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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2月试阅] 雷恩那《喜上眉梢》 [打印本页]

作者: admin    时间: 2021-2-3 18:05
标题: [2月试阅] 雷恩那《喜上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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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21年02月03日

【内容简介】

我执太重,无容解脱,唯一所求,余生有你

霍婉清的魂魄在自己灵堂前,看着丈夫与爱人纠缠亲吻时毫无感觉,
但傅松凛带着侍卫、仵作来开棺验尸替她讨公道时,她却眸底发烫,鼻腔泛酸,
之后,她的灵体跟着爷离开,在他身边飘飘荡荡三年,
看尽他的孤寂与满身的清冷,甚至目睹他遭刺客杀害未得善终!
堂堂毅王文韬武略,战场上攻无不克,朝堂上辅政安民,如何得此结局?
所以重活一次,她这个贴身小女使便发誓要护他周全让他一世安康──
第一步就是先解决武功高强的刺杀暗卫,让爷不再留下要命病灶,
接着处理仁王世子爷的身世之乱,让太后一党无法作怪危及自家主子,
最后不许爷再随便「欺负」自己,什么少食少眠、懒得添衣、不肯喝药通通不行,
横竖爷的大小事,清儿她都管了,反正自家爷也惯着让着疼着宠着……



  第一章 千悔与不恨

  白雪轻落,白幡轻扬,映入眸底的是透着悲凉的素白。

  幽魂在这座布置成灵堂的开阔大厅上不知呆坐多久。

  她没了心跳气息,似乎也失去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一开始察觉到自身仅是一抹灵体时,她甚至失去记忆,没有肉身,亦无姓名,幽魂忘记自个儿是谁。

  然后随着见到的人、听到的话,她渐渐记起一些事,拼凑出事情的全貌,随着身死而埋藏的记忆一点一滴浮现,最终令她厘清思绪,寻回完整的自己……噢,不,不算完整,如今她霍婉清徒有记忆而肉身已死,谈何完整?

  她像被困住了,困在这场为她操办的丧礼上,亦困在这座偌大的顺泰馆里。

  灵堂究竟是何时设置的?

  她计算不出时日,只觉这场丧事彷佛无止境一般。

  她这个顺泰馆的当家主母骤逝,还是一尸两命,无论是在当地县城抑或医药同业中,都是能掀浪三丈高的大事,所以有好多人前来吊唁,有些她识得,然,半数以上的吊慰宾客却是连见也未曾见过。

  她很是明白,好些人是冲着「顺泰馆」的名号而来,说得更精准些,是冲着她那位身为天朝御用首席大医正的公爹的面子而来。

  公爹蔺纯年执掌天朝太医院二十余载,深得两朝帝王的敬重与厚爱,顺泰馆的名号亦随着「蔺纯年」三字水涨船高,不管是各路大夫、制药师傅或是药农、药商、药堂管事等等,能沾上边的就没谁不知「顺泰馆蔺家」的名号。

  吊唁宾客川流不息,她可以理解,但为何这一场丧事彷佛日复一日,彷佛……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

  归根究柢,难道问题是出在她身上吗?

  其实早都结束,是她莫名的执拗延长这一切,才让一切没完没了?

  她好生迷惑,被困住的感觉益发沉重,她发现,自己无法离开这座馆宅。

  顺泰馆四周彷佛设下结界,只要她一靠近前门,试图跨出那道红漆门槛,总有一股充满韧度的无形力量阻在那儿,像一面具有弹力的软墙,在几次硬闯下虽未伤着魂魄,却也将她这抹幽魂困在原地。

  ……那她的孩子呢?

  她魂魄没有消散,那肚里的娃娃到哪里去了?

  那是个已然成形的男娃儿,她知道的,因她亲眼瞧见。

  即使在那当下血崩难止,她下一刻即要昏迷,闭眼之前她还是见到孩子了……是个男娃娃没错啊,但那小小身子满泛青紫,动也不动,没有哭声……

  死胎。

  她听到榻边好多女人们哭着、嚷着,听到身为她丈夫的蔺家长房大爷蔺容熙亦在哭嚷,她身子原是很痛很痛,但鲜血从下身大量崩泄,好像很快就感受不到那折磨人的剧疼。

  她变成幽魂一抹,却寻不到胎死腹中的娃娃。

  孩子投胎到她肚里,她没能抱他、疼他,连给孩子留好一条命都办不到,老天爷实该罚她,实该让她魂飞魄散才是。

  挽联挂起一轴又一轴,灵堂上开始新一轮的诵经安魂,她下意识抚着已变为扁平的肚腹,茫茫然地看向一道刚跨进大厅的颀长身影。

  年约二十五岁的青年身穿湖绿色锦袍,生得相貌堂堂,他越过幽魂面前,笔直走进停放棺椁的灵堂后头,幽魂才动了念头,虚无的身形已穿透雪白垂幔尾随进去。

  那锦袍青年对着在里边独处、扶棺不语的俊秀男子咬牙道——

  「外头的事你全然不理便也算了,交给老手管事们应付也不出错,但你都连着两夜未交睫睡下,饭也不吃,你到底想折腾自个儿还是折腾我?」

  俊秀男子脸色苍白如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此时微微一湛,似两汪明泓,他慢慢抬起头看向锦袍青年,好似那是个极吃力的动作,嘴角扯了扯,扯出一抹扭曲笑弧。

  「我想折腾谁呢……」他幽幽启语,明明笑着却像在哭。「小清难产死了,肚里的孩子也没了,阁下与我可都是共犯、是罪魁祸首呢……噢,不对,不是这样的,所谓的祸首仅有一个,是我……是我啊……我不该欺她骗她,将她害得那样惨,明明是我对不住她,她、她到头来还是护着我,是我负了她,我狼心狗肺,我、我连腐肉上的蛆都不如,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他目中流下两行泪,边说边笑边哭,蓦地用头撞棺,力道凶猛。

  第一下便撞破额头,未晕厥,他卯起劲儿欲撞第二下,人已被锦袍青年狠狠抱住,拖到角落边。

  「想殉情吗?好啊,先把我杀了!」锦袍青年尽管压低声量,语气却极狠。

  俊秀男子挣扎起来,越挣扎越受箝制,血丝从额头上的新伤流下,滑过眉间、鼻侧,沾上他毫无血色的唇,锦袍男子见状蓦地将脸贴近,重重吻住那带血的唇瓣,双臂将人搂得更紧。

  看着纠缠在一块儿的两男,许是麻木了,霍婉清没什么特别感觉。

  眼前这两人,身披丧服、撞破额头的俊秀男子正是她所嫁之人,是顺泰馆蔺家的大房独子,名叫蔺容熙,而锦袍青年则是大蔺容熙两岁的二房长子蔺慕泽。

  蔺家大房、二房的两位爷,那关系是实打实的本家堂兄弟,却彼此喜欢上了,这不仅仅是龙阳之癖,还乱了伦常。

  霍婉清回想这些年,嫁作蔺家妇也不过三载罢了,她心境几度转折,到如今算是槁木死灰吗?

  见丈夫与男子唇舌缠绵、相濡以沫,她胸中空空的,竟也不觉如何。

  蔺、霍两家之所以结儿女亲家,这段缘分起于她的婆母与她家娘亲。

  她的婆母周氏与她家阿娘打小便相识,是彼此的闺中密友,周氏后来嫁进顺泰馆蔺家,她阿娘则嫁往辽东霍家堡,一双闺密在各自嫁人后尽管分隔两地,一年仍要见上一、两回面,常是娘亲带着她和阿弟随阿爹的走商马队南下,顺道上蔺家访友。

  她也算打小就识得蔺容熙,自己仅小他几个月,两小无猜在一块儿玩得很好,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两个孩子十岁不到便定下娃娃亲。

  她是喜欢蔺容熙的,跟他在一起很自在,两人十分合得来,他性情温和且具耐心,继承祖辈衣钵往医道上钻研由他来做再合适不过。

  她曾以为嫁进顺泰馆蔺家,有蔺容熙这般好脾性的丈夫,彼此知根知底、相爱相敬,她霍婉清便能与良人一生和和美美,要烦恼的八成仅是日常生活中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到底是被老天爷玩弄了一把。

  她被迎娶进门后才发觉事情不对劲儿——两人的房事不太对劲儿。

  洞房花烛夜虽然行了房事,过程却草率匆促,好像仅是在敷衍了事,能对她交代过去便好,当时才破了她处子之身,蔺容熙压着她草草几下泄出,事后很快就收拾干净,彷佛急着想摆脱什么……

  她一开始以为夫妻敦伦便是如此,岂料后来连续三个月,蔺容熙虽说每晚仍与她同榻而眠,却未曾再与她行房。

  她不晓得哪里出错,有一回更厚着脸皮主动出击,趁蔺容熙睡下不久翻身去抱他、亲他、抚他……那一次,她是真豁出去,什么脸面也不要,而他竟是被她当下的那股蛮劲儿给吓狠了。

  她吓着他,吓得他紧紧抓住她欲上下抚弄的一双手。

  在一室幽微中紧望着她的那一双男性眼睛,竟被她吓出闪闪泪光。

  从来她就不是裹足不前、遇事退缩的脾性,当下消停一切,她对蔺容熙直接问出心底之惑,令他再无法逃避。

  「小清嫁我为妻,是我……是我误了你,但我是喜欢你的,很喜欢很喜欢,对你的感情就是……就是知交知己那般,一直喜欢着你……」

  然后他也真豁出去,什么脸面也不要了,那一晚他把底细全刨光了摊在她面前,再无遮掩。

  她终是听明白,他,顺泰馆蔺家的接班大爷,蔺氏长房独子蔺容熙,能令他倾身倾心、倾意倾魂喜爱上的人不是甫新婚三个月的妻子,而是某个男人。

  那个被蔺容熙深深爱上的男子并非外头乱七八糟的某个「野男人」,是他的大堂兄蔺慕泽。

  那一夜,先是她狠狠吓着他,接着便被他的坦白狠狠惊吓回来。

  她不知自己惊愣了多久,等回过神来,人正被蔺容熙轻轻环着,他一下下轻拍她的背脊,语气有着满满求饶和讨好之意——

  「我会待你很好很好的,真的,是真的,小清想要什么都成,竭尽全力都会为你弄来,就是……就是咱们俩好不好就像知己知交那样相处下去?咱们一辈子相伴,你知我、我知你,当一生的挚交知己,顺泰馆蔺家能成为辽东霍家堡最强的支柱,那沛堂肩上的担子便会轻上许多,不是吗?」

  他话中的「沛堂」是他的妻弟,正是与她一母同胞、仅小她一岁的亲弟弟霍沛堂。

  霍家堡如今的主事不是她家阿爹,而是由亲弟扛起,这又是一段伤心往事,总归是阿爹故去了、不在了,霍家堡全数百二十口人的身家重担才会落在阿弟的肩头上。

  从极度震惊中慢慢寻回意识,她渐渐认清事实。

  为了霍家堡,为了自家阿弟,她当真吞忍下来,在顺泰馆蔺家安静过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当一个最最称职的当家主母,忽略心中是否淌着血。

  蔺容熙隐瞒自身的事将她娶进门,无疑是拿他俩的婚事施一道障眼法,他如此欺她、骗她,她不可能不怒,但诡谲的是,舍去男女之间的情爱,她反倒寻到一条能继续走下去的路。

  确实伤心难受,但并未痛到撕心裂肺的地步,人前人后都还能自持,她想,也许她的心还是自个儿的,从头到尾就不曾为谁激切鼓动过,所以即使遭遇丈夫的背叛,亦能把持。

  但她可以委屈自己陪蔺容熙走下去,蔺家大房的子嗣问题却容不得糊弄。

  见她嫁进蔺家都两年,身子调养得甚好,肚子仍无消息,婆母周氏终是忍不住旁敲侧击。

  她次次帮蔺容熙瞒着,最后当真吃不消了,她与蔺容熙有过一番长谈。

  「这辈子已然如此,我对你也算仁至义尽,横在眼前就两条路,要嘛把你的事捅到公爹和婆母面前,两老知道问题在你不在我,便不会想着要替你纳妾,蔺容熙,你不能再去祸害其他姑娘家。」

  她给了他第二条路,要他给她孩子。

  他是大房独子,传宗接代实是大事,但她之所以想要孩子,主要原因并非想着要替他蔺家开枝散叶,而是为着自己。

  她想生儿育女,想尝一尝当娘亲是何滋味。

  此生已不奢求情爱,却还是渴望去体会当孩子绵软身子偎在她怀中、满眼信任与依恋望着她时,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蔺容熙选了第二条路。

  对她的愧疚以及传宗接代的压力下,他别无他法。

  关于他们俩这般决定,她本以为蔺容熙会私下告诉蔺慕泽,岂料蔺容熙是瞒着他的,如同当初他迎她进门,什么都未告知,事情能拖就拖,拖到不成了再来面对……

  蔺容熙愿意与她行房后她便顺利怀上。

  当她被诊出已有两个月身孕时,蔺慕泽正在外头巡视铺子,洛玉江北边的几处药庄以及当地生意亦轮到他坐镇,待他返家已过去半年。

  蔺慕泽一进家门陡见她挺着八个月大的圆肚,表情从一开始的震惊、迷惘,到得最后生出满满愤怒……她才明白过来,蔺容熙竟是连他也瞒,就连信中也未提上一句。

  她的大腹便便像是狠狠扫了蔺慕泽一巴掌,蔺容熙一再逃避的心态终将她推到风头浪尖上,她成了蔺慕泽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一日,他伺机许久,趁着她在院中独坐时闯进来,一把将她拽进屋中。

  他浑身酒气,目中倒还清明,却说着混帐话——

  「一切都为了传宗接代、开枝散叶是吗?好啊,好得很,那弟妹这一胎倘若是个没带把的,是否就得一次次怀上,直到生出男孩子才肯罢休?你还要逼着容熙上你,要不要脸?

  「我可以成全你!反正只要是蔺家的种就成,不是吗?你不用逼迫容熙,有我代劳,容熙有的我也有,还更加好用,弟妹来验验如何?包你满意啊!」

  蔺慕泽抓住她的手腕就往自己的胯下扯去,就是那样她才会与他有了肢体冲突。

  她发了疯般挣扎踢打,最终是如何重摔倒地的早都记不得了,她痛到直不起腰,腹中宫房紧缩,若非蔺容熙赶到,她都不知蔺慕泽还想怎么闹。

  然而就算蔺容熙来到她身边,一切也为时已晚。

  任凭他顺泰馆再如何医药双绝,孩子下不来就是下不来。

  在她费尽力气终让肚里的那块肉落了地,却不知孩子早已憋死腹中,变成一具浑身青紫的死胎,而她产后血崩,连蔺容熙施针为她吊命都吊不过半刻。

  关于那一日的前因后果,她都记起了。

  按理她该要恨蔺容熙和蔺慕泽恨得牙痒痒才对,他们一个遇事没有担当,一个则是抢她男人抢得那样天经地义,但她真的提不起半分力气,好似所有精力都在嫁作蔺家妇的这三年中耗尽,即使身死,成为一抹幽魂的她仍深切感受到那股极度透支的空乏。

  连恨都没有力气,只余无边无际的迷茫。

  她是否一步错,步步错?

  不该仅凭「喜欢」、「想图个自在」就嫁进蔺家。

  不该在得知蔺容熙的底细后委曲求全、心软地为他遮掩。

  更不该在之后想求个孩子傍身,再次搅进蔺容熙与蔺慕泽之间。

  她承认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那么,是否能让她明白了,如她这般身死魂未销,老天究竟有何用意?

  在幽魂面前吻得难分难解的两男忽地分开,察觉到白幔垂帘外的诵经声已止,且响起一阵不寻常的骚动。

  见蔺家两男脸色微变并匆匆撩帘而出,幽魂并未立时跟上,而是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身。

  她真的好累好累,茫无头绪、茫然不知,仅想缩在角落什么都不想理。

  当那透明身形缓缓穿透垂幔才想返回堂上,眸光不经意一抬,震得她瞬间缩步倒退。

  幽魂退回灵堂后头,下意识倒退再倒退,直到退到墙角,眼前那道垂幔陡地被撩起,一道令幽魂再熟悉不过的男子身影大步跨进。

  来者生得高大劲瘦,虎背狼腰,幽魂记起了,当他披上战袍、轻甲上身,领兵御敌的他一身剽悍威猛,然卸去铠甲、收敛威压,眼前男子又成为天朝帝京中受众人瞩目的清贵公子爷……

  他是她的爷啊!

  幽魂以为自己记起命中的全部,却到了此时此刻,才知晓自个儿还没能好好将她的爷仔细想上一回。

  既具武将威势又具清贵气质的男人此际一身玄黑,那沉静颜色带出深邃的力道,中和了他隐隐从骨子中透出的莽气,令他那好看的五官显得深沉无比。

  只是他怎么来了?怎会出现在这儿?

  ……爷莫不是来瞧瞧她?

  顺泰馆蔺家祖宅位在洛玉江北的繁县,帝京距离此地真要跑起马来也得费上一整日夜才能抵达,蔺家在帝京亦置了处宅第,掌着太医院的公爹寻常时候就住京城里,身边有妾室伺候。

  此时霍婉清就见公爹蔺纯年跟在爷身后来到灵堂后头。

  蔺容熙与蔺慕泽也再次进来,还来了其他几人,她没去多瞧,眸光重新落回她家的爷脸上。

  那张脸变得消瘦,颧骨与下颚的线条有些凌厉,爷长她十二岁,她如今都二十三,那他也已三十有五,没有她在他身边的这三年,他都怎么过的?就没谁能好好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和饮食吗?他真的变得好瘦……

  而她家的爷可是天朝的国之栋梁,是年轻皇帝的股肱大臣,忙的都是关乎朝廷和社稷的大事,今日却亲自来这么一趟,他是为她而来,是吧?

  原来幽魂还是能流泪的。

  她眸底发烫,鼻腔泛酸,这般感受就像在受了委屈、吃尽苦头后,乍见挚亲之人出现眼前……泪水汹涌,她两颊湿淋淋,两眼仍舍不得眨,怕错失爷的一举一动。

  「王爷请留步。还请王爷暂且退到堂上,若真要开棺验尸方肯罢休,我顺泰馆蔺家自会给王爷一个交代。」蔺纯年压住声量,亦隐隐压住火气。

  家中长媳不幸难产,一尸两命,虽是大丧,但蔺纯年毕竟是长辈,加上太医院的掌院职务在身,整场丧事他不出面都说得过去,岂料得知了眼前这位毅王爷傅松凛欲上蔺家祖宅「闹事」,累得他一把年纪还得拚死赶路,从帝京追着人回来。

  敢侵门踏户上顺泰馆闹场的怕是没几个,就算来人身分是皇亲国戚也得给他蔺纯年几分薄面,偏偏傅松凛不是满帝京中那些靠着皇家庇荫,成天只晓得吃喝玩乐、斗鸡走狗的贵族子弟。

  天朝国姓为「傅」,傅松凛的「毅王」头衔是从老王爷那儿承袭而来,但他自幼习武读书,年十五岁便随父帅老毅王爷在西疆边关磨练,后来天朝平定西边扶黎之乱,老王爷不幸战死,二十二岁的傅松凛扶灵返京,并代父帅将虎符上交朝廷。

  虽说解除了毅王府手中兵权,傅松凛在军中声望仍高,加之又极受年幼登基、懂事后一直想方设法欲摆脱太后垂帘干政的定荣帝所看重。

  若论辈分,小皇帝得喊傅松凛一声「皇堂叔」,而就在几年前,傅松凛还真帮着即将成年的皇帝斗垮太后一党的势力,年轻帝王得以独揽大权,从此再无后顾之忧,毅王傅松凛在天家心目中的地位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今日他傅松凛敢闹,蔺纯年内心尽管怒得很,还是得仔细对付。

  他缓了缓语气又道:「老夫知道,吾家长媳年幼时受过王爷天大的恩情,为报恩,身为霍家堡大小姐的她曾去到王爷身边作了几年供人使唤的女使,王爷这是念在主仆旧情才想一探究竟,以为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匿,遂想查个水落石出,但她毕竟是我蔺家媳妇儿,王爷更非她娘家人,王爷若有什么心思,还请三思再行。」

  「开棺。」结果傅松凛根本不跟医正老大人打嘴上官司,一声令下,随他进到灵堂后头的两名高壮侍卫遂抢步上前,一把将尚未钉死的棺盖搬挪开来。

  「将人赶出去。」傅松凛再度命令,就见不及回神的蔺纯年以及蔺家其他人等全被表情肃杀的带刀侍卫驱赶而出。

  「住手!住手!你想干什么?王爷这是想对拙荆的尸身动什么手脚!」算蔺容熙还有点血性,都被侍卫阻挡得连连跌跤,人依然往灵堂后头冲,更不管不顾地扬声质问。

  「容熙别去了,让他验!让他查!」蔺慕泽如道风般地扑来拦住双目发红的蔺容熙,他从身后揽住他的腰,淬着莫名锐意的目光直直朝傅松凛投去。

  隔出灵堂内外的那一排雪白垂幔不及掩下,令傅松凛轻易能感受到某些人的慌急和恨意,他目光淡淡一瞥,将蔺慕泽对蔺容熙的护卫之姿瞧进眼底,眉峰微乎其微现出皱折。

  他暂未多想,亦未分神理会,仅漠然对两名随他前来的女仵作下令——

  「做你们该做的,本王要知晓一切细节。」

  「是。」、「老身遵命。」两名年岁皆过半百且经验丰富的女仵作躬身作礼,随即背起验尸所需的工具箱朝棺木挪步。

  傅松凛命一干随行侍卫将蔺家人挡在外头,灵堂后除了他以外,仅余两名女仵作。

  此时正值寒冬,外边连飘好几日大雪,棺木中的尸身虽已入殓,此际开棺并未散出什么腐败气味,尸身仍十分完好。

  霍婉清没去看那两名女仵作挨在她尸身边翻来掀去查些什么,她眼里只余她家的爷。

  爷正看着她,静静看着,看那个躺在棺木中毫无生气的她。

  他在想什么呢?

  犹记得年满双十那一年,她欲出府归家准备嫁人,向他拜别时,他淡淡然问了一句——

  「是你想要的?」

  「选我所爱,爱我所选,实是清儿想要的。」她答。

  「嗯,那就去吧。」

  他最后一句是那样云淡风轻,好像浑不在意了,她想离开,他就放人,缘来缘止无须往心间留下太深的痕迹。

  但如今她身死,他却来了,不请自来便罢,还带着人直直闯进停棺之所。

  爷沉默凝容,目光瞬也不瞬,是不是在想她好蠢,想知道她是否悔了?

  她嫁进顺泰馆蔺家的头一年,天朝北疆战事兴起,他领受皇命重披战袍,在为期三个月的战事中他以快制胜,打下最关键的一役,令北方终告大捷。

  直到他班师回朝,她才耳闻他在战场上受了重伤。

  她内心如火燎般焦急,得知消息的当天便策马往帝京赶,结果没能见着他。

  毅王府的门房进去通报了,还是与她相熟的一位看门老爹,最终却没放她进去,因为主子爷没想见她。

  说实话,她那时心里可难受了,莫名地有种被珍而重之的人彻底抛弃之感,后来她便也不再回帝京探望,怕他不喜,怕他以为她欲求取什么。

  而今他现身,真真把顺泰馆蔺家得罪惨了。

  在世俗人眼中,身为蔺家年轻主母的她生是蔺家人、死是蔺家鬼,死都死透,大敛小敛全齐,超渡经文都不知诵过多少个七七四十九遍,只差没钉钉子封棺,尸身竟遭他一个外姓男蛮横扣住,还强行验尸,蔺家若把此事告到皇帝面前,联合御史台的言官们大闹一场,即便年轻帝王对他一向青眼有加,怕也得遭罚。

  此际,外边连诵经都停下,灵堂内外气氛沉凝,那过分沉重的寂静令所有人的呼吸吐纳显得格外粗嗄。

  傅松凛收回目光,退至一旁负手而立,神情一直是淡漠沉静的。

  约莫两刻钟后,两名女仵作互望一眼,彼此心中有底,齐齐来报——

  「禀王爷,这位娘子确实是难产血崩而亡。」

  「小娘子并无中毒或其他外伤,从肚皮上的妊娠纹路可瞧出,胎相原本是好的,却不知因何变故忽成横向,加上宫房中羊水大泄,便更难及时将孩子推正,才导致眼下的一尸两命。」

  两名对妇科颇有专精的女仵作又仔细禀报一番,她们嗓声压得又轻又低,缓缓说着,也只有傅松凛才能听清楚,当然,幽魂也听得一清二楚。

  霍婉清感觉自己的嘴角正轻扬,她在笑。

  不是无奈或自嘲的苦笑,是有些心酸还透着暖的意绪。

  她的爷能为她来这么一趟,把事闹大了也要弄明白她的死因,于她而言真就足够了,不需要他再为她多做什么。

  就这样吧。

  这是她的结局。她没有怨谁。

  于是棺盖重新落下,她看着爷撩开白幔踏出,不由自主也飘随过去。

  灵堂上形成对峙局面,蔺家男丁和家仆护着老太爷蔺纯年与一干毅王府的侍卫大眼瞪小眼。

  傅松凛一走出来,后面跟着两位女仵作,蔺纯年见状正欲大声质问,要他给个交代,岂料傅松凛脚步停也未停,直接一脚跨出大厅门槛,穿过前院,大步从容地朝蔺府大门走去。

  他一走,随他闯进门的侍卫们也哗啦啦撤得干净俐落。

  幽魂自然也随他而动,下意识追随。

  她听到身后蔺家人的质问和叫骂,但她家的爷充耳不闻、置之度外,她便也不停歇,一直追着他去,一时间所有心思都专注在那道伟岸背影上,不想他走远,不要他消失不见,她是追了好一会儿才惊觉——

  一抹幽魂,竟能随他踏出顺泰馆蔺家的大门!

  这一次没有无形的软墙将她拘住,灵体没有遭弹力弹回,努力追随他的同时,她在不知不觉间顺利跨出蔺府前门那一道红漆高槛。

  连亲弟弟霍沛堂得知她的死讯赶来,那一日她想随阿弟走,亦是无法踏出蔺府大门半步。

  没想到换成爷来「开路」,她真就摆脱禁锢,畅行无阻!

  原以为一行人快马加鞭会直接赶回帝京,结果并非如她所想,繁县县城西郊十里的一处庄子成了他们今晚落脚之地。

  霍婉清迅速理了理脑中所记,过往代替爷与王府管事们对帐时,繁县西郊这儿确实有一处毅王府的田庄产业,她生前对过田庄送来的帐册,应该就是此处。

  入夜,月上中天,雪花仍轻悠悠荡着。

  主子爷简单用过晚膳后就伫足在廊下,那姿态像在赏月观雪,但霍婉清知道他不是,爷是遇上难解的事,脑袋瓜里正转着,试图厘清思绪。

  是朝堂上的事吧?

  她家的爷文韬武略这般聪明,能令他如入定般定在原地陷进长考,可见真的是大事。

  只是爷身边怎不带上小厮或丫鬟近身伺候?

  这么冷的寒夜,冷到像能把人冻破皮,竟没人替他备上裘衣或毛氅,她离开毅王府的这三年,他到底怎么过日子?又有谁盯着他吃喝?

  晚膳时候见他吃没几箸菜就命人撤席,酒倒是一口气喝了大半壶,当年太后与小皇帝争权,他曾遭太后一党派出的暗卫所刺杀,从此留下病灶,到得她出嫁后,他为北疆战事重披战袍,她不得不如是猜测,如若当时他不是旧疾缠身,应不会轻易在战场上又受重伤。

  在北疆战场上负伤,他可说是伤上加伤,而到得如今,身子骨是否调养过来了?

  像要回覆她内心所想似的,负手伫足在廊下的傅松凛蓦地低声咳起。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开始像还能隐忍,但忍到后来憋不住,他只得虚握拳头抵着嘴剧烈咳嗽,这一咳咳得像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来似,在他握起的拳头上还隐隐瞧见血丝。

  霍婉清觉得自个儿的心肝脾肺都要被剜出,明明身死了,却浑身疼得不行。

  「爷这是……这是要让我心疼死吗?」感觉断气前的剧痛又来了一遍。

  说出话,再不可能得到回应,她很气,又急又气又是心疼,可偏偏除了旁观,什么事都干不了,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听不到她,看不见她,她的心绪起伏、喜怒哀乐皆撼动不了他丝毫半点。

  然,就在他好不容易止下剧咳,从怀中取出巾子拭掉手上混着血丝的唾沫,她以为他终于晓得要回到温暖的屋房里去,他却扬声一唤——

  「宋大!」

  唤声的余音未止,一名今日随他闯顺泰馆蔺家的侍卫迅速跃至那廊下小天井,直立在他面前,两手抱拳作礼,听他吩咐。

  「让底下的孩子们去查,往最不堪的方向查细了,蔺家长房大爷蔺容熙与二房大爷蔺慕泽……感觉不一般,今日那两人一个扶持一个依偎的姿态,当中必有隐匿,这几日给本王盯紧,丝毫动静皆不能错过,本王要尽快得到结果。」

  「是!」

  那名叫「宋大」的带头侍卫领命后随即退出,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周陷进过分沉重的寂静中,雪落无声,连皎月亦悠然静谧。

  幽魂却是泪流满面。

  以为主子爷满脑子琢磨的是什么朝廷大事,结果弯来绕去的还是执拗着她的死因。

  她不恨蔺家人了。

  是真的,不恨了。

  不管是蔺容熙或是蔺慕泽,她都提不起力气去恨。

  始作俑者虽是他蔺家,但她亦是一叶障目,一步错,步步错,不知回头。

  此际所想所盼,仅希望她家的爷能就此收手,别再深入追究,她的这一点事不足他费心牵挂,知晓他还记得她、念着她便好,但别为她伤神。

  她要他好好养着,想有个人能好好管着他,成吗?

  欸,头好疼啊……

  为什么都死透了,她还要头疼烦恼?

  第二章 何处贴心人

  在繁县西郊的田庄过了一夜,翌日清晨,庄子的主人便策马赶回帝京,领了主子命令的手下则继续留下,暗中查事。

  七日后,那名叫「宋大」的侍卫快马返回京城毅王府,下了马连口茶也未喝,随即匆匆去到主子处理公务的书房重地求见。

  宋大被叫进去,坐在红木雕花长桌前的傅松凛刚拟好一份军务奏折,后者手略挥,免了宋大欲下跪拜见的虚礼,开门见山便问——

  「查出什么?」

  宋大颈后莫名泛凉,觉得主子语调虽轻,听进耳里却像重石压心似,压得人都不敢恣意喘气。

  他喉结暗动了下,答道:「小的按着王爷的指示追查,紧盯蔺家那一对堂兄弟,更在他们两人几次单独共处一室时伏在屋瓦上窥探……」略顿。「小的亲眼目睹、亲耳所听,蔺容熙与蔺慕泽之间确实不一般,虽身为男子又是本家堂兄弟却彼此爱慕,这几日蔺容熙因妻子的一尸两命伤心消瘦,蔺慕泽一直伴在他身边,蔺容熙私下原没给他好脸色看,直到前天夜里……」话到这里又顿了顿。

  傅松凛将一旁的纸镇挪开,再将尚有五分满的茶杯拉到面前桌上,不经意般把玩着白瓷杯盖。「继续说。」

  「是。」宋大深吸一口气,听令再道:「昨日是蔺家长房大夫人出殡的日子,按习俗讲究,出殡前一晚需作上一整晚的法事,前天夜里,灵堂上的超渡法事尚未圆满,蔺容熙却因体力不支险些昏厥,人立时被蔺慕泽带走……那一晚,两人就又好上,直至天明才一前一后出现在众人面前。」

  傅松凛眉目淡然,似乎早推敲出来蔺慕泽与蔺容熙之间的事,他举杯饮了口香茗,慢幽幽问:「那么,蔺家大夫人的一尸两命可与他们俩有关?」

  宋大恭敬颔首,遂把潜进顺泰馆蔺家查到的事仔细禀报。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蔺家这潭子水再深,深不过有心刨根究底的人。

  待宋大将事说尽,幽魂听着听着不由得叹息,下意识又抬手抚着平坦的肚腹。

  她看着她的爷,那张男性侧颜棱角分明,轻敛眉目的神态彷佛正为何事反覆沉吟。

  他显然很在意她的死因。

  他命人暗中去查。

  而今知晓当中原由,他可愿罢休?

  「算了……爷,算了呀。」

  幽魂摇头喃喃,遍寻不着法子传递心意,听到宋大直接问出——

  「王爷可有决断?」

  「嗯。」修长有力的指轻敲桌面。

  「小的听候差遣。」态度更为恭谨。

  沉吟过后,傅松凛眉睫一扬,终是发话——

  「把蔺容熙与蔺慕泽之间的事闹开,不止在蔺家闹开,还须闹到明面上来,至少得闹到满帝京和繁县的百姓人人尽知……」

  薄红嘴角浅淡翘起,恶意的神气尽藏细微里。

  「就说他蔺容熙『宠妾灭妻』,这个『妾』还肥水不落外人田,竟与本家同姓兄弟有了苟且,最后『妾身不明』的蔺慕泽因爱生妒、因妒生恨,终把爱人的正室与其肚里尚未出世的娃儿给害了……这篇『断袖疑云』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记得先找几位厉害的说书客写上几折好段子,只要段子精彩绝伦,说书能说得扣人心弦,本王必有重赏。」

  「遵命。小的这就去办。」宋大双手抱拳一揖,随即退下。

  即使明白主子爷是在为她出气,化为幽魂的霍婉清仍旧忍不住跺脚。

  「这又何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并非着急蔺家的名声就要毁在他手里,顺泰馆百年基业也不是说毁就能尽毁,她是怕公爹蔺纯年若得知是他在背后操纵一切,届时又不知要掀起什么波澜!

  虽说定荣帝对他青眼有加、甚是重用,然伴君如伴虎,哪天惹得帝王不喜了,再小的事都能成为把柄,爷实该韬光养晦为好,岂能再为她的事犯难犯险?

  好苦恼,好头疼,她几是围着他打转,直到见他转动书架角落一个葫芦形状的青玉摆件,她才定住脚步。

  葫芦摆件实是一道机括,一被转动,红木长桌底下的地砖立时被打开。

  对于这一道机括以及地砖下所暗藏的空间,霍婉清是知晓的。

  那被打开的地儿并不大,约两尺见方,深度也才一尺左右,是给富贵人家藏放传家宝或极为贵重之物所用,只是她家的爷从未往里边藏东西,根本是多余的暗格……不,等等!她、她错了,此时地砖底下确实有藏物!

  傅松凛将那藏物取出,搁在红木长桌上,是一只黄花梨木制成的中型木盒,盒盖和盒身上雕刻着活泼的花鸟纹,见几只小喜鹊立在梅花满绽的枝头上,「喜上眉梢」的喻意令箱盒显得十分讨喜。

  ……不像爷平时会选用的物件啊!

  这精致木盒哪里来的?何时摆放的?

  还有,木盒里到底放了什么,竟是被爷藏进地砖下的暗格?

  她好奇心瞬间被挑起,就挨在一边等着他掀启盖子。

  岂知等啊等,男人单手支颐坐在那儿,另一手搁在盒盖上轻轻抚摸那上头的花鸟雕纹,他望着木盒好一会儿,偏就没打算掀开。

  忽地他轻咳起来,这一次没有一发不可收拾,几下呼吸吐纳调息,顺利将喉中和胸间的不适缓将下来。

  接着他起身将木盒归回原位,青玉葫芦摆件一转动,地砖再次合起,自始至终都没让谁把木盒里的东西瞧了去。

  拿出东西来又不给看,撩得人好奇心高涨……霍婉清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彷佛回到往昔,年岁小小的她还在爷身边伺候,然后又遭到她家的爷给「冷冷」地戏耍了去……的那种感觉。

  回想爷与她之间的缘分,一切还得从辽东霍家堡说起。

  霍家堡上上下下百二十口人多以走商为主,以走镖生意为辅,算是在江湖上讨饭吃,说是江湖人也不为过。

  江湖走踏,本多凶险,她那身为霍家堡堡主的爹亲就在一次出外走镖中遇劫身亡,匪徒不仅越货更要杀人,那一支由霍家堡三十五位大小汉子组成的马队竟无一活口,在野林中被屠杀殆尽。

  事情极不对劲。

  须知那一次随她爹亲走镖的汉子们皆是霍家堡里数一数二的好手,江湖经验丰富,拳脚功夫亦颇为了得,以一敌五都不成问题,然而在长年太平的地方,这样一支走镖马队竟遭土匪杀尽夺货,连当地县衙都一头雾水,理不清究竟是哪儿来的土匪。

  那一年她甫满十二,弟弟霍沛堂也才十一岁,一向与爹亲感情如胶似漆的阿娘因此突然其来的变故先是病倒,后又强撑着病体打理内外事务,她和阿弟也在一夜间被迫长大,成为娘亲得力助手。

  当时靠官府是寻不到什么有用线索的,霍家堡遂运用自身在江湖上、三教九流间的人脉,明里暗里追查再追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挖出其中原由——

  原来她家阿爹那一趟走镖其实也算走商。

  洛玉江南一户相熟的富贵人家托阿爹往北边极寒之地弄得一方如枕头大的寒玉,据闻那寒玉枕能治失眠与头疼之症,只须夜夜枕着睡觉,包准一觉到天明,醒来则神清气爽一整日。

  那方寒玉枕真让霍家堡那一支三十五口大小汉子的马队弄到手,作生意得讲信用,事先既收下一半巨额报酬为订金,为获取另一半报酬好早些回霍家堡与家人们团圆过年节,一行人遂护着寒玉枕往南边送。

  一路无事,直到过洛玉江的前一夜才遭埋伏,众人被灭口,寒玉枕被夺。

  既查出走商兼走镖的货为何,那就顺藤摸瓜吧。

  这一「摸」真真不得了,那寒玉枕最后竟是进了天朝帝京,被当成「贺寿礼」一献献到当朝太后面前。

  如此这般一查,便也不难查出是谁献的寿礼。

  再追究当中原由和地缘关系,便也不难查出是何方神圣所策谋,为得那一方寒玉枕对霍家堡的人马下毒手。

  那群土匪全是高手侍卫所假扮,背后指使者则是太后的娘家兄弟。

  她霍家堡三十五口人遭难的那处县城,正是太后娘家那些外戚族亲盘踞之地,应是当中有谁打探到那方寒玉枕,买卖不成就开抢,还令手下侍卫假扮盗匪,真以为能在自家地盘只手遮天。

  这事牵扯到天朝内廷,霍家堡自知凭己之力不足以定乾坤,直接求上武林盟,虽说朝野两分,江湖人不管朝堂之事,但这一次是江湖人被皇朝的人欺侮了去,不给个说法不成。

  武林盟最后竟找上毅王傅松凛帮忙出头,此事乍闻之下确实突兀,但仔细想想,到底再精准不过。

  傅松凛不仅是正统皇家血脉,亦是江湖上足可与武林盟比肩、号称「天下第一庄」云曜庄的外家子弟。

  套句平民百姓的说法,就是云曜庄是傅松凛的外祖姥姥家。

  老毅王爷当年之所以迎娶云曜庄大小姐为王妃,一开始颇有「酬庸」的意思。

  据闻当时洛玉江南北的几道支流陆续遭水寇占据,贼人猖狂无端,势力日渐庞大,洛玉江水道几乎瘫痪,而朝廷几次派兵剿寇皆无寸功,最终是得了云曜庄出手相助才扭转颓势,一举平乱。

  老毅王爷并非带兵剿水寇的将领,但他多年来忙着边疆军务,年过而立却迟迟未婚,老皇帝一道圣旨颁下,就把年已二十有五的云曜庄大小姐指给了他。

  庆幸的是,虽说是被当时的皇帝推出去「酬庸」,老毅王爷与云曜庄大小姐堪称一见钟情,夫妻之间情深义重。

  然,情太深亦为不幸。

  老毅王爷战死边疆,由傅松凛扶棺运回帝京,才下葬不过三日,这位身为云曜庄大小姐的老王妃便抑郁病倒,且一病不起,情深不寿正是写照。

  老王妃卧病十多日后在睡梦中故去,这让傅松凛在短短不到半年中承受了父亡母丧的巨恸。

  即便失了怙恃,傅松凛身上的血脉依旧牢牢连结着朝廷与江湖,朝堂之务与江湖之事原本两不相干,但如果挪到傅松凛这边……嗯,好像就两面开通了。

  要帮不帮,全凭他一句话。

  而经由武林盟牵线,霍家堡一求求到年轻的毅王爷面前。

  当时强撑病体斡旋诸事的娘亲再次倒下,身为长女的霍婉清不得不咬牙一肩扛起,十二岁的小姑娘去到傅松凛面前,下跪磕头,将所求之事仔细道明。

  她那时候其实没能瞧清爷的模样,因磕完头后脑袋瓜一直低垂着,眸光紧紧盯着光洁的木质地板,想着,如若他不应,自个儿可有其他法子好使,思绪杂乱间却听到他轻沉道——

  「本王知道了。回去等消息吧。」

  她没赖着不走,也没再多求,虽是起身离开,却不知他究竟能否帮得上忙?

  半个月后,一小批人被捆住手脚送到辽东霍家堡,负责送人的带头者给了口讯,说是代毅王傅松凛传话给霍家堡大小姐,很简单的一句——

  「你要的人,尽数在此。」

  那些被捆绑手脚送来的人应已被狠狠审过,不用霍家堡再下什么酷刑,一个个全招了,皆是当日为夺寒玉枕假扮成土匪杀尽霍家堡三十五口汉子的人,就连幕后主事者们也给送来,即便那些人是太后的亲兄弟、亲子侄,全都五花大绑暗中送进霍家堡,摆明任由霍家堡处置。

  霍婉清到得此际才觉察到年轻的毅王爷给她下了道题。

  她霍家堡讨要的人已尽数在手,如何处置才是重点。

  若杀,那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与当朝太后的关系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朝廷一旦察觉了追究起来,极可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若然不杀,霍家堡闷气吞声把这大亏给吞下,将人好好送走,一切无事,说不准还有功。

  霍婉清觉得年轻的毅王爷下的这道题一点也不难。

  霍家堡痛快将人收下,受命扮成土匪杀人越货的那些人全痛快地一刀了结,至于太后的亲兄弟和亲子侄,霍家堡便留着慢慢处置,谁都不着急。

  霍婉清内心感到安慰的是,她家阿娘在病故前还能亲眼瞧见仇人伏法,而这个「伏法」还是「江湖私了」,便觉格外解恨。

  事情了结后,她家阿娘亦入土为安,身为霍家堡大小姐的她再一次登毅王府大门求见。

  她是来登门道谢的,虽说大恩不言谢,但态度仍要做足才好,以表诚意。

  那一次她被领进王府正堂前厅时,里边竟站着好些人,男女皆有,她遂安静立在一旁,等着坐在上首主位的年轻王爷发落好眼前人事——

  「是本王的二舅命李管事你送来的?」傅松凛问得徐慢,笑笑的表情堪称温和。

  被点到名的中年管事赶紧向前两步,微弯着上身,褐脸布满笑意。「是的。是家里二爷吩咐小的将人送来,二爷怕王爷您身边没个可心人照料,这两个奴婢懂得不少经络推拿之术,能时时帮王爷您松泛松泛筋骨。」

  不等两名奴婢上前,一名也是管事模样的小老儿将带来的两姑娘往前一送,殷勤无比道:「王爷,这一双姊妹厨艺绝佳啊,连糕点小食都能捣腾出别样境界,是家里三爷让小的专程替王爷寻来,王爷留着,日日能吃得上别出心裁的美食,岂不美哉?」

  「唔……」傅松凛剑眉略挑,下巴朝两名俊秀少年郎努了努,向在场的第三位管事问道:「二舅、三舅都送人来了,那这两个应该是本王小舅的手笔吧?说吧,都会些什么?」

  第三位管事连忙恭敬答话。「王爷说的是,确实是家里四爷给安排的。四爷说,王爷想要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他们会也得会,不会也得会。」

  「嗯……」傅松凛轻挲下颚,似在沉吟。

  突然——

  「那霍家大小姐会些什么呢?」

  她差不多定住两息才意会过来年轻王爷正在问她话。

  他这一问,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扫向静伫在边角的她。

  她霍婉清年纪虽小,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杵在毅王府正堂前厅里的这些人究竟盘算些什么?傅松凛又在「演」些什么?她瞧着听着,心头雪亮。

  号称「天下第一庄」的云曜庄是他的外祖家,上一代的主事撒手人寰,这一代的几位爷八成谁也服气不了谁,于是皆想拉拢他这个具皇家血脉的王爷外甥,还试图往他身边塞人。

  那一日被带到他面前的那两名奴婢和一双姊妹花,当真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段有身段,貌美如花,秾纤合度,各具特色,而他家小舅则「剑走偏锋」、「另辟蹊径」,送来的竟是俊美少年郎!

  然,最最高招的仍是他毅王对她的那一问。

  「本王于霍大小姐有恩,虽说施恩不望报,但霍小姐实是上门来报恩的,不是吗?」他微微牵唇。「所以本王想问,霍大小姐都会些什么?想怎么报恩?」

  形势已不能任她再缩在边角,她是被「拉下水」了。

  她向前走近几步,抬头去看,这才看清楚年轻王爷生的是何模样,同时看明白他眼底烁动的光,彷佛带着戏谑意味问着她——

  你既然是来报恩,就该晓得如何回报吧?

  且让本王看看,你这位霍家大小姐能帮上本王多少?

  她福至心灵道:「回王爷,民女什么都会。」

  他眉又挑,目光直勾勾。「噢,是吗?」

  「是的。」语气更定。

  「说来听听。」

  她立定福身,十二岁的小身板比在场的任何人都矮小,倒是气定神闲很能装。「所谓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民女要雅能雅,要俗能俗,懂得品味亦做得出好滋味,若要动起手来按摩推拿,民女不仅有家传绝技傍身,更有几把力气加持,定能把王爷整得痛痛快快、浑身上下舒舒服服。」

  她的临机对应似乎「演」得太过头,年轻王爷的表情有刹那间的怔愣,但很快稳下,就见他颔首赞许般笑道——

  「舅舅们送来的人可都无用武之地了,有霍大小姐一人,本王足矣。」

  她自个儿送上门,结果是被傅松凛直接拿去当「挡箭牌」。

  两名美婢、一双俏丽姊妹花以及两个俊美少年郎,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他一个没收,因为他已有「什么都会」的霍家大小姐伺候。

  尽管「拿她挡人」这样的法子使得并不精致,但明面上他是哪位舅舅都不得罪,态度也算委婉地摆明了。

  云曜庄毕竟是他的外祖家,即使老爷子故去了,他的外祖母仍然健在,她想,他既不愿搅进舅父们之间的矛盾,可也没想与外祖家生出龃龉,所以适时出现的她实在是太好使的一招棋。

  她配合着他,合得天衣无缝。

  「霍大小姐既然执意报恩,总得让你报了才好,报了才能两清,两清就彼此不拖欠,心里才能舒畅……你说吧,想留在本王身边多久?」年轻王爷当众温声笑问。

  突如其来一问,似又在考她的临机对应,她脑袋瓜有些乱,随口便答——

  「二十。」

  「二十年?」他这会子双眉皆挑,细长凤目荡出惊异波光。

  一察觉他有所误解,她连忙摇首,深吸一口气稳下,道:「民女年十二,愿服侍王爷直至民女年满二十,以报王爷恩德。」

  「唔……那前前后后可是女儿家弥足珍贵的八年光阴呢,霍大小姐舍得?」

  「民女愿意。民女不悔。」相较他为霍家堡所做的,她八年光阴算得上什么。

  只是年轻王爷像要在那些舅父们遣来的管事们面前作足了戏,当场淡淡又问:「那为何是二十岁?霍大小姐不想待个三年、五年就好吗?」

  她被他问得略略发怔,想也未想便答,「民女有婚约在身,二十岁到了,便得嫁人。」

  这一回换他发怔,八成没料到她会给那样的答覆。

  他忽地笑了,还频频点头,像被她逗乐。

  「好!这报恩法子本王依了你,留你至二十,到时放你嫁人去。」

  她上门是来道谢的,没想到事情最终发展成这般。

  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这若是恩人讨要的报偿,她自是心甘情愿。

  于是她将霍家堡交给阿弟霍沛堂以及几位老手管事帮忙照看,单独一个去到年轻王爷身边当女使。

  头两年,霍家堡那边还须每隔两个月送一回帐本进京让她过目,后来阿弟渐渐熟悉内外事务,送进帝京毅王府的就多是家书和……银票了。

  欸,她家阿弟不知帮她备什么才好,又担心她饿着、冷着,常就一叠银票夹在家书中捎了来。

  留在帝京那些年,阿弟每年至少会随霍家堡的马队来探望她一回,回回都能瞧见他又高了些、壮实了些,她十二岁离家进毅王府时,阿弟尚矮她半个头,待得她二十岁返回霍家堡备嫁,阿弟的身长都比她高出一颗头有余。

  而直到离开毅王府,她家阿弟连着八年送来的那些银票,她一张也没用。

  在傅松凛身边伺候了八年,说是报恩,王府帐房可都月月拨了工资下来。

  她身分是王爷的贴身女使,这活儿在毅王府中是独一份,据闻她的俸给是老管事问过主子爷才定下的,每月十两银子。

  须知一县父母官年俸不过八十两,远远不及她这个贴身女使,父母官得管着百姓们的大小事,她仅须管着爷一人,而且是爷吃什么,她跟着吃什么,爷用了什么好东西,也不忘给她备一份。

  她打小就喜欢马,喜欢策马迎风驰骋的痛快,霍家堡甚至辟了自己的马场,也从事马匹买卖的生意,知道她爱骑马,爷就时不时带她出城跑马去,在她十五岁那年还给她弄来一匹漂亮得不得了的母马,说是给她的及笄贺礼。

  她想学射箭,他亦成全她,还手把手地教她箭法。

  能得他这样的名师倾囊相授,她箭法自是突飞猛进,虽远远做不到百步穿杨,且女儿家的臂力亦比不上男子,但要想三十步穿杨应不是问题。

  进毅王府当女使,得了一堆好处,在爷面前,她从未自称过一声「奴婢」,而他也由着她,有时连她自个儿都纳闷,她究竟是来报恩、任人差使的?抑或是进王府陪吃陪玩当小姐的?

  叩、叩——

  此时书房门外传来两声轻敲。

  「何事?」傅松凛边问边走回红木长桌前。

  来者是毅王府里的老总管,姓崔,隔着门听他恭敬询问——

  「王爷,已是酉时三刻,爷要回房用膳吗?还是老奴让人将饭菜送进书房?」

  「本王不饿,不用摆膳了。你下去吧。」

  霍婉清见映在门纸上的影子似踌躇了会儿,语重心长般道:「爷啊,皇上对您挂怀,皇恩浩荡啊,特命太医院开下方子,是专治您身上旧疾的珍贵药方,您每晚都得喝上一碗药,对爷的身子骨有大大好处,那药就快熬好,您晚膳多少用点儿,用完了才好喝药啊。」

  傅松凛先是静默不语,八成是懒得跟老总管在「用不用膳」这点子上纠结,遂道:「把饭菜摆到小前厅吧,本王等会儿就过去。」

  「是。小的这就吩咐下去。」老总管的声音有了笑意。

  霍婉清心想,这王府上上下下,看来也只有崔总管还能对傅松凛唠叨个一、两句,毕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忠心老仆,他大爷还肯给几分薄面,除此之外,真没人能管他了。

  一刻钟后,傅松凛人已坐在定静院小厅里,两名婢子刚布好饭菜,而另两名婢子则在里间房里铺床、备脸盆水。

  「都下去吧。」他淡淡道,婢子们不敢违令,曲膝作礼鱼贯而出,并将小前厅的两扇门安静关上。

  这一边,傅松凛举箸吃了几口菜便不吃,又一刻钟后,崔总管亲自将熬好的药送来,一见满桌的菜就像没动过似,老总管低头叹了口气,没再多话,先将厚实的药盅搁在临窗的半月桌上,再将保温在里边的药汁倒到白瓷碗里,送到傅松凛面前。

  「先搁一旁,本王等会儿再喝。」他翻着一本从书房随手带出的兵防布阵图解书,正就着明亮的烛火细细研究,头抬也没抬。

  「别被他糊弄!真搁着,他就不喝了!」

  霍婉清捏住拳头对着崔总管轻嚷,幸好老总管与她同样心思,端着小托盘的手仍举得高高的,温声劝道:「爷还是先喝药吧,趁热喝下,药气行得快,才见功效。」

  傅松凛静了几息,最终还是端起托盘上的白瓷碗,吹了吹,皱着眉头连喝四、五口,将黑乎乎的药喝下一大半。

  霍婉清见他肯喝药,紧握的拳头这才缓缓松开。

  老总管像也松了口气,微微一笑,随即道:「老奴这就让婢子们过来收拾,顺道送一盘千层糕过来,爷喝过药嘴里定然发苦,吃几块糕点刚好。」

  崔总管前脚才跨出门槛,霍婉清就见面前男人再度将白瓷碗举起。

  以为他欲将剩余的药汁喝掉,没想到——

  「爷干什么?」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啦!」

  她到底看见什么了?

  他、他毅王傅松凛堂堂一个大男人,战场上攻无不克,朝堂上辅政安民,不痛痛快快把药喝尽,竟趁四下无人,把剩下的半碗药汁倒进那临窗摆放、修枝修得漂漂亮亮的白梅小树盆栽里!

  那株白梅小树还能活吗?

  噢,不对!重中之重的点根本不是盆栽,是他竟如此轻忽自己的身子!

  懒得吃饭,不肯乖乖喝药,他就是欠人管。

  都三十有五了还不肯成亲,如果有个贴心的枕边人管着、盯着,主持王府中馈,肯定不允他轻慢自个儿。

  她心里一阵难受,胸中揪得疼痛,什么都做不了,仅能飘荡在他身边,看着,就只能,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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