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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4月试阅] 千寻《一字千金》 [打印本页]

作者: admin    时间: 2021-4-13 13:26
标题: [4月试阅] 千寻《一字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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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21年04月09日

【内容简介】

从王府千金一夕沦为农家女,
她决定为自己的幸福,写出一条富贵路~

叶曦用笔名「舍人」偷偷写的小说风靡全大梁,皇帝百姓皆疯抢,
替她出书的堂哥梁璟朱却压着稿费不给,
还看出她为改变命运藏在故事中的「预言」,对她一阵「灵魂拷问」,
她的确有秘密──她并非真正的王府千金,更是个穿书的!
本以为迎回真千金后,她能展开新生活,却被生母下药卖给地主家的傻儿子,
幸好梁璟朱及时赶到,他毫不在乎两人天差地别的身分,
如过去般把她捧在掌心宠,除了给钱对她是有求必应、随传随到,
(梁璟朱表示:平日就难掌控了,再给她钱,她肯定能上天!)
眼看日子越过越好,她会「预言」之事竟遭泄漏,大皇子因此上门强娶,
偏偏梁璟朱这大靠山又去江南出差,为求活命,她决定一「死」了之……



  楔子 濒死的感觉

  鞭炮声起,在劈里啪啦的炸响后,留下满地的彩花和空气中的淡淡硫磺味道,街道上看热闹的百姓面带笑容、对着迎亲队伍指指点点,好像这样就能与那份喜悦沾上边儿。

  今天是靖王府的世子梁瑀晟与秦家嫡女秦可云成亲的日子,这婚是皇帝亲赐的,两家人都竭尽全力把婚礼办得风风光光。

  「数过没?几抬嫁妆?」

  「数了数了,可没数清楚,两百抬肯定跑不掉。」

  「秦家这么富有啊?」

  「秦家本是商贾起家,若非如此,秦家女儿进宫能从答应当起?」

  「虽是答应,现在还不是封妃啦?足见是个有心机本事的。」

  「也是,不过最重要的是生下贵子。」

  「秦家这么富,难怪嫁妆像不要钱似的往梁家送。」

  「在京城贵女中,秦可云名声极好,被封四大才女。」

  「珠联璧合、再好不过的一桩婚事。」

  一路行来,百姓议论纷纷,这门亲事得到天下人的祝福。

  唯有叶曦脚步凝滞,清晰的脑袋越行越觉得混沌,她始终相信,自己的努力会改变结局,没想到……十几年的尽心尽力依旧敌不过天注定。

  叶曦觉得很好笑、很讽刺也……是的,很蠢。

  当了一辈子聪明人,终究在爱情里犯蠢,怨谁?

  痛……非常痛……好像有人拿把大锤子往她的心脏打着敲着拧着扎着,企图把它揉出汁、搓成屑、扎出无数孔洞,但即使这样的疼痛,她仍然拉开嘴角、让笑容紧紧巴在脸上,她笑得无比灿烂,好像自己和看热闹的百姓一样快乐。

  缓步前行,一口口咽下不能倾巢而出的泪水,太多的咸味儿腌得她喉咙刺刺辣辣,足下无针、地上没有长出荆棘,可每走一步,彷佛有千针万针扎着。

  靖王是举朝上下最尊荣的王爷,他是皇帝的同胞兄弟,在两人齐心合力之下,打造出一个太平盛世。

  他们不仅仅是兄弟、同袍,还是推心置腹、感情深厚的知心好友。

  皇帝对靖王的重视举世皆知,靖王世子的婚礼门庭广开,谁不想上门沾沾喜气、争个露脸?因此今天占掉一整条街道的靖王府,里里外外、熙来攘往的全是人,皇后娘娘还担心王府人手不足,除礼部的人之外,还增派一队太监宫女及嬷嬷过来帮忙。

  喜房里热闹非凡,掀盖头、行仪式,围绕在新人身边的妇人和姑娘们捂着嘴呵呵轻笑着,无比喜庆。

  叶曦站在门外,望着屋里一身大红喜袍的梁瑀晟,眉睫微垂,她顾不得灼热的喉咙,再次将咸咸的泪水咽回去。

  梁瑀晟弯下腰在秦可云耳畔轻声叮嘱,温柔的态度换来一阵哄堂笑声,人人都说新郎疼新娘。

  可不就是这样吗?是她弄错了,误以为只是圣旨赐婚,与情爱无关。

  新郎疼新娘……对啊,以前他也好疼她的。

  就在这扇门前,他曾牢牢握住她的肩膀说:「别害怕,不管发生什么,都有哥哥护着你,曦曦是哥哥最疼的。」

  最疼?是她错解这两个字的意思,还是因为过度认真相信,以至于自满、自信,骄傲认定自己是改写结局的大文豪,从此将独拥他的爱情?

  苦涩一笑,她明白了,自信并非一件值得夸耀的好事。

  拍拍秦可云肩膀,与在场长辈拱手为礼后,梁瑀晟得去招呼来客,没想尚未走出新房,就看见倚在门边的曦曦,瞬间,他加快脚步来到她面前,脸上仍然是她熟悉的温和、宠溺与包容。

  糟糕,她才否决自信这回事,他偏又来添油加醋,让她的自信重燃起熊熊烈火,这样……很糟的呀。

  梁瑀晟不知道她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大大掌心直接抚上她的头。「刚才一直在找你,还以为你不来了。」

  「怎能不来呢,是哥大婚呀。」她在笑,却也在发抖,在他温柔疼惜的目光中瑟瑟抖着。

  见她这番模样,梁瑀晟微蹙浓眉,早知道就别逼她来。

  为镇压颤栗,叶曦用力咬住舌头,直至尝到血腥味之后……它停了,她笑得甜美温和,笑得顺应他的心意,笑出他想要的表现。「哥,恭喜。」

  「瑀昊在前头,我让他过来陪你。」梁瑀晟心疼她委屈。

  「不必啦,这里都是女眷,二哥过来掺和,多奇怪。」

  「不想见瑀昊?他会很伤心的,又要说你厚此薄彼。」

  何止厚此薄彼,她还重色轻兄啊,只要瑀晟在,她便谁都看不见,她知道这是坏习惯,但她……不想改变。

  「今日还有旁的事,只是过来给嫂子送新婚礼物。」叶曦指指手上木盒。

  眼看她闪着微光的双眸,那里头渗着湿气,梁瑀晟心底明白,于她,这已是极限了,不能再强逼。

  曦曦体贴讲理,她的乖巧总是让人安心,即便明白里面多少有几分勉强,但她习惯不让人为自己担心。

  梁瑀晟轻叹道:「过几日,我带可云去看你。」

  叶曦笑而不应,却道:「快去前厅吧,很多人在等新郎官亮相呢。」

  他握住她的肩膀,郑重其事道:「答应哥,要好好的。」

  他也知道她不好?是啊,都知道的,知道她的心思、她的妄念,知道她正在失望的荆棘中旁惶,但就算知道……他也没打算拯救她。

  「我当然会好好的。」她又笑,虽言不由衷却是斩钉截铁。

  「去看看你大嫂吧。」

  「好。」安静目送他离开,在背影淡出之际,她一个激灵,胸口那把刀狠狠扎上,措手不及的疼痛再次降临。

  没事的,她告诉自己。

  人家把心刨给你,你假装没看见,是因为不喜欢。

  你把心刨给人家,你假装不疼痛,是因为太喜欢。

  感情这种事本就是你情我愿,计较不来付出之间谁多谁几分,是她选择交付爱情,梁瑀晟没有义务要全盘接收。

  再笑一回,她否认胸口处被刀插着,用力旋身,却意外撞见梁瑀晨的眼神,她正怒目相望,远远地指着她的鼻子怒吼——

  「谁允许你来的?贱货没资格站在王府地界上!」

  「我收到帖子了。」叶曦淡淡回望,眼底没有身为下位者的卑微。

  这态度令梁瑀晨更加愤慨,她憎恨叶曦,她高高在上的淡漠、有意无意散发的傲气原都该属于自己,是叶曦掠夺她的骄傲、她的美好、她的自信……凭什么她能用骄傲脸孔来面对自己?

  叶曦继续朝喜房前进,梁瑀晨大步跨来,双手叉腰,横挡在门口。「你谁啊?我是县主,你不过是平头百姓,凭什么以你我相称?」

  秦可云听见两人争闹,连忙走下喜床,目光示意间,两名小丫头赶紧上前又哄又拉,把梁瑀晨带开。

  秦可云望着叶曦,审视她的眉眼唇鼻,果然呢……正如相公形容的那番模样,五官不美却望之不俗,让人光是看着就感觉舒心,想要与她亲近。

  秦可云柔声道:「对不住啊,小姑年纪小,看在今日大喜分上,还请见谅。」

  多么温柔可人的女子啊,两两相对望,叶曦忍不住笑开。

  那些形容的字句半点不夸张,秦可云确实美到让人心惊,确实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真白莲,她良善亲切真诚,她谦和宽容、温良恭俭,就是这样的女子才有资格与大哥鹣鲽情深、一世缱绻。

  突然间发现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有多么遥远,突然理解这样的女子才是男人想要的贤妻典范,而她,不过是个不知道斤两的蠢货,还沾沾自喜地自我膨涨着。

  此时此刻她自卑了,她习惯越痛,笑得越甜美张扬,于是笑容再次扩大,扩大到足以装下所有的伤心。

  秦可云轻道:「曦曦怎不说话,你还好吗?」

  她认得自己?是哥说的吗?能心无芥蒂地对妻子谈起另一个女人,表示……她从来都不是他们之间的「芥蒂」?肯定是这样。

  骄傲的叶曦觉得超丢脸,努力过十几年,到头来却连个芥蒂都谈不上。

  摇摇头,叶曦道:「没事的,贺嫂子新婚志喜。」

  她用最大方、最自然的动作把礼物递上,那里头的东西原是为……为满足自己的梦想而做。

  秦可云接过木盒。「谢谢你。」

  「礼物不贵重,愿大哥和大嫂永结同心。」

  「我会好好珍藏的。」

  送过礼物,叶曦没有一丝悬念地离开靖王府。

  她飞快往家的方向走,推开门,灵堂已经布置妥当,香蜡纸麻、白布白幡,棺材摆在厅里的正中央,李伯、李婶和儿子媳妇们都穿上麻衣素服。

  众人见叶曦回府,连忙迎上前。

  「姑娘,都备妥了。」

  她看看左右,问:「孩子们呢?」

  「老二媳妇带着。」

  「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回到屋里,拆下头面、洗净铅华,如缎般的黑发披在肩后,她取出粉黛细细在颈项间描绘后,看一眼梁上早已挂上的白绫后,走到白绫下,将一把圆凳倒放在地,最终取出荷包里的药丸,和水吞下。

  推开房门,临去前再看一眼已经熟悉了的房间。

  回到灵堂,她道:「李伯、李婶,接下来麻烦你们了。」

  「姑娘,别担心。」

  摇头、不担心,她相信李伯。

  她爬进棺木中慢慢躺下,张开眼睛,看着李伯与他儿子李新一点一点慢慢将棺材盖上,光线随着他们的动作逐渐消失,直到被黑暗包裹。

  她一向害怕死亡、害怕再也睁不开眼的黑暗,但此时此刻,她感到无比宁静,缓缓闭上眼睛,她听见李伯道——

  「去把后院那些人叫来。」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对时间已经失去概念,她听见李伯、李婶拍着棺木放声大哭,紧接着笙箫唢呐乐声响起。

  然后李新高声大喊,「摔瓦、起灵……」

  浅哂,她的身子越来越冷,冻僵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心跳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浅,意识渐渐离开,原来濒死是这样的感觉?

  死掉以后,人会去哪里?真的会走过奈何桥,真的会有个熬汤的孟婆等在那里,给一碗汤、仰头喝下遗忘此生,重入轮回……

  遗忘,是亡者最需要的礼物,遗忘前生才能展望来世,遗忘过往才能勇往直前,彷佛她看见彼岸花,那张扬的红、张扬了她的眼……

  别了,亲爱的大哥;别了,她的爱恋……

  第一章 真正的身世

  梁瑀曦耸高肩膀、扬起笑颜,用力吸一口气。

  她喜欢墨香,喜欢书册,喜欢架子上挂满的毛笔,喜欢到每次进入淘墨斋,就想一直待着,融入这样的气氛中,就算啥都不做,光傻笑也很快乐。

  这个「喜欢」是大哥教会她的。

  小时候大哥常牵着她,教她分辨砚墨的好坏,大哥给她买各种纸张和毛笔,让她慢慢试着,试出它们之间的差异性,认真说来她的书画师父不是王大家,而是大哥,他对书画的热爱,造就她的学习兴趣。

  拿起架上的《寻尸记》,这是她写的第二本书,听说相当受欢迎,青鹿书院的学子几乎人手一本,方才伙计还津津乐道地同她说,每回新书刚摆上,几天功夫就卖光。

  她好聪明的,爹爹常夸她过目不忘,说倘若女子能参加科考,她定能给家里再增一个状元郎。

  真的,她很厉害,皇伯父惋惜她是女子,否则定是能报效朝廷的惊世之才。

  可惜她再能干也就是个女子,长大后只能在某人家中后院,掌理男人的生活起居,为男人的喜乐舒适竭尽心力。

  她觉得不公平,但现实这种事,无法因为她的愤怒而改变。

  每回爹娘听她咬牙恨道终生不嫁,要为自己找到一片天地时,总会露出忧郁目光,她见着只能缓下口气道:「开玩笑的,爹娘别担心。」

  她很俗辣?是啊,亲人的忧心,永远能够让她让步。

  不过也确实呀,这种事说归说,她再清楚不过,女人的天地早在落地那刻起,便已注定。

  男人有无穷的辽阔战场,可供发挥所长,而女人的战场就是后院一亩三分地,她常常感到哀怨,没有胜仗可以打,女人的成就与自信要靠什么来维护?

  幸好她有个族兄——很讨厌、很不想与之建立关系,却又不时在眼前晃荡的族兄。

  他说:「穷则变、变则通,战场要靠自己开辟,一味抱怨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他吊儿郎当的口吻很讨厌,痞笑表情很讨厌,但这么讨厌的人,说的讨厌话却巴在她的脑袋里面,让她一再咀嚼、一再思考,然后她改变了。

  王府能够关住她的脚步,不能囚禁她的心,身分可以限制她的举止,却不能压抑她的脑子,她选择在文字里遨游天际,选择透过文字改变别人的信念,一点一点将她盼望的世界展现在世人眼前。

  本以为她的书不会受到欢迎,毕竟有点惊世骇俗,但很显然,她猜错了。

  趴在柜子旁,拿起一张张书笺细细看着。

  造纸术和印刷术已经很发达,这两项技术造就了文风普遍,读书认字对于百姓而言并非遥不可及的事,因此大梁人才辈出。

  掌柜走下楼梯,在看见梁瑀曦时露出笑脸。「梁姑娘,东家点头了。」

  「所以从第三本书开始,我可以用抽成的方式收稿费?」

  前两本书,东家一次付清,将书买断。

  她的第一本书只卖二十两银,当然比起其他人的,东家给多了,何况那是她的第一份手稿,市场上还没有类似风格的书,谁也不敢打包票能卖得好或坏,东家算是为她冒上风险。

  第二本书,东家大方给她一张五百两银票,那可是笔钜款,旁人写上三、四十本都没这个价。

  都说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无人做,敢给这样的稿费,证明她的书能卖,因此在数度琢磨之后,她想出抽成这个法子。

  想法很大胆,没人敢做这等要求,所以她只是试着提一提,不存太多指望,没料到对方竟会一口气同意。

  多好的消息啊,她决定带只东风楼的鸭子回去犒赏哥哥们。

  「是的,这是东家打的契书,往后每卖一本便支付姑娘三百文,但姑娘得同意,往后再有新稿子,得先供着淘墨斋。」

  当然呀,有淘墨斋这么慷慨的合作伙伴,她何必将就其他?

  掌柜将契书交给梁瑀曦,细看两回后,她笑着签名盖印。

  「东家还是不愿见我?」

  掌柜支吾几声后问:「梁姑娘这回有没有带新稿子?」

  意思是不见?浅哂,无所谓,钱到手就行,她将稿子递出去,「还是老规矩,两刻钟。」

  稿子是昨儿个熬夜誊写好的,至于两刻钟这规矩是她提出来的,她小人之心,担忧对方雇人在后头腾抄,因此刻意以特殊手法将稿子装订成册,免得对方分拆,寻来一堆人,一人分抄两页。

  甭怪她心胸狭隘,实在是东家太神秘,都合作两回了,连面也不肯露上一回。

  「好的,姑娘稍坐,我把书送去给东家。」

  掌柜离开,伙计送上茶水点心,梁瑀曦没让自己闲着,挑两锭墨、几管笔,再买些颜料纸张。

  京城百姓都晓得靖王与王妃感情深厚,身边除了两个姨娘之外再没有旁人,然他坚持不让姨娘诞下子嗣,因此膝下只有王妃生养的两子一女——梁瑀晟、梁瑀昊和梁瑀曦。

  靖王妃教养子女用尽心思,儿子们从小习文学武,便是女儿也不能轻松混日子。靖王妃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好汉不吃分家饭,人生得靠自己争取,不能光想凭藉祖荫。

  因此即便梁瑀曦是女子,能学、该学的都没放过。

  书画是她的强项,但她最喜欢窝在书房里,与哥哥们和先生学习四书五经、古典名籍,至于女红……唉,用惨不忍赌形容是在亵渎这四个字。

  爹爹宠她,总说:「人非专才,女儿智识比常人高,就甭要求她织绣。」

  大哥说:「让我习文容易,让我拿针,怕是要把指头给缝在一起,妹肖兄天经地义。」

  二哥则是深情款款看着她,「以后妹妹的女红课业,全算在我头上。」

  是啊,三兄妹中,只有二哥手巧。

  家里男人全站在她这边,娘再有心训斥也会作罢。

  「梁姑娘。」

  轻唤声起,梁瑀曦侧过脸,当视线对上妇人眉心的朱砂痣,一个印象从脑海中快速闪过,心头咯登一声,来了吗?

  梁瑀曦下意识退后两步,眼底带上防备。「大娘有事?」

  「梁姑娘,民妇叶田氏,有件大事想同姑娘密商,可否请姑娘移驾东风楼?」她嘴上说得小心翼翼,眼底却有着藏不住的势在必得。

  梁瑀曦不语,目光微沉,脑袋却飞快转动,果然是……来了!

  叶田氏续道:「此事对姑娘极其重要,若让不肖之人利用,怕姑娘日后艰难。」

  「你在逼迫我吗?」梁瑀曦寒声问。

  「不,我是好意提醒。」目光微闪,梁瑀曦的反应让她的势在必得动摇。

  梁瑀曦轻哂。「多谢,我并不需要。」

  「姑娘难道不怕秘密外泄?」叶田氏心急,一把拽住梁瑀曦手腕。

  梁瑀曦没有动作,唯用冷眼盯着她的手,叶田氏被她的眼光看得头皮发麻,只好呐呐地收回爪子。

  「我行端立正,并无不可告人之事,就算真有,藏得再深的秘密终有一朝会摊在阳光底下,与其躲躲藏藏不如大方公开。」

  「姑娘说得轻省,倘若秘密揭开,害得姑娘无地自容呢?」

  「就算如此也只能受着。」

  瑀曦义正词严、端正态度,是为着给叶田氏一个机会,倘若她愿意易弦改辙,虽真相终会大白于天下,但自己定也会助她一臂之力,让她免去责罚;倘若她冥顽不灵……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眉拢紧、额头拉出三道横纹,叶田氏不解,情况怎会和她预料的截然不同?舔舔干涸嘴唇,她道:「姑娘难道不好奇?」

  「不好奇,该我知道的早晚会知道。」

  见她油盐不进,叶田氏慌了。「姑娘是不相信我吗?我保证,我一心为姑娘好,绝不会伤害姑娘。」

  瞬间,她换上一脸情真意切,眼底泛出点点泪光,真诚得让人难以接招。

  但梁瑀曦不为所动。「与我谈相信?你之于我不过是个陌生人。」

  叶田氏咬牙,一肚子脾气想发却又不能发,强忍火气,眼珠子骨碌碌转不停。她设想过各种状况,独独没料到梁瑀曦是这种态度,本以为胜券在握……就是有人不撞南墙不回头,既然如此甭客气了。

  用力拽住梁瑀曦,叶田氏再度换上一副表情,她在梁瑀曦耳边语带恐吓道:「难道姑娘不觉得我面善?」

  「不觉得。」她冷冷看对方一眼,似笑非笑,恐吓于她是无用功。

  「你看清楚,我们长得那么像,但你与靖王妃相像吗?你就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就没想过你是不是王妃的亲生女儿?如果你不肯到东风楼一叙,就别怪我不顾一切撕破脸,让你在王府……不!是让你在整个京城无立足之地!」她咬紧牙关,口气凶恶。

  梁瑀曦静看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庞,心底轻叹,果然是一条道上走到黑的人,她原想手下留情的……也许有的人非要当头棒喝,才能终结贪婪。

  她道:「好吧,你先去东风楼,我还有点事,待会儿过去。」

  「我可以等姑……」没说完的话,被梁瑀曦凌厉目光给砍了,叶田氏缩缩脖子道:「行,我先到东风楼等候姑娘。」

  叶田氏离开后,梁瑀曦又等过片刻,确定东家意愿之后才走往对面。

  站在东风楼门口,她闻不到香喷喷的烤鸭气味,只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告诉自己,该走往下一步了。

  是的,勇敢些,这一天……她已经等得够久。

  梁瑀曦前脚刚离开淘墨斋,梁璟朱后脚就从二楼走下来。

  看着她的背影,眼底闪过一道光彩,这丫头果然不简单。

  第一次发觉她与众不同,是在刚开淘墨斋后不久,他将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送给瑀晟。瑀晟还没开始看,瑀曦就窝在他书房的软榻上,直接把书给啃完了。

  过没几天,他们竟发现小丫头埋头苦干、振笔疾书,也模仿人家写书。

  他笑话她,「认真点儿,别画虎不成反类犬。」

  「画虎不成?哼!那本书也能算『虎』吗?称犬还污辱犬了呢。」

  梁瑀曦当着他的面翻个大白眼,梁璟朱不以为忤,他已经习惯她的冷淡,她似乎总想着同他保持距离。

  梁瑀晟看不下去,戳上她的额头笑骂。「这么看不起人?写书的可是京城里颇有几分名气的文人。」

  梁璟朱猛点头,那可是他花钱、花面子求来的稿子。

  梁瑀曦耸耸肩道:「白瞎了他的名气,故事不过尔尔,我来写肯定能够更好。」

  当时他想,这丫头哪来的自信?是王叔、王婶和瑀晟、瑀昊的宠溺,把她一双眼珠子给宠到头顶上吗?

  不过他还是说:「瑀晟和淘墨斋东家有几分交情,等你写完,可以求瑀晟牵线,说不定对方看在瑀晟面子上,能给你个好价钱。」

  她冷冷回道:「捷径出现,人性中的安逸惰性会让捷径变成唯一路径,我想靠实力取胜不愿意走捷径,早晚我会让淘墨斋的东家同我重金求稿。」

  她办到了——凭藉实力!

  知晓淘墨斋东家是梁璟朱的只有寥寥数人,当初他没想过这间铺子能撑得下来,还越做越起色。

  大梁文风鼎盛,文人学子满街跑,便是女子,能够读书认字的也不少,因此京城里开设不少书铺,但铺里卖的多数是治世经典、四书五经……与举业科考有关的书籍,或者女德、女诫、劝世说、道德寓言等等压抑人性的规规条条书册。

  然而淘墨斋,不是。

  他之所以开书铺,是因为不喜欢读死书,讨厌背诵圣人言训,受不了以道德为名,逼迫人们强抑本性的规矩。

  他知道人人严守道德界线、乐意在规范前低头,会使世间减少许多冲突,但即使明了,他还是不喜压抑人性。

  若不是贪婪地想追求更好的生活,仕子何苦忍受十年寒窗?求的不就是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若非天性懒惰,人们为何奴役马牛,到处造车?难道身而为人,没有可行千里的两条腿?如不是自私,一世汲汲营营赚得的财富为何要留给后代子孙,而非分赠天下子民?

  比起训诫天下的道德书籍,他更喜欢充分反应人性的小说故事。

  这个念头让他决定开淘墨斋,啥书都卖,就是不卖举业书册、道德范本。

  当然同时间他还开了粮铺、布庄、酒楼……以掩饰自己是淘墨斋东家的事实。

  大皇兄、二皇兄之间的对峙越演越烈,他们都在乎在百姓间的声名,而一篇好文章能够带动风气、影响百姓对人事的看法,透过文章,他能够操控的空间很宽大。

  他发誓要让欺负他、害过他的人,被黑了还满头雾水,不知道得罪过谁。

  当然,梁璟朱的做法并不受到认同,甚至被轻鄙不屑,毕竟堂堂的皇子跑去当低三下四的商贾,是谁都要轻哼两声。

  他的行径看在父皇、母妃、兄长眼里,叫做反骨任性,大家都笑说他是皇室奇葩,但是当奇葩……很好啊,至少日子过得风平浪静,黑箭射不到自己,比起几位皇兄,他的生活简直不能再更惬意。

  他命人结识一群书生,说服他们写故事赚取稿费,刘掌柜知道他想卖这种书籍,曾经苦口婆心劝道:「这生意做不长久,没人会浪费银子在无用途的书册上。」

  事实证明刘掌柜错了,世人虽接受规矩捆缚,但心底仍保持着一小块反骨,因此他的书越卖越好,生意越做越起色。

  短短一年,淘墨斋不动声色地成为全京城营利最多的书铺,并且悄悄地在各州开设三家分铺,这已经够让他暗自得意的了,没想到四个多月前,小妹梁瑀曦竟带着《玉玦盟》走进淘墨斋。

  那本书令他惊艳,打开第一页他就歇不了手,从头一路看到尾,看完又接连读过两三遍。他晓得那丫头脑袋不平凡,却没料到她能写出如此脍炙人口的故事。

  他用两倍价钱买下这份手稿,付梓上架后,不算其他地方,光是京城一个月之内便卖掉七百多本。一时间洛阳纸贵,印过一批又一批,一本都卖到五两银子了还有人在排队。

  时隔两个月,她再度送来《寻尸记》,他大方慷慨,一口气给出五百两稿费。

  倒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自己有肉吃多少得给妹妹送碗汤,而是担心小丫头写书只是一时兴起,开了头之后懒得再继续,这才用令人惊艳的价钱买下令人惊艳的手稿,希望这份惊艳能多钓出她几本稿子。

  靖王府的姑娘自然不缺钱花,但梁瑀昊缺呀,前几年他拜薛神医为师,到处寻药材制药,珍稀药材昂贵,王叔本就不支持儿子学医,他更盼望梁瑀昊「回头是岸」走入仕途,哪里肯给金援?

  但梁瑀曦全力支持二哥,她说:「人宁可为梦想灼伤了自己,也不要一辈子平庸地喘息。」

  为此,她的月银几乎全贡献给梁瑀昊了。

  梁璟朱很清楚《玉玦盟》的二十两银子换到一株年分不高的野山蔘,而《寻尸记》换的可就多了,那阵子每每见着瑀昊,他都乐呵呵地笑个不停,像个傻子似的。

  为了瑀昊,瑀曦丫头撸秃笔头,也心甘情愿被他的「令人惊艳」绑架。

  捧着热呼呼的稿子,梁璟朱堆满笑意,这丫头的脑袋……无价呀,她居然能想到与他谈分成?

  「东家,书稿……」刘掌柜向他伸手。

  梁璟朱截下他的话。「我先带回去,过两天再给你。」

  他得找瑀晟研究研究这书里的「组织卖淫罪」,要是真能藉此搞出点事儿,大皇兄那个生财宝楼可就没戏唱了,他不是爱断人财路吗?也让他尝尝这滋味。

  东家的回答让刘掌柜些许失落,他想要书册尽快付梓,尽快把它变成现银,想到门庭若市的场面,想到年底分红……明年,他能换间大宅院了吧?

  梁璟朱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热血,竟然纵马一口气奔到大理寺,而梁瑀晟恰恰从里头出来,他二话不说拎了人就跑。

  「跑这么急做什么?」梁瑀晟好笑地看着好洁的族弟沾上一身风尘。

  梁璟朱是四皇子,在他前头有三个皇兄,大家年纪差不多,小时候靖王府三兄妹经常进宫,梁瑀晟、梁瑀昊两兄弟同哪个皇子都不亲,独独亲近梁璟朱,人与人之间大概真有缘分这回事儿。

  后来靖王府请回赵先生教导,没想梁璟朱也跟上,皇帝看着几个小孩相处的闹腾模样,就任由梁璟朱去了。

  「想找你研究一下组织卖淫罪。」

  「谁给你的想法?」

  当今朝廷虽明令官员不得嫖妓,却没禁止青楼设立,因此官员们下朝换身衣服,照常到青楼松散松散,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儿,若无大事发生,人人都睁一眼、闭一眼混过去,倘若有事,自会有一票倒霉鬼被扫到,之后安静几个月大半年的,接着想玩的还是继续玩,男人嘛,哪个不贪鲜?

  「多年来光罚嫖客根本解决不了问题,那些老鸨们可精了,姑娘越挑越美、才艺越学越精,她们把女子包装得美不胜收,哪个男人不动心?害得多少良家妇女被抢被拐,多少罪臣家眷,上头罪还没判定呢,老鸨已经到监狱里挑姑娘。

  「上次平安侯的家眷不就如此,十几个少女连袂在狱中挂脖子,后来冤情平反,返回家中时,家里的年轻女子全没了,多惨啊!若是这条律法成立,能拯救多少姑娘家。」

  梁瑀晟道:「套句曦曦的话,想像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青楼这种东西存在千百年,很难被消灭。」

  「我没要消灭它们,我只是要它们从良。」

  「从良?」从良的青楼还叫青楼?

  「没错,到我府里去吧,咱们好好聊聊。」

  「我和瑀昊约好要上珍馔轩用饭。」

  梁瑀昊太穷,知道今儿个当哥哥的发月银,老早就约好一起上酒楼。

  「到珍馔轩聊也行。」他痞笑着,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要断大皇兄财路,如果能够顺手接收的话……更好。

  对!他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谁同他结仇,就甭想全身而退。

  望向梁璟朱,梁瑀昊抿唇失笑,璟朱比自己更聪明、更能干,也更适合进大理寺,只不过身分太敏感,但凡有些许出色表现,就会麻烦上身。

  因此他从不参与朝政,打死不在皇上跟前露脸,父亲常叹,可惜这孩子了。

  大皇子刚愎自用且风流成性,二皇子斯文儒雅、仁名在外,三皇子平庸、性格懦弱,当今皇后膝下唯有一女,大皇子与三皇子皆是凌贵妃所出,二皇子的生母只是个嫔,相比前三个,梁璟朱的条件简直不能再好了。

  梁璟朱的母亲是性格和顺婉柔的德妃,外祖父是镇国将军,几个表兄弟年纪轻轻都上了战场,如今都是各驻一地的大将军。

  而他早慧,十二岁化名梁玉景参加科考,从秀才一路过关斩将,皇上在殿试中看见自家儿子时,惊得连话都不能讲,只事后频频指着梁璟朱骂道:「不合规矩、不像话。」

  但眼底眉心的骄傲,有心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有人说梁璟朱傻,母妃位高、外祖家在朝堂上势力坚强,若能好好利用,东宫位置非他莫属。每次听到这话,他都嗤之以鼻,道:「尔之蜜糖、吾之砒礵,苍鹰岂能在笼里终老?」

  把皇宫当成鸟笼,也只有他这么想。

  但这番表白,再加上行商重利,确实让有心人的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

  两人一路前行,经过首饰铺子时,梁瑀晟主动走入,梁璟朱也跟着进去,只是心底暗自琢磨——这家伙开窍啦,竟晓得给女人买首饰?王婶知道肯定很高兴,不晓得是买给谁的?

  他们一进铺子,原在里头挑选首饰的大姑娘、小妇人目光纷纷集中过来。

  不怪她们,这皇家公子还能长得不好?就算长得不好,穿得好也衬出几分好来。

  不过两人是货真价实的好,梁瑀晟斯文儒雅、风度翩翩,浑身透着书卷气,一举一动皆令女子着迷。至于梁璟朱就更别说了,他的长相太有侵略性,桃花眼、飞剑眉,朱面丹唇,长得比女人更冶艳,而一袭月色长袍更显得他雍容贵气。

  「问四皇子安、世子爷安。首饰已经打好,您看看。」掌柜拿出木盒。

  梁瑀晟打开,盒里装着一个镯子,镯身是用数条拉得极细的金丝和银丝交缠而成,在接缝处打了个同心结,款式简单却耀眼,看得人目不转睛。

  梁璟朱是个商人,对商品价值目光精准,这镯子用料不多,贵的是做工和画稿,能把金银拉得这么细已是困难,还能打上同心结……不简单。

  「很好,多少钱?」

  「这点想同世子爷打个商量,能不能把图稿给小店,这镯子就当赠与世子爷了。」

  梁瑀晟笑道:「图稿是家妹所画,女子手稿不能外传,工匠做得好,工钱我可以再翻一倍,但前提是,不能让我发现有任何人戴上相同的手镯。」

  他没有说「否则」,但掌柜是聪明人,欺负谁也不敢欺负到靖王府头上去。

  于是梁瑀晟又精挑细选,择定一根玉簪之后,收下镯子付过钱,走出首饰铺子。

  其间,梁璟朱几度想对他说,那根玉簪不适合曦曦,但是见他眉开眼笑、乐呵呵的模样,便也不说了。

  只笑道:「你太宠妹妹啦。」

  妹妹本来就是用来宠的呀!梁瑀晟抿唇反驳道:「你也没少宠过。」

  「我哪有?」梁璟朱直觉反驳。

  「她架子上那堆书,都是你给找来的。」梁瑀晟斜眼瞄他,口是心非的家伙。

  「什么我找的?明明是书太多放着占地方,本想丢掉,干脆给瑀昊,让他在丫头跟前讨个好。」

  因为想丢?不是因为知道曦曦爱看杂书?梁瑀晟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被看得尴尬了,说道:「你们对那丫头这么好,早晚要伤心。」

  「为什么?」

  一顿,梁璟朱停过两息之后,硬把话给圆回来。「女孩子长大得嫁人,嫁出门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到时候人家心眼里只有自己的小家,哪还有哥哥?」

  「我们同爹娘谈过,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难道你们打算留她一辈子?」

  「我们会在王府一隅辟个小院,从旁的方向开个大门,中间筑道墙,墙边留小门,然后帮她找个寒门仕子,成亲后让小夫妻入住小院。」

  「你们要给曦曦找个倒插门女婿,一辈子护在身边?」

  梁瑀晟莞尔,虽不中亦不远矣。

  「那丫头主意大得很,你确定她会听你的?」

  「旁人的话她或许会再斟琢,但我的话,她肯定会听。」梁瑀晟笃定。

  梁璟朱无奈,瑀晟是真的不知道啊,那丫头没他想的那样柔顺。

  「哪有兄妹像你们这样的。」他闷声叹道,也不明白人家兄妹间的相处怎就碍着他的眼。

  「我们这样不对吗?」兄疼妹、护妹、爱妹,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当然不对!即便是兄妹,也要谨守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可你们现在这样又抱又搂的,她动不动就往你膝上坐去,好吗?」幼时就算了,曦曦现在又不是三岁小娃儿,成天赖在哥哥身上,像话吗?

  梁瑀晟讶异地斜了眼,说这话的是……那个离经叛道的梁璟朱?

  「曦曦是我把屎把尿一手带大的,我们的情分不同于旁人。」

  「你是把她当妹妹还是当女儿看?」

  「都是。」那年娘亲返京,抱回一个丑丑的小丫头,他却一眼就喜欢上了,从此将她划在羽翼下守护。

  三岁那年,她坚持在寒风中等自己下学,却染上风寒差点儿死去,从那之后他就把她当成眼珠子,捧着哄着疼着,谁都不允许欺她一分。

  「你……早晚要后悔。」梁璟朱说得语重心长。

  梁瑀晟来不及反驳,就看见梁瑀昊在珍馔轩门口对他们挥手,两人走近,梁瑀昊两眼含笑,直盯着梁璟朱看。

  「看啥?」

  「今天没带礼物吗?」

  「啥礼物?」

  「给曦曦的呀。」梁瑀昊已经习惯每次见面,就从梁璟朱身上掏点东西,谁让三兄弟当中数他最富余。

  梁璟朱无奈翻白眼,两兄弟没救了,满脑子只想着妹妹,以后、以后……再次长叹,希望到时他们不会太难受。

  握紧拳头,梁瑀曦满脸惨澹,在坐上回王府的马车时,脑袋昏沉得厉害。

  她可以淡然处之的,反正心中早有准备,只还是伤心了,毕竟她面对的是亲情,是最在乎、最看重的人,再豁达的人在分离面前,都豁达不起。

  在无数次的吸吐间,她下了马车。

  「姑娘回来了。」门房李伯看见梁瑀曦,连忙扬起笑脸,飞快迎上前。

  姑娘虽是千金小姐,但性情好,与人为善,奴仆下人都喜欢她。

  李伯一见到她便滔滔不绝。「阿新让老奴定要好好感激姑娘,要不是姑娘作主请回胡大夫,我那媳妇现在肯定不好了。」

  她已然心力交瘁,只能轻声道:「没事的。」

  垂首,转身往门里走。

  梁瑀曦的反应让李伯十分错愕,若是以往姑娘肯定会问个清楚,说不得还要叮嘱几句——「记住,若有需要,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立刻告诉我。」

  可是今天……总是笑得满脸甜的姑娘怎么了?怎地眼睛红红的,哭了吗?

  不得了,从小到大姑娘哭的次数屈指可数,是谁给姑娘委屈受?靖王府里就这么个姑娘,连皇上、皇后都宠着的,谁的胆子那么肥,敢欺到姑娘头上?

  「姑娘,软轿马上过来。」李伯挡在梁瑀曦面前,再多瞧个几眼。

  「不必,我想走走。」梁瑀曦无力回道。

  靖王府占地广大,府里备足软轿,女眷下车自有轿子迎上,但梁瑀曦心乱,她需要走路,需要一步步踩着实地,慢慢地把情绪平复才能付诸行动。

  李伯越看越不对劲,心急了,忙推推身旁小厮,在他耳边嘱咐。「你跑快些去禀报王妃,就说姑娘情况不对,怕是被人给欺负啦。」

  「是。」小厮应声往里跑。

  李伯再次看着梁瑀曦垂头丧气的背影,在原地来回走过几趟后,又招来一名小厮。「你去大理寺寻大少爷,如果不在,就到四皇子府里找找,找到大少爷就说:姑娘哭了,请大少爷快些回来。」

  两边吩咐了人,李伯这才松口气,然眉心死结未解,心中暗忖,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

  梁瑀曦走过池塘边,风吹过池面、皱了一池春水,这里是她爱上垂钓后,爹爹特意命人挖的。

  走过梅林,绿梅挂满枝子,再不久就能做脆梅,是因为她迷上这一味,娘才寻人种满一墙院梅树。

  大树下的秋千被风吹得微微摆动,那是大哥、二哥亲手为她架设,整座王府处处写满她备受宠爱的痕迹。

  它们……已不再属于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真正面对还是不舍、还是心痛。

  小厮比梁瑀曦更早一步进了寿安堂。

  她到的时候,靖王妃身边的丫头素芳已经等在外头,一见到梁瑀曦,立刻快步上前。「姑娘终于到啦,王妃和老夫人等得心急呢。」

  娘和外祖母在等她?她们听到什么了吗?不……是因为李伯吧。什么都不知道,光听上两句就这样担心?

  又是一个她备受宠爱的证据,说说,这样的疼惜,让她怎么豁达得起?

  走进花厅,迎上娘亲和外祖母的关爱目光,她膝盖一软跪到地上,满腔歉意。

  梁瑀曦的举止让靖王妃和她母亲闵老夫人错愕,她最痛恨跪礼的,老说损人自尊,因此每回进宫都要磨磨蹭蹭,能免则免,怎地今儿个……

  闵老夫人不依,忙让丫头把梁瑀曦扶起来。

  梁瑀曦将丫头推开,坚持对外祖母和母亲再磕三个响头,叩叩叩,一下磕得比一下响。

  「快起来好生说说,有啥大事值当你这样?天塌下来有外祖母顶着呢。」闵老夫人急坏了,素日里爱撒娇耍赖的小丫头,几时这般过?

  靖王妃道:「有话好好说,别吓坏你外祖母,要是把外祖母吓病,看怎么跟你舅舅交代。」

  闵老夫人本想着,小孩子家家能有什么大事?但这丫头性情大方,在外头受到委屈,连丫头嬷嬷都看不下去,她还会劝说——「把芝麻小事看得比西瓜大,那叫见识浅薄,你们可别把你家姑娘给看窄啦。」

  不乐意被人看窄的曦丫头,怎么会……不行,得弄清楚,靖王府的姑娘可不是生来受委屈的。

  梁瑀曦张嘴,却迟迟无法启齿,眼睛一眨,眨出两行泪水。

  这让靖王妃感到危机了,自己带大的孩子心里岂没几分谱?女儿聪慧,性情活泼大方,懂事到令人心疼,若非碰到大事,绝不会如此失态。

  闵老夫人见梁瑀曦不言,扯开嗓子直喊起人来。「喜鹊、莺儿呢?把人唤来,先打二十大板再说,怎么服侍姑娘的,竟让姑娘这么难受。」

  梁瑀曦忙道:「外祖母,不关她们的事。」

  「关不关都有她们的事,当下人的就是要方方面面伺候周到,主子不好受,她们就有责任。你今儿个出门,她们没跟上对不?」

  「是我不让她们跟的,外祖母别罚她们。」

  靖王妃叹气,都这般伤心了,还想着替丫头求情?心这么软往后怎么当家作主?

  「行,你先坐到外祖母身边来,你膝盖不痛,外祖母心都疼了。」

  靖王妃拉起女儿,忧心忡忡道:「娘怎么教你的,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你把娘的话全给忘了吗?」

  梁瑀曦苦笑,「娘,曦儿的泰山真的崩了。」

  「胡说!有你爹在,你的泰山就崩不了,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梁瑀曦抬眉,尽力让自己平静,只是话出口那刻依旧哽咽,「外祖母、娘,我并非爹娘的女儿。」

  靖王妃闻言,眉毛竖起,怒道:「是谁胡说八道乱嚼舌根?」

  过去确实有人在背后批评梁瑀曦不像靖王、靖王妃,更不像王府两位公子,也不知道是像了谁?更有那恶毒的传言,说王妃是在战场上被人……才生下梁瑀曦。

  靖王二话不说,大力清扫王府后院,把多嘴多舌的全发卖出去。

  难道是落下几个人渣子,把话给捅到女儿跟前?

  「曦曦,你可知道这话多严重?是不是有人说你与爹娘长得不像?但你的勇敢、自信多像娘,你的聪慧、豁达沉稳与你爹如出一辙呀。」

  看着娘,梁瑀曦心疼更甚。

  傻娘亲呵,她之所以勇敢自信,是因为生在一个允许她勇敢自信的家庭,她的豁达沉稳是因为有很好的模仿对象,她的性子是爹娘合力养出来的呀。

  牙齿咬重了,唇间烙下齿印同时,她尝到腥咸味儿,用力抱住母亲,梁瑀曦无助道:「娘,我比谁都更希望这只是个恶意谣言。」

  靖王妃斩钉截铁道:「它就是个恶意谣言,你知道外头有多少人眼红靖王府?定是有人恶意散播……」

  她握住娘的手,阻止娘自欺欺人。「娘,我遇见叶田氏了。」

  一句话,将靖王妃拉回当年。

  那年北疆不平静,皇帝派靖王带兵前往,靖王妃不愿与丈夫分离,她仗着一身武功,留下书信,命人将儿子们送到娘家,悄悄随丈夫北上,打定主意与丈夫同生共死。直到征途中才被发现,丈夫无奈,只好把她留在身边。

  她运气够好,上过几回战场,次次立下军功,赢来巾帼英雄称号。

  战场上的顺利让她目空一切,认定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女强人,在一场大捷之后,她和众士兵举杯欢庆、喝得酩酊大醉,勾引了丈夫,怀上女儿。

  当时战事接近尾声,她不愿离开丈夫,便藏着瞒着孕事,北疆气候冷,厚袄子往身上一套,谁也看不出她的孕肚,就这样子一路撑到八个多月,迎来战事大捷,在等待京城派人和谈时,她见了红。

  这下瞒不住了,大夫担心胎儿有损,靖王气极败坏,若非无法分身,肯定要亲自把她拎回京城。最后等情况稳住了,靖王派了一支队伍送她返京待产。

  然到达鲁州时,她的羊水破了,众人傻眼,只能在鲁州陵县桃花村里一户人家借住,叶家心善,在他们倾力帮助之下,靖王妃和女儿度过此劫。

  女儿刚出生那会儿,靖王妃身子亏得太厉害、没有乳汁,便由刚产下女儿的叶田氏将女儿抱过去喂养。

  「……叶家男主人名唤叶长生,有一身木工手艺,在城里攒足钱之后,决定返回桃花村买两亩地、盖一间房,再娶个妻子热炕头,人生足矣。然而他没想到自己会遇到叶田氏,叶田氏出身风尘,在染病久治不愈、眼看着只剩下一口气的情况下,老鸨以三两银子将她卖给叶长生,叶长生悉心照料,叶田氏渐渐恢复健康。

  「叶长生性格木讷,认为能让妻儿住上房、吃饱饭,应该就会心满意足。然叶田氏见识过真正的富贵,哪能心满意足?她想要更上一层楼,可惜儿女双双出世、红颜已老,眼看富贵离她越来越远,心头憋闷至极。这时娘的出现,恰恰提供了她攀登富贵的捷径。

  「叶田氏打懂事起学的就是察言观色,她能言善道、温柔小意,她说的每句话都能贴近娘的心,在得到娘的信任之后,她趁哺乳之时便将女婴对调,她心底盘算十年、二十年过去,当亲生女儿成为高高在上的贵人,身为亲娘的她能捞到多少好处?调换女婴,等同于在王府种下一棵摇钱树,足以供她一世吃穿不尽。」

  「怎会这样?」靖王妃无法置信。

  双膝跪地,再次叩首,梁瑀曦道:「娘,我不是您女儿,您的女儿正在叶家受苦,求您去把她接回来吧。」

  看着趴在地上的女儿,靖王妃害怕了,如果瑀曦说的是真的,她的女儿何其无辜?是她的疏忽让女儿沦落民间受尽苦楚。可……瑀曦怎能不是她的女儿?她们性格多么相似,情感多么亲厚……

  第二章 双方各归其位

  堂上,闵老夫人、靖王、靖王妃都在,而梁瑀晟、梁瑀昊连同梁璟朱,在接到小厮报信之后,也迫不及待回到靖王府。

  一眼,靖王妃便能确定叶喜妹是自己的女儿,她的眉眼唇鼻、她的身量……她根本就是年轻时的自己。

  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错了!她不该任性上战场,不该怀孕还硬要留下,她的骄恣让侵女儿整整受了十四年的苦!

  握住叶喜妹粗糙的双手,靖王妃心疼地将她抱进怀里,一个忍不住,放声哭泣。「我的儿呀!」

  叶喜妹浑浑噩噩地看着众人,看着金璧辉煌的屋子,心狂跳不止。

  当自己被软软香香的王妃抱进怀里,嗡地一声,脑袋里炸雷响起,所以她是千金小姐?眼前的一切全是她的?

  她无比羡慕那些穿着绫罗绸缎、戴着金玉珠链的名门闺秀,她常幻想若能让她过上那种日子,就算只有一天死也瞑目,没想她就是……

  老天爷终于听到她的祈求了,从今往后她再不必挨打受饿,她终于从那滩烂泥中拔出来,再不必日复一日作着相同的恶梦。

  目光微闪,叶喜妹望向跪在地上的叶家三口,勾起的嘴角泛出冷笑。

  在叶喜妹看着叶家人时,梁瑀曦也在观察他们。

  叶长生一脸憨厚,穿着粗布服、身材偏瘦,四十来岁,头发灰白,长年辛苦操劳,让他看起来比一般人老。

  叶方和叶长生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是国字脸、细眉,单眼皮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傻气。

  叶田氏曾是青楼名妓,五官就算称不上美艳娇丽,至少是清妍可人,如今虽已徐娘半老,眉宇眼间依稀可见当年风情。

  突然间叶喜妹掩面放声痛哭,痛彻心扉的哭声,把靖王妃的心哭成一团泥。

  梁瑀晟、梁瑀昊皱眉,这哭声未免太……豪迈?

  梁璟朱低下头,手圈在嘴边,他很清楚的,这个新妹妹不是普通人,有她在,王府后院安静不来。视线落在梁瑀曦身上,他忖度着她会怎样接招?双姝争斗……他起了坏心肠、满怀期待。

  梁瑀晟走到梁瑀曦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只一个浅浅笑意,已然安慰她的心。

  这就是她的大哥,温柔善解人意,对她无比溺爱。

  「我没事。」她轻轻笑开。

  「谁说没事。」梁瑀昊走到旁边,攥紧她另一只手。

  过去他犯错受罚,妹妹啥话不说,光站到身旁握住他的手,一脸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爹爹有再大怒气也下不了狠手。

  「哥不会让你有事。」再大的事,梁瑀晟会一力承担。

  看着兄妹情深的三个人,梁璟朱直觉将目光投向叶喜妹,果然,人家两颗眼珠子着火啦,剧情精彩可期。

  靖王也望过去,他很清楚在整个事情当中,曦曦是最痛苦、最矛盾的那个,但她没哭,反而站得比任何时候都笔直,她倔强地抬高下巴,彷佛就算丢失身分,她依然有资本骄傲。

  靖王妃顾不上梁瑀曦,一心忙着哄慰叶喜妹,不停问她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委屈啊,她才是王府千金,而那个是夺走自己十四年幸福的冒牌货,为什么亲爹用温柔眼光看她,亲哥哥要牵着她、安慰她?那都该是她的呀!

  「别哭,以后有爹娘,再不会让你受苦。」

  但靖王妃的话不但没哄停叶喜妹,她反而哭得越大声了,连婢女都忍不住皱眉,悄悄撇过脸。

  又不是哭丧,好端端哭成这模样,丧家都没这么离谱。

  叶喜妹捂着脸,激动地把头摇成波浪鼓,放声喊,「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都听不懂?」

  看到这景象,乌鸦成群结队从三兄妹头顶飞过,一不小心还掉了点肥料……

  噗!梁璟朱忍不住失笑,但他识相地用力憋住,落井下石绝对不是种良好行为,但叶喜妹太浮夸了啊,这演技……玉春堂的戏子拍马都追不上。

  梁瑀晟不认同地撞梁璟朱一下,叶喜妹可是自己的亲妹妹,能这样嘲笑?

  梁瑀昊半句刻薄话都没说,只是揉揉鼻子,这个亲妹妹真不讨喜。

  「好孩子别哭,全是娘的错,才让恶人有机可趁,你是娘的亲生女儿啊!」靖王妃被哭得头晕脑涨,紧抱住叶喜妹,不知所措。

  「我不是叶家的童养媳吗?」叶喜妹双手在胸前不停挥动,演得相当喜感。

  「什么童养媳?」

  她指着叶田氏道:「她说我是叶家的童养媳,等我来了癸水就得跟哥哥圆房,给叶家生儿子。」

  呃……癸水这词当众出口好吗?在场男性刷地脸色突变。

  心底再有不喜,那也是他的亲女儿,靖王气恼不已,拳头往桌面重重一捶,茶盏跳了起来,再落下时歪倒,茶水泼满桌面。

  「童、养、媳?」靖王额冒青筋,咬牙一个字一个字问。

  真真是好盘算,把女儿送进王府,再把王府贵女嫁给自家儿子,倘若两人当真生下孩子,叶家可就稳稳地攀上王府这艘大船。

  叶田氏背脊一凉、吓得频频磕头。「不敢,没有的事,喜妹年纪小不懂事,胡乱说的,王爷万万别听进心里。」

  叶田氏那副窝囊相令叶喜妹稍稍解气,过去只有她窝囊的分,没想到情势翻转,轮到她来给自己磕头了。

  十四年啊……她看着自己粗糙的掌心,再看向梁瑀曦那张养得无比精致的瓜子脸,肤白如雪、眸如点漆、长睫弯弯……那才是她应该有的模样。

  她偷走自己的幸福,凭什么能不同叶家人一起跪地求饶?

  「我没胡说,叶方哥说等我变成他的媳妇儿,要天天折腾我,让我给他生一堆娃儿……」

  这话让闵老夫人身子一晃,头晕得厉害,这是什么教养啊,能说不能说的话一股脑儿往外倒,府里的粗使丫头都不至于啊!

  得寻个教养嬷嬷回来,要不靖王府的脸往哪里摆?她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恨不得一脚将叶田氏踹死。

  没想叶喜妹非要把满腹委屈给吐尽。「……我才不想嫁给叶方哥,我想嫁给许睿,他长得好又考上举人,我更想当举人娘子呀,叶方哥见我对许睿笑,就抓我的头去撞门,还拿绳子抽我,你们看这里、这里……」

  她弯下腰,拉开衣袖裤管,上头有着一道道扭曲的抽痕。

  厅里还有男人!闵老夫人想提醒刚认回的孙女,但靖王妃看见伤痕,心痛得泪水直流,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靖王见状,不自然地咳两声道:「王妃,你带喜妹下去打理打理。」

  靖王妃知道女儿举止不合宜,然身为母亲、她更多的是罪恶感,若不是她的疏忽,女儿断然不会长成如今这副模样。

  「好。」应下话,靖王妃急急带着叶喜妹下去。

  两人离开后,大厅安静下来。

  被绑成大粽子的叶田氏咬牙切齿,她怒极恨极,眼珠子无数次刨向梁瑀曦。

  这个贱人!话说得好好,她一转身就出卖起亲人,也不想想是谁生下她的,不懂得知恩图报还恩将仇报。

  「曦曦,你也回院子。」靖王道。

  她明白,爹要处置叶家人了。

  犹豫片刻后,梁瑀曦跪到叶田氏身旁,目光与靖王在空中交会。

  「你想为他们求情?」靖王声音冷峻。

  梁瑀昊见状,上前一把将人给拎起。「没你的事,不要掺和。」

  「二哥,他们终究是我的亲人。」梁瑀曦推开他。

  梁璟朱脸带兴味,瑀曦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她不傻,岂会不知王叔让她离开,就是打算让她继续留在王府?前世,她可是半句求情的话都没说呀。

  「你要我饶过他们?」靖王寒声问。

  这让叶田氏眼底兴起一抹希望,终究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呀!

  不料,梁瑀曦回答。「不能轻饶,他们犯了罪,有罪就得罚。」

  这话狠狠扇掉叶田氏的侥幸,也让梁璟朱眉心再度往上挑,这丫头想干什么呢?两方得罪,两方不讨好,她想把自己逼入绝境?

  梁瑀晟见状,一语不发、拉起衣摆往妹妹身边一跪,摆明态度,不管妹妹说错什么,要责罚就连同他一起;梁瑀昊想也不想也跟着跪,三道笔直身影,看得靖王眼眶微热。

  靖王看着兄妹三人,心中无比安慰,这就是王府的骨气,王府的手足情谊。

  他常感叹皇兄虽是九五之尊,握有天下至高的权力,拥有三宫六院,可是他的孩子们不齐心,从小争斗互谋,不像他的儿女同心齐力、互敬互爱。

  靖王板起脸孔问:「你来说说,他们犯了什么罪?」

  「叶田氏以欺骗手段,不正当掳走他人孩童,犯了诈欺及掳人罪。叶方企图逼迫叶喜妹嫁给自己,不从则施以暴力,犯下妨害自由、恐吓及伤害罪。而叶长生明知叶田氏犯罪,不但不举发还帮忙隐匿,犯了包庇罪、共犯罪。」

  梁瑀曦的回答让叶家三口顿时被抽了魂,吓瘫在地上,这么多条罪名,加在一起会不会死啊?叶方禁不起吓,尿了满地。

  然靖王反倒松口气,这就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好女儿,讲理、正义、公平。「他们犯的罪,该怎么判?」

  「要看爹打算怎么做,若是送至官府,自有官府定罪,但坏处是叶喜妹的事将会被外人宣扬得沸沸扬扬;若爹想要私了,能用的方法只有拘禁、打板子、罚银……等等。」

  叶家这么穷,罚钱是不用想了;囚禁要浪费人力,且人多口杂,万一事情歪传,那是搬石头砸脚,再则大梁严禁私禁罪犯,眼下靖王府风光正盛,不晓得碍了多少人的眼,便是有皇上情义相挺,但日后改朝换代,会不会成为旁人口里的一道罪证?

  靖王点头,女儿终究懂他。事情闹大,陈年往事难免会被拿出来议论,说不得有人要把女儿被换怪到王妃随夫出征上头,战事过去多年,还常有老学究拿王妃的妇德来说事,若换婴一事又被拉出来炒作……

  「你说,该打多少板子才够?」

  「他们所犯,每条都是重罪,不能打轻了,否则为求富贵人人效之,有许多家庭将面临悲剧。」

  靖王因女儿不护短而心生愉快,于是下令,一人杖责三十。

  门外的叶家人被堵上嘴巴,棍棒声一下下打在肉上,扎扎实实。

  三十杖是会打死人的,但靖王看在梁瑀曦的分上,还是下令留他们一口气。

  梁瑀曦没起身继续跪着,梁瑀昊、梁瑀晟便也跟跪着,他们熟悉自家妹妹,明白她还有后话。

  梁璟朱视线锁在梁瑀曦身上,接下来呢?她想求王叔原谅,以便留在王府?不对,如果是,她刚才就能回院子……伪妹妹的所行所为很难猜测啊。

  前世他没参与这段,只晓得她并未替亲人求饶,而今她到底想做什么?

  「曦曦起来,没事了。」靖王弯腰想把她扶起。

  她摇头,推开靖王的手。「各归其位,爹娘的女儿回来了,我想回叶家。」

  她的话在众人耳里炸开,梁璟朱双眉猛地一挑,她疯了吗?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叶家都是些什么人,你没看清楚?什么各归其位,胡扯!」梁瑀晟发难。

  靖王也怒了。「你要置爹娘于不顾?我们对你的疼爱全是假的,比不上你对亲生父母的在乎?」

  「不是的,爹娘恩惠曦曦永铭在心,一刻不敢或忘,但凡有机会,定会倾力相报。只是,我必须离开王府。」梁瑀曦坚持。

  「哪来的必须?是王府给不起一口饭,还是容不下两个姑娘?」梁瑀昊不依了,像拎小鸡似的一把将妹妹给拎起来。

  梁璟朱看着态度坚决的梁瑀曦,她……是个变数啊,是他重生之后唯一的变数。

  重生后的他比前世更敏锐,更善于洞察人心,他能够轻易发现微小细节,推论对方所思。而瑀曦表现得与前世截然不同,他观察过、测试过,也试着解释过,很可惜至今仍然找不到合理说词。

  梁璟朱曾经考虑,要不要把她压回原状,让情况更利于掌控,只是她的不同太可爱、太让人惊喜,于是他反覆告诉自己,她是个小角色,影响不了大局。

  然,一天天长大,她身上发生许多意外,每个意外都让他犹豫再犹豫,越发忧心她会不会成为他的失控。

  比方她意外找到产量很高的树薯,闲闲没事往自己院子里种,瑀昊嘲笑她想当农妇,瑀晟却说她突如其来的兴趣让人想不透。

  但梁璟朱很清楚,隔年江南将会出现水涝,届时无数百姓死于饥荒,而树薯是在水涝之后,一名出身农家的七品官吏呈到御桌前的,之后父皇命官府大力推广,进而解除粮荒。

  她还意外结识赵承元,他精于算学,对于税制改革很有想法,瑀曦透过王叔,将他推荐给父皇,于是大梁的盐税改制整整提早三年,造就国库丰盈,龙心大悦。

  她领几个丫头玩,意外玩出羊毛竟能纺出毛线,织成衣衫之后极其保暖。

  他没忘记,当年冬季北方将会迎来大雪,前世冻死近万名的兵将,然此生瑀曦玩出来的毛衣,一车车往北方送,兵将冻死不足百员。

  一次次意外,一次次功劳,王叔和瑀晟能成为朝堂炙手可热的臣官,她是幕后推手。

  见靖王和哥哥们恼火,梁瑀曦忙道:「你们听我说。」

  「若你还认爹,就啥都别说。」靖王态度不容置疑。

  「对,你要敢踏出王府,二哥也不认你了。」梁瑀昊斩钉截铁。

  梁瑀晟虽沉默,却也别开头。都知道瑀曦主意正,但凡想做的就会一路做到底,可偏偏这事儿就不能由着她任性。

  全同她拧上了?梁瑀曦无奈地走到闵老夫人面前,可闵老夫人也调开视线,摆明态度一致。

  没法子了,环顾一圈,只剩下梁璟朱视线定在自己身上,虽然她努力不与他建立关系,但眼下……迫于无奈,她只能走到他面前。「哥,我必须离开。」

  「为什么必须?」梁璟朱痞痞地拉开笑脸。

  你看,这人是不是没肝少肺?在这么伤怀的气氛中,他还能笑得这么开怀,分明就是没有同理心。皇家教养就是比不上靖王府,想那群阋墙兄弟、那群以利谋私的皇家子孙,恶心透了。她在心里拚命给梁璟朱刷恶感。

  偷瞄爹爹、外祖母和哥哥们,发现他们竖着耳朵,梁瑀曦扬声道:「喜妹的情况你们都看见了,不论我是否无辜,叶田氏都是我的生母,她造就喜妹从小到大的痛苦,试问她要用什么态度面对我?就算没有睚眦必报,但肯定对我深恶痛绝。

  「而我呢?我会不会认为自己生活得好好,为什么从天而降、出现一个外来者?会不会认为她抢走爹娘和哥哥们对我的宠爱?家和万事兴,有对相看两相厌的姊妹,王府后院会掀起多少风波?

  「再者,因为叶田氏,喜妹失去受教育的机会,我却是爹娘手把手、一点一点教养出来的。同是王府姑娘,不管是府中下人或外人,是否会拿我们比较?那些随时准备对王府见缝插针的人,是否会贬她扬我,令矛盾加剧?

  「喜妹刚回王府既要适应学习,又要面对比较目光,对她公平吗?倘若我们起了争执、结下仇怨,爹娘、外祖母和哥哥们要站在谁那边?最后,我是叶田氏怀胎十月生下的,我一生不愿负欠,我想报答爹娘养恩,也想还报生恩呀。」

  「你就不担心近朱者赤,叶家把你变成第二个喜妹?」梁瑀晟忍不住了,握住她的肩膀怒问。

  「在堕落的环境就一定要堕落吗?不对,那样的话太没出息。大哥知道我的,我不是会随波逐流的人,何况我只是重新开始,并非从零开始,喜妹可怜,没人为她启蒙,而我有福气,有爹娘的教导,情况截然不同。」

  「你打出生就有人伺候,不懂贫穷会让人堕落成什么模样,相信二哥,那种日子你一天都过不下去。」梁瑀昊也听不下去,扳过她的身子,试着说服。

  「二哥,何谓贫穷?贫是指眼下没钱,而穷是尽头。我知道一开始会面临贫困,但不相信自己会一辈子穷困,我有爹娘教会的本领,我相信自己可以把日子过得截然不同。」

  梁璟朱微哂,这些话在王叔和瑀晟、瑀昊耳里,肯定认为她在画大饼,但他很清楚,瑀曦并未夸口。

  「我就没见过有好日子不过,非要去过坏日子的。」靖王见她说不通,气得往她头上弹一栗爆。

  「我知道爹心疼我,但我已经占走喜妹太多东西,过去的我还不起,至少未来我能不再侵占。」她撒娇地拉拉靖王衣袖。

  靖王恨恨甩袖。

  「爹,给我时间证明自己好不?如果我没办法在叶家活下去,您随时把我带走,叶家绝不敢有二话。」

  靖王还是不理她,梁瑀曦无法,只能跪求到闵老夫人跟前。「外祖母,您帮我说说话吧,您很清楚女人之间的弯弯绕绕有多可怕,我不想加入战争,不想把自己变成面目狰狞的女人,留下来,对我、对喜妹都不公平。」

  闵老夫人叹息,她不想同意却不得不同意,这孩子脑袋清楚啊,她说的每句话都真实得令人心疼,不只喜妹,将来女儿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曦曦吧。

  用尽心力疼爱毒妇之女,却让亲生女儿长成一副粗鄙模样,这让当娘的心里怎么平衡?何况曦曦说得对,天底下最残酷的惩罚不是责备而是比较,女人之间感情再好,都会因为比较而烟消云散,何况本就有怨隙的两个孩子。

  闵老夫人心疼地摸摸梁瑀曦的头,这孩子太过聪慧而敏锐。

  「好孩子,你去吧,但牢牢记住,老婆子永远是你的外祖母,闵府是你随时可以求助的地方。」

  瑀曦松口气,扑进闵老夫人怀里,道:「谢谢外祖母。」

  「岳母!」靖王抗议。

  「外祖母!」梁瑀昊、梁瑀晟异口同声。

  闵老夫人叹道:「曦曦句句在理,你们该把心思放在喜妹身上,那才是你们的亲女儿、亲妹妹。」

  靖王气恨不已,他气女儿不长心眼,若是个傻子,傻到不懂逐利便罢,但他一手养大的女儿何等聪明,聪明人做傻事才更教人光火。

  梁瑀曦朝自己院子走去,从小长大的地方,处处都烙着她的痕迹——

  「哥,看我!」年幼的梁瑀曦爬在树上,手里握着刚摘下的梨子。

  梁瑀晟远远看见赶紧跑上前,果然下一刻,梁曦曦没站稳从树上摔下,在丫头的惊呼声中,他箭步上前,把人稳稳接住。

  「你看你!要是摔坏脑子,以后看谁要你?」

  梁瑀曦笑得看不见眼睛,手里紧攥着梨子往大哥嘴边塞去,自信满满道:「大哥要呀。」

  大哥要啊!是真的,她满满自信,认定大哥会要她,一辈子。

  梨树在六岁那年种下,是她要给大哥的生辰礼,因为大哥爱吃梨,她雄心壮志的发愿,「我要哥哥天天都有吃不完的梨。」

  梁瑀晟感动地抱起她,额头与她相碰,说:「傻妹妹,梨子有季节的,哪能天天有。」

  她不信邪,成天拉着丫头在小厨房里琢磨,最终做出糖水梨罐头、梨酒,还把梨子切片蜜糖烘乾,做成梨饼,让哥哥一年四季都能品到梨香。

  旁人做不了的事,她非得做、坚持做,她相信有志者事竟成,她是穷和尚,深信凭藉毅力,自己能够走到富和尚到达不了的地方。

  对,她就是这么固执,想要凭藉一己之力扭转局面。

  「在这里。」

  回头,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梁璟朱跟上来。

  「什么?」梁瑀曦反问。

  「你在这里告诉我,泪水只对在乎的人有用,对于不在乎的人,我的痛苦哀伤就是一场戏,你说聪明人会懂得平静的与痛苦哀愁和平相处。」

  那次他和瑀昊玩过头,掉进池塘,清醒时发现自己重生了,他回到十岁,突地前世的不甘愿、愤怒、痛苦……所有情绪爆发,他跑到这棵梨树下掩面大哭。

  噗哧,梁瑀曦笑开。

  「你笑什么?」梁璟朱一头雾水,当时这话让他对她充满敬佩,一个小小丫头,竟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当时我只是担心你的哭声引来爹爹,担心二哥被爹爹责罚,只好鼓吹你平静。」

  「你讲这番道理,只是为了让我把眼泪憋回去?」梁璟朱额头浮现几道粗黑线,亏他还把这话一再琢磨,并且记下来反覆咀嚼。

  「对啊,她是心疼二哥。」

  两兄弟随后走来,梁瑀昊伸手揉乱她一头长发,想到她将搬去叶家……就不知道他这二哥也会心疼她吗?

  梁璟朱懵了,「那你对我说:『虽然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却是生命的意义支柱,假使我不去,那么我放弃的不是一份皇差,而是一番经历、一段生命意义。』是为了……」

  「对,她想说服你陪我南下办差。」梁瑀晟道。

  妹妹全心为他这哥哥着想,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鬼话都能说得出口。

  天,他让她耍了。「为什么非要我去?」

  梁瑀昊同情地拍拍梁璟朱。「你有钱有人,有你跟着,一路上大哥都会得到最好的安排。」

  「你算计我的钱?」梁璟朱不满。

  梁瑀晟实话实说,「她还算计你的人,你脑子灵活,行事不按牌理出牌,而我太正直,碰上地方官肯定要吃亏,有你在,我能够省不少心。」

  事后证明梁瑀曦没估计错,那趟皇差因为梁璟朱而事半功倍,好到让原本想要低调再低调的梁璟朱遭受报复,因为那回拉下马的,有一大半是大皇子梁璟桦的人。

  「你在挑战我的底线。」梁璟朱咬牙切齿。

  「你有底线吗?」她的讶异表情惹得梁瑀晟、梁瑀昊捧腹大笑。

  梁瑀昊见状,安慰地拍拍梁璟朱的背。「别气,她拐人的话一套一套的,不只有你吃亏。」

  梁瑀晟深有同感,点点头说道:「曦曦一哭就要我抱,我不肯,她就说:『经过别人生命废墟的现场,请不要冷漠地呼啸而过。』听见这话谁能冷漠?」

  梁瑀昊接话。「问题是她的生命废墟实在太多,这天天抱的,我的臂力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先生罚她写十张大字,她不想写,搞到夜深还没完成,母亲无法,只能许她好处,让她乖乖把字写完,可她居然告到父亲跟前,说:『强迫未满十四岁的未成年人熬夜写作业,属于雇用童工从事危重劳动罪。』」

  梁璟朱冷眼看她,「这糊弄人的本事,不差呀。」

  「何止不差,是高强。」梁瑀昊竖起大拇指。

  他们一人一句,把陈年往事翻了个遍,那些个黑历史讲到梁瑀曦满脸黑。

  她很无奈。「我都要离开了,你们还对我开批斗大会?」

  一句离开,让他们齐齐拧眉。

  梁璟朱道:「人心是肉做的,只要你不与喜妹对峙,再多予几分忍让,不见得非要离开。」

  她轻咬唇,半晌后无比认真回答。「我从不低估友情,也不高估人性。」

  梁璟朱沉默,所以她方方面面都想通透了,才做出这个决定?

  「先走了,我得整理行李。」挥挥手,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潇洒。

  对着她的背影,梁瑀昊喃喃自问:「我们真要拿聪颖慧诘的妹妹,换一个呆傻蠢笨的妹妹?」

  「不是交换,喜妹本来就是你们的妹妹。」梁璟朱回答。

  「可是曦曦一走,府里就没了开心果。」往后……家里会很无聊吧。

  「她热心善良、大方开朗,也确实很能干。」这是梁璟朱的肺腑之语。

  梁瑀晟道:「前年大旱流民四窜、盗贼纷起,是她提出鼓吹富商捐银、雇用流民筑城,以免贪官从中层层剥削,半年后,城墙筑得又高又坚固,而流民死伤者稀,皇上大喜,下令封赏。」

  梁瑀昊说:「明明是她的主意,她却归功于父亲和大哥。」

  这会儿人不在现场,他们一句句说的全是她做的好事。

  梁璟朱陷入沉思,前世也有叶田氏的威胁,瑀曦选择妥协,将身边的银子首饰全送到叶田氏手中,直到瑀晟发现不对劲,事情才爆发。前世她决定留在王府,双姝间的争斗,斗得王府后院永无宁日。

  然而不管是妥协还是留下,都是女子面对类似问题时会做出的决定,毕竟改变、离开对任何人都是项困难选择。

  是哪里不对?从淘墨斋离开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这等攸关身世的大事,任她再聪慧,在短短时间里光是理解都很困难,她不但理所当然接受,还能想得如此通透,并且做出一般人不会做的选择?

  一定是哪个环节改变了,但……是哪里呢?

  「哥,你们有钱吗?能不能借我?」梁瑀昊愁眉苦脸。

  「你又没钱?」梁瑀晟觑弟弟一眼。

  「身上有钱心不慌,我想凑几百两给曦曦带走,免得她在叶家不好过。」

  没想到,梁瑀晟和梁璟朱异口同声。「不用。」

  「为什么不用?叶田氏是个刻薄女人,如果她虐待曦曦怎么办?」梁瑀昊一听哥哥们反对,立刻跳了起来。

  梁瑀晟道:「曦曦那性子,不让她吃点苦哪会回心转意?」

  意思是吃了苦就会想爹娘、想回家?

  梁瑀昊击掌,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然梁璟朱笑意渐浓,他说不用,并非想让她吃尽苦头、迷途知返,而是心知肚明那丫头多有能耐。

  他还真想看看,她是不是真有本事,能在叶家活出好滋味。

  第三章 叶家的生活不好过

  「早知道生你没好下场,当年就应该活活把你掐死!忘恩负义的贱……」

  叶田氏被打得奄奄一息,却还是在看见梁瑀曦上马车时破口大骂,粗鲁的咒骂听得梁瑀曦皱眉。

  试着忽略叶田氏,她拉开车帘朝外望,看着熟悉的街道回想过往。

  她是法律系的学生,超乎常人的记忆让她成为人人羡慕的学霸。

  她有个哥哥,在永远拿第一的妹妹面前、他很吃亏,但他的性子很好,从不比较,还护妹护得理直气壮。

  认真说来,她的人生过得风光而精彩,只是人生无常,国三那年她病了,开刀、化疗,为了给她捐骨髓,哥哥不但陪她进出开刀房,还立誓考上医学院,那对功课不怎么样的哥哥而言绝对是非常艰辛而漫长的过程,但为了妹妹,哥哥做到了。

  那段日子,她害怕死亡,却为了不让家人操心,刻意假装死亡并不存在,她不断说服自己,只要有坚强的意志,就能将疾病熬过去。

  没想到经过七年的努力,最终她还是在死亡面前低头。

  在进出医院的岁月里,她上高中也念了大学,并且在短短的生命中结识爱情。

  他是她的学长、名叫梁晟——一个能靠外貌赚钱,却在法律这条路上劈荆斩棘,比任何人都努力的男生。

  学长对她爱护有加,而她,暗恋学长。

  从高中进入校园的第一天起,她就恋上梁晟。

  她因为他选择法律系,因为他学习画画,学霸姑娘一旦恋爱,就是倾其所有竭尽所能。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死掉、她穿越,她成为大梁王朝的王府嫡女,再然后意外发现……穿书了,她穿进在病床上看的小说里,成为书中三岁的梁瑀曦。

  更教她激动的是,书中的男主角梁瑀晟不但长得和学长一模一样,连喜欢的事物都相同,喜欢画画、喜欢律法,并且是个宠妹达人。

  至于二哥梁瑀昊……是给她捐骨髓的哥哥呀!

  当三岁的她清醒,看见床边的「哥哥」时,她只有一个念头——感激,感激老天爷给自己重活一次的机会,感激祂让自己不孤单。

  文中对男主角的童年并未着墨太多,多数写的是他的仕途志业、对刑律的努力及与女主角的爱情,而梁瑀曦不过是书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配角。

  在书里,梁瑀曦是个白痴妹妹,她同意叶田氏的计谋,给钱给首饰,却还是在几个月后事情曝光,她的刻意隐瞒让养父母有了想法,疼爱减半,紧接着梁瑀曦和改名梁瑀晨的叶喜妹正式展开战斗模式……

  毕竟不是女主,虽然她在书中活得够老,但戏分比英年早逝的梁璟朱还少。

  但是当她发现男主是学长那刻,她立刻做出决定,决定把女主角踢到千里之外,决定将自己的地下暗恋转为地上明爱,并且将欠哥哥的想尽办法偿还。

  过去十一年,她让自己聪明可爱,让自己被疼惜喜欢,她尽力让自己成为梁瑀晟心中唯一的星星。

  梁瑀曦认为照这情况发展下去,若干年后,当她不再是妹妹,疼爱她的梁瑀晟必定会以婚姻为藉口,将她留在王府。因此她无比努力,也许她当不了最厉害的,但她想尽办法让自己无可取代。

  当该做的全做了,最后的最后就剩下促成一切的东风。

  叶田氏就是那股东风,她不出现,她就是王府嫡女,她需要一个崭新的身分,让自己有机会走到梁瑀晟身边。

  离开靖王府,是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

  叶田氏当然不会自曝其短,说她出身风尘,更不会将换女儿的事描述得钜细靡遗,所有不利于叶田氏的真相全是她从书上得知的,她用作者的描述说服了闵老夫人和靖王妃。

  虽说发展全在计划中,但……事到临头还是伤心了。

  离开生活多年的地方,离开待自己一心一意的家人,难过卡在喉咙,而纷乱的念头戕害了她的笃定。

  会不会从此天涯一方、梁家人与她恩断情灭?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事情走向真会如她所想像?是否过度自负,是否被骄傲蒙蔽双眼,其实……她并没有那么重要?

  她很害怕,但已经走到这一步,她没有后退的机会。

  她只能鼓励自己——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你给我等着,我要是不收拾你,就跟你姓!」不管她有没有听进去,叶田氏都持续骂骂咧咧。

  梁瑀曦转头轻道:「你想跟我姓?姓梁吗?恐怕有困难。」

  「王府已经把你赶出来,你以为自己还是正经姑娘?我呸!也不洒泡尿照照自己……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蠢货?」叶田氏一面骂、一面哭,她委屈极了。

  「打三十大板还有气的人已不多见,你还能中气十足骂人,可见王爷下手还是太轻,要不要让车夫调头,让你试试真正的三十大板什么滋味?」梁瑀曦轻飘飘说着,看叶田氏的眼神像在看一条死鱼。

  叶田氏被吓着了,心跳飞快,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她是恶鬼投胎,不是当年自己生的女孩!

  爆炒猪肉、麻婆豆腐再加两道青菜,添好饭,林婶把饭端进各房间,伺候起叶家三口。

  梁瑀曦搬进叶家大半个月,来到石榴村第一天,她就到里正那里把事情交代清楚,给自己办好新户帖。

  她没把叶田氏做的龌龊事掀开,只道当时情况混乱,两家人抱错孩子。

  然后她用了前世的名字——叶曦。

  她雇用邻居林婶帮忙打扫环境、伺候伤患,十几天里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叶家三人的伤口几乎全好了。

  捡来的好日子,叶田氏哪肯放弃,因此一想到就哼哼唧唧喊痛,还不让躺得浑身酸痛的丈夫儿子下床。

  叶曦没正眼看待他们,安静过起自己的小日子,未来怎么走,她还得慎重盘算。

  前世她很会做菜,但身为王府嫡女,十指沾不得阳春水,这身本事从来没用过。这些天林婶教会她烧柴,然后在前世记忆中深刻的菜肴一道道出现在餐桌上,不仅自己受惠,叶家三口也吃得嘴角流油。

  叶方还私下想着,若能天天吃上这么多好菜,把亲妹妹带回来也是好事一桩。

  叶曦的钱几乎全给了二哥,她支持他想当神医的梦想,离开时身上只剩下一百多两,看起来似乎很少,但就算好吃好喝供着,也够支持一家四口过上好几年,更别说她还有别的收益,因此半点不操心。

  「曦曦,里正让我带句话,你想雇人春耕的事可能得再等等。」林婶回到桌边,准备和叶曦一起用饭。

  「因为家家户户都有田要种吗?」她深信专业的事得让专业的人来做,但在叶田氏的指挥下,叶方和叶长生打定主意赖床养伤,她不想为这种小事吵架。

  「不是,今年第一场春雨迟迟不下,大家都在观望着,万一种子洒下去却没有雨水供上,种子可不便宜。」

  春雨……是,今年春雨迟迟未至,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要不要多事叮嘱一声?正想着,敲门声响起。

  林婶道:「我去开门。」

  「没事,您先吃饭,我去开门。」叶曦放下碗筷。

  她和邻居婶婶说好,要同她买几只鸡崽放在后院养。

  加快脚步跑到门边,拉开木门时,却发现来人不是隔壁婶婶,而是最不受她待见的梁璟朱。

  皇上有七个儿子,眼下入主东宫呼声最高的是前两位,但她清楚最后他们都没坐上帝位,梁璟朱也没有,因为他死得早。

  是现实吧,打从一开始她就不想和梁璟朱打交道,一个不能天长地久的族兄,岂能放下太多感情?她一点都不喜欢死亡及伤心。

  他怎么来了?

  一个门内、一个门外,他没说话、她也不语,四只眼睛相对,居然被她对出一个结论——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反射效果一级棒,可以用来当随身镜。

  「叶曦?这名字不错。」梁璟朱双手横胸,嘻皮笑脸地望着她。

  打听她的名字?「四皇子太闲吗?」

  「不喊哥哥了?」他抬高下巴打量叶曦。

  梁璟朱越想越不对,再聪慧的女子也无法不带情绪地接受这一切,而她不哭不闹,连伤心成分也稀薄得可以,很不合理啊。

  倘若她缺心少肺、自私自利便罢,但她对靖王府的维护可是卯足全力,是什么理由让她云淡风轻?

  他狠狠地淘过一遍记忆,然后某句话跳出来了——

  「谁都不嫁,我只想嫁给大哥。」

  这话她一说再说,过去不曾多想,现在有足够的理由让他花心思琢磨——这话她只对瑀晟说,对同样疼她的瑀昊和王叔半次都没提过。

  灵光闪过,有没有可能她和自己一样,也是重生之人?

  若没猜错,那么她理所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她和瑀晟不是亲兄妹,也知道瑀晟对她的疼爱有机会发展出其他可能。

  紧接着他细数这些年来发生的大小事,越是深思越觉得可能。

  为什么她的性格大变,为什么她的选择改变,为什么她聪明通透、认真学习,为什么她在水涝之前发现树薯?

  变数,这是她成为变数的原因!

  经过连日思索,再与瑀晟、瑀昊求证之后,他来了,他想找出更多的证据,证明她的重生。

  「我非王府千金,何来的皇子哥哥?」

  「撇清得这么快,你想切割什么?与王叔、王婶的关系,还是同瑀晟的兄妹关系?」那句「只想嫁给大哥」不是随口说说,而是耳提面命,她真心实意想要成为瑀晟的妻子?

  叶曦天性敏感,梁璟朱的随口试探让她心脏被重击。

  他说「同瑀晟的兄妹关系」,却非「同瑀昊的兄妹关系」,他知道什么吗?

  不……别急,他不是人心探测仪,也没修过心理学,他无法猜透别人的心事,何况她隐藏得很好,不是?

  板起脸孔,她冷声道:「不知四皇子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他没回答,痞痞笑开伸长脖子到处闻闻。「做饭了?恰好我还没用,一道吧。」

  挪动脚步,她挡在前面,直言拒绝。「四皇子金馔玉食,平民小户供应不起。」

  「我不挑食。」身子一侧,她还没看清楚,他已经滑进屋里。

  这是什么功夫?不对不对,她认真回想,书里描写的梁璟朱……没有,没有任何和武功有关的字句。

  在她努力回忆同时,他已经循着香气来到厨房。

  厨房不大,除一个灶、一个台子之外,只有一张木桌、两条长凳。

  林婶正坐在长凳上享用午膳,她吃得满脸欢喜,曦曦的手艺太好,满村子找不到第二个比她更能干的,才几天功夫,她都长胖一圈了。

  梁璟朱不避讳,拉开林婶对面那张长凳,捧起叶曦的饭碗与长筷,举箸就夹起一块爆炒猪肉放进嘴巴。

  细嚼两下,嗯……意外的好吃,竟然比他的逸香阁味道更好。

  梁璟朱下意识多看林婶两眼,心道:此人可用。同时间顺手再夹几筷子细细品尝,不错,连青菜都能炒得有滋有味,不简单。

  「这位大娘,除这几道菜之外,你还有其他拿手菜吗?」

  林婶一听,连忙摇头。「菜是曦曦做的,她的手艺很好。」

  手艺?前世选择留下的她,和梁瑀晨联手将王府后院闹得鸡飞狗跳,最后王叔替她选择一门亲事早早出嫁,当时他听过瑀晟讲过几句,说她写信回来告状,道是生活艰苦。

  是艰苦生活养出来的手艺?

  叶曦随后进厨房,盯着梁璟朱的背影,无奈道:「四皇子,那是我的位子。」

  皇子?林婶一惊连忙起身,碗都端不稳了,她急急拿走碗筷,一面走一面说:「曦曦坐,没事,我回家去。」

  「果然冰雪聪明,一句『四皇子』就替你吓出个位子,快坐下吃饭吧。」

  叶曦翻白眼,她想吓走林婶吗?她分明想赶走不识趣的梁璟朱。

  打过多次交道,她很清楚对方脸皮有多厚,算了……吃饭皇帝大,现在不是计较的好时机。

  拿起碗,舀一匙麻婆豆腐,把饭拌得红红辣辣,一面吃一面思索,可即使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他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随意吃几口,她放下碗筷,看一眼还在大快朵颐的梁璟朱。

  他被辣得眼泪鼻涕直流,还不肯放下筷子,狼狈的模样看得她抿嘴轻笑,心底的不快随之烟消云散。

  这时代无人用辣椒入菜,只作为观赏用,过年时摆上一盆,红通通的果实看着喜庆,但毕竟数量不多,她也不过在宫里看过两盆。

  前几天她出门采野菜,意外发现一大片,也不知怎会在野地繁植起来,她见猎心喜,采回满满一篓子。

  「大哥、二哥还好吗?」叶曦问。

  扬眉,梁璟朱再夹一筷子青菜。

  当然好,他们还在等她被贫穷追得走投无路呢。

  「怎么不问问闵老夫人、王叔和王婶?」

  「我不能一个一个慢慢问?」

  「行,我一个一个慢慢答。老夫人身体康健,精神也不差,常常差人做红豆糕,却半口不吃,光对着红豆糕长吁短叹,你可知道为啥?」

  叶曦知道,红豆糕是自己的最爱,外祖母不碰的,总嫌它太甜。

  「老夫人对新认回的外孙女相当不满意,重金聘先生和教养嬷嬷悉心教导,但成果有限。王叔没让她住进你的曦辰院,另外给她安排了新院子改名晨光院,梁瑀晨不满,说那里离主院太远,而里头的摆设远远比不上曦辰院。」

  叶曦捧起下巴、望向窗外。

  曦辰院里最珍贵的是秋千、竹桌竹椅,它们都是爹亲手扎的,做得没有外面卖的好,但她一口一句喜欢,它们便全留在院里了。

  每回宫里赏赐,爹定要亲自挑上几样往她屋里摆,他说——「本王就这么一个女儿,得娇养富养惯养着。」

  爹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全堆到她面前。

  瞥见她眉间愁绪,离开王府……于她是为难,对吧?

  「王婶心里矛盾,她恨极叶田氏却又太心疼你,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的心情,只能把满腔对你的疼爱转移到梁瑀晨身上。对了,叶喜妹已经改名梁瑀晨,县主封号也落在她头上,你知道的,对吧?」

  「我知道。」刚答完,就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该死!疏忽了,梁瑀晨的身世在上玉牒之前,王府肯定会先藏着掖着,京城百姓都还不知道的事,远在石榴村的她怎么会知道?

  她急忙描补。「我能猜到县主封号易主,至于叶喜妹改什么名字我不晓得。」

  这叫欲盖弥彰,梁璟朱笑得更欢腾。

  「王叔长吁短叹,抱怨父皇把一堆事交给他,让他忙得晕头转向,不能快马飞奔石榴村。」

  叶曦托着下巴,她也好想爹啊,想着和爹爹一起看云数星星。

  爹爹那样忙,可她要,他就抱着自己躺在草地上,指着一片一片的云问:「那像不像一匹马?」

  「不像,像牛。」

  「牛没那么长的腿。」

  「牛腿长,只是大家不懂得欣赏。」

  父女俩经常这样子耗掉一整个下午,啥都没做,却开心得像啥都做过了。

  「瑀晟很忙,最近大理寺事儿挺多的,不知道哪里吹出一股歪风,很多人想替早夭的儿子配冥婚,不少年轻女子的坟墓被掘开、尸体被盗,偏偏这种事无法可管,瑀晟忙得晕头转向。」

  「二哥呢?」

  「这小子行啊,他跟薛神医学到不少本事,前些日子皇奶奶眼睛不好,他进宫号了脉,之后做一匣子药丸给皇奶奶试试,没想还真试出效果。」

  梁璟朱嗅到商机,立马开一家药堂,让梁瑀昊带人制药,以后他再不必苦哈哈地向妹妹伸手,不过就算梁瑀昊想要,那位妹妹肯定没这个妹妹的挣钱本事。

  真好,二哥总算学出成绩,爹娘本不同意二哥习医,堂堂王府少爷怎能做个小郎中?是她说服爹爹,既然二哥无心朝堂,又不必继承家业,何不让他试试想做的?府里有爹爹和大哥早已是风口浪尖,也许二哥退这一步是更好的棋。

  爹同意那天,二哥乐得一把将她抱起来转圈圈,转得她头晕脑胀。

  哥前世就是念医学院,她永远记得,哥在病床前握紧她的手说——「哥要走肿瘤医学,要亲手治好你的病。」

  「不问问我吗?」

  「有什么好问的,米铺布庄酒馆银楼……哪间铺子不是赚得钵满盆溢?」

  「这是夸奖还是鄙薄?」梁璟朱斜眼望她。

  「是事实陈述。」

  「要听听另一个事实陈述吗?」

  「请说。」

  「淘墨斋出的新书《少年天子》,短短五天、光在京城就卖掉三百多本。」

  原本他还打算压一压,等到下个月再出书,但突发状况,身为族兄总得替伪妹妹考量,因此决定提早出书,助她在虎狼窝里过得舒适。

  怎么突然说这些?因为知道她是《少年天子》的作者?不可能,出书的事她连亲人都没说,所以是……知道她爱看小说,特地给她送新书来?

  见她半晌没琢磨透,梁璟朱轻叹,这丫头变笨了,都说得这么明显了。

  无法,再提示两分。他问:「你还想见淘墨斋东家吗?」

  他知道她想见……天!是他!他是淘墨斋的东家?猛地倒抽气,那么大哥、二哥是不是早就知道舍人……

  她正想问清楚,没想惊破耳膜的尖叫声传来,紧接着是东西落地的碰撞声。

  声源在自己屋里,叶曦想也不想拔腿跑去。

  看着她匆忙的背影,梁璟朱放下碗筷追过去。

  屋门被推开,他跟着进屋,却在房门处发现一个深洞,怎会在房间里挖洞?

  他直觉停下脚步,但是、不对……叶曦站在洞口「上」,叶田氏也跌坐在洞口「上」,弯腰看仔细,洞是画出来的,画得太栩栩如生、真假难辨。

  「你进我屋里做什么?」叶曦双手横胸、面无表情。

  回过神的叶田氏不敢置信地触摸地板,洞是画上去的?竟是这贱蹄子作妖!

  她扶着地板站起身,不自然地拍拍手上的灰尘,轻咳几声,好像咳过后就能把自己的气势给咳回来。

  「我只是进来看看……」

  叶曦不给面子,直接抢话。「看看我把银子藏在什么地方?」

  「你是什么态度?还敢说藏?要是让街坊邻居听见成什么样儿,我是你娘,钱就该交给我管,难道靖王府没教你为人子女之道?」事实被戳穿,她豁出去了。

  那天叶曦让马夫驾车返回王府,差点儿把她吓得屁滚尿流,直到那会儿她才惊觉她不是可以任人欺负的叶喜妹。

  这层认知让叶田氏委实安静一段时日,但是在好吃好喝、被供养十几天之后,没见到叶曦再有其他动作,又开始觉得她是只纸老虎,没有王府撑腰,想耍狠也没劲儿,因此重新动了歪念头。

  她认为叶曦的底气不就是那个包袱,如果把她从王府带出来的银子收走,她说话还能这么大声?对待亲生爹娘还能这么理直气壮?想作主叶家大小事,她作梦吧!

  「在王府里,只有长辈给子女银钱,没有子女上缴钱财的理。」

  「你的意思是打死不交钱?可以!那里正那边……」

  「户帖吗?我已经办好,不劳操心。」

  她竟然抛头露面去把这事给办了?那她说了什么?是不是整个村子都晓得她做过的坏事了?

  叶田氏心急,这会儿钱非拿到手不行了,万一被指指点点、骂得待不下去,到时还得搬家。「这房子是我的,如果你不把钱交出来,就立刻给我搬出去。」

  「搬家?可以啊。」她掠过叶田氏,走到床边开始整理行李。

  居然威胁不动?叶田氏像看疯子似的看着叶曦。

  谁家姑娘胆子这么大,说离家就离家,还以为她背后有靖王府可依靠?甭傻了,如果人家还在乎她,哪会让她离开?她这是有恃无恐,还是初生之犊不畏虎?

  见叶曦俐落地打包好行李,负在背上,转身就要离开,那决绝的表情不是在演戏。

  不行不行,她搬出去,他们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就要断了。

  叶田氏连忙挡在叶曦前面。「踏出这个家门后,你要怎么过日子?没有户帖、寸步难行,难不成你还想立女户?别说你有亲爹娘在这事儿成不了,再说那些个立女户的,有几个好下场?她们都是人家的俎上肉,哪个男人经过都能啃上几口,家里没有个顶梁柱,你不怕被男人给欺负?认清事实吧,女人这辈子就只能靠爹娘兄弟……」

  梁璟朱听不得她叨叨絮絮说个不停,插进话道:「她还有我这个族兄可以靠。」

  叶田氏这会儿才发现家里有个外男,转头,她对上梁璟朱狭长的桃花眼。

  族兄?叶长生的兄弟都死绝了,臭丫头哪来的族兄?等等……会不会是靖王府里的……靖王是皇帝的亲兄弟,那么叶曦的族兄不就是皇子?

  嘶地,肺叶吸进一道冷空气,让她整个人瞬间清醒。

  下一刻她扬起笑脸,巴结问:「请问公子高姓大名?」

  眼看叶田氏腆着脸上前,就要同梁璟朱攀起交情,叶曦觉得丢脸极了,冷冷抛出一个字。「滚。」

  她竟然叫她滚!

  叶田氏的自尊心受到挑战,忘记眼前这个不是叶喜妹,扬起手直觉往她脸上扇去,没想手刚抬起就被拉住、硬生生定在半空中,下一刻腕骨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扯开嗓子鸡猫子喊叫起来。

  「闭嘴。」梁璟朱低声斥喝。

  叶田氏一听瞬间闭嘴,她痛得全身瑟瑟发抖,一双眼珠子向叶曦投去求救。

  「请听清楚,再让我发现你到我房里偷东西,我会立刻报官。」

  「怎么能报官,我是你娘啊。」叶田氏觑梁璟朱一眼,用起哀兵政策。

  「法律不考虑加害者与被害者的关系,只要构成犯罪行为,案子就会成立。」

  见她滴水不漏,叶田氏楚楚可怜地对梁璟朱说:「求公子评评理,天底下做儿女的岂能如此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枉费我辛辛苦苦把她……」

  「滚!」这一声,梁璟朱带着震慑怒吼,他的耐心用罄。

  他明白「洞」的作用了,他能猜得到曦曦生活难过,却没想到养家、做饭之外,还得时刻防范家贼,这里还有没有人拿她当亲人?

  叶田氏嘴一闭、脖一缩,低着头像个小媳妇似的扭腰离开。

  叶曦叹大气,把包袱拿回床边归位。

  梁璟朱站在门边,寒声问:「这就是你坚持想要回报的生恩?」

  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将行李摆放好后走到他身边,指指地上,「这是3D立体画。」

  她的资源不多,只能用画画来吓唬小偷,说起来有点可怜,但……能怎么办呢,外贼易防家贼难料啊。

  「你说什么?」

  「3D立体画,这种画法能让东西看起来很像真的。」

  「意思是能够鱼目混珠?」

  「对,鱼目混珠。」

  她拿起画笔,往墙角涂涂抹抹,不久一只活生生的小兔子蹲在墙边,怯生生的模样惹人怜爱,看起来和真兔子一模一样。

  「你怎么办到的?」他不懂,图画明明是平的,怎么会变得有厚度?

  「利用光影造成视觉错误。」

  「视觉错误?」

  她在地上画两条等长的线,然后在上面的直线两端,各接上两道往外的线条,在下面的直线两端接了往内的线条,画完后退开两步,问:「现在你还觉得它们一样长吗?」

  她怎么会这个?前世她碰到什么奇遇?实在太有趣。

  有趣的念头在脑袋里张扬,梁璟朱莫名地好想要……

  心动不如马上行动,他想要、他动手,下一刻他抓起她的颊肉往两边扯。

  嗯?叶曦错愕地盯着他,这个动作代表亲昵?欺负弱小?不管是什么,都不可这样糟蹋一个熟女的自尊心。

  「你干什么?」她用力掰开他的手指。

  他粲然一笑,抛出刚才被叶田氏阻断的话题。「我是淘墨齐的东家。」

  定身!所以不是亲昵或欺负,而是暗示,暗示她得为五斗米折腰?得任由他为所欲为?所以呢……折不折?

  折!不过是折点小蛮腰算什么?掰他手指的力道松开,她「允许」他在自己脸上折腾。

  不错嘛、挺识相!值得嘉奖。梁璟朱笑道:「想不想同我合作卖画?」

  嘴巴被拉开,她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口水会不由自主往下淌,她点点头、再点点头,心道:有钱赚的事儿,请一定要找我。

  她的「懂事」得到他善意回应,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这里是一百五十两。京城以外的淘墨斋,每年结帐一次,到时再把稿费给你送来。」

  盯着银票,她道:「你先帮我收着吧,我这里不太安全。」

  连钱都不敢收,这过的是什么生活?一向不懂心疼人的梁璟朱头一回有了心疼感受,温声问:「后悔离开王府了吗?」

  她抬高下巴,坚定自己的骄傲。「后悔什么?后悔不剽窃、不霸占、不掠夺,后悔自己过度光明磊落?」

  璟朱觑她一眼,这丫头随时都能振振有词,逼得人无话可说,收回心疼、收回银票,他揉揉鼻子往外走。

  叶曦跟在璟朱背后走出,出门时却发现藏在窗户后头的几道偷窥目光,唉……这些人呐,看着前方昂藏的背影,眉头微弯、脑子轻转,她倏地轻浅一笑。

  好吧,掐都被掐过了,得整点利润回来,有的人,可以用,有的势,得借。

  她奔到梁璟朱身侧,拉住他的手,态度无比亲昵,亲密到让梁璟朱无法置信。

  虽然无法置信,但实话说,心里头有几分解析不出的窃喜,可惜他嘴贱,出口的话却是,「你有事还是有病?」

  叶曦大翻白眼,当她乐意?呵!不过想借点虎威,吓吓闲杂人士,生活很忙的,她不想浪费精力应付无聊算计。

  想法虽是如此,不过她终究压低声音,对他发出些许善意。「春雨迟迟不至,皇上有心派皇子上天坛求雨对不?」

  「问这做啥?」

  梁璟朱这样说,眉毛却奇异地飘了起来,心中带出几分期待。

  「如果有的话,请你试着闭嘴,推荐人这种事千万别碰,吃力不讨好的。」

  目光微闪,表情崩裂,梁璟朱差点儿握住她的肩膀大摇三百下,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吃力不讨好?你也重生了对不对?

  不会错了,她和自己一样,也是重生。

  前世他极力推荐二皇兄,不遗余力地把自己摆上争储台面,最终他变成箭靶,被射成一只死刺猬。

  重生后,洞悉人心的他再不发傻,努力置身事外、口口声声发大财,朝堂事全然不管,他打定主意一世逍遥,任谁当皇帝都与他无关。

  如果不是瑀晟……唉,摊到这个喜欢拉着自己做大事的族兄……

  不过还行,截至目前为止,所有人都认定他和靖王府立场一致,是最忠诚的保皇党,任谁来拉拢都不行。

  扬眉浅笑,他成功抑制住激动。「我是长舌妇吗?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多嘴?」

  抛下话,翻身跃上马背,他想留下一个潇洒背影,让她日思夜想、辗转反侧,极力猜测他的行为——就像他猜她一样。

  梁璟朱笑开,笑得满眼算计、满脸诡谲。

  他的笑看得叶曦愁眉,谁有他这等本事?明明帅到天理难容,却能笑得让人想砸破他的头。

  她扯住缰绳,郑重警告。「我是认真的,你很清楚代表皇帝上天坛求雨是什么意思,千万别蹚这浑水,不划算。」

  「这么关心我?是不是爱上我啦?」

  他用勾魂媚眼狠狠撩她一把,撩得她差点儿闪瞎眼,本就英俊到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男人,再这么一笑……想让天下女人集体去跳楼?

  没等她反应过来,梁璟朱扯开缰绳、扬长而去。

  他不知道这一路上自己都在笑,不知道自己坚硬无比的心脏有某个角落软化了。

  被关心的感觉……挺好。

  这边,被马蹄扬起的尘土喷了一身的叶曦终于回过神。

  爱上他?呸呸呸,谁会喜欢一个短命鬼,对于爱情的要求,她不但要朝朝暮暮还要天长地久。

  关心?才怪,她关心稿费、关心前程,关心滚滚而来的金银铺盖出一间金屋,她要拿来收藏前世今生都深深眷恋的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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