦,儿媳真的累了,担不起穆家长房儿媳的责任,求母亲做主,休了儿媳吧。儿媳愿意进家庙,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穆老夫人猛地拍了下桌子,「林氏——」
「母亲!」穆高轩突然打断穆老夫人的话,跪在林氏身边,恭敬磕了个头,「夫人说的对,她不适合掌管中馈,母亲收回管家权吧。」
蒋氏闻言心头一喜,又怕被人发现,赶紧低着头,捏紧了帕子,大伯都如此说,是不是轮到二房管家了?即便二房不能管家,是老夫人管着,二房的日子也铁定比现在更好。
她的心激动得快要蹦出来,只盼着老夫人赶紧应下来,穆老夫人的心却是沉了下去。
「轩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穆高轩抬起头,眼眶也发红,「您打小就偏心二弟,想来是不愿意跟儿子一起过活,不如将儿子一家分出去吧。儿子什么都不要,为着穆家如今的光景和二弟的前程,这些年儿子付出也够多了,您的疼爱儿子从不敢奢望,孝顺母亲是儿子该做的,可若是连妻儿都护不住,儿子不知道将脑袋别在裤腰上累死累活,到底图什么。」
「你……你简直是不孝!你身为穆家长子,顶门立户,光宗耀祖,不是你该做的吗?」穆老夫人心下一惊,「你这是要逼娘去死吗?」
穆高轩又叩头下去,「儿子不敢,是儿子不孝。可儿子也是林氏的夫君,是玲珑和翰哥儿的父亲,不能不顾他们。二弟如今在翰林院已经稳了,天天在外头跟人风花雪月,弟媳……自来得您照料,不像林氏什么都做不好,想必也能扛起家业,又何必要儿子和林氏担负?蜡烛两头烧,儿子也累了。」
穆老夫人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底的慌乱,不过是炭火的一点小事,怎么就闹到要分家了呢?
可穆老夫人知道,大儿子能说出这番话,不会是一时情绪所激,而是深思熟虑过的,如此要改变心意就很困难。
她叹了口气,她总觉得自己偏心也有分寸,谁知还是偏心太过了。
「是娘对不住你,才叫你问出这等诛心的话来,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如了你的愿又……」
穆老夫人流着泪起身去要去扶穆高轩,可刚起身,晃了两下,就闭上眼睛,倒回椅子上,好似晕了过去。
对此,玲珑不意外,林氏也不意外,甚至穆高轩也惊讶自己并不意外,同时,他心中对于妻儿的愧疚又更深了些。
原来,他也是知道自家娘亲一贯招数的。
可他明明知道,却没能替妻儿撑腰,还让妻儿被母亲用这些招数拿捏……
他闭上眼叹了口气,分家这个决定其实不只是为了妻女,如今他得罪了太子,分出去林氏舒心,好歹穆家也能留个后路。
「来人,请大夫来给老夫人看看。」穆高轩起身淡淡道:「稍后我处理了正房的刁奴和妾室,等母亲好些再说这事儿,如今就劳弟妹辛苦些,照顾母亲。」
这是古板重规矩的他,第一次没有忽略自己的妻女冲上前关照母亲。
蒋氏听着大伯这话,心里也慌乱起来,刁奴和妾室?那不是……
玲珑搀着林氏起身,抬起头朝着脸色苍白难看的二婶露出浅浅笑意,规规矩矩福身后,才迈出门去。
蒋氏脸色却瞬间黑下来,是二姐儿,她都知道,她故意闹大的!
第三章 惊人之举
蒋氏心里又慌又气,趁着荣威堂里乱着的时候,赶紧吩咐自己的奶嬷嬷,「快些派人去找二老爷,让他立刻回来,就说是火烧眉毛的大事儿!」
她的奶嬷嬷倒是比自家夫人有城府,却也被大老爷说要分家骇住了,这会子顾不得别的,匆匆忙忙赶紧叫人去找。
卧房里穆老夫人身边的周嬷嬷悄悄听了会儿,走到床榻边低声禀报,「老夫人,去找二老爷了。」
穆老夫人闭着眼没吭声,只叹了口气,她这会儿脑子里乱得很,遂挥挥手让人出去。
另一边,穆高轩倒不急着处置奴才和妾室,在穆家这样讲规矩的人家,处理下人省了很多麻烦,在他陪着林氏和玲珑回正院的时候,曲寿和偏院里的柳姨娘已经叫人俐落捂住嘴绑了,分开关在柴房里,等主人家腾出空来再发落。
而回到正院林氏就撑不住了,她也是个狠的,知道玲珑要闹开,只穿中衣在窗口吹了好一阵子风,外衣熏过满是药味,可汤药半点没入口,这会虚弱无力的模样是实打实的。
不过哪怕是快晕倒,该说的话林氏还是要说。
一进门林氏就哭出来了,「夫君……我不是故意跟你吵,这些年我知道你也受了不少委屈,所以不想让你心烦,可其他事我不敢说、不敢提,玲珑和翰哥儿却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为了夫君我怎么都可以,却不能看孩子出事,这才一时钻了牛角尖,都是我的错……」
话没说完,林氏就脸色煞白软软倒下没了声,穆高轩赶忙将她打横抱进卧室里。
玲珑这回真吓了一跳,一边喊着去请大夫,一边跟进卧房,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是想着将家中这笔糊涂帐好好算一算,可没想搭上娘亲。
直到被林氏掐了掐手心,玲珑才暗暗松了口气,看着满脸愧疚之色的父亲,心思一转收了眼泪。
她总觉得哭这个事儿,太多就廉价了,这两场哭下来,眼眶红肿已经够叫爹爹心疼,接下来的话还是要冷静些,才能被爹爹放在心上。
等大夫来看过,给林氏开完药方,玲珑让常嬷嬷伺候着娘亲,打发青雉和青桑去煎药,扶着穆高轩在外间软榻上坐下。
「爹爹,若不是采买上越来越嚣张……我心疼娘病得厉害气不过,才让常嬷嬷出去的,娘亲没法子只能顺着我,您别怪她。」玲珑垂着脑袋,清脆的嗓音带着几分哭过后的软糯,听得人心头发酸。
穆高轩看着满脸愧疚的玲珑,心头因为林氏往林家闹腾的一点不豫也没了。
他不是个笨人,只不过把心思都放在了外头,眼下见玲珑垂头怯怯地说了实话,就知她是被自己说分家吓着了。
「爹知道,你和翰哥儿都是好孩子,过去……是爹叫你们受委屈了,你们不怪爹就好。」
玲珑赶紧凑近些,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人听见似地说:「若非爹爹护着,娘亲还有我和翰哥儿,断不是今日这份光景,您可千万别说这种话。」
玲珑说的是实话,穆高轩有两房妾室,一为穆老夫人赏,二是林氏主张着开脸,他和林氏两人谈不上情深似海,可他从来都将妻子挂在心上,坚持年过三十五之前没有嫡子,绝无庶出的家训,穆君翰出生之前,穆老夫人催得再狠,也只有玲珑一个孩子。
比起庶妹和庶弟,甚至穆君翰,玲珑得到的关爱是最多的,父女之间是有感情的,所以哪怕隔了一辈子,她仍能自然地蹲在穆高轩身前握住了他的大手。
「爹爹,您打小就教导玲珑,要尊敬长辈,孝道为先,这家分不得。」玲珑仰起头,满脸孺慕和焦急,「玲珑已经大了,您就跟我说实话吧,您到底遇上什么事了,竟然不得不分家?女儿先前说的话是真心的,若必须联姻,女儿愿意嫁,愿意庇佑穆家。好歹女儿也是受着穆家和林家的薰陶长成的,说句自夸的话,在虞京闺阁之间也有些名声,女儿想要为家里出一份力,求爹爹了。」
上辈子虽然没有现在这一出,可她出嫁后第三年,府里还是分家了,只不过分家没用,爹爹当年丢了官位,二叔也被藉着不大不小的错罢了官。
后来爹爹早早就没了,二叔也没什么出息,还被人下套骗了家产,穆家从此没落,不然成了寡妇的大姊,也不会想法子要做表哥的妾室,那时的穆家只能仰仗林家鼻息过日子。
现在她不愿意过得糊里糊涂,定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这一次她不想再不明不白地听到爹爹的死讯。
穆高轩有些生疏地摸了摸玲珑的脑袋,虽然她眼睛肿得厉害,可眸光依然澄澈,眸底的担忧和认真都叫人看得一清二楚,这让他鼻尖有些发酸。
「爹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分家也是为穆家留个后路,别怪爹,即便有个万一……爹也定会将你和翰哥儿几个安排妥当。」
玲珑楞了一下,不能得罪的人?这天底下不能得罪的……也只有皇家了。
她垂下眸子思忖片刻,抬起头目光坚定,「女儿相信爹爹,只要您未曾犯错,女儿嫁个忠君的显赫人家,情况未必就跟您想得一样糟。只是动作要快,如今在年根底下各家各户都忙着,无心对付我们穆家,等翻过年腾出手来,就危险得多,若是可以,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足够女儿定下人家了。」
说着玲珑站起身,沉吟着道:「此事少不得还要祖母忧心,爹爹……祖母她虽偏心,可这些年也没短了我和翰哥儿的东西,大姊和大哥有的,我和翰哥儿也都有,手指还分长短呢,这也是常事,若是您不跟祖母把内情说清楚,只怕要伤了她的心。」
穆高轩楞了一下,忍不住泛起苦笑。
玲珑说得对,他光想着藉机给穆家留条后路,却没想到其他的问题,不管是让林氏受了那么多委屈,还是伤了母亲的心,都是女儿提醒才察觉,他竟没有女儿想得清楚。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我先去看看你祖母,你的亲事爹会放在心上,你先照顾好你娘亲,外头有爹。」
待得穆高轩出门之前,玲珑紧着走了几步轻轻喊了声「爹爹」。
「其实,玲珑看得清楚,一直都不敢多说,祖母偏心也有偏心的道理,不管是二叔还是二婶,甚至是大姊,他们都更擅长示弱,祖母……年纪大了,受不得晚辈倔强。」
穆高轩心头猛地一颤,顿了顿脚步,没回头便出了门,直直朝着荣威堂去了,脚步略有些匆忙。
待得彻底瞧不见穆高轩的身影,青桑才过来伺候着,轻声问:「姑娘,您为什么要替那头说话呢?」
老夫人这些年是没少了二姑娘和二少爷的东西,可哪回不是西院挑剩下才轮到正院,大夫人掌管中馈说着好听,其实事事老夫人都要挑刺,藉机敲打正院,由着西院趾高气昂。听姑娘这般为老夫人说话,心里实在憋屈。
玲珑唇角带着笑往内室走,气定神闲地说:「有时候退一步会吃亏,可以退为进却不会。」
她是做了多年的媳妇,才懂了舅母为何能一直拿捏舅父和表哥,概因舅母从不在面上强势,总是以退为进,看似受委屈的永远是她,可整个林府都切实掌握在她手里。
上辈子爹爹咬牙扛着不孝的名头分了家,祖母气得两年都不叫爹爹进门,再进穆家已经是躺在棺材里,二叔一家子占尽了好处,在祖母面前却还是委屈的一方,若不是穆家败落了,只怕娘亲也得受二房的气。
这辈子分家可以,但二房休想再占尽穆家家产,要分也不能是大房被分出去,嫁进高门大户,可是需要不菲的嫁妆撑腰呢。
进了林氏的卧房,玲珑低低跟林氏说了刚才跟爹爹的对话,林氏笑着捏了捏玲珑的脸颊,到底是放下心来。
自家婆婆林氏清楚,偏心二房不过是因为二房弱,自家老爷又一直要强,因为被太夫人抱养的事儿,两边顶着一口气谁都不肯说开,若老爷真能示弱……呵呵。
林氏松了口气,喝了药也就放心睡下了。
等玲珑回到自己院子里的时候,穆高轩已经跪在了荣威堂的卧房里,蒋氏被打发回西院,周嬷嬷带着人守在西厢房外头,只剩下了亲娘俩。
母子俩其实都有些不习惯,穆高轩打小跟着祖母长大,等祖母去世后,他又成了穆家的顶梁柱,母子两人经常见面,却很少独处。
穆老夫人是个聪明的,刚才已经仔细寻思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先开了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让你咬牙要分家?别拿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说给我听,我不信。」
穆高轩沉默了一会儿,给母亲磕了个头,抬起头眼眶发红,「是儿子对不住穆家。」
穆老夫人被一直古板沉稳的大儿子这副脆弱模样吓到了,赶紧起身几步到穆高轩身前,「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还有娘在呢!」
穆高轩被穆老夫人这下意识的话感动得眼泪都落下来了,咬着牙缓了缓气才低声道:「重阳节,儿子与同僚登山回来,遇上了告御状的,对方一脑袋撞死在儿子跟前,儿子便接了状纸,过后查出来,兵部尚书家为着替太子建温泉庄子,占了那人的地,一家子没了活路。此事与太子有关,又已上达天听,儿子进退不得,不弹劾在别人看来便是太子门下,弹劾便得罪了太子。」
永文帝自来重视言官,言官职责划分细致,都察院属御史台下,穆高轩为负责弹劾百官的左佥都御史。
那温泉庄子是替太子建的,他觉得这事儿来得蹊跷,可待他想明白,已经没了退路,弹劾的时候他已经尽量避重就轻了,可东宫的残暴和小心眼,也没几个权贵人家不知道。
听懂了其中厉害,穆老夫人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眼前阵阵发黑。
穆高轩赶紧几步上前,哽咽着扶母亲坐下,又跪在母亲膝前,「都是儿子的错,您就当儿子不孝吧,起码……起码能护住二弟一家子也好,儿子打小就不知该如何让母亲高兴,以后您就当没有我这个孩子,二弟也是个孝顺的,他定会好好给您颐养天年……」
「胡说八道!」穆老夫人突然捶了穆高轩好几下,跟着哭出来,「你才是长子!是穆家的顶梁柱!你才是该给老婆子颐养天年的,不许你满嘴胡说!」
都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穆高轩还是她第一个孩子,倾注了她所有的期盼和骄傲,她怎么会不疼呢?只是出了月子穆高轩就被婆婆抱走,等闲见不上面,等婆婆走了,穆高轩脾气已经养得又冷又硬,母子俩想亲近也亲近不起来。
她憋着一口气几十年了,如今叫穆高轩这泪中带着酸的说开,又是委屈,又是释然。
到底是她的孩儿啊,她偏疼小儿子,还不是因为小儿子不成器,如今大儿子遇上困难,她也心疼大儿子。
更别说若没穆高轩护着,就穆高郅那只会风花雪月的性子,早晚要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穆家就彻底完了,所以——
「分家可以,翻过年请族老来见证,叫人将西院的院门堵上,皓哥儿也大了,你二弟……也该分出去住了。你哪儿也不许去,无论什么事,有老婆子跟你一起扛,穆家绝不能败落了,不然我没脸下去见你爹。」
穆高轩楞了一下,有些着急地说:「可您也知道东宫那位是怎样的人,若是二弟分出去,到时只怕穆家的家产都没办法留……」
「闭嘴!」穆老夫人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向来爱流泪的她这会儿反倒俐落地擦干了眼泪,瞪了他一眼,「家财没了总还能回来,若是你名声没了,不用等东宫收拾你,别人参你个不孝就够你受的。一切听我的,叫你二弟拿了他该拿的分自立门户,这一关若是能扛过去,你也别嫌老婆子偏心贴补,若是扛不过去,娘肯定要走在你前头。」
穆高轩喊了一声「娘」,眼泪汹涌地落下再说不出话来,穆老夫人也叫大儿子这声娘惹得心酸至极,抱着儿子的脑袋也跟着哭了一通。
等穆高郅带着几分胭脂香气和酒香味儿回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跨进门他就看见母亲和大哥都哭成了金鱼眼,看得他一楞一楞的。
「怎么的,娘,大哥,你俩这是……想爹了?」
穆老夫人狠狠一个茶碗摔出去,离穆高郅八丈远,便吓得他差点蹿到房梁上去,穆老夫人没脸看他这副没用的样子,偏过头用里里外外奴才都能听见的声音怒喝——
「不孝子!知道快到你爹的忌日,还敢去逛青楼喝花酒,穆家没有你这样的逆子!分家,过了年就分!」
奴才们面面相觑,老太爷不是过了龙抬头没的吗?老夫人现在发火也太早了些。
穆高郅也傻了。好家伙,他那个不着调的媳妇可算是说了回着调的,他就多喝了几口酒,才晚回来一会儿啊,真火烧眉毛啦?
穆高郅自来是个不要脸皮的,傻眼过后并不慌张,如往常般往母亲身边坐了就开始一脸沉痛地说:「可是蒋氏不省心又惹了大哥大嫂生气?当年儿子说不娶她,您非得让我娶,这些年要不是看在芳菲和皓哥儿懂事的分上,儿子这日子早过不下去了,您可不能迁怒到我身上,他俩的亲事都还指望着您做主呢。」
穆老夫人被小儿子这通唱作俱佳的哭诉说得是哭笑不得,而穆高轩看得清楚,与在自己面前的不自在相比,穆老夫人浑身都自然了许多。
若说母亲跟二弟的相处是亲热的母子俩,那跟他……他就彷佛是个外人一般。
穆高轩不动声色打量着耍赖的二弟,想起玲珑的话来。
母亲是老了,鬓角都已花白,可她从年轻时候就更喜欢二弟,遇到事儿甭管在母亲面前还是自己面前,他那满心的委屈张嘴就来,一点也不害臊。
这些年他和母亲其实都纵着二房,穆高郅进门到现在,走路没正形,坐也没个坐样,半个礼也无,他竟然也习惯了,可如今想想,二房凭什么特别呢?穆家森严的规矩是管谁的呢?只管大房吗?
穆高轩垂下眸子,浑身带着一股子大彻大悟后的寂寥。
也只有他将穆家当做自己的责任罢了,母亲不过是心里清明谁能顶门立户,才会让二房分出去,若是将来穆家无恙,母亲再怎么宠二房,也没人能说出个不好来。
穆高轩心里微嘲,嘲讽自己还是奢求了,母亲是心疼他,却连孤注一掷都带着算计,他心头那股子想为穆家抛头颅洒热血的激情慢慢淡了。
穆老夫人让小儿子缠磨得有些心软,扭头看见大儿子满脸的悲色,以为他还在为穆家担忧,心里猛地虚了一下,顿时就板起脸来。
「哪家也没有都快当祖父还赖在家中的,自来是成亲后便要分家,过去你大哥心疼你,可如今却不成了。咱们是言官门户,不能不讲规矩,不然说出去叫人笑话,我主意已定,年后二房便分出去,到时候是要扩建西院还是择府另居随你,没有皓哥儿还要在大伯家里成亲的。」
朝廷看重律例,子及冠得亲眷者分家的律例定立分明,受宠的小儿子不分出去,倒是也可,只不过要被人说嘴罢了。
穆高郅楞了下,心下有些惊疑不定,本来他就疑惑,两人看起来像是对着哭过,大哥自来古板,何曾在人前哭过,怕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儿了?不然母亲不可能舍得叫他和皓哥儿分出去。
「娘……」穆高郅眼眶说红就红,比蒋氏还俐落,「您真不要儿子了呀?您也知道我和蒋氏都不是能撑起家门的人,若是您不管儿子,说不得以后儿子一家子得上大街讨饭去。」
说罢,穆高郅冲着穆高轩哭求,「大哥,都是弟弟和蒋氏不懂事儿,您和大嫂就原谅则个,替我说说话吧?我也不求别的,别让我支撑门户就行了,家中还是得听母亲和大哥的。」
即便知道有些不对,穆高郅也不想分家,支撑门户多累啊,再说分家后,他身为嫡次子又能分到多少?按律例不过十之一二,最多不过三分之一,翰林院的俸禄还不够他喝花酒的,他才不要过紧巴日子呢。
「你早晚要自立门户,这是虞朝的礼法规矩。」穆高轩哑着嗓子沉声道。
穆高郅这下子是真想哭了,看母亲板着脸沉默不语,大哥面无表情,便知道已成定局,整个人都清醒了,却有些蔫巴巴的。
被穆老夫人打发出去的时候,还一步一回头,三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跟髫龄小儿般委屈,叫穆老夫人心疼坏了,干脆背过身去不看他。
等穆高郅出了门,她才叹口气,「你既然知道如今处境艰难,可有了好法子?」
「对上东宫,不管什么法子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我想着,最稳妥的莫过于姻亲。」穆高轩声音低低的,说不出是疲惫还是厌倦,「芳菲和玲珑都到了该订亲的年纪,劳母亲替她们相看一二,只怕是……得高门嫁女。」
虞朝女儿家出嫁晚,都是及笄后再张罗,过个两三年趁着花期嫁出去,穆芳菲和玲珑差八个月,年初和重阳节后家中已经办过两次及笄礼,也正是在相看的时候。
穆老夫人略凝神思忖了一下,淡淡道:「腊月初八礼部尚书家里开赏梅诗会,我会带着她们去。不是母亲说,玲珑……还是太鲁莽了些,若嫁入高门大户,只怕这性子要吃亏,倒不如芳菲性子温婉,较为适合,再说林氏不是打算将玲珑说给林家?」
穆高轩心下已经麻木了,后宅妇人嘴里传出来的名声他也不是不知道,玲珑的端庄规矩是出了名的,偏偏在母亲这里,侄女哪儿都比他的玲珑好。
他已经懒得替玲珑解释了,可身为家主他自有打算,不打算让母亲胡乱安排。
他沉着道:「林家的事儿不过是奴才们瞎嚼舌根子罢了,玲珑是穆家的长房嫡女,不管分不分家,她都代表着穆家的脸面。母亲若打算给芳菲挑个好人家自是好的,只是到时候事儿交给弟妹来办更好,您私下里如何贴补都无妨,既然分家……就分彻底,总要替穆家保个后路。」
穆老夫人被穆高轩说得心下一窒,心里清楚大儿子的意思,她对从未在她跟前撒娇卖痴过的玲珑谈不上不喜,却也真真比不上对芳菲的心疼。
对于穆高轩的主张,她心里暗暗叹息,到时候让周嬷嬷多帮着些就是,她绝不会让二房吃了亏。
「你可有相中的人家?」按下心思不提,穆老夫人询问道,心知穆高轩既然说出主意,肯定是早就思量过。
穆高轩点头,「儿子若想立身清正,不搅和进皇子们之间的争斗中,这姻亲必定是要选中立派的显赫人家,范阳伯世子和镇北将军府的嫡次子都可,这两户人家皆和皇家沾着亲,是最稳妥的,其他人家还得劳烦母亲多打听打听。」
范阳伯乃是长公主驸马,镇北将军则是已故的永文帝亲姊所出独子,若是嫁进这两户人家,东宫也得忌惮三分,不敢随意拿捏穆家。
穆老夫人想着长公主那嚣张的脾气,范阳伯世子听说还是个混不吝的,便有些不喜,倒是镇北将军府家里人口简单,武将家里也没那么多花花心思,镇北将军还得帝心,更适合芳菲些。
「腊八时候,我跟老姊妹们打听打听范阳伯家中是不是已经有打算了,若是没打算,以玲珑那性子,跟范阳伯世子倒是更合适些,长公主也喜欢面相端庄的媳妇。」
穆高轩不管老夫人怎么想的,他也觉得范阳伯家更合适些,玲珑性子软,倒是不怕婆婆强硬,长公主虽性子嚣张,却不曾听说爱为难人。
他点点头,「回头我会跟玲珑也说说,叫她心里有个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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